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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黃姑娘

第三章 黃姑娘

喝了完工酒,吳氏帶了三分酒意,背著傢伙往家走。他的家在王營,離怪屯三十來里地。那時穀子已經黃了,桃黍(高粱)也曬紅了臉。他過了月牙橋,上了大東巒。大東巒上種了許多桃黍。桃黍桿兩人高,像竹竿園。桃黍地里有一條窄窄的小路,他在那小路上穿行,歪倒在路上的桃黍桿不時打在他的臉上。午飯剛過,人們還都沒下地,四周一片寂靜。一個人在這無邊的桃黍棵子里行走,就像走在海底里一樣,有一種被深埋的強大的恐懼感。這本來就是一條危險的荒路,特別是月牙橋,前幾年炸死過人(見《月牙橋》),平常沒人敢走的。但木匠們膽大,他們有五尺。五尺是木匠的量度工具,五尺長,所以叫五尺。木匠夜裡行路時,都帶著五尺,說五尺避邪。吳氏雖然也帶著五尺(他用五尺背著工具),但他對五尺失去了信任,一陣陣驚悚,腳步邁得特別快,想趕快走出桃黍地。他不敢旁顧,只怕一扭臉,就會看見桃黍棵里站著一個沒下巴頦的埃羅子(鬼)來。
一天做飯,高妞燒火。火剛生著,婆婆從堂屋裡怒氣沖沖地走進來,抓起鍋台上的水刷子就照高妞頭上打,嘴裏叫著:「叫你吃!叫你吃!」高妞雙手抱住頭就往鍋台低下鑽,鑽了一臉灰,頭髮也被燒焦了。婆婆抓住頭髮辮子就把她扯了出來。
高妞哭著說:「我吃啥啦?我吃啥啦?」
婆婆說:「堂屋的饃弄哪兒去啦?」
李干圖說:「六先兒治這病不中。找我親家。」就朝灶屋喊:「高妞!鍋扔那兒叫你媽刷,你領你吳大叔回家,讓你媽給你吳大叔禁禁。」
高妞是李干圖兒子的童養媳。那時怪屯一帶養童養媳很普遍。養童養媳的一般都是中等或下等人家,像谷興泰和李子盤(見《地仙》)那樣的大主家,是不會養童養媳的。童養媳一般都比丈夫歲數大,為的是能夠照顧丈夫,添一個無償幹家務活的勞力。有的一兩歲找了一個七八歲的童養媳,等於給兒子娶了一個保姆。高妞來時五歲,丈夫才半歲。她成天抱住哄丈夫。一次她蹲在地上,讓丈夫站在自己懷裡。丈夫的小雞|巴兒像蠶蛹似的,好玩兒死了。她就捏著小蠶蛹,捻著玩。玩著玩著,小蠶蛹就惱了,一努勁抬起頭來,「刺兒——」就尿了,尿她一手。高妞覺得很有意思,就嘻嘻地笑。剛笑兩聲,一個笤帚疙瘩就摔在了她頭上。抬頭一看,是婆婆。婆婆罵道:「小妖精!不許玩那兒!」高妞疼得眼淚直流,但她不敢哭出聲來,說:「呣,那玩玩壞啥了?」婆婆說:「玩玩尿不下來尿!」高妞覺得嚴重,就不敢玩了。
李干圖就去西邊草窩裡扒。不是扒出了兩個,而是扒出了一堆白蒸饃。
那天上午果然下了雨,下得很大,哇唔河上的月牙橋都被水漫了。吳氏很感激高妞,同時又因高妞為自己失去一次望眼欲穿的回家機會,而非常過意不去。因此,他在做嫁妝的時候,就做得格外用心,想把這份情補出來。
吳氏說:「是啊。這麼遠,下雨了咋辦啊?」
吳氏將手拿開,右手背上果然就有一排牙印,牙印里浸出一串血豆,血豆越長越大,「嘟嚕兒——」就擁擠著掉下來了。
高妞很勉強地回答一聲:「聽見了。」
李干圖兩口子心裏很難過,因為將來他們娶的就是一個一隻眼睛的媳婦了,兒子長大后,不知該怎麼給兒子交代。但他們仍然認為屋裡的饃是媳婦偷吃了,所以,難過與後悔中,仍然也有著深深的怨怒:死東西!誰叫你偷吃饃呢?不偷吃饃哪有這事?
