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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神諭與山野

第三章 神諭與山野

「就像冰毒。」傑克反應非常快,但轉眼又變得迷惑不解。
你對男孩也能仁慈些嗎?
傑克看著槍俠,眼裡蒙上層迷霧。
「耶穌和摩西。當然。」
「幹嗎把我捆起來?」槍俠為他解開用毯子打成的粗結時,傑克憤怒地問他,「我不會逃跑的!」
沒有上帝詛咒過我。
槍俠不慌不忙地朝石龕走去,中途休息了會兒,喝了幾口透涼的泉水。他在泉水形成的小池塘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有些自戀地欣賞著。藥片對他的神經系統也開始產生作用,他的思維變慢,任何一點感官上的衝擊都會產生幻覺。此前他視而不見的事物一下子變得十分重要。他遲疑了一會,最終站起來,向盤枝錯節的柳樹叢中望去。陽光透過密密的樹枝形成一道金色的光柱,他看著光柱中飛揚的塵埃微粒,出了神。

6

槍俠小心地把顎骨放在火堆灰燼旁。咧嘴笑的顎骨藏在草叢中,彷彿是塊腐蝕的化石經歷了五千年的黑暗后重見光明。傑克不敢看它。他臉色蒼白,顯得十分可憐。槍俠想若是將男孩催眠然後問他些問題會不會對兩人都有好處,但他很快又放棄了這個念頭,覺得也問不到什麼。他能夠肯定石圈裡的是個惡魔的魂靈,很有可能還是個神諭。一個無形的惡魔,只有無形的性|欲和能預言的眼睛。他猜想這會不會是希爾薇婭·匹茨頓的靈魂呢,這個肥大如山的女人曾利用宗教狂熱煽動特嶴的村民,而最終導致了整個村子的毀滅……但他排除了這個可能性。不會是她。構成石龕的石塊明顯有歲月的痕迹,而與藏匿於石龕中的靈物相比,希爾薇婭·匹茨頓只是個偶然冒出頭的狡猾巫婆。石龕中的靈物令人捉摸不透。但槍俠敢肯定男孩用不著動用顎骨的魔咒來保護自己。他能讓靈物的精神氣息集中在他身上,他非常好奇想要探個究竟,儘管要冒險……可能代價還不小,但是為了傑克,也為了他自己,他要不顧一切地前去了解清楚。
槍俠跳起來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微弱的月光下,他能辨清男孩留在草地露水上的腳印。他彎腰穿過柳樹,蹬過小溪,連跑帶滑地穿過潮濕的草地來到遠岸(這令他通體舒泰)。柳條拂打著他的面龐。在這裏樹林更密了,一點月光都透不進來。樹榦盤枝錯節,樹影疊疊,草高及膝,撫摸著他,彷彿懇求他放慢腳步,享受這片清涼,享受生活。半腐爛的枯枝躺在地上,觸碰著他的小腿。他停住腳步,抬頭聞著空氣中的氣味。一陣微風吹過,幫了他的忙。傑克這些天體味很明顯;當然他們倆都一樣。槍俠的鼻孔就像猩猩那樣一張一合。傑克的汗味中還有孩子特有的氣息,非常微弱,有些油膩,這讓槍俠確信無疑。他匆忙向那裡奔去,踏過一片荊棘,折斷一些枝條,在密集的柳樹和漆樹形成的窄小通道中疾馳而過。有時肩膀擦碰到苔蘚,就像碰到死屍綿軟無力的手;有的還在他肩上留下垂涎般的灰色卷鬚。
槍俠朝柳樹林走去,男孩的聲音讓他停住腳步,他怔住了。
她緊貼著羅蘭的肢體放鬆下來。她的啜泣聲再次響起。得快讓她張口,不然她會離他而去。繼續躺在槍俠身邊意味著她會變微弱,也許還意味著她的毀滅。他已經感到她在變冷,正要離開他的身體,離開大石柱圈。風吹過草地,一片片草仆倒下去,顯得十分凄慘。
三?
「預言。」他說,然後以更嚴厲聲音逼問道,「真相。」
「看著這個,傑克——仔細看著它。」
就像扯下一件大衣時那樣,他身邊那種充滿熱氣的感覺霎時消失了。
「暫時還不會。安靜點。」
近了。你很快會和他交談。
什麼男孩?我不認識任何男孩。男孩不是我需要的。哦,求你了。
懸垂於祭壇之上的樹枝間藏匿著許多張臉。他心不在焉地看著他們,有些迷惑:這裡是一條盤旋著的綠色的龍;那裡是個山林仙女,向他敞開樹杈的手臂;還有個活著的顱骨,黏液從四處溢出來。臉,臉,很多張臉。
傑克的臉色變得慘白,全身劇烈地顫抖著。
「我知道尤利西斯。」他遲疑地說,「他也是《聖經》里的嗎?」
槍俠笑了:「不,你待在這裏,坐下來,傑克。」他記得有人說過相同的話。是一個女人說的。蘇珊?他記不清楚。時間是盜去記憶的竊賊。這句話他記得,是范內說的。
「是嗎?」傑克懷疑地看著他。「我以前從來沒有過——」
在人類世界之外,
「我聞到他的氣味。」傑克說。
男孩自告奮勇:「我去撿些柴火。」
他就站在二十英尺的高處,在他左邊是從峭壁上的孔眼中噴涌而出的瀑布。水柱形成的氣流吹動他的長袍。他一手拿著根棍棒,另一隻手朝他們伸著,做出一個嘲諷式的歡迎姿勢。他站在烏雲急涌的天空下,立在懸崖一塊微凸的岩石上,就像一個先知,一個預言厄運的先知,他的聲音就是耶利米(注:Jeremiah,耶利米,專作預言的先知。《聖經》中有《耶利米書》。)的聲音。
