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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斬蔡陽兄弟釋疑 會古城主臣聚義

第二十八回 斬蔡陽兄弟釋疑 會古城主臣聚義

人但知「降漢不降曹」為雲長大節,而不知大節如翼德殆視雲長而更烈也。雲長辨漢與曹甚明,翼德辨漢與曹又甚明。操為漢賊,則從漢賊者亦漢賊;彼誤以關公為降曹,故罵曹操並罵關公,而桃園舊好所以不暇顧矣。蓋有君臣,然後有兄弟。君臣之義乖,即兄弟之義亦絕。衣帶詔之公憤為重,而桃園之私盟為輕。推斯志也,使翼德而處土山之圍,寧蹈白刃而死,豈肯權宜變通,姑與曹操周旋乎哉!翼德生平最怒呂布,以其滅倫絕理,故一見便呼為「三姓家奴」,而嗣後屢欲殺之,其怒曹操,亦猶是耳。惡呂布以正父子之倫,惡曹操以正君臣之禮,如翼德者,斯可謂之真孝子,斯可謂之真忠臣。
關公既遇廖化,又遇周倉。廖化是黃巾,周倉亦是黃巾。化之從公後於倉,而倉之慕公切于化。夫使倉而不與公遇,不過綠林一豪客耳。今日立廂繪像,倉得捧大刀立於公之側,竟附公以並垂不朽。可見人貴改圖,士貴擇主。雖失足雈苻,未嘗不可以更新;而單身作仆,勝似擁嘍啰稱大王也。
只因河北英雄去,引出江東豪傑來。
前回埋伏後文,此回收拾前文。如胡班、廖化、普凈輩,俱於前回埋伏。糜竺、糜芳、簡雍、趙雲等,俱於此回收拾。
劉、關、張三人兩番聚散:一散於呂布之攻小沛,再散於曹操之攻徐州。而玄德則前投曹操,后投袁紹;關公則前在東海,后在許都;翼德則兩次俱在芒碭山中。乃敘事者於前之散也,略關、張而獨詳玄德;於後之散也,則略翼德,稍詳玄德,而獨甚詳關公。所以然者,三面之事,不能並時同敘,故取其事之長者而備載焉,取其事之短者而簡括焉。史遷筆法,往往如此。
玄德在許都聽滿寵報信,但知公孫瓚下落,不知趙子龍下落,令人鬱郁不快。關公在汝南見孫干報信,但知玄德下落,並不提起張翼德下落,又令人鬱郁不快。今至此回,不約而同,不期而會,不特當日見者快然,即今日讀者亦為之快然矣。由前而觀,則桃園為初聚義,古城為再聚義;由后而觀,則南陽會諸葛方為大聚義,古城合子龍為小聚義也。
時玄德、關、張、趙雲、孫干、簡雍、糜竺、糜芳、關平、周倉部領馬步軍校,共四五千人。上已將前事一總,此時又總敘一筆,老甚。○上文單敘將,此兼敘兵。玄德欲棄了古城,去守汝南,究竟古城只作得書過文。恰好劉辟、龔都差人來請。省卻多少筆墨,敘事妙品。於是遂起軍往汝南駐札,招軍買馬,徐圖征進,不在話下。放下玄德一邊。且說袁紹見玄德不回,大怒,欲起兵伐之。郭圖曰:「劉備不足慮。曹操乃勁敵也,不可不除。劉表雖據荊州,不足為強。江東孫伯符威鎮三江,地連六郡,謀臣武士極多,可使人結之,共攻曹操。」放下劉備,專重曹操,又放下劉表,轉出孫策:此文字過枝接葉處。紹從其言,即修書,遣陳震為使,來會孫策。正是:
關公教取路往卧牛山來。正行間,忽見周倉數十人帶傷而來。奇文奇事,雜沓而來。關公引他見了玄德,細。問其何故受傷,倉曰:「某未至卧牛山之前,先有一將單騎而來,與裴元紹交鋒,只一合,刺死裴元紹,關平為養子,有不必隨行之關寧以陪之;周倉為前將,有不得隨行之裴元紹以陪之。一虛一實,天然奇妙。盡數招降人伴,佔住山寨。周倉到彼招誘人伴時,止有這幾個過來,余者俱懼怕不敢擅離。倉不忿,與那將交戰,被他連勝數次,身中三槍。因此來報主公。」玄德曰:「此人怎生模樣?姓甚名誰?」倉曰:「極其雄壯,不知姓名。」關公遇張飛,妙在先知姓名;周倉見趙雲,妙在不知姓名。於是關公縱馬當先,玄德在後,徑投卧牛山來。周倉在山下叫罵,只見那將全副披掛,持槍驟馬,引眾下山。玄德早揮鞭出馬,大叫曰:「來者莫非子龍否?」意外出奇。那將見了玄德,滾鞍下馬,拜伏道旁。原來果然是趙子龍。徐州一別,令人想殺。今此處忽然出現,又為之色喜。玄德、關公俱下馬相見,問其何由至此。雲曰:「雲自別使君,不想公孫瓚不聽人言,以致兵敗自焚。遙應第二十一回中語。袁紹屢次招雲,雲想紹亦非用人之人,因此未往。有見識。后欲至徐州投使君,是其生平一片之心。又聞徐州失守,雲長已歸曹操,使君又在袁紹處。雲幾番欲來相投,只恐袁紹見怪。又精細。四海飄零,無容身之地。前偶過此處,適遇裴元紹下山來欲奪吾馬,莫非又被郭常之子所誤?雲因殺之,藉此安身。近聞翼德在古城,欲往投之,未知真實。今幸得遇使君!」子龍一向蹤跡,即借他口中歷歷敘出,又周至,又省筆,又妙在夾帶劉、關、張三人事。玄德大喜,訴說從前之事。關公亦訴前事。「柬書欲寄何由達,舊事凄涼不可聽。」 玄德曰:「吾初見子龍,便有留戀不舍之情。遙應第七回中事。今幸得相遇!」雲曰:「雲奔走四方,擇主而事,未有如使君者。今得相隨,大稱平生。雖肝腦塗地無恨矣!」剖心瀝膽之言。當日就燒毀山寨,率領人眾,盡隨玄德前赴古城。張飛、糜竺、糜芳迎接入城,各相拜訴。二夫人具言云長之事,玄德感嘆不已。前劉、關相見時,雲長但執手啼哭,並無一語自明。今二夫人代為言之。○雲長心事,光明磊落,玄德已深信之;雖微二夫人言,固將感嘆不已也。於是殺牛宰馬,先拜謝天地,宛如桃園結義之時。然後遍勞諸軍。玄德見兄弟重聚,將佐無缺,又新得了趙雲;關公又得了關平、周倉二人,歡喜無限,連飲數日。其實可喜。後人有詩讚之曰:read.99csw.com
次日,張飛欲與關公同赴汝南見玄德。寫張飛。關公曰:「賢弟可保護二嫂暫住此城,待我與孫干先去探聽兄長消息。」保嫂尋兄之事,前此關公獨任之,今則與翼德分任之矣。飛允諾。關公與孫干數騎奔汝南來。劉辟、龔都接著,關公便問:「皇叔何在?」劉辟曰:「皇叔到此住了數日,為見軍少,復往河北袁本初處商議去了。」前赴河北,卻在汝南;今至汝南,又在河北。古詩云:「人生不相見,動如參与商。」散而求復聚,如此之難,可發一嘆。關公怏怏不樂。孫干曰:「不必憂慮。再苦一番驅馳,仍往河北去報知皇叔,同至古城便了。」關公依言,辭了劉辟、龔都,回至古城,與張飛說知此事。張飛便欲同至河北。寫張飛。關公曰:「有此一城,便是我等安身之處,未可輕棄。我還與孫干同往袁紹處,尋見兄長,來此相會。賢弟可堅守此城。」飛曰:「兄斬他顏良、文丑,如何去得?」斬顏良、文丑事,又在張飛口中一提。關公曰:「不妨。