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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風之卷 第14章 斷弦

卷四 風之卷

第14章 斷弦

「如您所見,琵琶裏面是空心的。可是,那種千變萬化的聲音是從哪裡發出來的呢?那就是架在琵琶裏面的那一根橫木。這根橫木,既是支撐琵琶的骨幹,同時也是心臟和大腦。這根橫木筆直地將琵琶本體撐得繃緊,一點也不彎曲。為了產生種種變化,製造的人特意將橫木削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狀。雖然如此,仍無法發出真正美好的音色。它的關鍵在於如何控制橫木兩端的力道。我將琵琶劈開,主要是想讓您了解——我們的人生亦如琵琶。」
他堅持不進屋裡,而且看也不看吉野一眼。
「請您過目!」
「你是開玩笑的吧?」
「吉野姑娘,你嘲笑武藏是個不成熟的人呀!」
她堆著滿臉的笑容搖搖頭說道:
「?」
「請……」
「當然應該戒備。」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吉野也不由覺得矜持,沒法談笑自如。真將異性看成異性的話,是沒辦法從事娼妓工作的——
「您生氣了嗎?」
「……」
吉野卻一直不打開窗外的遮雨板,牡丹薪木雖已燃盡,但是她的身子仍熱血沸騰。
凝絕不通聲暫歇
她撥下剛劈開的木頭,琵琶內部的構造,在燭燈照耀下,一覽無遺。
「謝謝!」
如果只是藝妓的嬉笑之言也就罷了,但如果是她的真心之言,可就不能置之不理。因此武藏心想,即使這間屋子早已被包圍,他也要問個明白。武藏露出認真的眼神詢問吉野。
偶爾,積雪從屋檐或樹梢落下的聲音都會驚嚇到他們。因為在兩人耳里,這聲音有如巨響,好像有人從圍牆上跳下來一般。
此時,遠處傳來了雞啼聲。
「別管我,你先休息吧!九九藏書天亮之後,我就回去。」
「琵琶和我有什麼關係?」
他的眼神炯炯有光,猶如刀鋒直盯著吉野,等待她的答覆。
「為什麼在你眼裡我像即將被殺的人?還是個脆弱不成熟的人?請告訴我原因。」
「?」
武藏直盯著琵琶。
武藏將它和吉野的臉做了比較,他懷疑這位女性怎麼有這麼剛烈的個性呢?刀劈琵琶的破裂聲,仍繚繞在他腦海里,使他疼痛依然,而吉野卻面不改色。
「什麼事?」
小弦切切如私語
銀瓶乍破水漿迸
「?」
現在,他就像一個俘虜。
「武藏先生,如果……」
客人走後,吉野仍然坐回原來的位子,添加牡丹柴薪。
「什麼?」
「如果吉岡門徒成群攻擊這裏,我覺得在您還沒站起來之前,就會遭到砍殺。您實在是一位令人可憐的人啊!」
「您若真想知道,我就試著說說看吧!武藏先生,剛才吉野為大家彈了一首琵琶曲,不知道您聽進去沒有?」
「正如您所說,這樣就已足夠了。但是如果將琵琶比喻成一個人——請想想看,僅有四根弦和木板琴體就能奏出那麼多的音階是多不可思議啊!千變萬化的音階組合成樂譜。想必您知道白樂天一詩中對琵琶音色描述得淋漓盡至。我念給您聽吧!」
武藏走進房間,坐到吉野所坐的火爐邊。
幽咽泉流水下灘
屋內一片寂靜,如果沒有吉野的呼喚,侍女是不敢貿然闖入的。
「我並沒有防備任何人,我只是警告自己不可疏忽。」
「……」
吉野不輕易開口,武藏https://read•99csw.com故意激她。吉野原本嚴肅的臉頰重現酒窩。
吉野收起刀,面帶微笑,若無其事地朝武藏說道。
由於下雪反光的緣故,門縫射進了刺眼的陽光。
鐵騎突出刀槍鳴
「琵琶能奏出不可思議的音色,如果劈開琴板,它的內部其實一點也不奇特。我想讓您看看。」
吉野連著問了幾個問題,並不是有意要詰問武藏,倒是有點輕蔑的意思。
這是低水準的青樓「買醉者」所抱持的觀念。因為他們根本不明了松級太夫的背景和修養。
水泉冷澀弦凝絕
曲終收撥當心畫
吉野說完,起身拿了掛在牆上的琵琶,再折回原位。她將琵琶放在兩人之間,端詳著琵琶:
「因為說這句話的人是女人,所以我沒有必要生氣。你說你擔心我即將面臨死亡,這是什麼意思?」
大珠小珠落玉盤
武藏獨自倚坐在門邊,似乎準備就這樣坐到天亮。
「我只聽到你彈平曲熊野,其他還要聽什麼嗎?」
吉野珍惜黎明時分,想再加些柴薪,但是牡丹薪木已經用完了。
可是吉野毫不吝惜地一下子就把琵琶縱劈成兩半。
吉野替他沏好了茶,心想再說話只會自討沒趣,只好保持沉默。
雖然這麼說,朝夕在男人圈中周旋的吉野和武藏之間有很大的不同。從年齡來看,吉野比武藏長一兩歲,對男女感情方面的見聞、感覺或辨別也比武藏更有經驗。但是,在此夜深時分,眼前這位男人,因羞澀而不敢正視吉野,並強忍著悸動的心,一直九九藏書坐在原地不動。這使吉野又恢復純情少女般的情懷,與對方一樣內心充滿初戀的悸動。
