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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槍俠

第一章 槍俠

「滾出去。你殺了血王的孩子。但是你會付出代價的。我放下我的手錶,以它擔保。現在,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啤酒盛在一個開裂的大玻璃杯中。女招待粗暴地說:「我可沒錢找你。」
「如果你還神志正常,你永遠也不會對諾特說出那個字。」槍俠說。「把它從你腦子裡趕出去。如果可以,教你自己接著十八的數字是二十。三十八的一半是十七。叫他自己沃特·奧·迪姆的這個人什麼都做得出來,但是他不會撒謊。」
「你永遠也不會趕上他!永遠不會!不會!你會被燒死。他告訴我的!」
嗒、嗒、嗒……
「她在這裏多久了?」
布朗點點頭:「請到玉米地里去。」
棚子的門彷彿勞累得站不直了,門框上釘著個木製的大十字架。他敲敲門,等著。但是沒有響聲。他又敲了一陣。沒有回應。他往後退了幾步,套著靴子的右腳狠狠地把門踹開。門裡面的一個插銷迸開來,門撞在鋪著木板的牆上,發出的響聲嚇得老鼠們尖叫著四下逃竄。希爾薇婭·匹茨頓坐在廳里的一張巨大的鐵木做成的搖椅上,她那雙深色的眼睛平靜地看著他。汽燈的影子落在她的面頰上,形成一種說不清的顏色。她圍著個大披肩。搖椅發出輕微的吱嘎聲。
「現在不行。」他說。

17

她的怒氣驚醒了她,她像對常人那樣看著諾特,不再當他是地獄里發生的奇迹。她眼中的諾特看上去有點悲傷,嚼鬼草讓他顯得麻木,但他看上去十分慚愧自責。她不再覺得害怕他。
「他活著的時候就是他們嘲弄的對象。但現在他們不應該再嘲笑他了。這太……」她的聲音變小了,無法確切表達這是什麼,或者這是多麼可憎。
當最後一首合唱的音符消失在空氣中時,有一陣沉默,只聽到衣服的婆娑聲和幾聲咳嗽。
槍俠笑了笑,他靠著牆邊坐了下來,雙手抱在胸前,合上雙眼。過了一會,一陣玉米烤熟的香味飄到他鼻孔里。當布朗把一捧干豆子倒進鍋里時,他聽到水翻滾的響聲。他還聽到屋頂上傳來嗒嗒的聲音,知道那是佐坦在不安地踱步。他覺得很累;自他離開了沙漠邊上最後一個村落特嶴以後,自他把那裡發生的駭人的一切拋開以後,他每天要走十六到十八個小時。過去十二天他都是自己步行的,因為騾子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它之所以還活著只因這是習慣而已。他曾認識一個叫錫彌的男孩,他也有頭騾子。錫彌已不在人世了;他們都不在了,只剩兩個人:他自己和黑衣人。他曾聽人說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世界,許多綠地都在一個叫中世界的地方,但這讓人難以置信。在這裏,綠地似乎只存在於孩童的幻想中。
「我看到過它。我說的是鳥人。它見到我就逃了。」
「我猜它只想學這個,」布朗說,「我試過教它《主的頌歌》。」他的目光向遠處移去,越過了他的棚子,停在滿是沙礫,無趣的沙漠上。「我猜這裏不是唱《主的頌歌》的地方。你是個槍俠。對嗎?」
「不要找錢。」
米爾大媽又是一陣咯咯笑,突然間變成一陣啜泣,然後奪門而逃。其他人默默地看著她離開。風暴開始了;烏雲不斷湧來,陰影在半圓的白色蒼穹上積聚。站在鋼琴旁的一個男人,顯然已忘了拿在手上的啤酒瓶,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16

當他趕到希爾薇婭·匹茨頓住的棚子時,風死寂般地停住了,彷彿整個世界都在等待。他在沙漠地帶住的時間已經夠長,憑他的經驗,他知道這種無風安靜的時間越長,風暴就會來得越猛烈。亮色的天穹古怪地罩在萬物之上。
但是現在剩下的那些人都擠到他身邊了。他把剛裝上的四粒子彈朝人群射了出去。但是他們對他拳打腳踢,用刀刺他。他把左胳膊邊的兩個人掀翻,朝那裡滾過去。同時他的雙手重複著那奇迹般的動作。有人在他的肩上刺了一刀。接著他的背上又挨了一刀。有人在他的肋骨間猛捶了一下,連他的臀部也被一把肉叉給刺了。一個小男孩朝他爬過來,在他的小腿肚上劃了一刀,這是他所有傷口中最深的一道。槍俠舉手便把他的頭給打飛了。
直到她走到槍俠身後時才肯把手從臉上挪開,她調低燈芯,吹滅火焰,燈一盞盞滅了。然後,她拉著他的手,感覺非常溫暖。她帶他上樓。一片漆黑中,他們沒有做任何遮掩。
「以前,人們需要牲口,它們瘋狂增長。」莰訥利繼續說,「但是世界變了。現在只看得到幾頭變異的公牛和拉客車的馬,和——蘇比,我要摑你,天!」
諾特把掛在衣服底下的小袋拿出來,掏出一把草。她不假思索地一巴掌就把草打掉了,但很快把手縮回來,被自己給嚇壞了。
他朝著十字架各開了一槍,把它們打成了碎片,又朝她的頭部開了四槍。她的身體似乎朝內部摺疊起來,像放出熱氣那樣全身抖動著。
「哦,上帝!」他們一起尖叫。
「人們在守靈。」她說。
這個問題讓槍俠有些不安,但除了這個明顯的回答外似乎再沒有其他答案,他將這個問題拋至腦後,也許以後再做思考。他環視了一圈,抬頭看了看太陽。「火球」正慢慢地滑向遠處的天際。讓他擔憂的是那並不是正西方。他站起來,從皮帶上摘下快磨穿的手套戴上,開始拔鬼草生火。他把草堆在黑衣人留下的灰燼上。他覺得這是對他的嘲諷,就像口渴一樣,既痛苦又令他欲罷不能。
「我不是,這也沒讓我反感。」他一口喝完了杯中的威士忌,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請再來一杯。再來次感動——就像另一個世界里的人常說的。」
槍俠在腦海中搜尋開場白,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說:「我得去方便一下。」
哼,變異動物,槍俠思忖,你冰箱里的肯定是三隻眼,六條腿的怪物身上的肉——女士,我可心裡有數。
「騾子?」槍俠問。
「不是。這裏東南方向的地圖。」
「詛咒你,」佐坦高聲叫道,「詛咒你和你騎著的馬。」
他們互相點了點頭,然後這個被愛麗叫做羅蘭的人轉身走了。他的身上掛滿了東西:槍,水袋。他回頭看了一次。布朗在他那塊玉米地里費力地翻土。烏鴉停在棚子低矮的屋頂上,像只滴水獸。
「愛麗?」
「村子死了。」槍俠說。「我毀了它。」他突然想說:現在我要殺了你,我可不想睡覺時睜著一隻眼睛,就算這理由不夠充分,我也不能留你。難道他真變成了這樣一個人?如果是這樣,如果他已變得和他追蹤的人一樣了,那他繼續這樣走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席伯笑起來,像個傻子似的,也彎腰俯向諾特。他開始咳嗽,從喉嚨底咳出許多粘厚的濃痰,讓它們飛到諾特屍體上。黑衣人吼了一聲表示肯定,拍了拍席伯的後背。席伯咧嘴笑了,一顆金牙閃閃發光。
她搖晃著他的頭;他瞪著她,眼裡是茫然但狂熱的閃光。「如果他走進這扇門」——她用手指點著門廳槍俠站著的陰影處——「你會當他面跟他決裂嗎?」
他推開後門,走到游廊上。沙漠現在就在他的身後,無情地拒絕著這個蜷縮在它邊上的村落。三個漢子從屋子的另一角繞過來,像叛徒那樣獰笑著。他們看到他,也注意到他正看著他們,在他的槍像割草機割草般將他們掃倒的前一秒,他們的笑臉僵住了。一個女人跟在他們後頭,嚎叫著。她塊頭很大,席伯酒吧的常客都管她叫米爾大媽。槍俠的子彈讓她朝後倒下,兩腿分開,裙子褪到大腿根,樣子猥褻不堪。
當她回來后,他說:「這裏很忙。」他還沒碰他的酒,只是用手掌捂著杯子,讓酒變暖些。
「你曾經在那裡,對不對?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許多許多年前。」
他沿著屍體鋪出的道路往回走,一邊點著人數。在百貨店裡,一個男人伸著手臂,姿態可掬地抱著已經摔碎的糖罐,是他被擊中前抱著的,還沒來得及扔出去。
黑衣人沒留下其他痕迹;即使這片硬地上曾留下些許模糊印跡,也早被這刀子般的風給磨平了。沒有糞便,沒有垃圾,甚至連填埋這些東西的痕迹都見不到。什麼都沒留下。留下的只有這條向東南延伸的古路沿途的一些冰冷的營火遺迹,以及槍俠腦中不斷進行的距離測量。當然,對槍俠而言並不僅止於此:東南方不光是一個方向,更是一個強大的磁場。
「當然。你要住幾天?」
她回到床上,問:「怎麼回事?」
當然,這又讓他想到柯特。柯特早已經過世了。他們都不在世了,除了他自己。只有世界還在繼續變化著。
槍俠慢慢地走下山,騾子背上馱的水袋裡的水不斷發出晃動的聲音。在毫無生氣的玉米地旁,槍俠停下來,從水袋裡倒了一口水喝。他口中有了些唾液,朝著乾裂的土地吐了口口水。
莰訥利看起來像是被冒犯了:「那可大不一樣。女傳道士說……」
「你遇到過不想和你上床的男人嗎?」
燒過的草稈相互交叉,形成了同以前一樣的象形符號,槍俠伸手戳了一下,它們就都散成了灰燼。灰燼中只剩一塊燒焦的熏豬肉,槍俠撿起來放入口中,若有所思地嚼起來。一直以來他們之間都是這樣。槍俠在沙漠中追蹤黑衣人已有兩個月,他似乎在這片死寂無聲,煉獄般的荒地上走不到盡頭,而每過一段時間,他就會發現黑衣人留下的營火痕迹:那些乾淨的消過毒似的象形符號。他從沒找到任何罐頭、瓶子或是水袋(槍俠自己就扔掉了四個水袋,現在它們都像死蛇皮那樣躺在荒地里)。他也沒看到任何糞便。他猜黑衣人把它們埋了起來。
「哦。」這似乎在意料之中。「沒關係。」
「去馬行。如果有人知道,那馬夫肯定是第一個。」他握住她的肩。這雙手很硬,但也很溫暖。「我還要去看看我的騾子。如果我待在這裏,它可要被照料周到。這樣我才能上路。」
槍俠抬頭往上看,不由心生畏懼。井穴約莫有十五英尺深:布朗若朝他扔塊石頭,准能輕而易舉地砸破他的腦袋,然後偷走他所有的家當。換成麻風病人或是瘋子,都不會這樣做;但是布朗既不是麻風病人也不是瘋子。不過他挺喜歡布朗,於是把這個可怕的念頭從腦子裡擠出去,繼續用神賜給他的水灌滿了水袋。至於神還賜予了其他什麼,那是命運的安排,他就無能為力了。
他轉過身,背對著她,但她感到有些欣慰。他會留下來,至少一小會兒。她睡著了。
我知道這會讓你發瘋。
「我畏懼這個人。
槍俠又意識到:是黑衣人乾的。
「沒有。」他知道她在撒謊,不過也知道為什麼,所以就不再追問。禿頂壯漢瞪著他,眼睛發青,擱在開裂又凹凸不平桌面上的雙拳捏緊又鬆開。他的鼻孔一張一合,像脈搏那樣有規律,貪婪地呼吸著漢堡的香味。至少,這是免費的。
哦,上帝,她知道自己會忍不住的。這個字已經在她嘴唇上滾動了。十九,她會說——諾特,聽著:十九。那時死神的秘密和前方的世界就會展現在她面前。
聽眾發出一陣輕微的唏噓聲。
「黑衣人。」他說。
「誰同你一起犯下了罪惡?」她問。她的眼睛直視著他,深邃,柔和而又冰冷,足以看到他的內心深處。
槍俠在檯子上放了塊金幣,所有的目光刷地一下都落在金子上。
他們去了「十九」的土地,他想,不管那兒有什麼。
從理髮店後門到他站著的地方,屍體堆出了一條蜿蜒的蛇形圖案。他們以各種姿勢躺著。沒有一個是在假睡。
「你呢?」
你會試圖忘了它,但遲早這個字會從你嘴裏吐出來,就像嘔吐一樣控制不了。
「他應該讓我不再想嚼鬼草。」他啜泣著。「他既然能讓我活過來,就應該能讓我戒了。我不是在抱怨……我不想抱怨……」他向四周張望一番,像見鬼似的,小聲說:「如果我抱怨,那他會將我劈死的。」
「他還有其他許多身份。」
屋主是個年輕得讓人吃驚的男人,他一頭亂蓬蓬的草莓色長發幾乎觸及腰際。他正在給一片稀疏的玉米地除草,專註而入神,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人走近。騾子發出一聲喘息,這讓屋主抬起了頭,藍色的眼睛定神瞪著槍俠。屋主沒有武器,至少槍俠沒有看到弩弓弩箭。他向陌生人舉起雙手草草地行了個禮,然後又彎腰繼續除草。他弓著腰飛快地走過緊鄰棚子的一排玉米,把鬼草和乾癟的玉米扔到身後。他的頭髮在風中彈跳飛舞。這風直接從沙漠刮來,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巫師?」槍俠笑了。「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我會全身抖動。」他說,「然後我就想嚼。我停不了。愛麗,你一直對我很好…」他開始抽泣。「我連尿濕自己都沒法控制。我怎麼啦?我怎麼啦?」
愛麗雙腳發麻,失去了知覺,她向後倒去,撞在鏡子上。一陣驚恐讓她眼前一黑,她朝吧台外奔去,像頭髮瘋的公牛。
「但你相信魔鬼。」
槍俠的獵物燒的是鬼草,當然這也是此地惟一能點著的東西。燒鬼草就像燃燒油脂那樣,燒時火光低平,而且燃燒過程緩慢。住在沙漠邊界的居民曾告訴他鬼草的火焰中就住著魔鬼。他們也燒鬼草,但從不會朝火光里看。他們說,若你朝火光里瞧了一眼,這些魔鬼就會將你催眠,伸手向你召喚,最後把你整個人都吸進去。而下一個傻子若還朝火光里看,那他看到的就會是你。
他把槍管朝前一塞。他可以感到她猛吸進了一口氣。她的雙手砸著他的頭;兩條腿像捶鼓那樣狠敲著地面。同時,她巨大的軀體試圖要把入侵者整個吸進去。屋外沒人注意到他們,除了青紫色的灰濛濛的天。
「密司脫諾頓,他死了。」黑衣人像是在吟詠,他帶著挖苦的語氣故意改變了說話的調子。「他就像任何一個人那樣死了。像你或任何人一樣,死了。」
你想了解死亡。我留給他一個字。這個字是十九。如果你對他講這個字,他的記憶大門會打開。他會告訴你前方是什麼。他會告訴你他看到了什麼。
「我會吃了它。」布朗說。
他又開始抽泣。「你混——啊,我相信——」
「這是你教它的?」
「我親愛的兄弟姐妹們。」
「不要再講了,愛麗。」
「我害怕入侵者。」
黑衣人站在諾特身旁,低頭看著他笑。狂風怒吼尖叫著,一個大物件被刮起來,撞到房子一側,又彈了回去,讓房子一震。吧台旁一個男人掙脫人群,慌亂地躲到安靜的角落。雷鳴似乎要扯破天穹,響聲就像天神的一陣劇烈咳嗽。
暗色的天幕只剩下一絲橘紅色的光,像張正冷笑的嘴;地面的餘熱也幾乎散盡。這時槍俠才拿出燧石和打火鐮。他坐下來,把槍帶擱在膝上,望著東南方出神。他望著遠處的群山,並不奢望會看到大漠中一縷營火的直煙,也知道不會見到跳竄著橙色火星的火焰,但是他還是專註地看著,因為看這一動作本身就具有意義,它給人一種苦澀的滿足感。小子,你若不看的話,你就什麼都看不到。柯特會這麼說。睜開神賜給你的眼睛,行不行?
「金子換歡心,槍俠先生。能給我一個金幣嗎?就施捨一點吧。」
當黑衣人第三次跳越屍體時,諾特抽搐了一下。
「你永遠也趕不上他。」她說,「你走的是條邪路。」
「你大概想灌些水吧,」布朗說,轉過身去。「屋後房檐下有口泉。我來做晚飯。」
愛麗嘆了口氣,發出衰老的泛黃的聲音,就像翻著一本老書那樣。「她的房子在教堂後面的土丘上。一個小棚子。那裡,是過去真正的牧師住過的地方,後來他搬走了。夠了嗎?你滿意了?」
「他叫什麼?」
「不過你記得那個女孩,不是嗎?那個叫蘇珊的女孩?和那個收割節的夜晚?」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尖銳,「你沒有去看為她搭起來的篝火嗎?」

