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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國遠哨聚少華山 叔寶引入承福寺

第十一回 國遠哨聚少華山 叔寶引入承福寺

看看年盡,又到新正。十四日叔寶要進長安公幹,柴紹亦要同往,道:「小弟也陪兄等同行進城,看看花燈,等兄完了公幹,再來候家岳的回書便了。」柴紹只帶四個家丁,共有三十一人,離了寺中,到長安門外,歇宿在陶家店內。叔寶道:「有事相煩店主。」陶店主道:「不知何事分付?」叔寶道:「我奉差公幹,那長安街道日間好認,如今我不等天明要進明德門,寶店中定有識路的尊使,借一位引引路兒,自當厚謝。」主人便指著一個收拾傢伙的道:「這個就是舍下的老僕,名叫陶容,不要說路熟,連那稱呼都是明白的。陶容過來!這位是山東秦爺,要進明德門,往越公楊爺府中送禮,你可引路,好生伏侍秦爺。」陶容應道:「老僕還有一個兄弟陶化,他又在行,我叫他幫拿禮物可好么?」叔寶道:「甚好。」自己到房中取兩串錢,賞了陶容、陶化,卻就取禮單物件,分作四個絨包與兩名健步陶容、陶化,乘眾人睡后,不與他們說知,徑進明德門來。正是:
你道李靖怎麼就肯應承叔寶有回書?那楊越公凡一應書札,都假手于李靖,所以這回書就不難了。況裏面圖書是張美人掌管,美人有意于藥師,故一請就有。李靖就回後堂,不多時,回書迴文都有了,俱付與叔寶。天色已明,臨行叮囑道:「切不可入城來看燈!」叔寶作別回身,李靖又叫轉來道:「兄長,我看你心中不快,難免此禍。也罷,我與你一個包兒,放在身邊,若遇急難臨危之際,打開包兒,往上一撒,連叫三聲『京兆三原李靖』,那時便好脫身了。」叔寶接包藏好,作謝而去。李靖也就是那日晚間,趁大亂與張美人竊兵符出長安去了。後來二人俱為唐太宗佐命功臣。這話慢表。
恰是殘冬之際,那一日離長安只有六十里地,夕陽時候,先是王伯當、李如珪做一夥,連轡而行。遠遠望見一座舊寺,新修大雄寶殿,屋脊上現著一座鎦金瓶,被夕陽照射,金光熠目。伯當在馬上道:「李賢弟,可見世事有成有敗。當年我進長安時候,這座寺已頹敗,今番卻不知何人發心,修得這等齊整。」李如珪道:「如今我們已到山門口,卻歇歇腳力,進去看看,就曉得是何人修的。」那齊國遠卻與叔寶同行。叔寶自下少華山,再不敢離了齊、李二人,官道上行商過客最多,恐二人放一響箭,嚇下人的行李。心中暗暗思想:「這兩個人到京,只九_九_藏_書住三四日便好,若住得日子多了,少不得有樁大禍。今日才十二月十五日,還有一個整月,倒不如在前邊修造的這個寺內,問長老借間僧房,權住幾日,到燈節邊進城,三五日時光好拘管。」他思籌已定,又不好明言,只得把馬夾一夾,對齊、李二人道:「二位賢弟,今年長安城內的下處貴得緊,便怎麼處?」齊國遠笑道:「秦大哥不像個大丈夫,下處貴,只消多用幾兩銀子罷了,也拿在口裡說?」叔寶道:「賢弟,有銀子卻沒用處。」二人都笑道:「秦大哥,怎麼有銀子沒用處呢?」叔寶道:「長安歇家房屋都是有數的,每年房價,行商過客往常捱擠不開,今年卻多我們這輩朋友。我一個帶幾個健步,會見列位,就是二三個人,還有許多伴當;難道我有朋友,天下的差官卻沒有?這些朋友高興到長安看燈的也不知多多少少。人多屋少,擠在一塊受許多拘束,甚不爽快,豈不是有銀子沒處用?」他二人養成野性,怕拘束,回道:「這樣便怎麼好?」叔寶道:「我的意思,要在前邊新修的寺里借間書房權住。你看這荒郊曠野,走馬射箭,舞劍掄槍,豈不快活?住過今年,到燈節邊,我便進城送禮,列位就去看燈。」王伯當因二人有些礙眼,也就極力攛掇。
