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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望紅樓之紅樓十二釵又副冊猜想 四、天機燒破鴛鴦錦——金鴛鴦

西望紅樓之紅樓十二釵又副冊猜想

四、天機燒破鴛鴦錦——金鴛鴦

所以縱然婚事不遂,鴛鴦對賈璉、熙鳳的友誼卻不改初衷,依然肯為賈璉扛事兒,籌措噹噹。她對賈璉的好,與襲人之對寶玉不同,為的不是自己有個好歸宿,而只是要對方好,諸事順遂,在這裏沒有任何的私心,有的只是理解與體諒。也因此,鳳姐才會說鴛鴦是個「正經女兒」。
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麼著。」襲人抱了衣服出來,向寶玉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麼樣?你再這麼著,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一邊說,一邊催他穿了衣服,同鴛鴦往前面來見賈母。
在鴛鴦的私心裏,未嘗沒想過將來嫁給賈璉,與鳳姐一同管理榮國府。何況她又素與平兒交好,知道她是不會同自己吃醋防忌的——沒有她,也有尤二姐,也有秋桐,又怎麼防得過來呢?鳳姐雖醋,看在老太太面上倒不至給自己苦頭吃。
照著前面鴛鴦對寶玉避嫌的做法,賈璉回家來,鴛鴦就該站起來告辭才是,然而她卻坐著不動,還言笑晏晏地道:「來請爺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覺的睡覺。」倒有些怨責賈璉冷落她的意思。
李紈曾說:「大小都有個天理。比如老太太屋裡,要沒那個鴛鴦,如何使得。從太太起,那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現在他敢駁回。偏老太太只聽他一個人的話。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別人不記得,他都記得,要不是他經管著,不知叫人誆騙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替人說好話兒,還倒不依勢欺人的。」
鳳姐為人多妒好醋,難得竟對鴛鴦這般信任,倒也是奇事。而鴛鴦對鳳姐,也是一片赤誠,處處維護。邢夫人給了鳳姐兒沒臉,是鴛鴦悄悄打聽了出來向賈母告訴,背地裡又同眾人說:「罷喲,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他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裡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為人是難作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裡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治一經損一經。」
細想下來,鴛鴦的對子可以有好幾種配法。首先自然是從名字來配,那麼最現成的就是鸚鵡。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清虛觀打醮一節,丫鬟大點名中曾提到「賈母的丫頭鴛鴦、鸚鵡、琥珀、珍珠」,這四個名字恰分成兩對,鴛鴦與鸚鵡對,而琥珀與珍珠對。
賈母那邊聽見,一疊聲問:「見了什麼這樣樂,告訴我們也笑笑。」鴛鴦等忙高聲笑回道:「二奶奶來搶螃蟹吃,平兒惱了,抹了他主子一臉的螃蟹黃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賈母和王夫人等聽了也笑起來。賈母笑道:「你們看他可憐見的,把那小腿子臍子給他點子吃也就完了。」鴛鴦等笑著答應了,高聲又說道:「這滿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
劉姥姥進大觀園,鴛鴦第一個出主意要作弄她,「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一個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一個女篾片了。」鳳姐兒暗許她的主意,附和說:「咱們今兒就拿他取個笑兒。」李紈勸二人不要太淘氣,鴛鴦笑道:「很不與你相干,有我呢。」——這可是丫鬟同大奶奶說話的語氣?
