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韓磊的是光也放軟下來，他望著韓諾的背影，為這男人動了惻忍。
韓諾望進韓磊的臉孔，他的兒子的神情，是皇上降下聖旨一般的威嚴。他知道，他無從抗 拒。
那檔肉包好香，她瞪著狂吞唾沫。
韓磊笑起來，表情陰冷。「自他是嬰兒之時，我便與他分享一個軀體，只恐怕我要走了，他 才不會捨得。」
彎身插秧，她的肚子會叫;拉牛耙田，她的肚子又叫;就算把干粟米飯送進口中時，她的肚 子一樣在叫。夜裡，月亮白白地照，她撫摸著她的肚子，還不是依樣的叫。
韓諾加上一句:「況且，我也不想要愛情。免我日後，生生世世也忘記不了她。」
沒機會讀書認字，根本，這村落連書塾也沒有，走三小時的路再攀過三個山頭之外，會有一 座小城，那兒才有書塾，也有市集，有做大戲的地方，有富有的人家，有很多很多她羡慕的夢 想。其實她未曾去過，夢想都是聽說回來的。
韓磊又再嘆氣。當嗟嘆來自一名四歲孩子之時，這嘆氣，除了表達心情外，只有驚憟的意 味。純真的外表，覆蓋著萬年不滅的靈魂。好老好老。
韓磊微笑:「但她始終沒有歸向我的命運。」
他被越卷越遠。他給予她幸褔，換回一個不再有愛慕與眷戀的空白。
韓諾走下床，向看那扇窗走去，窗外的陽光好暖。
韓諾的腦海空白一片，生生世世，不死之人，他不能想像當中有可能發生的事。
而他不知道的是，韓府內，正發生著意外。
眼睛，也像看不見，她有那迷夢的神情，一直走向那煮著一大鍋湯的火爐前，那鍋湯足夠韓 府上下三十多人享用。
韓諾怔了一怔，然後問:「還有呢？」
韓諾問:「還有沒有其他人？」
韓諾說:「你放過我的兒子，你離開他吧！」
韓磊說:「心腸軟的你，還有否能力應付？」
「幹甚麼？」男人問她。
就在此時，呂韻音在床上呻|吟起來，韓諾急急上前輕撫她的臉額，他為她的痛楚而心酸。半 身被火燙，這究竟有多痛?在昏迷中，她可會聽得到，他與她親生兒子之間的交易？
韓諾紅著眼，跪向兒子的方向，他垂下頭，說:「只要他們可以正常地生存，我甚麼也可以 給你。」
檔主立刻伸手撥開她:「過主，別阻生意！又臭又丑！」
所有的片段，在千分之一秒中極速掠過。當初她由火車上步下的神態，她在馬車上的交談， 她在草地上穿上洋服的辨姿，她為他誕下兒子，她欣賞他的小提琴音……
韓諾望看韓磊，他不知道，他也有一個角色。
他與他的妻子，公正光明，怎會生下一個這樣的兒子?
