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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被共軍俘虜

第十二章 被共軍俘虜

一個嗓子粗壯的人走來,跟著十幾個共軍。刺進老旦皮肉的刺刀沒再往下,老旦明白皆因它是草繩綁在衝鋒槍上,吃不得勁頭。可他已嚇得癱軟,冷汗透了棉衣。身下的楊北萬暈過去了,褲襠里臭氣熏天。
楊北萬聞聽此話,一張孩子臉嚇成了紙。
老旦繼續前行,見屍堆又高了一截,因故意澆了水,冰雪將他們凍成一坨,頭挨著腳,腳頂著頭,凍成這個樣,大炮都不一定炸得爛。老旦看著那些冰后的身軀和臉孔,想起在冬天的帶子河看著凍在冰里的魚。他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后,心中竟害怕起來。自己要是挨了一槍,或是吃了一炮,便鮮血淋漓地碼在這兒了,等著春暖花開,融化發臭,長滿肥胖的蛆蟲,爛成一堆分不清的東西。
「我叫楊北萬,大哥楊東萬,二哥楊西萬,三哥楊南萬。」
「重機槍不響,共軍上來你沖他們撒尿么?雞|巴都凍成綠豆了,你能射多遠?」老旦虎著臉說。二子戴著眼罩,不說話時就像個劊子手。戰士們忙加快速度,大多都知道他是對的。老旦見戰士們鬚髮都是白的,鋼盔像發了白霜的老冬瓜,知道他們又挨過一個幾乎凍死的夜晚。他們想對自己微笑,卻笑不出,只擠著一張張奇怪的帶著血口子的臉,他們和自己一樣,就要頂不住了。
「這塊是在常德。」老旦自不會忘。
老旦忙站起來,走去抱著武白升的武老二旁邊,他跪下拍了拍武老二,武老二掙了一下,老旦繼續拍他。他抬起頭,看見老旦的眼,鬆開了手。老旦抱起武白升,將他放進個不大不小的彈坑,再看著武老二。武老二點了頭,老旦便用手挖著周圍的土填進坑裡。被炮火炸松的表土依然堅硬,但老旦挖得堅決,指尖很快就磨出了血。弟兄們也圍過來向里推土。武白升那張可怕的臉消失了,不一會整個人就不見了。老旦心中酸楚,十年戰火生涯,終歸屈辱地埋在土下,武白升刨個坑埋了,誰可以給自己刨個坑呢?武白升和兄弟重逢了,這叫死也瞑目了。而自己若離去,誰會去想他家裡還有孤苦的女人和孩子呢?玉蘭讓他回家,又如何能回得去?每一個家都留不住,每一個家也回不得。百死亦不得一生,一生又只剩飄零,飄蕩成這個樣子,還是逃不出被人砍頭。老旦堆上最後一抔土,見雪花又飄飄落下,心中便泛起難言的苦,眼眶濕了。
老旦覺得眼前一晃,地平線猛地全亮了,像地下藏著太陽。老旦一把拽下二子,邊跑邊對壕溝里拿著槍發愣的戰士們喊著:「共軍開炮啦,鑽到洞里去,都到洞里去!」
共軍越跑越近,都聽到他們的喘氣聲了。一個弟兄抬頭看了看,又看了看老旦,想跑,卻被二子推了一把。
老旦飛快地奔跑著,將凍得發愣的弟兄們往洞里推。戰場在震顫,地下像鑽著一個怪物,要從戰壕里鑽出來。耳朵里響起可怕的聲音,那是無數炮彈飛來的尖嘯聲。老旦揪下一個雙耳被炸聾的重機槍手,看見陣地前猛然立起幾百米長的一道火牆,它們填滿了天地之間,炮聲在這火牆裡碰撞,這就是最後的決戰了。老旦和二子躲著炮火,鑽進自己的洞里,一搖電話,果然已經斷了。飛來的炮彈是老旦沒見過的數量,他知道這條溝守不住了,自己的命估計也保不住了。