我到彼,當見機而變。」為後不入境伏筆。遂喚周倉問曰:「卧牛山裴元紹處共有多少人馬?」倉曰:「約有四五百。」關公曰:「我今抄近路去尋兄長。汝可往卧牛山招此一枝人馬,從大路上接來。」欲使彼接應,以防不虞,不意後文又殊不然。倉領命而去。關公與孫干只帶二十余騎投河北來。將至界首,干曰:「將軍未可輕入,只在此間暫歇。孫干甚精細。○千里尋兄,及至兄所,卻不即入見,變幻之極。待某先入見皇叔,別作商議。」關公依言,先打發孫干去了。遙望前村有一所莊院,便與從人到彼投宿。庄內一老翁攜杖而出,又遇一老人。與關公施禮。公具以實告。老翁曰:「某亦姓關,名定。久聞大名,幸得瞻謁。」遂命二子出見,又遇兩少年。○此處且不敘明二子,妙。款留關公,並從人俱留于庄內。胡華之後有郭常,郭常之後有關定。一樣蹊徑,各自出奇。且說孫干匹馬入冀州,見玄德,具言前事。玄德曰:「簡雍亦在此間,先有二糜報信,此處便不突然。可暗請來同議。」少頃,簡雍至,與孫干相見畢,共議脫身之計。雍曰:「主公明日見袁紹,只說要往荊州說劉表共破曹操,便可乘機而去。」前在許都脫身,託言攻袁術;今在河北脫身,託言說劉表:一樣騙法。玄德曰:「此計大妙!但公能隨我去否?」雍曰:「某亦自有脫身之計。」此計且不說出。商議已定。次日,玄德入見袁紹,告曰:「劉景升鎮守荊襄九郡,兵精糧足,宜與相約,共攻曹操。」紹曰:「吾嘗遣使約之,奈彼未肯相從。」玄德曰:「此人是備同宗,備往說之,必無推阻。」紹曰:「若得劉表,勝劉辟多矣。」遂命玄德行。紹又曰:「近聞關雲長已離了曹操,欲來河北。吾當殺之,以雪顏良、文丑之恨!」孫干不與關公同入,確有主見。玄德曰:「明公前欲用之,吾故召之。又將前事一提。今何又欲殺之耶?且顏良、文丑比之,二鹿耳;雲長乃一虎也。失二鹿而得一虎,何恨之有?」若紹之優柔無斷,直一羊耳。羊安能用虎乎?紹笑曰:「吾實愛之,故戲言耳。公可再使人召之,令其速來。」玄德曰:「即遣孫干往召之可也。」玄德脫身之計,簡雍預先畫定;孫干脫身之計,玄德隨機化出。紹大喜,從之。玄德出,簡雍進曰:「玄德此去,必不回矣。某願與偕往:一則同說劉表,二則監住玄德。」妙人妙計。紹然其言,便命簡雍與玄德同行。玄德請攻袁術,曹操使朱靈、路昭監之;玄德請約劉表,袁紹即使簡雍監之:袁、曹愚智又別於此。郭圖諫紹曰:「劉備前去說劉辟,未見成事;此事不實敘,只用虛筆點綴。今又使與簡雍同往荊州,必不返矣。」紹曰:「汝勿多疑,簡雍自有見識。」可發一笑。郭圖嗟呀而出。九-九-藏-書
關公趕上車仗,與孫干說知此事。二人並馬而行。行了數日,忽值大雨滂沱,行裝盡濕。出路人每有如此苦事。遙望山岡邊有一所莊院,關公引著車仗,到彼借宿。庄內一老人出迎。又遇一老人。關公具言來意。老人曰:「某姓郭,名常,世居於此。久聞大名,幸得瞻拜。」遂宰羊置酒相待,請二夫人於後堂暫歇。郭常陪關公、孫干于草堂飲酒,此老之待客與胡華相似。一邊烘焙行李,照上「行裝盡濕」句,細甚。一邊餵養馬匹。閑中帶出馬匹二字,為後偷馬一逗,細甚。至黃昏時候,忽見一少年又遇一少年。數人入庄,徑上草堂。郭常喚曰:「吾兒來拜將軍。」因謂關公曰:「此愚男也。」