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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也何曾到謝橋 第二節

夢也何曾到謝橋

第二節

「爹」、「媽」們送的錢財、物件大概夠老六吃一輩子的。
老六死的那年是八歲,他沒能過了陰曆冬月初十他的九歲生日。
二娘在廊下深深地嘆了口氣。
老六身上的那層鱗苦苦折磨著他,使他痛苦不堪,需時時地將他浸泡在水盆里才能使他安靜下來。聽說那鱗烏黑髮亮,有花紋斑點,時常成片脫落,很是嚇人。二娘抱著老六去醫院看過,老六這身皮把那些護士嚇得躲得遠遠的,不敢近前。醫院給開了不少藥水,抹了只是殺得疼,根本不管用。舅老爺說,不必治了,凡有成勛長譽者,必附以怪異。他還說。他的父親與曾國藩曾同朝共事,知那文正公也是終身癬疥如蛇附,每天用兩雙手抓撓,必脫下一把皮屑,這實則是貴人之相。
持堅決反對觀點的是二娘。她不允許人們這樣糟蹋她的兒子,她說兒子就是兒子,他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你們不要毀他。二娘是漢人,對一個漢族小老婆的話,人們盡可不聽,娘們兒家就知道傻疼孩子,懂個屁!
應了武老道「三、八歲」的預言,父親當年還問過人家「三、八歲當怎樣?」當怎樣呢?就當這樣。老道沒有直著說罷了,天機不可泄露。
老六進出都隨著父親,他可以跟著父親吃小灶,食物的精美遠遠超過了他兄弟姐妹們的淡飯粗茶。他還可以坐父親的馬車,並且他還要永遠地一個人佔據正座,讓父親打偏,他一個小人兒,坐在車上的威嚴神氣,讓所有的人看了都倒吸一口冷氣,似乎他早已就這樣坐過,連父親也顯得黯然無光、形容慚愧了。
有一天,我在床上跟我的母親探討老六睡覺的姿勢,我認為老六睡覺應該像蟒一樣地盤在炕上,而不是像我一樣在被窩裡伸得直直的。母親說,你怎麼知道老六不是直直的?我說,大凡長蟲一類,只要一伸直就是死了。母親問這話從哪兒說起。我說,咱家槐樹上的「弔死鬼兒」被我捉在手裡,從來都是翻卷著掙扎,跟蛇一樣的,拿我阿瑪的放大鏡在太陽下頭一照。吱的一聲,那蟲兒就焦了,就挺了,挺了就是死了。母親聽了將我一下推得老遠,說怪道我身上老有一股焦臭的腥味兒,讓人噁心極了。我說。您摟著我還嫌噁心,我到底還是一個小丫丫,我二娘摟著老六都沒嫌噁心,老六可是一條長癬的癩龍,那精濕溜滑的龍味想必不會比槐樹上的「弔死鬼兒」好聞。母親還是不想靠近我,於是我就用頭去抵母親,企望我的腦袋上也能長出一對美麗的、梅花鹿一樣的犄角。母親閃過我那亂糟糟的腦袋,說其實老六頭上並沒有我想像中的大角,只不過他的頭頂骨有兩個突起的棱兒罷了,摸起來像兩個未鑽出的犄角,就是到死,也未見那兩個犄角長出來。我愣了半響,對「未長出的犄角」很遺憾,想像老六要是再多活幾年,長到我父親那般年紀,一定能生出很不錯的角來。人和鹿是一樣的,小鹿是不生角的,鹿到了成年才會生出犄角,西城沁貝勒家園子里養的鹿就是如此。
老六生生是被憋死的。臨死前,他在炕上輾轉反側,怪聲號啕,真如一條喝了雄黃的大長蟲,幾個人也按捺不住。那時金家的孩子們各個https://read.99csw•com斂聲屏氣,縮在自己的房內不敢出來,靜聽著偏院里發出的長一聲短一聲的哀號。老六折騰到天黑,漸漸地沒了氣息,挺了。直到偏院傳出話兒說,六少爺走了,大伙兒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好像金家宅門兒里沒有老六才是正常的。
