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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保衛武漢

第六章 保衛武漢

「開始了。」老旦輕輕說。
血泊里躺著那把軍刀。一個士兵立刻跑去拿回來,用衣角將它擦拭乾凈。
這幫鬼子也確實沖得有點愣,腰都懶得貓,不衝到五十米不開槍,死得那叫個狼狽。撲在前面的鬼子軍官打成了蜂窩,身邊堆起層層的屍體。沒了頭兒的鬼子一樣發矇,被壓制在一條狹窄的進攻路線上,叫嚷得凶,往前蹭卻猶豫了。
江霧漫過突出部的幾道陣地,沉甸甸地卷附在身上。一群水鳥低低地掠過江面,一隻頑皮的上下抖擺,翅尖在水面上划起漣漪,它們不緊不慢地飛遠,快到岸邊便輕輕一躍,跳進東邊升起的霞光里,快活地嘎嘎叫著。老旦只低頭換了鍋煙絲,那太陽就已經露出細細的邊兒來,金燦燦晃悠悠的。和板子村邊那小水溝般的帶子河相比,這長江的日出是太過震撼的壯美,讓人知道這日子的金貴。東邊的一切漸染橙紅,江里的巡邏艇也披上了光芒。太陽下面像放著個千斤頂,一下下被頂上來,開始刺人的眼。遠方天水相連,卻嵌著這麼個輝煌的東西,地平線慢慢消失,席捲一切的光芒里,濃霧散去,蜿蜒而去的大江火辣辣地流著。
天空炸開黑色的煙霧,閃光的彈幕掠向逼近的敵機,炸出黑亮的火。那些爆炸看著威武,無堅不摧,卻又很難挨著它們,明明看著打上了,飛機卻仍鑽過來,靈巧地翻滾著輕易擺脫了定高爆炸的高射炮。好在這邊還有機槍網組成的低空火力,一通急射像倒著下到天上的雨,老旦估計再不會落空了。
「團長,你拿著刀吧,俺不行了!」
可鬼子的第二輪登陸部隊接得快,還帶來很多迫擊炮和槍榴彈手,貓在彈坑就支起來,壓制著國軍的迫擊炮和機槍陣地。鬼子的迫擊炮精準得要命,老旦眼看著一個機槍位從中間炸開,四個戰士和一挺重機槍就報銷了。他們又用煙霧彈封鎖陣地前沿,槍榴彈精確地落在戰壕前後,像從旁邊隨手丟進來似的,真讓老旦心驚肉跳。
敵機躲閃,受驚的鳥一樣,當頭的一架運氣最差,兩串高射機槍子彈夾住了它,天空里炸了個粉碎,如半空炸個驚雷。另一架想是被子彈捎斷了翅膀,打著旋兒拖著黑煙栽進江中。戰士們歡呼起來,超低空的幾架來了,陣地上的幾挺四聯機關槍開了火,想湊熱鬧也搞一個下來。但它們中看不中用,子彈上去就沒了影,火力實在有限。敵機高速穿越了陣地,把炸彈扔到炮兵陣地去了。啥也沒打著的機槍手正在咒罵,就又有二十多架敵機低空飛來,水面上映出飛機白白的肚子和那滑稽的膏藥旗。前面幾個往江里扔下一串串黑色的炸彈,在江面上炸起高高低低的水花,那幾艘沉在江里的軍艦終於炸碎了,江底的污泥突突地掀翻上來。掩護這些轟炸機的敵機分散成攻擊隊形,從兩翼兜回來,朝陣地密集掃射。一個機槍班先遭了秧,兩挺機槍和人都打爛了。戰鬥機還扔了幾個小炸彈,也夠厲害的,陣地上煙塵瀰漫,碎片橫飛,掩體里的空氣都像被抽光了。半天沒見的二子頂著土鑽出來,叼著抽到底的煙屁。
炮聲!消停了許久的炮火聲驟然響起!
