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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田中一龜

第十一章 田中一龜

翠兒覺得自個能站住了,冷汗開始退去,她的腦子清醒起來:「上次就被她拽來,她非讓俺和她一起做一身,說是……姐妹呢。俺叫劉玉翠,板子村的,劉翻譯治好過俺的病。」
「嗨,漢奸嘛,哪有個準兒,再說誰稀罕他待見,別讓田中拉出去鞭子抽爛了。」翠兒掂量著話說,「你和漢奸朱咋的了?他還給你送吃的不?那小隊長多白凈,俺就喜歡看他走路,那胸板挺得……」
想著便到了村口,山西女人和幾個偽軍悄聲打罵著,翠兒看了看炮樓四周,並未有明顯不同,偽軍們在做操,本間宏穿著襯衫馬褲坐在一邊,正擦著他永遠鋥亮的靴子。沒看到漢奸劉的影子,她有點失望。他或許是故意的吧,她想。
「你個壞山西子,漢奸朱動你沒有……」翠兒忙打鬧起來,乖乖,這兩個不要臉的婆娘。
「呀,那可惜了。」山西女人嘬著牙花搖著頭,享受著不易的優越感,「還有誰比他更合適啊……」她定是覺得得意過了,補上一句客套話。
「他要能供,剛才就不用指山西子。」翠兒低低地說,這是她想了一路的道理。
為了快,她搭了路過的馬車。馬車帶足了死人臭,一問果然是拉去埋死人的。翠兒想吐,但死繃著咬牙忍住,等下了車走到離村口不遠處,她看到那高挑的膏藥旗時才哇地噴了,吐出一大攤莫名其妙的東西。她扶著樹挪開,拿麻紙擦了嘴,驟然感到徹骨的冰冷。村口的鬼子筆直地站著,風吹著細土沫子,在蒼涼的莊稼地里打著旋兒。
「要這麼絕么?」翠兒抖將起來,雖然和她想的一樣,被漢奸劉這麼說出來,仍令她毛骨悚然。熱乎乎的水流進肚裏,彷彿也一下子凍住,翠兒想哭,但眼淚都從汗孔里流將出去,將她層層地濕透了。
「那等不及了,你定定神,我帶你去找田中一龜……」漢奸劉咬著牙回頭說。
情報是口述的,在一個沒月亮的夜晚。漢奸劉帶著三個人巡察全村,走到這邊時拐了進來。翠兒擔心地問鬼子是否懷疑了他,怎敢就這麼進來了?漢奸劉看著漆黑的屋子,半晌才說:「懷疑不懷疑沒啥區別,反正行動之後待不住了,這三個人都是和我一起來的,信得過。」
「給那老東西幹啥?那你還不如給漢奸劉。袁白除了整天癔症說些個廢話,哪有個啥實惠的?村裡人該死的死,該走的走,該倒霉的倒霉,要不是他和鬼子這麼硬著干,板子村能被那田中恨起來?鬼子不殺他是給咱全村人的面子,他倒還以為自己是佛了……你以後別老先生老先生的,俺看鬼子早晚饒不了他……」
「不好說,我看不到他的計劃,你先去報告吧,我走了。」漢奸劉起身便走,頭也不回。翠兒應了一聲他也沒回頭,就這麼走了。翠兒覺得二人之間像是多了什麼,又像少了什麼,反正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這水靈的,他怎能不動,他三更之前就沒停過……」路上雖然只有兩人,連只狗都看不見,山西女人仍是趴在她耳邊才說,牙齒幾乎咬到翠兒的耳朵,「他那個東西老長九-九-藏-書了,和擀麵棍子似的……」
院子里略有不同,石桌和凳子沒有了,多了幾個不新不舊的大木箱子,新掃過的地留著掃帚的痕迹,三個人正在圍著一大堆布說著什麼。山西女人興沖沖地往裡走。「有新貨,肯定有新布,肯定有新布……」她奔著敞開的第二道門去了,翠兒只能跟著,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踏進門檻,暖意和煙味兒席捲過來,櫃檯後站著熟悉的兩人,其中一個是掌柜,掌柜的身邊還坐著一個年輕人,膀大腰圓的在那兒寫著什麼。