老旦和二子一直走到戰壕的盡頭。說是盡頭,也是相連的壕溝,只不過那邊是老白的4營防區。老旦本想過去打個招呼,再要點煙絲,卻見壕溝之間的通道堆滿了麻袋,踹了一腳,竟是瓷實的土。
「是,家在河西板子村。」老旦道。
「應該是昨晚上,睡著了……」士兵哆嗦著說。他的排長跑了過來,對這麻袋牆也很驚訝。二子幾步跑上了戰壕,貓著腰向那邊望去,他愣愣地看著,嘴唇發著抖。
「俺看共軍這架勢啊,咱八成是要被扔進戰俘營,要麼餓死,要麼凍死。」二子喪氣地說。
「共軍進攻!準備戰鬥!」二子對著戰壕大喊。
「兄弟哪裡人啊?用我們的槍還上你們的刺刀?不對路啊?」二子笑著說。共軍戰士一皺眉,刺刀在他臉前比劃了一下,二子忙擺著手,「和你開玩笑呢,別當真,槍好使不?我們投降了你都用不上了……」
但這隻是猜測,老旦看著那一張張臉,又覺得這不是能裝出來的傲氣,人家只是把國軍的槍拿過來用,4營沒那麼好運氣,這時候肯定蹲在地上聽訓話呢。
老旦吐乾淨了,也清醒了。他撲到戰壕邊看去,漫山遍野的共軍離陣地不過幾百步了。他又看著兩邊,戰壕不成樣子,他乾脆爬上壕邊兒兩邊望去,戰壕爛得沒法收拾,機槍陣地和堡壘消失殆盡。弟兄們或爬或坐,收拾著滿地被炸碎的人。完好的屍體沒幾個,冒著青煙的泥土紅黑相間,半掩著數不清的殘肢斷臂。以往炮擊過後,總有人發出痛苦的號叫,可這回他們只剩奄奄一息。老旦https://read.99csw.com知道任何命令都沒用了,這支走了半個中國的老兵營迎來了它最後的末日,那些堅強的身軀,要麼凍作冰塊,要麼碎成了肉渣。
老旦被他逗笑了,想抽一口煙,才想起煙絲早就光了。他往飯盒裡又填了點雪,燒得熱乎乎地喝了,渾身暖和起來,帶著二子巡視著戰壕。一挺重機槍凍滿了冰霜,正拆做幾塊兒在火邊烤著。老旦讓他們立刻搞定,否則就把機槍塞到褲襠里暖和。
「日你媽的!誰說他死了,他的心還蹦蹦跳哩!你跑?跑你媽個逼哩!你跑得過么?你的幾個兄弟都在共軍那邊,你還跑個球?」老旦看著身邊的七八個人,大喊道,「都扔下槍,到戰壕邊兒給俺把手舉起來!」
「哦,虎賁的兵,難怪這麼硬!聽口音是河南人?家哪兒的?」黃牙長官輕輕放下他的章。
武白升活不了了,可他就是不死,一口口吐著血沫子,他閉不上沒了眼眶的眼。老旦放回了手槍,抱著他不再說話,哄孩子一樣輕輕晃著。武白升這個爛兵臭名昭著,分吃分喝的時候他忙前面,打仗衝鋒的時候他忙後面,不管老旦怎麼罵,武白升總是一副滾刀肉的諂笑。他常拿夏千的香煙孝敬老旦,拿老旦的巧克力討好醫官,乘人不備把別人打死的共軍算在自己頭上。在村裡抓民夫的時候,別的兵抓人他不摻乎,專找要死要活的村姑聊天,偶爾還會動情地陪上把淚,有的村姑聊著聊著就和他上了炕,還有的動了真心。
「呆娃子,什麼投降?你們那位師長叫帶軍起義!」黃牙長官說。
一個矮小的共軍士兵站在太陽里,指著他的刺刀泛著紅光。刺刀是用繩子捆在衝鋒槍上的。這共軍腰扎麻繩,足登氈靴,肥大的棉褲下還扎著緊繃繃的綁腿,像極了女人紡線的梭子。他的棉帽子騰騰地透著白汽,大帽檐上下忽閃著,如同七品縣令的頂戴。他的臉很黑,不是一般的黑,彷彿用炕灰抹過,高高的顴骨上面鑲著一雙小眼,卻炯炯有神,就是背著光老旦仍看得見這雙眼。他居高臨下地瞪著,像要把這一串俘虜瞪扁了似的。
「帶他們到後面去!趕快!」那排長下了命令。
「俺是。」老旦頭也不抬地應道。