「少奶！救命啊！少奶！」僕人急急忙用油用水替品韻音塗傷口和降溫，一班救援的下人，全 部都看到，那張一直張開眼來的臉，竟然一臉的憧憬，望著廚房外的大空，出神地著迷。
然後他又問:「這是甚麼時候？」
清醒的、淡薄的，準備生生世世不死不滅的一個人。
可會有大塊大塊的肉?油膩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羔與肉汁，這肉的感覺，久留齒縫 間，要多纏綿有多纏綿，咬到口的肉，含在嘴裏，捨不得咀嚼，捨不得吞掉，就讓它溶化在舌頭 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覺，含至翌日雞啼，那塊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不散，永恆在口腔 內打轉，一張口，把口氣倒流鼻孔，是最滿足最了不起的事。
於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試圖碰上一名「對」的人，最後，他遇上 一名這樣的女孩子。
韓諾看到韓磊的怒火，卻又不知怎地，韓磊的不滿，只令他更加堅持。韓磊憤怒，他要選擇 更憤怒。望著韓磊的目光，他要自己更加堅定。
韓諾回家之後，驚聞噩耗，立刻跑到寢室中妻子的身旁。已經被大夫治理的呂韻音，一雙手 掌與及整個上身都被包得厚厚，敷了一身的葯，她的眼睛已合上了，她處於沉睡當中，而熟睡中 的神情，溫婉如昔。
陳精便說:「我自己找上門了，然後告訴他們是你帶來的人，你的好處依舊呀！」
然而他還是選擇商議的可能:「你可以告訴我，我的妻兒將來生活會如何？」
「沒你爹娘批准，我不能帶你去！免得被人說我拐帶。」男人搖頭又擺手。
這世界不建於地圖上任何一個角落，然而有心找上門的人一定會找到。
男人看見她在門邊打量他的飯桌，於是便走出來，他問:「找我甚麼事？」
韓諾立刻轉身對兒子說:「兩個爺爺？」
就在此時，一名下人走過廚房，看見當中一個火入百宜的站背，立刻狂呼救命，叫喊了數 聲，便有人趕來撲熄呂韻音身上的人。
韓磊表現正常可愛，韓諾望著兒子，他明白了為何偶爾，小小孩子會有那些九_九_藏_書邪惡陰暗面。
韓磊這樣回應他的父親:「但我還沒有嫌棄你。」
陳精望著老婆婆。
韓磊微笑:「他是名漂亮的孩子，而且健康聰明。」
韓諾跪在他妻子的床畔，他說:「我要她幸褔快樂。」
她攤開了她的手掌。
於是，男人便告訴她到達那戶人家的方法，走哪條路，攀哪個山頭。陳精在心中算著，要走 三日哩，在山邊，要露宿啊。
「有。」僕人簡單地回答。
他知道，徹徹底底，他成為了另外一個人。
是嗎?有這樣的事嗎?去省城打工就有會死的命運嗎?而留在村落中，是否就是嫁人，與及 捱餓?
一天下午，韓諾出外打理韓老先生的生意，兒子也跟者去，在錢莊中，韓諾周旋得很順利， 間中望到韓磊所在的角落，只見他與兩名職員玩得興高采烈，韓諾看著，也就放心得很。
已貼近那鍋了，湯在鍋中沸騰，有種憤怒的氣息。
韓諾皺住眉，他還是覺得不妥當。
就算拋棄了，難保他又用另一方法回來。又或許，換一個軀殼，侵佔另一個身體。
「不，」韓磊語調中有笑意:「千世的愛情，換回一個女人一世的幸福，價值超卓有餘。只 是，她根本不值得。」
韓諾摒住呼吸，從來，他也不知道他的靈魂向誰偏私了。沒有做過任何壞事，平生公正明 清，只是……他一直害怕十字架上的神明。
正要疑惑，菜在鑊內，鍋中有湯，砧板上有切了一半的內，怎麼沒人在?