20

「他叫諾特。」她說。聲音還是那樣尖銳。「就叫諾特。他死了。」
莰訥利還咧著嘴笑:「好吧,好吧,可能。但我們都是成人了,不是嗎?」
他似乎麻木了,把手伸進胸前口袋,摸出一枚金幣。一隻長滿疥癬,皮膚開裂結痂的手伸過來,撫摸著金幣,舉起來對著油膩的煤油燈看。它反射出令人興奮的文明的光芒:金色,微紅,血一般的。
「回答我!」
槍俠站起來,烏鴉飛回到房頂上,粗聲大叫。他感到一種奇怪的渴望,讓他全身有些顫抖。「他說了些什麼?」
她等待著。當人們都安靜下來后,她伸出手放在大家頭頂,好像進行賜福那樣。這是個很讓人激動的姿勢。
槍俠等她繼續。
槍俠搖搖頭。
他在席伯酒吧門口停下來,拴住馬匹。栗色馬低下頭,對著地面噴氣。他走到馬車後面,解開繩子,找到個陳舊的馬褡褳,往背上一甩,穿過搖門走進酒吧。
「村子里有咖啡館嗎?」槍俠問。
玉米很快就燒完了,她的顧客也都陸續回來。她開始用星牌威士忌麻醉自己,到午夜時,她已醉得不省人事。
這大山似的軀體突然向前向上拉緊,不過他很謹慎,不讓她的肉體碰到他。
「今晚我們反思的主題是入侵者。」她的聲音甜美悅耳,是訓練有素的女低音。
天邊露出一縷曙光,顏色難看得就像積著淤血的紫紅腫塊。愛麗像個幽靈似的在屋裡走動,她點上燈,把玉米餅放在平底鍋里煎,發出劈里啪啦的聲音。昨晚,當她告訴他需要了解的一切后,他發瘋似地和她做|愛。她感到這是分手的預兆,因此儘力地給予自己的全部,像個十六歲不知疲倦的姑娘,絕望地反抗著黎明的到來。但是早上起身後,她看上去如此蒼白憔悴,彷彿又快到絕經期了。
「趕在它前頭。」
「我不去。」愛麗早些時候對槍俠說,「那個傳教的女人講的東西都是毒藥。讓那些體面人去吧。」
「不!」
「入侵者!」
「那兒有發展嗎?」
「對。」他又捲起根煙。
「那裡還剩下些什麼嗎?」
當他到莰訥利那兒時,北方的https://read.99csw.com天邊出現一層不祥的黑霧,他知道塵暴逼近了。特嶴還是被一片死寂籠罩著。
他以為布朗早睡著了。火已經燒盡了,只剩下幾點火花。那隻鳥,佐坦,已經把頭藏到了翼下。
他抬頭看著她,勉強一笑。「你好,愛麗。」
「沙漠有多大?」
森林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單調低坦的平原:一望無垠、荒無人煙的田野長著梯牧草和低矮的灌木;荒棄了的住宅令人毛骨悚然,在那些高聳、陰暗的宅第里說不定有不少鬼魂穿梭著;空蕩蕩的棚屋斜眼看著路人,裏面的居民或是已經搬走,或是已經逝去;偶爾會出現一座低矮的泥草屋,但只有在黑夜裡出現一點搖曳的燈火,或是白天一個陰沉的農夫在田裡無聲苦幹時這泥草屋才會被注意到。玉米是主要的莊稼,當然也看得到豆子和商陸(注:商陸,Pokeberry,估計是一種莊稼。)。偶爾會有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牛,站在兩株剝了皮的榿木之間遲鈍地看著他。客運車從他身邊經過四次,兩次過來,兩次過去;當客車從身後開上來經過槍俠和騾子時,幾乎是空的,而當車返回朝著北方的森林開去時,載的客人明顯增加了。有輛布卡經過,坐在上面的農民兩腳擱在擋泥板上,努力地控制自己不朝帶槍的路人張望。
「別看著我。你不用那樣刻薄地看著我。」
「什麼?」
「管你自己的事吧。先生。」
「我再也不想嚼這些草了。」他說:「我不像以前那麼喜歡它了。一個被上帝碰過的人,再嚼這些草不合適。」
「讓我一個人待著。」
「我在他們那兒待過一段時間,那可不是我能過的日子;他們太喜歡粘在一起了,而且總是在滿世界找洞穴。」
他搖搖頭,表示不要找零,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倒酒。
「他吃鬼草?」
「我感到,」希爾薇婭·匹茨頓若有所思地說,「我熟悉《聖經》里的每個人。過去五年中,我翻爛了三本《聖經》,而在那之前讀爛了無數本——儘管在這個罪惡的世界任何一本書都是珍貴的。我愛那些故事,也愛故事里的人物。我和丹尼爾手攜手在獅子坑裡走過(注:參見《聖經·舊約·丹尼爾書》6:16。)。當大衛看著正在沐浴的芭式巴而受她誘惑時(注:參見《聖經·舊約·撒母耳記下》11:2。),我就站在他身邊。我曾與沙得拉,米煞和亞伯尼歌一同待在火熱的熔爐里(注:參見《聖經·舊約·丹尼爾書》3:19—30。)。我在參孫扔出顎骨時和他一起殺敵兩千(注:參見《聖經·舊約·士師記》13—16。),在去大馬士革的路上和聖保羅一起瞎了眼(注:參見《聖經·舊約·使徒行傳》9。)。我在各各他刑場和瑪麗一同哭泣(注:參見《聖經·新約·馬太福音》27。)。」
槍俠想,這確實不假。曼尼族人總是居無定所。
「哦,耶穌,救世主——」
「包括啤酒嗎?」他微微一笑。「還是啤酒另算?」
她想要的,那雙訓練有素的手很容易便能給她。他是他那族的最後一位倖存者,不光是他的嘴會說高等語。槍發出轟響,就像不成調的音樂。她的嘴抖動了一下,身子癱了下去。又是兩聲槍響。她最後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感激,或是滿足。席伯的頭向後一甩。他們倆一起倒在塵土中。
「兄弟姐妹們,若你們看到他,會把他擠碎嗎?」
「詛咒你和你騎著的馬。」它說。
「難道你對什麼事感到過意外嗎?」她譏諷道,轉過身看著他拿起帽子。他把帽子放在頭上,輕輕一拍,走過她身邊時微微擦到她。
「當你在另一個人的肉體中放蕩,當你孤獨時用你自己的手玷污自己,你把靈魂賣給了誰?」
「是的。哦,耶穌——」說話的人是槍俠來特嶴時見到的第一個人,戴著草帽的那位。
其餘的人怔住了,也許是被面前的慘狀震驚了,那一群人相同的茫然的臉開始顫抖,變成各人不同的驚呆的表情。一個男人開始繞圈跑,邊跑還邊尖叫。一個手上起了泡的女人仰面朝天大笑。他進村時見到的那個沉著臉坐在商鋪門口台階上的人突然尿濕了褲子。
馬夫彎腰揀起金幣,眯眼看著槍俠。他的目光落在槍帶上,陰慍地點點頭。「你要把騾子留在這兒多久?」
「你要打賭嗎?」槍俠問。他朝她逼近。「就像賭棍那樣,當他放下聖杯和魔杖時說,看我的。」
兩星期,布朗說過,也可能是六個星期。這不要緊。在特嶴,人們有日曆;他們都記得黑衣人,因為他路過村子時治好了一位老人。老人因吃鬼草上癮而瀕危;他被叫做老人,但才不過三十五歲。如果布朗沒記錯時間,那麼離開特嶴后他和黑衣人之間的距離已經大大縮短了。但是前方就是沙漠,像地獄般的沙漠。
突然從他身後傳來一聲尖銳憤怒的叫喊,所有的門都猛地打開。人影朝他衝來。陷阱就在眼前。身著骯髒的粗布衣服的男人;穿著寬鬆長褲,或是褪色裙子的女人;甚至是孩子,也緊緊跟著他們的父母,跌跌撞撞地跑來。每個人的手裡都拿著一根粗木棍,或是一把刀。
「不——」
槍俠點點頭,然後指向東南方:「那邊是什麼?」
他熱切地回應:「當然!當然!哦,我的耶穌救世主!」
愛麗
「總有一天這衝動永不會再消失。」
但還不會馬上上路。她抬頭望著他的眼睛。「但你要當心莰訥利,如果是他不知道的事,他就會編造點來唬你。」
「是!他還能有什麼?」

