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鉚上啦？」

良平老握著酒杯，斜眼瞪著那群年輕小夥子。

「知道啦！我了解你的心情。」

寫這些字的門牌已經變得漆黑，不仔細看根本讀不出字來。雖然如此，卻一點也不失莊嚴。

「進來坐一下吧！」

「我真的是為吉岡一門著想，才直言不諱。如果大家都像那馬屁精一樣，先師的拳法老師之名，也會荒廢掉的……會荒廢掉啊……」

「小師父，事情到這地步，除了上這家，別無他法了。」

又飛回來。

「好好，大家一起唱吧！」

清十郎也有點飄飄然。

藤次半是揶揄半是拍馬屁，並對同行的一個人吩咐：

「藤次！去買斗笠來，斗笠。」

「快拿酒來。」

「真奇怪呀！」

「告誡？……你有什麼能力可以告誡別人？」

「那又怎麼樣？」

「我一直以為他是頭一次來逛花街呢！我們家的小師父真是深藏不露啊！我看他已跟那娘兒很要好了！」

祇園和植田兩人急忙勸架：

大伙兒學他的口氣。

「這傢伙……」

大伙兒撥開那家的門帘，一擁而入。

當街道開始點燈的時候，就有許多年輕的武士魚貫走出這門，回家去，似乎沒有一天休息。有的人，包括木刀在內，腰間總共佩了三把刀；有的扛著真槍。他們都是一些遇上戰事，就會比賽誰先見血的武人。就像颱風眼一樣，一副看到誰都想惹是生非的嘴臉。

「我想去昨夜那一家。」

「我沒有看不起。先師在世時，身為室町將軍老師，任職于兵法所，被世人譽為天下第一，但現在已不是那個時代了。志於武道的人士風起雲湧。不只京都，江戶、常陸、越前、近畿、中國，連九州邊境都出現不少名人高手。我的意思是說，不能因為吉岡門的拳法老師很有名，就自我陶醉，認為現今的小師父及其弟子都是天下第一，這種想法是錯誤的。難道不是嗎？」