於是,我將有角的老六想得非常奇特,想像他頂著一雙怎樣的大犄角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想像他怎樣痛苦地蛻皮,那角是不斷地長,那皮是不停地蛻,總之,那該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老六病得在炕上抽搐、翻白眼。二娘急得在屋裡一圈圈轉磨,如今是想灌藕粉也灌不下去了。
以現在的觀點來看,我們家老六的死因當是白喉,是白喉桿菌引起的一種傳染病,擱今天,配以抗生素治療絕不至於引起死亡,就是到了老六最終的窒息階段,只需將氣管切開也不是沒救,可在七十多年前,醫療條件有限,老六就那麼匆匆忙忙、稀里糊塗地走了,想來讓人遺憾。
民國10年,我們的父親漂洋過海去周遊列國,北京城留下他的三個妻子和子女們。對於父親的遠遊,金家人誰也不以為然,因為這個家裡有他沒他是一切照常的。父親在我們家裡從本質上來說就是個尊貴的客人,不理財,不拿事,他所熟悉的就是吃喝、會友,起著門面的作用。父親走了,孩子們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放鬆,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玉軟香溫、錦衣玉食中的老六,因了他的相貌,因了眾人的推崇慣縱,在金家變得各色而乖戾,落落寡歡地不合群,這使他的母親時時處在哀愁之中。她雖然不相信武老道的胡謅,但卻牢牢記著「這孩子應該生在貧賤之家」的斷語。這個斷語在她的心裏是個時刻揮不去的陰影,她總預感到要有什麼不祥的事情發生……
老六不負父望,果然生得聰慧伶俐,討人喜歡,特別是那對角更是提神,不知被多少好奇的人摸過。親戚朋友誰都知道,金家養了一條龍,那時雖已進入了民國,可在那些前清遺老遺少們的心目中,何嘗不盼著北京東城金家的宅院再像醇王府一樣,成為又一座潛龍邸!
在金家的大宅院里,父親有過一個叫做舜針的兒子,那個孩子在我的眾多兄弟中排行為六。出自我的第二個母親,安徽桐城的張氏。據說這個老六生時便與眾不同,橫出,胎衣蔽體,只這便險些要了張氏母親的命,使他的母親從此元氣大傷,一蹶不振。這也還罷了,更奇的是他頭上生角,左右一邊一個,就如那鹿的犄角一般。我小時問過父親,老六頭上的犄角究竟有多大?父親說,枝枝杈杈有二尺多高。我說,那不跟龍一樣嗎?不知老六身上有沒有鱗?父親說,老六沒有鱗,有癬,渾身永遠地瘙癢難耐,一層一層地蛻皮。我說,那其實就是龍了,龍跟蛇一樣,也是要蛻皮的,要不它長不大。父親說,童言無忌,以後再不許出去胡說,你溥大爺還活著,讓他知道了你這是犯上……父親說的「溥大爺」,指的是已經被關押在國外的溥儀,儘管他早已不是皇上了,父親對他還是充滿了敬畏。明明溥儀比父親輩分還九-九-藏-書低,年齡還小,父親仍是將他稱為「溥大爺」。皇上是真龍,我們家要再出一條龍,那就是圖謀篡位造反,犯忌!
於是就有了舜針是德宗轉世再生的說法,神乎其神,跟真的似的。
感到失落的是老六,失了依賴的老六有種無助的恐懼和孤獨,他的心只系著父親,沒有別人。每每父親來信,信中所關注的也只有老六,彷彿他的其他兒子們都是無足輕重的陪襯。當然,兒子們對父親的來信也從來不聞不問,老六則不然,老六要讓他的母親把父親的信一遍一遍地讀,不厭其煩地聽得很認真。這使人感到,老六與父親的關係在父子之外又添加了某種說不清的情愫,不能細想,細想讓人害怕。