6

拉·邁爾克,槍俠想,也許,她指的是利馬克(注:LeMark機器的品牌名稱。)。這個名字他總覺得似曾相識,但又不確定到底是什麼。不管怎樣,他先把這個詞存放到他的記憶中,說不定哪天會想起來。他的記憶容量是驚人的。
他突然意識到不知從何時起房間里已是一片寂靜,空氣中瀰漫著緊張的氣氛。他轉過身,看到原本癱睡在門邊的老人就站在背後。他的臉奇醜無比,一陣污穢的鬼草瘴氣令人作嘔。他有雙被詛咒過的眼睛,它們瞪著你,但卻什麼都看不到,似乎這雙眼睛曾見到過地獄般的噩夢,從人們無法想像的惡臭沼澤中升騰出來的狂野的夢。
「你們沒有一個是說真話的!」她朝他哭喊。
在吧台下面,她的手更快地挪動起來。
那個抱著頭的男人向前衝去,撞在地上。
他開始胡言亂語,倒出一大籮筐的廢話。槍俠摘下帽子,擦了擦前額。陽光直射著,十分灼|熱。莰訥利好像沒有注意到。他有說不完的話,可沒有一句是有意義的。在馬房狹小的陰影里,女娃娃不斷地把灰土朝臉上抹。
他在黑暗中卷了兩根煙,點燃后遞給她一支。房間里充滿著她的香味,像清新的丁香花,有些哀婉動人。淡淡的香味之外是沙漠的氣息。他突然覺得自己對前方的沙漠充滿畏懼。
布朗把三穗玉米放到他的盤子上,點點頭。「我想這就是來世了。」
第一陣微風起來時,他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甜味。他順著氣味找去,抬頭看,會心地點點頭。諾特腐爛的屍體四肢伸開躺在酒吧的屋頂上,手腳都被木樁釘了起來。他的眼睛和嘴巴都張著。他的前額留著個碩大的紫色印跡,也許是魔鬼現形時留下的。
希爾薇婭·匹茨頓彎下腰,抓住他的頭。當她的手指,強有力的、潔白無瑕的手指輕緩地梳理著他的頭髮時,他的哭聲慢慢停止了。他抬起頭,麻木地看著她。
「他跟你說的話好奇怪。」她說,「諾特一輩子也沒那樣講過話。」
「是他——」
「撒旦!」有人喊:「這個魔鬼!把他拿下來!」
愛麗看著他,下了床。她披上件衣服。槍俠突然對面前這個男人有些同情,席伯看到自己如今和最初的境地有天壤之別,肯定十分悲痛。他只是一個瘦小的男人。槍俠突然意識到他曾經在某地見到過席伯。他認識這個男人。
「你別走。」她說。
一個男人跪到地上,抱著頭,粗聲大叫。
「我應該離開。我想他在這裏為我設下了陷阱。就像他也給了你陷阱一樣。」
「生病?我聽說他死了。」
「你有地圖嗎?」他抬起頭問。
黑衣人逃進了茫茫沙漠,槍俠也跟著進入了沙漠。
「告訴我你是誰。」他粗聲說。
槍俠離開他們朝外走去。他們倆仍然互相瞪著,站在積滿灰,堆滿細秣的穀倉里。他還是帶著那個讓人覺得噁心的微笑,而她還是那愚鈍呆板,一臉不屑的神情。屋外,烈日就像榔頭一樣將熱氣砸下來。
豆子硬得像子彈,玉米也硬得難以下咽。外面,嗚咽的風聲不斷。槍俠吃得很快,一陣狼吞虎咽,一邊吃一邊喝了四杯水。吃到一半的時候,一陣機槍一般的敲門聲響起。布朗起身開門讓佐坦進來。這隻鳥飛過整間屋子,在另一端的角落裡停下。
「當然。」
「你不喜歡那個村子?」
「謝謝,愛麗。」
「哦。」她乞求,「就像上次,我想要那樣,我想——」
酒吧很快變得空蕩蕩的,蝙蝠翅膀式的搖門瘋狂地前後搖擺著。鋼琴手重重地合上琴蓋,邁著滑稽的大步,隨其他人離開了酒吧。
「還上了我的床。他跟我用他的語言說話。高等語。他——」
她那巨大軀體上的肉開始抖動。她的臉看上去就像幅恐怖的漫畫,她手指交叉成天眼的形狀,把假想的天眼朝他擲去。
儘管槍俠開的每一槍都擊中要害,儘管那些人可能從來沒有見到過槍,但沒有人猶豫或是退縮。
「彈鋼琴的地方?」
「這讓他們興奮。他已經死了,但是他們還活著。」
「會……」大家齊聲說。
他又翻了個身,醒過來。他看著火堆燒剩的痕迹,堆在早先那個更為幾何對稱的灰堆之上。他很清楚自己是個浪漫主義者,但是他很自私地保守著這個秘密。在過去多年裡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知道這個秘密。眉脊泗的那個叫蘇珊的女孩,就是其中一個。
「如果明天你們看到他在街上大搖大擺地走過?」
「你怎麼了,喝醉了?」
突然莰訥利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恐懼,就像天邊一對月亮同時升起。他迅速把手放到背後,像個淘氣的孩子偷吃果醬時被發現了。「沒有,先生,一個字也沒說。如果我說了什麼的話,那我道歉。」他看到蘇比靠在窗邊,對她舉起拳頭:「我真要摑你了,你這個不知廉恥的盪|婦!哦,上帝!我要——」
火快燒完了,星空開始泛白。風不安地走著,不向任何人講述它的故事。槍俠在睡夢中抽搐了一下,又恢復了平靜。他夢到自己口渴難耐。黑暗中山脈的輪廓看不清楚。即使有任何一點負罪感,或遺憾,也都已消失了。沙漠把它們蒸發光了。他發現自己越來越頻繁地想到柯特,是他教會自己射擊。柯特可是黑白分明的。
「她是我的!」席伯痛哭流涕,「她最早是我的!我的!」
搖擺著,抽泣著,人群變成了海洋;女教士似乎指著所有人,又好像沒有指著任何人。
第二天一切都像往常一樣,只是沒有孩子跟在諾特身後。又過了一天,孩子們的噓聲也恢復了。生活又平穩地繼續下去。被風暴連根拔起的玉米被孩子拾到一起,諾特復活七天後,他們在街中央燒了這些玉米。火光有一瞬特別明亮,酒吧中的多數常客都站到門外看。面對火光,他們都顯得非常質樸。他們的臉好似在火焰和冰屑般明亮的天空之間浮動。愛麗看著他們,對這個世界上悲哀的時刻感到絕望,她的心有股陣痛。她感覺到有些東西已經消失。事物都離散開來。世界的中心再也沒有以往的那種黏著力。某個地方,有樣東西搖搖欲墜,若它倒塌了,所有的一切也就會不復存在。她從沒見過大海,永遠也見不到了。
「不喜歡。」
「你願意悔改嗎?」
「我並不感到意外。」
他朝前滑了一步,跪在地上,抓住她的大腿。但她的兩條腿如同老虎鉗般夾得緊緊的。她發出奇怪的,充滿迫切慾望的聲音。
「這個村子的?」她笑了。「這個村子還不夠畫張地圖呢。」
人群又四散開去,他開始回擊。剩下的幾個開始朝表面坑坑窪窪的土黃色房子逃去,但是他的雙手還不肯閑著,繼續開槍,加子彈,他的手停不下來,就像過度興奮的狗為你表演它們躺在地上翻滾的技巧,一次兩次都不過癮,非得整晚地表演。就是這雙手把那些逃跑的人都擊倒了。剩下的最後一人已經跑到了理髮店後門口的台階上,但是槍俠的子彈還是擊中了他的後腦勺。「嗷!」那個人叫了一聲,隨後就倒下了。這是特嶴發出的最後一個聲音。

9

「也許這隻是個玩笑。他看上去很有幽默感。」
「好吧!好吧!她從沙漠邊界居民那裡來!從沙漠來!」
但是他什麼也沒看到。他知道他在慢慢接近黑衣人,但也只是相對而言。他還沒到如此近的距離,能讓他在黃昏看到煙火,或是營火橙色的火苗。
「以我母親的名義!」
槍俠小心翼翼地跨過幾排玉米,轉到棚子後面。在一眼手挖的井底有口泉水,為了防止鬆土坍陷下來,周圍堆著石頭。槍俠沿著鬆動的梯子下到井底,看到這麼多石塊,他心想要把它們背到這裏再一塊塊鋪好,絕非易事,至少要兩年的工夫。泉水很清,但是流得非常慢,要把所有水袋灌滿倒是件費時的活兒。當他灌完第二個水袋時,佐坦飛來停在了井沿上。
「你永遠也趕不上他。」
又躺到床上。
「他就死在這前頭。」她說,「他從街邊走過來,腳步很重——他的靴子永遠穿不爛,是他在廢舊火車站找到的一雙軍靴——後面跟著一群孩子和他們的狗。他看上去就像是由許多銅絲做的衣架擰絞在一塊兒。你從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到垂死的目光,但是他還在咧嘴笑。就像在收割節前,孩子們刻在南瓜上的笑臉一樣。你老遠就能聞到他身上的鬼草和腐爛味。口水從他嘴角流出,就像綠色的血。我猜他是想進來聽席伯彈鋼琴。不過就在進門前,他停住了,頭歪到一邊。我能看到他,還以為他是在聽客車過來的聲音,但那個時候不會有客車經過。然後他開始嘔吐,黑色的,都是血,從他咧開的嘴裏流出來,就像水從陰溝里湧出來那樣。臭氣能熏得你發瘋。他的兩條胳膊揚起來,然後就倒下去了。就是這樣。他倒在自己的污穢中,死的時候臉上還掛著笑。」
他突然問:「你知道特嶴嗎?」
遲早你會問的。
瘦小男人的雙唇顫抖著,布滿了痰液。他的眼神告訴槍俠他知道真相:比起剛才提著刀闖進來時,他現在更接近死神。
莰訥利笑了,一副阿諛的嘴臉。但槍俠清楚地從他眼裡看到了殺氣,儘管他並不畏懼,他還是認為這個人值得在他的書里占上一頁,因為他可能給槍俠有價值的啟示。「不是指你。上帝!不,不是指你。」他尷尬地笑笑。「她天生愚笨。她體內肯定有個鬼怪,讓她那麼狂野。」他的臉沉了下來:「世界末日要到了,先生。你知道,《聖經》上說的。若孩子不服從他們的父母,那災難就會降臨到大家頭上。你只需聽這裏的女傳道士講就會明白的。」
「對,它迷路了。它說它要找個叫哀古仙都的地方,有時候它也管那地方叫『藍天堂』或者『天堂』,我不知道到底叫什麼。你聽說過那地方嗎?」
兩人沉默地對視了一會兒,然後屋主伸出手:「我叫布朗。」
把你的翅膀借給我吧,烏鴉。我要展翅飛過那片火熱的土地。
槍俠走出村子。他的騾子已沿著客運車道走了四五十碼,正站在一叢野草前。槍俠牽著它回到莰訥利的馬廄。屋外,起風了,彷彿是宴會上奏響的樂曲。他讓騾子暫時待在那裡,自己走到酒吧。他在後院找到把梯子,爬上屋頂,把諾特放下來。他的屍體比一包木柴還輕。他把諾特和其他人堆放在一起,跟他不同的是,其他人只需死一次。他又走進酒吧,吃了幾個漢堡,喝掉三瓶啤酒。這時天色變暗,風沙大起。那一晚,他躺在曾和愛麗同睡的床上。他沒有做一個夢。第二天早上風已經停了,太陽還是像往常那樣明亮。真是個健忘的太陽。屍體就像風滾草那樣被風吹向了南邊。上午,在包紮了所有傷口之後,他上路了。
她放著啤酒,直到小桶空了為止,然後她又鑿開了另一桶。她寧願自己做,也不想叫席伯;他當然會樂意過來幫忙,像只貪婪的狗,不過他肯定會鑿掉自己的手指,要麼就把啤酒噴洒得到處都是。她幹活時,陌生人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她感覺得到。
「你早上離開這裏。」她乾巴巴地說。
「就是他,把我們的上帝帶到了山頂——」
「那你為什麼不停下來?」
布朗說:「我不乞求從你這兒得到任何東西,槍俠,我只希望當你離開這兒時,我還活著。我從不苟且偷生,但這並不意味著我不想多活些時日。」
布朗聳了聳肩。「我不知道。時間這東西在這兒很怪。同樣,距離和方向也很奇怪。他走了至少兩星期,不到兩個月。自他離開后,賣肥料的來過兩次。我猜有六個星期,但也許是錯的。」
「我會追上他。」槍俠說,「我們倆心裏都明白。沙漠那邊是什麼?」
她點點頭。她的「誇」就是指「塊」。反正他是這麼猜的。
大家都愣愣地看著,彷彿她在舞台上表演一樣,這時槍俠的手指靈巧地裝著子彈。他的指尖碰到槍膛發出噝噝聲。每個指尖都有燒焦的整齊印記。
「我能讓你變得強壯——」
「你一定要知道,是不是?你就不能和我做|愛,然後睡覺嗎?」
「讚美上帝!」瓊森說,仍然哽咽著。
「好吧。」黑衣人咧嘴一笑,「好吧。我們開始吧!」
「當然。」她直視著他的眼睛。也許她剛出道時還是個美人,但歲月無情。現在她的臉疙疙瘩瘩,前額上赫然一條扭曲的青黑色疤痕。她在疤上厚厚地塗了層粉,但正由於這層粉,她試圖掩飾的疤痕反而更扎眼。「有牛肉。可不是變異的種。不過九_九_藏_書很貴。」
「當然都是胡說。」莰訥利故作高興地叫起來。他又一次作出奉承的醜態,他對槍俠又恨又怕,但又急於想要討好。
「你是人,你自己說的。不是惡魔。難道你撒了謊?」
槍俠和他握了握手,報上自己的名字。在他說話時,一隻精瘦的烏鴉在低矮的泥草屋頂上發出嘶啞的叫聲。布朗指了指烏鴉:「這是佐坦。」
「為什麼他要治好諾特?」
木棍從空中飛來,像雨點般砸落。他踉蹌了一下,儘力擋開那些武器。一條木板上斜插著一枚釘子,猛地滑過他的手臂,扯起一塊皮。一個鬍子拉碴的粗壯漢子,衣服腋下滿是發黃的汗漬,他笨拙地抓著一把廚房的鈍刀,朝他奔來。槍俠向他開了致命的一槍,他重重地倒在地上。他的下顎磕在地上,嘴咧了開來,假牙飛出去,落在土裡。
她一言不發地給他端來食物。他吃得很快,有節奏地咀嚼下咽,每咽一口就喝口熱咖啡把食物帶下去。愛麗走到酒吧門口,獃獃地看著天邊,看著那些沉默的,慢慢移動的大堆雲朵。
讓我們都聚到河邊,
那條美麗的,美麗的,
河流,
讓我們都聚到河邊,
流過上帝的王國的河邊。
「好吧——那,我們剛才到哪了?」
席伯眼裡突然出現了頓悟的光芒,他說:「但你那時還只是個孩子!那三個男孩中的一個!你過來數牲口,艾爾德來得·喬納斯——靈柩獵手——也在那兒,還有——」
她瞪著他,怒火慢慢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思,繼而是眼睛里濕漉漉的微光。鬆動的房子發出若有所思的開裂聲。遠處,一隻狗粗聲狂吠。槍俠等著。她意識到槍俠知道內情,眼裡的微光開始顯得無助,她似乎有種需要,但又無法表達。

18

她在椅子里搖晃,地面都開始震動。她的嘴裏不斷念著禱詞和含混不清的《聖經》經文。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她握住他的手,開始敘說。
槍俠意識到:他是個死人。一年前他就應該已經死了。
現在他要提問了。
「你很在乎他。」他語氣平淡地問:「對不對?」
「入侵者!」
「威士忌。」他說。他的聲音柔和且愉悅。「寶貝,我要上好的酒。」
嗒、嗒、嗒。
她用雙手捂住了臉,體內還有足夠的液體——讓她哭泣。
「覺得好點了,是不是?」
女招待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他鎮定地看著她。黑暗中她前額上的疤痕不那麼明顯。她的腰身還不算臃腫,看樣子這沙漠、硬渣和狂風還沒有奪去一切。而且,她也許曾經也標緻過,說不定還是個美人。但這已經不重要了。即使墓蟲已經移居到她乾癟乏味的子宮裡,這一切也都不重要了。命已註定。冥冥中,命運之手已在生死簿上寫下了這一筆。
「入侵者!」
「如果我有膽,」她自言自語,「如果我有膽,膽,膽……」
「嗨,愛麗!」
「你心腸很好,就是有點膽小。」他打斷她:「他躺在草上,從地獄的後門往外看。他就在那裡,他們已經把門關上了,你認為只有當你要走過那道門時,他們才會再次把門打開,是不是?」
我知道並且熱愛這些人。只有一個」——她伸出一根指頭——「在這些偉大的故事中只有一個人,我並不了解。
「那,把燈熄了吧。」
其他聽眾都靜了下來,彷彿同時得到了一個暗示,他們都在狂熱的姿態中定住了。
她齜了齜牙,也許自己都不知道這看上去狂野可怕。「他告訴我你會跟著他。他告訴我該做些什麼。他還說你是個反基督。」
「當你坐到『法若』(注:法若,「Faro」 or 「Pharo」,是一種老式的牌戲。十八世紀時發明於歐洲,十九世紀初傳入美國。曾經一度是非常流行的賭博遊戲。)或『看我的』的賭桌旁,誰幫你發牌?」
「十二年。也許兩年。你知道,時間這東西很怪。我們別談她了。」
蘇比不耐煩地把頭一仰,站在那兒沒動。
「來到夏娃面前的入侵者是條蛇,它微笑著,在塵土裡蠕動著。當摩西在山上時,入侵者來到以色列的子民當中,在他們耳邊散布謠言,讓他們煅鑄了金的偶像,金的牛,以惡劣骯髒的形式來崇拜他。」
布朗斜蹙著眉,看看他。「沒說什麼。他問這裡有沒有下過雨,我是什麼時候到這裏的,我的妻子還在不在世。他問我,她是不是曼尼族人,我說是,因為看起來他早已知道。大部分時候是我在說話,這倒是十分反常。」他頓了頓,周圍只剩下呼嘯的風聲。「他是個巫師,對不對?」
「就是他,這個反基督的惡徒,這個有著鮮紅眼睛的血腥王國的統治者。他會將人們帶進烈火般的地獄,帶到邪惡的血色末日,那裡,沃姆沃德星在空中冒著怒火,苦痛啃噬著孩童的命根,女人的子宮中孕育出怪物,男人的手工都變成了鮮血——」
「回答我。」
突然黑衣人沖向屍體,跳起來,彎身越過它,劃出了一條平滑的曲線,看上去很美,宛若一股泉水。他手著地落在地上,然後敏捷地彈跳起來,穩穩地站在地上,他微微一笑,又重複了整套動作。人群中一個人已經忘我地開始鼓掌,但突然向後退了幾步,眼裡蒙上了層恐懼的陰影。他手捂著嘴,朝門口奔去。