吉野偷偷瞧了武藏一眼。那時,武藏整個人好像刺蝟,全身都處在備戰狀態。他的眼睛像老鷹般明亮,發梢、神經都處在高亢狀態。此刻,任何讓他碰到的東西,鐵定斷裂無疑。
「我為什麼要和學兵法的武藏先生開這種玩笑呢?」
「那麼我問您,琵琶只有大弦、中弦、清弦和游弦等四弦,為什麼可以自由自在地奏出強弱緩急等音調呢?這些您聽出來了嗎?」
雖然武藏說他沒生氣,但是他的眼神一點也不溫柔。因為他在這屋子裡等待天亮的時候,時時刻刻都感受到吉岡門人的詛咒,以及他們拿著刀槍嚴陣以待的殺氣。即使吉野沒預先打聽消息,他也有這樣的預感。
此刻已夜深人靜,弦歌之聲亦完全停歇,好像世上不曾有過歌聲鬢影的青樓一般。大伙兒才離去一刻鐘,就敲起丑時三刻的鐘聲。
間關鶯語花底滑
「對敵人呢?」
武藏專心盯著白木屑和斷掉的四根弦,沒注意到雞啼,也沒發現從門縫照進來的陽光。
吉野內心打了個寒顫。雖說天將破曉時寒冷徹骨,但是她的顫慄卻不是寒冷的天氣所致。
當時,在蓮華王院內的時候,他就想藏身到別處。只是這樣一來,對方可能對光悅下手,何況他跟侍女靈彌說過一定會回來,如果不折回來,豈不欺騙了她。再說,世人也可能謠傳他是因為害怕吉岡門人復讎才躲藏起來。他想了許久,最後若無其事地回到扇屋和大伙兒同席而坐。武藏必須忍受極大的痛苦才能做到這一點,而且也必須表現出從九*九*藏*書容自在的樣子。為什麼吉野看他的舉止會笑他不成熟,反而說他看起來是一副垂死之相。為何這麼斥責他呢?
吉野皺皺眉頭,既不像有節奏的唱詩,也不像單純的念詩,只是低聲吟著:
四弦一聲如裂帛
武藏依然背對著吉野,淡淡地回答。
兩名侍女不知就裡,在隔壁房間鋪上豪華的棉被和枕頭之後才離去。從枕頭垂下的金鈴鐺,在昏暗的寢室中閃著亮光。這反而變成擾人的東西,令兩人無法放鬆。
嘈嘈切切錯雜彈
「您這是防備誰呢?」
放在小綢巾上的茶涼了。不知吉野是生氣了,還是認為和鄉巴佬多說無益,她收起小綢巾,將杯中的茶倒掉。
大弦嘈嘈如急雨
「啊!什麼時候天亮了。」
這種顫慄加上對異性的悸動,在她的血液里交互賓士。兩人之間的牡丹柴薪,繼續燃燒著。最後當火爐上的開水沸騰,發出松風般的汽笛聲時,吉野的心境,才恢複原來的沉穩。她靜靜地喝著茶:
她重複說了好幾次,而每次武藏都回答:
「武藏先生,我生為女性,對兵法一竅不通。可是,自入夜以來,您的動作和眼神就像死人一般。說得更貼切一點,您臉上已露臨死之相。無論是修行的武者還是兵法者,能夠在江湖揚名的人,都是能夠面臨槍林彈雨而面不改色,然而這樣就表示他厲害、他是人上人嗎?」
她纖細且柔軟的手上握著一把小刀。「啊!」武藏深呼吸一口氣,說時遲那時快,刀刃已深深嵌入琵琶的一角。她從琵琶最上頭的木板到桑木琴體,劈了三四刀。這劈琴的聲音,九九藏書就像血從身體流出來的聲音。武藏覺得好像被刀鋒刺進骨頭一般,疼痛無比。
此時無聲勝有聲
「那邊很冷吧!請到爐邊來!」
遠處傳來開門聲、鳥叫聲,早晨已降臨了。
「怎麼會?」
別有幽愁暗恨生
「……」
「不,我聽了。」
接下來,她以憐憫的眼神看著武藏,武藏仍然沒有改變姿勢。從背後看上去,他的身體就像穿著鋼盔鐵甲,毫無空隙。
「我真後悔問您這句話。您始終處在緊張狀態,根本沒仔細欣賞剛才我所彈的那首複雜的曲子。」
「光是一把琵琶,就可以奏出這麼複雜的旋律。當我還是侍女的時候,就覺得琵琶為何這麼了不起、這麼不可思議。所以我將琵琶摔破,仔細研究它的結構,再親自做了一把。像我這麼愚昧的人,最後終於發現琵琶除了外體之外,還有琵琶心呢!」
「這道理表面看起來誰都能理解,但是卻沒有人能擁有琵琶橫木般的內在修養。齊撥四弦,則萬馬奔騰、風起雲卷,而這麼強烈的聲音便是來自琴體內那根橫木適度的鬆弛和緊繃。看到這種情形,讓我深深體會到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也經常如此……而今夜我突然想到把這個道理比喻在您身上……您只有緊繃度,卻沒有鬆弛度,這是多麼危險啊……如果彈奏這樣的琵琶,一定無法自由自在地變化音調。勉強彈奏的話,弦一定會斷,琴體也一定會裂傷……實在抱歉,看到您的樣子,引發我這麼想。我絕無惡意,也不是存心要戲弄您。最後,請您別介意我狂妄無知的話。」
「大概快天亮了吧……武藏先生,到這邊來喝杯熱茶,烤火取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