金家雖是大宅門兒,對孩子卻是養得糙,從不嬌慣,這大概也是從祖上沿襲下來的習慣。金家的子弟是正兒八經的八旗子弟,老輩兒們崇尚的是武功,講的是勇猛精進、奮搏無倦,到了我們的阿瑪這兒還能舞雙劍,拉硬弓,騎馬撂跤。祖輩的精神自然是希望千秋萬代地傳下去,不頹廢,不走樣,發揚光大直至永遠。這個歷經爭戰,在鐵馬金戈中發展起來的家族,自然要求他的子弟也要勇武強壯,禁得起風吹雨打。所以,我們家的孩子們從小都很皮實,都有著頑強的忍耐力和吃苦精神,誰有頭疼腦熱多是憑自己的體力硬抗,很少請過大夫,遇有病情嚴重的,特殊的照顧只是沖一碗藕粉,病人喝下藕粉,也就知道自己的病已經到了極點,再沒有躺下去的必要,該好了。下人劉媽充任著我們的保健醫師的角色,劉媽帶過的孩子多,經驗豐富,她對小兒科疾病的治療方法往往比醫院的大夫還奏效。我們每一個孩子出生后;都穿過她用老年下人們的舊衣褲改制的兒衣,她認為,下賤才能健康,才能長壽,越是富貴家的孩子越應如此。她還認為,有錢人家的父母都是錦衣玉食,所以生下的小孩子百分之百內火大,不泄火就要生事,就要出毛病,為此,她天天早晨要給我們家的大小孩子吃至寶錠,一邊喂一邊念叨:
舅老爺說得沒錯,那天沒過半夜。老六就被那二鬼挾持著奔了黃泉之路。
對此,父親不予解釋,在他的心裏大概樂於人們這樣說道,他的諱莫如探的態度無疑是一種變相的推波助瀾,在他的默認下,老六不是龍也變成了龍。
放風箏回來的老六在劉媽的安排下吃了兩丸至寶錠,晚飯也沒吃就睡去了,半夜忽然發起高熱,渾身燒得像火炭一般。第二天,喝過了藕粉也沒見退燒,人已經開始昏迷,說胡話,嘰嘰咕咕,如怨如訴,還哀哀地哭。劉媽說,這孩子該不是撞克了什麼。東大橋那兒是什麼地方?那兒是北平的刑場,是處決犯人的地方,這個六兒他不比別的孩子,他太弱……二娘聽了,就讓老張拎著兩刀紙拿到東大橋燒了;想的是真有鬼魅,給些通融,讓它且饒過我們家六兒。紙燒過,並不見老六病情有所好轉,反到從喉嚨里發出呼呼的聲響。二娘害怕了,讓人請來衚衕口中藥鋪坐堂的大夫為老六看病。大夫看過後說老六寸脈洪而溢,君火與相火均旺,旺火遇涼風熱結于喉,是為喉痹,民間九*九*藏*書又叫鬧嗓子的便是,不是什麼大病。大夫開了當歸、川芎、黃柏一類滋陰降火的方子,說煎兩服吃下去就好了。
二娘撫著僵了的老六屍身哇哇大哭,大家勸也勸不住。第二天,二娘讓老張去白雲觀請武道長派幾個道士過來做法事,老張去了又回來了,說老道沒派來道士,卻讓帶回一張畫得花里胡哨的符,讓貼在偏院的門口。老張傳達老道的話說,什麼法事也不要做,金家這個老六從根兒上來說就不是什麼正經東西,老道沒有道破它的來龍去脈就已經是很給它面子了,讓它知趣一點兒,趕快上它該去的地方,別再禍害人。親戚們此時誰也不再說什麼「貴人自有天相」的話了。舅老爺說,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沒落住終不能算這個家裡的人,給他一副薄棺材好歹葬了就是,也算他沒白到世上走一遭。
所以,我們家的老六真就是龍,也不能說他是龍。
依著二娘的意思,是有意將老六混在金家的哥兒們中間摔打摔打,目前她的這個兒子過於細膩軟弱了,這不是金家人的性情,也不是她的願望。在她的思想深處,很怕真應了老六是德宗轉世的說法。她嘴上說不信,心裏也難免不在打鼓,把她的兒子和那個窩囊又悲慘的光緒皇帝連在一起,她這個做母親的何以能心甘情願!為此她希望她的兒子能粗糙一些,能隨和一些,能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她沒有給人說過,夜深人靜之時,她常常用手使勁地按壓老六頭上那兩個突起的部位,她惟恐那兩個地方會生長出什麼意想不到的東西來。