11

「他到過你這裏。」槍俠說。
「如果你有衝動要講,強烈的衝動,那就到這兒來,躲在被子底下,一遍遍地講——如果你需要的話,就把它喊出來——直到你的衝動消失。」
「是的,先生。好久沒看到過騾子了,尤其是像你這頭沒變異的——兩隻眼睛,四條腿……」他的臉突然受驚似地擠到一塊,這種表情可能是表示無比的疼痛,也可能在暗示他剛剛說了個笑話。槍俠判斷應該是後者,儘管他自己幾乎沒有幽默感。
他們瞪著對方,似乎整個房間就只有槍俠和這個瘋癲的老人。
早上她為他燒了些粗燕麥,他一言不發地吃著。他往嘴裏送著食物,試圖不想她,甚至都不看她一眼。他知道自己應該離開這裏。他坐在這裏的每一分鐘,黑衣人就拉開些距離——說不定現在他已經走出了這片硬質地,走過了旱谷,進入了沙漠。他的路線肯定是朝著東南方,槍俠清楚其中的原因。
槍俠在台階最後一格止住了腳步,心裏一顫。他慢慢走過去,坐下。「這個想法是出現過。你到底是不是呢?」
女孩遲鈍地看著他。她的雙乳高挺著,似乎要掙脫出洗得褪了色的襯衣。一個大拇指被銜在嘴裏,她像夢幻般緩慢地吮吸著。
「是的。這就是發生的一切。時間很晚了。」
「你只是途經此地?」她問。
「你真走運。」
「是他——」
他的眼睛是藍色的。她突然放鬆下來,彷彿服了鎮靜劑。
「我猜,若我不請你講,你心裏不好受。」布朗說,「那我現在就請你講。你能告訴我特嶴發生了什麼嗎?」
他半晌沒有作答。她正準備重複剛才的問題,他卻不耐煩地搖搖頭:「不要談無聊的事。你在這裏面對著死亡。」
「他姦汙了你。身體,思想,在任何一種意義上。」
男孩點點頭:「對。」兩個同伴的目光變得可憎,充滿敵意。也許他會為自己好心答話而付出代價。
又一段沉默。他的煙頭暗了又變亮。
「這就是給你的奇迹。」黑衣人在她身後喊,喘著粗氣。「這是給你的。現在你能睡上安穩覺了。即使是死亡,也不是不可逆轉的。儘管這是……如此……如此……滑稽!」他又開始大笑。她跑上樓梯,直到把酒吧樓上的房門插上插銷才停下來,這時聽不到樓下的笑聲了。
「豆子,豆子,音樂的果實,」烏鴉突然受了啟發似的大唱道,「你吃得越多,放屁就越多。」
他在打火鐮上猛擦了一下燧石,點燃了已撕碎的乾草,同時口裡念叨著古老但有魔力的歌謠:「火花—啊—黑暗,我的祖先在哪兒?我能睡這兒?我能住這兒?賜給我營帳火花兒。」奇怪的是,童年時的有些歌謠和習慣早已被扔在路旁拋到腦後了,而有一些卻牢牢紮根于腦海,跟隨人一生,而且年歲愈長它們的分量就愈重。
「山脈又怎樣?」
他翻過一個並不很陡的沙丘(這裏沒有沙子,因為整片沙漠屬於硬質地層。即使黑夜颳起的狂風也只能捲起一陣塵土,吹在臉上硬得就像擦洗除垢用的粉粒),看到在背風處(在背風處太陽最早落山)有燒過營火的痕迹,很顯然已經被人踩踢過。這類跡象再一次證明黑衣人有可能屬於人類,這總讓槍俠感到有些欣慰。他嘴唇微翹,臉上有些小坑,還有些地方皮膚脫落了。他的微笑看上去很痛苦,有些駭人。他蹲了下來。
愛麗絲(注:即愛麗。)好奇地看著他,但其他人都沒注意到陌生人進來。酒吧的常客都已酩酊大醉。席伯正在用拉格泰姆調子(注:拉格泰姆調子,是美國黑人的一種早期爵士樂,多用切分音法,風靡於1890—1915年間,七十年代初又開始流行。)演奏衛理公會(注:衛理公會,是一個新教的教會。主要集中在英倫小島和北美洲。在美國成員數目最多。)的讚美詩,散在鋼琴旁的許多人早些時候就進來躲風暴,順便也為諾特守靈,他們已唱得喉嚨嘶啞。席伯喝得差不多失去知覺了,他完全陶醉於自己還能活著這個事實中,彈琴的雙手飛快地移動,幾個手指來回如梭就像在打板羽球遊戲。
「不要管。」他說。
「啊——」

14

「哦,謝謝你,先生。這是個好地方。」
馬夫在馬房和街道中間等著槍俠。他的態度搖擺于充滿憎恨的敵意和怯懦的奉承討好之間。
槍俠穿過棚屋的門,沿著階梯向下走(棚屋真正能住人的部分要低於地面,這樣即使在白天也能保持較涼爽的溫度)。布朗正用一把粗糙的硬木製成的鏟子將幾穗玉米向火堆的餘燼里推。兩個快裂開的盤子分放在一條暗褐色毯子的兩端。火堆上方掛著一個鍋正在燒水準備煮豆子,水已經開始冒泡。
「——如果上帝願意的話!當然,當然會有水!」莰訥利笑了,一副不高興的臉色,他的目光顯示他願意讓槍俠立即就死,而且被他橫踩在腳下。「那個愛麗,在她樂意的時候,她對人可好呢,是不是?」馬夫把左拳握成個圈,然後用右手指快速地來回在圈中抽拉。
黑衣人推掉他的兜帽,走到吧台邊。愛麗絲看著他,一種深藏在體內熟悉的渴望讓她全身顫抖。他身上沒有任何象徵宗教的標記,當然這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他們對視著,時間彷彿停止了。
這一帶的天氣糟透了。自他離開菩萊斯鎮后只下過兩次雨,而且每次只有吝嗇的幾滴。就連梯牧草都發黃了,看上去奄奄不振。這裏可不是久留之地。沒有看到一點黑衣人的蹤跡。也許他搭了班客車。
「沒什麼。」馬夫接過騾子的韁繩,牽它進去。
莰訥利的穀倉地上鋪滿了細秣,他在那兒等著槍俠。「上路了?」他朝槍俠諂媚地咧嘴一笑。
他朝後退,像個舞者那樣扭動著身軀避開飛來的「導彈」。他一邊倒退,一邊裝著子彈,速度奇快,這明顯是手指已經駕輕就熟的動作了。他的雙手忙碌地在槍帶和彈膛之間穿梭。眾人也踏上了街沿,他走進店堂,把大門閂上。右邊巨大的玻璃被打得粉碎,三個壯漢爬進來。他們顯得那樣狂熱,但依然沒有任何表情,他們的眼睛也充滿了茫然的火焰。他擊倒了這三個壯漢和跟在後面的兩個人。他們倒在窗口,插在尖凸的玻璃上,堵住了這個臨時的入口。
越來越多的房子散落在路的兩旁,多數都廢棄了。他經過一個很小的墓園,發霉的木質墓碑歪歪斜斜,成列的鬼草密布在墓碑上,似乎纏得它們透不過氣來。大約又走了五百英尺,他見到一塊路牌,上面的字依稀可辨:特嶴。
「席伯!」女招待在他身後尖叫,叫聲中夾雜著恐懼和兇悍。「席伯,你回來!該死的!」槍俠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但現在沒有時間細想,沒有心思去回憶。
布朗點點頭:「我到這兒來的路上得經過那裡。有一次去那兒賣過玉米,還喝了杯威士忌。那一年這兒下過雨,大概下了十五分鐘。整片土地似乎都張開了嘴,把雨水吞了下去,但一小時之後,這裏又像以前一樣乾燥,白茫茫的。但是這些玉米——哦,上帝,玉米。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們在長高。那可真讓人高興。但是你可以聽到一種聲音,彷彿雨水給了它們嘴巴。那聲音可不會讓你覺得愉快,它們像是在不斷地唉聲嘆氣,要掙脫出土地似的。」他吸了幾口煙。「我有了多餘的玉米,就拿去村裡賣了。帕帕·多克要幫我去賣,但是我怕他詐我,就自己去了。」
「我不知道。」她撒了個謊。
又:這個字是十九。
他坐下來,縱容自己喝了一些水。他想到這天早些時候經歷的片刻眩暈,那種遊離於世界之外的感覺十分奇怪,不清楚這到底意味著什麼。為什麼那陣眩暈會讓他想到自己的號角和最後一個夥伴?兩者多年前就消失在界礫口山了。父親留下的槍,他還完好地保留著,當然它們比號角,甚或朋友都更重要。
「是的。」他接著問了那個無法避免的問題:「他離開這裡有多久了?」
她有些畏縮,覺得受了傷害,但又很驚訝。她的第一反應是他佯裝正經,只是為了考驗她。
「我猜到了。」他稍稍放鬆了些。換句話說,從東南方來;正是他要前行的方向。那條他有時都能在天空中看到的路。他猜,女傳道士要來自比邊界居民遠得多的地方,甚至比沙漠還遠的地方。她怎麼走了那麼多路?靠一些仍然能動的老式機器?可能是火車?「她住在哪?」
一陣點頭,哀嘆。
當他走進村子時,聽到一群醉鬼瘋瘋癲癲地大聲合唱著《嗨,裘德》的尾聲疊句——「吶—吶—吶,吶—吶—吶—吶……嗨,裘德……」。就像風吹在一棵腐爛大樹的空洞中一樣,歌聲沉悶壓抑。要不是低級的鋼琴上發出的捶擊敲打聲,他真的會以為黑衣人施法讓一群鬼魂住在了這陰森的村落里。他對自己的想法微微一笑。
黑衣人又跳越了一次,兩次,三次。桌子上的軀體抖動起來,繼而劇烈地顫動,扭曲,敲打著桌面,就像一個體內藏著根巨大發條的沒有生命的布娃娃。伴隨身體的扭動,腐爛、變質的惡臭和排泄物的腐臭一陣陣襲來,令人窒息。那一刻,他睜開了雙眼。
「請給我三個漢堡和一杯啤酒。」