在他的理智控制住自己的雙手之前,他已經發了三槍——周圍的石谷中迴響著清亮的金屬聲,蓋過了風聲、水聲。
槍俠覺得在自己體內深處的某個未知的暗處,有一種強烈的邪惡的慾望讓他口渴難耐,但這種慾望飲再多的水或酒都填補不了。世界顫抖著,就在他手指可及之處;本能地,他發誓他不會墮落,但另一個冰冷的聲音告訴他這種努力是白費的,永遠都沒有用。最後,決定一切的只有命運。
「我們看到了一部分,因此預言的鏡子……」
「呃——」
槍俠點點頭,但仍心存疑慮。他從沒聽到過人們把墨斯卡靈又叫做冰毒,即使在馬藤的古書里也沒這種叫法。
槍俠抽著煙,思緒回到了過去——在寬敞的中央大廳,幾百個衣著華麗的人或隨著舒緩的華爾茲節拍輕舞著,或隨著旋律跳起輕快的波爾卡曼舞(注:波爾卡曼舞,Pol-kam,是流行於薊犁的舞蹈,比華爾茲的節奏要更輕快。宮廷宴會上,人們都會跳波爾卡曼舞。)。艾琳·芮拓在他的臂彎中隨他起舞。他猜是他的父母選中了她,她的眼睛比任何寶石都要明亮,連宮廷交際花們頭上閃耀的水晶飾品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這個大廳所在的中央區由上百座巨大的石堡組成,就像一個充滿光明的島嶼,漂流在茫茫不可知的時間河流中。羅蘭第一眼看到這些城堡時,它們經歷過的歲月就已經難以計數,當羅蘭永遠離開那裡,當他轉身離開將臉別過不再回頭時,他的心被刺痛了。自此他踏上了追尋黑衣人的路途。那時,牆垣已經坍塌,庭院里野草橫生,蝙蝠在中央大廳的橫樑上築巢,柱廊間充滿了燕子的呢喃細語。柯特曾教授他們箭術、射擊和鷹獵的訓練場成了梯牧草、野蔓藤肆虐的地方。廚房,這個曾經充滿煙霧和香味的哈可斯的領地,現在已是一群面目猙獰的「緩型突變異種」(注:緩型突變異種。古老的世界儘管早已毀滅,但留下了許多有毒物質,這讓中世界的許多生物發生基因轉變。其中最駭人的要屬緩型突變異種。這一類變異種曾經是人類,但已經失去了人類的顯著特徵。它們的形狀也會因變異程度不同而有區別,但總體上,它們都喜歡黑暗,身體發綠色磷光。)的安樂窩,它們躲在黑暗的餐具室或從樑柱的陰影里憐憫地看著羅蘭。曾裝過香味撲鼻的烤牛肉、熏豬肉的鍋盆已經爬滿潮濕滑膩的苔蘚。在陰暗的角落,連「緩型突變異種」都不敢落腳的角落,長滿了巨大的白色毒蕈。下層地窖厚重的橡木門敞開著,從裏面傳出來的所有氣味中最明顯的是酒變成醋的刺鼻氣味,這種氣味彷彿無情地宣告著這裏的一切已經徹底變質毀滅。這些場景讓他毅然向南方走去,將一切留在身後——但這些刺痛了他的心。
傑克支吾了一聲,但沒有明確地回應。
「從一個再也不存在的地方來read•99csw.com。你知道《聖經》嗎?」
她在喊什麼?
他們繼續往上走。
那是什麼惡魔?我從沒聽說過,就連我育兒室里的老師都沒提起過這名字。
他撥開最後一叢柳枝,來到一片空地上。這裏抬頭便能看到繁星,附近的一座山峰發出白骨似的光,它的高度看上去無法征服。
不要裝出一副恩人的樣子,「東西」。
於是傑克一聲不響地坐在一旁,懷疑地看著槍俠鎮靜地像舉行儀式似地擦起雙槍。
「不。」
他不能被赦免嗎?
雙手滑過他的肌膚,玩弄著,逗引著他,讓他全身都像火在燃燒。一個香味四溢的黑色裂縫。潮濕,溫暖——
「我有我的理由。」
「這對你有害嗎?」傑克問他。
男孩從遠處的一扇窗戶里低頭看著他。就在同一扇窗戶旁,他第一次看到蘇珊,也就在那裡,蘇珊教他成長為一個男人;蘇珊喜歡坐在那裡為他哼唱老歌,像《嗨,裘德》,《瀟洒上征途》和《淺愛》。站在窗戶後頭的男孩就像教堂中雪花石膏雕成的聖人像,他的眼睛是大理石刻出來的。一根長釘穿過傑克的額頭。
槍俠踏入圍圈,傑克尖叫著,不由自主地抖動著甩開手臂。槍俠終於能夠清楚地看到他的臉,察覺到他正經歷著恐懼和極度歡愉的鬥爭。

1

一些黑色的大石柱堆砌成一圈,在月光下看起來像個超現實的捕獵陷阱。中央是一張石桌……是祭壇。非常古老的祭壇,從地面升起,被手臂狀的黑色石柱托著。
「我們看到了一部分,因此預言的鏡子已經變暗。」
槍俠坐下——幾乎是摔倒在地上——藥效過了,他感到頭上彷彿挨了幾拳,疼痛不止。全身關節也十分酸疼,大腿根部也隱隱抽痛,讓他清楚地感覺到那裡的脈搏。他非常緩慢地卷了支煙。傑克看著他。槍俠突然有種衝動想把自己知道的預言告訴他,讓他來決斷他們該怎麼做,但又很快驚恐地把這個想法扔到一旁。他不知道自己的一部分——思想或靈魂——是不是仍完好無損。把自己的心思全部告訴一個孩子,聽他的指揮?這想法太瘋狂了。
「是因為戰爭嗎?」傑克問。

