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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社會之既不可知又不可能 匈牙利咖啡館

論社會之既不可知又不可能

匈牙利咖啡館

我曾經猜想,這裡有一個秘密的馬克思主義社團。那些從1960年代的左派政治運動中敗下陣來的人們在這裏招兵買馬,商討顛覆資本主義大計,咖啡和草莓小甜餅只是幌子而已。我這樣說不是沒有道理的。
匈牙利咖啡館可不僅僅是一個咖啡館,而且是一個政治陣營。宣稱自己常去匈牙利咖啡館,就等於宣稱了自己的階級成分,一個左派的進步知識分子,或至少也是一個文化嬉皮士。哥倫比亞大學附近的人,或進而整個世界的人,完全可以被區分成「去匈牙利咖啡館的人」和「不去匈牙利https://read.99csw.com咖啡館的人」。一個小小咖啡館,大大提高了劃分敵友的效率。
我這個猜想雖然非常振奮人心,但並不能得到證明。能得到證明的,只是身邊這些瑣碎的聊天而已。比如那兩個女孩,在討論愛的暖昧與道德修養的關係:「三天都沒有回信呢,這都不是愛不愛的問題,而事關基本的人品!」
想清楚了這一點,我在匈牙利咖啡館坐得心安理得起來。這哪是什麼左翼咖啡館,它就是看上去有點「波西米亞」而已。我對波西米亞風格的理解是:當小資九_九_藏_書厭倦了自己,他就需要時不時地冒充無產階級。中國的知識分子由於原罪感而發動了一場浩大的革命,西方的知識分子由於原罪感而發明了一個時尚流派。他們的救贖真是比我們的有效率。
咖啡館看似一家鄉間小學教室。昏暗的燈光,擁擠的桌椅,斑駁的牆壁,惡作劇地橫亘在陽光明媚的阿姆斯特丹大街上,好像唇紅齒白的笑容之間,一顆蟲牙突兀在那裡。令人費解的是,這裏永遠是人滿為患。
我就坐在我們學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館里。這家咖啡館叫匈牙利咖啡館。匈牙利,這是一九-九-藏-書個多麼神秘的國家啊,它地處東歐,1956年曾經有過一場不成功的革命,它還……好吧,其實關於匈牙利我一無所知。
人們摒棄了門外的燦爛陽光和星巴克里的資產階級光明,趴在匈牙利咖啡館昏暗的燈光下,如同捉虱子一樣費勁地辨認自己書上的文字。
一次次的竊取情報都是空手而歸。我只好承認,人們喜歡光顧這個「左派」咖啡館,並不是因為他們有什麼「左」的意識,而是因為他們喜歡「左」的下意識。意識太多,無意識太少,下意識則剛剛好。正如那些左派的標語,佔領大街太多,銷聲九*九*藏*書匿跡太少,而匿名地幽閉在一間咖啡館的廁所里則剛剛好。在意識的層面上,左派已經潰散,等它在下意識里捲土重來時,一個體系完整的意識形態已經分解為支離破碎的意象,比如這些昏暗的燈,這些破舊的桌子,這些失魂落魄的人。人們在這破碎的意象中尋找一種美學上的刺|激,卻早已無法將它拼湊一個政治野心。當歷史變得像一個宿命,政治也從現實主義走向了印象主義。
「左」的幽靈就在這家匈牙利咖啡館里來回穿梭,招攬生意。這幽靈已失去語言,只剩下身體。它勾引我們,但並不企圖征服。人們read.99csw.com坐在這裏,消費著這妖嬈的眼神,而它也縈繞著人們。醫治他們下意識里的那一點炎症。
證據之一就是那些奇形怪狀的人們,比如那個頭上扎著一個蝴蝶結的老太太,那個夏天還穿著皮衣服的長發青年……這些人成天駐紮在這裏,哪裡是喝咖啡,簡直是每天在這個生產憤世嫉俗的作坊里值班。證據之二就是這家咖啡館的廁所。我一生中從來沒有上過這麼「左」的廁所。小小兩平方米的廁所牆上,寫滿了各種政治宣言——支持巴勒斯坦運動的,唿吁布希下台的,打倒美帝國主義的……其慷慨激烈程度,足以把一個右派嚇成便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