19

他們互相對視著,感到他們之間突然有種很深的感情交流。槍俠伸手去拿打火鐮。
他開始朝諾特臉上吐口水,仔細地對準目標。唾沫在死者的前額閃著光,慢慢流下來,流過他的鼻樑。
他把一塊粗糙的銀幣放在櫃檯上,一邊厚一邊薄。她說了跟後來一樣的話:「我可沒錢找你。」
「別讓你的煙灰掉在我床上。」她對他說,語氣要比她想用的尖銳。
「我停不下來,愛麗,我做不到。」他艱難地俯身去拿小袋。她本可以阻止他,但她沒有。她轉身去點燈,覺得很累,儘管夜幕才剛降臨。那晚沒有一個人到酒吧來,除了老莰訥利——他下午沒來酒吧,錯過了一切。但當他看到諾特時並不特別吃驚。也許有人把這裏發生的事都告訴了他。他點了啤酒,問了席伯的去處,然後對她一陣亂摸。
「回去坐下,」槍俠說。「算幫你自己一個忙,獃子。」
她扶他到桌邊上坐下,把他的手腕擱在幾塊點火木上。他的抽泣慢慢減弱了,他變得十分順從。
「這金幣,我可沒那麼多零錢找給你。」
槍俠的獵物坐著輛破馬車進村,馬車上鋪了塊防雨油布。他臉上掛著十分友好的笑容。大家看著他走近,老莰訥利正躺在窗邊,一手攥著個酒瓶,另一隻手裡握著他二女兒鬆軟發燙的左乳。他暗自發誓,倘若黑衣人敲門他就假裝不在家。
他站起來。
槍俠吃了一驚。「為什麼我覺得不好受?」
「有時候講出來會好受些。我聽著。」
路牌上的漆脫落了大半,導致路牌難以辨認;幾步開外又有塊路牌,但槍俠卻根本看不清上面寫的到底是什麼。
「就是他,享受著各種滿足肉|欲的歡愉……是他造了那些印著拉·邁爾克商標的機器,是他!入侵者!」
「他一直在那裡,我的兄弟姐妹們。但我不了解他在想什麼。你們也不了解。誰能懂得盤旋在他腦袋裡的骯髒的黑暗,他的驕傲,對神靈的褻瀆,和猥褻的喜悅?誰能懂得他的瘋狂?他那在男人的最骯髒的慾望中走過,爬著,扭動著的瘋狂?」
「不會在風暴來之前吧?」
「諾特,你多幸運。」她的手顫抖著,點火用的紙捻掉在地上,又被她揀起來。
他頂風生起火堆,讓煙朝著荒地的方向涌去。除了偶爾捲起旋風似的塵暴,這裏的風向基本還是持續不變的。
「怎麼?」
「我想是吧。這裡會有水——」
「沙漠。」槍俠問,「過了沙漠是什麼?」
「不。」他說,「你做不到。」
她的笑容僵住了。「沙漠。那兒只有沙漠。我以為你會住些日子。」
「噓,噓。讓我看看。」她跪在席伯身旁。「手腕斷了。席伯,你真糊塗。現在你靠什麼養活自己?難道你不知道你從來就不強壯?」她扶他站起來。他試圖用手捂住臉,但是它們不聽使喚,他可憐地抽泣起來。「坐到桌子跟前,讓我看看我能做些什麼。」
「你是說我的騾子。」槍俠說。
這片沙漠堪稱所有沙漠中的完美典型,巨大無比,延及天際,朝任何一個方向望去都無邊無際。沙漠白茫茫的,十分刺眼,沒有水源,沒有生氣,惟有隱約閃現的群山的霧靄,只見群山散布在地平線https://read.99csw.com上,那裡的鬼草讓人做迷夢、噩夢和死亡。偶爾出現的墓碑標記指明了道路,因為穿過厚厚鹼層的被覆蓋的路徑曾經是條公路,客運車和布卡(注:布卡,bucka,一種馬車。這是斯蒂芬·金的生造詞。斯蒂芬·金在「黑暗塔」生造了大量的詞彙表示他虛構世界里的事物。有些生造詞的具體涵義令讀者琢磨不透,甚至成為不少「黑暗塔」迷熱烈討論的話題。在下文中這種情況還很多。)過去都走這條路。後來,世界滾滾向前。這個世界被騰空了。
「他和耶洗別站在陽台上,眼睜睜看著亞哈斯王(注:耶洗別和亞哈王的故事可參見《聖經·舊約·列王記上》16:28—22:40。原文中是亞哈斯王,可能是作者的筆誤。)掙扎著死去,而當一群狗貪婪地把亞哈斯王的鮮血舐凈時,他和她竟開懷大笑。哦,我的兄弟姐妹們,當心你們身邊的入侵者!」
「啊,上帝——」
他在酒吧門口停下來,但愛麗不在那兒。整座房子空無一人,窗戶都已經用木板釘起來以防風暴。但是昨夜的垃圾還未被清掃乾淨。這地方充滿了啤酒發酸的臭味。
「對不起。」槍俠說,「我沒一點惡意。」
布朗笑了。「說話的動物肉太粗。」他說。「像鳥,貉獺(注:貉獺,billybumblers,書中也以bumbler形式出現。這是種由浣熊、旱獺和達克斯獵狗混交產生的動物。它們有黑灰相間的毛皮,眼睛四周長著金色的毛。它們會像狗那樣搖尾巴,但要比犬類更為聰明。在世界發生變化之前,每個領地的城堡里都養著一些貉獺,它們還被用來牧羊。它們和人一起生活時,會鸚鵡學舌,講人話。),還有人類。這些都不能吃。」
「侵——」
「這風可比騎著騾子的任何人來得快。在空地上,它可會要你的命呢。」
一個女人倒在地上,她的雙腿反覆擊打著木地板。一隻鞋子飛了出去。
槍俠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所有的知覺似乎都發生了變化,甚至整個世界都突然顯得十分渺小,幾乎就能看穿盡頭。在暈眩過去后,他覺得整個世界就像只慢慢往前爬的動物,而自己則在動物的毛皮上繼續行走。他耐心地走了幾英里,不緊不慢。一隻皮質水袋懸挂在腰間,像根腫脹的香腸。水袋幾乎還是滿的。他練楷覆功(注:楷覆功,khef,是書中古老的世界使用的語言,它表示許多層含義,包括水、生命力量等。它暗示了所有對存在有重要意義的事物。槍俠練楷覆功大概到了五級,到了七或八級的人能夠使意志脫離軀體,能夠冷靜超脫地旁觀自己軀體的需要。)已經多年,差不多已經達到了第五級。如果他是曼尼聖人的話,他就不會有一點口渴的感覺,那樣他就能冷靜超脫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慢慢脫水,只有當邏輯告訴他必須補水時,他才會將水灌進體內的裂縫和深處的空洞。然而,他既不屬於曼尼一族,也不是耶穌聖人的門徒,他認為自己沒有一處是神聖的。他只是個普通的朝聖者,換句話說,他惟一能確定的便是自己已經口渴難耐。即便如此,他仍能克制自己喝水的慾望。這讓他隱隱地感到滿意。這是一片乾旱的土地,耐渴便是在這裏生存下去所必需的本領,對槍俠來說,他的適應能力是讓他延續生命的法寶。
「有鹽嗎?」
他跑在前頭,眾人追著,就像狂熱的遊行隊伍,穿過大街,跑向一座搖搖欲墜的房子,是村子里正對著席伯酒吧的百貨店和理髮店。他跨上街沿,轉身對著衝來的人群射擊,用完了槍膛里的子彈。在人群身後,席伯,愛麗,和其他人躺在飛揚的塵土中。
鉸鏈最終被掙斷了,門直挺挺地倒下,發出一聲巨響,震起厚厚的塵土。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朝他衝來。唾沫和燒火棒一起橫飛。他的槍膛又空了,人們就像九柱戲(注:九柱戲,起源於公元3—4世紀的德國,被認為是現代保齡球運動的前身,是當時歐洲貴族間頗為盛行的高雅遊戲,不過也曾被作為教會的宗教儀式活動之一。在英國,人們喜歡在室外的草坪上玩九柱戲。傳入美國后,在十九世紀末,美國人對九柱戲進行了改進,增加了一隻瓶,形成了延續至今的十瓶制保齡球。)里的木柱那樣倒下。他退到理髮店裡,推起一個麵粉桶,朝人們滾去;他看到一鍋沸騰的水,裏面還煮著兩把摺疊式剃刀,他抄起煮鍋就向人們潑去。但是眾人仍然迎頭而上,口裡尖叫著瘋狂的詞句,但聽不清到底在講些什麼。希爾薇婭·匹茨頓夾在眾人當中,鼓動著他們。她的聲音機械地抑揚起伏。他把子彈推進滾燙的彈膛里,聞到理髮店慣有的剃鬚理髮的氣味,也聞到他自己的氣味,原來是手指尖上的老繭碰到彈膛燒焦了。

12

「一晚到兩晚。也許再多幾天。」
「上帝的手碰過我了。」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再也不會死了。這是他向我保證的。」
她轉過去招待客人。對陌生人的沉默不語有些怨恨,還怨他那看不清顏色的眼睛,怨自己內心的蠢蠢欲動。她的渴望讓她害怕。它們變化莫測,狂野得讓她無法控制。它們也許標志著一些變化,表明她開始變老——在特嶴,這就像冬天的日落,既短暫又凄涼。
「殺了我,羅蘭,殺了我!我說出了那個字,十九,我說了,他告訴我了……我受不了了——」
「好吧。」他站起來,說,「惡魔已經被解決了,不是嗎?」
但是布朗什麼也沒問。他抽著來自數年前種在伽蘭(注:伽蘭,Garlan,地名,遙遠的王國,位於薊犁的西部。)的煙草,盯著慢慢熄滅的餘燼。入夜後,棚子里明顯變得涼快起來。
「不!不!不!」她的呼吸變成了急促而狂野的粗喘。
「入,入侵者。」
「他被上帝觸碰過。」
「就是我。」他說,一點都沒變色。「為什麼你非得認為你身處在這樣一個謎當中?」
「當然。」但是莰訥利並沒轉身,只是站在那裡,好像在找話題好繼續說下去。他還是咧嘴笑著,一副奴顏媚骨,但微笑中充滿著憎恨,他的眼睛眨了幾下,目光落在槍俠的背後。
她耐心地說:「你知道席伯和我的事。他做了他能做的,當然不多。而我拿了我應得的,因為我不得不那麼做。我們之間兩清了。不然還能有什麼?」她把手擱在他肩上。「不過我很高興看到你那麼強壯。」
「哦,耶穌……哦——」
她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但又不敢問。「我得先看到你的錢。對不起。」
「給你自己生命吧。」屋主一邊說一邊站起來。他直起身子時背部發出咔啦的響聲。他毫無畏色地觀察著槍俠。他的臉被頭髮和鬍子遮掉大半,可以看見的一小塊皮膚上並沒有腐爛的痕迹,而他的目光雖然有些狂野,但看上去卻也神志清楚。「陌生人,祝天長,夜爽。」(注:薊犁的問候語。)
「把它徹底洗刷乾淨!」槍俠跟在後面大聲說。「聽好了,等我回來,我可要聞到它是乾乾淨淨的。」
「眉脊泗。」槍俠說,瘦小的鋼琴手眼睛瞪得滾圓,四周張望了一番。槍俠點點頭,和善了許多,至少席伯不會在他眼皮底下再試圖用刀戳他了。「眉脊泗。」他又重複了一遍。「在清海那。」
「你從沒想過吃了它嗎?」槍俠問。
「再說。」
他感覺到,這是他在特嶴的最後一天。
「我這兒有頭騾子。」
她的語氣過於強烈了,這讓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沒有移開目光,她覺得一股熱血衝到臉上。「對不起。你是牧師嗎?這肯定讓你反感吧。」
趁人群停住腳步這當兒,他開始裝子彈。
槍俠牽著騾子經過三個男孩,他朝牲口棚裏面望去。一盞昏暗的燈搖晃著。一個陰影跳動著,忽隱忽現,原來是個穿著工裝褲的瘦高個老人正呼哧呼哧地用大耙子把成堆的梯牧草叉進草料庫里。
剩下的人不多了;他就像鐮刀割草一樣掃倒了一片人。他原以為當女傳教士倒下后,人群即會散開,但又有把刀朝他飛來。他沒有防備,刀柄正擊中他的眉間,槍俠後仰倒了下去。人們擠作一團,充滿仇恨地朝他跑來。他的槍彈又用完了,他躺在空彈殼中間。他的頭一陣暈眩,只看到眼前有大片暗紅色。他擊中了十一人,但空發了一槍。
「你要把我的騾子照顧好。」他扔給莰訥利又一枚金幣,在半空中就被莰訥利接住了。槍俠想到狗跳起來在半空中接球的樣子。
「他停下來……在山的另一邊……親愛的耶穌啊!……來恢復他的力量。沉——沉思。你懂嗎?哦,……我……我」
他離開后,她轉身看著水槽,感覺到自己滾燙的感激的淚珠。有多少年她沒聽到人家向她道謝了?尤其是她在乎的人。
她慵懶地朝他一笑。「他說你會想和我睡覺。是不是真的?」
「她從哪裡來?哪個方向?」
莰訥利聳聳肩。「有些人大概知道。五十年前客車在沙漠里走過一段。我爸是這麼說的。他總是說『那裡是山。』其他人說那裡就是大海……綠色的海,裏面都是怪物。也有人說那裡是世界的盡頭,什麼都沒有,只有光,會讓人眼瞎掉的光,還有上帝的臉,他張著嘴,把到那裡的人都吞下去。」
槍俠沒有對此作出回答,但是從他的表情來看,這是個不該涉及的話題。
「即使我是,我自己也不知道。」
「這要花你五誇。你有誇嗎?」
門被狠狠踢開,瘦小的鋼琴手邁著誇張的步子進來,他的螺旋腿顯得滑稽可笑。愛麗並沒有失聲尖叫,儘管席伯手上提著的是把八英寸長的切肉刀。他喉嚨底發出種聲音,好像在胡言亂語些什麼。聽上去,就像一個人淹沒在一桶泥漿里時發出的聲音。唾沫四濺。他雙手舉著刀砍下來,槍俠抓住他的手腕,將兩隻手擰在一起。刀飛了出去。席伯發出聲尖叫,聲音像打開一扇生鏽的簾門一樣尖銳刺耳。他的手晃動著,就像提線木偶。兩個手腕都斷了。風撞擊著窗戶。愛麗掛在牆上的鏡子起了層霧氣,映射在裏面的房間看上去有些變形。
槍俠把這些讓人懊惱的想法拋到一邊。他至今沒學會面對的意外就是他自己可能會發瘋。他回到屋內。
諾特死去當天的黃昏,黑衣人到了特嶴。那時狂風大作,土地表層的鬆土被吹走,砂土就像暴雨一樣刮來,玉米被連根捲起,像直升機飛過時那樣。朱伯·莰訥利鎖上了他的馬房,其他幾個商販也關上了窗板,還在窗板外用木板加固。天空變成了黃色,就像變質乳酪的顏色,雲朵快速地飛過,就好像它們剛才經過沙漠時看到了恐怖的一幕。
布朗沒有抬頭。「這些水都是神的禮物,我以為你知道呢。帕帕·多克(注:帕帕·多克,Papa Doc,名字和海地總統杜瓦利埃的別名Papa Coc一樣。此海地總統靠持有特權的私人衛隊和將其神化的巫術實行獨裁統治。)給我們帶來了豆子。」
晚些時候,諾特走到她身邊,遞給她一張折著的紙。她看到諾特的手在抖,這隻手一看就不像能活著的人的手。「他把這個留給你。」他說:「我差點就忘了。如果我真忘了交給你,他肯定會回來,殺了我。肯定會。」
他離開三個男孩,沿著街邊朝席伯酒吧走去,聽到身後傳來小男孩同伴鄙夷的聲音,但也不過是孩童的尖叫:「草包!查理,你真混賬。草包!」然後傳來一陣擊打和哭叫聲。
聽眾中發出一陣不安的沙沙聲。
「別怕。」他柔聲說,「別怕。慢慢等。等著就行。」
布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就知道。他從袖子里抖出一隻兔子,內臟已經掏空,隨時都能下鍋。你是不是?」
在這裏紙是很貴重的商品,人們都視之為寶,但她卻不喜歡手裡這張紙。感覺很重,很齷齪。寫在上面的就兩個字:
「我一定要知道。」
祝你快樂!
「有時候。」他說。此後他只再見過一次活著的愛麗。
「祝你收成增倍。」
他走下台階,後退著進入沙漠:十步,二十步。理髮店的後門被甩開,人們魚貫而出。他隱約看到希爾薇婭·匹茨頓夾在人群中。他開火。人們成群倒下,有的向後仰倒,有的倒在游廊的扶手欄杆上,翻過去摔在沙土裡。在這怪異的紫色日光中,人們沒有影子。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喊叫。他從一開始就在喊叫。他的眼睛好像裂開的滾珠軸承,腹部收得很緊,腿就像木頭,而耳朵就像烙鐵。
他在一瞬間作出了反應,完全是不假思索的,彷彿天生就有這樣的反應。他撒腿就跑,兩隻手迅速地從槍套里拔出手槍。槍托捏在手裡顯得很沉,給他心定的感覺。愛麗,當然也只能是愛麗,朝他走來。她的臉都變形了,額上的疤痕在變暗的天色里顯出可怕的紫色。他看清愛麗是被當做人質了;席伯那張猙獰的臉在她的肩頭晃動,活脫脫像個被女巫使喚的妖精。她被當做了他的擋箭牌和犧牲品。他看得十分真切,一切都沒有影子,顯得很清晰。這一刻似乎所有事物都凍結住了,周圍一片寂靜,他聽到她說:
槍俠摸到自己的手槍把。「你身體里的是惡魔,女人,可不是帝王。不過別怕。我可以幫你拿掉它。」
水袋下面掛著的是他的兩把槍;槍的重量特別為他作了調整;槍俠的父親在身高和體重上都不及他,因此在把槍傳給兒子時特地在每把槍上加了塊金屬片。兩條掛槍的帶子在他的胯部交叉。他給手槍皮套上油時讓它們吃滿了油,就連這腓力斯的驕陽也難以把皮套曬裂。槍把是檀香木做的,黃色,木紋刻畫得十分精緻。他用牛皮繩將槍套鬆鬆地綁在大腿上,每走一步槍套就晃悠一下;兩個槍套已經把牛仔褲的藍色蹭去不少(甚至把布都磨薄了),形成了兩條弧形,就像一對笑臉。黃銅色的子彈插在槍帶上的彈孔里,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剩下的子彈不多了。他默默地向前方走去,皮套與褲子摩擦,發出輕微的「嚓嚓」聲。
「只是一個人。一個對你沒有任何惡意的人。而且你若肯講的話,我還是樂意聽的。」
「我一定得知道。」槍俠耐著性子,「他——」
就快睡著的一剎那,她想起了諾特跟槍俠講話的方式,那奇怪的語言。那是她看到她古怪的新情人流露出感情的惟一時刻。他甚至連做|愛時都是沉默的,只有在最後一刻呼吸才變得急促,然後停止一兩秒鐘。他就像從童話或神話中走出來的人,一個攝人心魄但又無比危險的造物。他會同意我的請求嗎?她猜答案是肯定的,那她會提出她的願望。他就會住上幾天。對於一個臉上長疤的可憐女人來說,這個願望已經夠奢侈了。明天還有時間再想一個願望,或者第三個。她睡熟了。
席伯酒吧門口掛著三盞煤油燈,房檐兩端各一盞,破舊的蝙蝠翅膀式的酒吧門上方也掛了一盞。燈影在風中搖曳。《嗨,裘德》的合唱聲漸漸變弱,鋼琴漫不經心地彈起另一首民謠。幾個稀拉的聲音和著音樂哼唱,就像斷了的線。槍俠在外面站了一會,朝里張望。地上有些木屑,歪斜的桌腿旁放著痰盂。鋸木架上擱著塊木板。在它後面放著一面油膩的鏡子,鏡子里看得到鋼琴手,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鋼琴正面的蓋板已被移為他用,因此可以看到木製琴鍵隨著手的移動而上下彈跳。女招待一頭稻草色頭髮,穿著條骯髒的藍色長裙。一條肩帶用別針固定著。房間角落裡坐著大約六個村民,灌著酒,麻木地玩著「看我的」(注:「看我的」,watch me,是中世界的一種紙牌遊戲。通常,人們玩這種遊戲進行賭博,甚至不少人命喪牌桌。有人贏牌時就叫「看我的」。)賭博遊戲。鋼琴邊上稀稀拉拉地站了半打人,吧台邊還有四五個。一個白髮叢生的老者趴在門邊的桌上。槍俠推門進去。
第二天晚上,因為人們過安息日的緣故,酒吧停止營業。槍俠去了墓園旁破舊歪斜的小教堂;愛麗留在酒吧,用刺鼻的消毒劑擦洗桌子,用肥皂水清洗煤油燈的玻璃罩。
「是的。」
「謝謝。」
「要我告訴你發生了什麼嗎?」槍俠問,「通常我不習慣多講話,不過……」
槍俠背起自己所有的家當,繼續往前走。
「你們幾個住在村子里嗎?」
「不會。」
「會。讚美上帝!」瓊森抽泣著說,「用兩隻腳把他踩碎。」
任何話語都不足以描述眼前這個女人。她巨大的雙乳就像浩大的土木工程。她那像樑柱一樣的脖子上面頂了個如麵糰捏出來的滿月似的圓臉;一雙巨大的眼睛如此深邃,就像望不到底的湖泊。她有一頭美麗的棕色長發,但被雜亂地盤成一團,夾在頭頂,她用的髮針大得可以當做烤肉用的鐵釺。她穿的裙子看起來像是用粗麻布縫製成的。她捧著讚美詩集的臂膀長滿厚厚的贅肉。她的乳色皮膚沒有一個斑點,非常誘人。他估計她至少有三百磅重。他體內突然有種想擁有她的充血般的慾望,讓他有些發抖。他轉過頭,向其他方向看去。
「難道你見過其他族的槍俠?」
這時,老人已經回到了他的桌邊,在凹凸的桌面上轉著金幣。他那雙非死非活的眼睛跟著金幣轉,似乎完全被吸引了,但眼神卻又是空空的。他轉了兩次,三次,眼皮漸漸合上了。第四次,金幣還沒停止轉動,他的頭已經靠在了檯子上。
「祝你收成增倍。」