江面炸起來了,濃煙和爛泥鬧鬼似的翻卷上來,水花中爆出巨大的火球。老旦估摸是鬼子引爆了水雷,這下鐵褲襠似的長江也被鬼子給日開了。日軍的一串軍艦豁然可見,示威似的響了幾下就開了火。老旦未曾想到軍艦上的炮如此厲害,怎麼動靜這麼大?炮彈下來還沒炸,只那破空而來的嘯聲也讓人心驚了。巨大的敵艦上炮筒子閃著光,竟是朝陣地打來,那是火光衝天呀,陣地前僅有的幾棵樹連墩子炸成了渣。老旦後悔起來,又想讓弟兄們進掩體,屁股后一聲巨響,回頭看,那掩體被一顆艦炮炮彈炸得不知哪去了。
老旦很自然地喊出了馬煙鍋的口號,這話給了他無窮的力量,讓他巨人般地怒吼了。他血流滿面地躍出壕溝,發著誰也聽不懂的怪叫,揮著那鋒利的日本軍刀,就惡狠狠地撲過去了。弟兄們見他打了頭陣,都哇哇叫著跳出去了,有的脫|光膀子,有的抬起機槍,有的就舉著兩個手榴彈去了。這奮勇的力量勢不可擋,山洪般瀉了下去。鬼子當然不怕,迎上來就打,刀鋒切入人體的聲音立刻交響成一片了。
陣地後傳來清晰的號聲。老旦費力地回頭望去,一面藍色的、乾乾淨淨的旗幟呼獵獵地飄來了。幾百名戰士拎槍背刀,無聲地散向陣地的縱深,他們支架武器,找尋活著的戰友。他們並未因眼前的慘狀而唏噓停留,只是默默read.99csw.com地到該去的位置。老旦的臉又貼在地上,那世界便是斜的,眼界的盡頭走來鐵塔一樣的麻子團長,他挽著袖子,拎著步槍,目光如刀鋒般掃過陣地,大聲指揮著。學生娃模樣的衛生兵們流著淚抬出死去的人,有人在嘔吐,那哪裡是在抬人,是在抬一團團分不清身份的殘軀吶。
二子的狠絕讓老旦膽氣陡生,他扯掉頭上的爛布,抽出麻子團長的刀來,對著壕里苦挨的戰友們大喊一聲:
老旦的腦袋一下子漲起來,血像漲潮一樣浮上太陽穴。「終於來了……」他自言自語。老旦拿過一個繳獲的望遠鏡,瞪大眼睛望去,機身上的膏藥旗清晰可辨,他甚至看得見鬼子的腦袋。一共十二駕,有大有小,定然是有的轟炸有的掃射,而在遠遠的天邊,老旦還看到一大群,他來不及數了,前哨有人拉響了空襲警報,後方的警報也立刻呼應,刺耳的警報刺|激著每個人的神經。城裡立刻點燃了,黑粗的煙霧直溜溜升上來,在半空開始彌散。陣地上頓時一片慌亂,但很快就按部就班了,他們兩個月來都在練這個。老兵和新兵迅速地進入掩體,防控人員全部歸入戰鬥位置。高射機槍嘩啦啦地轉著,搬炮彈的小兵一個個單膝跪地,每人抱著一顆排成了隊。太陽湊熱鬧般跳出江面,急匆匆地升上去了,朝霞在江面退去,露出江水黃褐的本色。老旦強自鎮定指揮著兩個排,他雙耳如鼓,周身泛起寒氣,腿也有些發抖,但當他看到小六子把青天白日旗插到陣地上后,竟不那麼害怕了。他拿過二子遞來的鋼盔戴上,走出耗子洞樣的掩體,和準備向飛機開火的兩個機槍手站在一起,機槍手挽起了袖子,胳膊上筋肉繃緊。敵機的馬達聲刺耳傳來,老旦甚至聽見它們拉機槍的聲音。它們分成兩批,打頭的開始斜刺俯衝。
剛包紮好一條斷臂的老兵石筒子和鬼子玩了命,都一身槍眼兒了,他還抓著鬼子的耳朵,狗一樣咬上去,咔哧就碎了鬼子的喉嚨。鬼子的細脖子噴射出箭一般的血,打成篩子的石筒子還不過癮,吐著血撲向敵人,拉響了身上一串手榴彈。
