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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向國民黨反動派進攻

第四章 向國民黨反動派進攻

陣地剛修出個樣兒,國軍一波接一波的反撲開始了,近兩個團殺聲震天地席捲而來,估計是李庄東邊的增援部隊。這邊三個營把全部兵力投入了戰鬥,縱隊的炮火像勢利的鄉下人,哪油水大就往哪扎,現在又在支援東邊的戰線,這邊只能靠迫擊炮和機槍來壓制國軍。好的是這迫擊炮和機槍……實在太多了,老旦心有成算,沒有大炮,敵人的反衝鋒也未必管用。
老旦聽了這故事,深感僥倖,要是那幾仗給獨立旅歇了菜,八成就拉回戰俘營去東北挨凍受餓了,真真馬虎不得。王皓付出了這麼大心血,說是為自己,其實也為兄弟呢。
在煙霧和射擊的掩護下,3連順利上去了,難看的炸藥包威力巨大,幾個爆破員鑽過去,往那個口子里丟了幾個,炸得暗堡啞了火,那麼大動靜,炸不死也震死了。火箭筒打在坦克上沒甚反應,像鞭炮砸在了頭盔上,它突然瘋了一樣衝過來,將幾個正埋頭弄炸藥包的戰士壓在下面,履帶眼見著紅了,機槍還轉著掃射,幾個衝過去的戰士都倒了。一個矮小的戰士發了狠,抱著冒煙的炸藥包衝上去,被交叉火力打成了碎塊兒,炸藥包在他的懷裡炸了,爛身子陀螺樣轉著飛。又一個戰士趁著爆炸掀起的煙塵躥上去,子彈從身邊犁過,卻並沒把他打倒。眼看著上去了,一顆不知哪裡打來的迫擊炮彈打個正著,那寬闊的身軀「噗」就沒了,只看見抱著炸藥包的胳膊在天上飛了一圈,轟地炸成一團火。
回來路上,老旦的馬也像受了鼓舞,撒歡跑得飛快,王皓卻跟得費勁,好容易追上來,張嘴就罵:「你個死老雞|巴旦!你搶主攻就搶主攻,立什麼軍令狀?你提頭來見?我的頭咋辦?也被你別褲腰帶上了!每天苦瓜臉跟老鴇似的,一開屏就比孔雀還扎眼,革命是不論先後,可也不提倡自作多情,光著腚割麥子,你真不怕割了球?」
「說來巧了,師里下了通知,說上面要加強對起義部隊的思想指導,大力開展各種形式的戰前動員工作,於是讓師文工團組織排練革命話劇,到縱隊的各個起義部隊去巡演……咱被安排了第一場,你說巧不巧?」
震天動地的炮聲起來了,大地上掀起可怕的紅色波濤,身後的地平線上掠起不熄的閃電,數不清的榴彈炮和山炮開始齊射,天空映得通紅,黎明被火線撕裂,炮彈拖著風聲從出發陣地上飛過,共鳴的次聲將戰壕邊的積雪簌簌抖落。老旦望向天空,頭頂熱乎乎的,那是滾燙的炮彈傳來的熱氣。如果是白天,興許能看到它們密密麻麻如麻雀般飛過呢。
一溝人笑起來。王皓呵呵一笑,舉起書走到一個高處,清了清喉嚨說:「同志們,這是毛主席在去年寫的一本著作,叫《目前的形勢和我們的任務》。喏,大家都能看見吧?這是毛主席最新的著作,也是在我們革命勝利之前的一部重要的思想指導書,它指明了我們前進的方向,解釋了我們必勝的原因,描繪了我們美好的新中國前景,我已經看了十幾遍了,每看一遍,都有新的收穫……
立功連迅速補充到了五百多人,每個排都一百多人,這可真是營的建制了。俘虜雖多,也補充了很多新兵,多是解放區自願來的。這些後生多不願意來這個立功連,後來知道了他們的戰績,才勉強同意。老旦知道這情況后,向王皓建議,能不能別叫立功連了?聽著感覺已經不對了。王皓深以為然,功已經立了,這帽子必須摘掉。
「郭二子!」王皓大喊。
「俺都不知道她全名叫個啥,當年只知道她叫阿鳳。那年我們一個連鑽到鬼子身後,幹了鬼子的斗方山機場,剩下的人被鬼子追到了山裡,碰上了阿鳳她們二十多口子鄉親們。當時俺負了重傷,阿鳳照料了俺一個多月,好歹才把這條命撿回來……真想不到在這裡能碰上面,打死俺也想不到啊!」
「進去了,進去了!咱要得頭功!」王皓也蹦起高來。「3連長準備!」王皓對急得跳腳的3連長喊著,他們是二梯隊,帶足了彈藥補給和爆破裝備。
「你怎的?就是有功,那也是你立的軍令狀,還想邀功?」肖道成又發揮了他有縫就扎針的說話本事,「老旦同志是打翻身仗,而你只是完成該做的事,今天就不表揚你,繼續和老旦同志配合作戰,坐下!」
4排的人下去繳槍——他們早扔了,卻沒有舉手,只看著自己的將軍。將軍坐在地上,背靠棵燒焦的樹,左肩鑽了個洞,碎骨頭的茬口露出來,血染半身,右手邊有支小巧的日本手槍,八成是從鬼子軍官那裡繳獲的,這是個少將師長。戰士們舉起了通亮的火把,火光映著將軍的臉,那是一張定曾令鬼子望而生畏的臉。
「這些東西都數清楚沒有?」
老旦下令全營撤退,迅速回到出發陣地休整。
「憑什麼讓我們1團1營打佯攻?咱們1營什麼時候打過唱戲的仗?哪次戰鬥不是打主攻?哪次任務完成得不好?為啥這次要偏心,把主攻全留給別的部隊,其他的也就罷了,讓國民黨去打這麼重要的主攻,自己人打自己人,那不是白瞎么?」
二子的機槍開火了,子彈高高地飛過去,在他們頭頂飛過,戰士們的各式武器也響了,乒乒乓乓放個不停。那一大群國軍黑壓壓的,幾百個總是有的,跑得那麼密,卻沒倒下幾個。突如其來的子彈令他們慌得貓腰停下來。王皓精得鬼一樣,登時火冒三丈,老旦大老遠就聽見他舉著槍的怒吼。
「哦,是呢。老旦曾經就是74軍虎賁57師的守城英雄呢……老旦你放心,余程萬將軍在去年調離了74軍,現在是26軍軍長,在雲南那邊。他一直消極執行老蔣的內戰部署,我看他起義的可能性很大。」肖道成真是鬼一樣聰明,這時候插|進這麼一段,老旦登時放下個大包袱。
「他們都完了,那國軍可真完了。」二子說。
阿鳳回過身來,立刻開始微笑:「來得早了,沒打攪你睡覺吧?」
「開火!」
「我回過松石嶺……」阿鳳的聲音柔軟起來,「湖邊還是那樣,只是我們蓋的那些竹木屋都爛掉了,倒了燒了。我是鬼子投降那年去的。」
「怎麼,不好意思了?老旦,我相信你,你來了這邊,很快也會變成英雄的。」說罷,阿鳳抬手給他敬禮。老旦大慌,忙後退一步立正,敬了標準的軍禮,並按照王皓教的大喊一聲:「是,請首長放心!」
大家又笑起來,老旦呵呵傻樂,輕輕捶了王皓一拳,王皓故作不屑,抱著胳膊扭過臉去。
「沒啥後來了,在湖南見過兩面,人家那時候就參加……革命了。」
「是這麼個相好……」王皓意猶未盡,蹭著馬過來又問,「那後來呢,後來呢?」
王皓此刻神情鬆弛,也在看表,頃刻朝他點了下頭。時間到了!
天這麼冷,聊什麼好呢?老旦低頭無話。離得雖近,二人早已不是從前情形,他不再是那個心猿意馬的國軍戰士,她也不再是那個孤苦伶仃的山中寡婦。十年茫茫,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人卻面目全非,離得遠反倒念得真,如今在這大雪中並肩前行,老旦已覺得形同陌路,兩行腳印之間一米都不到,但那已是遙不可及的距離,再也碰不到一起,也或只需片刻,它們就被新來的風雪淹沒了。
守軍衝鋒雖狠,但萎靡不堪,士兵們蓬頭垢面,眼睛血紅,嘶啞的喉嚨像是破了。但他們還是攻下了幾條戰壕,將機槍架了去。這些兵訓練有素,火力點分配均勻,還有準頭,機槍手一個長點射就摟倒了好幾個戰士,壓得戰士們抬不起頭。可沒多久,楊北萬帶人放了一串槍榴彈把他敲掉了。雙方在咫尺之間陷入僵持,近距離互射的殺傷力極大,誰也不敢再貿然衝鋒,連頭都不敢露出來。
肖道成給老旦悄悄來了電話,告訴他這支部隊的考驗期已經過了,但要做一下休整,補充更多的俘虜兵進來,問老旦有無信心。老旦對肖道成的這份關照甚是驚訝,且和自己想的一樣,忙連連感謝,一口應下肖道成的建議。他隱隱感覺到肖道成另有用意,但卻猜不出。放下電話后老旦喜憂參半,喜的是終於獲得了認可,這個身翻過來了,憂的是這份信任會推著立功連從防禦戰轉向攻堅戰,而打攻堅戰往往拼個精光。這種事,老旦見得多了。
二子高舉起那枚小小的牌子,好像那是他該得的一樣。老旦對它再熟不過,卻只裝作沒看見,要低頭默默走開。王皓一把奪了過來,拽住要跑的老旦,問和他那一枚是否一樣。
老旦說罷,拿過王皓的杯子喝了口水,他並不渴,但這刻意的停頓令他倍增自信。大家都靜靜地等著他,老旦從容地喝了水,慢慢放下杯,見王皓驚奇地瞪著他。
原來是他!扶著他的腦袋看著,這搗蒜罐子一樣的頭,熟悉的河南口音,三寸丁的身板兒,除了頭髮長了些……被圍一個月,毛當然長了。老旦心中懊悔,眉頭緊皺,果然是這……弟兄,竟還砍了他兩刀。看著他肋下嘩嘩流血,老旦的心都疼裂了。
「1排派一個班去左邊,重新配置那個火力點……2排尖刀班出來,帶上火箭筒和汽油瓶準備對付坦克,要離近了扔,一下就一個!3排往兩邊分散,機槍跟著走,他們已經亂了,直通通從中間衝過來,咱們就兩邊交叉火力伺候著。4排的小鋼炮準備開火,先給俺敲掉那幾輛車,然後打他們隊伍中間,都聽明白沒有?」
這人哇哇大叫,橫著鼻子豎著眼,說一句就搖搖頭,和一頭髮了春的叫驢也似。老旦聞聽,一股火莫名燒起,登時勃然大怒,臉紅到了脖子根,罵一聲「你媽逼」,騰地一下站起身來。王皓手更快,一把拽住了。
「革命不分先後……」王皓伸過嘴來大喊,「相好也一樣。」
「那你……受苦了。」老旦搓著手說。
「哦,沒有了,再也沒有了。但以他的性格,我想說不定哪天,你就在戰場上遇見他了。」阿鳳手裡的冰疙瘩越來越小,從雞蛋般大變成了佛珠一樣大小,她可能怕它消失在手裡,也可能終是厭了,便輕輕一丟,小球無聲陷進厚厚的雪坡里,留下一個槍眼兒般的洞。
怎麼說都不像人話,老旦撓完頭撓著屁股,成了個坐立不安的猢猻。戰士們像是明白他,一個個說起來。
「我呢?旅長我呢?」王皓這時候發了聲兒,歪著脖子站起來。
第二天,雙方開始不分晝夜互轟冷炮,找尋著對方的高音喇叭和指揮部。原本漆黑的夜空,因那些雪亮的閃光而亮成白晝,嗞嗞響的照明彈下,月亮晃得不見了蹤影,天地白花花一片連著,刺得戰士們在夜裡都睜不開眼。
李庄猛地燃燒起來,像一個炸碎的汽油桶那樣燒了。碉堡和鐵絲網、房屋、馬匹和汽車,在這巨大的光柱里碎裂著飛向天空。炮彈密得像庄稼人不惜力氣的鋤頭,一寸寸刨著這小村子,連一塊平整的地都不放過,掀起的土先是黃的,然後是黑的,最後成了爛泥巴一樣的棕褐色,石頭和冰塊都飛出來,不久前埋下的屍體也滿天亂飛,鐵絲網在石頭上抽出猩紅的火花,引爆的彈藥在天上煙花一樣炸裂。老旦瞪著眼找著那面扎眼的青天白日旗幟,它頑強地存在,莫名其妙地存在,就在老旦懷疑自己的雙眼時,它和旗杆一起碎成了片,翻滾著化為灰燼,消失在無邊的火海里。
「是!」二子大喊一聲,楊北萬等小的也跟著喊,聲嘶力竭地喊了,然後是磨磨唧唧地喊了,最後是喊得和放屁聲兒一樣了。
「教導員,這是……國民黨的章啊……」1連長嘟囔著說。
正講著,卻見前方黑壓壓地奔來一大群人,裏面還夾著坦克和車輛。
老旦手一揮,開始對守軍陣地進行火力壓制,迫擊炮手找著敵人的機槍,一個個打掉了。戰士們得到了火力支援,以班為單位慢慢推進。二子的機槍定是打光了,他扔出一串手榴彈,翻滾著接近敵人的陣地。他身後跟著兩個火焰噴射兵,彈坑裡藏了藏,起身便是幾串火。戰士們在火焰掩護下湧入缺口,十幾個戰士沖了上去。眼見就要鑽過這個火焰燒開的裂縫,老旦驚喜地握著拳。