7

「是。」槍俠蹲下去,拿出些煙葉和紙。佐坦從布朗頭上飛起來,一掠而過,飛到槍俠的肩上。
她的身體好像突然萎縮變小了,她抽泣著,雙手攤在膝上。
但是黑衣人給了諾特生命,又給了她這個字——這個字就像上了膛的手槍,有一天她會用來對準自己的太陽穴。黑衣人最清楚會發生什麼。
「我以為你這一族已經不存在了。」
街上還有些人,但不多。對面街道走來三位女士,穿著黑色寬鬆的長褲和一模一樣的高領短外套,她們瞪著槍俠,但沒有表現出任何好奇感。她們裹著黑https://read•99csw.com色衣服的軀體在黑夜中彷彿隱了身,而她們的臉龐就像蒼白的球體漂浮著。一位板著面孔的老人戴著頂顯得過緊的草帽,坐在已關門的店鋪台階上看著槍俠。一個瘦削的裁縫正在接待最後一位顧客,他停下手中的活兒注視著槍俠;他舉起窗檯邊的燈想看個究竟。槍俠朝他點了點頭。裁縫和顧客都沒有作出任何回應。他感到他們的目光都牢牢地盯在他掛在胯間的槍套上。一個街區開外的岔口,一個大約十三歲的少年走過,後面跟著個女孩,看上去像他的妹妹或是他的小相好,兩人看到槍俠時微微停了停步,腳下捲起了一陣塵雲。村子里多數的路燈還管用,但都不是用電的;凍住的油讓燈罩的魚膠部分看上去像充滿了霧氣。有些燈被砸碎了。街邊有個破落的馬車出租行,一副苦苦營生的樣子,也許全靠著這條客運路線才勉強存活著。張著大口的牲口棚一側,有個半陷在土裡的大理石環,三個男孩悄無聲息地蜷縮在它旁邊,抽著玉米皮卷的煙。他們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一個男孩在帽檐上插了根蝎子的尾巴;另一個男孩左眼腫脹,無神的眼球凸出在眼眶外。
「惡魔。」他說,「出來吧。」
「當你要喝杯酒時,誰端著杯子?」
「她是誰?」過了會兒,她回答了自己的問題:「一個你愛著的女人。」
一小時后布朗把他叫醒。天已經黑了。惟一的亮光是餘燼的暗紅色。
突然希爾薇婭·匹茨頓朝他衝來,每隻手裡都揮舞著一個木製十字架。她大叫著:「惡魔!惡魔!惡魔!竟然連孩子都殺!魔鬼!毀了他,兄弟姐妹們!毀了這個殺孩子的入侵者!」
「我怎麼會知道?沒有人穿過沙漠。自從我出生以來,這裏就沒有人嘗試過。」她在圍裙上擦擦手,拿起鍋鉗,把她燒的那桶水倒進水槽,水濺起來,升起一片霧氣。「所有的雲都朝那裡走。彷彿那裡有東西把它們吸過去——」
愛麗全身裸|露,雙乳赫然呈現在被單之外。他們正準備開始做|愛。
她坐在他身旁,還在顫抖。窗外,風仍在呼嘯,遠處有扇門被砰地關上,聲音猶如來自夢中。牆壁中間有老鼠跑過。槍俠猜這裏也許是全村惟一一個養得起老鼠的地方。他把手放到她的肚皮上,她開始劇烈地抖動,然後慢慢放鬆下來。
「他在這裏歇腳了嗎?」槍俠接著問。
「她不會見你的。」愛麗說。她聽上去嚇呆了。「她從不見任何人。她只在星期天晚上出來嚇人。」
破裂的雙唇慢慢地張開,露出一口綠色、苔蘚似的牙齒。槍俠一驚:他不是抽鬼草卷的煙,而是在嚼。他真的是在嚼鬼草。
「反正它不傷人,也不會老待在這裏,隨它去了。你是活人還是死人?」
「我現在就要我的騾子。」槍俠說得很清楚。
「讚美上帝。」人群一起說,聲音精疲力竭但十分莊嚴。
「他們還會回來。」槍俠說。

8

三個漢堡就快下肚了,他準備再叫杯啤酒,還想卷根煙抽。這時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
「殺人掙來的錢。」馬夫低聲自語。
但是黑衣人經過馬房時,並沒放慢速度,馬車捲起的塵土很快被狂風擁抱了。他可能是個牧師或和尚;他穿了件黑色的長袍,上面沾滿了塵土;袍子的兜帽寬鬆地罩在頭上,讓人看不清他的臉,但是卻沒遮住那友好得有些令人反感的微笑。他的袍子被風吹得嘩啦作響。從袍子邊緣可以隱約看到他穿著一雙扣得很緊的方頭靴子。
你會控制不了自己。
「在。」
「誰?諾特?」她笑了,假裝惱怒來掩飾她的窘迫。「我認為你最好——」
「真是個精彩的故事。」
差不多是時候了。
「就算是又怎樣?我不記得你。」
「你真認為這個數字會——」
「只有一個人,他站在門外,藏在陰影中。
「哪兒也沒有。」他翻了個身,離她遠遠的。
高等語。那一剎那,槍俠的腦子甚至都反應不過來。已經有好多年,天啦,幾個世紀,幾千年,他沒有聽到過高等語了;高等語已經不存在了;他是最後一個說高等語的人,是最後一個槍俠。其他人都……
他在門口停下來,回過頭。「沒有什麼孩子。」他簡短地說,「沒有天使,王子,也沒有惡魔。」
槍俠走到女招待跟前。「有肉嗎?」他問。
「你的騾子死了,」布朗說。「我為你難過。晚飯做好了。」
「他是上帝的天使。這是他說的。」
「那是很久以前了。」槍俠點點頭。
她尖叫了一聲,聲調極高,槍俠聽不清她說的話。
「你,」她細聲說,卻又很憤怒,「你趕走了我的主顧。現在你滿意了?」
十九會開啟這個秘密。
頭頂上的繁星一眨都不眨,也是恆定不變的,它們看上去渺小,卻是百萬個太陽和地球。這些耀眼的星座,就像發著白光的冰冷火焰。在他仰望星空這當口,天空已從淡紫色變得漆黑。在金星下方,一顆流星劃過,刻出一條短暫卻炫目的弧線,然後消失在夜空。鬼草慢慢地燒出一個新的形狀,火光投在地上的影子非常怪異。這形狀不像黑衣人留下的象形圖案,卻是明白無誤的交叉圖形,彷彿暗示著某種確定性,讓人有些心驚。槍俠搭乾草燒火時並不講究藝術性,只要能燒起來就足夠了。這是一個做事乾淨利落的人的習慣。槍俠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住旅店時都會把房間里揉皺的畫弄平整。火堆緩慢地燃燒著,火焰白熾的中心彷彿有鬼魅群舞。槍俠沒有看見。兩個圖案,如藝術品一樣,在他熟睡的時候緊密地連在了一起。風開始呻|吟,就像個腹中滿是癌細胞的巫婆在哀嚎。時不時會有一陣邪惡的下行風捲起濃煙刮向槍俠躺著的地方,他在不知不覺中吸進去了一些。就像一個很小的刺|激物在牡蠣體內生成珍珠一樣,這股煙讓槍俠做起了夢。槍俠不時隨著風的哀嚎發出呻|吟。面對這一切,繁星一如往常般無動於衷,就像它們面對戰爭、酷刑、復活那樣。若讓槍俠知道,這種冷酷勁兒肯定會得到他的欣賞。
「——者——」
「給你的莊稼一些生命。」
「嗨,諾特。」她放下燒火棒,開始點燃屋裡其他的油燈,但始終都面對著他。
那一刻,諾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雙手胡亂地拍打桌子。席伯發出一聲尖叫,奪門而出。一個女人疾步跟在他身後,眼睛瞪得滾圓,頭巾上下飄動著。