江岸上笑聲一片。
「是飛機,是狗日的鬼子飛機!」
麻子團長點了下頭:「他也是好樣的,軍功章少不了他的了。」
「我日你媽……」
守衛陣地的六個連傷亡過半,上來的鬼子也活得不多。老旦背後挨了一刺刀,大腿少了塊肉。刺他的那個鬼子也未逃厄運,被斜刺里殺來的弟兄一槍托砸碎了腦袋。一個精悍的鬼子頭扎膏藥旗,見老旦掄著把日本刀,只蒙了片刻就成了刀下鬼;另一個把老旦當成了自己人,甩給他一個屁股,刺刀向外掩護他的後面。老旦穩穩一刀揮出,那顆頭就飛到一邊去了,半空中它回頭看了一眼,帶著不解和憤怒。老旦開始喜歡這殺紅眼的滋味兒,估計怎麼也有七八條命記在賬上了。那刀刃依然鋒利,真對得起他這麼拚命,麻子團長真給了他一把好刀。
戰壕眼見不保!鬼子踏著屍體進攻,喊起震天的口號。那些閃光的刺刀和猙獰的臉孔,讓老旦想起黃河邊血腥的時刻。二子的機槍打光了子彈,掄著膀子甩手榴彈:「弄死我娘?你們弄死我娘?」
國軍藏起來的艦船從上遊船塢里鑽出,從長江上游飛速駛來,他們上面跟著護航的七八個飛機,徑直撲向逼近的敵艦。一些個頭不大的艇跑得蠻快,直奔隊形散亂的日艦去了。日艦忙於對付飛機,就慢了一點,國軍戰艦搶先開了炮,幾艘日艦都冒了火,慢悠悠地轉著身。沖向日艦的快艇看來想趁機摸一把,卻被對方扭過來的尾炮指個正著,一炮就敲掉了打頭的那個。剩下的艇拼了,估計油門踩到了底。兩架日機俯衝撲向它們,根本不管後面咬著尾巴的國軍飛機。一艘艇被敲得火星四冒,炸得一塌糊塗。老旦想起來這是炮兵說過的魚雷艇,那定是魚雷炸了。敵機也沒好下場,被尾隨的國軍飛機打折了腰,拉著火焰栽了。最後一艘魚雷艇衝過了日艦的彈幕,在戰士們的歡呼聲中吐出兩根黑長黑長的東西,拖著水花撲向了最大的、正在轉身的日艦。兩道巨大的火光騰地升起,那龐大的船側半邊被炸得鐵皮捲起,艦身上的大炮翻卷著上了天,一個炮塔正砸在旁邊的一艘小艦艇上,哐當就砸沉了。碎裂的戰艦被浪頭拽向水底,屁股指向天空,翹起了高高的輪舵和螺旋槳,就那麼直愣愣地支在水面,估計已經觸到了江底。
可炮火暴露了位置,鬼子怎能放過?敵機立https://read.99csw.com刻丟下目標在天空聚攏起來,瘋狂撲向了幾座炮台。機槍手們拚命保護它們,織出一道漫天的火網,卻仍擋不住玩命的鬼子飛機。后趕來的敵艦也在猛轟炮台,那裡的炮聲堅挺了片刻,終於在這海空的夾擊中稀疏下去。如此戰壕里卻輕鬆些,戰士們紛紛爬起來。老旦抖下一頭的土看去,那些德國炮東倒西歪,並未像想象般破爛,只是那些一步不離的炮兵,就只看得見稀稀落落的鮮紅腿腳了。
「團長,弟兄們……」
「小六子沒看走眼,準是和他的相好在山頂上窠臼了一宿,早上被大日頭曬了兩人的屁股。」
一聲長長的尖叫響起,血葫蘆樣的小六子站起來了。炮火剝光了他的衣服,胯|下東西像碎成一團了。他敞著腿瘸拐追去,他那把大片兒刀都彎了,彎得都要斷了,被他捉著的鬼子已是垂死之身,只能任由這個瘋狂的小兵把自己剁成肉醬。老旦跪在壕邊,麻木地看著這已經成太監的可憐孩子,小六子放任自己的傷口汩汩流著血,卻不放過任何一個活的鬼子。二子從一個彈坑裡爬出來,那一臉一身的花黑,活像墳地里詐屍的冤鬼。但他似乎還沒受重傷,竟能從鬼子身上拔出那根鋼筋,然後就去尋找地上還有氣兒的鬼子,只要看見動彈的,就撲哧扎個透穿。
