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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也無聊 第六節

醉也無聊

第六節

每天的飯食是以兩計算的,糧票在那個階段成了珍貴無比的東西,誰能送誰半斤糧票,那交情該是深厚得不能再深厚了,其價值比今天送一套房還高。今天的房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彼時的糧票是踏破鐵鞋也覓不來的物件。我每月的糧食定量是二十八斤半,這個數字至今記憶猶新,不會忘記。按說這個數量不少了,在今天誰能吃得了呢?但在當時就是不夠吃,還不到二十號,糧就沒了,每月二十四號是買下月糧食的日子,需早早地就去糧店排隊,寅吃卯糧,惡性循環,越不夠越吃,越吃越餓。我的哥哥們回來探望母親,從來都是小心翼翼的,躲過吃飯時間,怕讓母親為難。哥哥們一走,母親就要掉眼淚,說兒子大老遠奔回家來了,當媽的連碗熱湯麵也端不出來,怎麼說得過去!可我知道,母親是真端不出來,就是端出來了,哥哥們也不會吃。那時能接濟我們的只有在協和醫院工作的六格格舜鏝,她每次回來,總能帶回些出其不意的東西,有時候是「人造肉」,有時候是「小球藻」,還有一回給母親兜回了兩個人的胎盤,說那東西大補……
後來我曾經問過老姐夫,七天不吃飯究竟餓不餓。老姐夫說,三日小飢。七日微飢,十日之外就不感到飢了,到了三十日之後,大小腸皆滿https://read.99csw.com,也就是養了氣了。我說,大小腸皆滿,那裡頭是什麼滿了?老姐夫說當然是氣,人是用不著吃飯的,食草者善走而愚,食葉者有絲而蛾,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夭,惟有「食氣者神明而壽」,這就叫辟穀。我不能接受食氣能活的觀點,我說我一頓不吃就餓得眼睛發藍,但三十年後我不再堅持我的看法,社會上腦滿腸肥的人太多,在我也為減肥而拒絕進食,為健康而餓肚子的時候,我常常想,也只有辟穀才能達到此目的。
跟新姐夫不理會「倒騎牛背」一樣。老姐夫也不理會「愧為人夫」。
老姐夫從來沒有評論過王連長,不但不評,還喝了五格格的喜酒,這是我們沒想到的。那喜酒是王連長家鄉的特產西鳳酒,婚事過後,連長讓辦事員送過來兩瓶,指著名說是給老姐夫的。老四讓老姐夫把那兩瓶酒扔出去,老姐夫說,好好兒的酒,幹嗎要扔?說著撬開瓶蓋就往嘴裏灌,老姐夫一邊喝「西鳳」,一邊讚不絕口,說這樣的酒只配給秦始皇喝,「秦王掃六合。虎勢何雄哉!」沒有這「西鳳」,料贏政也統一不了中國。
母親讓我和老七舜銓快過去看看,真有什麼事趕早給五格格報信兒,說就是離了婚,也是夫妻一場https://read.99csw.com,再怎麼冤家到這個時候也不能計較什麼了。
五格格到底跟王連長結了婚。
在我們家為吃而煎熬的時候,老姐夫那邊出了岔子。
是醫學科學的作用還是傳統功夫的作用,說不清楚。
老姐夫的門虛掩著,我們進去的時候老姐夫正靠牆歪著,眼睛半睜,手腳冰涼,已經摸不到脈象了。老七喊了半天占泰,也不見有動靜,扳過他的身子搖晃,只見鼻翼輕輕翕動,光剩了出氣的份兒。老七是個書獃子,他哪兒遇到過這陣勢,當下就慌了手腳,挓挲著手嚷嚷「快送醫院!快送醫院!」我說得打電話叫救護車,搖煤球的漢子說三兩步的事兒,還要什麼車?說著背起老姐夫就往協和醫院跑。
老孟找到我母親說,去看看你們家的姑爺吧,是糧票讓人偷了怎的,有一禮拜沒動煙火了。
我只見他頭戴著斗笠,身披著蓑衣
下穿水褲,足下登著草鞋,
腕掛藤鞭。倒騎著牛背,
口橫短笛,吹得是自在逍遙,
吹出了的山歌兒是野調無腔,
繞過了小溪旁。
因了個人的偏見,老姐夫已經到了不講理的地步。