老旦啐了一口,懶得罵了。武白升的酒壺裡還有些酒,老旦拿起晃了晃,這可不能浪費了。他輕蔑地看了眼共軍,舉起壺就要灌。共軍戰士卻攔住了,他的刺刀硬硬地壓在老旦胳膊上,貓見兔子似的繞著他轉了半圈,翻來覆去端詳著老旦手中的酒壺,再扭臉盯著老旦。他屏住了呼吸,彷彿老旦是大白天鑽出來的無常鬼。老旦竟被他看得發毛,不知哪裡出了問題。共軍戰士用刺刀扒拉開礙事的楊北萬,劈手奪過了酒壺。
「你叫什麼?」
「報告長官,國民革命軍第14軍386團3營。」老旦立正了道。
「你瞪他做什麼?他說的八成是實話。」黃牙長官不滿地看著老旦,道,「你在那邊也算英雄了,打鬼子有功勞,可這內戰你還打什麼?既然想回家,為什麼不帶著全營投降?像你們4營一樣?明知打不過了,寧可讓弟兄們炸死、餓死、凍死?」黃牙長官的語氣變了。
「長官聽俺說,那兩個兄弟是被憲兵隊打死的,營長為了救他們還打了一個少校,眼見著要吃處分……長官,我的三個哥哥都在你們這邊,營長早就想著讓我過來了!」楊北萬機靈起來,看得出這小子橫了心呢。
「舉起手來!繳槍不殺!」
幾個共軍戰士見老旦滿手鮮血,眼眶通紅,揀了幾把鐵杴遞過來。二子死人埋得多了,將這土包拍得圓溜溜的。幾個共軍戰士死命拽著武老二不讓他去,這傢伙要背過氣去了。老旦把酒壺放在武白升的墳上,使勁按了按,立起身來。他們放開了武老二,他紮上去大哭起來。
「營長,咱什麼時候突圍?」凍掉一隻耳朵的排長說。他兩眼發黃,臉像開水泡過般腫著。「寧可戰死,也不想這麼凍死、餓死。」排長抖了下手裡的槍,想站起來,挺了一下卻坐下了。老旦看了看他的腳,腳裹在毛毯里,膿血流出腳趾縫,腳趾頭已經發黑。「老營長,俺這雙腳跑了半個中國,受過傷,被毒蛇咬過,都沒爛,如今卻眼看著保不住了,再這麼下去,人就廢了。」
「槍斃不會,多浪費子彈,共軍都是用刀砍,聽說還是鍘刀。」二子變戲法一樣掏出根煙,故作嚴重地說。
「大佬,大佬,醒醒哈!我是阿崽啊!你怎會這樣啊?大佬……」
老旦大感意外,雖然聽不太懂,可就是聾子也能知道,這個共軍正是武白升尋找多年的二弟,二人竟在這裏不期而遇!
這幾人笑起來,一個正要喝水,噗地一口噴了出來。
「老什麼?」黃牙長官側過耳朵。
「幹什麼哪?武老二你幹什麼?想犯錯誤啊?把槍收起來!」
看著這古怪的共軍九_九_藏_書,老旦差點笑出來。參軍這麼多年,竟被這麼一個猥瑣的給俘虜了?還要舉手?老旦冷笑了下,低頭仍去給武白升梳頭。
「俺沒數,看樣子有八成左右。」老旦低下了眼皮。
武白升終於斷了氣,扎在老旦肩膀死去。老旦想放下他,卻覺得他長在身上了。武白升的雙臂抱著他,已經完全僵直。老旦乾脆抱起他走向壕邊,走到哇哇叫的楊北萬身邊,撲通坐下了。投降可以,跪下不行。共軍明晃晃的刺刀映著雪光,越逼越近,太陽在他們身後升起來。老天爺真是捉弄人,還以為這大霧天兒要個把月呢。
「別嚇唬這娃子,還鍘刀?你當是切豬草呢?咋還有私貨,拿出來!」老旦對二子伸出一隻大手。二子不情願地伸手入懷,掏出半包癟癟的煙。
「青天白日呢,這塊章哪裡打來的?」
此刻,老旦更多想起武白升可愛的地方。艱難中他從不抱怨,是個人就能涮他,連雞|巴毛還沒長全的楊北萬都把他當出氣筒。他毫不抵抗,樂呵呵照單全收。還有件事了不起,半年前武白升原本可以留在後方,卻跟著部隊進了戰場,他要找失散了四年的弟弟。酒壺裡的酒只剩下一點兒了,誰都不給了,說是給兄弟留的!半夜有個嘴饞的弟兄想偷,驚醒的武白升險些和他拚命。這酒壺是分手時弟弟給留下的,他說弟弟是個好壺匠。