「別難過,好好養傷。」麻子團長摸了一下他脫臼的胳膊,又點了下頭。
「救活他,不準讓他死!」團長大喊一聲。
互射停止了,飛機盤旋觀戰。兩軍殺紅了眼,國軍的大刀砍卷了刃,鬼子的刺刀紮成了麻花,這些亡命的戰士猙獰的呼號在血紅的江岸回蕩……任何能殺人的東西都被用於這場廝殺,它們扎進身體,敲斷骨頭,砸下頭顱。當兵器和工具都不能再用時,他們就挖著眼睛,咬著脖子,或用石頭砸爛一張張臉。他們野獸般地嗷叫著,殘肢斷體拋落在沙土上,人頭被皮靴和布鞋踢來踢去。江岸成了紅色的斜坡,鮮血染出巨大的扇面,浩瀚的長江血色漸濃,江面上死魚翻滾,白肚皮夾在死屍中若隱若現,它們朝下游漂去,在漩渦里消失不見……
「我知道!大家都看見了!」麻子團長叫來了擔架。
「裏面比外面難受,旦哥咱干吧!鬼子差不多要來了。」二子戴上鋼盔,從容得老旦都不認得了。他招呼著眾戰士出來,各就各位,敵機繞回來也不會對這裏開火,那麼多防空力量和炮台還沒搞定。機槍陣地掀飛了,二子和幾個戰士又搭起來。碉堡被炸掉了半個腦袋,幾個麻袋一堵了事。戰士們把爛磚頭和屍體扔出去,在裏面架上了迫擊炮。錯落在陣地周圍的高射機槍火力兇悍,人更兇悍,聽說都是四川來的。他們顯然是敵機的眼中釘,敵機一個個輪流著掃過去,再扔幾個炸彈下去,被他們打掉一架飛機后,兩台機槍被炸成了麻花,機槍手也不知哪裡去了。敵機沒了忌憚,開始慢悠悠地掃射和轟炸炮兵陣地,想必飛機肚子里的小鬼子都在笑著把煙了吧?
老旦點了下頭,終於無力再說話,大量的失血帶來針扎般的疼,舌頭僵硬,眼神迷離了。昏過去之前,炮聲又再響起,鬼子飛機那恐怖的馬達聲又從天而降……
戰士們呀呀叫起來,挺起傷痛的身,發瘋般逼向殘餘的鬼子。老旦不知哪裡來了力氣,竟跑在了最前面,見一個光頭的鬼子張大嘴瞪著他,他哇哇順勢蹦起來,竟然蹦過鬼子的刺刀了,褲襠里涼冰冰的,那柄刺刀蹭著蛋劃過去了,可畢竟過去了,老旦叉著兩腿,都要騎到小鬼子的頭上了。小鬼子自然退後,於是他揮刀就砍下去,將那顆圓滾滾的鬼子頭劈成兩半了,斧頭劈柴火一樣咔嚓就下去了。鬼子的每一隻眼都在瞪著他,老旦在他裂成兩半的臉上吐了一口濃痰,就一腳把他踹出去了。二子從他身邊怪叫著躥了過去,舉著一個他不認識的東西,仔細看才知道是一根削尖了頭的鋼筋。這小子村裡打架常攥著一根削尖的木棍,這是他最拿手的打架路子呢。鬼子的槍裝了刺刀還是不如他的長,二子一下子捅穿一個鬼子的肚子了。另一個鬼子來追他,他就抱著棍子跑,被扎穿的鬼子就被他推磨一樣繞著轉。老旦趁那鬼子不留神,後面追上去就是一刀,一顆頭連著肉耷拉到前面去了。二子抽出鋼筋猛地扎向老旦,從他肋下鑽過去,捅進一個要下黑手的鬼子軍官胸膛里去。那鬼子瞪著眼前這不認識的武器,鼻子都氣歪了。兩人呵呵笑著,二子說以後咱倆就一長一短唱戲幹活了。這板子村來的兄弟九-九-藏-書怪叫著又殺進去,要是殺鬼子都這樣,那也還挺得勁的,老旦想回家了要和翠兒吹上半年,和有根兒顯擺一輩子呢。