「幹什麼你們?以為這是煙頭啊?這是給軍人的勳章!怎麼能這麼扔呢?」
兩邊幾乎同時吹起了衝鋒號,調子不一,動靜雷同,卻都有股破釜沉舟的味道,雙方擺出了拚命的架勢。老旦衝上去了,眼前的場面並不陌生,和武漢江邊兒、常德城裡差不多呢,有的胳膊腿斷了,肚子開了,還有的腦袋沒了。老旦差點喊出殺鬼子的話,可這些滿是血的「鬼子」喊的都是中國話,他不知向誰下刀。衣服染了血裹了煙,兩邊難辨,連獨眼的二子都不知哪裡去了。老旦一著急大聲喊道:「同志們!總攻就要開始了,為黨和人民立功的時候到了,跟俺把敵人殺下去啊!」
阿鳳平靜地受了,對老旦微笑點頭。老旦說不清此時的心情,像喝了一瓶油鹽醬醋加火藥酒精辣椒油的混合物,真比投降那一刻還要難受。
「沒有,該起了,該起了……首長好!」老旦立正敬禮。
國軍坦克像巨大的綠蒼蠅,他們和裝甲車排成一串,中間夾雜著無數步兵,一字排開平推過來,頗有志在必得的架勢。除了坦克難對付些,其他的都嚇不著人。戰鬥激烈,幾個拉鋸的回合下來,敵人暫時退卻,幾個連隊的傷亡卻不小,能動的還剩一半兒,1連長和3連的指導員犧牲了。老旦的胳膊劃了個口子,流血不多卻疼得要命。謝爾曼坦克威脅很大,履帶又高又快,將炸藥包捆上去並不容易,它們卷著泥雪橫衝直撞,醉漢般扭著,衝上去的一個爆破班躲避不及,被它瞄住一炮,幾個人便擊得粉碎了。
老旦蹲下來看他身上。手槍頂在胸口開了火,彈痕冒著煙,子彈穿過心臟,從後背鑽進了樹,鮮血染紅了胸前一枚……青天白日呦。它如此親切,讓老旦心中揪起鑽心的苦痛,他伸出手,用袖子擦著它,他這一動,那個槍眼兒便冒出更多的血。十年前的麻子團長也打的這個位置,這些倔強的人啊。
「老旦,這才是真格的。」王皓自己也點煙,然後擼起了袖子。
這是他進攻時的口頭禪,是1連長告訴老旦的,而老旦這是第一次聽到,可見有多久這傢伙沒有打過進攻的任務了。
「四馬……不追!」
這是上級的話了,文工團團長比老旦高出好幾級。老旦的臉紅了,他一直打量著阿鳳。這女人竟不顯老,比在湖南時的樣子更多了一份淡然的英氣,只是身體豐|滿了些,原本輪廓分明的胸脯擠作一處,胸前掛著幾個顯赫的軍功章,老旦不知它們的輕重,只知道那必是值得炫耀的東西。
老旦癟著嘴夾腰跑回去,像個落魄的佃戶。戰士們不少咧著嘴沖他笑,二子一臉壞笑地抱著槍,肚裏不忿。王皓不解風情,咧著嘴道:「幹啥呢你?要注意幹部形象……」
老旦放開了機槍把兒,發現兩手針扎般疼,上面蓋了一層冰。他吶喊著搓去,才知道那是凍在手上的淚水。
老旦一愣,頗覺此事古怪,卻說:「哦,這是好事呢。」
老旦氣急,扭頭尋那放冷槍的,只見王皓的槍口冒著白煙,心中一陣光火。老旦心裏罵著,嘴上卻謝了他,這人情還是得接著。他剛拔腿要走,軍官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糊著血的雙眼死盯著老旦,狠狠地說:「原本可以打個平手……哼!看在咱們曾經是國軍弟兄的分上……你就給我個痛快……」
老旦話頭猛地一收,真箇是擲地有聲。
「球,俺還是回去練練酒量的好,走了!」
「就知道你裝糊塗,有好消息你也不聽?我還不說了呢。」王皓說罷哇哇喊著,他的馬嗖嗖地躥了過去。老旦狠夾自己的馬,這畜生和他一樣凍得抖成一團,能跑就不錯了。老旦罵了它的娘。俗話說什麼人騎什麼馬,其實馬的情緒受主人影響,它都能感覺得到,你不高興,它也不會舒坦,你看王皓那個去搶女人的樣,他的馬也竟熱得渾身冒汗呢。他一笑,又想起玉蘭說過的牲口隨主,心裏便憂傷起來。
二子像聽到他喊的話一樣,組織起一個小組逼近那輛發瘋的坦克。他一下子將沒用的機槍杵進了履帶,坦克被卡得轉起來,原地轉了一圈,險些軋著二子。兩個戰士猴子樣爬上去,將冒煙九九藏書的炸藥包捆在了機器蓋子上。他們沒能逃脫,一串機槍子彈將他們打下了坦克,碾死在履帶之下,但炸藥包已拉了弦,仍是炸了,坦克頭上爆起巨大的火球,堅硬的炮塔豆腐般碎裂,裏面飛出戴帽子的半截人。老旦看見二子在那兒蹦高,3連長找到他,拉著他往前跑去。
「陳岩斌你混蛋!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什麼國民黨的3營?陳旅長剛說的話,你這驢耳朵竟一句沒聽懂?老旦同志和2團3營早就成為咱解放軍的部隊,是經過了思想改造的隊伍,是在殘酷的阻擊戰里打出來的硬骨頭隊伍。十天打下三個以少打多的阻擊戰,這在全旅也是不多見的,是經過真正艱苦的戰鬥考驗的,你說這個話,對得起犧牲在阻擊戰里的同志?」
一泡尿都憋得不能撒,老旦只能認命,再往好處想吧,總算站進了革命隊伍,不像很多戰死的兄弟們那般倒霉,只要共產黨能打贏,留自己一條命回家,老天爺就算是留了薄面了。阿鳳?再別想了,王皓說得對,那是師部里一道人見人愛的好菜,就算你以前嘗過,也和你再無瓜葛。
「娘的,比等洞房還難受……」一個戰士抱著槍說。
老旦還要繼續說話,下面傳來一聲槍響,它清脆悅耳,在紛亂的戰場上異常清晰。大地彷彿在那一聲槍響中沉寂了,燒紅的坦克嘎嘎響著,不知什麼東西在裏面敲來敲去,發出洪鐘一般的巨響,是掙扎的人?還是憤怒的鬼?坦克後有隱隱的哭聲,曹將軍再也沒有說話了。
肖道成又是一掌拍下,巨大的桌子都顫起來:「打了幾個勝仗,當了幾次主攻,屁股撅到天上啦?把你的驢臉都擋住啦?擺資歷?你還差得遠!他在斗方山炸鬼子機場的時候你還在山裡當土匪哪!」
足足六十分鐘的炮火準備,兩百門炮不間斷的轟擊,就像一整鍋油炸一條帶魚,完全不是外焦里嫩,弄不好炸成灰了。炮兵肯定是懶得往回搬炮彈,這些永不洗腳的摳門兒鬼,腿細胳膊粗的大頭鬼,以前哪見他們這麼大方過?
老旦騰地紅了臉,羞憤和驚愕火一樣燒上了臉,他甚至帶著莫名的委屈,他從沒想到會被這麼罵,這是出門十多年從沒有過的事。憤怒衝垮了羞恥,火氣壓倒了難過。他刀指該人,怒喝一聲:「你媽個逼!誰是你的弟兄?老子早已經是解放軍了,就你們這幫王八羔子喜歡打仗,害得咱窮人不得安生,別裝骨頭硬,老子刀下什麼鬼都砍過,看刀罷!」
「楊鐵筠上尉後來還有消息嗎?」老旦想起這若干年都沒弄明白的事。
老旦放下望遠鏡,等著照明彈升起,他忐忑萬分,還沒有來實地觀察,便立下了「提頭來見」的軍令狀,真是不長記性,以為雞|巴挺長,便誇了去日母老虎的海口。這鐵桶一樣的防禦陣地,豈是說笑著便能拿下的?縱隊的炮火固然猛烈,可敵人定然也有準備。那些突出的顯眼的,八成就是迷糊眼的,地下不定是什麼樣呢。老旦又看了看天,月亮周圍一個大白圈兒,明天大風,這煙霧彈可不好用了。
「誰剛才看到我的書啦?誰拿走我的書啦?」王皓從壕溝另一頭走來。老旦呵呵一笑,捶了二子一拳。
「你好賴也是連長了,長點出息行不?」老旦氣憤地要罵他。
「不說了,凍傻了……」老旦抖著嘴唇說。
老旦悄悄苦笑著,他們說得都沒錯。「沒事兒都後面拉屎撒尿去,別一會兒打起來稀鬆了,再沒事就睡覺,打起來說不定還沒得睡了,餓著的繼續餓著,受了傷好救。」老旦對著大家喊著廢話,驅趕著難挨的尷尬。王皓早已口乾舌燥,在那兒也急得一個勁攥帽子。他的焦急和老旦緊繃繃的急不一樣,二人便沒有話說。老旦走到二子身邊,見他捏著一本小冊子在看,頗為納罕,在一起這麼久了,從沒見他看過書,他認不得幾個字啊。
大戰當前,家事最好少說,老旦識相地到此為止。各團營的指戰員都到了,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不要命的殺人狂,他們都不拿正眼瞧老旦,或早就聽說這個立功連的來歷。老旦的立功連雖然有些戰績,但在這些久經沙場的廝殺漢眼裡,或只是和老婆打的一架那麼羞為人知。
很久沒聽過這樣的聲音了。縱是打過無數大仗惡仗,老旦仍被此情此景驚得兩腿發抖,這可是中國人打中國人,什麼深仇大恨,竟這麼拚命?打鬼子和這個比,好像也不如呢。戰場已經白熱化,這真的是決戰的時刻了。老旦拿起望遠鏡,見望不到邊的戰場都在打著殺著,衝鋒和反衝鋒你來我往,哪裡有成編製的部隊奔跑,哪裡就落下數不清的炮彈,爆出密密麻麻的火球。可老旦沒時間為這壯闊的戰場驚嘆了。他看了看趴伏在戰壕上的戰士們,火光映紅了他們恐懼而驚愕的臉,那是一張張什麼樣的臉啊!他們即將要面對死亡,而那些奪去他們生命的人,正是曾經並肩殺鬼子的弟兄……
「你可別瞎說,俺要背鍋的,俺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老旦忙撇清道。
「趕緊回去買肉吧!」
「這麼冷的天,陳營長又不是鋼腸子鐵屁|眼兒,俺就不信他能拉出又熱又稀的來。」老旦意猶未盡,又補上一句。眾人又是大笑,而陳岩斌一張臉已經綠了。今天的腦子很好使呢,老旦頗覺得意,但適可而止,這話題臭不可聞,別惹了首長的厭。
說罷老旦轉了半個身,突起一掌打在他的腦後。鍾大頭登時暈倒。老旦扶著他放在擔架上,感到他那顆頭沉沉的,眼角似有淚流下來。
獨立旅陳旅長的事聽王皓講過,他參軍並不比老旦早多少,不同的是他過了黃河,參加了共產黨在豫西的抗日游擊隊,和鬼子在平原上捉了八年迷藏。拔炮樓、扒鐵路、打偽軍,抽空也打國民黨。他們在鬼子的水井下毒,在偽軍的宿舍里放狗,什麼刁鑽的抗日方式幾乎全都試過,從游擊隊干到縣大隊,縣大隊干到區大隊,區大隊干到獨立團,獨立團干到獨立旅,竟是一步都沒耽誤。據說豫西平原上一半的鐵路被炸都與他有關,每三個炮樓就有一個毀於他手。在最後一戰時,時任獨立團團長的陳濤被鬼子包圍,捉了俘虜。鬼子用盡了酷刑,使完了再用漢奸的招數,都使遍了又翻著書找中國古代的拷問方式。陳濤幾乎被打爛生蛆,可這硬漢除了日鬼子的媽就是漢奸的娘,再不多說一個字,更別說八路主力團的位置。這時豫西縱隊協調五支地方大隊兵臨城下,向鬼子宣讀了勸降文告,鬼子頭目得知天皇宣告投降就剖腹自殺了,其他的把陳濤抬著走出炮樓,交了槍,也交了漢奸。陳濤的事在根據地聲名鵲起,很快就受了重點提拔,直接提為了旅長,和老江湖肖道成搭檔。這兩人在淮海戰役也算風頭出盡,攻堅也好,防禦也好,目前為止還沒丟過人。
「也就半個月吧,我們奉命轉移,他責任大,要保護新四軍情報部門撤退,沒能出來……他命不好,我的命也不好……」阿鳳的聲音變得輕輕的,氣息雖然沉重,卻顯出無所謂的味道。
「日你媽的!通訊班,都跟老子上去!」
那一晚,老旦做了奇怪的夢,夢見空中響起雙槍齊射,一面紅旗從杆子上飄飄而落,晃晃悠悠落了一晚,掉下來時正蒙在一人頭上。她光著腳款款站立,兩手結在身前,白色的麻布衣服上別著五顏六色的花,似乎在悄悄笑著,身子隨著笑聲擺動,於是風也在動,掀動著頭上的紅旗。那紅旗又成了蓋頭,鎖著銀色的花邊兒,綴著細小的鉛墜兒。老旦繞著她輕聲喚著,一會喚著翠兒,一會喚著阿鳳,然後又喚著玉蘭。他想去揭開蓋頭,但伸手無法到達,步子邁不過去,他不管怎麼轉都走不近她的身前。好容易等到她抬起了手,老旦獃獃站著,等著那兩隻蔥白的手掀去那討厭的紅,老旦卻覺得眼前一黑,又是大亮,世界劇烈晃動,雷聲滾滾,他上下顛簸,不知要掉向何處。睜眼時一隻大手拍著他的胸脯,二子那隻沒戴眼罩的眼瞪著他,宛若一個子彈穿過的乾癟傷痕。