關公問何來。常曰:「射獵方回。」代答。少年見過關公,即下堂去了。寫得閃閃忽忽。常流淚言曰:「老夫耕讀傳家,止生此子,不務本業,惟以遊獵為事。是家門不幸也!」胡華之子賢,郭常之子不肖,閑閑相對。關公曰:「方今亂世,若武藝精熟,亦可以取功名,何雲不幸?」常曰:「他若肯習武藝,便是有志之人。今專務遊盪,無所不為,伏偷馬事。老夫所以憂耳!」關公亦為嘆息。至更深,郭常辭出。關公與孫干方欲就寢,忽聞後院馬嘶人叫。讀者至此,疑又有卞喜伏兵,王值縱火之事。關公急喚從人,卻都不應,乃與孫干提劍往視之。只見郭常之子倒在地上叫喚,從人正與莊客廝打。好看。公問其故。從人曰:「此人來盜赤兔馬,前有劫車仗之盜,此又有偷馬匹之賊,亦閑閑相對。被馬踢倒。我等聞叫喚之聲,起來巡看,莊客們反來廝鬧。」公怒曰:「鼠賊焉敢盜吾馬!」恰待發作,郭常奔至,告曰:「不肖子為此歹事,罪合萬死!奈老妻最憐愛此子,人情多愛獨子,而婦人之情,又每憐不肖之子。則此子之不肖,未必非憐愛釀成之也。乞將軍仁慈寬恕!」關公曰:「此子果然不肖,適才老翁所言,真知子莫若父也。不知子者又莫若母。我看翁面,且姑恕之。」遂分付從人看好了馬,喝散莊客,與孫干回草堂歇息。次日,郭常夫婦出拜于堂前,謝曰:「犬子冒瀆虎威,深感將軍恩恕。」關公令喚出:「我以正言教之。」常曰:「他於四更時分,又數個無賴之徒,不知何處去了。」為後劫馬伏筆。關公謝別郭常,奉二嫂上車,出了莊院,與孫干並馬,護著車仗,取山路而行。不及三十里,只見山背後擁出百餘人,為首兩騎馬,本為盜一匹馬,卻引出兩騎馬來。前面那人頭裹黃巾,身穿戰袍,後面乃郭常之子也。奇絕。此子兩番忽伏忽見。黃巾者曰:「我乃天公將軍張角部將也!來者快留下赤兔馬,放你過去!」關公大笑曰:「無知狂賊!汝既從張角為盜,亦知劉、關、張兄弟三人名字否?」第一回中事忽於此一提。○于關公口中補照劉、張,妙甚。黃巾者曰:「我只聞赤面長髯者名關雲長,此人口中卻放下劉、張,獨問關公,又妙。卻未識其面。現對赤面,何雲未識?汝何人也?」公乃停刀立馬,解開須囊,出長髯令視之。此人所以舍劉、張而獨問關公者,蓋已疑公之赤面,未見有長髯耳。故公即開出示之。其人滾鞍下馬,腦揪郭常之子,拜獻于馬前。前有殺杜遠之廖化,今有擒常子之裴元紹,又遙遙相對。關公問其姓名。告曰:「某姓裴,名元紹。自張角死後,一向無主,嘯聚山林,權於此處藏伏。今早這廝來報:『有一客人,更不問此客姓名,這廝可謂鹵莽。騎一匹千里馬,在我家投宿。』特邀某來劫奪此馬。不想卻遇將軍。」前杜遠事只在廖化口中虛述,今郭子事亦只在元紹口中虛述,皆省筆之法。郭常之子拜伏乞命。關公曰:「吾看汝父之面,饒你性命!」郭子抱頭鼠竄而去。
曹操于關公之行,不使人導之出疆者,陽美其大義而陰忌其歸劉,故聽彼自往。若其于路阻截而復回,則是不留之留也;若其中途為人所害而死,則是不殺之殺也。迨至斬關而出,渡過黃河,當此九-九-藏-書之時,留之不可,殺之不得也;於是又恐不見了自己人情,然後令人齎送文憑以示恩厚。斯其設心,不大可見乎?文憑之送,不送于而用文憑之時,而送于不必用文憑之後。讀者讀至此,慎勿被曹操瞞過也。
