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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節

第五章

第五節

每個村子都有大池塘,池塘四周都栽種著大桐樹。開花時節,一定繁華似錦。每到一個村子,我就想起當年子路手舞足蹈的情景。
在宋國國都呆了半個月,有幾個商人決定去魯國國都,出發的日子一直定不下來,只好拖下去。就在這時,又聽說楚秦議和。如果傳聞屬實,這新興的兩大強國的合作必將改變整個中原的格局。楚秦何時何地、以何種形式議和,雖然一無所知,但來宋國國都的許多外地人都異口同聲這麼說,看來是事實無疑。
為什麼在曠野流離失所?
有幾個小國,像梁、厚、瀉,在遷都州來后,以各種方式,例如通過姑娘和老人的帽子、鞋子、竹籠、布料等土特產表示自己曾經存在過的祖國,令人懷念故國。國破家毀,但人民還要活下去。他們喪失了生活的基礎,妻離子散,整個中原就像遭受一場大地震。
孔子多次說過,人既然生下來,不管世道多麼混亂,都必須確保其最起碼的幸福,使他們感到「來到這個世界上還是幸福的。」
「等一會兒。再休息一會兒。」我又陷入沉思。
但是,二百年來,葵丘會議的協議未遭破壞。為什麼人類就不能創建一個幸福的、安定的、美好的社會與國家呢?為什麼就不能建立一種和平的國家關係呢?為什麼就不能造就這樣一個時代呢?
翻過山坡,我們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只見盆地里的村莊閃爍著幾星燈火,接著,星星點點,一齊亮起來。
這天傍晚,我們乘船渡過潁水,在離陳國國都還有半天路程的一個村子里借宿。
第三天,一路上時常受到士兵的盤問。當他們知道我們是楚國商人時,立即放行,好像給我們的行動提供方便似的。不過,突如其來的盤查令人吃驚。這些士兵大部分是楚國人,也有一些亡于楚的國家的遺民。
出了負函,第四天進入新蔡。過一夜,翌日去上蔡。帶隊的對我說,如果願意留在新蔡,他們可以安排。我謝絕了他的好意,決定和大家一起行動。新蔡的確是生我養我的土地,但現在山川草木異色,親戚朋友皆無,只有汝水依舊、晝夜不息。
現在,我把當時的心情向大家報告一下。
我把行李交給他:「對不起啦。」
就這樣,中原顯赫一時的杞國,連同它引為自豪的堅城被南蠻楚國毀於一旦。
「咱們走吧。」年輕人說。
我午後從魯國國都出發,路上碰見幾九-九-藏-書個熟人,大家聊起來,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到山口時已是黃昏薄暮。沿谿谷上來時,又遇見幾個村裡人,便簡單地「今年夏天過得好嗎?以後再慢慢聊吧」的問候幾句,急忙趕回來了。
我無法入睡,半夜起來,走到河灘上,只見河上遊方向,北邊的天空燒得通紅。一些人也跑到河灘上觀望,大家議論說一定是楚軍火燒杞城。
負函旅行的彙報就算到此結束。外面天色還亮,回到原先的話題上來,大家對孔子有什麼問題,請提出來。
葵丘會議決定不以黃河之水用於作戰,是一次和平會議。但二百年來,中原一帶並沒有實現和平,戰爭頻仍,烽火連天,朝滅一國,夕亡一城。周朝初期,中原有千余諸侯國,現在只剩下一百多個。我年輕的時候,有「十四大國」之稱,即秦、晉、齊、楚、魯、衛、燕、曹、宋、陳、蔡、鄭、吳、越,而現在曹、陳、蔡、吳四大國已不復存在。先前的許多小國,如黃、梁、邢、江、六、蓼、庸、舒、蕭、肥、州、徐、杞,有的是一城一國,都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孔子對於人類的未來一直採取樂觀的態度。人並沒有愚蠢到毀滅自己種族的地步。自己有生之年,不能看到光明的人類社會、和平的國家關係,以及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的美好的世界,自然萬分遺憾,但堅信自己死後,這個時代必將來臨。這就是孔子的基本思想,也是我的思想。
