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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紫禁城內外 八 遣散太監

第三章 紫禁城內外

八 遣散太監

不久,鄭孝胥的開源之策——想把四庫全書運到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遭受當局的阻止,把書全部扣下了。
報紙上登出了這個消息,這個消息就像信號一樣,攻擊內務府的舉動接二連三地出現了。如內務府出售古玩給日本商人,內務府大臣榮源把歷代帝后冊寶押進四大銀行等等,這些過去本來不足為奇的事情,也引起了社會上嘖嘖煩言。
在救火的時候,中國人,外國人,紫禁城裡的人,城外的人,人來人往,沸騰一片,忙成一團。除了救火還忙什麼,這是可以想象的。但紫禁城對這一切都表示了感謝。有一位來救火的外國太太,不知為什麼跟中國消防隊員發生了爭執,居然動手把對方打得鼻子出了血,手裡的扇子也濺上了血。後來她託人把這扇子拿給我看,以示其義勇,我還在上面題了詩,以示感謝。這場火災過去之後,內務府除用茶點招待了救火者,還送給警察和消防隊六萬元「酬勞」費。
一、曰籌清理。清理辦法當分地產、寶物二類。
我在出宮之前,雖然對內務府的中飽和舞弊拿不到像上面說的這樣證據,但是,每年的「放過款項」的數字告訴了我一個事實:我的內務府的開支,竟超過了西太后的內務府的最高紀錄。內務府給我寫過一份叫做官統七年放過款項及近三年比較」的材料,是內務府為了應付清理財產的上諭而編造的(後面還要談到這次清理),據他們自己的統計,除去了王公大臣的俸銀不計,屬於內務府開支的,民國四年是二百六十四萬兩,民國八、九、十年是二百三十八萬兩,一百八十九萬兩,一百七十一萬兩,而西太后時代的內務府,起先每年開支不過三十萬兩,到西太後過七十整壽時,也不過才加到七十萬兩,我這個人再不識數,也不能不覺得奇怪。同時我也注意到了這個事實:有些貴族、顯宦之家已經坐吃山空,日趨潦倒,甚至於什麼世子王孫倒斃城門洞,郡主、命婦墜入煙花等等新聞已出現在報紙社會欄內,而內務府人卻開起了古玩店、票莊(錢莊)、當鋪、木廠(營造業)等等大買賣。師傅們雖然幫助過內務府,反對我買汽車、安電話,可是一提起內務府這些事,誰也沒有好感。伊克坦師傅在去世前(我結婚前一年)不久曾因為陳師傅不肯向我揭發內務府的弊端,說陳師傅犯了「欺君之罪」,不配當「太傅」。至於庄師傅就更不用說了,內務府在他看來就是「吸血鬼」的化身。他對內務府的看法促成了我整頓內務府的決心。
起火的原因和損失真相同樣的無從調查。我疑心這是偷盜犯故意放火滅跡的。過不多天,養心殿東套院無逸齋的窗戶上又發生火警,幸好發現得早,一團浸過煤油的棉花剛燒著,就被發現撲滅。我的疑心立刻更加發展起來。我認為不但是有人想放火滅跡,而且還想要謀害我了。
經過那次失敗,我還沒有看出內務府的神通。我把失敗原因放在用人失當和我自己尚未「親政」上面;那時正值政局急變,我幾乎要逃到英使館去,也無暇顧及此事。現在,我認為情形與前已大不相同,一則我已當家成人,任何人攔阻不了我,再則我身邊有了一批人,力量強大了。我興緻勃勃地從這批人才裏面,選出了鄭孝胥來擔當這件整頓重任。
關於內務府,我想先抄一段內務府一位故人寫給我的材料:
這位老先生當年由於家庭不許他升學深造,受過不少刺|激,所以他對於內務府人不讀書的感慨特別深。我那時對三旗世家所包辦的內務府,最不滿的還不是俗而無學,而是他們「視中飽舞弊,如奉明言」。
據說火警是東交民巷的義大利公使館消防隊首先發現的。救火車開到紫禁城叫門時,守門的還不知是怎麼回事。這場大火經各處來的消防隊撲救了一夜,結果還是把建福宮附近一帶,包括靜怕軒、慧曜樓、吉雲樓、碧琳館、妙蓮花室、延春閣、積翠亭、廣生樓、凝輝樓、香雲亭等一大片地方燒成焦土。這是清宮裡貯藏珍寶最多的地方,究竟在這一把火里毀掉了多少東西,至今還是一個謎。內務府後來發表的一部分胡塗賬里,說燒毀了金佛二千六百六十五尊,字畫一千一百五十七件,古玩四百三十五件,古書幾萬冊。這是根據什麼賬寫的,只有read.99csw•com天曉得。
君臣各闢世,世難誰能平?