玄德之於關公也,隔河望見旗幟而以手加額;翼德之於關公也,古城覿面相逢而綽槍欲戰,一兄一弟,何其不同如此哉?曰:既不降曹,而何以在曹?此翼德所以責關公者也。知其身雖在曹,而必不降曹,此玄德所以信關公者也。觀弟之責其兄,則能為翼德之兄者,固自不易;觀兄之信其弟,則能為雲長之主者,大非偶然矣。
公謂元紹曰:「汝不識吾面,何以知吾名?」元紹曰:「離此三十里,有一卧牛山。山上有一關西人,姓周,名倉,兩臂有千斤之力,板肋虯髯,形容甚偉。原在黃巾張寶部下為將,張寶死,嘯聚山林。他多曾與某說將軍盛名,恨無門路相見。」因郭常引出郭常之子,因郭常之子引出裴元紹,又因裴元紹引出周倉,方知郭常相見一段文字並非閑筆。郭常為周倉引頭,亦如胡華為胡班伏線耳。關公曰:「綠林中非豪傑托足之處。公等今後可各去邪歸正,勿自陷其身。」元紹拜謝。正說話間,遙望一彪人馬來到。元紹曰:「此必周倉也。」關公乃立馬待之。果見一人,黑面長身,持槍乘馬,引眾而至。周倉形狀,前在元紹田中敘出,今又在關公眼中看出。見了關公,驚喜曰:「此關將軍也!」疾忙下馬,俯伏道傍,曰:「周倉參拜。」畫出驚喜之狀。關公曰:「壯士何處曾識關某來?」倉曰:「舊隨黃巾張寶時,曾識尊顏。元紹但聞公名,周倉已識公面。恨失身賊黨,不得相隨。今日幸得拜見。願將軍不棄,收為步卒,早晚執鞭隨鐙,死亦甘心!」勇於從義,誠于慕賢,倉亦人傑矣哉!公見其意甚誠,乃謂曰:「汝若隨我,汝手下人伴若何?」倉曰:「願從則俱從,不願從者聽之可也。」於是眾人皆曰:「願從。」關公乃下馬,至車前稟問二嫂。稟命而行,儼然有父兄在。甘夫人曰:「叔叔自離許都,于路獨行,至此歷過多少艱難,未嘗要軍馬相隨。前廖化欲相投,叔既卻之,夫人口中,又將廖化事一提,照應前文。今何獨容周倉之眾耶?我輩女流淺見,叔自斟酌。」公曰:「嫂嫂之言是也。」遂謂周倉曰:「非關某寡情,奈二夫人不從。汝等且回山中,待我尋見兄長,必來相招。」周倉頓首告曰:「倉乃一粗莽之夫,失身為盜,今遇將軍,如重見天日,豈忍復錯過!若以眾人相隨為不便,可令其盡跟裴元紹去。倉隻身步行跟隨將軍,雖萬里不辭也!」有匹馬尋兄之主人,自有隻身隨主之從者。○倉之誠于從公如此,宜其與公同享血食于千秋也。關公再以此言告二嫂。甘夫人曰:「一二人相從,無妨於事。」公乃令周倉撥人伴隨裴元紹去。元紹曰:「我亦願隨關將軍。」周倉曰:「汝若去時,人伴皆散。且當權時統領,我隨關將軍去,但有住紮處,便來取你。」伏一筆。元紹怏怏而別。元紹之不得從公,亦有幸有不幸也。周倉跟著關公,往汝南進發。行了數日,遙見一座山城。公問土人:「此何處也?」土人曰:「此名古城。數月前有一將軍,姓張,名飛,數十騎到此,將縣官逐去,逐縣官,正與鞭督郵遙望。佔住古城,招軍買馬,積草屯糧。今聚有三五千人馬,四遠無人敢敵。」芒碭一去,令人想殺。至此忽然出現,為之色喜。關公喜曰:「吾弟自徐州失散,一向不知下落,誰想卻在此!」本為尋兄,卻先遇弟,奇文幻事。乃令孫干先入城通報,教來迎接二嫂。本為尋常家數耳,不料下文幻出絕奇之事。卻說張飛在芒碭山中,住了月余。因出外探聽玄德消息,又是一位尋兄的。