人、人創造的歷史里還多少殘存著信義。孔子為了教誨弟子,才把他們帶到葵丘的那座山頭去,而我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追隨孔子的。
「杞國位於黃河岸邊,所以戰線漫長遼闊,從淮水一直拉到黃河,楚國將投入全部兵力。這是決定楚國命運的一次軍事行動。
但是,我立刻意識到,這兒不是我的故鄉,我既不在這兒出生,也不在這兒成長。
「在這個非常時期,我們進入楚國,實在不是時候,但並不因此寸步難行。只是杞國把作戰司令部設在陳國國都,一般人不許進城,物資交易、商品買賣也停止了。
「杞國就在這條河的上游,現在正和楚國的遠征軍激烈作戰。大河兩岸如今成了烽火連天的戰場。」
如今負函成了軍事要地,這與葉公的初衷大相徑庭,可是這座城市傍晚時分那種獨特的寧靜氣氛永遠留在許許多多失去祖國、而把負函當作故鄉的人們的心中。
沿汝水走了四天三夜才進入read•99csw.com上蔡。這一帶先前確實住過蔡國人,有著獨特的風俗習慣,但現在尋覓不到絲毫痕迹。剛好一個月前,我沿汝水從上蔡去新蔡,也經過這一帶。僅隔一個月,我覺得這裏的人們顯得更加冷淡疏遠。
「你別管。」
孔子一定也這樣想,所以他對葉公建造的負函非常關心,因為葉公為許許多多失去故鄉的人重建故鄉。
對於我來說,孔子是絕對的。孔子不會錯。孔子決不會拋棄人。其典型的例子就葵丘會議。葵丘盟約現在仍然是中原各國必須遵循的金科玉律。如果沒有這些誓約,流經中原的黃河兩岸各國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無數百姓就要慘遭不幸,葬身魚腹。
我望著自己住著的那個村子,五六十戶人家中有五六家燈火明亮,而且燈火越來越多。大約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的街道已經點燈,附近幾家的人們像飛蟲撲火似的朝亮燈的街道擁去。
第二天晚上,我們在一個村子里借宿,幾個老年人分配在村長的大房子里,其他人分散到各家各戶。晚飯後,村裡人為我們唱歌跳舞。沒有想到,村民們唱的竟是四十多年前子路合著孔子的琴聲唱的那支歌。
歌聲不滅。這支歌所表達的人生寂寞至今猶存。流離失所于曠野的征夫至今未絕。這就是亡國遺民的共同命運。
我們不是野牛,也不是猛虎,
「著什麼急?!再歇一會兒。」我陷入沉思:「呵,我的故鄉現在正燈火初明。」
第三天午後,我們涉水渡過淮水支流到達東岸,即從陳國進入宋國。傍晚,又乘船渡過一條不知道名字的大河。船上,陪同我們的那位士兵說:「這條河再往下流不多遠就潛入地下,上游很漂亮,兩岸都是巨岩怪石,樹林茂密,風景如畫,是著名的溪谷。
進入魯國國都后,我單獨活動,作為一個「蔡國人」,如今似乎只有魯國接受我。一個先前關照過我的老朋友這次又安排我的食宿。
想來想去,我的故鄉就是這兒。生我養我的新蔡已經從地上消失了。
這次旅行,收到不少禮品,大都放在魯國國都的朋友家裡,但帶回來的還是不少,我分成兩包,雙肩背著,覺得越走越沉。快到坡頂的時候,聽背後有人說:「老大爺,行李我替你背吧。」