十幾隻腳走到墳頭旁邊,有人和兩個兵問了幾句,知道了是怎麼回事。一個人對還跪在地上的老旦說:「你是這個營的頭?」
「今天?不會。你以為共軍不冷啊?你看那喊喇叭的小妞都不說話了,肯定上下兩張嘴都凍住了。」
「咱倆完球了。」二子說。
「你這名字真稀罕……為什麼你不跑?你也沒有缺胳膊少腿兒啊?你們後面還有八萬多人哪。」
「兄弟,使不得,你哥是你們的炮炸死的,你們再勸兩天,我們說不定也降了……」二子也上來攔著,卻被另兩個共軍戰士踹倒在地。他們舉著衝鋒槍,盯著這幾個國軍,也攔住了武白升的弟弟。
二子一愣,忙說:「俺們一個村兒的……俺叫謝二子,和老旦營長一起當兵十年,現在是他的職下副營長。」二子不打自招,倒了個乾淨,可幾位長官並未有驚訝之態,「長官,你肯定知道,俺們村兒那邊兒現在啥樣了?」二子有些得寸進尺。
背後拍來一隻重重的手,將老旦嚇得不輕。他只有半張臉,彈片像鋒利的菜刀,斜著削去了那一半,撕開的肌肉和頭皮顫巍巍地掛在耳朵上。沒了眼眶的左眼巴巴地盯著他,身上千瘡百孔,右腿像雞那樣彎折回來,棉衣炸成了大布條,腰腹那裡豁開了,碎裂開的肋骨處流著黃色的脂肪。老旦費力地辨認著他,終於認出了這隻與眾不同的耳朵。
「說不清楚了。」老旦真說不太清楚。
「這酒壺,哪裡弄來的?你從哪裡搞到的?快講,不然我搞死你!」
「武白升!是你啊?」老旦忙抱著他,旁邊一個弟兄遞來急救包,老旦悄悄搖了搖頭,「好兄弟你莫怕,這傷不要命。」
「旦哥,咱完了。」二子站在門口,一隻眼看著他,眼神就像訣別。
「你說共軍今天會進攻么?」老旦抓過槍說。
「你幹什麼?」共軍戰士大叫,楊北萬慌忙爬過來,擋在老旦身前,將雙手舉得筆直喊著:「貴軍包涵,貴軍包涵,這是我們營長。」
共軍戰士又繞到武白升面前,他低頭看著,一把扔了槍,跪著撲上前去,扶起武白升上下打量著,他捧起那張只剩一半的臉,用袖子擦著臉上的血,又拿起武白升的一隻手端詳,武白升手心有一個大瘊子。他獃獃地看著這隻手,張著嘴像吸足了一口氣,撕裂肝腸地哭起來:
「這一塊呢?」長官又拿起一塊國光勳章。
到了共軍陣地,老旦和二子等蹲在地上,這裏蹲著一大片國軍,瞅來瞅去卻沒有4營認識的,他們大多沉默,但也有些有說有笑的。旁邊是一個共軍的營房,門口排著一些國軍軍官,楊北萬哆哆嗦嗦地看著身邊那些怒目圓睜的共軍,嚇得手抖起來。
「旦!就是球的意思。」老旦咬牙說道。
「旦哥快下來,快下來,共軍上來了。」二子從土裡揪出一支輕機槍,扔掉抓著它的半隻手,抖著土找射擊位。老旦慢慢走下來,把周身摸了個遍,真邪乎,竟沒受傷。他扶起一個歪在壕里的戰士,鼻子眼的全亂了,一張臉只有血糊糊的一張嘴張合著,便放棄了。二子擺弄著機槍,見他並無命令,只慢悠悠看著弟兄們,便愣在那兒了。
「喂!你們幾個!」一個士兵指著他們說,「說你們哪!這裏挖個坑,把這兄弟埋了!」
「報告長官,老旦!」每當有長官問話,最難堪的就是這個時候。
「幹什麼?」二子橫著機槍瞪著他。老旦看了他們一眼,對二子點了點頭。二子卻不幹,一把推回了那戰士,「老子還沒跑,你就九九藏書要跑?」