那王伯當道:「如今我陪叔寶兄往長安去看看燈,何如?」叔寶道:「小弟也有此意,同往甚好。」齊國遠、李如珪二人齊道:「王兄同行,小弟們願隨鞭鐙。」叔寶卻不敢應允,心中暗想:「王伯當偶在綠林中走動,卻是個斯文人,進長安還可。這兩個卻是個魯莽之人,進長安倘有泄露,如何處置?你看那齊國遠這副嘴臉,若同到長安,定要惹出事來,決然波及於我。如今要回說去不得,這卻又使不得。」想了一回,只得用粉飾之言搪塞道:「二位賢弟不要去罷,王兄也不是愛功名富貴的人,因此棄了前程,游於四海。我看你二人志向不凡,適才相遇,齊賢弟那等刀法,井井有條,行行有款,我秦瓊盡平生技倆,還攔擋不住。蒙邀我山寨來,你看,創立的關隘城池、房屋殿宇,規矩森嚴,倉稟富足,人丁壯健。隋朝將亂之秋,舉少華之眾,可得隋家疆土;事若不果,退居此山,足以養老。若與我同到長安看燈,不過戲兒的小事。此去要一月方回,蛇無頭而不行,眾人散去。二位歸來將何為根本?那時豈不歸罪於我?九-九-藏-書所以不去為妙。」齊國遠以叔寶為誠實之語,便也遲疑不言語了。李如珪卻大笑道:「秦兄小覷我等,難道我們自幼習武藝時,即就要落草為寇不成!只為粗鄙不能習文,只得習武。豈不欲『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只恨奸臣當道,我們沒奈何哨聚山林,待時而動。兄明明說我們在此山打家劫舍,養成野性,進長安看燈,恐怕不遵約束,惹出事來,有害兄長,不領我二人去是真心了。若說怕小弟們后無歸著,是小覷我二人了,是要把綠林做終身的了。」這一篇話,把秦瓊說得透心涼,卻又不好認做薄情,只得又說道:「二位賢弟,如此的話,便一同去吧。」齊國遠分付嘍羅收拾戰馬,背負包裹行囊,多帶些銀兩,選二十名壯健的嘍羅同去。其餘不許擅自下山,小心看守山寨。叔寶也分付兩名健步不可泄露,二人答應。三更時分,四騎、兩乘牲口、二十名健卒,離了少華山,取路奔陝西。
詩曰:
斂取民間賦稅財,起災權貴免生災。
英雄埋沒徒長嘆,哨聚山林避虎豺。
話說長安,乃古王都,自東西兩魏分據,也多兵火。到隋文帝統一天下,四海殷繁。長安有十門,隋時定名:東面通化、春明、延興三門;南面啟夏、明德、安化三門;西面延平、金花、開遠三門;北面光化一門。六街三市,舞榭歌樓,好不繁華。當日長安十門三更天就開了。皆因天下進禮的官員在城外的多,越公三更天就發了兵符,大開城門,放那各處地方進禮官員,都到巡視京營官總錄,一個個報單遞到越公府中。你道那巡官是何人?卻是宇文化及的長子,名喚宇文成都,用一根鎦金鎲,萬夫難敵,乃隋朝第二條好漢。因李元霸還未出生,故算他為第一條好漢,後來元霸一出,他算第二條了。
且說叔寶得了回書,陶容引路,出光化門到下處,卻有八里路遠近,且走且想:「李藥師卻是神仙一般。」正是:
不知叔寶同眾友看燈不看燈,且聽下回分解。