驀地，她垂下了她的雙手，隨隨便便的放進湯中。沸騰的液體，掩蓋了她的一雙手掌。
韓諾說:「你放過他們母子二人吧。」
就這樣，心一軟，他便落下淚來，保護不了他所愛的人，他好痛苦。
可是，韓磊卻又沒回答。他合上眼，有一個要去甜睡的表情。
韓諾說:「我是唯一的主人？」
兒子很重。韓諾所走的每一步，都非常吃力。
這一口氣，有嘲弄，也有惋惜。
沿途上兒子不哼一句，四歲的小娃兒，似乎心裡有數。
韓磊便說:「一個爺爺躺在床上，另一個爺爺魂游太虛。」
還是最捨不得她。
韓諾再問:「他為甚麼要離開？」
那管一頭一身的泥濘臭味，三天的步行也令致鞋穿皮破，但興奮已蓋掩一切辛勞，快活的她 哼看歌，急急走下山。
韓諾吸上一口氣，望住他的主子。「你要我怎樣，請說。」
她的眼神她的笑靨她的聲線。
韓諾立刻說:「不！我付出生生世世，我要他們過得好！」
韓諾凝視著妻子的臉，他說:「我典當我將來所有的愛情，換來她一生的幸褔，我要她再遇 上真心真意愛她的人，對她對我們的兒子都好。那個人照顧她、愛護她、包容她、全心全意愛 她，她跟著那個人，比跟著我，幸褔更多。」
韓磊疑惑地看著他的父親，他的表情明顯是不明白。
火一直向上燒，她的上衣都燒破了，火舌剛好觸及她的下顎，那團火，要毀她的容了。
但她還是覺得化算。到了省城，便吃過飽呀！
她的雙手被藥物與布條包紮，韓諾的眼淚沁進布條中，未及觸碰她的皮膚，便已經被吸干吸 掉。
韓磊說：「我讓你知得大多，你只好以後都歸順我。」
「不！」韓諾說:「我只想他做一個普通人，我不想他承繼這個世界。」
僕人回答:「家僕一共有二十人。」
「我答應你，父親。」韓磊說:「失去她之後，你會得到任何你想要的女人，與及榮華富 貴。」
他一直以為擁有極幸褔的人生，如今，就有了破綻。
韓諾明白了，甚麼是兒子口中的「兩個爺爺」。一個躺在休上無知覺，仿如活死人;而另一 個，是由這軀殼浮遊出來的靈魂，這靈魂沒有完全脫離身體，但他飄呀飄，把知覺帶離體外。
回望房中布置，這是他的寢室，典型的西方奢華格調，富貴而豐盛。可以睡五個人的大床， 闊大高聳的全身鏡，雲石的牆壁，天花上繪有瑰麗的璧畫。一踏出房門外，便是長長的走廊，紅 色綉上火龍紋的地氈，一扇一扇陌生的大門，他沿地氈走到走廊的盡頭，最後看到宏偉的雲石階 梯，階梯之下，一排二十人的家僕向他鞠躬。
及后，他獨自在這新環境中溜躂，一邊回想著之前發生的事。
那是中國中部的一條小村，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務農為生，種稻種粟種一些蔬菜，另外養 豬、牛和雞，每戶都有六方塊的地，自給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繳稅之用，再有多餘的農作 物，便拿出省城賣，雖然，也賣不到多少錢。
韓諾沉默片刻。
韓諾反問:「生生世世？」
韓磊有權折磨他，亦有權滿足他。
這些女子身穿花衣，臉上塗脂抹秎，白白胖胖，嬌美動人，陳精心想，一看而知，這是個絕 好的地ｒeａｄ.９９csｗ.com方，如果不是，養不出肥肥潤潤的女人。
韓磊說:「我需要你，你該感到榮幸，你的生生世世，都有我在看顧你。」
她是名老婆婆，懂得看相看掌，陳精常常跟在她旁邊，看著她對村民說:「看你鼻頭有肉， 一定有好配偶，她捱得又做得，落田幫手無怨言，晚上夫婦好恩愛。好命也！」
一一都從他的思想中給抽離，在白光之內，瓦解了，分裂了，不復還了。