細看書中諸人對她的評價,似乎也的確如此。
再則,從回目上看,既有《鴛鴦女無意遇鴛鴦》一說,那麼鴛鴦與司棋相對,也是很合適的。不過司棋戀著的人是潘又安,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按照《紅樓夢》里很明顯的階級劃分,司棋雖然也曾拉著寶玉的手哭過一回,卻是沒有資格入選十二釵的。
這種苦,「無事忙」的寶玉是不會理解的,他比起鴛鴦的沉穩老道來,只好算個不懂事的小弟弟,玩伴兒一個;然而賈璉和鳳姐這對夫妻,卻堪稱鴛鴦的知己。
胡蘭成曾盛讚鴛鴦,說:「大觀園裡的人,黛玉、寶釵、鳳姐、晴雯、襲人她們單舉出一人都只能代表大觀園的生活氣象的一部分,只有鴛鴦,從她身上使人感覺出大觀園的生活氣象的全部。她有黛玉、晴雯的深情,卻沒有黛玉的纏綿悱惻、晴雯的盛氣凌人。有鳳姐的幹練,沒有鳳姐的辣手;和鳳姐一般的明快,但她更蘊藉。她和襲人一般的伏侍人,但她比襲人華貴。她是丫頭,看起來卻不像丫頭,自然也不是小姐、奶奶、夫人,但她是她們全體。在她身上幾乎還可以找出妙玉的成分,但妙玉的是潔癖,她的是潔凈。諸人之中,沒有一個比得上她的艷,一種很淳很淳的華美。從她身上找不出一點點病態。」
然而命運最喜歡同人開玩笑,這樣的一個完人,人生卻偏偏不完美,枉自叫了鴛鴦,卻被迫立誓一世不成雙,也真真令人扼腕。
後來這件事傳了出去,邢夫人又來鬧了一場,借故同鳳姐要銀子。鳳姐兒向平兒嘆息:「知道這事還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別的事來。當緊那邊正和鴛鴦結下仇了,如今聽得他私自借給璉二爺東西,那起小人眼饞肚飽,連沒縫兒的雞蛋還要下蛆呢,如今有了這個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沒天九_九_藏_書理的話來也定不得。在你璉二爺還無妨,只是鴛鴦正經女兒,帶累了他受屈,豈不是咱們的過失。」
然而另一面,卻並不見得她從此冷落了賈璉,拒婚一幕還未揭過,賈璉便來觸霉頭,平白被賈母訓了兩句,說他:「就忙到這一時,等他家去,你問多少問不得?那一遭兒你這麼小心來著!又不知是來作耳報神的,也不知是來作探子的,鬼鬼祟祟的,倒唬了我一跳。什麼好下流種子!你媳婦和我頑牌呢,還有半日的空兒,你家去再和那趙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婦去罷!」
尤氏來賈母處吃飯,因分量不夠,鴛鴦便命人道:「既這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飯拿來添也是一樣,就這樣笨。」尤氏笑道:「我這個就夠了,也不用取去。」鴛鴦道:「你夠了,我不會吃的?」而地下的媳婦們也這才方忙著取去了——鴛鴦的面子竟比尤氏還大。

⒊誰是金鴛鴦的「玉對子」

然而那誓言,卻也奇怪得很——
捉了司棋的奸,反怕司棋心存懼怕加重病情,反自己立身發誓,與司棋說:「我告訴一個人,立刻現死現報!你只管放心養病,別白糟踏了小命兒。」
從情節來看,可以與鴛鴦配對的人還有襲人和平兒,這兩個人都與她有很深的交情,並且在賈赦逼婚一節中,三人曾經剖腹深談過。
鳳姐兒忙走至當地,笑道:「既行令,還叫鴛鴦姐姐來行更好。」眾人都知賈母所行之令必得鴛鴦提著,故聽了這話,都說:「很是。」鳳姐兒便拉了鴛鴦過來。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內,沒有站著的理。」回頭命小丫頭子:「端一張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鴛鴦也半推半就,謝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鍾酒,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惟我是主。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說來。」鴛鴦未開口,劉姥姥便下了席,擺手道:「別這樣捉弄人家,我家去了。」眾人都笑道:「這卻使不得。」鴛鴦喝令小丫頭子們:「拉上席去!」小丫頭子們也笑著,果然拉入席中。劉姥姥只叫:「饒了我罷!」鴛鴦道:「再多言的罰一壺。」劉姥姥方住了聲。
媳婦們奉賈母之命給鴛鴦、襲人送賞,說道:「是老太太賞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紋笑道:「外頭唱的是《八義》,沒唱《混元盒》,那裡又跑出『金花娘娘』來了。」不提名而提姓,是再次強調「金」字。
不過鴛鴦能得到這樣的地位權勢,是有真才實料的。她的名字見於回目共有三次,《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一回,極寫其機敏幹練,指揮若定。
如此看來,將平兒與鴛鴦配對,也是牽強的。
可見這一回是原先的初稿,反而黛玉進賈府、劉姥姥游大觀園等段落是後補的情節。只有這樣,才會存在原稿中的錯誤未被剔凈改正的可能性。而如果曹雪芹是照著章回按順序完成全書的,則只會出現前文有紕漏,而不可能有後文沖了前文的可能。
然而這兩人,是一對「金花」,卻非金玉,而且襲人已經和晴雯成了一對,是十二釵又副冊中唯一點明了的最佳配襯,因此鴛鴦只有另尋「玉配」了。