且不講別處,只表山東一路各官禮物,曉喻在三原李靖處交割。李靖見叔寶上廳來,一貌堂堂,儀錶不凡。他早已曉得天蓬星到此,眾星相鬥,大有災患,因傳叔寶到來相見。禮畢,看了他手本,乃旗牌官秦瓊。表章禮物一覽全收,並不苛刻。獨九_九_藏_書留入後堂,命手下取酒款待。便問叔寶年紀幾何。因預知日後同為一殿之臣,必作國家大將,只是眼下有些氣色不正,便問:「齎禮來時,還有同伴幾人?」叔寶不敢實言,說:「小可奉本官差遣,只有兩名健步背包,並無他人。先生為何問及?」李靖微微笑道:「老兄這話只可對別人說,小弟面前卻說不得。怎不帶朋友來?多是不多,只得四個,跟隨的倒有二十多人。」叔寶聞言,猶如天打一個響雷,一驚不小,連忙立起身來,深深一揖道:「誠如先生所言,幸萬勿泄漏!」李靖道:「事卻不與我相干,但兄今年正值印堂管事,卻有黑氣侵入,必有驚恐之災,不得不言。我學生夜觀乾象,正月十五日三更時分,民間主有刀兵火盜之災,乃天罡星過渡。兄長同來的朋友,切不可同來看燈玩月,恐招此難,難以脫身。今到天明,即回山東方妙。」叔寶道:「奉本官之命,齎禮到此,不得楊老爺回書,迴轉山東見本官將何為證?」李靖道:「恐兄不肯就回,若肯去,此回書不難,學生可以任得。」
欲投相府潭潭宅,且與陶容悄悄行。
他四人進了東角門,便是方丈。又見東邊新建虎頭門樓,懸朱紅匾,大書「報德祠」三個金字。伯當道:「我們且進去看看報什麼德?」四人走進裡邊,乃小小三間殿宇,居中一座神龕。龕內座上有三尺高,神龕直盡天花板,有丈余,裡邊站著一尊神道,卻是立身。頭上戴一頂荷葉檐彩青色的范陽氈笠,穿著一件皂布海青箭衣,外罩黃罩甲,熟皮挺帶,左右掛牙牌解手刀,下穿黃鹿皮靴。面前一個長生牌位,上寫楷書金字六個,乃「恩公瓊五生位」。旁邊又有幾個細字寫道:「信官李淵沐手奉祀。」叔寶一見,暗暗點頭。你道為何?只因那年叔寶在臨潼山打敗了一班響馬,救了李淵,唐公要問叔寶名姓,叔寶恐有是非,不敢通名道姓,放馬奔走。唐公趕十余里,叔寶只得通名「秦瓊」二字,搖頭伸手叫他不要趕。唐公只聽得「瓊」字,見他伸手,錯認「五」字,故誤書在此。叔寶心中想道:「我那年在潞州顛沛窮途,十分狼狽,原來是李千歲折罰得我如此。我是個布衣之人,怎當得國家勛爵塑位,焚香作念於我!」
說話之間,早到山門首。下了馬,命手下看了行囊馬匹,四人整衣https://read.99csw•com,一齊入寺。進了二山門,過韋馱殿,有一進深甬道。望將上去,四角還不曾修好,佛殿的屋脊便蓋畫了。檐前還未收拾,月台下搭了高架,匠人修葺檐口。架下邊設公座一張,公座上撐一把深檐的黃羅傘,傘下公座上坐一位紫衣少年,旁站六人,各青衣大帽,垂手侍立,甚有規矩。月台上豎兩個虎頭火焰硬牌,用硃筆標點,還有刑具排列。這官兒不知何人。那王伯當眼空四海,旁若無人,他哪裡看得上那黃傘下的紫衣少年。那齊國遠、李如珪哨聚山林,青天白日放火殺人,天地鬼神也多不怕,哪裡怕那做官的。卻不像秦叔寶委身於公門,知高識低,趕到甬道中間,將四友攔住道:「賢弟,不要上去,那黃傘下坐的少年,卻就是施主修寺的官長。」齊國遠拍掌道:「施主罷了,怎麼就不走?」叔寶道:「不是那林下鄉宦,黃傘打得,卻用不得那兩面硬牌;他用這兩面虎頭牌,就是現任的官了。我們四人走將上去,還是與他見禮的好,不見禮的好?剛則取禍,柔則受辱,不如避他好么?」伯當道:「有理。我們與他榮厚無干,只往後邊去與長老借住便了。」
神機妙算如孫臏,未卜先知似孔明。
