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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人生意義之不可知 回到巴黎

論人生意義之不可知

回到巴黎

鄭鈞寫過一首歌叫《回到拉薩》。我至今不明白為什麼是「回到」拉薩——難道鄭先生過去跟拉薩有什麼關係嗎?當然按照《革命之路》的邏輯,過去和拉薩有沒有關係並不重要。和你的夢想有關係的,和你所想象的自己有關係的,才是你的故鄉。
巴黎是全世界人民的故鄉。
於是,和弗朗克不同,地主的兒子、鄉紳的女兒、資本家的孫女、舊官僚的孫子浩浩蕩蕩地出發了,他們走啊走,找啊找,翻遍了整個地球,但始終沒有找到巴黎。
那麼,如果一個人有勇氣但是沒有夢想呢?如果「他們」之所以成為「他們」從來不是因為缺乏勇氣,而僅僅是因為他內心缺乏使命,或https://read.99csw.com者缺乏實現這種使命的才華呢?就是說——我知道這聽上去很殘忍——如果並不是每一個軀殼裡都有一個叫做靈魂的東西呢?
於是他們開始暢想巴黎的新生活,開始打點行李通知親友。然後弗朗克突然得知他會被升職加薪,於是他就動搖了,然後艾普若就憤怒了,憤怒得偷偷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並大出血死掉了。然後沒有人,沒有任何人,去了巴黎。
巴黎,這個中產階級反抗自身的革命燈塔,在弗朗克的叛變行徑中熄滅了。
主要是艾普若想到了巴黎。巴黎!她滔滔不絕地對弗朗克說,巴黎!如果我們搬到巴黎,生活就read•99csw.com不會這麼窒息!趕緊辭職吧!我可以在巴黎找個職員工作養活你!我們重新設計自己的人生!改變這一切還來得及!
以前我曾暗下決心,地圖上的其他地方我可以跟別人去,只有巴黎,必須和「真愛」同去。後來當我對「真愛」這件事的信念動搖之後,又暗下決心,這輩子要週遊世界,但不去巴黎。巴黎,多麼浪漫的城市,它早就不再是名詞而變成了形容詞,它早就不再是一個詞彙而變成了一道命令。沒有沉浸在愛河中的人,不配去巴黎。我想Sam Mendes跟我一樣有巴黎情結,所以他拍了一個電影《革命之路》。
《革命之路》是我最近看過的read.99csw.com最好的電影,也是最近我看過的最糟的電影。情節是這樣的:家庭婦女艾普若和中產職員弗朗克,在20世紀50年代紐約郊區過著普普通通的家庭生活,男的每天戴著小圓禮帽去上班,女的每天從窗口看兩個孩子嬉戲。但,生活在這個美國夢裡,他們覺得窒息。男的痛恨自己機械的職員工作,因為他只是漂浮在大街上無數小圓禮帽中的一個;女的則憎惡自己行屍走肉的主婦角色,因為她家窗口只是無數郊區窗口中的一個。總之,他們恐懼自己正在變成——也許從來只是——「他們中的一個」。於是他們想到了巴黎。
導演試圖把故事構架成艾普若的勇氣和弗朗克的懦弱之間的https://read.99csw.com衝突,但現實中更本質的衝突不是來自予勇氣和懦弱,而是來自於反抗的勇氣和承受的勇氣,拒絕烏托邦和追求它一樣需要勇氣。我想弗朗克不僅僅是貪圖安逸,他害怕自己勇敢地放棄一切去探索內心的時候,會驚恐地發現裏面其實空無一物。放棄並不難,關鍵是for what。歷史上的革命之所以成功地吸引了那麼多地主的兒子、鄉紳的女兒、資本家的孫女、舊官僚的孫子,並不僅僅是因為它激發了放棄的勇氣,而是它解決了for what這個重大課題。它提到了解放,提到了平等,提到生產關係改造,提到了物質極大豐富,提到了桃花盛開的地方。在想象的地圖上,它清清楚楚地標九*九*藏*書識出了巴黎。
我不得不說,在看電影的過程中,我幾度想從座位上站起來,大聲和歇斯底里的艾普若辯論。我想說一個人的幸福感怎麼可能取決於他居住的城市,它只能來自於你的內心,我想說在巴黎做文秘怎麼就成了人性解放之通途了呢,我想說明明是逃避自我怎麼就成了追求夢想了呢,我想說你不要折磨可憐的弗朗克,他已經說了,如果他有個什麼特長也許會去孤注一擲地開發它,但問題是他並沒有。我想說到底是巴黎的什麼可以讓你實現人生的價值呢,是艾菲爾鐵塔盧浮官還是香榭里大街?這時侯我聽見導演語重心長地加入我的假想辯論:在這部作品中,巴黎僅僅是一個比喻,它指的是一個人追求夢想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