這種話題,此時正該是鴛鴦迴避的,然而她卻非但不裝作聽不見看不見,反而主動笑道:「鮑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趙二家的。」逗得賈母笑了,也就替賈璉解了圍。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鴛鴦喜之不盡,拉了他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說,把邢夫人怎麼來說,園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說,今兒他哥哥又如何說,「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裏,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尼姑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後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從嗓子裡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裏!」原來他一進來時,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左手打開頭髮,右手便鉸。眾婆娘丫鬟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眾人看時,幸而他的頭髮極多,鉸的不透,連忙替他挽上。
然而鴛鴦的志大心高,卻不同於黛玉的「孤高自許,目無下塵」,妙玉的「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亦不同於晴雯的「風流夭巧招人怨」。她雖然敢作敢為,並不是一味拿大、目中無人,在她諸多優秀品格中,最珍貴的還是「體諒」二字。
(鳳姐)一時出至廊上,鴛鴦等正吃的高興,見他來了,鴛鴦等站起來道:「奶奶又出來作什麼?讓我們也受用一會子。」鳳姐笑道:「鴛鴦小蹄子越發壞了,我替你當read.99csw.com差,倒不領情,還抱怨我。還不快斟一鍾酒來我喝呢。」鴛鴦笑著忙斟了一杯酒,送至鳳姐唇邊,鳳姐一揚脖子吃了。平兒早剔了一殼黃子送來,鳳姐道:「多倒些姜醋。」一面也吃了,笑道:「你們坐著吃罷,我可去了。」鴛鴦笑道:「好沒臉,吃我們的東西。」鳳姐兒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璉二爺愛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做小老婆呢。」鴛鴦道:「啐,這也是作奶奶說出來的話!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臉算不得。」說著趕來就要抹。
「是金子終得金子換」,原來金鴛鴦心目中的金子,既不是顢頇好色的賈赦,也不是柔弱多情的寶玉,卻是風流幹練的璉二爺啊。
而金鴛鴦與花襲人,乃至與襲人同姓、又名「金星玻璃」的芳官,都是金派。
而鴛鴦自己則對平兒說:「這話我且放在你心裏,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鳳姐兒過生日,鴛鴦等來敬酒,鳳姐兒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們,饒了我罷,我明兒再喝罷。」好個飛揚跋扈的王熙鳳,除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兒,何時這般低聲下氣過?然而鴛鴦這都不放過,笑道:「真箇的,我們是沒臉的了。就是我們在太太跟前,太太還賞個臉兒呢。往常倒有些體面,今兒當著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兒來了。我原不該來。不喝,我們就走。」唬得鳳姐兒忙趕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說著拿過酒來,滿滿的斟了一杯喝乾。鴛鴦這才罷了。
這樣的以退為進,而又果敢明決,則是連鳳姐也要甘拜下風的了。
故而,王熙鳳才會當著眾人的面,半真半假地開玩笑,說璉二爺要娶鴛鴦做二房。而鴛鴦聽了這話,雖然又羞又惱,卻不是真的翻臉,和鳳姐主僕也仍然交好如舊,便同賈璉也仍然無遮無避。
書中為了強調這一點,多次照應她的姓氏,不但在回目里大書明書《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且借邢夫人之口勸她:「俗語說的,『金子終得金子換』,誰知竟被老爺看重了你。」明白提醒:這是個真真正正的「金子」。
在這個點名中,出錯的還不止珍珠和鸚鵡,還有鳳姐的女兒問題——「奶|子抱著大姐兒帶著巧姐兒另在一車」,似乎熙鳳有兩個女兒,一個是大姐兒,一個是巧姐兒。然而後文劉姥姥二進大觀園,明明是鳳姐請姥姥為大姐兒取名,姥姥便用「以毒攻毒」之由,取名巧姐兒。也就是說,大姐兒與巧姐兒本是一人,何以在第二十九回冒出兩個人來呢?