翠兒悄悄看了她一眼,她的話就和屎一樣令她厭惡,這拎不清的外地女人。
「啥可不可惜,都是留不在炕頭上的……」翠兒冷冷地說,說得自己都心涼了。是啊,漢奸劉已經表了態,不管怎樣,他都是要走的了。
年輕壯漢揪住她的頭髮抬起她的頭,先是在臉上摸了一下,然後是一個掄圓的耳光:「漢奸是你叫的?你媽逼的,老子讓你知道漢奸的厲害!嘴堵上,裝箱子裡帶走!」
提起那傷心事,山西女人便知趣地閉了嘴。集市上又開始熙熙攘攘,翠兒看看日頭,覺得送情報的時候差不多了,正要以去茅房的借口走開,山西女人先說了:「翠兒,咱倆再去布鋪子里看看,沒準又有好布,就要開春兒了,咱倆再做一身唄。」還沒等翠兒說話,她已經被拉進了布鋪。
「還有誰?」漢奸劉伸出手做了個「八」的樣子。
漢奸劉見了她便擺擺手。「都知道了……」他緊張地看著鬼子那邊的營房,低聲說,「那邊有我的朋友,電話里和我說了。」
「那不同,他還沒上刑……」漢奸劉喝了口水,水太涼了,他便從暖壺裡倒。「你要喝水么?」可能覺得這是句廢話,不等她回答,他便又倒了一杯,轉身遞過來說,「來電話的是和我一個地方出來的,他今天要審這幾個人,我告訴他弄死那個女的,如果男的頂不住,也弄死……」
掌柜的和山西女人都堵了嘴,山西女人絕望地看著翠兒,眼淚珠子一樣掉下來。翠兒也哭了,後悔像暴風一樣摧垮了她,她明白院子里那幾個箱子是幹什麼的了。一個後生攥著卷紗布朝她走來,翠兒覺得眼前眩暈一片,身子軟軟地垮了下去。
年輕壯漢看著翠兒,鬆開了她:「沒事了,你叫個啥?沒驚著你吧?我們在抓不安分的,你和那女人怎麼穿的一個樣?」
翠兒戰戰兢兢地走出來,見三個大箱子正在合上,掌柜的、山西女人和那個小夥計定是都在裏面,他們沒活路了。翠兒不敢多看,抱著布慢慢走出去,集市上一切照舊,賣煎餅果子的仍在吆喝,吃麵條的擠成一窩,幾條沒人要的慘兮兮的狗在地上到處找著食物,走了半天也只看到一坨乾巴巴的屎,便氣呼呼地鑽到棚架下面去了。
漢奸劉給翠兒帶來重要的情報:一支鬼子的傷兵團終於要經過板子村村口,並要在板子村完成休整和補給,田中一龜正在制定補給計劃。傷兵或有七八百人,還有一兩車醫療人員,估計不少九_九_藏_書人要在村裡住一下。離郭鐵頭說到這事整整過去了一年多才來傷兵團,翠兒總覺得事有蹊蹺。
「都帶走!」年輕人揪著掌柜的,將他推出了櫃檯。另兩個人抓起了山西女人,她登時要嚇癱了。「咋回事兒?這是咋回事兒?俺就是來買布的……」
「趕集來啦?這次要做什麼衣服?」掌柜的說。
「他們找你沒有?」他回頭說。
翠兒讓有根看好有盼,一大早出門兒去趕集,剛邁出門口便撞見同樣挎著籃子的山西女人。她穿著和自己一樣的那件棉衣,二人一見便笑了。
翠兒點著頭,想擠出一點笑來,擠了半天卻擠出一句話:「俺和她認識這麼久,怎麼不知道她是八路?」
回來的路上,走三步翠兒便回一下頭,生怕身後有騎來的馬或是自行車,一個拉棒子桿兒的馬車駕駕跑來,嚇得她站立一邊,車夫擰著眉打著掛鈴鐺的騾子跑過,看著按著胸口喘氣的她。騾子不屑地噴著鼻,破爛的車輪顛得要散架一樣。翠兒咽了口唾沫,覺得胸口緊繃繃的,她解開圍巾和兩顆扣子,放出濕乎乎的熱氣。遠處三三兩兩走著逃難的人,他們連大路都不敢走,走著走著要是不行了,他們會找個低洼的地方死去。翠兒定了定神加快了腳步。