——我作為監事說幾句話。現在魯國國都正在醞釀召開第一次國際孔子研究會,必須儘快決定會議主題。我們幾https://read•99csw•com個召集人商量過,準備確定孔子晚年的思想、孔子如何認識人的未來作為主題。這樣,就必須從孔子的大量言論中尋找表現他晚年思想的那一部分。請焉薑先生談談對主題選擇的看法。
傍晚,我看著故鄉燈火點點,心想鄉親們勞累一天,現在就要休息了。能夠這樣眺望著故鄉燈火,也是一種難得的幸福。這種幸福與身分的高低貴賤毫無關係,只要是人就應該享受的一種寧靜的幸福,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喜悅,不需要我進行任何努力,燈光一盞接一盞地點亮,我只是觀看著,盡情享受著人類最奢侈的一種情緒。難道不是這樣嗎?父母、祖父、祖母、兄弟姐妹、叔叔、姨姨、鄰居,活著的人、死去的人,還有街道、小河、森林,一切的一切,都出來迎接我。我凝視故鄉的燈火,就可以享受到世上最奢侈的情感。這是人與生俱來、終生屬於自己的東西,是任何政治權力不能剝奪的最起碼的權利。
「不過,說故鄉也可以。因為對於我來說,除了這裏,沒有一個能稱為故鄉的地方。」
有幾個難民被他們的精神所感動,留在村子里和他們一起幹活。農閑的時候,我有時也去看望他們。因此,我們之間就像親戚一樣,他們經常到我家裡來照料我。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這三個月負函旅行的所見所聞向孔子彙報。這些事大部分很輕鬆愉快,孔子聽了以後一定心情舒暢。
初夏聚會的時候,曾經就「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這一句話爭論過。有人認為這是孔子晚年對時代絕望的表現。我認為孔子決不會對社會絕望,也不會說這句話,否則,將使師事於他的眾多門生困惑不解。如果這句話真的出自孔子之口,也是他的戲言。
第四天,我已經歸心似箭,便匆匆回到這寒村裡來。
第一天晚上,我們在汝水支流的一個小村子里過夜。住房還沒有安排好,我到寬闊的河邊、土堤散步。望著汝水,頓生感慨——汝水長流不斷、滔滔不絕,人生生死死、繁衍生息,國家盛衰興亡、歷史規律。汝水的波濤,永遠不竭。許許多多的汝水支流,在新蔡附近匯成寬闊的大河,流入淮水。淮水直貫中國大地,在它的兩岸演出過多少國家興亡的史劇。這天晚上,除了老人安排休息外,年輕人輪流值班,旅行於荒郊野外,一切都要小心謹慎。
出了上蔡,向東繼續前進,這一路要穿過陳國九九藏書國都、宋國國都、曲阜。
這一帶可以看見軍隊頻繁移動。河堤上面,士兵來來往往;平原上,幾支部隊向北進發。這些士兵都是楚國人,在決定國家命運的關鍵時刻,只有他們才能夠上前線。這就是楚國的特點。如果孔子健在,看到這種情景,一定會說這「正合吾意」。
這使我想起在宋國國都郊外農家的空房子里,孔子迎著狂風暴雨、雷鳴電閃而巍然不動的情景。現在我也像孔子那樣,讓「迅雷烈風」洗滌心靈,等待天地之心平靜下來。
我們在村子過了兩夜,到達宋國國都那一天,傳來楚軍進入杞國首都的消息,我的心情十分高興。
我百感交集,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的河水。
住進這山村已經三十二三年,把我當作父親一樣照料我的小倆口子現在也已經人到中年。他們失去了自己的親生女兒,痛不欲生,後來收養許多難民的孩子,才重新發現生活的意義。
