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圓明之卷
第15章 圓
「啊……」
「……？」
武藏肅然立起，內心充滿憤怒。
「大師。」
武藏從亂髮中望見明月。山門上，秋天的月色看起來特別皎潔。
只不過，他此刻已無求于愚堂了。
這文字想必是開山大燈的遺訓。
到底自己是要了解何事？向禪師追求什麼？
愚堂乾瘦的臉龐，眼睛瞪得斗大，銳利的眼神望著武藏。
武藏也無言。
武藏佇立在山巔。不久，京都街道的屋瓦和加茂川的河水，在晨霧中漸漸現出它的輪廓。
「……禪師。」
在美濃的大仙寺住了七天，在彥根的禪堂又住了幾天。
第二次開口，武藏已不再瞻前顧後。而像一團火球般匍匐向愚堂腳邊。「請賜教一言，請賜教一言。」
「空無一物！」
最後那句話像一盆冷水潑在武藏心頭，使得武藏抬不起頭來。
他們經過美濃。
與身體合為一體的劍法，為何無法練就？為何心有旁騖、無法專心呢？為這。
原來愚堂拿著棒子在地上畫了一個大圓圈——武藏就被罔在這個圓內。
為那。
「你有何見地？竟然要來拜訪愚堂門？」
「……」
「……」
如果自己的道業至此無疾而終，自己寧願死去。因為已經失去生存的意義。這使得武藏輾轉無法成眠。
把這個圓擴展至乾坤，便是天地。
「這個也是枝葉……」
為一些事情左顧右盼。一心一意追求劍道，卻又為身邊的諸多瑣事而分心。雖然武藏覺悟到此點，但是就因為自己專心一意，追求道業，才會如此分心。愚蠢的焦慮，內心備受煎熬而飽受迷惑之苦。
連住在自己愚蠢身上的跳蚤都覺可
九*九*藏*書憐。他用力向空中一揮。
路開始上坡，三井寺和世喜寺所在的山上，籠罩著一層夜霧，一路上幾乎看不到人影。
武藏卷著草席像只夜蟲般地躺在石頭上睡覺。又八不知睡得可舒服？想到又八不必受苦，而自己卻為解脫痛苦，自找苦吃。他不禁羡慕起又八。
他的心中藏著一個連自己也不明白的疑問——只要能夠化解這個難題，停滯不前的劍法也能夠豁然開朗，可是現在他卻相當無奈。
如果禪師住在簡陋的客棧，武藏就在附近落腳。如果禪師投宿寺里，他便睡在山門下，武藏到哪裡都可以睡。一心只期待禪師能授予一言之教，此乃武藏追隨禪師的目的。
他只說出這兩句話，便整個人趴在地上。
自己是圓，天地也是圓。兩者不可分，共存於一體。
武藏隨後爬上山嶺。沒想到愚堂與又八競停下腳步，雙方靠得很近。而且愚堂也看著自己，使得武藏心中惶恐。
山門的柱子上懸挂著一副對聯。武藏目不轉睛地盯著。藉著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寫著：
他的皮膚對蚊子的叮咬已無知覺，但是，全身到處都是紅紅的腫塊，猶如無數的胡麻粒。
原來佛法無多子
武藏動也不動，思索這個問題。
武藏醒悟后，頓覺一身輕。
如何才能打破這層繭？
——啪！
不過，他立刻停止。
瘦藤破笠扣禪扉
武藏突然想到。
武藏不知看到什麼，突然坐起身子，注視著山門上的柱子。
禪師隨心所欲，根本不在乎何時hｔｔpｓ://ｒeａd•99csw•ｃｏｍ會到達京都。有一次下雨天，他關在客棧里足不出戶，武藏向內窺視，看到禪師正在教又八針灸。
「……」
「……」
左手揮短劍時，影子的形狀跟著改變了，然而天地之相卻仍未變。二刀就是一刀——而且同屬一個圓。
「好，咱們走著瞧。」
他拒絕寺里的人送行，直直地往瀨田大橋走去。
「啊！我真不明白。」
一回，露宿湖畔寺院的山門下，武藏感覺到幾許秋意。
他想起剛才愚堂說的話。原以為愚堂是要棒喝自己，沒想到是用它來畫這個圓圈。
仔細說來，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到底是什麼？劍的造詣？還是處世的方針？除此之外，還有阿通的問題。難道男人會受愛戀之苦，消瘦到如此地步嗎？
你口中還說要修行的時候，就是尚未成才。
在很短的時間內便走過這條街。
秋天的夜晚，滿天星斗，彷彿風一吹就要掉下來似的。
「咦？……」
就差沒把他踢出門，只是大罵一聲，把他趕了出去。之後也許自己在某些方面得愚堂和尚歡心，得到許可進入了妙心寺，然而只得到剛才那首詩偈，並受愚堂嘲笑。
愚堂說著，拿過棒子，武藏合上眼睛，等待挨三十大板。可是棒子並未打在他頭上，卻在他跪著的四周繞了一罔。
這幾十天來，自己誠心求教，一路追隨，也一路吃盡苦頭，對於這樣的晚輩，愚堂竟然毫無憐憫之心，反而冷酷無情，簡直是在捉弄人。
武藏躺在一張草席上。
「誤摘葉，莫好尋枝」光是此句就令人回味無窮。