山西女人躲鬼一樣躲著兩邊的人,和翠兒說有幾個快餓死的還在不懷好意地看她。翠兒咬牙拿出一些碎錢給了幾個慘兮兮的,便拉著山西女人一溜煙兒跑到了集市裡。這裡有鬼子和偽軍站崗,難民們進不來。
「啊呀,這什麼世道啊?都是蔣老頭子搞的,把黃河弄開了,鬼子沒攔住,可害得多少人死,又是多少人逃難哪。」山西女人咿呀著拍了拍沒有沾土的腿腳說。
能救她嗎?她眼睛一亮,去找漢奸劉吧,看他有什麼辦法。又似乎不行,山西子是被縣裡維持會抓走的,這個喬隊長說了態度,也只是和漢奸劉認識,而且掌柜的已經指認了山西子。可如果不去找他,山西子挨一頓鞭子,沒準把她和漢奸劉的事全說出來,思慮再三,翠兒得出結論:山西子和掌柜的已經是死定了的人,掌柜的這麼做只是給她爭取了時間,她並不像看上去那麼安全。
「他還好,他還好……」翠兒低下了頭,是的,他還好,可她真沒見過他那東西,它要麼在黑影里,要麼在身體里,翠兒提起了他,渾身竟有些軟,便抓緊了山西女人,「俺可不像你那麼饞,治好了病就沒了……他也沒這意思,就是咬一口……」
「多少拿點兒,要不老劉覺得我不夠意思了。」他拿過架子上兩卷新布,一卷黑的,一卷花的,硬塞到翠兒手裡,說,「行了,你去吧,我們還要料理這裏。」
「多謝你照應我們生意嘍,年頭不好,只能把活兒做好,才有回頭客呢。」掌柜的微微笑著,淡淡地看了眼翠兒。
「嗯,治病時候就去了兩次……」翠兒坦然道。
翠兒拉著山西女人戰戰兢兢走過難民排成的甬道,那一雙雙幾乎只剩糙皮的手,長滿蛆蟲的頭髮,彷彿要掉進乾癟的腦袋裡去的眼睛九*九*藏*書,還有那似哭非哭的呻|吟,無一不讓她覺得活著的美好。這樣的災難沒有在板子村蔓延開來,皆是因為鬼子的駐紮。看著眼前這可怕的現實,翠兒不再覺得這沒了老旦的日子有什麼了。
也有一個人抓住了翠兒的胳膊,要把她拉著走。翠兒全身嚇丟了力氣,完了,這下完了,她腦子裡立刻出現了謝小蘭那被鞭子抽爛的身體。
那壯漢扶起了他,對旁邊的人擺了擺手。「你認識劉翻譯?」他對翠兒說,語氣還算溫和。
「呦,我還在想會不會撞見你,你這就出來了,也是去趕集?你看咱倆,穿著一個樣的棉襖出去,真和姐妹似的了……」山西子大方地來拉她的手,翠兒笑嘻嘻握了,又鬆開,開始寒暄著琢磨。同去也好,能障人眼目,但到了集市便不方便,如何擺脫她去送情報?如果擺脫不了,在布鋪子里又說不得,還不會寫字,該如何是好?
「瞧你說的,掌柜的,我要的又不是啥稀罕物,你連蘇杭的綢子都弄得到,幾塊彩布還有啥難的?我告訴您個信兒啊……」山西女人趴去掌柜的耳朵邊兒說著,那定不是什麼可貴的秘密,她就是喜歡這樣。可她這麼一做,翠兒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掌柜的旁邊那個年輕人站了起來,冷冷地看著他們,過了半晌對掌柜的說:「她說什麼?」
「那也是沒法子,要不是鬼子來,誰願意把黃河弄開?聽袁白先生說,黃河這一下,讓鬼子慢了好幾個月,要不中國早就被他們佔了。」
「啊呀,翠兒你可別瞎說,謝小蘭被打死之後,誰還敢這麼弄?他見了我就像躲狼狗似的,一溜煙往遠走,還夾著個腰,真是的,這男人沒用。」山西女人大方地說著自己的秘密。翠兒對她如此信任自己頗感驚訝,但細想也是應該的,兩個一起趕集的寡婦不親,還能和誰親呢?