高妞說:「會。」
王氏治病從來不收錢。他為此耽誤了不少工分。王氏去世后,其絕技傳給了子女。近年雖然人們的科學意識覺醒了,經濟條件也好了,但仍不斷有久治不愈的患者來禁蛇膽瘡,且一禁即愈,讓人不禁對古老的巫術產生九_九_藏_書新的聯想。
吳氏也被咬得遍體鱗傷,衣服撕得稀爛。他又跑回了怪屯。一到李干圖門口就栽倒了。李干圖大吃一驚,出來抱住他,說:「咋啦咋啦?」吳氏說:「黃,黃,你家黃姑娘……」李干圖起身就抓了一把鐵杴,說:「在哪兒?」吳氏說:「我,我把它打死了。」
高妞說:「我不知道。我沒吃。」
李干圖坐在八仙桌的另一邊,用筷子點著說:「吳氏,來來來,吃!將就,將就啊!」
童養媳平常是不允許回家的。
「我自己偷偷學的。有一次我媽不在家,有個人狗咬住了,我就鬧著玩,學我媽的樣子給他禁。一禁,就把狗毛禁出來了。」
李干圖說:「你是生人。其實我家阿黃仁義的很。你看,卧那兒多安生,羞答答的。俺們怪屯都說它是條好狗,都喊他黃姑娘,下的狗娃兒爭著抱。呀!咬流血了?」
吳氏一看,掰開的泥團里,真的支叉著兩根黃鶯鶯的狗毛。
黃姑娘就是這樣一條很有脾氣、很有尊嚴、又很有使命感的狗,不像其他狗,輕浮,狂躁,不存氣,遇事好亂咋呼。
高妞說:「那要不就不去了吧,我給你禁。」
吳氏叫吳太山,是個木匠。舊時,水北人對手藝人——木匠、鐵匠、剃頭匠等,不呼其名,皆尊稱「某某氏」——也可能是「某某師」,不可細考。
二人就到了餵驢那間屋裡。吳氏小聲說:「李掌柜,你知道你的白蒸饃是誰吃了嗎?」
再快也來不及呀。李干圖只好來信息戰,喝了一聲:「黃姑娘!」就把那人救了。黃姑娘立即卧下,盤那兒了。
吳氏捂住手說:「李掌柜,你這老黃狗真惡!」
笑人不笑人?
那天中午,高妞往八仙桌上端菜的時候,一臉淚痕,額上好幾個青疙瘩。往日端的都是白饃,今天端的卻是花捲。饃笸籮往桌上放的時候,高妞望了吳氏一眼,非常羞愧又非常委屈的樣子,眼裡的淚光像扯閃一樣亮了一下,頭一低趕緊走了。
李干圖走到院里,已看清大門口站著的人了,腳底下散落一片木匠工具:刨子,錛,鋸,鑿子,斧頭,墨斗,只有一把五尺掂在手裡。
老婆子也慌了,扔了擀麵杖就往村西頭李病吾那裡跑。
吳氏問:「你多長時間沒回家了?」
一家人都慌了。只有阿黃盤在門口,一動不動,真的像一個草墩。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一扭一扭從灶屋走出來,端了一個爛瓦盆,放到灶屋門口,喊道:「黃姑娘,吃飯!」黃姑娘就懶洋洋地站起來,去吃飯。小姑娘解下腰裡的圍裙,掛在門口的牆上,就往大門外走。