小手伸出來揉了揉眼睛，他說:「我要睡覺啊。」表情是單純的疲累，韓諾猜到，這一刻， 面前這一個，該是他真正的兒子。另外一個，走了。
已作了交換，也就無怨無悔。他看著窗外他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務。
韓磊在背後問他:「你決定了？」
步過看相老婆婆的家門，陳精決定問一問。她說:「老婆婆，我該不該去省城打工？」
韓諾只覺自己無任何反抗的權利，他垂下頭聽候生死。
「老闆。」僕人稱呼他。「這是第8號當鋪。」
韓諾一聽，心便軟了，這分明只是小孩子的口吻。
韓諾想了想，便說:「這似乎是我能力範圍內可以應付的事。」
韓諾知機地說:「感謝你！感謝你！」
陳精連忙縮回她的手，繼而轉身就逃。
大姊出嫁，那天有雞有豬可吃，怎麼說也是一件好事。
吃肉的時候，全心全意的，就只有這片肉存在。天地萬物，都及不上一片肉。它就是她的穹 蒼宇宙。
男人見她可憐兮兮，也就給她一片滿有肥羔的肉，再打發她走。陳精把肉含在嘴裏，肉的震 撼力頃刻填滿她的味蕾，接著封住了她的五官感受，以及四肢舉止。太厲害了，為了享受這片 肉，她不能動又不能叫，沒有任何別的意志，只能專心一致的，被這片肉的豐|滿、滑溜、甘香、 酥軟所蒙蔽。
母親喝罵她:「元寶蠟燭你吃不吃？」
韓磊小孩子的聲音傳來：「我一早已告訴你，我不喜歡她。」
韓磊似乎被觸怒了，他的眼內有火光。他不滿意人類對他有要求。
韓磊看見父親哀痛的臉，日光更是冷峻，他仰臉笑起來，天上繁星伴著這孩子的笑聲，迴響 在這樹林的上空。夜幕高而深，星光閃耀，這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夜空，而這夜的中央，有一對父 子，在樹林內交談，父親下跪在兒子跟前，兒子仰天高笑，孩子的笑聲清脆尖削的在夜間空氣中 蕩漾。
僕人回答:「他犯了規條。」
她很想出省城打工，她的肚皮等待不了那些可以餵飽人的豐盛。
「不！」韓諾繼續懇求。「那是我深愛的人……」
於是他告訴兒子:「去睡吧，乖。」
韓諾說:「這些特質，天下間的例子多的是。」
陳精的家就在這樣的農村之中，她是其中一戶農民的二女兒，對下有兩名小弟。家中人數眾 多，於是捱餓的機會就更多，就算大時大節有肉可吃，也只能分得一小片。她便但願，那含在嘴 中的一塊肉，不只捱得到黎明，如果可以的話，請再捱下去，朝朝暮暮，口腔內仍然有那一塊不 腐不變的美味。
忽然，韓諾頓覺軟弱無力，人太軟弱了，剎那間，他使跪了下來。
還有她的美麗與她的愛。
韓諾望向聲音的方向，只見韓磊坐在椅子上，十足帝皇一樣的威嚴。
於是房間內，只有韓諾，與及一直坐在一角的韓磊。
韓磊又再翻了翻身，他合上眼睛，要睡了。
陳精說:「兩文錢！」
韓諾靜默，他聽下去。韓磊說:「你的兒子的靈魂是潔白的，我一離開他，他便甚麼都不會 知，他可以重新做人，然而你卻不能夠。」
韓諾知道韓磊在不遠處，也沒望向韓磊，他就這樣說:「求你停手。」
韓磊由椅子上跳下來，走到韓諾的身後，他伸出他的左手，放在距離韓諾的頭頂上五厘米的 空間，然後，韓諾眼前劃過一道白光組成的隧道，白光把他全身上下包圍，力量一點一點的擴 大，最後把他拉進那隧道中，他在隧道之內一直往後飛墮。
說過這一句以後，韓諾再流下一滴淚，這滴淚，滴在呂韻音的手背之上。
韓諾垂下頭來，微笑。當命運都決定了之後，他做得最輕鬆的是，掛上一個微笑。