獨立旅陳濤旅長竟是河南人,還是河西的,離老旦家只有五個時辰的驢程。這麼近的老鄉見面,二人只說了一小會兒,就找到一個共同認識的人——郭鐵頭。
戰士們對自相殘殺終於習以為常。老旦也是,他開始習慣身上的解放軍衣服,覺得穿成這麼鼓囊囊的一身,倒更適合他這個農民。
陳濤就和沒聽見一樣坐下了,拿起杯子喝水,眾人面面相覷,最後都看著肖道成。肖道成冷冷瞪著那個1團1營長,半天也不說話。這刻意的靜默帶著壓力,1營長張著嘴等半天,就和一拳打在水裡似的,混沌沌便沒了影。他看了看眾人,大嘴一合,一屁股坐下了。此時肖道成才慢悠悠站起來,猛然把鉛筆摔在桌子上。
王皓雖是教導員,命令卻要由老旦下達,這是部隊的規矩。老旦對著早已盯著他的二子揮了下手,二子便對著整條壕溝一揮手,然後端著輕機槍走上了戰壕。他一動,整個戰壕便活了,戰士們如漫上堤壩的潮水,黑壓壓向前滾去。陣地兩邊的其他連隊也如此出發,上千人踏著鬆軟的雪,疾步跑向幾乎烤熟的李庄。按幾個營長的主意,戰士們不像佯攻部隊那麼叫喚,只靜靜地、躬著身前進,晚一刻被敵軍注意,便少幾個傷亡。陽光已經從陣地右面的地平線上升了起來,勾勒出戰士們的身形輪廓,在雪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那些黃色的棉襖被陽光勾勒出金色的光邊兒,在硝煙散去的大地上分外耀眼。
「剛才去拉屎,地上撿的,不知誰扔在那兒的。」
「報告指導員,不知道。」
「有!」眾人異口同聲大吼一聲。
「肖政委和你一起?」老旦好奇道。
「那你抱著看半天,原來是裝蒜呢。」老旦將書一卷,要扔一邊去。
「幹什麼你們?我這個把月的唾沫白費了?不想打你們就回去!到那邊兒朝我進攻!老子一個人在這裏守著!」
「哦?不用,俺不冷。」老旦呵呵笑著。說了又後悔,帳篷上掛著白花花的冰霜,旁邊立著一個黃白相間的冰塔,那是戰士們撒尿撒出來的,不冷才怪。阿鳳見他裝蒜,也不堅持,繼續前行,慢慢走上一個小山包。她的靴子將雪踩得吱吱響,每一步都是清楚的腳印;老旦的厚棉鞋只能踩出噗噗的聲音,留下一串串雜亂的窩。老旦被這對比弄得有些不舒服,心懷鬼祟地回頭看了眼,帳篷外除了哨兵再無他人,定是二子一個個在裏面攔著,有尿也不許出門兒。
「球,咋的才來?」
「老連長,你那煙鍋子看著有年頭了,打鬼子時候就有了吧?」
老旦看了下,真找到了幾瓶酒,都放在個木頭盒子里,上面寫滿了外國字。王皓說是英語,有一瓶認得,寫的是威士忌。
「把他帶下去,趕緊治傷!發信號彈……1連2連彈藥休整,十分鐘後繼續進攻……3連抓緊修工事,收集彈藥,把俘虜和傷員快點送去後面……大家把陣地工事連起來,一會兒肯定還有惡仗……」老旦收斂情緒,按事前想好的布置下去。
王皓猛然收起懷錶,對老旦說:「可以開飯了。」
「咱們部隊沒有煙霧彈,那是稀罕玩意兒,你當還是在那邊兒呢?」陳岩斌又打出一擊橫炮。
機槍開始掃射,老旦略一傾聽,便知守軍至少十幾挺機槍在開火。縱隊那陣窒息般的覆蓋炮火,幾乎拔掉了一切可以看得見的東西,卻好像並沒有拔掉有效的火力點。那一定是地下挖著縱橫的地道式掩體,這麼冷的天,地凍得和鋼板一樣,他們竟能挖出這東西。這邊的機槍也開火了,戰士們衝鋒射擊,擲彈筒和手榴彈飛出煙霧,在守軍陣地成片炸響。煙霧漸薄,老旦看到國軍的陣地上滿是密麻的閃光點。戰士們栽倒一片,老旦看到二子那熟悉的弓著腰的身影。
「你穿得少,要不要添一件大衣?」阿鳳回頭問。
老旦第一次見肖道成發火,竟是如此嚴厲。他句句都說到老旦心裏去,老旦便平息了怒,撅著下巴一言不發。
有一輛坦克沖得過猛,掉進了國軍自己挖的壕里,正斜著肚皮動彈不得。幾個戰士湊上去琢磨了半天,沒找到可以塞手榴彈的地方。二子在它上面撒了泡尿,再讓人拎來一桶汽油,澆在上面點燃了。火焰帶著尿臊味升騰起來,坦克里哭爹喊娘,隨即一聲悶響,炸了。
再看表,陳岩斌已經晚了十分鐘,他們從佯攻要轉為支援,這是會上的命令。可現在仍不見蹤影,他陳岩斌長了幾個頭,竟敢抗命?王皓腿上挨了一槍,腦袋被彈片兒崩了下,掛花得嚇人。老旦強讓人抬了下去,你要是光榮了咋跟上面交代哩?弄不好還不得回戰俘營去?狗日的陳岩斌,嚷嚷得那麼響,佯攻到什麼鳥地方去了?不按時趕到陣地,老子告個狀,上面沒準斃了你!
王皓看見老旦在這兒呆立,也沒分清情勢,大老遠扯嗓子喊他。
「往前打吧,別讓咱留在這兒!」二子舉著槍大叫,那張臉不知為何猙獰起來。
「將軍等等!」老旦忙喊起來,他的心揪起來了,「俺是這邊的連長,以前也是國軍的弟兄,打過黃河,保過武漢,守過常德,如今俺帶弟兄們站到解放軍這邊了,這陣地上全是以前咱國軍的弟兄……」老旦頓了頓,忍著心中的酸楚,王皓沒有打斷他,只靜靜地聽著。「曹將軍,俺是粗人,不懂得天下大道理,可是俺知道打仗講究個人心向背不是?將軍何苦抱著一根旗杆死活不放手?你們讀書人的名節,莫不是比剛才死下的這幾百個國軍弟兄的命還要金貴么?還要比死在戰場上這上百萬人的命還要金貴么?咱八年跟鬼子都熬下來了,自己人還有什麼不好談……」
下面那軍官沉默片刻,應道:
突然,西面鬧鬼樣插|進來一支解放軍部隊,徑直撲向國軍剛建立的陣地,雹子般密集的手榴彈開著路,在爆炸里衝鋒掃射,根本不顧傷亡。國軍不明所以,還沒反應過來,左翼已被衝散了。老旦忙發起衝鋒,拚命壓制正面的國軍。這伙咬牙硬挺的國軍兩面受敵,頂了幾下便崩潰了,他們迅速撤離,丟下了滿壕溝的傷兵。
老旦吃了一驚,這才想起王皓曾是個教書先生,本是個文化人,還去黃埔偷聽過半年,因此稱蔣校長,也算過得去。
老旦一邊喊,一邊瞄住了沖在前面的幾十個士兵,肩膀頂在槍托上,壓低槍口,眼睛一閉,扳機一扣,幾十發子彈平平地散了出去,那一片人割麥子樣躺下了。西邊的幾挺機槍也開了火,十幾挺機槍形成恐怖的封鎖火力,齊刷刷鑽進撲來的人群,雖看不到飛濺的血花,聽不到噗噗的聲音,卻看見它們在人群中隱沒不見,那就是鑽進去了,一顆子彈穿過一個兩個,沒準還能打死第三個,機槍鑽過的傷口嚇死個人,就像從裏面爆開一樣,老旦可嘗過那滋味。見機槍全開了火,老旦連長發了狠,戰士們再不猶豫,密集的彈雨傾瀉而出,扇子一樣鋪開,那是蒼蠅都飛不過的羅網。迫擊炮彈炸開,幾輛車打著滾翻了炸了,上面的人蹦著叫著,有不少壓在裏面。車上的汽油桶被打燃,猛捲起的大火吞噬了一大片人,火球樣的人發瘋般地號叫。國軍也開了火,機槍衝鋒槍迫擊炮都來了,戰士們很快看到身邊的戰友被擊倒,那殺人的勁也就上來了。老兵們彈無虛發,他們太了解國軍怎麼衝鋒了。這一輪齊射幾乎把衝上來的國軍全部打倒,幾個不要命的衝到陣地前沿,被一串串子彈絞肉機一樣絞碎了。
「教導員把這個章給我吧?」二子擠著笑湊過來。
王皓恍悟,才知錯怪了老旦。
老旦那奔涌的血冷了下來,慢了下來,你誰都不是,你不是國軍也不是共軍,在這無窮盡的戰爭里只是一隻無足輕重的螻蟻,一個要活著的卑賤的人,一個要去找老婆和孩子的可憐巴巴的莊稼漢,何去何從,都只能以命相搏。
不少戰士看著老旦,眼神略帶古怪,那是一種害怕,卻不是怕死,老旦咬牙看著前方,知道此刻的表現將為後半生的命運一錘定音。這是全新的路口,每一條都鋪滿猩紅的血跡和兄弟的眼淚,可若走錯一步就萬劫不復,做鬼都要矮半頭。即便看破生死,能看破這紛亂的世界嗎?榮譽和尊嚴、民族和自由https://read•99csw.com,在自己這個農民身上只是一隻驢的嚼子、一匹馬的馬掌,它引著你逼著你揮汗前進,端著槍前進就好。一俟你倒下了,死去了,有的是驢子和馬替代你。你們吃的是一樣的草料,卻總被告知將來會住進天堂。
老旦低下了頭,倒慚愧了,可他掩飾不住這怕,正要咽下一口酸澀的唾沫,眼前伸來一支點著的煙,扭頭一看,王皓正笑眯眯地看著他。
「殺——」
「不要糾纏于殺敵,要佔領陣地,告訴大家沉住氣。」王皓補了一句。
「砰!」
「今天叫大家來開會,一來研究一下當前的戰鬥態勢,部署師部下達的下一步作戰方案;二來通報一些戰前動員的縱隊指示。先和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縱隊的李參謀,特地受委派來向我們下達戰鬥任務,李參謀是稀客,很少親自過來,這說明對我們獨立旅的重視,大家歡迎!」
「真是你啊……大頭,俺對不住了……俺沒認出你來,好賴這一刀俺收了勁……」老旦扔掉了刀。
說罷,老旦徑自跑去,幾個通訊班的坐不住了,拿著傢伙也跟了上去,壕溝里乾乾淨淨,只剩幾個看熱鬧的廚子。
「準備戰鬥!放照明彈!」
「旦哥,你別不說話呀,你不說話,咱們就心裏打鼓呢,你給咱嘮嘮嗑,打仗么,打誰不是打?」
「那是你的功勞啊?那是縱隊炮兵的功勞!你倒真敢接!」肖道成又伸出一根指頭說。他總能在合適的時機說出合適的話,真是個好政委呢。老旦對他心存感激,也知道兩位首長是在給自己面子,便坐直了身體,壓低肩膀,盡量擺出謙虛的樣子來。
大家一陣鬨笑。接話的是2團團長袁東明,又高又壯的一位山東漢子,和老旦已經認識了一陣子,二人還挺投緣。
「老兄有見識,你說的是番道理。但你我經歷不同,感受便黑白難融。我們曹家祖輩幾代人,苦心經營了上百年攢下來的家產,被你們一日奪了個精光,性命都沒放過!縱是當年的土匪,可有這般狠絕?曹家幾十年中為鄉里捐資助教、修橋補路、救濟鰥寡孤獨,為災年施捨四方,深蒙方圓百里愛戴,卻如何一夜之間成了『地主惡霸』,褫奪窮人?欺男霸女?竟要如此斬盡殺絕……此是一因,我曹子逸身為黃埔軍人,國民黨人,早已做好以一己之軀報效黨國,全一生之信仰的準備!世界風雲變幻,軍人當矢志不移,我生為黨國盡忠,死為黨國守魂,校長即便有失,也是帶我上路的英豪,也是守住中華擊敗日寇的領袖。天下大勢,憑勝敗未必定論,老兄有眼,三十年自辨東西,我斷不會因為國軍的挫敗而賣主求榮,更不會昧去良心反戈相向……但我的士兵不一樣,他們多是窮苦出身,當兵打仗多不得已,我已經命令余部投降,貴軍既說是窮人的隊伍,還望善待他們,其他的,老弟再不必多言!」
大家都是老兵,廢話不用再說,立功連悄悄地進入了陣地,按照老旦的部署開始構築工事,檢查槍支彈藥。眾人都閉著嘴,陣地上只聽見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鐵鍬鑽入泥土,那聲音就像磨刀。
炮聲向後延伸,剛還整整齊齊的李庄幾成廢墟——廢墟都不是了,因為這村子只剩下沒有形狀的土堆了。一層層硝煙退去,火焰還在土壤上燃燒。西邊猛然開始了,幾百米的陣地上黑煙滾滾,慢慢向著李庄飄去。那定是燒著的輪胎和馬糞混在一起了。這黑煙貼著地,流動的油脂般緩緩推進,流到了李庄仍不散去,煙不但濃,還帶著刺鼻的辛辣,吸進去便粘在喉嚨里。老旦不由摸了摸脖子,想起在常德鬼子放毒氣的可怕回憶,想起那一張張潰爛的臉。自己的這辦法土,但也是毒氣的一種,李庄的守軍……弟兄們,如何受得住?