當然,老https://read•99csw•com四這麼折騰、這麼評論,全是白搭,人家王連長和五格格根本就不在家住,人家有自己的機關宿舍,一切都是公家供給,連保姆都是公家給配備的,人家壓根兒不在乎我們家放不放「野調無腔」的留聲機。
七天沒有吃飯的老姐夫回到了家,眾人都說醫院救護有方,說要沒有老孟報信,老姐夫怕早就救不過來了。老姐夫對老孟卻並不感恩,他說老孟是多事兒,討厭得很。老孟媳婦不高興了,說,您沒看見您當時那樣,遊絲似的一股氣兒,馬上就要斷了,不是我們把您送醫院,您能有今天這精神?老姐夫說,這就是你們外行了,辟穀的人哪個不是悠悠一絲氣?辟的用意之妙就在於微,達到一種似有似無。不綿而綿綿,綿綿而非綿綿的境界,不是死守,不是不守,是若即若離,似守非守,將生命活動限制到最低限度。讓老姐夫這麼一說,大家都有些糊塗,好人餓七天大概用葡萄糖也救不過來,這樣的事情只有老姐夫才能行吧?即便沒有葡萄糖,他可能也沒事。
讓他們知道什麼是饑寒交迫,難。
我母親一聽,大吃一驚,人要是一禮拜不吃飯還不死嗎?
我們誰聽了這個段子誰都偷著樂,這無疑是在寒磣王連長出身卑微,頂多是個山區放牛娃罷了。要是老四們知道,王連長在家鄉九_九_藏_書實際的生活還遠不如唱兒里的「自在逍遙」的話,不知又要編派出什麼段子來。以從沒受過苦難的大宅門兒出身的公子哥兒們的思考,山裡的窮小子,大概就如那《醜末寅初)里唱的是一樣的。
但當時老姐夫是在餓得前心貼后心的情況下辟穀的,其情景就分外悲壯感人。困難時期由於老姐夫的時常「辟穀」,我便不時能分到老姐夫省下來的糧票(據說五格格也跟我一樣,受到過老姐夫的關照),吃著老姐夫的「谷」,眼淚常常淌下。
在醫院,老姐夫被幾瓶子葡萄糖吊針催醒了。醒過來,虛汗淋漓的老姐夫看著瓶子上葡萄糖的字樣,說不該用當年扎劉媽的針來扎他。我說,這回不是葡萄酸鈣,是葡萄糖。老姐夫說都是美國出的貨,中國沒有葡萄糖,中國只有人蔘燕窩。老姐夫說他辟穀辟得正在精微之處,卻被拉到這美國人的地方灌了一身葡萄糖,多大的功夫也經不住這麼折騰,這不是摧殘中國人,這是摧殘中國功法。我說協和醫院已經不是美國人的了,一解放它就屬於人民了。老姐夫說,那老根兒是變不了的,像六格格那樣的洋奴才不是還在嗎?你看那些護士,邁的步子都很美國,美國人把她們的血都換了。
老四說老姐夫沒出息,痛心疾首地哀嘆:
1961年,王連長作為金家的女婿,跟著五格read.99csw.com格正式進入了金家大門。這是我們家第一位工農親屬,我的母親不知道對這位革命的工農幹部採取什麼態度才好,不遠不近地保持著距離。我知道,在她的心裏,仍認可著偏院的老姐夫,老姐夫再不爭氣、再沒能耐,也是金家的一部分,那氣息和精神都跟金家通著呢,永遠不可能分割出去。可眼前這個穿呢料中山裝,說著一口陌生陝南話,對金家的一切物件、禮數都有著崇敬與好奇的人算是怎麼回事呢?那麼各色,那麼彆扭,那麼不合章法。我們家老四舜鏜說,如果命運按部就班,這主兒說不定還是大巴山裡牛背上的牧童兒,鬼使神差地竟騎著牛進了北京,娶了皇上的親戚,跟老子騎牛出函谷關一樣,他也是得了道了。我的幾個哥哥誰都不認可這位王連長,包括最憨厚的老七,他對連長也敬而遠之,從不主動搭話。那時候,只要老四一回家,就要翻弄我父親的留聲機,翻過來調過去只放一張唱片——京韻大鼓《醜末寅初》,著重聽的就是一段:
五格格和她的新丈夫在外面乾著革命,很少回到戲樓衚衕的家裡來,也很少顧及到年邁的母親和正在讀書的我。那時候我們都處在飢餓狀態下,糧食不夠吃,周身浮腫。學校停了課,美其名曰:勞逸結合。這樣,很多的時間,我就待在了家裡。
「所愧為人夫,無酒致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