山西女人的話似有道理,翠兒聽得站住了,但很快她就搖頭,袁白先生不是郭鐵頭,那只是個讀書人,村子的厄運他阻不住,鬼子想殺他也是片刻的事,還能盼著他怎麼做呢?
「哦,俺聽他說過你。」這人笑了起來,看著翠兒的手,「你回去吧,見了老劉說一聲,俺是在執行縣維持會的任務,這是個八路的聯絡站,有個年輕的招出來板子村有個女人是八路,今天算是抓到了。你就說我是縣裡的喬隊長,他就知道了。」
「掌柜的,上次我說要的貨到了么?」山西女人扶著櫃檯,伸出長長的脖子說。她的脖子很好看,又長又細還沒褶子,翠兒很羡慕她的脖子,也因此明白為啥她總喜歡伸長脖子和男人說話。
進了集市,翠兒四處瞎看,買了些家用的什物,自個的布鞋、桂花糖、粽子葉和兒子們愛吃的五香花生,還給袁白先生買了根新的銅煙鍋。山西女人買了胭脂、納鞋的硬紙板子、織毛衣的針、幾根棗木發簪和一個笨重的搗蒜罐子,見她買了煙鍋,奇怪地問起來:「給誰的?漢奸劉對你這樣,幹嗎溜舔他?」
山西女人是替她被抓的,也或許替她被殺。掌柜的已然暴露,但他不願暴露了她,九_九_藏_書正好撞來一個懵懂的山西子便指認了,為何要如此?保住她竟有這麼重要,還要犧牲一個無關的人?翠兒越想越怕,越想越疼,可憐的山西子,可恨的八路,可恨的漢奸,可恨的……自己。
「也是的,袁白先生不是說服了田中嗎?可以大大方方地處著,時候到了就說唄……山西子,新來的漢奸朱去過你那兒沒有……俺說的是半夜裡……」翠兒突然起了這念頭。
「啥?俺的老天啊……」翠兒一下子站起來了。
「沒什麼……」掌柜的低著頭說。
「縣裡維持會有兩幫人,雖然對你客氣,喬隊長卻是那一幫的。我和這朋友說不想讓人把事兒找到板子村來,他明白了。」漢奸劉擰著眉頭,他沒有怪翠兒,也沒有想立刻撇清,這令她很為驚訝,甚至感動。
「才不是,是給袁白先生的……」
「誰?」翠兒驚道。
「田中會怎麼做?」翠兒問。
「八路都這樣,以後當心點兒……」喬隊長指著屋裡的布說,「你喜歡啥就拿啥,回頭這裏就查封沒收了。」
「是她么?」打人的年輕人指著山西女人問掌柜的。掌柜的鼻血嘩嘩地滴在前胸上,頭也不抬地點了點頭。
集市的商客少了很多,多了很多賣工賣力的,髒兮兮一大溜坐過去,蒼蠅繞著他們飛。集市口竟還有賣人的,幾個籮筐裝著泥猴樣的孩子,插了價錢就賣。翠兒知道離黃河近的幾十個鄉發了災荒,黃河沖得狠,救濟沒著落,國民政府早跑了,鬼子才不會把兵往那全是白骨的地方派。災民們叫天不應,端的是天拋地棄,這兩年餓死了不少,聽袁白先生說有好幾百萬之多……那再也撐不下去的終於開始逃難,就像地里爬出的骷髏一樣上了路,飄飄忽忽漫山遍野就來了。他們走一點兒死一點兒,走到哪兒討到哪兒,討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搶。鬼子開始定是不想限制他們,巴不得他們全活著過去,這逃難的大軍去了國民政府那邊,是個多大的麻煩呀,可後來見他們搶東西,便派出偽軍和軍隊,將他們趕離佔領區,可以給一些糧食,但條件是往西南跑。可有的人不想走那麼遠,於是便賣老婆賣孩子,或者賣自己。
「哎呀你個不要臉的……這你也說。」翠兒的臉大紅起來,捂著嘴打著她。
前廳里陳列的布似乎並無變化,櫃檯后的小二還是那個瘦瘦的孩子,他見了翠兒面無表情,不像前兩次那樣點頭,眼神里也沒有任何意思。旁邊一個不認識的中年人戴著眼鏡,低頭打著算盤,翠兒瞅了那雙手一眼,虎口周圍有頗厚的老繭,他認真地打著算盤,打一下看一看旁邊的一個本。翠兒心裏咯噔一下,棉衣下滲出細密的冷汗。但也只能往裡走,不敢有任何遲疑。