天心有默啟,驚人方一鳴。
落落數百言,肝腦輸微誠。
使之盡所懷,日月懸殿楹。
進言何足異,知言乃聖明。
自意轉溝壑,豈知復冠纓。
獨抱忠義氣,未免流俗輕。
須臾願無死,終見德化成。
一、清寶物,各殿所藏,分別清檢,佳者永保,次者變價,既免零星典售之損,亦杜盜竊散失之虞。籌有巨款,預算用途,或存內庫,或興實業,當謀持久,勿任消耗。……此清理財產之大略也。
內務府人多不知書,且甚至以教子弟讀書為播種災禍者。察其出言則一意磨楞,觀其接待則每多繁縟;視中飽如經逾格之恩,作舞弊如被特許之命。昌言無忌,自得洋洋。乃有「天棚魚缸石榴樹,地炕肥狗胖丫頭」,以及「樹小房新畫不古,一看就知內務府」之諷,極形其鄙而多金,俗而無學也。余竊恥之,而苦不得采其源。追及民十七八之間,遍讀東華錄,在嘉慶朝某事故中(林清之變或成德之案,今不能清楚矣)發現有嘉慶之文字,略敘在清代中之背反者,其中有宗室有八旗有太監,而獨無內務府人,足見內務府尚不辜負歷代豢養之恩,較之他輩實為具有天良者。嘉慶之慨嘆,實為內務府人之表彰。於是始得解惑焉。內務府人亦常有自謂「皇上家叫我們賺錢,就為的養活我們」,此語之來,必基於此矣。至其言語舉動之不成文章者,正所以表其馴貼之愚,而絕無圭角之志;其畏讀書,則為預避文禍之於觸,與夫遺禍於后昆;其視舞弊及中飽如奉明言者,乃用符「不枉受歷代優遇豢養之恩」也歟?……而內務府人之累代子孫亦為之貽誤,乃至於此,曷勝嘆哉!
我和鄭孝胥第一次見面是在民國十二年夏天。他從盤古開天闢地一直談到未來的大清中興,談到高興處,眉飛色舞,唾星亂飛,說到激昂慷慨處,聲淚俱下,讓我大為傾倒。我立時決定讓他留下,請他施展他的抱負。我當時怎麼說的已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時他聽我談完后大為感動,很快做出了一首「紀思詩」:
我在婚前不久,干過一次清理財產的傻事。那時根據庄土敦的建議,我決定組織一個機構,專門進行這項工作。我邀請庄士敦的好朋友、老洋務派李經邁來主持這件事,李不肯來,推薦了他一位姓劉的親戚代替他。內務府並沒有直接表示反對,曾搬出了我的父親來攔阻。我沒有理睬父親的勸阻,堅持要委派李經邁的親戚進行這件事,他們讓了步,請劉上任。可是他幹了不過三個月,就請了長假,回上海去了。
內務府人多不讀書
另一個例子是我岳父榮源經手的一次抵押。抵押合同日期是民國十三年五月三十一日,簽字人是內務府紹英、耆齡、榮源和北京鹽業銀行經理岳乾齋,抵押品是金編鐘、金冊、金寶和其他金器,抵押款數八十萬元,期限一年,月息一分。合同內規定,四十萬元由十六個金鐘(共重十一萬一千四百三十九兩)做押品,另四十萬元的押品則是:八個皇太后和五個皇后的金寶十個,金冊十三個,以及金寶箱、金印池、金寶塔、金盤、金壺等,計重一萬零九百六十九兩七錢九分六厘,不足十成的金器三十六件,計重八百八十三兩八錢,另加上嵌鑲珍珠一千九百五十二顆,寶石一百八十四塊,瑪瑙碗等珍品四十五件。只這后一筆的四十萬元抵押來說,就等於是把金寶金冊等十成金的物件當做荒金折賣,其餘的則完全白送。這樣的抵押和變價,每年總要有好幾宗,特別是逢年過節需要開銷的時候。一到這時候,報上就會出現秘聞消息,也必有內務府闢謠或解釋的聲明。比如這一次抵押事先就有傳聞,內務府和榮源本人也有聲明,說所賣都是作廢的東西,其中決沒有傳說中的慈禧的冊寶云云