國軍的炮火姍姍來遲,覆蓋著老旦的陣地,這說明師部已經承認戰線失守,炮火覆蓋是最後的手段。這兒不能待了。老旦想去抬武白升的屍體,被武老二一把撅開。他背起哥哥向後走去。老旦拉起還有些昏的楊北萬,叫弟兄們快步跟在後面。越過戰壕的共軍開始對14軍的二圍陣地猛烈進攻,老旦回頭望去,那裡殺聲震天,不知又有多少兄弟倒下。
老旦只能拍了拍他,看了眼二子。二子忙掏出半盒煙,一根根給大家發了。「就快了,就快了……」老旦知道他們不信,「要麼咱們衝出去,要麼他們打過來,一定快了……」
老旦也看著二子,正要說點什麼,就聽見一枚巨大的炮彈砸過來,那撕裂的聲音不偏不倚,像一隻龐大的坦克直直飛來。它落地了,老旦震飛在土牆上,聽見這顆炸彈鑽進土裡吱吱地叫,旋轉著向洞里鑽。老旦只聽見自己喚了聲二子,爆炸就掀翻了洞,四周漆黑一片,老旦的頭四處亂碰,像皮球一樣在裏面滾著,溫熱的土覆蓋了他,塞滿了滿是血的半張的嘴。暈過去之前,老旦聽見弟兄們哭爹喊娘,再有經驗的老兵,在這般滅絕的炮火里也形同螻蟻,入地無門。
老旦憤怒地瞪著他,沒說話。
老旦愣愣地坐在雪地上,彷彿凍住了。二子驚得已經站起來,又抱著頭蹲下了。武白升兄弟彼此四年杳無音訊,在戰場上終於重逢。大家就隔著一條戰壕對望了一個多月,才十幾分鐘的事,武白升已經死在共軍弟弟那邊的炮火中。武白升血已經流干,身體正在凍硬,身子在痛苦的弟弟懷裡,魂魄或已經飛向遙遠的故鄉。武白升的弟弟抱著他哭得翻腸絞肚,喊著老旦聽不懂的鳥語。那個難看的酒壺汩汩地流出最後的花灣米酒,它融化冰雪,滲進血紅的土地,卻仍能飄出陣陣清香。
「別別別,多浪費子彈,你們不殺俘虜,否則要挨處分的,給俺們的傳單上都寫著呢。」二子嬉皮笑臉,老旦納悶他還能笑得出,卻也被他逗笑了,但笑也是冷的,還把那刺刀吸引過來。老旦斜著眼看著這個共軍,一把打開了快要杵到他鼻子的刺刀。
「什麼意思?」老旦納悶,他問附近的兵,「什麼時候堵上的?」
「排長,這就是我大哥,他被我們的炮炸死啦!排長,我就這麼一個大哥啊!我就這麼一個大哥啊!他就是為了找我才過來的,我怎麼同老媽交待啊?我怎麼同我老媽交待啊?」
黃牙長官看著他,猶豫了片刻說:「是在河南的東北邊吧?按照區片兒,你們家應該已經解放了……我們是作戰部隊,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你們那邊應該被水淹過,但是應該是黃泛區邊緣,受災不重。因為我們的抗日武裝也一直在那兒活動,他們才最清楚。」
什麼東西拽住了他,他沉一下,那力量拽一下。他要和這力量抗衡,卻覺得它不可抵擋。他覺得被拎起來,半空里晃蕩著,上下左右分不清了。胃裡也翻滾著,痛苦都湧向喉嚨。他強忍著,就要忍不住時,他猛然被那力量揪出了黑暗。炮彈又在耳邊炸起,他吸進一大口滿是血腥和硝煙的空氣,睜眼便看到自己瀑布一樣的嘔吐。
幾個共軍長官笑了,他們相互看著,帶著得意。
「那的鄉親會不會被拉來打仗?」老旦抬起頭問,他很自然想到這問題。黃牙長官的手停下來,扔下筆抱著胳膊說:「你看到後面那成千上萬的民工了是吧?沒錯,他們都是解放區的窮人老百姓,但是沒人逼沒人趕,都是自願來的,他們有了地,有了糧,就自告奮勇來幫忙。你們國民黨那邊除了搶老百姓家幾隻雞鴨,再靠美國人的飛機下幾個蛋養活你們,還有什麼?」
楊北萬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蓬頭垢面,血染全身,但看那架勢,血不是他的。他跑過來看了看武白升,又看看弟兄們和老旦,大喊道:「營長,白升不行了,咱快走吧。」