這樣的氣魄膽色、明斷伶俐,大觀園眾丫鬟中可有第二個?便是主子里,也只是鳳姐、探春可與其相比吧。
吃過飯,鴛鴦又自作主張,讓人拿幾碗菜給平兒、素雲、襲人送去,鳳姐兒道:「他早吃了飯了,不用給他。」鴛鴦道:「他不吃了,喂你們的貓。」——連鳳姐的話也駁回。
如此推算下來,能與鴛鴦配成一對金玉的,就唯有原名鸚鵡的紫鵑了。這也合理,鴛鴦是伏侍賈母的頭牌大丫頭,金子中的金子,而紫鵑是玉派掌門人林黛玉的閨中知己,從不將其當丫鬟看的。兩個人的性格中,都有一種非主非仆、忠勇耿直的勁頭,配成一對,可不是珠聯璧合?
這番話說得雖然激昂,卻有玄機——那鴛鴦轉述大老爺之言時,只提到他說自己「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卻絕口不提賈璉。賭咒時也只說「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口口聲聲不離「寶」字,卻不關「璉」事。
邢夫人說她:「這些女孩子裡頭,就只你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作人,溫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去,收在屋裡。你比不得外頭新買的,你這一進去了,進門就開了臉,就封你姨娘,又體面,又尊貴。你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語說的,『金子終得金子換』,誰知竟被老爺看重了你。如今這一來,你可遂了素日誌大心高的願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
莫不是說,賈赦說她「多半看上了寶玉」是委屈了她,然而「或者也有賈璉」倒是說准了心思?
而《鴛鴦女無意遇鴛鴦》,則是極寫其溫柔敦厚的女兒本色——
拿劉姥姥取了笑之後,她會特地走來笑道:「姥姥別惱,我給你老人家賠個不是。」催著小丫頭換茶。劉姥姥臨走時,又送她許多衣裳,盡足待客之道。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段話中,已經沒有了珍珠和鸚鵡,而只有襲人和紫鵑了,可見這一回的完成也是比較後期的事了,然而仍有這樣的紕漏,若非作者疏忽,便只是鴛鴦順口的一句人情話兒,當著平兒的面,只得把她算進發小知己中去,其實做不得准。
怕只有操控著「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命運的警幻仙子知道了。
賈璉也識趣得很,先就給了一大番阿諛之辭,又東拉西扯地說了回佛手凍,自愧「如今竟糊塗了」。鴛鴦又笑著安慰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雜,你再喝上兩杯酒,那裡清楚的許多。」這話何其體貼親切,簡直熨得賈九_九_藏_書璉五臟六腑都舒服了。這若是說給寶玉聽,不知那位傻爺得感傷激慨成什麼樣兒。
一個集合了大觀園群芳品格的真正兼美之人,卻又不似可卿的風流失貞,既鋒芒畢露又含蓄內斂,既嫉惡如仇又慈悲為懷,既潑辣明斷又溫柔敦厚,既煙視媚行又潔身自好,可不是個真正的完人么?
只可惜,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賈赦的一番攪和驚散了鴛鴦夢,讓大好姻緣成了鏡花水月。逼得鴛鴦當眾賭誓,自言終身不嫁。
且說鴛鴦一徑回來,剛至園門前,只見角門虛掩,猶未上閂。此時園內無人來往,只有該班的房內燈光掩映,微月半天。鴛鴦又不曾有個作伴的,也不曾提燈籠,獨自一個,腳步又輕,所以該班的人皆不理會。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尋微草處,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樹陰下來。剛轉過石后,只聽一陣衣衫響,嚇了一驚不小。定睛一看,只見是兩個人在那裡,見他來了,便想往石后樹叢藏躲。鴛鴦眼尖,趁月色見准一個穿紅裙子梳鬅頭高大豐壯身材的,是迎春房裡的司棋。鴛鴦只當他和別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見自己來了,故意藏躲恐嚇著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來,嚇著我,我就喊起來當賊拿了。這麼大丫頭了,沒個黑家白日的只是頑不夠。」這本是鴛鴦的戲語,叫他出來。誰知他賊人膽虛,只當鴛鴦已看見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起來使眾人知覺更不好,且素日鴛鴦又和自己親厚不比別人,便從樹后跑出來,一把拉住鴛鴦,便雙膝跪下,只說:「好姐姐,千萬別嚷!」鴛鴦反不知因何,忙拉他起來,笑問道:「這是怎麼說?」司棋滿臉紅脹,又流下淚來。鴛鴦再一回想,那一個人影恍惚象個小廝,心下便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紅耳赤,又怕起來。因定了一會,忙悄問:「那個是誰?」司棋復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鴛鴦啐了一口,道:「要死,要死。」司棋又回頭悄道:「你不用藏著,姐姐已看見了,快出來磕頭。」那小廝聽了,只得也從樹后爬出來,磕頭如搗蒜。鴛鴦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緊!」鴛鴦道:「你放心,我橫豎不告訴一個人就是了。」一語未了,只聽角門上有人說道:「金姑娘已出去了,角門上鎖罷。」鴛鴦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脫身,聽見如此說,便接聲道:「我在這裡有事,且略住手,我出來了。」司棋聽了,只得鬆手讓他去了。