偶過古城。入縣借糧;縣官不肯,此土人所未述。○這縣官大不曉事。飛怒,因就逐去縣官,奪了縣印,將軍權署知縣印。佔住城池,權且安身。補述張飛事,斷不可少。當日孫干領關公命,入城見飛。施禮畢,具言:「玄德離了袁紹處,投汝南去了。今雲長直從許都送二位夫人至此,請將軍出迎。」張飛聽罷,更不回言,隨即披掛持矛上馬,引一千餘人,徑出北門。奇絕怪絕,不解其故。孫干驚訝,又不敢問,只得隨出城來。關公望見張飛到來,喜不自勝,付刀與周倉接了,拍馬來迎。只見張飛圓睜環眼,倒豎虎鬚,吼聲如雷,揮矛向關公便搠。奇絕怪絕。一路胡華、郭常、廖化、周倉等輩,無不出庄拜迎、下馬拜伏,至此愛弟相見,忽然挺矛便搠,真驚殺人。關公大驚,連忙閃過,便叫:「賢弟何故如此?豈忘了桃園結義耶?」首卷中事,公忽一提。飛喝曰:「你既無義,有何面目來與我相見!」前此稱兄道弟,今忽作你我之呼。蓋你我之為兄弟,本以義合也;你既無義,則你是你、我是我,你是做你的人,我是做我的人,你無面目見我,我亦無面目見你矣。說得字字憤,聲聲激。○前回極力寫雲長,此回極力寫翼德。關公曰:「我如何無義?」飛曰:「你背了兄長,降了曹操,封侯賜爵。今又來賺我,竟說來賺我,冤屈得好。我今與你拼個死活!」桃園之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今你既背義,則你死我活,方為快也。字字憤,聲聲激。關公曰:「你原來不知!我也難說。現放著二位嫂嫂在此,賢弟請自問。」公不自說,推二嫂說,情景逼真。二夫人聽得,揭簾而呼曰:「三叔何故如此?」飛曰:「嫂嫂住著。且看我殺了負義的人,然後請嫂嫂入城。」嫂猶兄也,殺負兄之人于嫂之前,猶殺之於兄前也。字字憤,聲聲激。○降曹即是負劉,負劉即是負義;義則兄之,負義則人之:翼德真聖人也。甘夫人曰:「二叔因不知你等下落,故暫時棲身曹氏。今知你哥哥在汝南,特不避險阻,送我們到此。三叔休錯見了。」糜夫人曰:「二叔向在許都,原出於無奈。」前翼德失陷二嫂于呂布,則雲長責之,而玄德解之;今雲長失陷二嫂于曹操,則翼德責之,而二嫂解之。前後亦遙遙相對。飛曰:「嫂嫂休要被他瞞過了。忠臣寧死而不辱,大丈夫豈有事二主之理!」可知雲長之事,翼德所不能為,亦不肯為。關公曰:「賢弟休屈了我。」孫干曰:「雲長特來尋將軍。」夾孫干語,更妙。飛喝曰:「如何你也胡說?他那裡有好心,必是來捉我!」真認雲長為曹操心腹,故作此等語。關公曰:「我若捉你,須帶軍馬來。」藉此一語,帶起下文,如針引線,極敘法之妙。○幸是不曾帶得廖化、裴元紹等一班人伴來,不然真是沒得辨。飛把手指曰:「兀的不是軍馬來也!」來得突兀。敘事妙品。關公回顧,果見塵埃起處,一彪人馬來到。風吹旗號,正是曹軍。關公此時,真渾身是口難分說矣。張飛大怒曰:「今還敢支吾么?」不特翼德心疑,即關公亦心疑,讀者至此亦心疑。挺丈八蛇矛便搠將來。九-九-藏-書
只因關公以弟尋兄、以叔保嫂,遂引出一派親戚來:胡華與胡班為父子;韓福與王植為姻家;蔡陽與秦琪為甥舅。不唯各主其主,又復各親其親矣。至於不殺郭常之子,以存人祀;收養關定之子,以立己嗣:關公父子是初相見,桃園兄弟是重會合,玄德夫婦是再團圓。合前回與此回,殆共成一篇親親文字雲。