10

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十分鐘,十五分鐘,二十分鐘過去了。草坡上出現了三隻兔子,等它們低頭吃草時,槍俠拔出雙槍。他擊倒三隻兔子,剝皮洗凈后帶回到營火邊。傑克早已在火堆上燒水等候。

4

充滿渴望的呼吸聲。
太陽已經爬上了最高點,但和在沙漠中相比,它在那兒高懸的時間短了些,不多一會兒便迫不急待地繼續趕路,把影子還給了槍俠和男孩。層層岩石突兀地立在山地上,就像埋在土裡的巨型安樂椅的扶手。灌木變得枯黃萎蔫。最後他們來到了像煙囪那樣的一條深深的罅隙面前,他們順著一帶低矮斑駁的岩石攀爬,試圖繞著道越過這道罅隙。古老的花崗岩裂開的條紋形成階梯式的形狀,讓兩人都覺得至少這段山路開始的一段還算容易走。他們站在四英尺寬的懸崖頂,回頭看著腳下的綠地和近處的沙漠。沙漠就像只巨大的黃色腳爪蜷縮在綠地周圍。再往遠處望去,沙漠完全成了一塊白色的金屬盾牌,反射的陽光讓他們睜不開眼,漸漸地,視線中只剩下升騰著的白色熱浪。槍俠想到自己幾乎命喪沙漠,仍有些難以置信。他們現在站在山頂享受著涼風,已經無法想像那片沙漠曾是如此致命,儘管它看上去仍那樣壯觀。
慢慢地,路上出現了植物,起先是發黃的鋸草,以堅毅的附著力緊緊地依附在乾裂的土地上,也許融雪形成的溪流到這裏就止步不前了。再往前走,便看到了巫頭草(注:巫頭草,Witchgrass,又稱毛線稷,是一種在美國十分常見的野草,一年生植物,茸毛濃密。),逐漸由稀疏變得濃郁繁茂……接著他們聞到真正的青草的甜美氣息,夾合著梯牧草的味道,他們興奮地看到了樹陰,這些矮樅木彷彿是他們第一次看到的樹木。槍俠看到樹叢中一道褐色的弧線劃過。他在瞬間拔槍射擊,沒等傑克來得及張口驚叫,他已經撿起了射中的兔子。等待了片刻后,他將槍插回槍帶。
哪三個?
對這個提議,男孩硬擠出一絲苦笑——就像他父親的笑容,如果他自己能看到的話。「如果我留在這兒,我會沒事的。」他說,「就我一個人,在這山裡,會好好的。有人會到這裏救我。他們會帶著蛋糕和三明治。保溫瓶里裝著咖啡。你說呢?」
以往,服用這種藥物總讓他內心不安:也許他的自我意識太強烈(也許只是過於簡單),他無法忍受這種被徹底剝析,流露情感的滋味——這就像他討厭人們用貓須逗他發癢一樣,有時這甚至讓他發怒。但這次,他覺得自己非常平靜。他感覺這很好。
「求你了!」他的臉繃緊了,下顎由於克制怒火而抖動著。儘管在峽谷中,周圍是山的屏障,他們還是聽到遠處的雷鳴,就像機器轟鳴一樣有節奏。他們抬頭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此刻冷暖氣流交會開戰,雲層翻滾,天空也呈現駭人的灰色。
柳樹林比他想像的更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非常神秘。他找到一口泉水,周圍爬滿了守衛著的青蛙。他裝滿一個水袋……然後直起身子傾聽。夜空中飄蕩著一種聲音,莫名地激起他體內強烈的慾望,讓他非常不安。甚至在特嶴,和愛麗同床時,她都從來沒能喚起他的這種慾望——當然,他和愛麗很多時候就像例行公事那樣毫無感情。他猜也許是環境的突然變化令他產生了幻覺。在熾熱的沙漠里長途跋涉之後,這裏的夜色顯得如此柔和,幾乎要將他融化了。
(金銀花,茉莉,甜美的玫瑰油。)
「告訴我你的預言。」他說,「告訴我,我需要知道什麼。」他感覺嘴裏像是填滿了金屬。
他感到幾乎聽到了黑衣人的笑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不。乾燥。冰冷。貧瘠。
時值正午,他抬起頭來,讓陰沉而多變的陽光最後一次照在他自己過於脆弱的良心上。沒有人能用銀子來償還背叛的債,背叛總是要用血肉來償還的。
「你從哪兒來?」傑克問。
「但你要追的那個人……那個牧師……」
「你想睡就睡吧。」
「是的。」
兔肉在火上燉著,槍俠趁天還沒全暗時又走進了柳樹林。在最近的一個池塘旁,槍俠砍了幾條粗壯的蔓藤。晚上當火堆滅了,傑克睡熟后,槍俠要將蔓藤編成根繩子,可能在以後派得上用場。但是他的直覺告訴他,上山的路途不會太艱險。他感到命運影響著許多事情,他再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了。
男孩迅速地用力把顎骨扔出去,然後在襯衣上擦著雙手。像是鄙夷什麼似的,他的上唇翹了一下,槍俠相信這完全是無意識的。
他警惕地環視著周圍神秘的黑暗,已經拔出雙槍。在最後一點火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睛就像紅色的洞孔。
槍俠走到傑克面前,將顎骨舉到他充滿驚恐的眼睛前。
有些人靠愛活著……即使在這些悲哀、邪惡的時代。也有人靠鮮血活著,槍俠。我知道,甚至靠小男孩的鮮血。
我來了。
「告訴我預言。」他說,「說實話。」
那就沒救了。
「我想我能行。」
「我們現在沒時間閑聊。我有事得離開一會。也許要一整天。聽著,孩子,這很重要,如果日落時我還沒回來——」
槍俠笑了,用手肘推了他一下。「你就是啊。」他說。
第二個呢?
是的。三是神秘的。三就放在符咒的中心。另一個數字你以後會知道。不過目前,記住「三」。
「好吧。」傑克最後說。
「一切都顯得那麼蒼老。」當他們停下休息時,傑克陰鬱地說,「這世界就不剩一點年輕的生氣了嗎?」