韓磊說:「你要輔助你的兒子成長。我看中你，因為你有與我溝通的能力，你的靈魂偏私于 我。」
走進一個樹林，韓諾放下韓磊。
「甚麼規條？」
所以，怎可以放棄到省城的機會?那裡有很多很多的肉。
於是更加強了她的決心。
「聽上去吸引吧！」韓磊說。「但你要記著，我要的最終是人的靈魂。金銀珠寶大屋美女， 我要多少有多少，寶貴的，是你們的靈魂。」
當鋪老闆，就這樣典當了他的愛情。
他喘著氣。
呂韻音慣常地吩咐僕人準備晚上菜肴，然後在臨近黃昏之九*九*藏*書時進入樹房留意一下煮食的情況。 這一天，她在黃昏內進廚房時，發現空無一人，該在的廚子、僕人全部不在，然而煮食的火照樣 猛烈，四個爐頭也火光熊熊。
「但她的靈魂異於我所需，她與我不同類。」韓磊說。
那天晚上，夜半時分，韓諾走到兒子的睡床前，輕輕推醒了他。兒子睜開惺忪的眼睛，他含 糊地說了一句:「爹爹……」
韓諾說:「不值得嗎？」
韓諾說:「我願意以任何東西，來交換我妻子和兒子的性命。」
韓諾有點頭緒了。他明白這件事的後果。
陳精咽下喉嚨中的唾沫，說:「你找我打工吧？」
韓磊說:「他們會隨命運飄流，命運要他們好要他們壞，只看他們的造化，我不會阻撓，亦 不會幫忙。」
而他的兒子說:「爹爹，你不要我了？」
他為她交換得來幸褔，也為自己免卻對她的思念。
韓諾知道兒子不會再說些甚麼，於是，他離開了兒子的房間。他在狐疑著兒子說及兩個爺爺 的事。一定，會有事情發生。
久不久，也有長得比較登樣的男孩女孩被送到省城去，說是打工。沒甚麼錢送回家，但當這 些男孩女孩回來村落時，陳精總驚異，他們都胖了、白了，狀況好得多了。省城，真是個有得吃 的好地方。
他想著他妻子的臉，她的五官輪廓他清晰記起，只是，心裡頭，沒有半分難過，也不覺哀 痛。
又在她十一歲那年，二姊被帶到省城打工，陳精可興奮了，陳家終於有一個見世面的人。只 是臨行前二姊哭得好可憐，之後三年也沒回過來，到第四年，兩個男人用牛車把她抬回來，原來 她給主人打死了。
陳精看著母親既蒼老又悲傷的臉，只好噤聲轉身走開。她走到田邊，依著水牛一臉不憤氣。
從此，他每常想起她，只就如想起任何一個故人，無癢無痛，只像曾經相識過。
男人這才肯考慮一下。這做法才似樣嘛。
僕人在他身後說:「不知為甚麼少奶會半身著火，雙手又插在熱鍋中……」
韓磊翻了翻身，韓諾正準備轉身離開之時，忽然聽見兒子說話:「我看見兩個爺爺。」
哪究竟會是一個怎樣的生活?
他已經來了另一個世界，他知道。
白光隧道一盡，便煙消雲散。他會是一名沒有愛情的男人，記不起舊愛的感覺，也不會愛上 任何一個人。
被檔主一撥，陳精向前走了數步，然後她看見，好些衣著艷麗的女子攔途截停走過的男人， 她們嬌聲嗲氣地說:「入來坐坐啊！」
母親回答:「不要去！」
她在想些甚麼?她究竟往哪裡去了?為甚麼她不知痛?為甚麼她臉上充滿旖旎?她究竟往哪 一個世界去了啊！
「但我不會待薄你。」韓磊說:「你知我從來不待薄人。」
陳精還是說下去:「那你告訴我那戶人家的地址，我自己找。」
對了，如果那令人顫抖的力量願意永遠離開韓磊，他便從此無所畏懼。
一張眼，他醒來在一張西洋大床之上，床的頂部有一層層米白色的簾幔。 他撐起來，立刻便有僕人走來，僕人身上穿著西式的制服。
韓磊看著韓諾的眼睛，他明白韓諾的迷惘。他對他說:「你會長生不老，血肉之軀不再有損 傷，不會有病痛，你永遠健壯一如今昔。而且，你會享有無盡的財富，你要多少便有多少，甚至 不用請求，這個世界的榮華，是唾手可得。」