未知其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關公急止之曰:「賢弟且住。你看我斬此來將,以表我真心。」絕妙辨冤法。飛曰:「你果有真心,我這裏三通鼓罷。便要你斬來將!」禰衡之鼓三通,其節悲;張飛之鼓三通,其聲壯。關公應諾。須臾,曹軍至。為首一將,乃是蔡陽,挺刀縱馬大喝曰:「你殺吾外甥秦琪,卻原來逃在此!吾奉丞相命,特來拿你!」關公更不打話,舉刀便砍。張飛親自擂鼓。只見一通鼓未盡,關公刀起處,蔡陽頭已落地。關公事借蔡陽頭為辨揭,蔡陽頭以張飛鼓為邀帖。眾軍士俱走。關公活捉執認旗的小卒過來,問取來由。小卒告說:「蔡陽聞將軍殺了他外甥,十分忿怒,要來河北與將軍交戰。丞相不肯,因差他往汝南攻劉辟。不想在這裏遇著將軍。」曹操一邊事在軍人口中補出,省筆。關公聞言,教去張飛前告說其事。飛將關公在許都時事細問小卒,小卒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飛方纔信。既借曹將頭辨心跡于目前,又借曹軍口證往事於前日,張飛又不得不信服矣。正說間,忽城中軍士來報:「城南門外,有十數騎來的甚緊,不知是甚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讀者至此,又疑是曹兵至矣。張飛心中疑慮,便轉出南門看時,果見十數騎輕弓短箭而來。見了張飛,滾鞍下馬。視之,乃糜竺、糜芳也。張飛在古城遇二糜,與關公在汝南遇孫干,一樣出人意外。飛亦下馬相見。竺曰:「自徐州失散,我兄弟二人逃難回鄉。使人遠近打聽,知雲長降了曹操,主公在於河北;又聞簡雍亦投河北去了。又在二糜口中帶表簡雍下落,妙。只不知將軍在此。昨于路上遇見一夥客人,說有一姓張的將軍如此模樣,今據古城。我兄弟度量必是將軍,故來尋訪。幸得相見!」二糜蹤跡,亦只借他口中敘出,省筆。飛曰:「雲長兄與孫干送二嫂方到,已知哥哥下落。」二糜大喜,同來見關公,並參見二夫人。飛遂迎請二嫂入城。至衙中坐定,二夫人訴說關公曆過之事,張飛方才大哭,參拜雲長。不知則大怒欲殺,知之則大哭下拜,英雄血性,固應爾爾。二糜亦俱傷感。張飛亦自訴別後之事,敘事簡到。一面設宴賀喜。九*九*藏*書
卻說關公同孫干保二嫂向汝南進發,不想夏侯惇領三百余騎,從后追來。孫干保車仗前行。關公回身勒馬按刀問曰:「汝來趕我,有失丞相大度。」夏侯惇曰:「丞相無明文傳報,汝于路殺人,又斬吾部將,無禮太甚!我特來擒你,獻與丞相發落!」言訖,便拍馬挺槍欲斗。只見後面一騎飛來,大叫:「不可與雲長交戰!」關公按轡不動。來使於懷中取出公文,謂夏侯惇曰:「丞相敬愛關將軍忠義,恐于路關隘攔截,故遣某特齎公文,遍行諸處。」直在渡河之後公文方到,此曹操姦猾處。惇曰:「關某于路殺把關將士,丞相知否?」來使曰:「此卻未知。」第一次斬關之時,關吏必己飛報許都矣。豈有五關俱斬,而操猶未知者乎?其「未知」者,曹操教之也,恐知之而後發使,不見了自己人情耳。