杞國是中原最古老的國家,也是中原最小的國家,它的執政者具有異乎尋常的自尊心,使我從小就對它十分關心,並懷有敬畏之心。
其實,這件事應該由楚昭王來完成,但天認為當時時機尚未成熟,留給惠王來成就這大業。惠王大功告成,亦可謂明主。
暴雨!驚雷!閃電!讓我們就這樣坐著,凝心靜氣,肅然傾聽這天地的聲音,虛心坦懷地等待天地息怒,恢復平靜。
最近天黑的早,講快一點。
渡過兩條不知道名字的伏流河以後,本應該直奔宋國國都,卻突然改變計劃,沿河而下,進入一個村子,分散在農家過夜。我想可能是受到楚杞作戰的影響。
「啊,我回來了!」一股激|情猛然襲上心頭,流遍全身,不由得熱淚盈眶。
我在魯國國都呆了三天,一天到城北泗水邊的孔子墳墓祭掃,一天到孔子的講學館,獨對院子靜靜回憶,與孔子、子路、子貢、顏回對話,暢談別後思念之情。本想也到孔子研究會拜訪,可是我在講學館這一帶信步溜達,心情愉快,心滿意足,便打算以後找機會再去拜訪各位。魯國國都是中原地區最負盛名的學府。由孔子奠定基礎,幾十年未受損壞,成為孔子講學的聖地,這完全是諸位保護的結果。
第二天仍然留在村子里。到了傍晚,有消息說杞城起火,官員已紛紛棄城逃命,各散四方。
哦,外面下雨了。剛才我就看遠方的閃電。請大家進屋吧,這間陋屋擋不住風雨。看來要下大雨,請大家進來,把窗戶九九藏書關上。好大的雷陣雨。真正的秋天來臨了。
「因此,我們決定明天全體人員離開陳國國都,前往宋國。只要一進入宋國國都,那兒熟人多,情況熟悉,工作起來也方便,只是路上三四天的旅程比較辛苦。這一帶很快就要成為戰場,即使不是戰場,也是作戰區。明天開始,將有一名士兵陪同我們前往宋國,保證路上的安全,請大家務必一切行動聽指揮。」
「咱們該走了。」
雖然蔡國和其他中原諸侯國都有自尊,但與杞國不可同日而語。周武王時,由禹的子孫開國,至今天第十九代簡公,杞國的歷史宣告終結。從此以後,楚國憑藉雄厚的國力登上中原的大舞台。雖然楚國已滅陳、蔡,將其置於自己的傘下,但那是強國消滅弱國,名不正言不順,不能成為堂堂正正的進軍中原的旗幟。這一次討伐杞國,漂亮地幹了一件其他中原國家誰都幹不了的大事,給中原吹進一股新時代的氣息,為楚國進軍中原開闢了道路。
晚上,帶隊的召集大家開會,就當前的形勢做了說明。他說:「剛才得到消息說,現在楚國正在和杞國進行一場決定國家命運的大戰。杞國是中原地區數一數二歷史最悠久的古國之一。周武王把濟水南部地區封給禹的後裔,始建杞國。雖為蕞爾小國,但歷史古老,對其實力難以判斷。現第十九代簡公,憑藉強國後盾,膽敢與我南蠻楚國抗衡,積怨甚深,我不得不派兵討伐懲治。目前交戰國只有杞國一國,但很難保證其他國家不會派兵救援。
回頭一看,是村裡的年輕人,有點面熟。
第二天一早,我們順看大街往東直奔宋國。滿街都是士兵,精悍俊敏、士氣高昂,都是楚國的正規軍,與昨天看見的士兵完全不一樣,即使坐在路旁休息,也紀律嚴明,隊伍整齊。
上蔡不讓進城。一個月以前,我從國境一帶通過,這一次連國境一帶都有軍隊調動,不許我們接近。我們只好從偏僻的後街進入先前的陳國國土。這一帶就是孔子所說的「陳蔡之野」。我們避開城市,開闢一條新路,從北面的村子穿過,直奔陳國國都。
我牢記孔子的教導。如果讓我換一種說法,我則說:「無論如何不能從人的內心奪去『呵,我的故鄉現在燈火初明』這種寧靜情緒的享受。」或者說:「不論世道多麼混亂,都不能從人心奪走故鄉。如果故鄉被奪走了,必須有一種東西來補償。這就是政治。」
「您這麼大年紀,到哪兒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