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做母親的，就在那關鍵十三秒內殺了這孩子嗎？」誠哉說。

明日香霍然站起，沉著臉瞪視二人。

「內容大意是說，實在找不出活下去的希望了，所以決定帶著孩子一起死。做母親的是單身媽媽，對方那個男人好像有老婆。我想大概是被那個男人拋棄，變得自暴自棄吧。」

「那時候，哥你果然被殺了嗎……」冬樹的聲音顫抖。

「那天，我抱著這孩子從大樓頂上跳下。只是因為缺錢很痛苦，就奪走了這孩子的生命。這孩子發不出聲音，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其實我早就隱約猜到了，我曾想過這裏也許是死後世界。因為，只要想到自己做過的事，我覺得會待在這種地方是很合理的。我是個縱使被打落地獄也無話可說的人。」

「叫我打電話問路的不就是戶田先生你嗎？我本來想先找個地方暫時停車打電話，你卻說不能遲到所以叫我別停車。如果不用打電話，我才不會分心！」

「這段日子能夠勉強努力到現在，是因為還抱著期待，覺得也許有機會回到原來世界。如果毫無指望，那我們到底該抱著甚麼期待活下去？」

小峰瞪大雙眼。「怎麼可能……」

他聽到槍聲回頭時，看到誠哉的胸口染上一片血紅。兄長在他眼中就像是在慢動作鏡頭下，緩緩倒地。

「我……沒有那種印象耶。」明日香猛搖頭。「我當時就是在走路而已。我甚麼也沒做，所以我不可能會死。那套理論太奇怪了，我根本就沒有死。」她說起話來像是在念咒。

一幅情景在冬樹腦海重現。

「不只是我，還有老爺爺老奶奶，都是被你們的車子撞死的？那算甚麼？我真不敢相信。」

「鋼筋掉到我旁邊。」菜菜美冷不防開口了。「當時我正在走路，我察覺時，鋼筋已經掉在腳九-九-藏-書邊了。我記得前一秒明明沒有那種東西的。當時太一好像也在附近，他也說過同樣的話，那根鋼筋是突然出現的。」

老實說，冬樹和戶田有同樣想法。今後，事態毫無好轉的可能性，也許還會遇到新的「死者」，但人數可想而知。即便真的發生那種事，他們恐怕也沒有對策。換言之，只能保持目前這種狀況，就此結束一生。

「那時，我已死了嗎？」他不由得說。

對於誠哉的回答，戶田又說了一次不可能。

誠哉遇害了，他想起來了。明明是親眼目睹的，這段記憶卻被他趕到腦海的角落，直到此刻。他後來看到活生生的誠哉，才逼自己認定那一切都只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你們兩個都冷靜點。為了這種小事吵架究竟又能怎樣呢？」誠哉教訓他們。

「就是下得了手喔。世上就是有這種會殺死孩子的笨母親，因為……我自己就是。」

榮美子聽了，微微咧唇。但她的眼中，隱隱泛出難以言喻的悲哀光芒。

誠哉把手放在她肩上。「坐吧。」

「我想應該是這樣。」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嬰兒身上。

「臭小子，你竟敢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當時他緊巴在敞篷車尾部。開車的男人轉過身，男人手上有槍，槍口對準他，噴出火花──

本來一直抱著頭的小峰，緩緩仰起臉。

榮美子輕輕放下嬰兒，走近在房間角落抱膝而坐的未央。未央用看不出感情的雙眼仰望母親，榮美子緊摟住她。

「夠了沒啊！」明日香大叫。「你們就算吵翻天也於事無補，就算最後認定是誰的錯，那又怎樣？我能起死回生嗎？甚麼也不會改變吧？既然如此，拜託你們不要白費力氣好嗎？有那種體力的話，應該先向我道歉。你們兩九_九_藏_書個都該下跪謝罪。至少，我沒有任何過錯。怎樣？我說的話，難道不對嗎？」