難道非得如此苦苦追求才能生存九-九-藏-書嗎？
愚堂無言。
枝葉——
汝等請務其本
莫好尋枝
吃飯吃茶又著衣
武藏咬牙切齒瞪著愚堂和尚的背影。說什麼空無一物，說什麼讓頭腦處於真空狀態才是真正悟道，這些都是和尚們似是而非的口頭禪。
在這半夜，有人從寺里走出去。武藏跟蹤其後來到山門，仔細一看，原來是愚堂帶著又八。
圓——
武藏領悟到影子並非自己的實體。
而且，蚊子也特別多。
愚堂丟掉棒子。
突然——
他終於開竅了。抬頭仰望明月，大圓滿的明月就像劍法的形象，也像存在於塵世間的心靈世界。
越來越接近京都了。
武藏終於叫出口。
「就是影子——」
先規如茲
京都已在腳下。要是禪師又躲到妙心寺的禪洞里，不知又要等上幾十天才能見到禪師。
「我這是何苦啊？」
無法成就的蠢材。
這些累積成了一個大問題。但從天地的觀點來看，這些又只不過是芝麻蒜皮的小事罷了。
「嘿！」
趕不上他就糟了。
這是愚堂和尚自嘲之作。武藏現在想起這首詩偈。當時自己還年輕，第一次仰慕妙心寺愚堂和尚之名，前去拜訪時，愚堂突然問道：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圓還是個圓。無止境、無曲折、無窮極、無迷惑。
皎潔的月光下，武藏快步追趕前面的影子。路旁一排房子，正沉醉在睡夢中。白天熱鬧的大津繪屋，以及混雜的客棧、藥房都大門深鎖。深夜的街道，毫無人影
九-九-藏-書，皎潔的月光白得令人恐怖。「走吧！」
虎丘嘆白雲遺訓
難道本山出事，才急著趕往京都？
然而——
他只是想向愚堂道歉，自己曾經憎恨他。
愚堂第一次回應他。
「棒子拿過來。」
「這個圓是什麼意思呢？」
他們走到大津的街上。
自己真可憐啊！
誤摘葉
武藏決定不再依賴對方。他一直認為這世上還有可以依賴的師父，這個想法是錯誤的，令他後悔萬分。自力救助——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和尚是人，自己也是人，無數的古聖先賢全都是人——不能再依賴別人了。
走在前面的愚堂停了下來，與又八說話，並仰望明月，稍作休息。
自笑十年行腳事
自笑十年行腳事——十年前愚堂用這首詩教自己，十年後，看到自己仍然躊躇于修道途上，他一定認為武藏是個：
「每天晚上我都聽又八談您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包括女人的事。」
「……臭和尚！」
愚堂叫又八走，自己也匆忙掉頭離去。武藏又被丟下。情形跟在岡崎時一樣，落到這種地步，武藏也感到非常憤怒。
愚堂健步如飛。
「又八，棒子拿過來。」
把這個圓縮小到極致，便是自己。
「啊！大師！」
京都已在眼下。回頭可望見琵琶湖。除了一輪明月之外，霧海映著皎潔的月光。
愚堂不回答。
他望著天上的一輪明月，漸漸地，眼中燃燒的火焰慢慢冷卻下來，眼光回到自己的身上和腳邊。
「……」
連自己也不例外。
武藏像一陣疾九九藏書風，開始奔跑，追著愚堂。
現在正是好機會——
武藏右手拔出刀來。站在圓中央凝視著刀，地上的影子就像片假名的「才」字。天地之圓儼然存在，不會崩潰。既然自己與天地同為一物，自己的身體也不例外。然而影子所顯現出來的，卻是不同的形狀。
看看自己一身乞丐似的打扮。頭髮蓬鬆，任其滋長，他決定在得到禪師的教誨之前，絕不梳頭不入浴，不剃鬍鬚，衣服任憑風吹雨打，全身的肌膚鍛煉得猶如松樹皮一般粗糙。
他在修道的路上碰壁，無法前進，這也是影子，而且是內心的影子。
可是，他們能夠四目相視，這可是幾十天來頭一遭啊！
武藏全神貫注，等待禪師的一句箴言。可是等待許久，仍無迴音。
對一個空無一物的人，勉強求教是太牽強了。無論武藏如何苦苦追隨，禪師視他如路邊野狗，看都不看一眼。然而武藏一點也不怨恨。
他發現自己在一個圓當中。
白雲感百丈大功
武藏實在無法再等下去，今夜他一定要把內心的疑慮全部澄清。正要開口。「我在聽。」
武藏直覺到——
禪師不但拒絕武藏的求教，並說：
武藏呆立在那裡。他無法再入睡，便繞山門一周。
圓——
想來愚堂和尚的目的地是京都吧！花園妙心寺的總堂就在京都。
他在原地轉了一圈。
最後他們爬上山嶺。
但是，他心頭一陣混亂，聲音卡在喉嚨，就像孩子欲對雙親陳述難以啟齒之事，心中好不惶恐，連腳都不敢向前。
對了，指的不就是一般世人的煩惱猶如枝葉那麼繁多嗎？
他冷笑自己瘋狂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