「別聽他瞎掰,石筒子他們家住在窯洞里,專揀背陰的地方挖。早上不下地,晚上不回家,跑到他們村的寡婦那裡鬼混。俺家那兒的太陽就是比這個大!」
麻子團長笑起來:「別他娘的瞎說,你這傷算個啥?在上海的時候,我的團長腸子拖在地上好幾米,現在養在武昌城裡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你這算個球呢?」
「團長!」
老旦揉揉眼睛向著太陽望去,只見十幾隻鳥高高低低緩緩飛來,它們在那大太陽里煞是好看。老旦納悶那幫鳥不是剛走么?怎地又回來了?就算不是它們,這個季節的東邊怎麼會有鳥飛過來?二子樂了,要招呼著神槍手李兔子出來給敲兩個煮了湯。小六子是個眼尖的,搭涼棚看了片刻,轉身就把嗓子要扯破了。
「你看走眼了吧?你家在山的西邊,歇活的時候你看見的那是頭晌忽的日頭。」
「喂,你們看,太陽那邊飛過來好多鳥唉!」一個戰士喊道。
「團長,把謝二子和我放一塊兒,板子村出來的後生,八成就剩我們倆了……」
「都卧倒,都卧倒,二子下來!」老旦大喊著把弟兄們一個個按下來,就躺在戰壕里。他也和大家一起趴下。炮火之下,他們是被一盆炭火蓋在下面的螞蟻,幾乎被烤出了油,燒斷了筋。炮彈掀起的氣旋捲走了所有的東西,灼|熱的混雜著炸藥和鋼鐵氣息的熱浪如刀割一般擦過臉龐。二子的鋼盔忽地被氣旋揪飛了,嚇得拚命往泥里鑽。這仗還怎麼打?日你媽的鬼子咋這球狠惡呢?老旦真後悔戰壕沒有挖得再深一點,多刨出一些散兵洞,如今恨不得變成一隻地鼠掘個洞鑽進去。
老旦並不知日本的東西南北,在海上還是山上,是方的還是圓的,這超越了他的見識。他逼著自己聰明一下,想起曾在地里幹活扭了腰,女人給他買來的狗皮膏藥和鬼子旗頗為神似,就撅著下巴胡謅道:「俺估計鬼子腰桿都不好,大概是日得太多了,男人和婆娘每人腰裡都貼著狗皮膏藥,貼得多了有感情了,就打在旗子上做招牌。」
國軍幾個重迫擊炮連開始猛轟擊江岸。口徑雖不大,密集程度足以讓衝鋒的鬼子哭爹喊娘了。誰讓他們來得太密呢?像要搶米粒兒的雞群,每顆炮彈都要炸飛幾個。老旦想起小時候往雞窩裡扔鞭炮,炸一下雞窩就撲騰一番雞毛亂飛。鬼子闖入了最佳射程,不待發令,二子的機槍先開了火,呼啦一排就倒了。鬼子沒躲沒藏,真沒那地方呢,他們只能拼著傷亡往前沖,這一撥三百多號人很快不剩什麼了。
老旦站在江岸上,一手舉著煙鍋,看著暮靄里半個武漢城。爽朗的清晨,嶄新的煙絲,令煙鍋的滋味特別地道,每一口都舒坦到腳底。這是學生娃給他拿來的德國煙絲,開始還抽不慣,如今就覺出了好。老旦看著手裡的煙鍋,他花了些錢才讓個工匠把它安全地捋直了,又用酒精把裏面擦洗了幾次,吸起來痛快得緊,只是總彷彿帶了些血腥氣,令他想起在河裡喝的那幾口水。不過沒關係,他已經喜歡這味道,它活生生地長在身上了。
江岸兩邊的永久性炮台備有大口徑的岸炮,據說是德國人那裡買的,平時都用偽裝網蓋著,老旦等人曾鑽下去看過,真是不可一世的威風。那些炮兵擺弄著半人高的炮彈,神氣勁就像在家門口晾曬新婚之夜后的床褥。那玩意要是打中哪個倒霉的鬼子,就砸成肉泥了。那一輪齊射威力巨大,天崩地裂呢。一艘敵艦牛哄哄地開在前面,兩顆炮彈捉個正著,挺大的一個鐵船紙糊的樣瞬間碎了。可炮手們沒過癮,又是兩炮上去,江面上就什麼都不剩了。