「幹嗎?急啥?這是個愣球,別理他。」王皓悄悄說。
「我去師部辦點事,正好路過你這兒,看時間還有,就過來和你聊幾句,每次見面都匆匆的,一晃又那麼多年了。」阿鳳向一邊走去,老旦知她不願進那臭哄哄的帳篷,更不願被人聽壁角,忙抬步走去。
「這是啥?」老旦又問二子。
老旦聽得後背冒汗,真是心驚肉跳呢,竟然有虎賁57師歸屬的74軍,余程萬將軍被老蔣判了兩年徒刑,後來關押了4個月放了,當了這74軍副軍長,莫非他也在這包圍圈裡?
「旅長,政委,團長,我有意見!」這人梗著脖子,露著幾顆齜出來的大黃牙,強壯的身體如蠻牛一樣。
「有!教導員有何指示?」二子忙跑過來。
「就和鬧著肚子卻拉不出屎一樣。」又一個嘀咕道。
但總的來說還算是件好事,在哪邊不是打?想寬點唄。王皓不失時機地開了多次動員會,讓大家總結戰鬥經驗,表達心中想法,提高思想覺悟。他將毛澤東那本《目前的形勢和我們的任務》念得大家都聽得頭皮出繭,終於塞進了大多數戰士的心裏。老旦也對這書里說的那些美好的前途驚嘆起來,要真是能那樣,打這仗也值呢。
「同志們,縱隊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我們獨立旅,是縱隊首長對我們的信任。淮海戰役打到現在,大局已然明朗,這一仗早一天拿下來,新中國就可以早一天成立!因此明天這一仗,我們一定要發揮豫西獨立旅一貫的戰鬥作風,敢於攻堅,敢於犧牲,敢於打頭陣!咱們打得好,縱隊就可以完成華野指揮部的作戰部署,整個戰場才可以實現圍殲杜聿明兵團的勝利。現在我命令:1團1營、2團2營于明日凌晨5時,向李庄以西發動佯攻,吸引敵人的裝甲部隊向西集結;1團2營、2團1營、3營于明日凌晨6時向李庄南部發動攻擊,要用全力!3團1營、2營于明日凌晨6時向李庄東部發動攻擊,兩支主攻方向的部隊必須于明日中午之前攻入李庄,擴大戰果。肅清戰場后,原擔任佯攻任務的1團1營,及時攻入李庄北部進行陣地防禦,其他各部撤出陣地進行彈藥休整。各部隊要連夜準備,研究攻堅的火力配置。此役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同志們有沒有信心?」陳濤在地圖上一拍,大喊道。
「阿鳳來了……」二子輕輕說。
陳岩斌擠出一臉疙瘩,嘴撅得像是上嚼子的笨驢,他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向老旦胡亂敬了一個禮就坐下。老旦眼皮一耷拉,既不回敬也不作聲,有沒有本事,戰場上見。
王皓侃侃而談,字正腔圓,哪裡像個丘八二杆子指導員?老旦心下佩服,就這番見識,比黃埔出來的楊鐵筠不差呢,且王皓身上更多了一份靈氣,遇山能開,遇水能繞,遇佛能拜,遇賊……賊都要怕三分呢。此人認識雖久,這才見到真章,老旦再不敢小覷這個傢伙。
「去你媽逼的!俺不稀罕你手軟,當了黨國的叛徒,你對得起替你挨刀的兄弟們么?早知今天,老子在岳陽城根就該把你按通敵斃了!」
「他原是國民黨14軍的,打咱們的阻擊就是他的一個營,竟頂了咱們十天吶。老旦,你本事不小啊!」
可二子早不想理他,他的槍口晃來晃去,瞄著人最多的一處停下了。兩輛坦克停了一下,它們發現了這邊山頭上的埋伏,兩發炮彈打了過來。真是見鬼,怎麼這麼准呢?一顆炮彈登時敲掉了一個班的火力點,幾個戰士在火光中飛了起來,軟塌塌摔在溝里撞了幾下,眼見都不動了。
「十分鐘內沒有,炮兵支援方庄的進攻部隊了。」王皓也搓火起來,「讓3連長帶爆破組上吧?」
老旦一路都在想,今天是咋回事?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怎地腦子一熱說了這麼多?好像把十多年攢的東西都說完了說幹了,一壺水樣地燒開跑了,此刻肚子里空空如也,要往裡面裝點什麼才踏實。陽光下的雪原美極了,像一面巨大的白色絲綢,風一吹便能飄起來,抖起來。一溜溜穿得狗熊樣的部隊向北進發著,什麼都是邋遢的,只有那些紅色的旗幟,耀眼鮮亮如盛開的花。一面不大不小的被風吹起來,離開了光溜溜的旗杆,鳥一樣卷著飛上了天。下面的人呼啦散開了,跳著叫著罵著,在沒膝的雪中奔跑,伸開雙手眼巴巴看著。可這旗子就像和他們開著玩笑,忽高忽低,東飄西撩,眼看著掉下來了,轉三圈兒又上去老高。越來越多的戰士們參与進來,伸開雙手追著,似乎等著天上掉下的元寶。這旗子終於在天上耍夠了,連風都停了,它一坨稀屎樣軟塌塌跌落下來,被一個戴狗皮帽子的傢伙接住了。這人立刻高叫起來,扯著粗愣愣的嗓兒四方炫耀,好像眼淚都叫喚出來了。
「將軍又錯了,天下主義之爭,真英雄當識時務,黃埔軍人投身人民革命的不計其數,如今圍住你們的幾位我軍將領,哪個不是黃埔出身?站在您那邊的黃埔軍官也有很多起義過來,想必您一定知道,將軍又何必執迷不悟?」王皓似乎想說服這個曹將軍,他為何對此人如此了解,也沒聽他說過,老旦有點摸不著王皓的底,他是故意不說,還是另有深意呢?
「肖政委是個好人……」老旦踢走一塊雪不像雪冰不像冰的東西,那東西就如他對肖道成看似清楚實則模糊的印象,他完全摸不著這人的邊際。
忙中亂沖,毫無章法,雖然拚命,卻不成效果,這支國軍頃刻間便打殘了,已全無還手之力。老旦指揮有方,敵人不經一打,轉眼之間,下面就只剩下幾十個人了,他們圍成一圈不再開槍,躲在一輛爛坦克後面縮著頭。3排長跑來說,他們看樣子不想打了,中間圍著個受傷的軍官。
「你的呢?拿出來比一比,看一樣不?」王皓不依不饒。
但這畢竟是好消息,村裡的狀況不再是一片空白,至少他們熬了下來,至少它……解放了,翠兒和孩子不必再忍受戰亂之苦,這消息帶來的踏實消除了他對郭鐵頭的……妒忌,說妒忌有點過,但總之酸溜溜的。老旦悄悄啐了口痰,走的道不同,最終都是一條路。
「還有料,還有料……」楊北萬抱著幾個小盒子跑來。老旦拿過一個打開了,心裏微微一顫,竟是一盒軍功章,一個個用天鵝絨做皮的小盒子裝著,老旦打開一盒,是枚二等寶鼎勳章,這是給將官授予的,再打開一個,是四等寶鼎勳章,這就是給校官的了。王皓打開一個,不認得,老旦說是三等雲麾勳章,多是給作戰部隊文職官員的。幾個連長都湊了過來,除了二子是個俘虜,他們都是王皓帶來的黨員。幾人打開一個扔一個,全不稀罕這些東西。老旦看著有些不舒服,拿著寶鼎勳章發愣。王皓登時察覺了。
陳濤旅長的開場白簡單明了。掌聲中一個戴眼鏡的軍官站起身來,向眾人微笑示意,卻也不廢話,又坐下了。陳濤又說:「在傳達這次作戰任務之前,我想給大家再介紹一位同志,他就是新任命的2團3營營長……老旦同志。」
傳令兵去了,王皓卻仍在看望遠鏡。「就這樣了?就這樣了?」他顯然不信。
老旦被這話噎住了,打成這個樣子,此人竟還如此平靜?
「我沒說錯吧?誰先叫誰先死,這笨蛋每次都先和狗一樣跳起來。」王皓歪著嘴說,頗有得意之色,「是咱的,誰也搶不走。」
王皓嚇了一跳,見他拎起衝鋒槍和刺刀就要出去,忙一把抓住說:「你幹什麼?這不是逞英雄的時候,你走了誰指揮?」
「干甚呢?大早晨推啥?」老旦火從中來。
老旦嚇了一跳,一肚子不自在都嚇沒了。戰士們都站住了,詫異地看過來,二子在隊伍里耍寶似的蹦高,王皓叉著腰站那兒歪著頭。
「好了好了,繼續說……正事。」陳濤笑著對老旦擺手,老旦敬了個禮。
「下面有封信……」老旦從盒子底下拿出封信遞給王皓,王皓看了一眼就說不是軍事信件,寫得太長,先揣著晚上再看。
戰士們見營長沖了上來,精神大振,高喊著往前壓去,這一下誰是誰便分清楚了。國軍那邊人頭攢動,一個軍官單手舉著青天白日旗,拎著一柄大號的砍刀衝上來,他嘴裏也沒閑著:「弟兄們!成敗在此一戰,不成功,便成仁。報效黨國的時刻到啦,跟我殺!」
老旦氣極,一捶砸在彈藥箱上。「二子,搞掉這個坦克啊!」他又回頭朝通訊員喊道,「再喊大炮,轟掉敵人那些鐵疙瘩!」
「謝謝肖政委,俺再說地形。從地圖看,李庄是個低洼之地,沒山沒河,四邊不靠,周圍全是平地,這是易攻難守之地,全沒有什麼能倚仗的地方,那些房子都是擺設,一通炮就爛了,他們的炮兵都得挖個坑藏在地下……後面也沒有縱深,一個旅全得縮在村子里,兩條戰壕圍著村子,弄得和個雞眼似的……這種防禦陣地看著是一塊鐵餅,其實就是個圓棺材。咱們的大炮劈頭蓋臉地砸下去,什麼混凝土碉堡、沙土袋機槍陣地,估計砸得就差不多了。這大冬天的,明天又定是北風,咱們衝鋒前放幾個煙霧彈,他們可就啥也看不見了……」
「那還不是……被我打下來了……」這個陳作斌嘀咕道。
「我曹子逸戎馬半生,從未起過投降的念頭,如此馬革裹屍,也是我黃埔軍人的歸宿!」對方不為所動,言語雖弱,卻不卑不亢。老旦沒辦法和這樣的人鬥嘴,一時沒了法子。
老旦心中叫苦,也只能咬著牙跑,這泡尿像心裏的包袱,倒不出說不得,晃蕩得全不是滋味。
「陣地交給你了,守不住跟俺打個招呼!俺讓一個班上來救你!」
山溝里頃刻屍橫遍地,剩下的國軍卻還沒有投降和後撤的意思,仍然向上猛衝。兩輛坦克挨了好幾個火箭炮,終於被炸掉了,汽油引燃了裏面的彈藥,爆炸聲震耳欲聾,火光夾帶著人的殘肢碎體從坦克蓋里噴出來,天女散花一樣落在衝鋒的國軍身上。
「早就數清楚了,兩百零二盒罐頭,五箱一百五十塊壓縮餅乾,六十塊巧克力,四十五根香腸,還有拿走的三瓶酒。」二子立正答道,這小子但凡有吃,記得比誰都牢。
王皓走到他身邊,緊張地看著表。李庄的東部和南部這15個隱蔽的連隊就要發動總攻了,西邊的佯攻打得越響,這邊的主攻就越會出其不意。老旦恍然想起了當年和楊鐵筠帶領水稻突擊連奇襲斗方山機場的場景,出發時也是如此,兄弟部隊發動佯攻,給他們扯開一個小口子鑽過。而為了保密,佯攻並不會告知戰士,只能半途下令退回。陳岩斌的士兵們定也不知,要不怎麼喊殺得這麼邪乎呢?