省城人多，也有一些像陳精那樣由外地走來，碰運氣，但求有工可做，有飯可吃。沿路都是 店子，賣布的、賣酒的、賣葯的，而陳精最感興趣的，當然是賣吃的。
他終於說了，他終於肯說了。韓諾望著這有形但無靈魂的孩子，內心是一片重重的酸。他是 他的父親，但他保護不了他。
韓磊說:「我擁有一間當鋪，來典當的貨色不獨是金銀珠寶、傭人家眷，還有是人的身體、 內臟、四肢、運氣、年月與及靈魂。我甚麼也收甚麼也要。現正缺少主理這當鋪的人，你有沒有 興趣？」
韓磊問他:「你是怪我侵佔你的兒子？」
韓磊也就有了興緻，他拍了拍手。說:「好！你說得好！我喜歡！」
韓磊回答他:「是的，無盡無遠，直至宇宙毀滅，直至人類不再有貪念－－。你說，是不是要 生生世世？」
終於，他被拋出白光隧道。他成為了另一個人，從今以後，有一項特質，他永永遠遠不會擁 有。
「你已經沒有選擇，你這個有記憶的靈魂，以後千秋萬世也只屬於我。」 這是韓磊的說話。
如是者日復日，在山頭走著，到第三天，她在最後一個山上看到她夢寐以求的省城，十五歲 的小姑娘，開心得雙眼泛起一層霧，看見了夢想，陳精便有那哭泣的衝動。
僕人說:「前主人私下用了客人的典當之物。」
九*九*藏*書韓諾明白，那是呂韻音的信仰。
就在離心最顛峰的一刻，他叫了出來：「韻音－－」
韓磊望向窗外的景緻，說:「我也不想勉強你，既然你的心不向著我。」
韓諾聽罷，立刻屏息靜氣。
韓磊說:「你將來的愛情?千千世世……」
陳精回答:「給我一片肉……好吧！」
想了一會，她決定自行與說項的人商議。那是一名中年男人，他在省城一家茶樓做小工，也 替當地的大戶人家物色打工的人。陳精找到他時，他正與家人享用著午飯，陳精瞄了瞄他們的飯 桌，了不起哩！午飯也有一碟肥肉。
韓諾一邊哭一邊搖頭，又同僕人擺手示意離開。
韓磊說下去:「那麼，你將會生生世世為我打理這家當鋪。」
說過這話后，韓磊的表情剎那間迷惘起來，接者就是疲倦，他的雙腿一軟，便坐到地上去。
說過後，他抬起眼來，那流著淚的眼睛，卻是那樣的堅定。
腦筋有些含糊，他問:「這是甚麼地方？」
他佔了上風。
韓磊看著他的父親，說:「既然你也無心幫助我，看來我們這一個組合不會成功的了，你 說，我好不好另揀一名小孩來承繼我的大業？」
韓磊沒有回答他。偌大的房子，在這夜半，是靜寂的。
夜半，他再次走進韓磊的房間，他把兒子喚醒，「醒醒。」他搖醒兒子，然後抱住他離開韓 府，一直朝後山中走去。
韓諾決定了，他要保護他的兒子。
她的眼睛依然如夢一樣，神情恬淡，究竟，她在作著一個怎樣的夢?夢中可會感覺灼|熱?抑 或是，連夢，也沒有意境。
韓磊一直說下去:「但是，父親，我不喜歡那個生我下來的女人。」
老婆婆說:「會死的呀！」
仿如失去人性、失去理智一樣。
最後，韓諾問:「這兒從前有沒有主人？」
陳精知道有人來過說項之後，她便問她的母親:「有人想找我打工？」
一名看似資歷最老的僕人走前來，韓諾便向著他的方向步下階梯。這名僕人做了個手勢， 說:「老闆，請。」
檔主是個胖漢，他間:「你有沒有錢？」
難道，這已經是偏私?
「我想去。」陳精說。
但他還是決定這樣問:「你究竟是誰？」
之後數天，韓諾都茶飯不思，他知道，當中一定有些甚麼事情要發生。也無論往哪裡去，他 都把韓磊帶在身邊。
這兒是第8號，聞名世界的第8號當鋪。
韓諾不忍心了，他不知應該怎樣問下去。
老婆婆捉住她的手，然後，忽然，她眼一翻，接著叫出來:「不要去！」
陳精立刻知道不妥當，二姊的不好收場，會不會影響她的前途?