「混蛋……」盛怒的戶田一拳揮過去，二人立刻纏成一團。

冬樹可以感覺到，小峰的身體在發飆之後已頹然無力。冬樹一放開手，他就直接跪倒在地了。

「是的，這孩子也死了。是被他母親……殺死的。」

「你那是甚麼表情？難道你有甚麼不滿嗎？」戶田瞪眼。

沉默佔領了會議室，大家只聽得見空氣清凈機的聲音。這個房間的空氣越來越令人喘不過氣了。

小峰伸手捂嘴，開始眨眼眨個不停。

「我想起來了，旁邊正在蓋大樓，每天都有起重機吊起一根又一根的鋼筋。是其中一根掉下來了。我和太一，八成被壓在下面……」啜泣聲傳來。

對於兄長的問題，冬樹答是。

「多多少少……」

「我怎麼可能說得出口！」小峰臉孔扭曲，一腳把旁邊的椅子踹開。「那時可不像現在。你是高級主管，我是小職員。如果，我叫你自己打電話，你會怎樣？八成會生氣吧，肯定會氣得頭頂冒煙。你大概會大吼，說小職員還敢這麼跩。小職員哪敢頂撞大主管啊？你叫我開車，我就非開不可。你叫我打電話，我就非打不可，管他違法不違法。那種事你自己應該最清楚才對！」

眾人同時屏住呼吸，誠哉脫口說不會吧。

戶田站起來，走到小峰身旁，俯視著他。

唯有明日香依舊站著。她低著頭，身體微微顫抖，腳下被淚水濡濕。

「我也一樣不敢相信。老實說，至今我仍半信半疑。但是，如果不接受這個說法，就無法解釋現在的狀況了。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這種小事？這傢伙害得我連命都沒了，難道你還叫我一笑置之嗎！」戶田大吼。

嬰兒的聲音傳來，好像要九-九-藏-書哭了。榮美子慌忙開始哄他。

「小峰，當時的事你記得嗎？」

冬樹雖然嘴上這麼說，他同時也察覺自己正慢慢在接受這個荒謬的說法了。理由無他：他自己也有遇害的記憶。

「若真是這樣道路交通法就不會禁止開車打電話了吧。話說回來，你自己打電話不就好了。因為，那是你要辦的事啊。是你自己搞錯約定時間，在上班時間去剪甚麼頭髮，所以才會太晚離開公司。為甚麼非要叫我打電話去找藉口解釋？法律明明規定開車時不能使用手機，你為何無視法律，叫我代你跟人家道歉？這太奇怪了吧。」

「虧你還好意思說得好像事不關己。」戶田一把揪起小峰的衣服前襟。「你讓車子朝人行道衝過去，連續撞倒好幾個路人，最後撞上牆壁。直到撞牆前一秒為止，所有的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對了，就在那時──

「駕車的男人朝我開了槍，打中我哪裡就不知道了。」

戶田嘆了一口大氣。

「如果要恨，就恨這傢伙吧！」戶田猛然推開小峰。「我也是被這傢伙害死的，被這個笨蛋。」

「自己無能不說，卻想把責任推給別人嗎？就算邊開車邊打電話，一般人還是可以開得好好的。」

「那麼你當時這麼說不就好了。」

「這是我一個人害的嗎？」小峰的眼珠往上一轉，露出大量眼白，回瞪過去的上司。

明日香微微點頭，乖乖坐下。就這麼趴在桌上。

「做母親的會為了這種事下毒手殺孩子？」

她坐著用雙手蒙住臉。

「就某種意味而言的確是。」誠哉的聲音冷然響起。「但在數學意義上，並非如此。我們已經死了，可是我們死掉的過去被P─13現象抹除了。換言之，我們變成沒有死，卻無法前往未來的個體。為了解決這數學悖論，這個九九藏書世界才會被創造出來。」