男孩靠石壁蜷縮著躺下,毯子鬆鬆地九九藏書搭在身上。槍俠坐在那兒足足一個小時,守望著這個嬌小的身影。剛才的談話讓他完全沉浸在回憶中。往事夾雜著甜蜜與憂愁,但他不是個習慣於回憶、容易感傷的人,而且回憶往事無法解決眼前的問題:關於傑克,神諭說得非常清楚,他也想不出其他解決辦法,但是轉身離開傑克又是他做不到的。也許會發生一幕慘劇而讓他失去傑克,但是槍俠無法想像;他能看到的只是永遠伴隨著人的命運。最後,他更真實的性格佔了上風,他無法再作思考。他睡著了,沒做任何夢。
傑克朝後退縮了幾步,痛苦地叫出聲來。黑衣人轉過身,他的長袍在風中飄動著就像蝙蝠翅膀。他消失在峭壁的裂縫中,而水流就是從那裡湍急地噴涌而出。槍俠咬著牙克制著自己,才沒朝他的背影開槍——難道你想這麼輕易地就毀了你能得到的全部回答嗎,槍俠?
一痕殘月出現在夜空,細長的臉頰面對著他們落腳的亂石堆。
「記得嗎?」
男孩找到了神諭,但那幾乎毀了他。
第一縷晨曦將他們喚醒,他們只用了半個小時就打好了包袱。槍俠想去草坡邊再打只兔子,但時間太短,沒等到兔子出現,只能空手而回。他們剩下的食物不多,打成的包袱十分輕小,傑克背著也顯得很輕鬆。他變得強壯了些,這明顯可以看得出來。
黑衣人笑了——他飽滿響亮的笑聲似乎要挑戰變弱了的槍聲的迴音。「難道你想這麼輕易地就毀了你能得到的全部回答嗎,槍俠?」
他踏進那片空地,徑直走入石圈。他站在那裡,讓自己的思想自由奔流。是的,現在他的思緒變得快而激烈。草地噴涌著綠色;他感覺如果他俯身撫摸一把綠草,他的手掌和指尖都會染上綠色。他使勁遏制著這種調皮的衝動。
「火花——啊——黑暗,我的祖先在何方?」男孩喃喃自語,打火鐮發出響亮的敲擊聲,就像一隻機器鳥在叫。「我能睡這兒?我能住這兒?賜給我的營帳火花兒。」
「槍俠!看你,多麼完美地實現了古老的預言啊!再見了,再見了,再見啊!」他笑著朝槍俠鞠了一躬,笑聲非常洪亮,產生了回聲,甚至蓋過了急流的咆哮。
第一個是個黑髮的年輕人。他就站在搶劫和謀殺的邊緣,一個惡魔附在他身上。惡魔的名字是「海洛因」。
她的身體蠕動著,摩擦著他。他覺得自己的雙手不自覺地捏緊拳頭。她給他一種幻覺,讓他看到蘇珊。壓在他身上的是蘇珊,美麗的蘇珊·德爾伽朵,在鮫坡上一個廢棄的小屋等他,一頭長發披撒在肩背上。他的頭往後一仰,但是她的臉也隨即貼過來。
三。這是你命運的數字。
槍俠開始攀登峭壁,過了一會兒,傑克也跟上來。在鋼鐵般冰冷的水流旁,他們一起爬上了峭壁,站在黑衣人剛才站過的岩石上。然後,他們一起鑽進了裂縫,黑衣人就消失在那裡。黑暗吞沒了兩人。
「說我睡覺時就像個死人。」他說完了,槍俠看到他嘴唇顫抖,費力地要把眼淚擠回去。還只是個孩子,他想,突然頭部一陣劇痛,就像在滾燙的前額上一下子敷了太多的冰水。只是個孩子。為什麼?愚蠢的問題。他記得,當一個身心都受挫的男孩委屈地向柯特提出這個問題時,這個疤痕累累的戰爭機器只會說:為什麼一個彎曲的字母不是直的?……別問為什麼,只要你站起來,懦夫。站起來!天色還早呢!他一心只知道教這些槍俠們的兒子掌握他們必須具備的基礎本領。
槍俠看著火堆灰色的遺迹發了會兒愣。月光照在傑克臉上,讓他想起教堂中的聖像,不為人知的雪花石膏般的純凈。他摟住孩子,輕吻了他。他知道他愛這個孩子。也許這樣表達不夠準確。確切地說,他第一眼看到這孩子就喜歡他(就像他第一眼就愛上蘇珊·德爾伽朵那樣),但只有這一刻,他才允許自己承認這種感情。他無法再否認,因為這是個事實。
他們繼續朝東南方向走,這時他們在這片巨石嶙峋的山群中已經差不多走了一半路程。眼前的路變得非常艱險,也第一次讓他們有些發怵。(他們頭頂上是座座陡峭的孤山和裹著冰層的峭壁,槍俠抬頭看山頂時幾乎有種倒立的暈眩感。)此時狹窄的小道引著他們向下走。蜿蜒的小道將他們帶到峽谷的底部;那兒,從高處奔流而下的一條小溪積聚了極大的勢能衝擊著地面,所過之處水流的邊緣已經結冰。
男孩看上去突然像做夢似的。「你要殺了我。第一次是他殺了我,而這次,就是你。我知道你心裏也清楚。」
傑克的頭髮很長了,在被太陽晒黑了的頸部還有些捲曲。他很賣力,穩穩地走著每一步;他沒有表現任何恐高的跡象,當他們爬過陡峭的山壁,或跨越豁縫時他都非常勇敢。已經有兩次,他爬上了槍俠無法攀登的峭壁,然後甩下一根繩索讓槍俠一把一把地拽著上來。
從我這兒學到的,槍俠想,一點都不吃驚自己會起一身的雞皮疙瘩,就像被打濕的狗一樣渾身哆嗦。從我這兒學的,我都不記得自己念過這些詞,我忍心背叛這樣的孩子?啊,羅蘭,你能拋棄這樣純真的孩子?在這個可悲的沒有出路的世界,你怎能扔下他?有什麼理由支持你這麼做嗎?
「不會。」傑克一本正經地回答他,「我媽媽說——」他突然停住了。
恐懼出現在傑克臉上:「你要離開我!」
槍俠笑了:「柯特經常跟我們講一個故事,他說很早以前神在沙漠上撒尿,結果就形成了墨斯卡靈(注:一種生物鹼。)。」
他們繼續向連綿的群山邁進,翻過了亂石堆,弓著腰爬上陡峭的石坡,令他們驚異的是石塊中閃耀著石英、雲母的光芒。岩石還留有太陽的餘溫,摸上去非常溫暖,但氣溫已明顯下降。黃昏時分,槍俠聽到沉悶的雷聲。但眼前高聳的山峰擋住了視線,他們看不到山那邊的暴雨。
「給你。」槍俠說。再往前,草地已經變成一片濃郁的柳林,在習慣了被烈日烘烤得不剩一點生命的沙漠荒地后,突然看到這片綠色,兩人都不由一驚。也許那裡有泉水,也許還不止一處,那裡會更蔭涼。但槍俠轉念一想,還是選擇了這片開闊地。男孩已經儘力,他每走一步都是硬拖著雙腿,而且樹林深處可能有吸血蝙蝠。這樣不管男孩有多困,蝙蝠都會攪亂他的睡夢;若是有吸血鬼,那他們倆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至少,在這個世界里不會再醒來。