我下了決心。我也找到了「力量」。
我父親這時找到我,婉婉轉轉地,更加結結巴巴地向我說,鄭孝胥的辦法值得斟酌,如果連民國當局也不滿意,以後可就更不好辦了。
「從宮廷的內務府到每個王公的管家人,都是最有錢的。」他有一次說,「主人對自己的財產不知道,只有問這些管家的read•99csw.com人,甚至於不得不求這些管家的人,否則就一個錢也拿不到。不必說恢復故物,就說手裡的這點珍寶吧,如果不把管家的整頓好,也怕保不住!」
關於內務府中飽、舞弊的故事,在這裏只舉出兩個例子就行了。一個是內務府每年的驚人開支,即使四百萬元的優待費全部照付,也會人不敷出。民國十三年我出宮后,「清室善後委員會」在北京《京報》上揭露的當年收入抵押金銀古玩款,達五百多萬元,當年並無剩餘,全部開支出去了。據前面那段文字的作者說,那幾年每年開支都在三百六十萬兩上下,這是和《京報》上揭露的材料大體相符的。
一、清地產,從北京及東三省入手,北京如內務府之官地、官房,西山之園地,二陵之餘地、林地;東三省如奉天之鹽灘、魚池、果園,三陵庄地,內務府庄地,官山林地,吉林黑龍江之貢品各產地,旺清、楧木囗林,湯原鵬棚地,其中包有煤鐵寶石等礦,但得其一,已足富國。是皆皇室財產,得人而理,皆可收回,或派專員放地招墾,或設公司合資興業,酌看情形,隨時擬辦。……
九 整頓內務府
事情最後的收場,還是在我這裏。
今天想起來,那簡直是一場浩劫。參加打劫行徑的,可以說是從上而下,人人在內。換言之,凡是一切有機會偷的人,是無一不偷,而且盡可放膽地偷。偷盜的方式也各不同,有撥門撬鎖秘密地偷,有根據合法手續,明目張胆地偷。太監大都採用前一種方式,大臣和官員們則採用辦理抵押、標賣或借出鑒賞,以及請求賞賜等等,即后一種方式。至於我和溥傑採用的一賞一受,則是最高級的方式。當然,那時我決不會有這樣想法,我想的只是,別人都在偷盜我的財物。
我不管他怎麼說,只用這一句話來回答:

三月初十日夜值

大王事獯鬻,勾踐亦事吳。
以此慰吾主,能屈誠丈夫。
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
勿雲情難堪,且復安須臾。

天命將安歸,要觀人所與。
苟能得一士,豈不勝多許。
狸首雖寫形,聊以辟群鼠。
持危誰同心,相倚譬蛩驅。
鄭孝胥不想收兵,於是便接到了恐嚇信。信上說:你正在絕人之路,你要當心腦袋。與此同時,被我派去整頓頤和園的庄士敦也接到了恐嚇信。信上說:你如果敢去上任,路上就有人等著殺你。後來庄士敦很自得地對我說:「我也沒坐車,偏騎馬去,看他們敢不敢殺我,結果我活著到任了。我早看透了那些人!」他指的那些人就是內務府的人。他和鄭孝胥對恐嚇信都表示不在乎。
事實上,偷竊和縱火滅跡都是事實,師傅們也沒有避諱這一點,而對我的謀害則可能是我自己神經過敏。我的多疑的性格,這時已顯露出來了。按清宮祖制,皇帝每天無論如何忙,也要看一頁《聖訓》(這些東西一年到頭擺在皇帝寢宮裡)。我這時對雍正的《殊批諭旨》特別欽佩。雍正曾說過這樣的話:「可信者人,而不可信者亦人,萬不可信人之必不負於己也。不如此,不可以言用人之能」。他曾在親信大臣鄂爾泰的奏摺上批過:「其不敢輕信人一句,乃用人第一妙訣。朕從來不知疑人,亦不知信人」。又說,對人「即經歷幾事,亦只可信其已往,猶當留意觀其將來,萬不可信其必不改移也」。這些話都深深印人我的腦子裡。我也記得康熙的話:「為人上者,用人雖宜信,然亦不可遽信」。康,熙特別說過太監不可信,他說:「朕觀古來,太監良善者少,要在人主防微杜漸,慎之於始」。祖宗們的這些訓諭,被這幾場火警引進了我的思索中。