誠哉衝過去，插入二人之間。冬樹看了，也從小峰身後扣住他的雙臂。

「慢著。那是怎麼一回事？當時我就在你們的車子旁邊吧。然後呢？你們的車子撞到人？連續撞倒好幾個路人？那句話是甚麼意思？我也被你們撞上了？被你們活活撞死了？」

「我記得我是胸前中彈。沒錯吧？」

冬樹一面盯著兄長的臉，一面後退。他的腰撞到桌子，身體一晃，連忙用手撐著桌子。

「我記得自己中彈。」誠哉回答。「發現自己沒死，我本來感到很不可思議。不過周遭的人全都莫名消失了，這事態更嚴重，所以我滿腦子只顧著思考這件事。」

這明明是令人震驚之事，但河瀨說起話來卻有點溫吞。不知道是在逞強，還是衝擊過大，令他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小峰的表情變得空洞，大概正在回想當時的情景吧。最後，他似乎察覺了甚麼，臉頰抽|動。

「遺書？」

冬樹搖頭。

她的臉頰迅速泛起紅潮。兩眼也充滿血絲，眼中溢出淚水。

「你這話是甚麼意思？開車的可是你。都是因為你開車不專心，才會變成這樣。」

「那麼荒唐的事不可能是真的。那，你是說這裡是死後的世界嗎？是地獄嗎？」

「是嗎。我現在清楚回想起來了，當時你在講手機吧。你用單手控制方向盤，一邊和對方交談，車開得相當快。我心裏覺得這樣有點危險。結果開到十字路口時，你沒留意紅綠燈。明明是紅燈，你卻沒煞車就想直接闖越。」

「被你這麼一說，好像是……」

「原來如此。」在稍遠的位子打量小冊子的河瀨，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這麼說來，我也已經死了嗎？對了，當時我在事務所下將棋，突然聽到巨響，好像有人闖進來。那八成是別的幫派的人吧，我九_九_藏_書心裡有數。哼，原來如此，我中彈了啊。」他抓抓頭。「傷腦筋。」

「我無法相信……」

戶田也垂頭喪氣，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冬樹微微點頭。

小峰從椅子上跌落。「痛死了……」他一邊咕噥一邊起身。跌倒時好像傷到了，嘴唇上有點出血。

榮美子抱著嬰兒，溫柔地輕拍他那小小的背部。她停下手，轉身面對大家。

「你中彈了？」誠哉問。「在我被殺之後。」

「沒錯，我親眼看到的，你的確闖了紅燈。正因如此，大卡車才會從旁衝上來，你不記得對方猛按喇叭嗎？」

他的聲音尚未完全消失，戶田已無力地吐出一句「那是不可能的」。

「是真的。在發現這孩子的公寓中，留有遺書。」

「可是，這怎麼可能發生……」

誠哉把手放在自己胸口。

「怎樣，想起來了嗎？八成是你發現快被卡車攔腰撞上，情急之下猛轉方向盤吧。」戶田憎惡地說。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那件事你也有責任。你還不懂嗎？你才是笨蛋。你去死！」小峰雖被冬樹架住，嘴上還是不停怒罵。

「的確，我們在之前那個世界已經死了。不，實際上並未死成。我們的存在變成一種矛盾，所以才會被踢到這種地方來。但重要的是，在這裏，我們千真萬確地活著。山西夫妻和太一的死並不是甚麼幻想，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既然如此，我們只能好好珍惜現在在這裏的生命，只能儘力思考在這個世界如何活下去。」

誠哉環視眾人。

「那孩子也死了嗎……」菜菜美細聲說道。

「這個……只能靠自己去發現了。」

「不行嗎？你已經不是甚麼狗屁上司了，只是個不中用的糟老頭。我看你自己才該反省一下說話的語氣吧。如果想在這裏活下去，最好努力討好年輕人喔。」小峰輕戳戶田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