黃姑娘進屋后,輕輕地用后爪把門關上了。它抬頭望望掛在樑上的饃筐,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然後走到八仙桌底下。它身子一挺,直立了起來,把八仙桌的4條腿頂離了地面。它頂著八仙桌往前走,走到饃筐底下,把桌子放下了。饃筐掛得很高,掌柜婆平常拿饃時,都是用一根帶叉的棍子把饃筐頂下來,取了饃再頂上去。因此,就是將八仙桌放底下,黃姑娘也是夠不著的。吳氏微笑了一下,且看阿黃奈何。只見黃姑娘走到了西套間。西套間放一架紡花車,紡花車懷裡放了一個草墩。黃姑娘用嘴叼著草墩出來了。它把草墩放在八仙桌上,然後又鑽進了東套間。原來東套間也有一個草墩,它又叼出來了,頭一甩,就把這個草墩摞到了第一個草墩上面。每個草墩約有15公分高,兩個草墩摞起來是30公分。這時黃姑娘輕巧地一跳,就跳到了八仙桌上,再踏上草墩,就直立了起來。它長長的烏嘴頭伸進饃筐,噙出4個白蒸饃撂到地上。迅速跳下來,先將兩個草墩叼回原位,再把八仙桌頂回后牆的條幾下邊。一切都程序化,很快捷,且不慌不亂。之後就開懷大啖,三兩口就把兩個白蒸饃吞到肚裏了。剩下兩個,它九*九*藏*書一嘴噙了。吳氏以為它還要吃的,不想它竟用前爪一撥拉,把門打開,噙著饃出來了。這讓吳氏措手不及,當然也讓黃姑娘意想不到。它望著吳氏,「嗚——」地一聲低叫,極其憤怒的樣子。吳氏忽地出了一身冷汗。
吳氏嘴裏「吸溜」了一聲,扭頭看看狗。黃姑娘盤成一個草墩,烏嘴頭擩著地,頭歪著,耳朵抿著,眼睛塌矇著,好像羞得抬不起頭來了。
高妞也跑出來了,驚恐地站在吳氏面前。吳氏望著她,很欣然地笑笑,說:「妮兒,大叔給你仇報了,我把黃姑娘打死了。」
高妞解放后當過大隊婦聯主任。
「你看你看!狗毛出來了!」高妞將泥團擩到吳氏眼前,高興地叫著。
高妞的眼珠又被李病吾塞了進去。但已經不管用了,玻璃體破了,塌縮成一個吸了果肉的葡萄。
一、忘你千般好,只記一時仇。動物之陰毒好仇,不唯阿黃。
吳氏昏了一剎就清醒過來了。得趕緊爬起來,不然,土再厚一點兒就爬不動了。他忍著疼痛就爬起來了。黃姑娘只顧扒土,沒有發現他。他就把傢具靠在坑壁上,蹬著往上爬。他眼看就爬上來了,一條腿已經跪到坑沿兒上了,黃姑娘卻發現了。它竄過來,「啊嗚」一聲,連撞帶咬,又把吳氏給撞到了坑裡。
高妞說:「一年了。我去年偷偷跑過一會,剛跑到大東巒上,就叫婆婆攆上了。」
吳氏就跟在高妞身後走了。
那時沒有狂犬病這種概念,更沒聽說過狂犬疫苗這種藥物。但農村人也知道讓狗咬了會有很嚴重的後果。他們採取的善後方法,卻是讓人匪夷所思的。李干圖朝黃姑娘揚了揚手裡的水煙袋,說:「黃姑娘!不許咬了,聽見沒有?這是自己人!」又朝吳氏說:「得趕緊給你禁禁!」
李干圖驚異萬狀。吳氏說:「它把剩下的兩個饃埋到院子西邊的草窩裡了,不信你去找找。」
「叫你嘴硬!叫你嘴硬!」婆婆又打。
吳氏這才看見,高妞的一隻眼珠掉了出來,滴溜在眼眶外面。是婆婆的擀麵杖斷了以後,尖利的斷茬不知怎麼戳到了眼睛上。