但是敵機還在,裏面的鬼子不傻,發現了問題所在,輪番掃射著突出部。連隊躲不得打不得,簡直是任憑宰割,老旦身邊打爛了幾個,胳膊腿兒都分不清是誰的。戰壕里死屍累累,血窪淹腳,到處是血糊糊喊救命的。醫務兵成了血人,一個個地往下抬,沒多久自己也被抬下去了。鬼子艦炮兇猛,徹底摧毀了岸防的炮台,鬼子抓著機會,幾百人又上了岸,和陣地前趴著的鬼子混成一片,趁著煙霧彈又吱吱呀呀地上來了。那些迫擊炮、平射炮、擲彈筒、重機槍,甚至火焰噴射器都上來了。突出部火海成片,壓力巨大。老旦見一群鬼子將手雷投進了一連的戰壕,戰士們被煙塵淹沒,幾個命大的跑出來,挨了一柱猩紅的火焰,噴射器橫掃過去,就像野火燒了麥https://read.99csw.com稈兒,他們在可怕的烈焰中化作焦炭了。
「刀!」
「這怎麼打?咱的迫擊炮呢?」二子躲過一顆槍榴彈,對著老旦大叫。
陣地上響起哨子,這是全體成員必須進入射擊位的命令。老旦大聲吆喝著給大家壯膽,趕羊一般把弟兄們趕上戰壕。一臉土色的二子坐在地上發愣,褲襠里黑黢燎火的,嘴裏吃滿了土,像剛刨出來的死人。老旦拎起旁邊一個桶澆上去,他登時就清醒了。
「弟兄們,跟俺宰日本豬去啊!」
兩隻有力的臂膀把瀕臨休克的老旦抱上擔架,一人幫他打著繃帶,一人為他擦著臉上的鮮血。他們的動作很輕,像怕把他弄疼一樣。擔架騰空而起的時候,老旦感到尊嚴和希望也被抬起來,驕傲真切地撫過傷痕纍纍的身體。加快的血流喚醒了他,疼到極致反來了精神,而當他要想笑出來的時候,眼淚竟噴涌而出,熱乎乎流下雙頰。他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可貴和倖存的不易,還有豪壯的悲情。被抓兵以來,他第一次覺得……壯烈呦。他很想直起身來敬一個禮,可劇痛撕裂著他,他只能咧著嘴抽搐一團。眩暈中,他心裏又是一寒,傷成這樣,這命還保得住不?就算保得住,會不會就此廢了?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老旦想起袁白先生教的這句話,是這個意思吧?弟兄們就要變成鬼子刀下的肉了。
敵機掃射準確驚人,它們猛攻東邊三營的陣地,每一輪俯衝都犁掉個把排的人。老旦第一次見識這樣難受的防禦戰。飛機鬧得無法瞄準,一見這些瘟神飛來,老旦等便忙不迭地挪出它們的彈道。幾個機槍手架起機槍要打,老旦忙喝止了,那是瞎子點燈,彈藥還要留給上岸的鬼子呢。
各班長開始沿著帳篷喊早,戰士們紛紛起來,穿著褲衩在後面洗漱得叮叮咣咣,茅房門口排著隊,一個個捂著肚子蹦高。二子照例蹲在隊伍里,一根根抽著煙,眉頭皺得和癩皮狗似的。他昨晚說夢話,喊了一晚上娘,大家真不好意思把他踹醒,卻被他喊得個個都睡不著。炊事班的稀粥味兒飄過來,戰士們就話多了,有人被這朝陽吸引了,跑跳著到了江岸上,嘰嘰喳喳地說著。也有不老實的,對老旦嘿嘿地一笑,對著大江就開始撒尿。