而她也確實吃得開,不管主子奴才,同誰都可以說說笑笑,甚至有些大喇喇的熟不拘禮。
可以想象,榮府上下里關於鴛鴦與賈璉的閑話,也必不少。

⒈是金子還得金子換

金鴛鴦姓金,自然是金派人物。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一回中,又極寫其心機深沉,性情剛烈——
這番話雖是討好,卻是實情——「模樣兒,行事作人,溫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的」。
況且,在鴛鴦對平兒提起的眾位閨密名單中,侍候探春的丫鬟有翠墨而無司棋,可見在鴛鴦心中並不認其為知己,那麼兩人也就無緣配對了。
而賈母又口口聲聲地說:「我這屋裡有的沒的,剩了他一個,年紀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氣性格兒他還知道些。二則他還投主子們的緣法,也並不指著我和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銀子去。所以這幾年一應事情,他說什麼,從你小嬸和你媳婦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沒有不信的。」
前邊說過,《紅樓夢》中的女孩子都是一對對兒出現的,有一個金,便有一個玉來配它。那麼,和金鴛鴦配對的「玉女」該是誰呢?
鴛鴦的第一次出場,在二十四回開篇——
金文翔忙應了又應,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訴他女人轉說,竟自己對面說了這話。把個鴛鴦氣的無話可回,想了一想,便說道:「便願意去,也須得你們帶了我回聲老太太去。」他哥嫂聽了,只當回想過來,都喜之不勝。他嫂子即刻帶了他上來見賈母。
抗婚之後,鴛鴦對寶玉冷言冷麵,敬而遠之,寶玉穿上了雀金裘,沒話找話地趕著她說:「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著這個好不好。」她也是一摔手走開。唬得此後寶玉見了她繞道走,聽見她和襲人歪在炕上說話都不敢進屋,生怕「我這一進去,他又賭氣走了」,寧可大冷天里露天地兒小解。這可謂體貼寬容至極,可惜鴛鴦不領情,見了他還是不理不睬。
——賈母都這樣說了,哪裡還有人敢不信,還敢挑鴛鴦的錯兒呢?
此一段,在鴛鴦「心下便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紅耳赤」一行后,庚辰本有雙行夾批:「是聰敏女兒,妙!」「是嬌貴女兒,筆筆皆到。」連給了鴛鴦兩個考語:聰敏,嬌貴。
賈璉已走至堂屋門,口內喚平兒。平兒答應著才迎出去,賈璉已找至這間房內來。至門前,忽見鴛鴦坐在炕上,便煞住腳,笑道:「鴛鴦姐姐,今兒貴腳踏賤地。」鴛鴦只坐著,笑道:「來請爺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覺的睡覺。」賈璉笑道:「姐姐一年到頭辛苦服伏侍老太太,我還沒看你去,那裡還敢https://read.99csw.com勞動來看我們。正是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為穿著這袍子熱,先來換了夾袍子再過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憐,省我走這一趟,姐姐先在這裏等我了。」一面說,一面在椅上坐下。
鴛鴦因問:「又有什麼說的?」賈璉未語先笑道:「因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只怕姐姐還記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個外路和尚來孝敬一個蠟油凍的佛手,因老太太愛,就即刻拿過來擺著了。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帳上還有這一筆,卻不知此時這件東西著落何方。古董房裡的人也回過我兩次,等我問准了好註上一筆。所以我問姐姐,如今還是老太太擺著呢,還是交到誰手裡去了呢?」鴛鴦聽說,便道:「老太太擺了幾日厭煩了,就給了你們奶奶。你這會子又問我來。我連日子還記得,還是我打發了老王家的送來的。你忘了,或是問你們奶奶和平兒。」平兒正拿衣服,聽見如此說,忙出來回說:「交過來了,現在樓上放著呢。奶奶已經打發過人出去說過給了這屋裡,他們發昏,沒記上,又來叨登這些沒要緊的事。」賈璉聽說,笑道:「既然給了你奶奶,我怎麼不知道,你們就昧下了。」平兒道:「奶奶告訴二爺,二爺還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這會子自己忘了,倒說我們昧下。那是什麼好東西,什麼沒有的物兒。比那強十倍的東西也沒昧下一遭,這會子愛上那不值錢的!」賈璉垂頭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塗了!丟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象先了。」鴛鴦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雜,你再喝上兩杯酒,那裡清楚的許多。」一面說,一面就起身要去。