15

「他會偷東西嗎?如果他會,我還是把他弄到門外去。」
「美金?」
槍膛又空了。人們熱浪般朝他衝來,他彷彿就剩一隻眼睛和一隻手。他立在那裡,叫喊著,同時飛速地裝著子彈。他的意識彷彿已經遠離了這裏,神遊於物外,只留下他的雙手表演著裝子彈的把戲。他要不要舉手示意他們停下來,好告訴他們他花了一千年時間練習使槍和其他技能,讓他們認識這兩把槍和給槍帶來好運的鮮血?不過,用不著他的嘴。他的雙手就足以講述這個故事。
「我拿我的手錶擔保。我在那兒殺了一個被上帝賜福過的人。」槍俠說。「當然那不是上帝,而是那個從袖子里掏出兔子的人。黑衣人。」
他朝人群中央猛掃一陣,朝著眾人倒下形成的空當跑去。他的手輕而易舉地選擇著目標,射擊的精準度令人不寒而慄。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倒了下去,他從他們留出的空間里穿過。
莰訥利咧嘴笑了,露出光禿禿的牙齦和幾顆黃牙:「邊界居民。野草。沙漠。還有什麼?」他咯咯地笑了幾聲,兩眼冷冷地打量著槍俠。
這句話久久回蕩著。一下子,千百種複雜的感情一下子涌到槍俠心頭,有懷舊,有恐懼,交雜形成了一種怪異的記憶錯覺。他突然覺得:我夢到過這一情景。好像我曾到過這裏。如果是的話,什麼時候?不是在眉脊泗。不,不是在那兒。他使勁把這個念頭擠出去。這群人——大概共有二十五個——變得死寂般安靜。每隻眼睛都盯著女傳道士。
槍俠大吃一驚,像中了槍子一樣。他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是幻象,是黑衣人施了咒語,試圖用這種象徵性的方法告訴他些什麼。
「給你。」布朗拿出一根火柴,尖頭上塗著硫磺。他用一根粘滿灰的釘子猛擦了一下。槍俠把煙捲伸向火柴,長吸了一口。
但遲早你會問的。
遲早,愛麗會把諾特叫過來,跟他說那個字。
她從檯子下拿出一個小瓦罐。槍俠不得不用手指把結成了塊的鹽巴捻碎。「有麵包嗎?」
正當他要站起來,在角落裡鋪開地鋪時,布朗說:「你看。你說了出來。你覺得好受些嗎?」
槍俠碰了碰自己的帽檐。「我很感激。至少這個村子還有人沒笨到不會說話。」
「我在找一個人。你應該認識他。」
「你給我出去!」她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反感,全身開始顫抖,但是小腹里的那股暖流卻固執地流遍全身。
對此,槍俠沒有回答。
槍俠襯衣的顏色已經顯現不出雨水或塵土的痕迹,衣服在領口敞開,一條牛皮繩穿過手工打制的扣眼,鬆鬆地打了個結。他的帽子丟了,一直帶在身邊的號角也不知丟在了哪裡。這隻號角是一個夥伴臨死前留下的,而他已永遠失去了兩者。
「他寬恕你,瓊森。」
「我肉體的價錢就是你的命,槍俠。他讓我有了孩子。不是他的,而是一位偉大的帝王的骨肉。如果你侵犯我的話……」她讓自己慵懶的笑容完成了未說完的話。同時,她動了動那厚實如山的大腿。它們伸直在裙子下,就像無瑕的大理石柱子。這一動讓槍俠感到頭暈目眩。
「我猜,你在追一個人。」
「入侵者!」另一個聲音高叫著。木棍如雨點般朝他飛來。一把刀擊中他的靴子,彈了回去。「入侵者!反基督的惡徒!」
「引導我們遠離誘惑。」佐坦突然說,彷彿是先哲給人啟示似的。
所有的頭都齊刷刷地轉向門口,看著槍俠和他的槍。那一刻幾乎鴉雀無聲,除了忘我的鋼琴手還在繼續敲擊琴鍵。女招待開始擦拭吧台,氣氛又恢復如初。
布朗伸出手,槍俠和他握了握。他朝東南邊歪了歪頭:「路途順利。祝天長,夜爽。」
槍俠開始不緊不慢地吃起來,他不像是在品味食物,只是機械地把肉切成小塊,再用叉子送進嘴裏。他努力克制著不去想那頭變成漢堡肉的牛原來到底長什麼樣子。她說過,這不是變異的牛。也許吧。在夏夜的月光下,連豬都會跳起考瑪辣(注:播種節上人們跳的輕快交誼舞。)呢。
「打我記事起,他就在這裏——我是指諾特,不是上帝。」她突然對著黑暗一陣大笑。「他以前有輛垃圾車。後來開始酗酒,再後來迷上了鬼草,最後用鬼草捲煙抽。小孩子跟在他後面,放狗咬他。他一直穿條綠色的褲子,臭味熏天。你在聽嗎?」
「不會。」她輕聲說,「諾特從不偷人東西。」
「音樂的果實。」它咕噥著。
他在菩萊斯鎮買了那頭騾子,當他們到特嶴時,騾子依然生龍活虎。太陽已經落山一個小時了,但是槍俠決定繼續走下去,遠處村落的燈光為他指明了方向。走了一會兒,他聽到一段《嗨,裘德》的樂曲,音符異常清晰,但彈奏用的鋼琴十分低級。腳下的路在幾條小路交匯處變寬。天上有幾顆星格外亮,但它們在若干年前就毀滅了。
「是。」
槍俠閉上眼。他的思路一片混亂。
他回到了這起事件開始的地點,大街的中央,只是現在這裏空無一人。他殺了三十九個男人,十四個女人和五個孩子。這意味著他殺了特嶴的所有人。
沒有回答,只有蝎子尾巴的動作算是回答了:它看上去像在點頭。
耙子停下來,馬夫轉過身,泛黃的眼睛掃視著周圍。「嗨。」
人們尖聲歌唱著,叫喊著,聲音怎麼也蓋不過風聲,但不時也跟風聲較量一番。角落裡,翟徹利把艾美·費爾頓的裙子掀過頭頂,在她的膝蓋上畫收割節的符咒。幾個女人圍在他們周圍。他們顯得都特別興奮。然而門外暴風留下的凄慘的白光似乎是對他們的嘲諷。
她停了下來。槍俠沒有馬上作出反應,起先她還以為這個故事讓他睡著了。她覺得有些困,這時他說:「就這些?」
「現在還不至於。」槍俠說。他看著布朗,有點逆反的情緒。「我去我該去的地方,做我該做的事。」
「不會!」

10

「可是——」
他用背包裝滿了玉米片,晒乾后烘熟的玉米,還從冰箱里拿了剩下的半個生漢堡。他把四個金幣疊在一起留在櫃檯上。愛麗沒有從樓上下來。席伯的鋼琴默默地跟他道別,發黃的琴鍵突然讓他想到了席伯滿嘴的黃牙。他走出門外,把背包緊緊地綁在騾子背上。他的喉嚨突然哽住了,讓他那一刻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他也許還能避開黑衣人設下的陷阱,但是可能性微乎其微。他,畢竟,是這兒的入侵者。
「入——」
他指指嚼鬼草的老人:「他是誰?」
槍俠友好地點點頭。
「把酒吧關上。把燈熄了。」
「不知道。」
「看我的。」角落裡一個人叫起來,把湊齊的三張紅桃和四張黑桃扔在桌上,攤開空空的雙手。手上還握著紅桃的人罵了句,把賭金推了過去。片刻工夫,另一輪牌已發好。
「是的——」
「就是他引誘了上帝,給他看了整個世界,和全世界的歡愉——」
「我不會佔便宜。」槍俠打趣地說。
「好吧。」
槍俠對此沒有說什麼,因為他知道她是對的。這個陷阱完美得可怕。如果有人告訴你,若你有念頭想見到自己的母親赤身裸體,你會下地獄(當槍俠年幼時,就有人這樣對他說過),那麼你終究會產生這念頭。為什麼?因為你不想想像自己母親裸|露的樣子;因為你不想下地獄。因為,如果給意識一把刀和一隻握刀的手,最終意識會吃了自己。不是因為它想這樣做;而是因為它不想這樣做。
「滾出去。」槍俠冷冷地說。
「我不了解他的想法,而且我害怕他。
這個回答沒有任何幫助,但是槍俠決定不再追究下去。「我們剛才講到特嶴。」
「他給你設了陷阱。」
他倆在黑暗中看著對方,這一刻彷彿暗示著終結。
槍俠小心地走出教堂,朝村子走去。他清楚地聞到空氣中沙漠的氣味。差不多是時候向前走了。
「那他是誰?」她高聲叫嚷。但是她的內心是平靜的。他可以察覺到那種平靜,那種掌控、操縱和統治。他突然想到——十分確定但又充滿恐懼——那個管自己叫沃特的人在她身上施了魔咒,讓她惡魔附身。他又一次驚恐地感到那種火熱的慾望在體內衝擊,覺得這和黑衣人給愛麗留下的那個字一樣是個陷阱。
她走到桌子邊,猶豫地站在那兒,不知所措。
槍俠轉向莰訥利。他還保持著討好的笑容。他皮膚蠟黃,眼睛不停地轉著。「我……」他開始低聲講話,但似乎喉嚨里都是痰液,無法繼續講下去。
「讚美上帝……」
現在,槍俠想,現在他要開始提問了。
諾特聽到她的聲音,抬起頭,從地獄里對她微笑。但是她沒有膽。她只有一個酒吧和一條傷疤。還有一個字。在她緊閉的雙唇後面,這個字翻滾著。假設她現在就把他叫過來,儘管他很臭,還是讓他走近;假設她對著那算做耳朵的塗蠟似的髒東西吐出那個字,會發生什麼?他的眼睛會變。它們會變成他的眼睛——穿著黑袍的男人的眼睛。然後,諾特會對她說他在死神的王國里看到的,在土地和蛆蟲之外的世界里看到的一切。
難道不是嗎?
自上次看到泥草棚子已過了五天,槍俠開始懷疑他不會再遇到這些邊界居民了。當他爬上最後一座山的山頂時看到了熟悉的低矮的泥草棚頂。
「你相信耶穌永恆的愛嗎?」
她蹲在門邊咯咯笑,笑得前俯後仰。但聲音轉而變成尖銳的哀號,融入到風聲中。她耳邊充斥著諾特起死回生時發出的聲音——拳頭不斷敲擊棺材板的響聲。她十分好奇:他重新激活的腦子裡留下的是什麼想法?他死後看到過什麼?他還記得多少?他會告訴我嗎?墳墓里的秘密是不是就等在樓下?她想,這些問題背後最讓人恐懼的就是你忍不住想問的衝動。
「不可能了,」屋主回答說,似笑非笑。「我只不過種了些玉米和豆子,」他說,「玉米倒好種,但豆子就需要肥料了。這裏過段時間便會有個人帶肥料來賣。但他待不了幾日。」他笑了笑。「這個人怕鬼。還怕鳥人(注:birdman,指獺辛。)。」
「趁你還有口氣,快滾出去!」槍俠說,席伯抱著雙腕跑出去。
「祝天長,夜爽。」槍俠問候道,想和他們交談幾句。
她對槍俠的微笑沒有反應。「我會給你啤酒,不過要在我看到錢以後。」
「像任何人那樣,死了。」他說,「你明白嗎?」
布朗點點頭。「他留下來吃了晚飯,我猜你也會一樣。我們一起消磨了些時間。」
他和愛麗正躺在床上時,席伯踢開門闖了進來,手上提了把刀。
她木然地點點頭,他大笑起來,響亮的笑聲似未受過污染,非常明亮。這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黑衣人身上。他猛一轉身,面對著眾人,儼然成了整個房間的中心。米爾大媽聲音發顫,歌聲戛然而止,空氣中留了半個破碎的高音,好像在流血。席伯彈錯了音,琴聲也突然停下。他們不安地看著陌生人。風沙吹在門窗上,發出沙沙的響聲。
她抽泣著,手捂著臉。他寧願看她捂住自己的臉的樣子。倒不是因為疤痕給遮住了,而是這姿勢讓她有種少女的風韻——儘管她不再有少女的面龐。在油膩的燈下,固定著肩帶的別針閃著光。
「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她問諾特,諾特只搖搖頭。
「怎樣的?」
「我到底是不是妖人,你想好了?」布朗問,一副被逗樂的神情。
「我知道,這個入侵者,這個撒旦,這個蒼蠅和蟒蛇的國王,會被趕出去,被擠碎……瓊森,如果你看到他,你會把他擠碎嗎?」
「那就好。」布朗說,轉身便睡著了。
槍俠走了幾步,read.99csw.com站到看得見莰訥利的位置。馬夫牽著騾子過來,把韁繩遞給槍俠。「你進去,看好你的妹妹。」他對蘇比說。
我永遠也不會對他說出這個字。
「沙漠那邊是什麼?」
「嗨!」槍俠向他喊。
「我覺得你離你的黑衣人很近了。」布朗說,「他很絕望嗎?」
十九就是秘密。
人群中又一陣嘆息。一位女聽眾用手捂住了嘴,彷彿害怕發出聲音似的,她的身體不停地搖動著。
「我感覺今天會有不小的風沙。」
槍俠說:「我從沒見到過上帝。」
幾個人逃出門外。其他一些人鬆散地圍在諾特周圍。他的臉上,他皺得像公雞頸部下垂的皮肉一樣的頭頸,和他的胸部上都是痰液——這片乾旱土地上如此寶貴的液體。突然痰雨停止了,像有人發了號令那樣整齊,只有一陣精疲力竭,沉重的喘氣聲。
「不管你說不說,我都會和你做|愛。但是我想知道。」

3

「很大。」莰訥利試圖裝出嚴肅狀,好像他在回答一個很嚴肅的問題。「大概有一千輪(注:輪,wheel,仍在薊犁使用的古老的度量單位。8000輪的距離約莫為7000英里。)。也可能是兩千輪。我不知道,先生。在那裡,只有鬼草,還可能有魔鬼。聽說更遠的一邊有個會說話的圈,但說不準這是騙人的。另一個傢伙就是朝那個方向走的。那個治好了生病的諾特的傢伙。」
「我注意到了逝者。」
這句話瞬間就產生了效果。她往後一縮,臉上浮現出狡猾的神色。「不要碰我!不要靠近我!你膽敢動上帝的新娘!」
「它倒下了,就這樣。看上去是頭老騾子了。」他有些歉意:「佐坦把它的兩隻眼睛啄來吃了。」
沒有回答。
他沒有聽到鋼琴手上樓的聲音——他的反應能力似乎完全喪失了。但此時此刻他也未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儘管若此事發生在過去,會讓他受驚不小。
老人沒有轉身。槍俠走到外面那三個蜷在大理石環旁的男孩身邊。他們始終以一種輕蔑的神態看著交易的全過程。
「你說得沒錯。我得謝謝你。」
第二天一早,布朗在他吃飽後送他上路。日光下,布朗讓人看了忍不住嚇一跳:他那曬得黝黑的胸膛能數得清骨頭,鎖骨就像鉛筆一樣,還有一頭瘋子般的紅髮。那隻鳥蹲在他的肩上。