「動你沒有……」山西子才不讓她喘息。
「漢奸劉啥樣,快說,否則俺虧了……」山西女人學著翠兒的腔調,揪著她的胳膊不撒手。
翠兒正要回答,卻發現掌柜的不是在和她說,而是對著山西女人。山西女人自是大喜,雙手誇張合十道:「是啊,整條街就您這兒衣服做得好,不來這兒來哪兒,九九藏書這不?我又把我妹子拉來了……」這是山西女人一貫的惡習,為了貪一點小便宜,什麼話都說得出口。掌柜的對她的看重令她迅速順杆子爬上去,把翠兒此次前來說成了她的功勞。
「哎呀……這個……咋好意思說哩……」山西女人臉紅起來,雖是害羞,卻帶著一絲炫耀,「翠兒你可別和人說啊,要不就害了俺……去過兩次……」她立刻決定扯平,也反問翠兒,「漢奸劉去過你那兒吧,全村人都知道呢……」
「不了,這麼拿,心裏怪不舒服的。」翠兒晃著手說。
門口坐著個不認識的人,眼黃額窄,麻布的棉衣仍遮不住溜肩的瘦身板兒,他大喇喇蹺著漿過白邊的棉布鞋,一看就不是走遠道來的,白|嫩的手還夾著根奇怪的捲煙。他客氣地站起身,將她們向里一讓,乾巴巴笑了聲,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終沒說出口。
「沒有……還沒有。」翠兒為自己的蠢而臉紅了。
「別的都不說,不是袁白先生先去求情,老旦的腦袋就被砍了。」翠兒找到了最真切的理由。
「翠兒,漢奸劉咋對你不咸不淡的了?頭先兒不是對你挺熱乎的嗎?」
「啪!」一個耳光打在掌柜的臉上,他摔在凳子上,帽子飛了,鼻血嘩啦流了下來。院子里的人湧進了屋,面露凶光,有一個拿著槍。山西女人尖叫起來,翠兒也忙跟著尖叫起來,還誇張地蹲下了。
她終於回過神來,變得罕見的清醒。她繫上扣子,圍上厚厚的圍巾,挎著筐一溜小跑,奔著炮樓下的營房去了。太陽正在落下,剛好蹲在炮樓子上,那日本旗子血一樣紅,濃濃的像要從藍天流下。板子村像垂死的老人,人聲全無,狗吠沒有,大槐樹的葉子早落個精光,剩下張牙舞爪的枝條在風裡亂舞。翠兒咬著凍僵的嘴唇,攥著石頭樣的拳頭,她知道自己的心正在寸寸冰涼,變作大地一般的堅硬。
翠兒怔著坐在凳子上,滿頭巾的白霜慢慢融化,在火燙的臉上蒸發。漢奸劉臉色慘白,摸了下腦袋說:「女人的話沒人信,我就怕那個掌柜的供出你……」
「哦,那個貨啊,沒到的,這兵荒馬亂的,稀罕物弄不到呢。」掌柜的嘟囔著說。翠兒走到一邊看著一卷卷的布,這掌柜的話這麼多,和從前那半句廢話沒有的樣千差萬別,情況不妙。翠兒抬頭瞥了眼坐在櫃檯后的年輕人,這麼個壯漢坐在這兒,再加上院子里和門口的陌生人,一切便成了答案。
「我看全被鬼子佔了也比以前強,我從山西逃難過來,知道那苦……」山西女人說著說著小了聲。翠兒卻不再可憐她,對這個山西子而言,怎麼活著好她就認誰,就像她找男人一樣,她的可憐是招搖的招牌,是需要時掛在眼角的淚,大可不必當真。
山西女人腿短腰粗,走路卻快。翠兒比她高出半頭,邁著長腿仍追不上。山西女人便拽著她走。
「認得……」翠兒額前全是冷汗,「俺被拉著來趕集做衣服,俺啥也不知道呀。」
「翠兒,你快和他們說你認識漢奸劉,他們定是誤會了呀。」山西女人哭喪起來,說了她最不該說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