老六兩歲的時候,有一天白雲觀的武老道來我們家找父親聊天,父親著人將老六抱出來讓老道看。老六一見老道,立時在老媽子身上翻滾打挺,大哭不止,一刻也不能消停。武老道拈著鬍子坐在太師椅上冷冷地看,一口一口地喝茶,並不理睬鬧得地覆天翻的老六。父親只好讓人把哭泣的老六抱走,老六的一路哭聲直響到後院深處,許久不能止。父親請老道對孩子的未來給予指點。老道說,四爺的茶很好,是上等的君山銀毫……
話是這樣說,但父親對這個生有異狀的兒子仍是情有獨鍾,常常將老六抱在膝上,撫弄著他那一對硬硬的角說些「當今之世,捨我其誰」的屁話。彼時,家中的老七舜銓已經出世,而父親對他那個弱得像貓一樣的七兒子是連看也不看的。
我們家有關老六的話題雖然不多,但都很精彩,傳說老六落生時眼目大開,哭聲深沉,遍身黑鱗,異相昭著。他是在偏院的北屋降生的,說是生時濃雲密布,雷聲轟隆,眾人在其生母的昏厥中惴惴不安,不知這駕著雷霆而來的麟兒預示著這個家族的何種命運。我們家舅老爺私下說,看這天相,所來的料不是個等閑人物,金家是天潢貴胄,龍脈相延,該是不錯的,然龍生九種,九種各一,其中必定有一個是佞種,但願不要應在了這個老六身上。
春天的一個上午。天氣晴好,金家的孩子們要在看門的老張的帶領下到齊化門外東大橋去放風箏。孩子們托舉著風箏,揪扯著線繩,你喊我叫,鬧哄哄地擁出了二門。出門時被站在台階上的二娘叫住了,二娘由屋裡拽出了滿臉https://read.99csw•com不痛快的老六,將他推進孩子群中,讓他和大家一塊兒去放風箏。老六不想去,轉過身就往屋裡走,被矮他一頭的老七一把拉住。老七剛縫上開襠褲沒有兩年,卻小大人兒似的很能體恤人。老七說,六哥別走,我帶著你。二娘說,讓小的說出這樣的話來,老六你羞不羞?老六低頭不語。二娘說,到野地去,讓風吹吹,把一身懶筋抻抻,是件再好不過的事兒了,你怎麼還不願去!說著二娘向老張使了個眼色,老張就將一個沙燕風箏塞給老六,連推帶搡地護著金家的小爺們出了門,奔東而去。
武老道在京城不是尋常人物,據云能過陰陽,通聲氣,更兼有點金之術,奔走者爭集其門。武老道論命相堪稱奇驗,京師某王爺曾微服請相,所示為光緒和宣統的八字,武老道看過後說,先者論命當窮餓以終,後者則有破家之禍。王爺初時以為荒謬,後來一細想,果不其然。現今老道對老六的前程既不肯點明,父親也不便多問,愈發覺得六兒子的神秘不可測。老道喝透了茶,才款款說道,令公子有胎衣包養,生雖有驚而命大,日主有火,盛則足智多謀,欠則懦弱膽怯,大畏財旺,若生在貧賤之家當貴不可言。父親問如今生在金家又當如何。老道說,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五,戊見甲,當在三、八歲。父親問三、八歲當怎樣。老道說,四爺這茶沒味兒了……
那副寒磣的白皮棺材抬進院來的時候,二娘見了幾乎心疼得昏了過去,她說從沒見過這麼破爛窮酸的棺材,連漆也不上一道,用這樣的棺材來裝殮她的兒子,讓她何以心安!我母親也說,這棺材太差了點兒,裝街上凍餓而死的倒卧還差不多,裝金枝玉葉的哥兒忒不合適,于金家的身份也不相稱。二娘讓管事的去換,被劉媽攔了,劉媽說,太太糊塗了,哪兒有空棺材抬進又抬出的道理?舅老爺的主意沒錯,太太忘了哥兒「應該長在貧賤之家」的話嗎?命中注定就是命中注定的,還哥兒一個舒坦自在吧,讓他順順噹噹地托生,比什麼都好。
二娘不再堅持,眼瞅著四個杠夫抬著那口薄棺材吱吱扭扭地出了門。