一、保舊殿,擬即設博覽館於三殿,收回自辦,三殿今成古迹,合保存古物古迹為一事,名正言順,誰得覬覦。且此事既與友邦聯絡合辦,遇有緩急,互相援助,即內廷安危,亦未嘗不可倚以為重。……此保護官廷之大略也。
原來的那些內務府大臣紹英、耆齡、寶熙,還是那麼恭順,沒有說出一句關於鄭、金、榮三人的壞話。不過榮源因為賣冊寶出了事,不露頭了,金梁因為上的條陳里有勸我讓醇親王退休的話,被我父親大罵一頓,也不知哪裡去了。
庄士敦師傅曾告訴我,他住的地安門街上,新開了許多家古玩鋪。聽說有的是太監開的,有的是內務府官員或者官員的親戚開的。後來,別的師傅也覺得必須採取措施,杜絕盜患。最後,我接受了師傅們的建議,決定清點一下。這樣一來,麻煩更大了。
一、曰圖恢復。恢復辦法,務從縝密,當內自振奮而外示韜晦。求賢才、收人心、聯友邦,以不動聲色為主。求賢才,在勤延攬,則守舊維新不妨並用;收人心,在廣宣傳,則國間外論皆宜注意;聯友邦,在通情誼,則贈聘酬答不必避嫌。至於恢復大計,心腹之臣運籌于內,忠貞之士效命于外。成則國家蒙其利,不成則一二人任其害。機事唯密,不能盡言……此密圖恢復之大略也。read.99csw.com
但是,如果認為俗而無學的內務府會敗在鄭孝胥的手裡,那就把這有二百多年歷史的宮廷管家衙門估計得太低了。儘管鄭孝胥吹得天花亂墜,而且有我的支持和信賴,他的命運還是和李經邁的親戚一樣,也只幹了三個月。
鄭孝胥成了「懋勤殿行走」之後,幾次和我講過要成大業,必先整頓內務府,並提出了比金梁的條陳更具體的整頓計劃。按照這個計劃,整個內務府的機構只要四個科就夠了,大批的人要裁去,大批的開支要減去,不僅能杜絕流失,更有開源之策。總之,他的整頓計劃如果能夠實現,復辟首先就有了財務上的保證。因此我破格授這位漢大臣為總理內務府大臣,並且「掌管印鑰」,為內務府大臣之首席。鄭孝胥得到了我這破格提拔,又洋洋自得地做了兩首詩:
我剛剛任命了鄭的差使,就得到了一個很頭痛的消息:民國國會裡又有一批議員提出了議案,要廢止優待條件,由民國接收紫禁城。早在兩年前,在國會裡就有過這類提案,理由根據是清室在民國六年鬧過復辟,現在又不斷向民國官吏賜官賜爵賜謚,儼然駕於民國之上,顯然圖謀復辟。現在舊案重提,說我不但給復辟犯張勳謚法,更非法的是賞給漢人鄭孝胥紫禁城騎馬和援內務府大臣。
「王爺不答應,我從今天起就再不回宮啦!」
鄭孝胥為了拉攏下級司員,表示虛懷若谷,傾聽下情,他規定每星期和司員們座談一次,請司員們為改革出些主意。有一位司員建議說,宮中各處祭祀供品向例需用大批果品糕點,所費實在太大,其實只不過是個意思,不如用泥土和木雕的代替,一樣的莊重。鄭對這個主意大為賞識,下令執行,並且對出主意的人擺升一級。可是那些把供品作為自己合法收入的太監(裁減后還剩下百名左右),個個都把鄭孝胥恨之入骨。鄭孝胥上任沒有幾天,就成了紫禁城中最不得人心的人。