老旦抽了幾口煙,心神漸定,他望著不遠的戰場,再看看壕溝里的戰士們。前方是杜聿明的幾支增援部隊,王皓說佔據絕對優勢的解放軍部隊將他們捂在鍋里燉了好幾天了,他們的突圍幾無成效,每一次玩命都會掉幾塊肉,扔下千百具屍體退回原處。他們打過遠征軍,這邊的解放軍還打過臘子口呢,誰也不是吃素的。
「老旦同志,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阿鳳說。
「祝你們順利!」阿鳳有力地說,那樣子和肖道成似的。
「陳作斌你別撇嘴,再撇就成鞋拔子了。老旦同志過去的事就算不提,大家也可能聽說了,他帶著俘虜連堵截曹華益殘部、張小波殘部和紐錚殘部,一隻鳥都沒放走。十五天連打三場阻擊,場場面對幾倍於己的兵力,立功連可謂戰績突出,因此經我和肖政委商量,上報了師政治部,師首長立刻指示,讓立功連成為立功營,去接受更重要的任務!老旦同志,我代表豫西獨立旅全體官兵,祝賀你!」陳濤說。
「什麼意見?說!」肖道成又坐下了。
3連長一聲得令,百十號人呼啦出了戰壕,背著炸藥和火箭筒,推著加了鋼板的小板車兒。喇叭吹起,前方被壓制的戰士們立刻抬頭射擊,為後來的爆破組掩護。二子扛起火箭彈,一下子打在一輛裝甲車頭上,那挺機槍連人碎成了片,它喘著氣退下去了。他身邊另一個火焰兵爬到了坦克旁邊,趴著忽地噴去,八成是灌進了瞭望孔,坦克蓋子打開了,幾個火人蹦出來喊著。火焰兵對著另一輛裝甲車又是一下,卻沒奏效,反被上面的大口徑機槍擊中,炸成一團猩紅的火焰。
「你要這幹啥?咱們部隊的軍功章你不去爭,留這個幹啥?」王皓背過手去。
突然,守軍陣地蠕動起來,彷彿什麼東西掀開了。老旦忙拿起望遠鏡,見地下九*九*藏*書鑽出來了七八輛戰車,一下子堵住了缺口,它們是從地下開出來的?裝甲車居高臨下地掃射著,有的還冒著火,兩個龐大的傢伙慢悠悠擠到前面,竟是兩輛謝爾曼坦克。它們的炮管指向地下,炮口拖著長長的白煙,直接把炮彈打在了衝鋒隊伍里,一個火焰兵被擊中,氣球般爆了,膨脹的火焰吞噬了十幾個人,他們瞬間撲倒在地。二子滿地打著滾,壓著棉襖上的火,卻趴在一個坑裡不敢動了。另兩個連隊遭遇也大抵如此,死傷枕籍之後,被守軍強大的戰車火力壓住了。
說罷,老旦揮刀上前,虛實並用,使出多年不用的「割旦刀法」,招式難看卻招招致命,但畢竟多年不耍,刀也過重,樣子出來了,奏效卻難。對方的刀法雖然平庸,但完全是軍隊路子,招數很正,防得很穩,時不時反攻一刀,也是十分凌厲。老旦急中慌亂,他的刀鋒倒將老旦的棉衣撩開了一道口子。老旦冒出一身冷汗,哇呀呀拼了命地砍。可十幾招過後,二人竟沒有分出勝負。老旦看見王皓刺倒了一個,一扭身,又刺倒了一個,他簡直羞愧不已。陣地上明朗起來,解放軍畢竟人多,一線的國軍士兵基本上已被兩個營的解放軍肅清了。眾人見老旦還在砍殺,紛紛圍了過來,有人舉起了槍。這軍官定是慌了神,刀砍出去,眼睛卻看向後面,手上一亂,老旦便撿個便宜,抓個破綻,矮身一進,一刀結結實實砍在他小腿上。戰士們一片歡呼。可那軍官甚是勇猛,竟咬牙忍了,反手刀猛地翻上來,直直戳向老旦的後腦。老旦眼前一黑,想起這是楊鐵筠教過的招數,是敗中求勝、同歸於盡的一刀,如今竟然忘了,他看到渾身是血的二子沖他喊著什麼,只感到後腦冰冷,知道要死在這一刀里了。
「俺也不知道。」二子擠著嘴揪著一根彎曲的鬍子。
「老旦,上次你打聽的那個女同志,還記得么?就是一個月前在往梁庄趕的路上看見的那個!」
老旦抬起頭看著眾人,看著充滿期望的肖道成和陳濤,一股豪氣從腳底升到頭頂,他不由得攥緊了雙拳,綳直了嘴角,喉嚨嘎嘎作響,汗毛根根恣立,他知道自己有點暈頭了。
「老旦!你對第5軍的裝備和防禦部署有沒有一些可供參考的認識?明天攻堅的時候有沒有什麼想法和建議,說出來給大家聽聽?」肖道成語氣溫和,話里充滿信任。老旦被這抬舉感動,紅著臉站起來,立正了,看看幾位首長和滿座的軍官,吸了口氣慢慢說:
槍聲傳來,刀沒有到。老旦揮刀回頭,見對方腿上中彈,子彈穿過承重腿。他身子一晃,刀就過不來了。老旦本能地轉身一刀朝他的肋下扎去,刺到一半突然於心不忍,急匆匆收了幾分力道,刀頭只進去了不到一指。可這也讓他大叫起來,扔下刀跪倒在地。他捂著幾處血流如注的傷,抬頭是一臉的絕望。
「你們面對的是人民的部隊,是為了中華民族解放而戰鬥的部隊,是為了建立一個沒有壓迫和貧窮的新中國的部隊。將軍的黃埔精神固然令人敬佩,可如今與孫中山先生的遺訓背道而馳,與天下人之和平願望南轅北轍,又如何是軍人所為?大勢已去,再讓你的生死兄弟們戰死沙場,又意義何在?」
「軍人的章不分陣營,都是肯定作戰英勇的榮譽,你可以不稀罕,但不能隨便糟蹋,都給我撿起來擦乾淨,原封不動裝回去放好。」王皓把一張臉拉下來,竟是毫不客氣。老旦心領了王皓的好意,這兄弟心好細呦。
「這個……要干屎才好燒,萬一陳營長拉稀的,那把燒輪胎的火都澆滅了,那可咋辦?」王皓開始起鬨。
王皓這是商量的語氣,但老旦聽出來這傢伙會打仗,要害的確是在兩邊的機槍陣地和迫擊炮。老旦點頭應了,拉著二子向東跑去,西邊的那個排長也是老機槍手,自是知道怎麼打。剛一就位,國軍已經進入了最佳射擊距離,老旦把眼一閉,大聲喊道:
「算了,少分他一根不就得了?郭二子連長,你要攻陣地也這麼利索就好了。」王皓倒不在意,這桶是二子用機槍打爛了降落傘才打下來的,也算功臣。
「國軍!」老旦朝遠方一指。
「一個樣,這有啥不一樣,俺那個扔了,扔了。」老旦故作不屑道。
「拉雞|巴倒吧你!我老陳要是守不住,請你喝三天的酒!」
「嘗過了,俺已經吃了半根香腸,好吃,沒事兒。」二子捂著肚子說。
戰士們一個個對著牆上的毛主席、朱總司令表決心,有敬禮的,有鞠躬的,還有磕頭的,還有割手指頭的。來自江蘇的俘虜兵們極度踴躍,後生們都是被抓來打仗的,不知咋對老蔣恨成那樣,他們聲淚俱下,聲嘶力竭地發著血誓,表示要為毛主席粉身碎骨,那革命勁頭讓老旦和二子心驚不已,就是當年殺鬼子,也沒這麼要死要活呢。
命令是不許放走一個,後面還有一個連隊策應,老旦知道那是督戰隊,他想得通。他開始將注意力都放到戰壕里,讓幾個士兵趴散一點,讓他們腳下的墊高再瓷實點,讓大家的槍里多抹點豬油,派一個排出去掃清射界,然後以班為單位試射武器……他在指揮中找到理由,瀰漫的火藥味提醒他,這是戰鬥,這隻是一場戰鬥,不管來的是誰,都是他回家路上的敵人。
「老旦連長!趕緊歸隊!任務要緊!」
老旦和王皓戰戰兢兢鑽出來,見戰士們已呼啦圍了上去,刺刀撬鐵鏟砸,登時拆個亂七八糟,比打碉堡利索多了。王皓叉著腰一頓痛斥,眾人便流著口水乖乖放下。真以為是天上掉餡餅?那是整個縱隊把敵人擠成這麼個窄地方,大桶才能落在3營陣地上。這是縱隊的戰利品,至少是獨立旅的,旅部沒有命令之前,誰敢吃一口,那就是貪污,就是破壞解放戰爭。
雖這麼想,老旦仍熱情地支持著王皓,只是提醒他已然三戰,有傷有亡,部隊需要略加休整。王皓又摟著他的肩膀說:「休整個啥?早點打完早拉倒,再不打,戰爭就結束了……」
「曉得了,你放心吧,對面的弟兄捨得打我?俺看不會。」二子說罷一笑,敬了禮,扭身去了。他還要去看機槍排,一會要和他端著機槍上呢。老旦長出了一口氣,看表,又看王皓。王皓已經站在戰壕邊上,渾身弄得一絲不苟,昨晚還剃了頭,颳了鬍子,臉上的膿包都細心擠了,皮帶扣也擦得鋥亮。老旦笑他板子村進棺材的人才這麼打扮。王皓便掐他的脖子,說你拿不下陣地,我不就得陪你到棺材里去?
二子自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指著阿鳳就要叫嚷。老旦捅了他一下,讓他繼續前進,自己卻不自覺停下了。阿鳳也看見了他,朝前邁了兩步又站住,似乎想笑,又咬住了嘴唇,而她最終大步走來,摘下帽子夾在胳肢窩下,衝著老旦伸出一隻肥嘟嘟的袖管兒。
「我嫁過人,就是我們的游擊隊長。」阿鳳突然說起這事,但她一臉凝重,並不像是在說一件高興的事。
王皓動了真怒,握槍的手抖個不停,戰士們多是老兵,這麼近哪能這麼臭?明擺著槍口抬高了一寸。老旦被王皓那拉了一尺長的臉嚇出冷汗,再看看已經到了百米左右的國軍,心裏一聲長嘆。他快步走到高處,推開閉眼揪頭髮的二子,操起機槍對戰士們大喊道:
「曉得了,曉得了,就是撞見了,撞見了……」老旦憋出一泡尿來,想撒又不好意思,「走吧走吧,咱趕緊上路!」
「咱們旅自參加戰役以來,戰功不斷,捷報頻傳,力量也在戰鬥中壯大了,這都是同志們的共同努力。希望大家可以保持這種高昂的戰鬥熱情,出色地完成下一階段的任務……好了,長話短說,咱們請李參謀給大家介紹戰鬥任務!」陳濤旅長說完坐下,臉上恢復了平靜。
老旦拉著王皓去看,一桶東西排得整整齊齊,戰士們自覺地站在一旁,幾百盒罐頭和壓縮餅乾煞是誘人,還有巧克力和香腸呢。二子站得最近,正假模假式地呵斥著大家:「都站直了啊,誰站不直就沒你的份兒!」
「有!」二子立刻跑來。老旦拍了拍他胳膊上蹭的血,輕輕說:「悠著點兒啊,咱離家不遠了……」
老旦深知這四大主力的火力,那是第14軍不能比擬的,可是這邊除了大炮不少,實在無法和全副機械化的第5軍相提並論。豫西獨立旅雖然是個加強旅,配備有一個師的炮兵和戰鬥序列,但是正面李庄之敵也是一個旅,縱是不滿員,如何能用一天打下來?
照明彈下,煙塵蔽空的幾條矮山溝里,幾百個國民黨士兵發瘋般地沖了出來,兩輛坦克卷著塵土沖在前面,機槍子彈從戰壕上空嗖嗖飛過。後面是幾輛吉普車,密密麻麻搭滿了人——他們為了逃命,連撤退的注意事項都忘了,這要是碾上一個地雷,一車人全報銷。
「二子!」老旦喊了一聲。
「報告指導員,在我這兒!正在學習!」二子跳起來舉起書,咧著嘴呵呵傻樂。
老旦見一輛坦克猛地噴了一下,卻啥也聽不到。一顆炮彈在前面五十米炸響,驚醒了發愣的老旦,這是他們最後的衝鋒。回過神來,才注意王皓的緊張,那是緊張又是興奮,一張臉都紅了。二子又站在機槍上了,這小子已經是個殺人魔王。他把弄重機槍,哪次不弄死幾十個?二子大張著嘴對楊北萬喊了什麼,老旦一句聽不見,耳朵里像塞了棉花。老旦就用小拇指摳著耳朵,弄了半天,再搖搖頭,才聽明白塞滿耳朵的是一片令人不寒而慄的聲響。
「二子你先嘗嘗,首長怕是有毒呢。」老旦補了一句。
阿鳳參加了新四軍游擊隊,懷著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熱情學習、思考,甚至參加了一次又一次的激烈戰鬥。楊鐵筠對她很不錯,時常給她講一些有用的知識。他也是游擊隊的高參,對鬼子的戰鬥出了很多主意。可後來國共齟齬,新四軍和國民黨部隊出現裂痕,摩擦不斷,阿鳳再參加的戰鬥便是針對國民黨部隊的了。游擊隊自然不會再諮詢楊鐵筠,雖然很多人都勸他加入共產黨,甚至省委和軍分區都派人來遊說,但他從未動搖。漸漸地,他知道了情況,提出回到那邊去,那是皖南事變之前。游擊隊長違抗了軍分區要長期扣著楊鐵筠的命令,送他去了韓德勤部隊駐地。也正因為此,肖道成和她才能帶人衝出重圍,放開口子的楊鐵筠定是少不了處罰,上了軍事法庭定是死罪,但肖道成估計他還活著,沒準還在帶兵。
他無可救藥地想到「弟兄」這兩個字,它如顆折斷的牙齒,舌頭一抖便感到刺痛。
王皓的喊聲就是照明彈,老旦眼前一下子亮了,他再一次告訴自己:這是戰爭,這隻是一場戰爭,那些事輪不到你想,你就殺人好了,你就活命好了。王皓肯定還對他不放心,一邊大喊一邊猛地拍了他一把,抬手往前方指去。
「不要胡說!什麼大姐?那是首長,再亂說罰你背鍋!保持隊形,繼續前進!」王皓指著隊伍喊著,「褲帶繫緊了,到目的地之前撒尿的,晚上就去刷鍋!」
「別開槍,等敵人靠近了再打!」王皓跟沒看見似的,他小心地把望遠鏡放進鐵盒子,慢悠悠抓過他的波波沙衝鋒槍,用一根指頭拉開了槍栓。
老旦強自鎮定,心裏一個勁地日,剛升個營長,就去干這苦差事,哪裡有白撿的便宜?國軍沒有,這邊更他娘的沒有。他按住怦怦亂跳的心頭,在大腿上擦著手裡的汗,四下看看其他人,都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好像明天都要娶新娘子了,眼裡放著黃鼠狼的光。他們相互遞著煙,拍著膀子,哇哇笑著,哪有一個害怕的?