吳氏順著門縫往裡看。他驚呆了。他看到了世界上最高級的馴獸表演也無法比擬的精彩一幕。
李干圖也哭了,說:「妮兒,妮兒,你別哭,我一定把黃姑娘打死,給你伸冤,給你報仇!」
李干圖嘆了一口氣,說:「唉!高妞這妮兒,哪兒都好,就是嘴上奸饞。」
吳氏說:「老嫂子,別打了,娃兒們小,正是貪嘴吃的時候……」
民國年間,東關趙某寵一猴,每次吸完大煙,餘燼吐地,猴輒撿起,學著主人啜一口,皺鼻呲牙,滑稽如小丑。趙某總是解頤一笑。久之,猴漸有煙癮。一日趙某外出,至晚方歸。猴煙癮大發,將客廳古玩摔破一地。趙某怒甚,將猴毒打一頓。第二天趙某午睡,朦朧間,忽聞響動,睜開眼,大吃一驚:只見猴手持西瓜尖刀,正向他胸口刺來。趙某提腳一踹,將猴踹倒,遂將其殺死。從此再不養猴,且避之若小人。
高妞的頭就垂下了。
吳氏正在刻石榴。他偶爾直起腰,捶捶彎疼的脊背。無意間撒一眼大門口,門口的草墩不見了。這並沒有引起吳氏的警覺,因為狗也是要拉屎撒尿的,黃姑娘可能是撒尿去了。但他接著就聽到院里堂屋的門輕輕地「咣當」了一聲。吳氏就多心了,大小娃兒都上地了,誰會開堂屋的門呢?不會是有人做賊吧?他手裡拿著鏨子,就離開了工作台,走到草棚門口,探著腰往院里看。他看見堂屋的門扇正在輕輕地往一起合,而即將合著的門縫裡,露岀一節黃茸茸的狗尾巴。
但黃姑娘一直沒有回來。它知道回來后的下場。
高妞挨了打,活計還得照樣干:挑水,抱柴,刷鍋,喂狗。她把一個爛瓦盆——那是黃姑娘的碗,放到灶屋門口,喊:「黃姑娘,吃飯九*九*藏*書。」黃姑娘就懶洋洋地站起來,走到它的碗邊,伸出又紅、又長、又軟的舌頭,叭咂叭咂,將碗中的稀湯寡水撩了兩口,頭一撲甩,走了。它很安靜地盤在門口,遠看,就像門口放了一個草墩。
「嗨呀,吳氏!我想著還得一會兒你才能到哩!」李干圖說。
李干圖大門外有兩間草棚,一間餵驢,一間是磨房,挺寬展的。所以吳氏來后,就把那裡做了車間。第二天中午,他正在推著刨子,又聽見院里傳來掌柜婆的打罵聲:「吃!吃!吃!叫你吃!餓死鬼托生的你!吃一個解解饞還不行,一下吃我三四個!吃!吃!你吃不吃了你!」一面罵,一面打。好像不是刷子疙瘩的聲音,是「撲撲通嗵」悶重的響聲。只聽「喀吧」一聲,是一根棍子打折了。高妞尖叫著,一頭血跑了出來。她跑到了草棚里,跑到了吳氏身邊。她顯然是想尋求吳氏的保護的。掌柜婆拎著斷了的擀麵杖,緊追不捨。就在高妞逃到吳氏身邊的時候,又一桿杖敲在了高妞的頭上。高妞趔趄了一下,吳氏趕忙扶住了,把她護在懷裡。
當然,黃姑娘已經是徒勞了。人已經站起來了,怎麼還能埋得住呢?那土越填越厚,都成了吳氏的墊腳之物,直到吳氏一抬腿就跨上了坑沿兒。這時的吳氏已克服了恐懼感,他知道這是一場不是狗死就是人活的殊死的戰鬥。他從土裡抽出了五尺,挺杖而起,向黃姑娘發起了反攻。
這是比被人埋更恐懼的事啊!