哽咽的老旦陡生了無力的絕望,用力大喊一聲。麻子團長這才看出是他,心疼地扶起他的身體。老旦哆嗦著右手,指向不遠處的地面。
「咱殺光狗日的鬼子呀!」
老旦抓住一個救星樣的醫務兵,焦頭爛額的醫務兵只看了他一眼:「你這不是傷,快上去!開膛破肚的十幾個還沒弄完呢……」老旦只能自己找了塊髒了吧嘰的破布捂著頭,好賴擦開了那隻瞎眼,一抬頭,鬼子已經近得能打招呼了。醫務兵見狀也不走了,扔個手榴彈就和鬼子打在一塊了。他竟用一個大針頭扎個鬼子呢,一針扎在鬼子的眼珠上了。刺刀穿了他,從那個血紅的十字透出來。
「俺家早晨的太陽比這個還要大,整個莊稼地都是紅的……就是沒有這麼大的水汽!」
「廢了,有也打不準,別指望他們,趕緊射擊……」李兔子拎著狙擊槍兩步就躥上去,找了個偏地兒兔子樣窩下了,他頭上披了一條爛麻袋,往那一趴和堆垃圾似的。這個第三代獵戶打這些沒遮沒攔的鬼子比打兔子容易多了。他說得沒錯,這個連的迫擊炮手放炮和放屁一般沒準兒,鬼子散開后就沒那麼威武了,十顆炮彈往往只有兩三顆能靠近目標,連長一個勁讓他們打敵人的迫擊炮,他們全打到江里了。沒辦法呀,他們好多人上個月也是被抓來的,能學會打炮就不錯了。
老旦被氣浪掀起,飛向和二子相反的方向,輕飄地飛過炸平的壕溝,看見弟兄們在裏面死成奇怪的樣兒。他在天上陀螺樣打著轉兒,脖子都要斷了,像這輩子都不會著地了。他扎進黑乎乎的沙土,松垮如漚爛的豆腐,上下都是窟窿,每個都在流血都在漏風,是哪個傷口如此疼痛如此冰涼?恍惚間老旦生死難辨,一切都擰巴了,連雞|巴帶蛋都像是擰到後面去了。他受不了泥土裡的火藥味,試圖支著身子爬出來,可它們一點也不聽使喚。他只看到滿地亂抓的右手,左手和它的臂膀脫臼到後面去了。胸腔扁下去一塊,他要拚命才能喘氣兒,一下下捯飭著掙命了。耳朵定是廢了,自己這麼劇烈的咳嗽都聽不到了。俺真的就要死個球的了?老旦用頭艱難地支起身體,蛇一樣掙到高處,眼珠子像遮著翠兒的紅蓋頭,那景象終生難忘:鮮紅的土地,血肉的戰場,枯枝般的肢體冒著青煙。戰友還是鬼子https://read•99csw•com,在去閻王爺那裡報到時他們都毫無特點了。幾個命大的鬼子掙扎著往回爬去。老旦看見他們,就喝了雞血那樣坐起來了,他用還有知覺的右手抓起支斷了把兒的步槍,架在腿上向他們射擊,可是怎麼也打不著,后坐力頂回來,把他身上的血窟窿頂得呼呼冒血了。
「團長,俺殺了好多鬼子!」
「這他媽是尿,是尿啊!」二子抖著一身一臉的腌臢跳起來。
後方傳來一陣歡呼。老旦回頭,見二十多架塗著青天白日旗的飛機呼嘯而來,噴射著子彈追逐起胖墩墩的日軍轟炸機。好像旱地里下起了雨,大家都在壕里跳起來,場面一下子熱鬧了。老旦興奮地想象,抽煙的鬼子飛行員一定嚇得丟了煙頭,那煙頭沒準正燙了他的蛋哩。天上大小飛機交織纏繞著,不一會兒,國軍飛機竟咬下來一個,戰士們都覺得這像是個冬天打雷般的奇迹了。敵機不再盯著沒人的炮台,轉而惡狠狠撲將過來,和國軍的戰鬥機糾纏在一起。
「嗵嗵嗵……」防空岸炮開火了。「邦邦邦……」對岸的高射機槍陣地也開始呼嘯。