便是賈璉,也不算空穴來風,前文早已埋下伏筆,在第三十八回螃蟹宴上,鳳姐出席來,曾與鴛鴦有一番嘲笑戲謔——
「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裏,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
然而這個可人兒,在拒婚立誓后雖然潔身自好、不苟言笑,之前卻是嬌嗔多情、不拘小節的。寶玉見了她,又是湊在脖頸上聞香,又是不住用手摩挲,又是猴上身涎皮求歡,她居然都默忍了,直到他「扭股糖般似的粘在身上」,這才有所反應,且不是正色拒絕,而只是向襲人發話,說「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並不為寶玉的非禮著惱,倒是怕襲人吃醋的意思。
——竟是奶奶、姑娘、丫鬟,上上下下,個個都說鴛鴦的好。
一句話,鴛鴦是個完人!
而且鴛鴦也罷,鸚鵡也罷,紫鵑也罷,改來改去,還是鳥的名字。只可嘆,鴛鴦日日不成雙,紫鵑夜夜空啼血,這一對天涯同命鳥,著實悲凄。
——真沒虧負了「志大心高」的定評!
從這一段可見,鴛鴦之於賈璉的情愫,與她和寶玉的曖昧又自不同,直接是由賈璉正妻、榮府當家王熙鳳玩笑點破的。
而在鳳姐看來,也覺得賈璉娶了鴛鴦這個賈母親信,自己三人在府中的地位就更牢固了。畢竟,她不是賈政、王夫人的親兒媳,是客居主位,將來寶玉娶了親,自己未必還坐得穩當家人的位子。但是有了鴛鴦這個臂膀,就等於多買了一份保險。
這段話相當煽情,卻不合理。因為平兒是鳳姐的陪嫁丫頭,絕不可能和鴛鴦從小一處長大,也論不到什麼「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
賈璉忙也立身說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還有事相求。」說著便罵小丫頭:「怎麼不沏好茶來!快拿乾淨蓋碗,把昨兒進上的新茶沏一碗來。」說著向鴛鴦道:「這兩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銀子都使了。幾處房租地稅通在九月才得,這會子竟接不上。明兒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禮,又要預備娘娘的重陽節禮,還有幾家紅白大禮,至少還得三二千兩銀子用,一時難去支借。俗語說,『求人不如求己』。說不得,姐姐擔個不是,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傢伙偷著搬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兩銀子支騰過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銀子來了,我就贖了交還,斷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鴛鴦聽了,笑道:「你倒會變法兒,虧你怎麼想來。」賈璉笑道:「不是我扯謊,若論除了姐姐,也還有人手裡管的起千數兩銀子的,只是他們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膽量。我若和他們一說,反嚇住了他們。所以我『寧撞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一語未了,忽有賈母那邊的小丫頭子忙忙走來找鴛鴦,說:「老太太找姐姐半日,我們那裡沒找到,卻在這裏。」鴛鴦聽說,忙的且去見賈母。
知道鳳姐被邢夫人排揎,背地打聽清楚了告訴賈母,又同眾人說:「他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裡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又說,「如今咱們家裡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奴字型大小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https://read.99csw•com怎麼樣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裡咬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氣,一點兒也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大家別過太平日子。」
如今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果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見寶玉來了,便說道:「你往那裡去了?老太太等著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的安去。還不快換了衣服走呢。」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子。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著,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這一番說,明裡是說鳳姐,暗裡又豈無賈璉呢?而之所以如此體貼,自然是因為同病相憐,她自己也深受「做人難」之苦。