我遣散太監的舉動,大受社會輿論的稱讚和鼓勵。在庄師傅的進一步指引下,我接著把「勵精圖治」的目標又轉到內務府方面。
紫禁城在表面上是一片平靜,內里的秩序卻是糟亂一團。從我懂事的時候起,就時常聽說宮裡發生盜案、火警,以及行兇事件。至於煙賭,更不用說。到我結婚的時候,偷盜已發展到這種程度:剛行過婚禮,由珍珠玉翠裝嵌的皇后鳳冠上的全部珍寶,竟整個被換成了贗品。
除了這些最積極于「密圖恢復」的人之外,就是那些態度消極悲觀的遺老們,大多數也不反對「保護宮廷,清理財產」和裁人裁款裁弊。其中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人,可以我的陳師傅為代表,一提到改革內務府的各種制度總是搖頭的。這些人大抵認為內務府積弊已深,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從乾隆時代起,隨著宮廷生活的日趨奢靡,即已造成這種局勢,嘉慶和道光時代未嘗不想整頓,但都辦不到,現在更談何容易?在陳師傅們看來,內務府不整頓還好,若整起來必然越整越壞;與其弄得小朝廷內部不安,不如暫且捺下,等到時來運轉再說。但是像陳師傅這樣的遺老,儘管不贊成整頓,卻也並不說內務府的好話,甚至還可以守中立。
他又說:「內務府有個座右銘,這就是——維持現狀!無論是一件小改革還是一個偉大的理想,碰到這個座右銘,全是——Stop(停車)!」
我從師傅們那裡知道,清宮中的財寶早已在世界上聞名。只說古玩字畫,那數量和價值就是極其可觀的。明清兩代幾百年帝王搜刮來的寶物,除了兩次被洋兵弄走的以外,大部分還存放在宮裡。這些東西大部分沒有數目,就是有數目的也沒有人去檢查,所以丟沒丟,丟了多少,都沒有人知道。這就給偷盜者大開了方便之門。
我十六歲那年,有一天由於好奇心的驅使,叫太監打開建福官那邊一座庫房。庫門封條很厚,至少有幾十年沒有開過了。我看見滿屋都是堆到天花板的大箱子,箱皮上有嘉慶年的封條,裏面是什麼東西,誰也說不上來。我叫太監打開了一個,原來全是手卷字畫和非常精巧的古玩玉器。後來弄清楚了,這是當年乾隆自己最喜愛的珍玩。乾隆去世之後,嘉慶下令把那些珍寶玩物全部封存,裝滿了建福官一https://read.99csw•com帶許多殿堂庫房,我所發現的不過是其中的一庫。有的庫儘是彝器,有的庫儘是瓷器,有的庫儘是名畫,義大利人郎世寧給乾隆畫的許多畫也在內。在養心殿後面的庫房裡,我還發現了許多很有趣的「百寶匣」,據說這也是乾隆的玩物。這種百寶匣用紫檀木製成,外形好像一般的書箱,打開了像一道樓梯,每層梯上分成幾十個小格子,每個格子里是一樣玩物,例如一個宋磁小瓶,一部名人手抄的寸半本四書,一個精刻的牙球,一個雕著古代故事的核桃,幾個刻有題詩繪畫的瓜子,以及一枚埃及古幣等等。一個百寶匣中,舉凡字畫、金石。玉器、銅器、瓷器、牙雕等等,無一不備,名為百寶,實則一個小型的匣子即有幾百種,大型的更不只千種。還有一種特製的紫檀木炕幾,上面無一處沒有消息,每個消息里盛著一件珍品,這個東西我沒看見,我當時只把親自發現的百寶匣,大約有四五十匣,都拿到養心殿去了。這時我想到了這樣的問題:我究竟有多少財寶?我能看到的,我拿來了,我看不到的又有多少?那些整庫整院的珍寶怎麼辦?被人偷去的有多少?怎樣才能制止偷盜?