可以。
「從來沒有過。」槍俠心裏卻清楚這隻是遁詞。
一種強烈的期待感又一次回到槍俠體內,他覺得似乎一切又在掌握之內了。這種感覺過去他經歷過許多次,但他仍然需要花大力氣才能將這種迫不及待的急切的心情克制住。
「不。」
我們會談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一定得這樣?
不!這不夠!這——
上帝詛咒你。
他強迫自己不去想她,不帶絲毫感情。壓在他上面的身體一下子僵住了,開始尖叫。他的太陽穴之間一陣緊繃,彷彿他的神經是一條灰色纖維扭成的繩子。接著,很長一段時間一切都靜默無聲,只聽得到他安靜的呼吸。一陣微風吹過,讓樹枝之間的臉變了表情,他們擠眉弄眼,做出各種鬼臉。鳥叫聲也停了。
低聲哭泣,疲憊的嘆息。槍俠幾乎就要給她所乞求的仁慈了,但——他想到傑克。如果那晚,他晚到一步,傑克可能已經死了,或者變得神志不清。
「下來。」
從遠處的群山深處傳來了轟隆隆的雷鳴聲。他睡著了,做了個奇怪的夢。
槍俠背著所有的水袋,水袋裡全都灌滿了清冽的泉水。他將三根蔓藤編的繩索系在腰間。他們特意選擇了遠離祭壇的路。(槍俠擔心傑克看到祭壇會想起那晚恐怖的經歷,當他們沿著亂石嶙峋的小路上山時,祭壇就在腳下,但傑克只是掃了一眼,注意力便被一隻振翅高飛的鳥兒吸引了。)很快,山上的樹便明顯變得稀疏,和山下的相比也顯得格外矮小。樹榦都盤扭著,樹根也和土地九-九-藏-書進行著痛苦的爭鬥,想汲取些水分。
她已非常虛弱。他可以聞到她燒焦的頭髮,聽到村民們大聲叫著「燒死你」(注:原文是Charyou tree。這是一種在公眾面前執行的死刑,最初是一種以人類作為祭品的犧牲方式。受迫害者或罪人被綁在大木架上,雙手被塗成紅色,眾人將玉米殼扔到木架底下,然後點火。)。他覺得自己真要發瘋了。蘇珊是馬夫的女兒,在羅蘭的印象中她是一直坐在窗邊的美麗女孩。羅蘭看到她飛過了鮫坡,她的身影是駿馬和女孩融合的影子,是古老傳說中神奇的造物,是狂野和自由的象徵!他看到他們倆一起飛過了玉米地。他從幻覺中醒來時看到人們紛紛向蘇珊投擲著玉米殼,整隻整隻的玉米殼還沒碰到她就開始燃燒。燒死你,燒死你,這些仇視光明和愛情的人越叫越響。在暗處,蕤這個老巫婆正念念有詞。透過火焰,看得到蘇珊已經變黑,她的皮膚被烤得裂開來,而且——
最後,彷彿是無比漫長之後,他將她從身上推開,在半清醒的意識中覺得這很可鄙,對她非常厭惡。
「不。」
傑克開心得漲紅了臉,默默地把燧石和打火鐮遞給槍俠。
傑克的大聲呼喚讓槍俠醒了過來。他把傑克綁在附近的一根粗壯的樹榦上,男孩感到又餓又沮喪。根據太陽的位置來看,差不多該九點半了。
就咱們倆。
「行。沉沉地睡去吧。」
茉莉,玫瑰,金銀花,乾草……愛的氣味。愛我。
「不,沒病。有點累。走得太快了。」他指著顎骨說,「傑克,你現在能放下它了。」
一句古詩突然迴響在耳邊,不是為他唱兒歌的聲音,不;他的母親害怕這種藥片,懷疑使用它的必要性(正如她害怕柯特,不理解他鞭打這些男孩的必要性一樣);這詩句源自住在沙漠北部的曼尼族,那族人現在仍住在早被廢棄的機器之間……而那些機器還能運作時吞噬過不少人。詩句一遍遍重複著,讓他想起(這之間毫無聯繫,但就是藥片的作用)小時候擁有的一個球狀玩具,裏面會飄雪花,那時在他眼裡顯得神秘而怪異:
「該睡覺了,傑克。」
「非常美麗。那兒有田野,森林,河流,清晨有霧靄。但那只是表面的美。我母親總是說真正的惟一的美在於秩序,愛,還有光。」
「要我生活在那裡該多好。」傑克的眼中充滿渴望。
「沒事。」他含糊地說,鼻孔里仍殘留著捲煙的氣味,「你生起火了。」
槍俠以為男孩會有許多問題問他,但傑克一言未發。他幾乎頭剛著地就睡著了。槍俠也效仿他躺下。他又一次夢到傑克是一尊雪花石膏做的聖人雕像,一根長釘穿過他的前額。這讓他驚醒,大口喘息著,刺骨的寒風直灌入肺里。傑克躺在他身邊,但睡得也不安穩;他扭動著,口中還不停地嘀咕著,顯然夢神也沒放過他。槍俠驚魂未定地躺下。
傑克點點頭,但被弄暈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們今晚就睡這兒。明天我們開始爬山。待會我出去一次,看能不能打點什麼當晚飯。我們需要養精蓄銳。我要睡一會。行嗎?」
「不是。」過了一會,傑克自己回答,「我猜如果你要離開我,你早走了。」
「我也不懂。」槍俠說,「但有些事正在發生。就在我屬於的那個時間里。我們總是說『世界變了』……我們一直這麼說。但現在它變得更快了。時間也發生著變化。它軟化了。」
男孩仰頭看著他,無法控制身體的顫抖。那一刻,槍俠看到了愛麗的面容,這個特嶴的女孩站在傑克的位置,她前額的疤痕無聲地控訴著。槍俠突然十分憎恨面前的這兩個人(直到後來,槍俠才想起愛麗絲前額的傷疤和他在夢中見到的穿過傑克前額的長釘其實就在同一個位置)。傑克可能猜到了他的想法,嗚咽了一聲。但他咬起自己的嘴唇,把那個聲音吞了下去。他具有成為一個優秀的人的要素,如果給他足夠的時間,可能他會成為槍俠式的人物。
他感到有東西輕輕觸摸他的皮膚。多遠的路途啊,他感嘆。從和蘇珊躺在鮫坡蔥鬱的草地上,直到現在來到這裏。
傑克好奇地看著他手裡的東西,忍不住問:「那是什麼?」』
槍俠向左走,這次是沿著柳樹林。來到一片開闊的草坡前,他停下來,站到樹影底下。周圍一片寂靜,他隱約可以聽到傑克剛生起的火堆發出噼里啪啦的木柴爆裂聲。這個聲音讓他會心一笑。
現在。求你了。現在。