⒉鴛鴦的心底暗戀著誰

賈母仲秋賞月,鴛鴦拿了軟巾兜與大斗篷來,勸說:「夜深了,恐露水下來,風吹了頭,須要添了這個。坐坐也該歇了。」賈母道:「偏今兒高興,你又來催。難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竟是撒嬌的口吻,但也順從地戴上兜巾,披了斗篷。
鳳姐兒央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兒罷。」琥珀笑道:「鴛丫頭要去了,平丫頭還饒他?你們看看他,沒有吃了兩個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他也算不會攬酸了。」平兒手裡正掰了個滿黃的螃蟹,聽如此奚落他,便拿著螃蟹照著琥珀臉上抹來,口內笑罵「我把你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著往旁邊一躲,平兒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鳳姐兒腮上。鳳姐兒正和鴛鴦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噯喲了一聲。眾人撐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來。鳳姐也禁不住笑罵道:「死娼婦!吃離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兒忙趕過來替他擦了,親自去端水。鴛鴦道:「阿彌陀佛!這是個報應。」
黛玉《桃花行》中有「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的句子,究竟鴛鴦犯了怎樣的天條,要被燒破綉錦,驚醒春夢呢?
連賈母也如此,何況他人?所謂「仆以主貴」,尤氏奉命為鳳姐操辦生日,要先走到鴛鴦房中和鴛鴦商議,聽她的主意行事,何以討賈母的喜歡;賈璉沒了銀子,要求鴛鴦挪來老太太的東西去當,混過難關。
當然平兒也是一個選擇,而且平兒的身份亦金亦玉,與鴛鴦相配並無不可。鳳姐曾開玩笑要讓鴛鴦嫁賈璉,眾丫鬟調笑平兒吃了一缸子醋在那裡。在《鴛鴦女誓絕鴛鴦偶》中,鴛鴦向平兒表白說:「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什麼事兒不作?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裏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你們。」
然而從上面這段描寫看來,賈赦的懷疑並不算冤枉了鴛鴦。因為此前寶玉的確是與她熟膩不拘禮的,而鴛鴦也並不反對這狎昵,煙視媚行,怪不得別人說閑話。
而接著這話,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兒還說呢,他比我們還強呢。」平兒也道:「那原是個好的,我們那裡比的上他。」
蹊蹺的是,林黛玉進賈府一節中明明提到,那襲人原名珍珠,與了寶玉后,改名襲人;而賈母又將身邊一個二等丫鬟名喚鸚哥的與了黛玉,也就是後來的紫鵑了。那麼這一回中,怎麼會又有個鸚鵡,又有個珍珠了呢?
此一段寫鴛鴦,不提眉眼,只寫裝束,只知道皮膚白膩,又是香油又是胭脂,可知擅妝扮;後來邢夫人提親時,又寫她「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的綾襖,青緞掐牙背心,下面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這才涉及正面,可人兒一個,身材、皮膚、臉蛋都好。
而她說這番話的時候,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奴字型大小」隊伍中的。難怪胡蘭成說:「她是丫頭,看來卻不像丫頭,自然也不是小姐、奶奶、夫人,但她是她們全體。」
尤其襲人,鴛鴦的第一次出場就是同她在一起,兩人的母親又是同期逝去,元宵夜,兩人躲開眾人在怡紅院談心,文中又特意借媳婦子和秋紋的口說出一句「金花娘娘」來,將金、花二位並提相對,似乎很應該配成一對。
她和襲人關係匪淺,自然知道她同寶玉的私心私情,是要「跟他一輩子」的。所以這番話里有試探的意思,待見襲人出來嘆道「你再這麼著,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也自明白不可能分一杯羹,打消主意。而後來由於賈赦說她「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為了表白真心,更是從此刻意同寶玉疏遠起來。
想想也很合理,那鴛鴦是賈母身邊第一得意之人,可以當賈母半個家的,平日里與賈璉、鳳姐這對兒內外當家時常來往,免不了同甘共苦、惺惺相惜。
便此後,她見了賈璉也是有說有笑,甚至還替他耽責任,偷賈母的東西噹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