陣地上寂靜下來,只剩人的哀號。老旦被這聲音拉回武漢和常德,一股酸淚就涌了上來。他忙大聲喊道:「國軍的弟兄們,放下武器,投降吧!咱不打了……」
「玉蘭,別怪我,將來見了你,俺任你收拾。」老旦自言自語,不再看那些簇擁紅旗的士兵們,他猛地一夾馬,大喝一聲,就將好容易追到身邊的王皓又甩出好遠了。
「你這又是何必?咱也算患難過。就算國共分了鍋,你還是條漢子,俺也不想殺你,大丈夫能屈能伸,俺也是這麼過來的,下去聽聽這邊兒的教育,你就醒過味來了!」
「與人民為敵,執迷不悟,這就是反動派的下場!軍人不是為主義打仗,也不是為政黨打仗,更不是為女人和錢財打仗,他必須是為人民的福祉打仗,離了這個宗旨,任何戰爭都是邪惡的戰爭,任何光榮的軍人都是死路一條。」王皓站在高坡上大聲喊道,就這麼一會兒,他又變回那個丘八的教書先生了。
「咋都和吃了葯似的?」二子悄悄說。
「那邊沒有什麼弟兄了……」老旦輕輕地說,他們陌生而危險,衝過來時才不會管你是什麼人。立功連沒有衝鋒任務,這山坡上的戰壕旨在堵截國軍從前方一條小山溝里撤退,他們已經放棄了一個方向大規模突圍。這支曾威震日軍的隊伍,馬上會變成炸了窩的蜜蜂,看見個縫就向外鑽。
二子也湊上來揀,揀著揀著叫起來:「哎呦喂,青天白日,找到個青天白日!」
王皓頗誇張地縮脖坐下,見老旦還傻站著,一把將他拉下來:「坐下吧你,立旗杆兒呢?」
老旦說完咂了下嘴,見王皓低著頭對他豎起大拇指,知道這番話還是挺好的。「俺在第5軍有認識的人,知道一些他們的情況。第5軍裝備精良,戰鬥力很強,這個一點都不假,大多數部隊都是打過惡仗的老兵。陣地防禦么,當時我們和他們一樣,都是按照薛岳的密集火力集群和梯次縱深方法設置的。三點高出,兩條戰壕連接三點,兩條縱深壕連接后延火力點,每個拐角設置防互堡壘,運兵和運彈藥分開走,其他大同小異,區別只是在機槍點和迫擊炮的射擊方法上。他們的輕重機槍和迫擊炮都是美國貨,口徑大,射速快,數量可能比黃伯韜那邊還要多些,機槍手和炮手打得也很准,具備全天候作戰能力。第5軍士兵見多識廣,能打能退,也能拼刺刀玩肉搏,戰鬥素養的確比一般的國民黨部隊要高,打仗敢拚命,流血不流淚,俺當年對他們很是佩服。」
「連長,那大姐長得可真好看,難怪你丟了魂似的。」楊北萬伸嘴過來起鬨。
老旦也想應景說一句什麼,卻無來由打了個冷戰,哆嗦的手怎麼也點不著煙鍋……
懷錶的時針指向了8點,再過一小時,大部隊就要上來了。陣地還在,各連隊傷亡不足三分之一,這已經是勝仗。王皓滿意地在那邊慰問著戰士們,可戰士們卻並沒有歡呼雀躍,大多用異樣的眼神望著還在地上掙扎的國軍傷兵。二子蹲在地上,握著一個只剩半個身子的少尉的手,將燃著的半支煙塞進他的嘴裏。老旦無法去看這些,便惡狠狠地讓大家沒事去挖戰壕,讓3連趕緊抬走屍體。老旦低著頭在陣地上走著找著,走了半天卻忘了在找什麼。他晃晃悠悠轉了幾圈,才看到鍾大頭扛來的青天白日旗,它已經燒得只剩根光禿禿的旗杆。旗杆漆黑鋥亮,緊緊地抱在一個沒了腦袋的國軍士兵懷裡……
「是,我們十幾個同志。」阿鳳從腳下捧了一把雪,輕輕攥著捏著,弄成一顆晶瑩的小球,卻不扔,只在兩手之間掂著換著,老旦看著她的手漸漸變紅,他的臉也莫名地紅起來。
「好,按人頭平均分配,分不夠的按比例來,老兵照顧新兵,胖的照顧瘦的,排好隊分吧。」王皓看著老旦。老旦點了下頭,當然同意。
老旦知他誤會,卻不想解釋,只紅著臉點了頭。王皓的話輕里有重,解放軍部隊里政治工作人員有這權威,老旦也知道解放軍對男女作風問題監管的力度。6營的副營長和一個風騷的村婦相好,被人告發,這屁大點兒個事情罵罵街也就算了,可那副營長竟給斃了。任是戰士說情,百姓懇求,甚至那騷婆娘的烏龜男人也來說情,還是一槍斃了。
風雪歇停,天兒依舊冷得像冰窖,馬蹄踩在路上,竟發出金戈相碰的鏗鏘聲。老旦穿著肥嘟嘟的軍棉大衣,仍感到刺骨的冷風鑽進身體,漏在外邊的耳朵更是凍得要掉了。老旦實在受不了,很想把棉帽子的兩個檐兒放下來捂著,可看到王皓這神經病還戴著單帽,竟和沒事人一樣,就沒好意思動了。一路上read.99csw•com部隊甚多,有很多士兵給他敬禮,老旦頗為得意,更不敢有損形象,看起來越來越像解放軍的長官了。老旦咬著牙將腰桿硬邦邦地綳起來,裝得毫不在乎,一顆頭凍成冰疙瘩了,心裏倒還暖乎乎的。
「首長喝這個?這色兒和醬油似的。」老旦晃著酒瓶子,南方的老酒有這顏色的,但又不像,那塞子上還有蠟封呢。
「你相好,你的相好!」
阿鳳說起她在松石嶺最後的日子。老旦等人離開松石嶺后,新四軍的游擊隊出現了,他們救起了楊鐵筠,打退了鬼子,阿鳳就和鄉親們躲在深山裡看了個真切。但她並沒有敢立刻出來,她不知道那是土匪還是什麼。鄉親們不敢再回村莊,過著如野人般的生活,女人們一個個死去,或死於饑寒,或死於毒蘑菇,或就是自殺,不言不語地將自己掛在黑夜中的樹上。阿鳳可不想這麼死去,餓得皮包骨了,她依然堅持著活下去。定是楊鐵筠想到了她們的境遇,新四軍游擊隊滿山找過來,阿鳳便帶著十幾個倖存者走出了大山。在游擊隊的根據地,他見到了虛弱不堪的楊鐵筠,也見到了熱情的游擊隊副隊長肖道成,他們都鼓勵她勇敢地活下去。
「呵呵,看來首長對咱們很重視呢,戰士們正士氣旺盛,剛好趁熱打鐵,到時候立個集體一等功回來……」
「是,肖政委電話告訴我了,我今天上午才知道,為你高興,也為我高興,我們終於是同志了。」阿鳳鬆了手,看了看跑去的立功連,「我在咱們師政治部,負責文藝和宣傳工作,有任何需要可以找我。」
「停止射擊!」老旦命令。大家迅速將話傳了下去。王皓從那邊也站起來,對著老旦揮了揮手。
「同志們!咱們已經是黨中央毛主席領導下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是縱隊首長們特意關照的立功連。咱們面前是死心塌地跟隨國民黨反動派的敵人,咱們立功連能參加這場戰鬥,能守在這裏打阻擊,是黨和人民對咱們的信任,也是縱隊首長對咱們的信任!為了新中國!同志們,聽指導員的話,完成首長交給咱們的任務,殺敵立功啊!」
「看啥呢?」老旦一把奪過來,書名紅紅的,從上到下一大串,他只認得中間的「我們」兩個字。
「那可……難得了!緣分呢。」王皓撓著頭說,「那你也要注意,她是咱文工團團長,部隊的紅人兒呢。」
「可惜,沒有煙絲……」老旦看著那個空桶,猛地踹了一腳,大桶呼啦轉了一圈兒,裏面又掉出些東西來。楊北萬看見了,立刻跑去撿起。
阿鳳站在帳篷外,披著一件帶毛領的軍大衣,正背朝門口,看著銀白色的原野。她還穿著一雙黑色的馬靴,老旦見過陳旅長也有那麼一雙,王皓說這是蘇聯老大哥的東西。今天的風微微的,只能些許吹動阿鳳露在後頸的頭髮,她不知何時換了短髮。
陳濤指著角落裡一個軍官說。這人帽子向左歪,嘴向下歪,一張臉唯獨鼻子有點正,卻正得那麼彆扭。
縱隊的炮火終於折返回來,重新覆蓋了李庄的陣地。二子和3連長忙讓戰士們後退五丈。那些國軍戰車卻沒這運氣,從天而降的炮彈砸爛了它們,連同要撤退到洞里的國軍。老旦終於看到了奔跑在陣地上的他們,正抬著機槍和小炮後撤。可炮彈終歸快過腿腳,再堅強的戰士,也在那死亡的火光里消失了。幾個裝甲車兵跳出翻滾的車,捂著腦袋發傻,戰士們不再將他們當作弟兄,一陣亂槍全打死了。老旦長舒一口氣,似乎這結果亦令他放下包袱。他轉身命令道:「衝上去了……讓後面幾個排也上去,擴大戰果,告訴2連長3連長,向東北方向猛攻,儘快和兄弟部隊會合,要在12點之前結束戰鬥!」
在這半月,這支俘虜改造的立功連,先後三次執行阻擊任務,都很好地完成了。王皓向獨立旅陳旅長和政委肖道成用電話彙報戰果時,幾乎是在興奮地大叫,聲音大得全連都聽得到。他大大咧咧地要求擴編,變成真正的營,去執行更大的任務。老旦聽著不大樂意,這樣的決定,總要兩個人商量才好吧?擴編成營,無非是弄來更多的俘虜,他可不想一次次看這些弟兄的眼淚。再說,去執行更大的任務,一定意味著更大的危險,他王皓想爭名分,弟兄們可未必樂意。
「和俺裝個球你?」老旦紅了臉,拳頭捅了他一下。
老旦聽得直笑,上綱上線成這樣,褲腰帶繫到脖子上了。他忙給旅部打了電話,恰好肖道成接了,他只問有沒有酒?有酒便拿過來,其它的讓戰士們分掉,只是注意甄別,不要上了敵人投毒的當。
老旦果然言之過早。衝進去的幾個連剛在村子邊建立了橋頭堡陣地,機槍還沒支上,國軍就發動了反衝鋒。一群光著膀子、精壯強悍的敢死隊員一人一挺機槍撲了過來,有的抬的竟是沒了架子的重機槍。這強大的機槍火力令人咋舌,他們徹底壓倒戰士們的衝鋒槍。戰士們只能將手榴彈下雨般甩出去,國軍敢死隊人仰馬翻,仍狠硬地衝上來。一個火焰噴射兵衝到了3連陣地上,命也不要地站在高處,朝著擠在兩個彈坑裡的人群就是一頓狂噴。望遠鏡里是一幅恐怖的畫面:十幾個戰士渾身大火,慘叫連連。快燒死的3連長猛撲上前,死死抱住了這瘋了的火焰兵。他定是拉開了手榴彈,二人炸爛了也沒分開,兩條胳膊還纏在一起,但火焰桶引爆了,這倆這才消失不見。陣地上火海處處,不知多少人被燒成了焦炭。肉搏業已展開,二子沒帶刀,不知拿著什麼在打。一個國軍軍官砍著個著火的戰士,老旦操了句娘,他扔下望遠鏡,血氣猛地上了頭。
「就是個酒名,俗稱,那老外知道你叫老旦,也問是啥意思,不就是個名字么?」王皓頗權威地看著酒,讓人把這三瓶奇怪的酒送去旅長那裡。
三個漂亮的女戰士站在個土檯子上,打著快板唱著歌,大冬天的寒風裡只著單衣,還挽著袖子,露出白裡透紅的嫩胳膊,頭髮被汗水貼在通紅的臉上,胸脯在裁量合身的乾淨軍服里凹凸有致,隨著節奏一鼓一鼓地起伏著。路過的戰士們向她們歡呼招手。阿鳳站在土台旁邊,披著軍大衣,戴著棉帽子,雖然只露出不大的巴掌臉,但老旦還是認出了那雙忘不掉的眼。
「呵呵,你真逗,我一路上又沒事,要趕緊到新部隊報到,路上什麼事都不敢摻和……」阿鳳笑起來。這笑聲和以前也不一樣,聲音依然好聽,但是多了些說不清楚的東西。
「教導員,俺早就該得一個青天白日,就是武漢不發,常德也該發了,可是每一次都到不了俺手裡。營長那個是別人給捎來的,我的就沒著落了……旦哥,你說是不是這麼回事?」
「我日你,從沒聽過你說這話,咋的了?」二子愣著一隻眼道。
「敵人來啦!」王皓驚得跳下來,將書捲起揣進懷裡。「同志們各就各位。」王皓拿起瞭望遠鏡。
「都這樣啦還指揮啥?上去弄就是了,這一仗必須拿下來!於你於我都要拿下來,俺可不想讓打佯攻的倒得了頭彩!」老旦一步出了壕溝,「你留在這兒,俺要是壯烈了你指揮!」
「不能扔,是毛主席寫的。」二子忙又拿過來,小心揣進懷裡,「看不懂也要看,看比懂不懂重要。」
快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東邊的槍炮聲密了起來,火光在地平線升起,耀亮了傍晚的黑雲。十幾架國軍飛機在火光上飛來飛去。這些曾經親切的鐵鳥,如今只讓老旦感到害怕。弟兄們想必也是,一個個變得默不作聲,沒多遠就是國軍的部隊,看那樣子,雙方正打得慘烈。眼見著槍口向後,要向曾經一起打鬼子的弟兄們開槍了,誰的心裏是滋味呢?