「三個哥哥?都在我們這邊?這倒奇了!」黃牙長官道。
「讓開……立正!」一個端槍的兵走來,後面是一群不拿槍的。
「十年了。」老旦並不討厭他。
大雪在後半夜總算停了,停下來的還有共軍的歌聲。老旦將指揮所讓給了傷員和病患,和二子擠在了戰壕里。一早醒來,覺得睡在牛奶里似的,眼前只白茫一片,他揉了揉幾乎凍住的眼皮,仍是白的。他嚇了一跳,以為是醫務兵說的青光眼,忙扭頭看,戰壕里霧蒙蒙的,炭火成灰,人聲全無。他知道這是雪后的大霧,這狗日的壞天氣沒完沒了,不知幾時才能看見太陽。
老旦說罷,惡狠狠掏出了槍。
共軍踩得麻嗖嗖的,他們黑壓壓地過來了。這次很奇怪,共軍竟沒有嚷嚷,可能覺得在這樣的炮火之後,沒必要喊了吧?老旦邁過一堆屍體的碎塊和一個大彈坑。這一個排的戰士被炮彈直接命中,呈放射狀炸得亂七八糟,一根爛腸子纏著兩個脖子,九九藏書另一個肚子里鑽著別人的頭。壕邊一輛破汽車炸飛到幾丈之外,肚皮朝天,僅剩的一個輪子冒著煙轉著。
「前些天你們要跑過來的那兩個兵,為什麼要打死他們?」黃牙長官揚著眉毛喊道。
「沒錯長官,他們原來都是我們85軍110師的,不是都投降過這邊來了么?」楊北萬伸著脖子問。
共軍到了面前,一個個穿著可笑的棉襖。沖在前面的只斜了他們一眼就跑過去,他們根本懶得理這些投降的國軍呢。他們很多居然拿著國軍引以為傲的美製衝鋒槍,莫非他們就是昨晚跑過去的4營?狗都不會這麼快咬老家的人,他們倒給共軍打頭陣了?
「旦哥,快走,守不住啦!」二子放開揪著他的手,他的眼罩不翼而飛,那隻塌縮的眼塞滿淤血和污泥。
「算啦,帶他們三個過來,了解一下情況。」長官說完扭頭就走。一支槍在老旦背後頂了頂,老旦憋著氣站起來,拉起二子和楊北萬,跟在那群人後面。
「旦哥,4營沒人啦……」二子扭過臉,輕輕地喊著。老旦腦袋一暈,眼前黑起來,他也不顧敵人的狙擊手,爬上去站著看。4營的戰壕果然空無一人,在的都是死屍,武器也不見了。老旦沒接到任何撤退的命令,再說往哪撤呢?後面就是他娘的旅部師部,督戰隊都把重機槍架上了。老旦渾身發麻,原地轉了一圈,指著那個排長說:「趕緊跑去團部彙報……二子,你去把2連和3連叫來……老白這個兔崽子,投敵了!」
老旦看著這倒霉的廣東弟兄,不知該捂著他哪一處傷口,上下比劃,致死的傷至少有四五處。胸口的傷口水龍頭樣流著血,將身下的泥土染成醬黑。武白升喘著氣望著他,眼裡有懇求和悲傷。老旦知道他想要一槍,便掏出來了。拉槍栓時,他看到武白升的酒壺就掉在不遠處,忙讓人撿過來,酒壺坑坑窪窪的,卻沒有破,晃了晃,居然還有。
天氣依然脆冷,左右都看不出時辰。老旦很想再睡一會兒,但心裏太不踏實,這麼大的霧,是多好的進攻機會?他嘆了口氣,鑽出硬如棺材的棉被。二子蹦跳著打回了些熱粥,老旦抓著壕邊的雪洗了洗臉,見戰場上雪封千里,共軍毫無聲息,就和二子說:「讓大家都起來,檢查武器。」
「長官他們還都活著么?我的哥哥們還都活著么?我家窮得連鍋都沒有,我願意和他們一塊去幫窮人打仗。」一說到兄弟,楊北萬立刻哭起來。
「大夥早就都起來了,一個個餓得睡不著了。」二子掰碎了兩塊餅乾放進粥里。
「你呢?」黃牙長官突然問二子。