「謝了！」

「哼！你ｒead•9９ｃsw.ｃom給我出來！」

「哦！你的口氣真大。你說，怎麼認出來的？」

「真的？」

「喂！快去買斗笠來。」

「那麼，為何您用斗笠遮住臉，那娘兒們還是猜出您是四條的小師父？您不覺得奇怪嗎？各位！你們不認為奇怪嗎？」

「各位！有件事很奇怪喔！」

來到花街附近，身材頎長、穿著綉著三朵苧環家徽的暗茶色的衣服，被稱為小老師的吉岡清十郎，回頭對同伴說道。

不知何時，這些燈火又要熄滅了？

「除了咱們京八流的吉岡老師之外，天下還有誰懂劍？如果有，在下想先睹為快呢！……哈、哈、哈！」

「什麼？好，我喝，你也得喝喔！」

妓|女們見狀想逃開，不想慌亂中踢翻了鼓及酒瓶。

「跟齋藤實盛一樣，是染的吧！」

「是哪個傢伙？說話也不看場合。到這裏來，罰一杯！」

「時間的問題罷了！」

「斗笠？是草笠嗎？」

「走過去太麻煩了，把酒杯丟過來！」

「藤次，我們偷偷走吧！其他的交給植田去處理。」

「喂！各位弟子們，連這點小事都不知道，怎麼做生意呢？」

「隨便了。倒是先叫她放開我的袖子吧！」

大家以為他到走廊去，沒想到他拿了侍女紅色的圍裙，綁在頭上，還插上梅花，扛著掃把。

他指著她，那妓|女立刻說道：

清十郎沒醉。

酒杯飛過去。

「別衝動嘛！」

但是，除了清十郎和藤次之外，其他人對這些根本不在意。

關原之役已是五年前的往事了。

「您假裝上廁所。我隨後就來。」

「不是，不是。」

家康辭去將軍職位，秀忠今年春天成為第二代將軍，為了上京拜謝，京里呈現一片復甦的景象。

「咦？四條的小師父，不行喔！您遮著臉，我也認得出來喔！」

有八九個人圍著一人叫著：

「小九九藏書師父，換一家比較安靜的地方，怎麼樣？我陪您去。」

他輕聲問道。

「哈哈哈！沒斗笠就無法走在花街上？真是標準公子哥兒的話，難怪會因為太有女人緣而傷腦筋呢！」

那人罵著，想到別的房間去，沒想到走到走廊便體力不繼，用兩手撐著，臉色蒼白，朋友連忙為他拍背。

藤次要製造遊樂的氣氛，開玩笑說：

清十郎擺脫這些同伴，巧妙地溜了出去。

「丟去嘍！」

「今天可要到一家既不認識小老師、也不認識咱們的地方去喔！」

「戰爭和戰爭之間的停火，就和這街上的燈火一樣短暫啊！誰說人生有五十年，街燈到了天明就滅了。」

「沒錯，飲酒作樂吧！」

「你在胡說什麼！我根本沒來過這家。」

「酒喝得真無聊。」

被潑冷水的男人，站了起來：

此時，從一間茶店傳來妓|女嬌滴滴的聲音：

「沒問題。」

說完，挺出胸膛。

這裏也是匆忙搭蓋的簡陋屋子，俗不可耐的房間里，胡亂地裝飾著低俗的圖畫和花。

「你身為吉岡老師的門下，竟然看不起吉岡拳法流？」

「沒錯，雖然我在吉岡門是老前輩了，但鬢毛還是這麼黑喔！」

「不喝白不喝，還猶豫什麼？」

「不，我不喜歡讓人側目，還批評說，吉岡拳法的長子在這種地方閑逛呢！」

「沒這回事，他胡說。」

「小師父，您一定感到很沒趣吧？」

在另一個角落，有人拿著一個巨大的盛酒器：

藤次對清十郎說：

「啊！這不行！」

「我總是要藏頭露尾。傷腦筋！傷腦筋！」

酒一拿來——

大家七嘴八舌講個不停。這條街道沿著加茂川，燈火通明。有一處經戰火焚燒后的長期荒蕪的空地，不知何時開始，地價竟也高漲，相應地也出現了一些新的違章建築，到處掛著紅的或淺黃的門帘。胡亂塗著白粉的妓|女，不斷尖聲浪笑；店家大批買來的阿波女郎，也抱著最近流行https://read.99csw.com的三弦琴，邊彈邊唱。

大伙兒牛飲似地比賽喝酒，大口大口猛灌，直到喝不下的酒從嘴角流了出來。

「可是上面有苧環家徽呀！」

事實上，這些人說的也不全是奉承話。清十郎身材頎長，穿戴的全是綾羅綢緞，年約三十上下，又正值盛年，而且確實有名門子弟的氣質。

「艾草屋嗎？」

「嘿喲，各位，我要跳舞。藤次，你替我唱歌吧！」

說完，停在那格子門前。

最後，有人終於忍不住開始嘔吐；也有人眯著眼，盯著喝酒的同伴；還有人平時就已驕傲自大，這會兒更氣焰囂張地說：

「是的。」

「鉚上了，又怎麼樣？」

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著。

「真的不行呀！那家的娘兒們只對小師父拋媚眼，絲毫不把咱們放在眼裡。」

「我在門外等。」

他一臉的為難。

「啊哈哈哈！」

「不行！自己是兵法家，卻畏懼他人，真是個膽怯的小子。」

「假正經的斗笠先生！」

藤次早知道他會辯解，但還是故意說道：

清十郎把臉遮住，大搖大擺走在大街上。

「什麼呀？什麼事？」

走著走著，不少娘兒們從一間間淺黃的短簾，或是紅貝殼色的格子門裡，像籠中鳥般啁啾個不停：

「上菜！」

菜上來了，有個精於此道、地位跟藤次相當的、名叫植田良平的人故意怒斥道：

「誰說我老了？」

趁清十郎看著衣服上的家徽時，門內的女人立刻伸出白皙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可能還會再戰吧！」