「千萬莫遇見,千萬莫遇見……」老旦看著那個洞說,他總擔心那兒會冒出血來,就和挨了槍的人一樣,總是先有洞,血要等一下才出來呢。
國軍被壓下去的勁頭又撐起來,兩軍殺成一團。雙方不再開火,想打也來不及換彈匣,拿冷兵器殺紅了眼。老旦盯死了那個喊話的軍官,身形有些眼熟。老旦飛速靠過去,他扔掉衝鋒槍,矮身從地上撈起把大刀,猛地從一個土坡上跳將起來,重重一刀劈向該軍官。那人剛砍翻一個解放軍戰士,見一把大刀立劈過來,他嚇得一個後仰,單手一格,雙刀猛烈磕碰,火星中「當」的一聲,他被來刀震得半身發麻,朝後打了個滾才爬起來。他立起身持刀站定,見這兇狠的解放軍軍官也拿著一把大刀,狼一樣盯著自己。他覺得這傢伙面熟,卻想不起來。而他那拿刀的樣子,一眼就看出是國軍教出來的,解放軍這邊可不興玩兒這個,他們都是用刺刀呢。軍官揮了下刀,帶著應戰的味道,他橫起眉毛對老旦冷笑起來:「嘿呦,真是條漢子,舉手投降換了身兒衣服,就能朝自家弟兄下刀了!你媽個逼!你沒臉和老子過招,你這無恥的叛徒!黨國的敗類!」
「正如老弟所言,此一時彼一時,倒戈者現在可以理得,將來卻未必能夠心安!自古各朝被招安者,全終安老又有幾人?我曹子逸效忠黨國三十年,堅定不移,如今滿身瘡痍,唯剩義氣,此番以身殉國,亦無怨無悔!」
「指導員,那是咱連長的老相好,打鬼子的時候救過他的命哩,旦哥在湖南又救過她的命哩。」二子見他委屈,開始越描越黑。
陳岩斌的連隊最終守住了陣地,代價是一半以上的戰鬥減員。他自己倒是沒事,一顆機槍子彈鬼使神差地打進了他的煙鍋嘴,死死地嵌在上面,竟救了這個球一命。
「他那時候是縣大隊游擊隊長呢,你們村的炮樓子就是他端的。」陳旅長的口音令老旦親切,老旦忙問他是否知道板子村的狀況以及郭鐵頭的情況。陳旅長摸著下巴回憶,說村子應該蠻好的,災不重,飢荒死人不多,那兒的鬼子也聽說不惡,郭鐵頭那時在鄉里幹活,在附近的村子征糧徵兵,也有好幾年沒見了,不知這兔崽子跑哪裡去了,現在八成也是個營長了。
戰士們盡皆趴伏在戰壕里,子彈上膛,槍上和臉上全抹了防凍的豬油,他們潛伏得很好,心情也調整得不錯。看他們從容的樣子,老旦再不擔心他們會閉眼開槍。二子在戰壕里走著,一個個檢查著自己的兵。這弔兒郎當的傢伙如今頗受弟兄的尊敬,耍歸耍,二子可有幾把刷子,經驗老到,作戰勇敢,愛護每一個士兵,而且總能搞到好吃好喝的。
老旦見他們出去了百米,重炮開始停歇,猜到守軍即將從各自窩裡鑽出進入陣地,便對幾個迫擊炮排示意,他們立刻打出了十幾顆美式煙霧彈。這可是老旦的私貨,第二次阻擊反衝鋒時的意外繳獲。西北風斜斜吹來,將黃色的煙霧遮到戰士們身前,比那些輪胎燒出來的煙效果更好,也不會傷了衝鋒的戰士的眼。但這亦令守軍發現了衝鋒,炮火登時落了下來,雖只是各種迫擊炮,遠沒有解放軍的榴彈炮那麼猛烈,卻因擊發精準,十多部齊射也威力甚大,它們準確落在煙霧之中,炸出血紅飛濺的碎塊兒,還有破爛的槍支,紛飛的棉襖,二子的連有不少人炸上了天。老旦摸了摸緊繃繃的腦門,二子,你個球的記住俺的話沒有?
老旦知道剛才走了嘴,便畫蛇添足地補了一句:「同志們,咱們是立功連,立功的機會到啦,不要放走一個……敵人!」
「衛士雞?啥意思?」老旦看不懂也聽不懂,悄悄問王皓。
見戰士們提了氣,紛紛動了起來,王皓頗鬆了口氣,拉著老旦說:「他們沖得沒譜,看著凶其實亂,我負責這裏,你和二子去東邊機槍陣地,行不行?」
老旦大驚,騰地彈起來,雙手無措地張著,怎地就成了營長了?
老旦這是心裡話,可有的話因顧忌著王皓,還是沒敢說。
「鍾大頭?」
和王皓相比,老旦自慚形穢。莫名其妙地跟了國民黨,連八路是啥都不知道,肖道成和阿鳳他們來的時候,他又守著玉蘭的承諾,對共產黨不待見。可誰知道這麼一幫人,陡然間就長這麼大個?西瓜爬到絲瓜藤上去,哪能結出個果?要不是自己笨了吧嘰沒升什麼大官,傻人還有點傻福,沒準兒就被當成人民的罪人,插著畫了黑圈的令箭拉到牆根斃了!這事不敢想,想起來就不寒而慄。看著勁頭十足的王皓,他此時明白了在阿鳳眼前那口吐不出的悶氣,人比人氣死人哪!
「吃藥還是好的,這瘋勁兒嚇人。」老旦悶悶地說。
李庄真是彈丸之地,撒泡尿的工夫便能穿過。可就在這彈丸之地,卻布防了一支頗有戰鬥力的國軍部隊。老旦舉起望遠鏡便倒吸涼氣,這樣密集和堅固的防衛他只在常德見過。外圍的鐵絲網和障礙物層層疊疊,裏面夾著無數低矮粗壯的地堡以及溝壑深淺的機槍壕,輕重機槍的密度是十米一挺,那簡直是衝鋒者的噩夢。庄外積雪全無,早已被推土機挖起的黃土蓋住,國軍工兵定是布下了雷,鬆軟的地表下面是數不清的美式地雷,有的是雙踏雷,踩兩下才會炸,前面趟雷的過去,後面扎堆兒跟上的倒霉。那些碉堡是澆了冰的鋼筋混凝土,機槍子彈打上去只是撓痒痒,35毫米火箭筒興許能敲出一個坑。這還只是能看見的,還有那麼多沒看見的暗堡,定隱藏在那要命的地平線下,它們會噴出能燒化汽車的火焰,藏著一槍一個腦袋的狙擊手。
瞎子都看得出來,這是大平原最後一戰了。解放軍各部熱情高漲,路上的都唱著歌,挖溝的全光著膀子,就連那一大片傷兵,拄著拐矇著眼的,也扎著堆兒在帳篷里互相唱戲。大路上整天熱火朝天,運兵運糧運彈藥,汽車和驢馬頭尾相連,爬犁和雪橇混著趕路,能走的全沒閑著。大炮上裹著紅旗,甚至穿了棉襖,有的還縫著金黃色的「喜」字,不知哪個炮兵娶了個女子,那打炮的勁肯定不一樣呦。3營的戰士們這一路深受感染,王皓更能添油加醋,告訴戰士們只要打完了這一仗,沒準就能戴著紅花回家啦!
「哦,這個……你都知道了。」老旦伸出手猶豫著,咬牙伸進那隻奇怪的袖管,握住了阿鳳熱乎乎的手。
二子照舊機靈,帶一個班趴在陣地前的死屍堆里裝死。坦克剛一過去,他們架起機槍往後便打,國軍步兵被打得狼狽不堪。二子又追爬上坦克,一邊敲一邊大喊:開窗開窗,長官有命令傳達!坦克兵稀里糊塗推開了蓋子,一個大號手榴彈就帶著煙味兒落下來。坦克兵忙不迭地往外扔,可蓋子又被那人從外面卡住了。二子獰笑的聲音蓋過了爆炸聲,見坦克冒著煙不動了,他又帶人奔向其他的獵物。
老旦巴不得這小子趕緊閉嘴,忙點頭稱是:「就給他耍吧,他又不敢戴……」
「還能幹啥?搶慢了屎都沒得吃。」
「你幹啥?」老旦悄悄瞪著眼問。
「第5軍雖然名震天下,但那是在當年,俺所在的國民黨74軍57師,不也曾經能以八千人擋住鬼子五萬人半個月的進攻?如今形勢不同了,俺那是打鬼子,真是拚命,從沒想過投降,可面對解放軍的時候,俺就不想再拚命了。第5軍的士兵也大多是農民出身,再厲害的兵,年頭打得多了也一樣想家想女人和娃,來打內戰是沒個法子,這勁頭自然打了折扣,所以第5軍雖然厲害,但已經不是當年的第5軍,沒什麼嚇人的……」老旦又拿杯喝水,這次是真的渴,可杯里沒水,被王皓這廝喝光了。他也只能裝作有水喝了口。王皓偷偷地樂,自不點破。
「首長能把這麼重要的主攻任務交給咱們3營,俺很高興,戰士們一定也很高興。不錯,俺以前是國民黨,可那是為了去打鬼子。就算這樣,俺老旦大大小小几十仗,在河南,在武漢,在常德,在重慶,場場都是惡仗,從沒打過什麼唱戲的仗!現在俺已經站在人民解放軍的隊伍里了,打仗更是不會含糊,俺相信首長們、同志們也都看到了,以後也請大家放心……」
「我……俺……那個咋說哩?」老旦見一屋子人不懷好意地瞪著他,像要用眼光將他撕碎一樣,全不知該如何是好。當兵雖久,多是打來打去,偶爾見一個兩個軍官,哪曾被這麼一大屋子人這麼剝衣服般瞪過?
片刻之間,戰場上變得異常混亂。陣地前方綿延幾十公里的地平線上突然火光連綿,炮彈掀起九_九_藏_書厚厚的煙塵,彈雨滑過夜空,光芒交織成一掛無邊的火瀑布。老旦看到遠處一支解放軍正吶喊著穿越那道瀑布,飛快地沖向國軍。而國軍也不甘示弱,在飛機坦克的掩護下,殺聲震天地衝出來,兩邊眨眼就絞在一起,煙霧瀰漫著遮蓋了他們,只剩下數萬人的喊殺聲。這喊殺聲甚至蓋過了槍炮,將奔過來的國軍的動靜完全淹沒。
「我哥哥們都不在那邊,誰過來我可不客氣,我還要立功呢!」楊北萬一個個擰著手榴彈,就這小子沒心沒肺。
老旦的臉紅了:「俺走了,任務要緊。」
「沒有,這不是……回不去嗎?」老旦攤著手。但這並非真話,黃家沖傷心之地,回去是要多大的勇氣呀?
總攻時間到了,華野解放軍各部集中全軍各種火炮,同時向敵陣地猛烈轟擊,三個攻擊集團從各方向開始對杜聿明集團發起衝擊。由於3縱各先頭部隊的清障戰鬥任務完成得很出色,在縱隊總攻發起時,大部隊順利挺進,幾個方向的縱隊主力排山倒海地沖向第5軍陣地。戰鬥打了三天三夜,到1月6日,勝負見了分曉,名震天下的第5軍被打散成了一群無頭蒼蠅,一串串地各自為戰,幾萬人在平原上四處突圍,瘋狂衝殺,一層層的解放軍堵回了他們。到了9日晚上,華野各路大軍在夜幕中對國軍各部繼續猛攻,戰場打成了一鍋粥,解放軍也沖亂了,戰鬥命令已經無法下達到團以下,只能捉誰打誰。第5軍軍長邱清泉對部隊完全失去控制,獨自突圍到天亮,他在張廟堂被一陣亂槍打死,也分不清是國軍還是解放軍打的。消息傳遍了縱隊,營房歡聲如雷。老旦無聲地抽著煙,想起第5軍曾經無比輝煌的抗戰功績和不亞於74軍的名氣,痛惜得直想罵人。
這可是重磅炸彈,戰士們無一不在談論此事。老旦心存懷疑,卻不想去問王皓,他聽過多次這樣的宣傳,甚至承諾,但全是扯淡。抱有任何希望,都會令自己在失望中夜不能寐,除非哪天脫了鞋坐在了炕頭上,看著白天變成黑夜,看著老婆關上房門,他才真的能相信這一天的到來。
噗!照明彈升起來了。老旦忙舉起望遠鏡,看見李庄中部隱約飄著一面青天白日旗,呼啦啦狂抖一陣,又軟塌塌垂下。村裡人聲皆無,連探照燈都沒有,那就是個野地里的墳丘子,要怎樣隱忍的官兵才能這樣咬著牙在這兒三面受敵?這村子是一個老辣的獵人布下的陷阱,夾子悄悄張開,等著他的獵物自投羅網。老旦對他們敬佩起來,國軍此地敗局已定,這支部隊定也彈盡糧絕,可他們依然陣腳不亂,老旦搖了搖頭,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他們。
「成,看在老旦營長的分兒上,給你了。」王皓輕輕一拋,那枚章在空中緩緩飛過,二子大張著嘴,伸開兩手等著它,它在空中旋轉著,一縷刺眼的陽光被它折進老旦眼中,刺得老旦心中一涼。
「球!你詐唬個啥?你要是頂住了,俺請你吃三天的肉,你個球的別死在陣地上!」
「重機槍壓制敵人!迫擊炮猛轟,將炮彈打光!」
這話酸溜溜的,好像鬼子也這樣朝自己喊過。下面沒人再開槍,過了一會兒,一個聲音遠遠傳來:「多謝貴軍好意!我軍自有建制以來,沒有投降的先例!」
戰場從未消停,這兒的戰鬥卻始終不來,戰士們說幹了彼此的玩笑,扯完了放鬆的話題,就連嘆息都用完了,仍不見有人朝這邊衝來。
麻子團長並非抗戰中罕見的自殺者,老旦在重慶偶然看到一張長長的名單,他們官位不低,有人因被包圍而自盡,有人因傷重而自裁,還有一種,只是對抗戰的未來失去信心。可如今鬼子跑了,面對面的都是中國人,又何必如此死心眼?連他這個上尉營長都能翻身再干,一位將軍又如何死不回頭?49師的那個豬頭師長,一個月前還指揮著2萬國軍部隊往解放軍這邊沖,如今也是4縱的一個旅長了。
「哦,你腿腳倒快呢,他們投降后,俺帶著部隊一路收編,一路麻煩,走得和牛一樣。」有了話題,老旦便自如起來。
除卻這個,蔣老頭子——不對——是國民黨蔣匪——他的五大主力中的四個竟然都被圍在了這方圓不過50里的彈丸之地!這麼大點地方堆了幾十萬人?那第5軍是國軍裝備最精良、戰鬥力最強的部隊,曾經在崑崙關幹掉了號稱「鋼軍」的日軍板垣第五師團,還在遠征緬甸的戰鬥中打得鬼子哭爹喊娘,讓外國人都挑大拇指呢。莫非……莫非明天就要把他們當一鍋餃子煮了?和他們拼個你死我活了?