天黑了么?春天也來了么?老旦聽見一個聲音在問,聽了半天才知道這聲音來自心裏。他看見泥土裡種子發芽,看見蚯蚓在洞里爬過,感到泉水流過耳邊。他正在沉下,身下是漆黑的未知。但他並不害怕,只覺得罕有的放鬆,放鬆得都想尿了。若是陰曹,如此也好,記憶浮起,在眼前要閃電般掠過,老旦晃著頭終止了它,留著吧,留著吧,再也不想看到了。他張開雙臂,就想這麼沉下去。
「老營長,是要槍斃咱么?」他問。
幾個沒受傷的弟兄拎著槍看著他,等著命令,也像等著告別。老旦自顧自地走著,幫一個炸掉雙腿的弟兄撫合了雙眼。
這共軍小戰士猙獰起來,嘩啦拉了槍栓。幾個共軍士兵見這邊異樣,端著槍也過來了。這幾個一看就是老兵,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模樣。二子慌忙指著老旦懷裡的武白升:「他的,壺是他的。」
「那不是俺的命令,是憲兵隊乾的!」老旦挺直了身板兒。
一個長官摘下老旦系在身上的包,在桌子上抖開了,快磨禿的梳子和幾個軍功章叮鈴噹啷地落了下來,引得端槍的戰士都嘖嘖起來。黃牙長官隨意挑著,又拿出了青天白日,問道:「當兵好多年了吧?」
營房裡站著兩個拿槍的兵,還坐著三個沒扎麻繩的。帶他們進來的那人說:「問問吧,是我們對面的。」說罷他徑直走到後面坐下了,端了杯水看著牆上的地圖。
「哦?久仰大名啊!啃了你們這麼多天才打下來,你本事不小啊!」
「狡辯!那4營怎麼做到的?問你再說話。」黃牙長官並不買賬,又對老旦說,「你以前是打鬼子,當然不該想投降。可你現在面對的是為窮人打天下的共產黨解放軍,你怎麼就執迷不悟?早過來一天,你的弟兄們就不會被我們的大炮砸個稀巴爛!你個死硬的反動派!」黃牙長官有些生氣,他喝了口水,壓著火氣問,「你的營傷亡多少?」
「好兄弟,喝口酒!喝口酒就有勁哩!你家的酒,都喝了,別不捨得了。」
「完就完吧。」老旦背著手說。
楊北萬並不太明白,這傻小子竟去勸武白升的弟弟,要把他扶起來。武白升這哭得發瘋的弟弟一把將楊北萬推倒了,他猛地站起,惡狠狠地罵著,拎起刺刀便往他的腦袋上扎。他血紅的雙眼充滿殺氣,刺刀https://read.99csw.com帶著寒氣直奔楊北萬的腦門。這孩子登時魂飛魄散、屎尿崩流了。老旦大驚,猛撲到楊北萬的身上。那刺刀結結實實地扎在老旦的背上,雖然有厚厚的軍大衣,老旦還是感到了刀鋒鑽進身體。他疼得大叫:「兄弟饒命!饒命!咱們和你老哥武白升都是手足弟兄,這個娃子還被他救下過命,俺求你別殺他……他的幾個親兄弟都在你們部隊里!俺沒護好你哥哥,你要殺就殺俺,就饒過他吧……」
武老二又哭倒了。這事兒比武白升的死狀更令人目瞪口呆。望著武老二那血肉模糊的大哥,大家都噤了聲,靜默地站立四周,任由武老二瘋一樣號著……
「你是什麼部隊的?」中間的長官問了話。
老旦閉嘴不答,到這份上死都不怕,他不太想受這侮辱和折磨。
共軍長官靠進椅子背,不陰不陽的。老旦不知該怎麼回答,乾脆站著不動。這共軍長官穿著和士兵一樣肥嘟嘟的棉襖棉褲,臉上污垢雖少,卻是一嘴的黃牙,褲襠的尿門兒少了顆扣子,堆滿抖落不幹凈的尿鹼。他沒有標明軍銜的標誌,除了肚子大點兒,把他扔在大頭兵里也分不出來。
二子和弟兄們來到他身邊,一個個都盤著腿坐了。二子還挺不高興,往兜里揣著一些寶貝。