舊時,南陽人養猴成俗,許多青磚門樓外系一猴,權作守門吏,成為門楣與身份的象徵。猴比狗幽默,來生客拒之門外,來熟客了,羅圈腿一叉一叉的,給你搬凳遞煙,讓人忍俊不禁。所以,也有不少富人把猴當做雅玩尤|物,養在客廳里。有時出門,就讓它蹲到自己的肩上,猴有佔山為王之得意,人亦有皇冠加頂之驕氣。
黃姑娘躲避著,逃竄著。但四面八方都是武器,躲了這個,躲不了那個。它凄厲地慘叫著。它撞門,想逃出去,但門閂死了。它鑽進鍋道里,但突然意識到那是個必死的絕地,連忙又退了出來。在被打急了的時候,它向著一人多高的牆頭猛地一躍,竟然越過牆頭,跑了。
高妞說:「我回不成家了。我想我媽了。」
吳氏心疼這妮子,一下子就把她抱住了,向依然怒氣不消的掌柜婆吼道:「你把妮兒的眼打瞎了!你咋恁狠心吶!」
高妞就哭了。一面哭一面爬到地上畫十字。她畫了十來個十字,因為吳氏身上的傷太多,一個十字上的泥巴不夠用。
「你媽教你的?」
吳氏正走著,就看見前邊有一個新墳埋在小路上。他頭皮炸了一下,猛地就站住了。誰家的墳,怎麼埋到路上呢?往前走不走了?要走,得繞到地里去。不如拐回去吧。可是已經走這麼遠了……最後還是決定硬著頭皮往前走。他咳了兩聲壯壯膽,又彎腰拾起一塊石頭攥在手裡,將五尺緊了緊,就邁開了雄壯的大步。他走到了墳堆邊,往右一拐,準備繞過去。繞過土堆以後,他才發現,這原來不是一個墳,而是挖的一個土坑,土堆是土坑裡挖出來的土。誰在當路上挖個坑幹什麼呢?要斷這條路么?他就走到坑邊,探頭往裡看了看。土坑有人把深,裡邊什麼也沒有。他正要回身離開,眼角便劃過一道閃電,一個重物撞在他身上。他「啊」的一聲,就一頭栽到了坑裡,背上的木匠工具重重地砸在他身上。
這就叫「禁」。類似於巫術。但聽說很靈驗,是舊社會治狂犬咬傷行之有效的療法。當然,必須把狗毛禁出來,禁不出狗毛,就等於失敗了。至於為什麼能禁出狗毛,這就是奇異之事了。
黃姑娘警告以後,就又盤到了大門口,安靜、坦然得像一個草墩。
黃姑娘是李干圖家的一隻狗,渾身金黃,烏嘴頭,牛娃子恁高。黃姑娘很內向,整天沒言九_九_藏_書失語的,像個草墩一樣盤在大門口,烏嘴頭擩著地,塌矇著眼。但它的耳朵卻是豎著的,像兩隻海防雷達一樣,一會兒轉到這個方向,一會兒轉到那個方向,孬好有點兒動靜,它就睜開眼來了。若是有人走來,它就喉嚨里「嗚嗚」兩聲。你從門口過去也就算了,它還睡它的覺;你若向大門走來,它就「呼」一下躥起來,叉著四條腿,立在門中間,望著你「汪」地一聲。也不多叫,惜語如金。然後就瞪著丹鳳眼與你對視。它半步也不會後退的,你若再前進一步,他就會向你撲來。它後腿直立起來的時候,烏嘴頭一張,一嘴白牙便如劍戟罩在你的頭上。所以,黃姑娘向你撲來的時候,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沒人敢邁出第二步,只能老老實實地站那兒喊:「干圖在家沒有?」
吳氏心頭猛地一震!他躡手躡腳地往院里走去。
吳氏說:「李掌柜,你們家都冤枉高妞了。白蒸饃不是高妞偷吃的,是黃姑娘……」他就把今天的發現給李干圖說了。
怕處有鬼,異常事件還是發生了。
這一說,吳氏就信任了。兩個人又回到哇唔河邊,找一塊平展的地方。高妞趴到地下,翹著小拇指,在地上畫了一個十字,跪下,雙手合十,對著十字,「咕咕噥噥」的,不知念些什麼。然後跑到河裡,趴下喝了一口水噙到嘴裏,腮幫子鼓成個葫蘆。她跑到畫十字的地方,對著十字「噗噗」噴了3下。十字上的土就濕了。她把十字上的濕土挖起來,和成一個核桃大的泥團。然後,把泥團放在吳氏的傷口上,來回地揉,一邊揉,一邊念咒語。咒語念夠3遍后,她把泥團掰開了。