舅老爺來家,二娘向舅老爺求主意。舅老爺見了老六搖頭說怕是不好。二娘說孩子阿瑪不在家,無論如何也得舅老爺做主,這是他阿瑪最喜歡的一個,真有什麼怎麼向他阿瑪交代?舅老爺說,再喜歡也不行,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打針吃藥,救得了病卻救不了命。這都是有定數的。二娘說,真就投辦法了嗎?舅老爺說,容我算算看。說罷摸出一把麻錢,在桌上一把撒開,上為艮,下為坤,合而為爻卦。二娘也是懂得易經的人,一見這卦象眼淚就撲簌簌往下直淌。舅老爺說,你也看見了,這是天意,老天爺要收他回去,誰也沒辦法,擋也擋不住。二娘說,舅老爺是高人,萬望想個變通的法子,救您外甥一命。舅老爺說,我有什麼法子?你看這卦,艮為山為止,坤為地為順,順從而止,上實下空。是困頓危厄之象,從卦上看,鬼在本宮,外方得病,更在上三爻,必是外感風邪,外宮也有暗鬼,伺機而動,上下有鬼,內傷兼外感,是為雜症,鬼動卦中,藥read.99csw.com力也難扶持,雖良醫也不能救……
就這樣,我們的老六有了不少乾爹乾媽,誰都希望能沾點龍的光,在龍還沒有騰起來的時候他們是爹和媽,一旦真龍成了氣候,封王封侯,那簡單的爹媽豈能打發得了?未雨綢繆是必要的,臨渴掘井是傻瓜乾的事情,早期的投資是精明遠見的體現,很難說在老六那些「爹」、「媽」的思維中,沒有今日期貨買賣的投機成分在其中。
至寶錠。至寶錠
吃了往下挺。
事後父親將武老道的話學給老六的母親聽,二娘說,一個孩子家,三、八歲能怎麼樣呢?咱們的六兒眼瞅著虛歲過了三周,也沒見有什麼不好,他一個花老道,故弄玄虛地瞎說罷了。父親說,還是要留神些才好。二娘說,留神自要留神,家裡的孩子們咱們哪個又不留神了?只是不要看得太神聖太嬌貴了才好,小孩子惟得中和才能健康成長,旺不得也弱不得,旺則不能任。弱則不能禁,只待至十五成人,才可以分別貴賤,現在抱在懷裡就論前程,實實地是有些荒誕了。
那天,放風箏的一干人等熱氣騰騰地回來了。劉媽站在門口揮著個布撣子挨著個兒地拍打,拍哪個,哪個的身上塵土冒煙,嗆得劉媽捏著鼻子不敢喘氣。劉媽說,這哪兒是去放風箏,明明地是去拉套了,瞧瞧這一身的臭汗,夾襖都濕透了。末了,劉媽拽過凍得直流青鼻涕,渾身索索發抖的老六,拍打了半天,沒見一絲土星,劉媽笑著說,這可是個坐車的,沒出力。老張說,這小子有點兒打蔫兒,那幫驢們在河灘里瘋跑,就他一個人在大橋橋頭上傻坐著,喊也喊不下來。劉媽摸了摸老六的腦袋說,有點兒燒,得給他再吃兩丸至寶錠。
至寶錠的形狀像大耗子屎一般,上面有銀色的戳跡,以同仁堂的為最佳。同仁堂的至寶錠化成湯喝到最後有明顯的硃砂沉澱,那是葯的精華,劉媽必定要監視著我們將那個紅珠珠一般的東西一點不剩地吞下去,還要將葯盞舔凈。如沒有紅珠,劉媽就要向管事的發脾氣,說他弄虛作假,買的不是同仁堂的正宗貨。
兩服藥吃下,老六並不見起色,咽喉癥狀繼續加劇,常常喘不出氣,憋得一張臉青紫,脖子的皮膚也被抓得鮮血淋淋。家裡先後又請了幾個大夫,各樣方法使了不少,老六的病只是一日重似一日。二娘急得沒辦法,託人給在歐洲的父親打電報。那人回來說聯繫不上,說那邊朋友回電說。四爺上個月在法蘭西,這個月又去了英吉利,漂漂泊泊毫無定蹤,下半年能轉回德意志也說不定。
最遺憾的是我的父親。據我母親說,父親從國外回來以後,知道了老六的事情,大病了一場。經過那場病,父親的頭髮全部脫|光,終日迷茫恍惚,走路打晃兒,得兩個人架著才能從屋裡北炕走到南炕。對父親這場很著名的病,北京的小報上有過報道,說他老人家因為失子悲傷過甚,得了傷寒。我後來想,傷寒的確是個很可怕的傳染病,它是由傷寒桿菌而傳染的,跟老六怕沒有什麼直接聯繫,那時候的人把傷寒跟老六掛在一塊兒,實在是有些不倫不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