天氣轉好,國軍的飛機便傾巢出動,趕集似的空投個沒完。它們扔下一串串綠的藍的白的灰的降落傘,在白色的原野上煞是好看,像春天吹到天上的花朵。可依然有風,總有一小半吹到解放軍的陣地上。3營防地也掉下一個,它本來要飛走,二子未經請示,拉過機槍一頓打,硬是敲碎了降落傘。那個粗長如驢球一樣的東西直直砸在地上,險些砸了營指揮所。
老旦的頭要凍裂了,對王皓這話沒甚反應,但眼前卻浮起阿鳳那張不咸不淡的臉。他並不希望總見到她,但這話沒法說,如果是阿鳳請纓前來演這第一場,老旦便想不通了。
「好,多放煙霧彈!3連長帶人上去!」老旦命令道。
「是么!現在大家都是階級同志,這個事兒么,毛主席和朱總司令都講過,革命不問出身,更何況老營長還打了八年抗戰哪!你打過主力咋了?主力讓你們家包圓了?主力是你們家養的了?那又不是你屁股上的瘤子,給別人就要了你的命?我看這個事兒么政委說得對,我看你別叫陳岩斌了,你改名叫陳主力算啦!」
「不去,不去,滾你媽逼,有種殺了我!」鍾大頭抱著一具屍體死也不上擔架。老旦料他性命無礙,看了看陣地形勢,王皓對他點了下頭,算是給他留了面子。此刻也不是和鍾大頭講理的時候,老旦亦有成算。
鍾大頭流血過多,臉白成了窗戶紙。老旦忙叫過擔架隊,讓人強扶著他上去。
老旦扯著喊,弟兄們彷彿早就等他這一下,都齊聲應著。
煙霧蓋住了李庄陣地,衝鋒號隨即響起,震天的吶喊聲席捲而去。這動靜大得和一個師在衝鋒一樣,那是兩個營的佯攻部隊。老旦看表,一秒鐘都不差,這股子衝鋒的勁怪嚇人的,這還只是佯攻,弄得跟真的似的。老旦冷笑了一下,又點了點頭,對那個齙牙的陳岩斌倒還有些佩服了。
「你什麼你?你還不好意思啊?咱獨立旅的哪支部隊是沒本事的?陳旅長這是誇你呢!」肖道成第一個笑起來,伸著根指頭對他說。
「學習?」王皓劈手奪過,前後看看,見並沒缺張少頁,鼓足腮幫子吐了口氣,「二子同志,你說說看,書里說的啥?」
「曹將軍此言差矣!貴軍當年勢擋日寇三萬勁敵,以孤軍血戰潼關不曾言降,令世人景仰。可此一時彼一時,今天折戟沙場,並非將軍之過。大道通天,正道通達,失道路路不通。國民黨一意孤行,蔣校長獨裁無度,走到今天是早晚的事。」
「正在呼叫,正在呼叫!」通訊員聲嘶力竭地喊。
「中!一言為定?」
陳濤突然變了臉,菩薩般的一張臉瞬間橫肉繃緊,一下子凶相畢露。老旦毫無準備,不知為何剛才他還和自己攀老鄉,卻在大庭廣眾下給自己來這麼一下?他緊張得直哆嗦,舌頭在嘴裏叮噹亂撞,和一根沒味道的骨頭一樣。他求救般看了看王皓,這傢伙低頭不語,擰著帽子上的紅星,全當沒聽見一樣。
陳濤旅長環視一眼,看了眼肖道成,肖道成站起來正要說話,一個大個子站了起來。
滿屋的軍官笑起來,陳旅長的臉宛如皺巴巴的豆包上了蒸鍋,嘩地就平展了,然後又笑開花了:「老旦同志是被國民黨那邊在十年前抓去的,是打鬼子的戰鬥英雄,還獲過他們的青天白日勳章……」幾個軍官交頭接耳起來,也有人張著嘴點著頭。「他參加過多場對日軍的重大戰役,負傷無數,著實是個硬骨頭,也難怪你陳作斌的進攻碰了石頭,你太小看了他呦!」
李參謀扶了扶眼鏡,走到地圖前面,拿起一根棍子開始說話:「先說說這一周來的態勢。12月3日,杜聿明兵團突然停止了向永城方向撤退,轉向濉溪口攻擊前進,協同由蚌埠北進的李延年兵團,實施對我7個縱隊的南北夾擊,以解黃維之圍。我3縱各部按照總指揮部的部署,已經協同第8、第9縱隊和魯中南縱隊分別由城陽、桃山集、路疃向瓦子口、濉溪口平行追擊。而第2縱隊、第10縱隊和第11縱隊將由固鎮地區,分別向永城、渦陽、亳州方向急行軍前進,對敵先頭部隊進行迂迴攔擊,完成對杜聿明集團的攔截……前天,杜聿明讓邱清泉兵團擔任中路主攻,李彌、孫元良兵團擔任左右掩護,已經開始向濉溪口方向發起攻擊,大家聽到的徹夜不停的槍炮聲就是這一場戰鬥。這幾支敵人部隊裝備精良,經驗豐富,戰鬥力極強,其中包括第5、第12、第70、第74軍,全是蔣介石的主力部隊。目前濉溪口一線戰況激烈,我們擋住了邱清泉兵團的進攻,除阻擊部隊外,我華野各部已經追擊到進攻位置。3縱的任務是于明日下午三點發起對迎面之敵的攻擊,減輕敵第5軍對我阻擊部隊的正面壓力,並伺機穿插敵之縱深,奪取永城南部的敵堡壘,打通切斷敵人東西兩部的前進通道……豫西獨立旅將作為我師主攻部隊,在明日凌晨攻佔陳官莊外圍的李庄,要在3縱各部發動總攻擊之前擊潰該處之敵,殲滅守衛李庄的敵人,掃清縱隊穿插路線之敵,為縱隊迅速達成華野總部的戰略部署完成清障任務……情報說明,李庄有一個不滿員的旅,有火炮、迫擊炮和重機槍、火焰噴射器,部隊來自湖北……這就是獨立旅要執行的任務,下面還請肖旅長給各部隊具體分工。」
「別裝傻,文工團那位女團長,是沖你來的吧?她叫啥?哪的人?」王皓自不會被他糊弄過去。
「你們……敗了,打又打不出去,何必以那個……什麼……卵擊石?」老旦一時心急,這文縐縐的詞兒就忘了。
老旦看著他魁梧的身影和破舊的眼罩,突然擔心起來,讓他帶3連先上,這麼強大的防禦,會不會……害了他?兩個兄弟跌跌撞撞走了這麼遠,眼看就要到家了,可不能有閃失呢。
沒過多久,原本延伸向李庄後方的炮火轉了回來,在李庄南邊落地生花,從東邊打來的炮火也跟了過去,紛紛落在主攻的兩個方向上。炮彈密度雖然比剛才那一頓要小,但卻更集中,一頓雹子全砸在一畝地里,也是犁地一般慢悠悠推向前去。火光過處,衝鋒線路上的一切屏障化作烏有。老旦看著肉疼心也疼,解放軍這炮兵啥時變得這麼厲害哩?陳岩斌那邊仍在進攻,但敵人藏於暗處的堡壘擋住了他們——果然如此,地下冒出的火力令人吃驚,那仍是足以封殺一切的稠密。佯攻的兩個營損失必不會小。
「都過去了,我們都經歷過那麼慘烈的事、難過的事,但今天還能站在一起看著冰雪融化,太陽升起。再冷的冬天,只要你我心是熱的,願望是熱的,理想是熱的,春天也總是會來的,不是嗎?」阿鳳哂然一笑,向坡下走去,似乎該說的都說完了。而老旦還站在原地,獃獃看著她向下走去,她仍踏在自己的那串腳印里,將它們踩得沒了方向,不知是去是來,是前是后。熾烈的陽光照在無邊的雪原,刺著老旦的眼,而他只覺得更加的冷,他突然一句話也不想說了,生怕一張嘴便溜跑了剩餘的熱。
「你們看啥?都跟我來!」王皓拿過警衛員遞來的槍,一跺腳也沖了上去。「司號員,吹衝鋒號!」王皓邊跑邊喊,可司號員都跑到他前面去了,他奔跑中的那喇叭吹得斷斷續續,像岔了氣一樣。
老旦看著這熱烈而……詭異的情形,馬不由得慢了。飄飛的旗子染紅了他的記憶,令他想起玉蘭拿槍頂著他時說的狠話,他不由得摸了下腰間的槍,又為自己的這個動作吸了口冷氣。
「成,你報上名來,俺除了鬼子不殺無名小輩,俺叫老旦,是這個營的營長。」
「好了,就我們倆,你還弄這個?」阿鳳雖然說笑著,仍是回敬了他。她裹在大衣下的身子令老旦臉紅起來,他總會想起她不|穿衣服的樣兒。
「是!這樣的防禦陣地,最怕撕開個口子,兩個營往裡面一涌,什麼點的面的,統統就扯淡了,撤都沒得撤,他們在後面也難以建起新的防線來。所以俺覺得,咱們一個旅打他一個旅,雖然難打,卻一定能打,因為咱勝算大,咱先上了炕,怎麼也屁股硬些。只要大炮配合好,北風往南吹,俺管保讓戰士們衝上去捅它個稀巴爛,希望首長讓俺們3營作為主攻的主攻,要是沖不上去……」
「阿鳳……」老旦說。
「你個球,來救你就不錯了。」陳岩斌呵呵笑著。
下面安靜了一陣,曹將軍又道:「老弟,你的話不假,可是如今天下變了,這個時代是為你們準備的,不是為我們!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你我還是各安天命吧!」
「那就拿汽油燒幾個破輪胎,你要是有料再拉點屎燒了,那煙可就又黑又臭趴著地走。沒有煙霧彈不要緊,沒了腦子可就沒救了。」老旦再不客氣,立刻予以反擊。全場大笑,肖道成笑得杯子都端不住了。
戰士們嘩啦啦地拉開了槍栓,調整射擊尺碼,二子扔掉了嘴裏的煙,雙手握在了機槍柄上。楊北萬虔誠地端著機槍的子彈帶,一個勁問:「二子哥咋回事?他們是咋回事?」
「哦,哪來的?」老旦有點兒慌,看看四周,在腿上搓了搓手。
「要是沖不上去,俺老旦提頭來見!」
「哦?記得記得!咋的?」老旦一張嘴,險些撕破了嘴皮。
老鄉心中惱火,郭鐵頭?這麼個村子里偷女人曬的褲衩子的混子,見了二子就叫大哥的小癟三,每天被他娘抽耳刮子的二傻子,逃了國軍抓兵,回去竟成了共產黨游擊隊?還成了隊長?都營長了,比自己還高半級?真他娘的!
「老旦?日你媽的!你怎麼還沒死?老子叫鍾文輝,鍾大頭!當年放你過岳陽,你還偷了老子的車……」
王皓算是根正苗紅的共產黨,一家人一半死在鬼子手裡,一半死在國軍手裡,他15歲就參加了革命,但是到了22歲才入了黨。他是有些文化的,上過高小的,摸不著打鬼子,他就在根據地當教書先生。這教書先生卻不老實,沒事總喜歡混進游擊隊打槍放炮,有那麼兩次陞官的機會都被他葬送了,在牛城喝酒的時候他說,都是因為女人,女人啊。
「離開黃家沖后,還回去過嗎?」阿鳳停下了。老旦沒想到她從這裏問起。
「別以為讓你打佯攻是件輕鬆活兒,他們打下李庄,你們要迅速部署北面的陣地防禦,這裏好比是陳官莊的門戶,那邱清泉能讓你舒舒服服地挖戰壕啊?撲過來的大炮坦克裝甲車,不定是什麼來頭呢!你最好向老旦同志請教一下打國民黨純機械化部隊的經驗,你以為還是打第14軍那麼輕鬆啊?你的任務要是搞砸了,縱隊首長怪罪下來,我第一個先斃了你!趕緊給老旦同志道歉!」陳濤旅長面若冰霜,這話也夠重的。
話最多的自然是王皓。他在戰壕里走來走去,捉住幾個東拉西扯,拍著發蔫的戰士鼓勁兒。老旦自是熟悉這套,只是這話卻說不出口,怎麼說呢?嘿,弟兄,對面是國民黨反動派,咱往死里搞他?還是嘿,同志,你已經是革命戰士,要拿出打鬼子的勁頭弄死這些國民黨反動派!
「炮,要重炮!」老旦急道。
幾十位軍官齊刷刷地鼓起了掌,那掌聲是熱烈的、真誠的、帶著同志的信任和友誼的。老旦頓感激動,忙站起身敬禮,可高興起來想說兩句,仍是說不出口,嘴裏像有一隻鳥,一張嘴就會跑了。他乾脆不說了,轉著身子給所有人敬了軍禮,又端正地坐下。
「嗯……他人是不錯。」說完半句,阿鳳乾巴巴止住了,「是不錯」這三個字用於概括肖道成,似乎太過簡單,甚至完全不能概括,但老旦已經看出,她並不想談論這個人。
一個又矮又壯的人朝老旦走來,擦著一臉焦黑咧著嘴笑,認了好久,老旦才認出這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