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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翻樂府凄涼曲 第七節

誰翻樂府凄涼曲

第七節

對於和這位大姐的短暫相見,我已經沒有絲毫印象,那是我們惟一的一次見面,也是最後的一次見面。她是金家女孩的打頭,我是金家女孩的末尾,頭與尾的相接在阜成門順城街破舊的西屋裡圍成了一個完整的圓。大格格或許對此感到欣慰、興奮,在那間陰慘暗淡的小屋裡,她掙扎著伸出骨瘦嶙峋的手撫摸著我的臉蛋說,這個妹妹長得像我……,將來可以唱青衣……,找個好琴師……
婚後的大格格每天早晚照舊到護城河去吊嗓練唱,這已成習慣,所不同的是將東直門的護城河換作了阜成門的護城河。她對董戈仍抱有希望,她對戲也抱有希望。之所以能日日堅持,是堅信有一天董先生來了,她能以最佳狀態迎接那至真至妙的胡琴,以精熟完美的唱腔面對她的琴師。誠然,現今的大格格沒有琴師護駕也沒有那些驅之不散的追星族,紅粉凋零,青衣憔悴,一切都變得很是慘淡凄涼。但大格格感受不到那凄涼,她心靈的情調永遠為她的戲曲,為那激揚的胡琴所感動著,鮮活而充沛。這是她人生的根,是她幸福的核心。那時候的阜成門外,還沒有立交橋,沒有這些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我想象不出來,一個溫婉持重的少婦,面對一條凝滯的城河,一片迷濛的煙樹,背靠厚重滄桑的城牆,悠悠唱起「明日里洛川前將read.99csw.com君來等,莫遲疑休爽約謹記在心」,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
我的大姐沒有活在現實,她是活在了戲里。
娘家的周濟畢竟有顧不到的時候,那個劉媽是二娘自己從安徽帶來的,她只對二娘忠心,對別人卻不肯下工夫,加之大格格脾氣古怪,往往相處不好。劉媽今天去,明天不去,說是伺候大格格,其實大部分時間還是在金家。大格格從來不為生活上的事情向家裡張嘴,不是她不肯張嘴,是她就想不起張嘴。多麼清苦的日子對她來說好像都不苦,她就這麼餐風飲露般地活著,這使人覺得,嗜好一種事物,一旦寢饋到了一往情深不能自拔的痴迷當中,那麼這個人多半已經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了。
那一年,我三歲,阜成門那邊有人帶過話來說大格格已經落了炕,怕是撐不了多少時候了。母親就抱著我去了,同去的還有老七。本來應該叫上大格格一母同胞的姊妹,但檢點所存,竟找不出一人:老大為「黨國的事業」嘔心瀝血,奔竄西南,不知所終;老五在北平後門橋一頭栽倒,直奔了黃泉之路;三格格應該是最親的妹妹,卻也因共產黨罪名在德勝門外慘遭活埋。瓜爾佳母親所出的四個兒女一個一個都匆匆地走完了他們的人生之路,走出了他們的生命,思之讓人慘然。
九_九_藏_書母親、老七和大格格在房間里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在我三歲的不完整的記憶里,在那棵散著清香的梅樹下,我好像聽過輕輕的,斷斷續續的吟唱。但那吟唱絕對被我無遮無攔、肆無忌憚的哭嚎所壓倒,也就是我那傾其全力的哭,成為了金家大格格上路之時最完美的輓歌。我敢說,在金家,我的任何一位手足辭世,都再沒有接受過我的那種感心動肺、驚天動地的哭了。
曲終人散,事過境遷,十幾年後,有一天我和老七在母親的房裡喝茶,由外頭盛行的樣板戲說到了過去的老戲。我問老七,大格格在我號啕的時候是不是唱了什麼。老七想了想說是,是唱了,但已經聽不清楚。我問是不是《鎖麟囊》,老七點頭又搖頭。母親說,彌留之際,她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魂魄早已走了,還說什麼唱不唱的話。老七說,怕是在董戈走的時候就已經跟著去了。我說,大格格魂魄一直在,臨死還在,嵌在戲里……