他立刻說:「我叫她改！」
曾經互相凝視過，互相牽引過，互相廝磨過……但是，一切只是曾經有過。
每天落田工作，很辛苦，又矚又干，吃不飽的小孩，非常的黑與瘦。
男人說完了，阿精卻賴在男人的家門前不肯走。
說她偷東西，於是先把她餓上一陣子，然後打死她。
她是一個清楚無比的印象，然而帶不起他任何感覺。
就如他們的愛情，原本還有許多路許多年可以走，但就在今晚便要告終。還未到達最深深 處，卻已原來已是最深。真是預料不到。
韓諾搖看頭，他問:「為甚麼你偏要揀選他？」
捱餓的機會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餓，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樣餓，一把米兩條粗萊，填得飽人的 食慾嗎?空洞洞的、不滿足的胃，總是渴望看更豐盛的填補。
韓磊說:「就當這是他的命運。」
因為犯了規，工錢沒收，陳家白白賠了女兒。
韓磊笑完了，垂頭望者他的父親，他說:「他日韓磊長大了，會繼承這個世界。」
返回韓府，把兒子放回睡床，韓諾走到他與妻子的床上，呂韻音的臉，睡得那麼熟，她不會 知道，剛才，就在這一晚，她的丈夫與兒子，怍了一段怎樣的對話。
「是的。老闆。」
「不！」韓諾驚呼:「她沒有做錯事，請不要傷害她！」
卻在半秒之內，腦中狠狠一晃，呂韻音忽然失去理性，腦袋中原本思想著的事情，一下子煙 消雲散，腦袋內，瞬即空洞洞的，甚麼也不察覺，而雙腿，不由自主的行前。
韓諾抱起他，沿路走回韓府。
韓諾便跟著他向前行。僕人向韓諾介紹大宅中的所有房間和設施，又往大宅外遊覽，他們騎 上馬匹往範圍內的樹林與山崖上走了一趟，一切只叫韓諾大開眼界。
若然會死，也可以做個飽死鬼啊:是了是了，陳精停步下來，不再逃跑。她決定了，做飽死 鬼，依然是一個更佳的選擇。
「韓諾，」他說:「原本你可以清清靜靜享受榮華宮貿，失去這個女人，你還可以有更多;失 去這個兒子，你卻可以換來世間景仰的權勢。只要你聽話，你便甚麼也能擁有。為何你固執愚笨 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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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肉的味道淡化了之後，她才捨得咀嚼，肉的魔力開始瓦解起來，她的四肢才重新聽話，帶 動她的身體向前走。
韓磊在大廳中跑，與僕人玩皮球。韓諾斜眼看者兒子，滿心都是不祥的預兆。
韓諾知道，他亦只有一個選擇，他點下頭來。
首先，他要找一個夥伴，就如那人敘述的那樣。
很想吃很想飽。這就是小小陳精的人生願望。一個偉大的願望。
這就是她的畢生前途，她自小立志達成的。
韓諾說:「她值得多少，由我來決定。」忽然他轉頭望向韓磊，他說:「別忘記，我是當鋪 老闆。」
男人拒絕:「怎可以這樣！」
「當鋪……」韓諾呢喃，他還是記得曾經發生了甚麼事。
而女孩子，有這樣一個身世。
僕人回答:「今年是西元一九一零年。」
因為他也動了心，於是他決定滿足他。
呂韻音的上身貼著鍋邊，衫尾輕輕觸及火焰，她半點知覺也沒有，由得火燒著她的衣衫，火 光閃起來，捲動翻騰，綠色的雀鳥花紋上杉，頃刻著了火，衣服上的鳥兒，被燒焦了。
韓諾心生激動，跪到地上痛哭。
在她八歲那年，她的大姊出嫁，嫁到同一條材的另一戶人家，大姊與那名粗壯的男孩青梅竹 馬，未結婚之前，陳精一早也在山邊、稻草堆旁看見他們做那種事，她早就知道，男男女女，長 大了便是如此，然後生下一大堆孩子，大家窮上加窮。
沉甸甸的腦袋，回蕩韓磊剛才的說話，他說他的命運不該擁有一個他認為是幸褔的人生。那 么，他該擁有甚麼?