9

「啊。」槍俠點點頭,躺下。他還琢磨著傑克的話,把我自己擊倒?(注:傑克的原話是「knock yourself out」,俚語中表示讓某人沉睡或昏迷。但槍俠不懂傑克那個世界的語言,他只理解knock out的原意「擊倒」,所以他認為傑克說的是「把你自己擊倒」。)
「我想,我們會在山那邊談。」黑衣人說,「在山那邊我們會有足夠的時間商討,甚至聊天。」
退回去,槍俠。收起你的營帳,轉回頭向西北方走。在西北方,那兒還需要和槍彈形影不離的人。
告訴我你能看到的。
「是。」男孩簡短地回答,羅蘭不用回頭也知道他臉上掛著微笑。
「我也不知道。」傑克說,「突然就從我嘴裏冒出來了。我猜,這來自……你知道,以前。」
槍俠的臉板著。
他走到祭壇前,默默地站在一旁。他難以連貫地思考,有條理的思緒對他來說已經完全不可能。他覺得牙齒彷彿長錯了位置。微小的墓碑遍布在濕潤的粉色土地上。周圍的世界發出刺眼的亮光。他爬上祭壇仰面躺下。他的大腦變成了長滿奇異植物的叢林,充斥著他從來沒有過的奇怪想法。天空變成了水,他被懸在水面上。這個念頭讓他暈眩,一切都顯得那麼遙遠,那麼渺小。
「過多久你就會有反應?」傑克問。
「你能行。你也必須得行。特別是在午後。這對我們都很重要。也許剛碰到這塊骨頭時你會噁心或頭疼,但馬上會過去的。明白嗎?」
他把槍插入槍套,對傑克說:「你的襯衣,傑克。脫下來,給我。」
「沒有其他人了。我是最後一個。」
當他提著蔓藤趕到傑克等著的地方時,手上已經沾滿綠色的樹汁。
但我憑我父親的槍發過誓,發誓要報復馬藤的背叛。
我來了。
「等一等!」傑克突然止住腳步。他們看到溪流突然改變流向,幾乎來了個直角轉彎;在一塊腐蝕了的砂岩巨礫跟前,溪流冒著白沫咆哮著。整個上午他們都走在山脈的陰影中,峽谷慢慢變窄。
「比戰爭更甚。」槍俠把只剩一點紅光的煙蒂扔出去,「那是一場革命。我們勝了每場戰役,但輸了那場戰爭。沒有人是戰爭的勝利者,也許除了那些食腐動物。它們可以吃上好些年了。」
槍俠想拚命喊叫但感到透不過氣來,他徹底變得瘋癲了。
槍俠好奇地看著他。「這些山脈那麼高。你不認為會很難爬嗎?」