1

「胡說。」槍俠冷冷地說。
晚飯後,槍俠遞上煙草,布朗迫不及待地接過來。
「我猜你應該知道我的價錢。」她說,「我有種渴望,以前是能克制的,但是現在再也控制不住了。」
槍俠點了支煙,沒有做聲。
「它被照顧得好好的,不用怕。」他說,槍俠還沒來得及答覆,莰訥利已經轉向他的女兒,他舉著拳頭,像只皮包骨頭但狂妄的公雞。「你進去,蘇比!你快給我滾進去!」
「不用找。」
他站在門廳里,躲在陰影里朝裏面看。長凳都被搬走了,人們有序地站著(他看到莰訥利和他的女兒們;村子里惟一一家乾貨店的老闆喀斯特納和他的那位臀部特別肥壯的妻子;幾個酒吧的常客;幾個他從來沒見過的「女士」;令人吃驚的是,席伯也在人群中)。他們正不成調地哼唱著,沒有伴奏。他好奇地看著佈道壇上如同山一般的女傳道士。愛麗告訴過他:「她一人獨住,幾乎從來不見其他人。只有在星期天才出來主持這折磨人的儀式。她叫希爾薇婭·匹茨頓,是個瘋女人。但她讓村子里的人都著了魔咒,人人都喜歡聽她說話。這種瘋事就適合村裡那些人。」
壯漢的腳步凍住了。他的上唇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像狗那樣。一片寂靜。他回到自己的桌子邊,氣氛又恢復了正常。
槍俠非常吃驚地發現這次他毫不費力地就找到了合適的詞。他的話突然迸發出來,慢慢地變成了平緩的敘述。他感到莫名的興奮。他一直講到深夜。布朗一次都沒打斷他,那隻鳥也很安靜。
他滿足了她這個願望。
讓槍俠驚呆的是,老人開始講話,而且講的是薊犁(注:薊犁,Gilead,是新伽蘭的統領城市。這個古老的城市四周都是城牆,被人們頌為「綠色世界」。)的高等語(注:高等語,high speech,是中世界的古老的語言,按照傳統,這是槍俠的語言。與之相對的是低等語,low speech,是日常生活中用的語言。高等語的語詞中反映了槍俠社會的傳統和生活哲學。這是槍俠羅蘭與他的族人,他的王國之間的一種無形的聯繫。)。
「活人,」槍俠說,「你講話就像曼尼人一樣。」
她伸向櫃檯下面,拿出一瓶星牌威士忌。她本可以拿當地的酒當做最好的來打發他,但是她沒有那樣做。她倒了一杯,黑衣人看著她。他的眼睛又大又亮。但是目光深邃,以至於愛麗絲難以判斷他眼睛的顏色。她的渴望讓她覺得渾身發熱。房間里的叫喊歌唱並未減弱。而席伯,愛麗眼裡這無用的閹馬,正在彈基督精兵的讚美歌;一些人慫恿米爾大媽和著唱。她的歌聲簡直不成調,就像一把鈍斧切過牛犢的腦子。
一個壯漢快走到槍俠身後時,槍俠從鏡子里瞥到了他。這個壯漢幾乎完全禿頂了,一把巨大的屠刀插在腰帶間,他的手緊緊握著刀柄。
他順著台階走進黑暗中。頭頂上繁星閃爍,風一陣陣拂過。他的尿射出去,被風吹得搖擺著落到玉米地里。是黑衣人把他引到這裏來的。布朗就是黑衣人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他可能就是……
酒吧的氣氛再一次改變。聽到漢堡二字,每個人都開始流口水,再貪婪地咽下去。三個漢堡!這裏從沒見過有人一次吃三個漢堡的。
也許這些營火就是條訊息,每次都暗示著一個字母。它也許想告訴槍俠「保持距離,我的同伴」,或是「終點就在咫尺之外」,甚至可能是「過來捉住我」。但它們究竟表達了什麼意思並不重要——即使它們的確是些暗號,槍俠對它們也沒有興趣——重要的是這些遺迹和以往的一樣冰冷。然而他還是有收穫,不斷縮短著與黑衣人的距離。槍俠知道自己更接近黑衣人了,卻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感覺到的。也許,是一種氣味。這也不重要。他會繼續走下去直到有些變化,如果沒有任何改變,那他也會一直走下去。老人們說過,若上帝願意給你水,那裡就會有水出現。只要上帝願意,即使在沙漠中也會有水。槍俠站起身來,擦了擦手。
「騾子。」槍俠溫和地提醒他。
「沒撒謊。」儘管有些勉強,他還是不得不承認:他喜歡布朗。非常坦誠的。而且他沒有對他說一句謊話。「你是誰,布朗?我是指,到底是誰?」
黑衣人猛地站起來,米爾大媽踉蹌著退後了幾步。他冷然一笑,拍了一下她肥厚的肚皮。她不由自主地咯咯笑起來。黑衣人把頭朝後一仰。

4

她打開紙,讀起來:
佐坦不安地跳來跳去,好像要開口講話,但又忍住了。
他們中最小的一個抬起頭。他的嘴角邊有粒大得嚇人的皰疹,但是他的兩隻眼睛倒大小一致,充滿著孩童的單純,但在這鬼地方,純真恐怕不會長久。他看著槍俠,滿是好奇,但分明使勁地克制住了,看上去讓人憐愛,又令人恐懼。
「愛麗?」
槍俠大約有二十處傷口在流血,幸好除了小腿上的傷之外其他還都不算太嚴重。他從襯衣上扯了點布把小腿包紮起來,然後起身巡視自己的戰果。
「不,我是問騾子是怎樣死的。」
「在席伯那兒大概能買到漢堡。」
人群中發出一聲低沉的咕噥,很快又恢復了安靜。黑衣人仰頭怒吼一聲。他吸了口氣,胸部飛快地不斷起伏。他開始快速地來回彈跳,就像在兩個玻璃杯之間來回倒水那樣越過諾特的身體。房間里惟一的聲音就是他急促的喘氣聲和窗外不斷加強的風暴聲。
諾特的屍體被放在房間中央拼起來的兩張桌子上。他的軍靴擺成了一個神秘的V字形。他的嘴還張著,留下一個獃滯的微笑。有人合上了他的雙眼,在上面各放了塊金屬片。他的雙手被人合在胸口,握著一枝鬼草。渾身散發出毒藥一樣的氣味。
莰訥利滿口的牙都掉光了,他是個讓人作嘔的老色情狂:他已經埋葬了兩任妻子,而且還和女兒亂|倫。兩個尚處發育期的女孩從穀倉的陰影里偷看著槍俠。一個娃娃坐在土裡開心地吐口水。一個成熟的金髮女郎,在用房子一旁吱嘎作響的水泵汲水,她看上去神態淫|盪,衣服滿是塵土;她好奇地看著槍俠走過。看到槍俠在看她,她用指頭捏了捏自己的乳尖,朝他拋了個媚眼,然後繼續汲水。
樓下,諾特心不在焉地走出酒吧,走進風暴中,拔了一些鬼草。黑衣人已是酒吧里惟一一個客人了,他仍咧嘴笑著,看著諾特走進風暴中。
晚上,她逼迫自己走下樓,一手拎著油燈,一手拿了根沉重的燒火棒。黑衣人早走了,什麼都沒留下。諾特卻還在那裡,坐在靠門的一張桌子旁,彷彿他從來沒離開過那裡。他身上有股鬼草味,但不像她記憶中的那樣強烈。
「那些水,我也會付你錢的。」
「他們都是酒鬼。」她說,心裏突然湧起一股憎恨,「全都是酒鬼。」
「今晚不會。他們不會來了。」
他牽著騾子朝山下走,這山看來是這片山丘的最後一座。騾子已經受不了這樣的熱氣,眼睛十分腫脹,顯得死氣沉沉。三個星期前他途經最後一個小鎮,自那以後就再沒見到過一個人影,只有荒棄多年的車道和偶爾可見的沙漠邊界居民的泥草棚子。棚子已經衰敗了,只剩下可憐的一間半間,住著的多是麻風病人或是瘋子。他覺得瘋子倒更好相處。曾有一個瘋人交給他一個不鏽鋼的林用指南針,求他帶給耶穌聖人。槍俠鄭重其事地收了下來。如果見到耶穌聖人,他會把指南針交給他的。他並不指望自己真能見到他,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發生的。有一次他看到個長著人身烏鴉頭的獺辛(注:獺辛,taheen,是種奇怪的混種生物,它們部分是人,部分是動物或鳥類。),聽到他打招呼,這個畸生的東西竟然嚇得逃跑了,口中發出鴉叫,像是在說話。但更可能是在詛咒槍俠。
她回過神,發現自己在吧台上用水跡寫這個字——十九——當她看到諾特注視著自己時,慌忙把字給抹了。
槍俠朝旁邊跨了一步,同時一轉身,蘇比手裡掄著的燒火棒重重地擊來,在半空中嗖地劃過,只擦到他的手肘。她甩的力量太猛,燒火棒從她手裡飛脫出去,砸在地上。連高高的鳥棚都受到了震動,一群家燕忙不迭地飛出去。
「你說的是真的?」
「當世界末日到來時,他會回來……而末日就快到了,我的兄弟姐妹們,難道你們沒有感覺到?」

2

「我不知道!」
當他們在用做桌子的毯子旁邊坐下時,布朗又讓他吃了一驚,因為他簡短地做了禱告:祈求雨水,健康和靈魂的成長。
在眾人的壓迫下大門開始劇烈地晃動,發出隆隆的聲響。他聽到她的聲音:「殺手!你的靈魂!魔鬼現原形了!」
他用力扳開她的腿,拔出他的一支槍。
沉默繼續著,似乎那一刻就永遠定格了。她沉重的呼吸堵在了喉嚨口,低頭看到吧台下自己的雙手緊緊按著肚皮。他們都看著他,他也注視著大家。突然一陣笑聲又爆發出來,渾厚洪亮,讓人無法抗拒。但沒人跟他一起笑。
沃特·奧·迪姆
他睡著了。
在吧台後面,鏡子的左方有隻用來熏烤的木炭爐子。女招待消失在爐子後面的小房間里,回來時手裡捧著用紙包著的肉。她擠出三塊肉餅,放到烤架上,頓時散發出讓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槍俠漠然地站在那裡,似乎對香味沒有反應,但卻隱約感到鋼琴聲開始變得斷斷續續,紙牌遊戲速度慢了下來,吧台旁醉鬼們貪婪地注視著烤架。
她生氣地點點頭,似乎槍俠的慷慨是種炫耀——儘管對她有利,卻還是激怒了她。然而她還是把金幣放進了口袋。片刻之後,她端上來一個油膩的盤子,盛著三個漢堡,肉餡的邊緣仍是鮮紅的。
她沒有變色。「你走的是條邪路,槍俠。你站在陰影里。昨天晚上你就站在聖地的陰影里。你以為我沒有看到?」
「這都是為了你。」席伯抽泣著,「愛麗,這都是為了你。最初就是你,這都是為你。我——哦,上帝,親愛的上帝……」這些話語突然變成一陣歇斯底里的胡言亂語,最後只剩下眼淚。他把斷了的雙腕捧在腹前,上身前後搖晃著。
「我會追上他。」
布朗聳了聳肩。「烤的和煮的,還能怎麼燒?你挑剔嗎?」
蘇比臉色陰沉地拽著水桶走向搭在穀倉外的棚子。
「你到哪去?」她聽到自己聲音里尖銳的恐懼,恨自己這個樣子。
「只有一個人,他讓我全身顫抖,靈魂畏怯。
槍俠邁步走開了,他知道莰訥利轉身看著自己,他也知道如果他突然轉身,會看到馬夫臉上不經偽飾的真表情。不過,幹嗎煩神呢?天太熱了,而且他知道他會有什麼表情:憎恨。對入侵者的憎恨。他有一個男人所能有的全部。關於沙漠他惟一確定的就是它的大小。而對這個村子,他能確定的是它展現出來的並不完全。他尚未了解全部。
當他裝完子彈時,他們已經走進能夠把木棍扔到他身上的範圍,突然一根木棍飛來,打在他的前額上,血流出來。只需兩秒鐘,他們就能伸手抓住他了。他看到走在前頭的是莰訥利;他的二女兒,大概十一二歲光景;蘇比;兩個酒吧的常客;還有那個叫艾美·費爾頓的妓|女。他給這些人每人發了顆子彈,他們身後的幾個人也沒有例外。他們的身體就像稻草人那樣砰地炸開,血肉四濺,腦漿迸發。
「山脈!」
這個字是十九。
「你是從內世界來的嗎?」
「我幾乎在那裡喪了命。」槍俠說。
「你吃得越多,放屁就越多。」佐坦唱。
槍俠搖搖頭。「他沒有那樣說。」
「他後來開始嚼鬼草。最後他就坐在那裡,不吃不喝。也許在他的幻覺中,他是個國王。小孩們都是他的弄臣,而狗是他的王子。」
「我希望他說這話時自己也笑了。」
「我知道他寬恕了你,正像我知道他會將那些不思悔改的罪人從他的宮殿里趕出去,趕到世界盡頭黑暗的煉獄中去。」
他牽著騾子走在大街中央,靴子踢起陣陣塵土。他的水袋灌滿了水,顯得十分腫脹,牢牢地拴在騾子的背上。
「啊……」一種無法言表的喜悅。老人搖晃著轉過身,朝自己的桌子走去。他把金幣舉到眼前,轉著金幣,讓它朝各個方向反射著金光。
「你說什麼?」槍俠漠然地問。
「上——」
「當然,當然,當然。」莰訥利低聲說,他的笑容表明他對自己還活著感到難以置信。他拖著腳步去牽騾子。
夜幕降臨了,暮靄呈現奇怪的紫色;教堂裏面燈火通明,從路邊看就像是燒得火紅的熔爐。
「我在地獄里!」他朝著她嘶叫。他的臉絞擰到一塊,好像皮膚下面有無數條蛇在扭動。「我和人私通!我賭博!我吸毒!我有許多罪惡!我——」他的聲音提高了,變成了可怕的歇斯底里的嚎叫,淹沒了他的話語。他抱著頭,就像是抱著一個過熟的甜瓜,在任何時候都會爆裂似的。

13

但是布朗還是沒有問問題。他手裡的煙只剩快熄滅的煙蒂了,但是當槍俠拍拍放煙的袋子時,布朗卻搖了搖頭。
「你說什麼?」
一個男孩從嘴裏吐出一片嚼得稀爛的玉米皮,他抓起一顆綠色的貓眼石,朝土堆里斜扔過去。石頭打中一隻青蛙,呱呱叫著跳到遠處。他揀起貓眼石準備再次射擊。
他到特嶴已經四天,而這四天一眨眼就過去了。他吃飯,睡覺,和愛麗做|愛。他發現她會拉小提琴,就經常讓她拉給他聽。黎明時分,她會坐在窗下——只有一個側影——在乳白色的晨曦中拉一首曲子。如果她能多加練習,曲子大概不會被拉得支離破碎。他覺得自己對她的感情不斷增強(但奇怪的是他始終並沒有全心投入),因此懷疑這可能又是黑衣人為他設下的一個陷阱。他有時也出去走走。但他無心思考任何事。

5

「哦……噢……哦……」
聽到自己的名字,烏鴉又叫了一聲,向布朗飛來。它落在屋主的頭上,爪子緊緊地抓住布朗稻草般的頭髮。
十九
「不用抱歉。」
隨即村子重新恢復了寧靜。
槍俠最後失去了耐心,在一句話當中打斷了馬夫:「你不知道過了沙漠是什麼?」
「不,還沒有。」他挪過去,壓到她的身上。
「你相信有來世嗎?」槍俠問他。
他經過那些都釘上窗板的房子,感覺到一雙雙眼睛都從裂縫裡盯著他,等待著他。黑衣人在特嶴扮演了上帝的角色。他允諾給他們一個帝王的孩子,一個紅色的王子。這體現了一種喜劇感,還是他的絕望?在某種意義上這是個重要的問題。
「叫魔鬼撒旦。」他低聲地吐出這個字眼。
「我要讓你們看一個奇迹!」他朝人們叫喊。但人們只是看著他,就像些順服的大孩子被帶去看他們再也不相信的魔術表演。
道路轉了彎,緩緩地向下延伸。過了彎口,槍俠喚停了騾子,向下俯視著特嶴。村子坐落在一塊環狀,碗形的凹地上,就像一個劣質的底座上鑲嵌著的廉價珠寶。村裡還有些燈亮著,大多數都圍繞著音樂聲傳來的地方。看起來村子里有四條街,三條都向右匯合到客運車通行的大路上,這條大概就是村子里的主幹道了。也許能在下面找到家咖啡店。他不那麼確定,也許吧。他輕輕拍了一下騾子。
她的聲音變了:「如果我告訴你,你會跟我做|愛嗎?」
槍俠將一塊沉甸甸,打磨不平的金幣向昏暗處拋去。金幣落在陳舊,積滿細秣的砧板上,閃著光,發出清脆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