宋三公子在與大格格結婚以前與醫院的德國護士有染,女護士回國,三公子原以為娶了大家閨秀以後可以填充空隙,孰料,大宅門的格格竟是這般風景,感情平平淡淡,生活虛無縹緲,說得好聽是超脫,說得不好聽是神經。這也怪不得公子抱琵琶另有別彈,三公子很快聯絡上昔日舊好,毫不留戀地丟下九_九_藏_書了已經有了一個兒子的大格格,丟下了國內的一攤,獨自一人上德意志去了。
我自然是以哭來抗拒的,母親嫌我礙事,將我提出,撂在院中的樹下,自己又進屋去了。我後來想,那一定就是埋葬過寧馨的那棵梅樹了,也就是說,我與我那位外甥曾經在同一棵樹下呆過,這怕就是我們惟一的緣分了。
沒有多久,日本投降,日偽警察總署頭目宋寶印自然在劫難逃,作為鐵杆漢奸,他接受了國民政府的審判,在河北被處以極刑。那位以暴躁和肥胖著稱的宋太太也病死獄中,宋家的一切財產均被視為逆產被官方沒收。樹倒猢猻散,大格格在阜成門的一院房,只剩下了西屋兩間,屬於她自己,每日蜷縮其中,艱難度日。其時,瓜爾佳母親已死,金家幾次欲將大格格接回來住,都遭到大格格拒絕。她說順城街幽靜清寂,是絕好的息身養性之所,說娘家離城河畢竟太遠,她已經跑不動了,還是順城街好,練唱方便。我母親看不過眼,就常把大格格的兒子,一個叫做寧馨的小男孩領到家裡來,那孩子應該是我們金家的嫡外孫,但那個外孫長得獐頭鼠目,尖嘴猴腮,細脖大腦袋,走道打晃,也不知道像誰。寧馨每回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模樣都跟小叫花子差不多。兩個烏黑的腳後跟老在外頭露著,襪子和鞋老是破的;頭髮擀https://read.99csw.com了氈一般,亂糟糟長得蓋住了眼睛;破了的衣裳不補,用線捆一個結,將窟窿揪住;褲子襠極大,褲腳毛著邊,仔細一看,是用宋三公子的禮服呢西裝褲改的,所謂「改」也不過就是將褲子剪短了,讓孩子直接穿罷了。寧馨一見了姥姥家的飯,就如同餓狼一般,什麼都是好吃的,問他在家都吃些什麼,他說他母親給蒸一鍋窩頭,他餓了就拿一個,什麼時候拿完了,他母親又再蒸一鍋……問有菜沒有,寧馨搖頭。二娘張氏聽了直掉眼淚,在場的人也無不為之動容,說大格格還會蒸窩頭,這擱前幾年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大家問寧馨,他的母親平時都幹些什麼,寧馨說唱戲,除了唱戲他母親什麼也不幹。寧馨的確沒有瞎說,後來我母親見到那院里的鄰居,鄰居們也說,宋太太每天打扮得齊齊整整,穿了長旗袍,化了妝,到城河邊去唱戲,一天早晚兩回,雷打不動,孩子也不管,每天放羊似的捎帶著喂喂,小小孩子,飢一頓飽一頓,到天冷了還穿著夾襖,比個外頭的叫花子還不如。你們家這位大姑奶奶該不是有病?母親只有給鄰居說好話,說給人家添麻煩了,請人家多多關照一類的客氣話。母親說我們家大姑奶奶沒有病,就是太喜歡戲了,喜歡得有些過。鄰居說,這就是戲痴了,跟花痴似的,還是一種病。
對此,大格https://read.99csw•com格也沒說什麼感激的話。
這個論斷也表現在了她兒子的死上面。她那個豆芽菜般的兒子在一個春天,死於猩紅熱加營養不良,也沒見做母親的大格格怎樣的悲哀,她在房門外的臘梅樹下淺淺地用小煤鏟挖了個坑,就把孩子擱進去,用土掩了。鄰居為此事不答應,找到了我們家,家裡就派老四料理此事。老四來到阜成門,看到樹下半掩半露的死外甥,只是有氣,問他的大姐為何如此草草處理。大格格說,梅花樹下是絕好的安息之地,只怕她將來沒有她兒子這樣的福氣。《紅梅閣》里的李慧娘,《江采萍》裡邊的梅妃,《牡丹亭》里的杜麗娘,死後都是埋在梅樹下的,「索坐幽亭梅花伴影,看林煙和初月又作黃昏」,多好的意境啊……老四不睬大格格,老四刨出死孩子,裝進火匣子(一種專裝小孩的棺材),著人夾到城牆根兒埋了。老四回來后說,咱們的大姐,你說她是明白還是糊塗哇,埋寧馨的時候,她還在一邊唱。母親問唱了什麼,老四說唱的是《黛玉葬花》。母親說,唱個《失子驚瘋》還差不多,怎麼會想起《黛玉葬花》來。老四說,她整個人都有點兒不搭調了……那天,老四的眼圈紅紅的,想必是為了他早夭的外甥和神情迷糊的姐姐傷心。二娘念及大格格到底是金家的大姑奶奶,就讓身邊的劉媽過去伺候,讓賬房月月撥過些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