那些俗而無學的內務府人,究竟是誰把鄭孝胥擠走的,我始終沒有完全弄清楚。是紹英搗亂嗎?可是紹英是出名的膽小怕事的人。是耆齡嗎?耆齡是個不熟悉內務府差使的外行,一向不多問事。至於寶熙,來的時間很短,未必有那樣大的神通。如果說一切都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張,竟敢和鄭大臣搗亂,也不全像。鄭孝胥上任之後,遇見的第一件事,是面前出現了辛亥以來成堆的積案。鄭孝胥對付的辦法是先來個下馬威,把原任堂郎中開除,把這個重要的位置抓過來,由他的親信佟濟煦接任。可是沒想到,從此內務府就像癱瘓了一樣,要錢,根本沒錢——真的沒有,賬上是明明的這樣記著:要東西,東西總是找不到存放的地方,賬上也是這樣記著……
他見我這樣對付他,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又抓頭,又撓腮,直在地上打轉兒,桌上的一瓶汽水給他的袖子碰倒掉在地上,砰地一聲炸了。瞅他這副模樣,我禁不住反倒格格樂起來,並且從容不迫地打開書桌上的一本書,裝作決心不想離開的樣子。
要想估計一下這次的損失,不妨說一下那堆燒剩和「摸」剩下的垃圾的處理。那時我正想找一塊空地修建球場,由庄士敦教我打網球,據他說這是英國貴族都會的玩藝。這片火場正好做這個用場,於是叫內務府趕快清理出來。那堆灰燼里固然是找不出什麼字畫、古瓷之類的東西了,但燒熔的金銀銅錫還不少。內務府把北京各金店找來投標,一個金店以五十萬元的價格買到了這片灰燼的處理權,把熔化的金塊金片揀出了一萬七千多兩。金店把這些東西揀走之後,內務府把餘下的灰燼裝了許多麻袋,分給了內務府的人們。後來有個內務府官員告訴我,他叔父那時施捨給北京雍和宮和柏林寺每廟各兩座黃金「壇城」,它的直徑和高度均有一尺上下,就是用麻袋裡的灰燼提制出來的。
金梁當了內務府大臣之後,又有奏摺提出了所謂「自保自養二策,」他說「自養以理財為主,當從裁減人手,自保以得人為主,當從延攬人手」。「裁減之法,有應裁弊者,有應裁人者,有應裁款者」,總之,是先從內務府整頓著手。這是我完全贊同的做法。
我在婚禮過去之後,最先運用我當家做主之權的,是從參加婚禮的遺老里,挑選了幾個我認為最忠心的、最有才幹的人,作為我的股肽之臣。被選中的又推薦了他們的好友,這樣,紫禁城裡一共增加了十二三條辮子。這就是:鄭孝胥、羅振玉、景永昶、溫肅、柯劭囗、楊鍾羲、朱汝珍、王國維、商衍瀛等等。我分別給了他們「南書房(皇帝書房)行走」、「懋勤殿(管皇帝讀書文具的地方)行走」的名銜。另外我還用了兩名旗人,做過張學良老師的鑲紅旗蒙古副都統金梁和我的岳父榮源,派為內務府大臣。
鄭孝胥是陳寶琛的同鄉,在清朝做過駐日本神戶的領事,做過一任廣西邊務督辦。陳寶琛和庄士敦兩位師傅過去都向我推崇過他,尤其是庄師傅的推崇最力,說鄭孝胥是他在中國二十多年來最佩服的人,道德文章,全中國找不出第二位來,說到辦事才幹和魄力,沒有比他更好的。陳師傅還告訴過我,鄭孝胥曾多次拒絕民國總統的邀請,不肯做民國的官,不拿民國的錢。我從報紙上也看到過頌揚他的文字,說他十幾年來以詩酒自娛,「持節不阿」,捧他為同光派詩人的後起之秀。他的書法我早看過,據說他鬻書筆潤收入,日達千金。他既然放棄了功名利祿前來效力,可見是個難得的九*九*藏*書忠臣。
同時,在清點字畫中,那些被我召集到身邊的股肱之臣,特別是羅振玉,也遭到了物議。這些新增加的辮子們來到紫禁城裡,本來沒有別的事,除了左一個條陳,右一個密奏,陳說復興大計之外,就是清點字畫古玩,替我在清點過的字畫上面蓋上一個「宣統御覽之寶」,登記上賬。誰知這一清點,引起了滿城風雨。當時我卻不知道,不點還好,東西越點越少,而且給遺老們增闢了各種生財之道。羅振玉的散氏盤、毛公鼎的古銅器拓片,佟濟煦的月羅版的宮中藏畫集都賣了大價錢,轟動了中外。頂傷腦筋的是,民國的內務部突然頒布了針對清宮販賣古物出口而定的「古籍、古物及古迹保存法草案」。