高妞突然神色黯然地說:「忘記不給你禁了。」
高妞沒有參加這場戰鬥。她蒙受了巨大的冤屈,挨了許多打,失去了一隻眼睛。她站在院里,捂著纏著白布的眼放聲大哭。
「禁」是一種特殊的治病方法。
高妞的家離怪屯15里地。過了月牙橋,剛走上大東巒,「咕咚咚」一個沉雷,天忽地就陰了。吳氏的腳步就遲疑了。高妞不得不站下等他。
他們戰鬥了很久,把即將成熟的高粱打倒了一大片。最後,吳氏就把黃姑娘打死了。
吳氏就有點兒驚奇,說:「你禁?你也會禁?」
附記二題
只要李干圖應一聲兒,黃姑娘就把路閃開了,然後重新盤在門口,像麥茬梃子編的草墩一樣。
吳氏知道他說將就的意思,就說:「李掌柜,花捲饃吃著就中,別再費事了。」
黃姑娘繼續埋他。
當然,黃姑娘的警告是一個狗的警告,並不能嚇掉吳氏對人的同情,並不能阻止吳氏對它罪惡行徑的揭發。中午下工的時候,李干圖把肩上的鋤頭靠到門口,就走進了草棚,一是看看進度,二是表達對匠人的尊重與關心。吳氏看掌柜的進來了,就說:「李掌柜,你到裡邊來,我給你說個事。」
高妞雖然只有13歲,但乾的活很重。提水,抱柴,刷碗,洗衣,餵驢,套磨,餵豬,喂狗,紡花,織布,給公公婆婆倒尿罐,抻被窩……小丈夫也正是調皮搗蛋的年紀,吃喝拉撒都得她伺候。所以,高妞整天像個陀螺。
半月以後,高妞的嫁妝全部做齊了,有柜子,箱子,牙床,經樓,梳妝台。這是吳氏一生中最精心的一套傑作。李干圖非常滿意。高妞也扭捏著羞澀的笑態。她今年13歲了,再有二年就要圓房了。
吳氏又去給高妞雕牙子床。他正雕著,黃姑娘站到了草棚門口,眼睛望住他,烏嘴頭一呲,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全部亮了出來,在喉嚨深處發出一陣地震前低沉而悶重的地聲似的低鳴。吳氏知道,這是一種嚴厲的警告。
當然,高妞現在已經13歲了,已經知道害臊了,不玩小蠶蛹了;而且知道男女授受不親,總是躲著丈夫,不跟他說話,像好幾輩子都不認識read.99csw.com似的。她領著吳氏往前走,走到哇唔河邊,一個小屁孩兒往她身上攉水。她趕緊跑開。這就是她的丈夫。
吳氏問:「咋?」
「我沒吃,我沒吃啊!」高妞抬起頭,尖叫著。
這天吃罷早飯,李干圖坐在堂屋八仙桌邊的柳木圈椅上,抱住黃銅水煙袋呼嚕,突然聽見黃姑娘「汪」了一聲。他知道有人來了,就往外走。還沒出堂屋門,就又聽見黃姑娘「汪」了第二聲。這第二聲一「汪」,就有人大叫起來:「哎呀呀呀!快來人哪!快來人哪!」
二、南陽著名男妓黃五少,亦會禁狗咬傷,其法與上文所述相同。
吳氏說:「找誰?找李六先兒?」
「挨打了吧?」
婆婆攆出來厲聲道:「禁了後跟你吳大叔一起回來,別往家住!聽見沒有?」
是有人活埋他呀!誰?是誰?他一輩子吃齋行善,沒有仇人啊?吳氏閃了一下眼睛,他看見是誰活埋他了——不是人,是狗,是黃姑娘。黃姑娘屁股向著坑裡,用它兩隻健壯的后爪在奮力地扒著土。
李干圖家蒸的是三種饃。第一種是高粱面黑窩窩,女人和孩子們吃;第二種是花捲饃,李干圖吃;第三種是白蒸饃,款待匠人。吳氏來這幾天一直都是吃的白蒸饃,可是今中午卻上了一笸籮花捲,說明白蒸饃沒有了。為什麼會沒有呢?剛才掌柜婆一面打童養媳高妞一面罵:「叫你吃!叫你吃!」說明白蒸饃是叫高妞偷吃了。唉!這妮兒啊,到底還小啊!