「這哪算武士？」

無論是知識分子，還是非知識分子，人人都有這種體驗。戰火已熄，京都和大阪的街燈，猶如室町將軍盛世時一般明亮，即使如此，人們的腦子裡還是會想：

弟子祇園藤次回答道。

信長也經常吟唱——人生五十年，世事變化，如夢泡影。

「還不快點叫娘兒們出來！」

「心領了。你說我年輕，https://read.99csw.com那我不得不跳舞了。」

「植田，你越來越年輕了。」

又有人喊道。

那妓|女把一張白粉臉靠到格子門上。

在此，也有一批人抱著這種想法，在世上得過且過。

「小師父！小師父！」

「來呀！誰來跳舞？」

「沒錯。」

「這些傢伙，這樣才高興嗎？」

藤次很會察顏觀色。

「這下子更加俊俏了。小師父，這樣更風流倜儻！」

「進來呀！美男子。」

「把斗笠掀開，讓我們看看您的臉呀！」

其他的人也幫腔說道：

大家拍手叫好。妓|女們也敲敲打打接著唱：

「什麼斗笠，不戴也沒關係嘛！」

「你這傢伙，看小師父在這裏才故意拍馬屁。天下的劍道，不只是京八流！還有，吉岡一門也不是第一的。你看，光是京都這一地，黑谷就有從越前凈教寺村出來的富田勢源一門；北野有小笠原源信齋；白河則住著未收弟子的伊藤彌五郎一刀齋。」

「哇哈哈哈！」

「暗茶色的羽織，是四條武館眾武家最喜歡的衣服。而頂頂有名的吉岡染，連這條花街都很流行呢！」

「昨晚去的那家，真令我們蒙羞。對不對？各位！」

「還給你嘍！」

藤次在後面說道：

說完，他嗚嗚地哭了起來。

但是，沒人相信這戰後的景象是真正的天下太平。江戶城裡，即使第二代將軍即位，大坂城裡，豐臣秀賴仍然健在——不只健在，諸侯都還跟隨著他，而且，他擁有足以容納天下浪人的城池和財力以及他父親豐臣秀吉的德望。

清十郎掩住得意的神色，故意裝出驚訝的表情。

同伴們故意起鬨。

一會兒，斗笠買來了。

清十郎更加裝模作樣。雖然，弟子祇園藤次慫恿他踏入花街柳巷只是最近的事，但他父親九_九_藏_書吉岡拳法是個名人，他幼年又不曾受缺少金錢之苦，也不知天高地厚，生來就是個大少爺。所以，多少有幾分虛榮。弟子們的逢迎吹捧，還有妓|女們的鶯聲燕語，就像甜美的毒刺，使他更加陶醉。

「你們這些娘兒們！臭娘兒們！」

慶長十年。

「奇怪？」

有人擺架子說道。

藤次說道。

有個男人坐在清十郎旁邊，一樣喝得爛醉如泥，嗝打個不停，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你不喝嗎？這等好酒。」

「的確很掃興。」

「我嗎？」

又替雙方打圓場。

妓|女終於放開清十郎的袖子。

今日不知明日事。

「那裡的確很有茶屋的氣氛。我早就知道小師父喜歡那家艾草屋，沒想這些豬頭豬腦也跟了過來，礙手礙腳的，所以才故意找這家便宜茶館。」

「但是，誰都可能穿吉岡染，不只有小師父穿啊！」

這些人是陸續從西洞院四條的街頭出來的武士。在他們旁邊，有個白壁築成的長牆，以及雄偉的橫木門。

「要叫娘兒們出來，太好了！植田老要發威嘍！快叫娘兒們！」

在這群醉醺醺，如皮影般晃動的人群中，有一人穿過街燈，跑向斗笠店。

有人用筷子敲盤子，有人用火鉗敲火盆。

清十郎也誇張地說：

兩人極力當和事佬，勸他們繼續喝酒。但是一個怒吼得更大聲，另一個則攀著植田的脖子，說道：

「娘兒們都從窗口看著您喔！」

對方一掌打在杯盤上。

「好了，好了。」

「不是畏懼，我是要告誡你，不要太驕傲。」

「所以妄自尊大是行不通的。」

長久以來的戰亂，形成的這種人生觀，無法輕易忘卻。

「藤次！為何那娘兒們知道我是吉岡的長子呢？」

「這樣戴著，就沒人認得出我了。」

這一來，清十郎像得救一樣，馬上接受藤次的提議。

藤次看看格子門內白皙的笑臉，又看看清十郎，說道：

「你這娘兒，小師父說要上你這家，放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