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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往事立殘陽

沉思往事立殘陽

評論家發明「京味小說」一詞已有多年,我一直沒弄明白其界定標準。我猜除了「用京白寫京事」之外,還必須得有點「味兒」,不然怎麼叫「京味」呢?按這標準,近年亮相的年輕高手中,有兩人作品我讀著最解渴:袁一強寫的京杠房別無分號;葉廣芩寫的老宅門兒自成一家。一俗一雅。俗得不粗卑,雅而不拿捏,不易!
光有黑香不算好,這作品還有革命意識、時代特徵,可算是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作者是受過社會主義教育,經過革命磨鍊,又有了城外生活作參照之後,這才回頭審視自己衝出來的那個「舊世界」的,所以看得清,想得深,揭得透。
葉廣芩的「京味小說」多取材旗人上層。不是九王多爾袞進北京或乾嘉盛世時的貝勒貝子,是宣統退位廢了黃帶子砸了鐵飯碗的旗主兒們。
1999年7月
葉廣芩的作品好就好在「夠味兒」,不九*九*藏*書僅有京味共性,還有她葉赫家的個性!好比穆柯寨的「炒疙瘩」,一樣的面,她炒出來就另個味兒!
葉廣芩是多面手,在這之前她也寫過別的題材別的風格的小說,也不錯。但我認為惟有在寫這批京味小說時她才發現了自己特有的靈性。寫作這行要以己之長比人之短才有你存在的竹值。
有一利必有一弊。享有衣食、教育特權的同時,八旗子弟就漸漸生疏耕織漁獵等勞動技能。幾百年後大清朝一垮台,特權一喪失,才發現後學會的本事換不來口糧,換口糧的本事又都不會了,一下子從人上人跌落到了窩囊廢地步!於是從民國初年到抗戰期間,京、津等地出現了一個奇特的群體:有文化沒職業,有教養沒技能,衣著寒酸舉止高雅,手不能提卻能寫對聯畫畫,肩不能挑卻能拉山膀起霸。只可惜書畫還不到賣錢水準,唱做read.99csw.com仍停留在玩票階段。他們對人有禮貌,說話有分寸,文墨有根底,舉止有風度,窮愁潦倒卻又目空一切,有的漢人就帶著不友好的情緒說他們「倒驢不倒架兒!」坦白地說,多年的階級矛盾、民族隔閡,使一些漢族同胞心裏存有偏見,對旗人的處境往往嘲笑多於理解,鄙視多於同情。我小時就聽過不少挖苦旗人的笑話。成年之後我結交下旗人好友,對他們有了深入的了解,才悟到這是一場殘酷的民族悲劇。坦白地說,論文化教養和品德素質,旗人的平均水平遠比我們有數億文盲的漢族高。他們缺乏謀生技能或命運坎坷不是個人智能、品行、性格造成的,而是因為從老皇上賞賜特權那天起就斷了他們日後的生存之路。天下沒有不換的朝代,也沒有永存的特權!從一個京城平民的命運,一個八旗世家的興衰,折射出中國歷史的發展、社九*九*藏*書會生活的變動,這為寫作人提供了寶貴、豐厚的礦藏。從「五四」后老舍、曹禺、梁實秋等前輩開創性的作品開始,寫這類京味文學的人時隱時現,不絕如縷。解放初期活躍一陣(見早期《說說唱唱》《北京文藝》《北京新民報》副刊),「反右」后沉寂了。改革開放的80年代,文學新時期中掀起一個高潮。眾多高手同台亮相:汪曾祺、林斤瀾、劉紹棠、浩然、陳建功、中傑英、趙大年、袁一強……一個賽過一個能耐。而葉廣芩應算是最近出現、也最年輕的一位能耐人。
寫小說的不一定會評小說。我愛讀葉廣芩的小說,但要把它說明白卻力不從心。好在書已出版,是耶非耶,讀者自有明斷。
頭一條是有「墨香」。不造作,不拿捏,從容舒展中流露書卷翰墨之氣。「誰翻樂府凄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把題目連起來竟是半闕納蘭詞九_九_藏_書。難得她用得那麼自然而現成。讀其作品又令人禁不住感到「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的意境。敘事寫人如數家珍,起承轉合不瘟不躁,舉手投足流露出閨秀遺風、文化底蘊。內行看門道,這文風這品位,裝不出來學不到家,只能是生活磨鍊環境熏陶先天素質後天修養多年浸泡釀造而成。這裏也少不得鄧少平同志領導改革開放這個時運因素。她這份才華若早出現幾十年,不划入另冊也在除「四舊」中被清除了!
——讀葉廣芩京味小說span>
大清皇帝為保江山不落外族之手,進關后多次頒布旨意,要把粗獷剽悍、騎射見長而文化落後的滿洲一族改造得既通經史翰墨又富尚武精神,專事統治事務;一面發給鐵飯碗使旗人生下來就無衣食之虞,同時禁止他們務農經商學手藝,斷了他們從俗的九*九*藏*書後路,只留下習文練武,入考場或進教場一條路。篩選后尖子走進高層統治集團;一般的仍留旗下做保衛大清的基本隊伍,但一改進關前目不識丁的傳統。變成識文斷字有文化的巴圖魯了。舉個例子,「單弦岔曲」的風格意境、遣詞用字在北方曲藝中最為高雅。就因為它是八旗兵丁軍旅中的「業餘創作」,所以也叫「子弟書」。可見早在乾嘉之時,滿洲旗兵的文化水平已為綠營兵望塵莫及。
正因作者曾從屬於那個社會群體,文學寫作什麼都能作假,惟感情作不得假,於是她在批判、否定那些過時、陳腐、消失了的一切時,字裡行間又剪不斷理還亂地流露出認同、懷戀的情結。這從社會學、政治學方面說,或許是不宜贊同必須澄清的成分,但在文學上恰好成了不可替代的「這一個」,使這些作品有了特殊的藝術魅力。
鄧友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