惇曰:「我只活捉他去見丞相,待丞相自放他。」關公怒曰:「吾豈懼汝耶!」拍馬持刀,直取夏侯惇。惇挺槍來迎。兩馬相交,戰不十合,忽又一騎飛至,大叫:「二將軍少歇!」惇停槍問來使曰:「丞相叫擒關某乎?」此句問得更妙。惇意亦以斬關之事操必知之矣。使者曰:「非也。丞相恐守關諸將阻擋關將軍,故又差某馳公文來放行。」未渡河前一紙公文不見,既渡河后公文連片而至,曹操大是姦猾。惇曰:「丞相知其于路殺人否?」使者曰:「未知。」第二番使命猶雲「未知」,一發是詐。惇曰:「既未知其殺人,不可放去。」指揮手下軍士,將關公圍住。關公大怒,舞刀來迎。兩個正欲交鋒,陣后一人飛馬而來,大叫:「雲長、元讓,休得爭戰!」眾視之,乃張遼也。二人各勒住馬。張遼近前言曰:「奉丞相鈞旨:因聞知雲長斬關殺將,恐于路有阻,特差我傳諭各處關隘,任便放行。」前兩次言不知者,恐知其斬關而後發使,不見了人情。此直言已知者,見得知其斬關而並不怒,索性再賣個人情也。皆是曹操姦猾處。惇曰:「秦琪是蔡陽之甥。他將秦琪託付我處,今被關某所殺,怎肯干休?」伏后蔡陽廝殺事。遼曰:「我見蔡將軍,自有分解。既丞相大度,教放雲長去,公等不可廢丞相之意。」夏侯惇只得將軍馬約退。五關俱已斬過,一夏侯惇何足阻之,此時亦落得做個人情矣。遼曰:「雲長今欲何往?」關公曰:「聞兄長又不在袁紹處,吾今將遍天下尋之。」遼曰:「既未知玄德下落,且再回見丞相,若何?」本為放行而來,卻轉出挽留一語,趣甚。關公笑曰:「安有是理!文遠回見丞相,幸為我謝罪。」說畢,與張遼拱手而別。公之來以遼終,公之去亦以遼終。於是張遼與夏侯惇領軍自回。
卻說玄德先命孫干出城回報關公,一面與簡雍辭了袁紹,上馬出城。行至界首,孫干接著,同往關定莊上。關公迎門接拜,執手啼哭不止。劉、關至此方纔相見。○「啼哭」二字,宛然孺慕之誠。關定領二子拜于草堂之前。玄德問其姓名。關公曰:「此人與弟同姓,有二子:長子關寧,學文;次子關平,學武。」二子姓名學業,至此方補敘,卻用關公代說,妙。○郭常之子不肖,關定之子又賢,又復閑閑相對。關定曰:「今愚意欲遣次子跟隨關將軍,未識肯容納否?」郭子不肖,而郭常欲留之;關子賢,而關定欲遣之。畢竟郭常不脫常情,關定自有定見。玄德曰:「年幾何矣?」定曰:「十八歲矣。」玄德曰:「既蒙長者厚意,吾弟尚未有子,今即以賢郎為子,若何?」此從同姓上想出。異姓者既為兄弟,同姓者豈不當為父子耶?關定大喜,便命關平拜關公為父,呼玄德為伯父。關公本為尋兄,忽然得子;玄德方見一弟,又認一侄,奇文奇事。○前玄德於途中,遇殺妻為食之劉安;今關公於途中,遇遺子為嗣之關定:亦遙相映照。玄德恐袁紹追之,急收拾起行。關平隨著關公,一齊起身。關定送了一程自回。
當時手足似瓜分,信斷音稀杳不聞。
今日君臣重聚義,正如龍虎會風雲。
翼德失徐州,而雲長責之;雲長寄許都,而翼德責之。能如此以義相責,方是好兄弟。每怪今人好立朋黨;一締私盟,便互相遮護,雖有大過,不嫌其非。此以水濟水耳,豈所稱「和而不同」之君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