5

他回到火堆旁,燒水的同時將兔子剝了皮,將新鮮的兔肉和剩下的最後一罐蔬菜一起燉。好久沒享受到這樣的美食了。他叫醒傑克,看著他睡眼惺忪地狼吞虎咽。
「那其他人……你的朋友們——」
一種微弱的本能突然讓槍俠從夢中驚醒,眼前是一片如黑絲絨般厚重的黑暗。他和傑克已經越過了第一波起伏的山巒,來到這片幾乎水平的綠洲。他們離開沙漠后的這段路程十分艱辛,沒有任何遮蔽物可以抵擋炫目的陽光,他們的每一步都成為痛苦的掙扎,但他們一路上都能聽到蟋蟀歡快的叫聲從遠處的柳樹林里傳來。槍俠還能保持鎮靜,而男孩的表情就是偽裝出來的不動聲色,但這也很讓槍俠為他驕傲了。只是傑克無法掩飾他眼神中的狂躁,那種白色發狂的眼神有時會在馬身上看到,那時的馬肯定是聞到了水的氣味,但主人眼中那根無形的鎖read.99csw.com鏈讓它無法撒腿跑去找水;此時的傑克就像一匹馬,用馬刺、馬鞭都是無效的,只有靠理解才能穩住他,讓他保持鎮靜。槍俠可以估量傑克的渴望,因為蟋蟀的叫聲在他自己體內也激起了一種難以控制的瘋狂。他的手臂想找到嶙峋的岩壁好在上面擦蹭,他的膝蓋乞求他幫它們撕裂開道道流血的傷口。
茉莉,玫瑰,金銀花。仍有三葉草遺痕的乾草。從古老墳墓中傾倒出的燈油。縱情享樂的肉體。
槍俠知道自己在撒謊,但還是說:「你會沒事的。」然後又編了個更大的謊言:「我會照顧好你。」
請你不要,神諭抽泣著,不要對我冷冰冰的。這裏總是這麼冷——
他瞟了眼傑克,補充了一句:「就咱們倆。」
那天下午,男孩停下來,回頭看著正俯身在溪流邊洗臉的槍俠。
「真的。」
該怎麼做?
槍俠突然拿出顎骨,放到他面前。傑克嚇得猛地往後一縮,一臉驚恐,伸出了手臂。
在寂靜中,除了颼颼的風聲,還有什麼發出了一聲尖叫;他和男孩都聽到了。
死神……不過,不是找你的。
傑克。
告訴我,傑克會怎樣?
「記住那塊顎骨。」槍俠說。他走之前把手放到傑克的頭上,捋了捋他那頭玉米色的頭髮。這個動作嚇了他自己一跳,他趕忙用笑聲掩飾了過去。傑克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柳樹林里,儘管臉上掛著笑,但卻十分擔憂。
「你病了!」
你睡吧。
「我不懂你說什麼!」
槍俠又看到傑克骨子裡的堅毅,這種力量如此神秘,就像他講的城市裡的建築高得都能擦到天一樣不可思議。男孩的這點品質讓槍俠想到自己的另一個密友阿蘭,倒不是庫斯伯特。阿蘭十分安靜,一點都不像伯特那樣喜歡驚天動地般吹噓自己,而且阿蘭很讓人信賴,無所畏懼。
「跟我走或者留在這裏。」槍俠重複道,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一種事物分離的感覺。那一刻,眼前矮小的身影不再是傑克,只是一個男孩,一個沒有血肉氣息的東西,能夠被移動,被使用。
「讓我走。」槍俠坐起來,雙腳著地之前整個人差點從祭壇上摔下來。她遲疑了,小心翼翼地撫摸他。
突然有什麼橫掃過草地,草都倒了下來。
男孩,傑克呢?