怎樣，也要去一次。
韓磊告訴他:「而且，你會有一個夥伴，我讓你從眾生中挑選，這個人，伴你長生不老。」
仍然跪在地上的韓諾，伸手抓住韓磊的手臂，他哀求:「你把我的兒子交回給我！」
韓諾點了點頭，以示明白。
其實，這種小村落，會有甚麼起伏的命運?求求其其談半天，不十成準確也有七成准。但是 陳精愛聽，她覺得道出別人的命運是件快樂的事。
但覺，全身上下都在抖震。
陳精不滿:「有得吃啊！」
男人回答:「你的爹娘不批准！」
他可以有可悲的命運，但他的妻子與兒子要無風無浪。
韓磊忽然長長嘆了一口氣:「唉……」
韓諾搖頭:「我不想要任何不屬於我的人與物，我只想要回一個幸褔的人生。」
這條村落唯一有趣的是，當中有一名會看相的老人。
要找一個怎樣的人雙雙對對?那人會是自己的夥伴，還是找一個聽話的，醒目的，不計較 的。最重要，是一個願意接受這差使的人。
韓諾再度走近兒子，他蹲到兒子的旁邊，問他:「你還知道些甚麼？」
當有人向陳家要求一個女兒到省城打工時，陳精的父母斷言拒絕，陳精工姊的遭遇，令陳宅 一家認為，出省城打工實在是得不償失的事。
那個夜，陳精偷了家中一些干粟米，與及幾文錢，便往村外的山頭逃走，她首先要攀一個 山，而這個山沒有太大的難度，皆因山地都被農民變作農田，沿路一邊走，還可以偷點吃的，是 故夜半的旅途也頗愉快。到天光了之時，她躲在一破屋中睡去，睡醒便找水洗把臉，繼續上路。
甚麼也不再介意，他只想乞求。他說:「求你告訴我，你究莧是誰？」
緩緩地，他望著他的妻子說:「你不給她幸褔？我就來做我的當鋪的顧客。」他的說話，是 說給韓磊聽。他說:「我用我所有的，來交換她一生的幸褔。」
懷中的小孩是他的兒子，起碼這秒鐘他是他的兒子。他丟去不低他。
韓諾看看他的兒子，孩子臉上有那得戚之色。
韓磊於是說:「誰說你該有一個你認為是幸褔的人生?你的命運根本不是如此。」
他不會忘記他的妻子，他的兒子，他從前的半生。只是想起來了，一切只覺如夢似幻，最真 實發生過的，卻彷彿是最不真實。
韓諾這樣回答他:「我受不起這樣的兒子。」
聽得為父的心也震。
韓磊說:「你用甚麼來交換？」
韓磊說:「作為你的兒子，看著你流淚，我的心情也好難受。」說過後，他斜眼瞄了瞄韓 諾，這眼神，其實帶著幾分輕蔑。
一望窗外，景色柔和美麗，一大片樹林，綠油油的青草地，他還看見一匹馬在踱步。
過了三天，果然，韓老先生的病情急劇變化，忽然，他完全失去知覺，甚麼人也不認得，只 懂睜眼「嗚嗚嗚」地叫。
「但是，」韓磊卻又說下去:「我不能放過你。」
韓諾雙眼明亮起來，他跪者走到韓磊跟前，抓住兒子的小腳，乞求他:「求求你……求求 你……」
笑聲是一個他控制不了的命運，籠罩住他下跪的全身。
韓磊說:「你該感到榮幸，你的兒子是被挑選的，而你，也是。」
即是說，年月並沒有變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