老旦沒搭理他。太陽刺著他的眼,讓那些刺刀也柔軟起來。他奇怪自己為啥不感到害怕。以前幾百個鬼子衝上來都嚇得尿了,嚇得渾身冒汗手腳亂顫呢。現在成千上萬的共軍衝來,倒覺得不過如此了。腥風血雨的旅程,最終會有一場燦爛的結束,在陽光里,在敵人的刺刀下,在戰友的懷抱中。他看了看武白升,那隻眼直勾勾瞪著他胸前的軍功章。這傢伙抱得可真緊,都快勒得老旦喘不過氣了。老旦只能騰出一隻手,掏出他的寶貝梳子,梳著武白升半腦袋雜亂的毛。血從梳子的間隙里黏糊糊滲出來,眨眼凍成了冰。
「幾百條命,就這麼被你斷送了!」旁邊的長官指著老旦說。
「叫什麼?」旁邊一人問。
弟兄們沒動,二子端著槍也沒動。楊北萬卻先蹦起來,他爬上戰壕,對著共軍便跪了。他高高舉起了雙手,大喊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再說現在就用上,突突了你個獨眼兒仔!」共軍戰士怒了。
「能跑不跑,被捉住能有個好果子吃?」
「俺打仗這麼多年,從沒有想過投降。」老旦倔著嘴說。二子旁邊捅了他一下說:「長官,部隊有死命令,督戰隊就在前線看著,想投降也不容易。」
「我就是被抓來的……」楊北萬插嘴道。老旦瞪了他,被黃牙長官看到了。
酒壺塞到武白升閉不攏的嘴裏,他無法吞咽,倒多少都從一側的洞里流出來。佳釀淌到傷口上,武白升痛苦地抽搐著,這疼痛讓他黯淡的眼神泛起亮光。他忽閃著嘴吐著血泡,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呼嚕呼嚕的怪聲。他放棄了,只盯著老旦,擠出再也不能誇張的笑。
「去和四縱那邊的同志聯繫一下,找一找他說的這幾個人。」一直在看地圖的軍官回過身,端著茶杯走過來說,「這二位說的都是實情,老旦,六七年不見,別來無恙啊!」
「旦哥……來不及了。」二子揪了一下他,他的臉比滿世界的雪還白,他的手指著共軍那邊兒,老旦第一次見他的手抖成這樣。老旦看向遠處,霧正在退去,地平線上浮起密密麻麻的小點兒,兩邊望不到頭,他們踩出一樹麻雀那樣的聲響,飛快地跑過來了。
眾人覺得有趣,今天這幾位的名字著實稀罕呢。
他差點把老旦吵聾了,這小子耳朵定是出了問題。老旦劈頭便給了他一耳光。
此情景這輩子難忘啊,這種事兒在部隊里時有發生,老旦還是第一次目睹。兄弟先後參軍,有的是自願,有的是被逼,有的在國軍,有的在共軍。戰時消息斷絕,楊北萬連自己的國軍兄弟都找不到,更不用說國共之間了。半年前有個國軍的排長槍斃幾個共軍游擊隊員,下令開槍時覺得一個眼熟,等撂倒了上去看時,才發現那人竟是五年沒見的親弟弟,這國軍哥哥當時就瘋了,一天後他坐在弟弟的墳坑前,在腦袋邊兒拉了一顆手榴彈。做兄弟的,還有比這更他娘背運的么?
「站起來立正說話!」旁邊一個聲音喊道。老旦卻沒動,只看著武白升的墳。
老兵們對這廝極為不齒。兵進中原物資匱乏,大家都面黃肌瘦的,這廝卻滿臉冒油,養得白白胖胖,頗得沒見識的小兵羡慕。他也會陰溝翻船。兩個月前在徐庄,面對被搶去了米面、母雞和男人的村姑,武白升故伎重施,大談亂世無德,身不由己,胸脯拍得邦邦響,說一定找門路把她男人關照起來。心滿意足的武白升一手系著褲腰帶,一手拎著老母雞,哼著廣東小曲兒走出了院門,迎頭撞見憲兵團的一眾頭目抓爛兵樹典型。憲兵的一頓亂棍險些打斷了他的腿。要不是老旦拉著上司出面,看在這廝小鋼炮打得賊準的份兒上,當時就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