他們那些動人的口頭奏對都沒留下紀錄,他們寫的條陳也一時找不全,現在把手頭上一份金梁的條陳——日期是「宣統十六年正月」,即金梁當內務府大臣前兩個月寫的——抄下一段(原文中抬頭和側書都在此免了):
這一天,紹英帶著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出現在我面前,說現在的步軍統領王懷慶對鄭孝胥的做法很不滿意,王懷慶說如果再叫鄭孝胥鬧下去,民國如果有什麼舉動,他就再沒辦法幫我的忙。一聽這話,我才真怵了頭。這時,鄭孝胥「懇請開去差事」的奏摺到了。結果是,鄭孝胥回到「懋勤殿行走」,紹英依然又掌管了內務府印鑰。
我決定遵照雍正皇帝「察察為明」的訓示行事。我想出了兩條辦法,一條是向身邊的小太監們套問,另一條是自己去偷聽太監們的談話。後來我用第二條辦法,在東西夾道太監住房窗外,發現了他們背後議論我,說我脾氣越來越壞,這更引起了我的猜疑。在無逸齋發生火警這天晚上,我再到太監窗下去偷聽,不料聽到他們的議論更發展了一步,竟說這把火是我自己放的。我覺得他們真是居心叵測,我如果不先採取措施,后害實在無窮。
父親終於屈服了。最後決定,除了太妃身邊離不開的一些以外,其他太監全部遣散。
首先是盜案更多了。毓慶宮的庫房門鎖給人砸掉了,乾清宮的後窗戶給人打開了。事情越來越不像話,我剛買的大鑽石也不見了。為了追查盜案,太妃曾叫敬事房都領侍組織九堂總管,會審當事的太監,甚至動了刑,但是無論是刑訊還是懸重賞,都未獲得一點效果。不但如此,建福官的清點剛開始,六月二十七日的夜裡便突然發生了火警,清點的和未清點的,全部燒個精光。
這時剛剛發生了一起行兇案。有個太監因為被人告發了什麼過失,挨了總管的責打,於是懷恨在心,一天早晨趁告發人還沒起身,拿了一把石灰和一把刀,進了屋子,先撒石灰在那人臉上,迷了他的眼,然後用刀戳那人的臉。這個行兇的人後來未被捉住,受傷的人送進了醫院。我這時想起許多太監都受過我的責打,他們會不會對我行兇呢?想到這裏,我簡直連覺都不敢睡了。從我的卧室外間一直到抱廈,都有值更太監打地鋪睡著,這裏面如果有誰對我不懷好心,要和我過不去,那不是太容易下手了嗎?我想挑一個可靠的人給我守夜,挑來挑去,只挑出一個皇後來。我從這天起讓婉容整夜為我守衛,如果聽見了什麼動靜,就叫醒我。同時我還預備了一根棍子,放在床邊,以便應變。一連幾天,婉容整夜不能睡覺,我看這究竟不是個辦法。為了一勞永逸,最後我決定,把太監全都趕走不要!
我的「車」早已由師傅們加足了油,而且開動了引擎。如果說以前是由別人替我駕駛著,那麼現在則是我自己坐在司機座位上,向著一個理想目標開去。現在我剛剛勝利地開過「遣散太監」的路口,無論是誰叫我「停車」,也不行了。
臣意今日要事,以密圖恢復為第一。恢復大計,旋乾轉坤,經緯萬端,當先保護宮廷,以團根本;其次清理財產,以維財政。蓋必有以自養,然後有以自保,能自養自保,然後可密圖恢復,三者相連,本為一事,不能分也。今請次第陳之:
我知道這件事必定要引起一場風波。不把父親對付好,是行不通的。我想好了一個主意,親自去找我的父親。他沒有辦法和內務府大臣以及師傅們商量,突然遇到了這個問題,他的口才就更加不行,變得更加結巴了。他非常吃力地講出了一些零七八碎的理由,什麼祖制如此咧,這些人當差多年不致圖謀不軌咧,等等,來進行勸服。並且說:「這這也得慢慢商議,皇帝先回到宮,過兩天……」
一、曰重保護。保護辦法當分舊殿、古物二類。一、保古物,擬將寶物清理后,即請設皇室博覽館,移置尊藏,任人觀覽,並約東西各國博物館,借贈古物,聯絡辦理,中外一家,古物公有,自可絕人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