筆者鄰人王氏,會禁蛇膽瘡。蛇膽瘡又叫纏腰火膽,中醫叫膽毒,西醫叫帶狀皰疹。患者劇疼難忍。癥狀多在腰間,帶狀紅斑,逐漸蔓延,延至一周后,人即死矣。20世紀80年代以前,不斷有患者呻|吟著來找王氏。王氏即詢其姓名、生辰八字、住所方位。于正午時分,領其到野地里,讓患者向陽而立;他則手執切菜刀,跪于患者身影旁,口中念念有詞,一邊念一邊用刀砍患者的影子,瘡在什麼部位就砍什麼部位。7遍以後,抓把碎土,起,將碎土捂到患處搓了一把。「好了,走吧。」他說。患者就走了,就好了。不知是什麼道理。不是迷信,但也絕不是科學。似乎在科學與迷信之間,還有一種更神秘、然而卻是真實的東西,這可能就是靈異。
「吃不吃了你?吃不吃了你?」婆婆用手撕著她的嘴說。
第二天上午,一家人都上地幹活去了,連高妞也帶著眼傷去摘綠豆角。只有黃姑娘像草墩一樣盤在門口,安詳而忠實地守衛著家門。大門外的草棚里,響著吳氏斧鋸的聲音。吳氏正在給高妞做床。不是頂子床,頂子床只有谷興泰、李子盤那樣的大主家才做的,李干圖這樣中等偏下的人家做不起。他們做的是比一般人家好一點兒的牙床。牙床的床頭和床裡邊圍了七寸高的擋板,正面的床幫底下也有一塊擋板,叫牙子。牙子上一般不割花,只用簡單的曲線做裝飾。但吳氏卻破例在牙子上割了一副娘娘送子;娘娘身前身後都是老成太湖石的石榴樹,石榴樹上結滿了彌勒佛似的石榴。
李干圖說:「你是吃四方的人,傳出去,不知道我李干圖是窮得管不起白蒸饃啊,還是小家子氣捨不得呀?今兒叫你笑話一次,這不,面已經發上了,晚上就蒸。」
果然,當日晚飯的時候,剛出鍋的熱騰騰的白蒸饃,就端上來了。
李干圖把全家人召集到堂屋裡,宣布了黃姑娘的罪行。之後,把黃姑娘喊進院里,將大門閂上。全家總動員,拿杈的拿杈,拿榔頭的拿榔頭,向一條狗發動了戰爭。
「大叔,你是不是怕下雨?」高妞問。她的眼睛又細又長,看人的時候,不是瞪著,而是眯著,是一種很柔順的小可憐兒樣子。
李干圖叮囑道:「你吳大叔是來給你做嫁妝的,叫你媽禁好一點兒。」
吳氏就明白了高妞挨打的原因。
接著,黃土夾著嶛礓疙瘩,狂風暴雨一般向他身上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