每年燈節,文武官員俱五鼓進朝上賀表。今年奉天子旨意,提早一個更次,四更朝賀天子,留五鼓讓文武官員與越公上壽。這越公卻也尊榮得緊,彼時駕坐銀安寶殿,戴七寶如意冠,披暗龍銀裘褐,執玉如意,后列珠翠,群妾如錦屏一般圍繞,原是文帝賜與越公為晚年之樂,稱金釵十二品。左首執班的那員女官,乃江南陳後主之妹樂昌公主,曾配駙馬徐德言,因國破家亡,夫妻分別時曾將寶鏡一面分為兩半,各懷一半,為他日相見之驗。越公見她不是全身,問她紅鉛落於何人之手,此婦哭拜于地下,取懷中半面寶鏡訴告前情。越公著軍士將半面寶鏡貨於市,巧遇徐德言,收于門下為幕賓,夫妻再合,破鏡重圓。右首那領班女官,就是紅拂張美人,不惟她修眉曼臉,顏色過人,還有俠氣沉心,能卜兆過去未來。卻有個異人,乃是陝西京兆三原人氏,姓李名藥師,他是林澹然門下第一個徒弟,善能呼風喚雨,駕霧騰雲,能知過去未來,現為楊越公府中主簿。此日京堂文武官員,一品、二品、三品者,進越公府登堂拜壽,越公優禮相read.99csw.com待,承奉獻茶一杯。以下四品、五品大夫郎官,就不上堂,只在滴水檐前,直至丹墀下總拜。天下藩鎮官員差遣齎禮官將,有許多難為人處:凡齎禮官員除表章外,各具花名手本,將彼處土產禮物相送,稍不如意,便有許多掯勒波查。
兄弟四人齊下東丹墀下,走小甬道,至大雄寶殿東邊,見許多泥水木作在那裡刮瓦磨磚。叔寶叫聲:「走來。」眾人都近前道:「老爺叫小的們有何分付?」叔寶道:「問你們一聲,這寺是何人修理得這般齊整?」匠人道:「是并州太原府唐國公千歲修蓋的。」叔寶道:「我聞知他告病還鄉,如今又聞他留守太原,怎麼又到此間來干此功德?」一人道:「李千歲因仁壽元年七月十五日奉旨馳驛還鄉,晚間在此寺權住,竇夫人分娩了第三位世子在裏面,李千歲怕穢污了佛像,發心布施萬金,重新修建這大殿。上坐的紫袍少年官人,就是他的郡馬,姓柴名紹,字嗣昌。」叔寶心內明白。
叔寶肚中暗想,那三個卻在用心看那生像兒。齊國遠連這六個字都不認得,便問道:「伯當兄,這神道可是韋馱么?」伯當笑道:「適才進二山門,裏面朱紅龕內,熏金兜鍪,穿金鎖甲,捧降魔杵,那便是韋馱。因有六度萬行,方得與佛齊肩。這個生像,其人還在。李淵乃是唐公的尊諱,唐公必定受過這人的恩惠,故建這個報德生祠。」齊、李二人聞說其人還在,都驚詫起來,看看這個像,又瞧瞧叔寶的臉。那個神龕左右卻塑著兩個從人,一個牽一匹黃驃馬,一個捧著兩根金裝鐧。伯當走近叔寶,附耳低言:「往年兄長出潞州,是這樣打扮么?」叔寶點頭道:「賢弟,正是。這就是我的形像了。」伯當道:「怎麼你的形像卻在此處?」叔寶遂將救唐公的事情一一說了。不想柴紹見他四人進來,器宇軒昂,即著人跟隨,看作何勾當。叔寶所言之事,正被家丁聽見,忙忙報與柴紹道:「這四位裡邊,有一位是老千歲的恩人在內。」柴紹聽了,整衣下階,入東角門,徑進往生祠來看。打拱道:「哪位是妻父的活命恩人?」四人答禮,伯當道:「此兄便是老千歲的故人,姓秦名瓊,當時千歲倉卒之間錯記瓊五。如若不信,雙鐧、馬匹現在山門外面。」嗣昌道:「四位傑士料無相欺之理,請至方丈中獻茶。」各通姓名。柴紹即差人到太原府中通報唐公,把四人留在寺內安住,十分款待,每日供給,無物不備,柴紹陪伴盤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