耀眼的白光從江上掠起,艦炮聲和悶雷一樣。鬼子艦隊突然齊刷刷地開火了,炮彈摔豆子般地落在陣地上。發威衝下去的弟兄們剛來得及發個愣,在一團團炙目的火光中送了命,那些碎爛的肉塊分不清是國軍還是日軍的了。炮彈擊中了火焰手,爆炸的火焰猛然膨脹,吞沒了他周圍十幾個鬼子。
陣地上笑聲鼎沸,打罵一片。戰士們添油加醋地把故事傳向後面,連串的笑聲把陣地點燃,陽光一樣讓人熱乎乎的,他們精神地跑向伙房,準備一邊填飽肚子,一邊繼續開著玩笑。老旦笑了一陣,竟覺得有點累,就想回頭再看一眼,然後去喝一碗粥,吃兩個饃,把這一天湊合過去。
二子拉完了屎,系著褲腰帶上來了。見大家笑得前仰后翻,兩個傷還沒好的邊笑邊喊疼,就拉著眾人問錯過了甚?小六子卻沒笑,一本正經道:「敢情了,小鬼子都那麼矮。俺爹說了,你要是天天按著女人干,早早地就佝僂個腰杆子,你的娃個頭也長不到哪兒去!貼膏藥有個球用?」
傷兵兄弟的傷口到底被小六子逗崩了,疼得流出了汗。二子一下將他從后抱起來。「來啊,把這小子褲子扒了,咱看看他那玩意長黑了沒有,回頭捉個日本娘們兒給他破了雛兒。」
老旦撿起幾個陣亡弟兄的槍和彈藥,都放到身邊,再回到戰壕上,就看見江岸上已經有幾百鬼子在沖了,難怪殺聲震天的,這陣勢比謝家人和郭家人械鬥厲害多了。老旦居高臨下地打,舉起步槍已經有了點準頭,他瞄著一個挑著旗子的鬼子,一槍沒打著,卻打穿了旁邊一個的肚子,再瞄一個肚子,一槍卻打爛了頭。防守在江岸突出部這六個連隊有不少征戰多年的老兵,還有很多李兔子這樣有準頭的,兩邊交叉火力的四挺重機槍都是老手,比二子這不知柴米貴的東西厲害多了,個個都是長點射,一梭子出去從不放空。
「老連長吶,你說鬼子的旗子為啥子用太陽的樣子,他們那裡是不是天天都可以看見這樣?」
「管球啥呢,趕緊到機槍上去,沒準又炸壞了。」老旦拎著他到了機槍位,二子罵罵咧咧地開始調整射擊諸元。江面上來了一串登陸艇,它們繞過各種障礙,接近了平坦的淺灘。登陸艇上的機槍口徑也不小,瞬間就把前沿的一個工兵排幹掉了。鬼子們冒著迫擊炮彈跳進水裡,挑著太陽旗開始上岸。岸上的地雷被各種炮彈刨沒了,有的肚皮朝天落在沙子上,真是糟蹋東西。衝來的鬼子衣著齊整,刺刀鋥亮,一點也不像老兵們說的那般猥瑣,個子小卻威風,尤其是前面舉刀的那幾個,小領襯衣被裡那樣白凈,要不是他發出瘮人的怪叫,老旦幾乎要稀罕他了。
人肉的焦糊味兒令老旦作嘔,弟兄的慘狀又讓他揪心。二子的鋼盔上坑坑窪窪,嵌著幾顆打扁的彈片。他打紅了眼,早忘了點射,扣住就不撒手。裝彈員眉心中彈,捧著子彈帶死在腳下。看著烏壓壓的鬼子,老旦生了逃跑的念頭。他回頭看了一眼,團部的大旗在炮火中靜靜地立著。麻子團長定看著這一切,逃跑也是死路一條吧?老旦咬著牙,搬上一箱手榴彈回到原位,剛一露頭,鬼子已經到了十丈之內。一顆子彈帶著哨音滑過額頭,噌地燎過去,劇痛之下,傾下的血死死糊住了一隻眼。他害怕地亂摸,腦袋還在,只是挨了震,看誰都是兩個人影,雙耳也聾了,老旦覺得自己要死了。
不一會兒,鬼子越來越少了,頭纏繃帶的連長大喊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