2

男孩剛要站起來,又坐了下去,看上去心事重重。「保重。」他說,「千萬當心。」
在山那邊我們會有足夠的時間商討,甚至聊天。
是,但這是老話了。是一代代傳到你這裏的。
他眼睜睜地看著蘇珊·德爾伽朵,他的愛人,慢慢死去。
「你會照著我說的去做嗎?」
她躺在他身上。她有風做的身體,茉莉、玫瑰、金銀花堆成的胸部。
槍俠本能地掏出雙槍。男孩躲到他的右後方,只剩一個微小的身影。
黑衣人?他在哪裡?
傑克不解地看著他。
……
「等到你告訴我以後。」他說,「如果你的預言對我有用的話。」
憎恨和厭惡的表情從傑克臉上掠過,同時還有幾分不知所措。「我不能。我……我就是做不到。」
一路上太陽蹂躪著他們;甚至在黃昏,當太陽成了一個腫脹的紅球時,它還不懈地從群山之間找到縫隙追尋著他們,曬得他們睜不開眼睛,讓每一滴汗水都結晶為痛苦。
傑克又尖叫起來。
在他們前面,山脈顯示出它最後的震懾力——一面無法逾越的花崗岩峭壁拔地而起,直聳入雲霄。槍俠覺得迂迴的溪流隨時可能將他們帶到高懸的瀑布和那堵被水沖得十分平滑的不可逾越的石壁跟前,那時他們也就走到了盡頭。但這裏的空氣似乎有放大的作用,就像在高原地帶常見的那樣,看上去近在咫尺的東西其實還有段距離。他們又走了一天才來到花崗岩峭壁腳下。
他們沉默地坐著。一陣微風吹過,頗有些涼意。在吹過某個石縫時,發出了空洞的哨聲。
他一陣暈眩,拚命推搡著困住他的村民。鐵枷鎖挫著他的脖子,他聽到從自己喉嚨里傳出被勒絞得透不過氣的聲音。空氣中瀰漫著烤肉的甜美香味,但這讓他作嘔。
「不要緊。」
槍俠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在他周圍,羅蘭感到有陰魂在遊盪,甚至可以感到它的妒火和憤怒——因為它的戰利品已被奪走。槍俠踏出石圈,嫉妒受挫的氣氛立即消散。他抱著傑克回到營地。當他把傑克放下時,昏迷的男孩已經平息下來,不再扭動掙扎,慢慢睡安穩了。
「怎麼回事?」
「我得走了。」他站起來,「是時候了。」
他變得半睡半醒。
傑克的臉完全變成灰色,他沒再說一句話。他不情願地伸出手。他和槍俠就這樣手牽手繞過了溪流的急轉彎口。在巨礫另一側,他們看到了高聳的峭壁和黑衣人。
男孩就站在祭壇前,身子前後晃動著。他的雙手不停地搖擺,就像充滿了靜電一樣。槍俠高聲叫他的名字,但傑克只是含糊地支吾了一聲,像是在否定什麼。男孩的左肩上隱約露出一張臉,看上去有些驚恐,但異常興奮。然而,還不止這些。
「我們回去吧。」傑克小聲說,「我們趕快回去。」
塔。
看到槍俠蹣跚著從樹林里鑽出來,傑克很快站起來。他一直坐在火堆的灰燼旁,將顎骨放在膝蓋上,鬱鬱不樂地啃著兔骨頭。看到傑克跑過來,一臉的關切,槍俠頓時感到自己將要對男孩的背叛是那樣可恥。
槍俠只能用搖頭來回答他。他心裏有一種十分強烈的直覺……但這直覺讓他不安。
不然我還能叫你什麼?星的妓|女?風的婊子?
「孩子!」她尖叫,「羅蘭,那個男孩!」
槍俠蹲下身,拿起水袋,喝了一大口,將藥片吞咽下去。就和往常一樣,他立即感到嘴裏產生了反應:似乎一下子出現了過量的唾液。他在灰燼跟前坐下。
馬藤已不在了。黑衣人吞食了他的靈魂。這點,你清楚。
一點地獄,一抹怪異……
「我也是。」
她坐著輪椅來。我看不到其他的。
槍俠感到有東西在撫摸他——祭壇的靈魂,饑渴的女魔。突然他的大腿根部充滿了亮光,既柔軟又堅挺的亮光。他感到自己的頭向一邊扭曲,舌頭變厚了,甚至對舌頭表面的一點唾液都十分敏感。
「我們看到了一部分,因此預言的鏡子已經變暗。」槍俠,在這之外,還存在著其他世界,那兒有其他的魔鬼。這些水很深。注意門口。注意玫瑰花和沒找到的門口。

3

「你怎麼知道的?」
「跟我走或者留在這裏。」槍俠說。
「下來。」槍俠說。「我請求你這麼做。那樣你就能慢慢回答我的問題。」
他腦子裡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從口袋裡掏出有些腐蝕的顎骨。自他在驛站從說話的鬼魂那兒找到這塊顎骨,他就一直保存著。他什麼也沒想,因為他已經習慣了本能的指引。本能是他最能夠信賴的。他將顎骨高舉,直視著那個凍結了的古老的微笑,他僵直地伸出另一隻緊握的手,大拇指和小指前伸,構成了古老的叉子形狀,這是一個驅除惡魔凶眼的標符。

8

他無助地看著,兩條臂膀被四個村民死死按住,一個銹跡斑斑的鐵枷鎖壓得他抬不起頭。但當時的情況並非如此——他甚至不在現場——夢有自己的邏輯,總和現實混淆起來,不是嗎?
在傑克看到腳印的一星期後,他們看到了黑衣人,但只是非常短暫的一刻。就在那一刻,槍俠覺得自己幾乎能感到塔樓的存在,因為那一刻似乎被無限地延伸下去了。
槍俠點頭讚歎:「做得真不錯。」
他們眼前有一片突兀的岩石懸垂著形成了斜坡式的天然屋頂。當天邊只剩一抹紫光時,他們在那裡搭起了營帳。槍俠鋪開毯子,將毯子的兩邊分別固定在頭頂上的岩石和地面上,這樣藉助地勢形成了一個簡陋的單面坡斜頂小屋。他們坐在「屋」門口,看著黑暗給世界披上一件大氅。傑克將兩腳伸在懸崖邊https://read.99csw•com上,搖擺著。槍俠卷了枝煙,幽默地對傑克說:「睡覺時可別從這裏滾下去,不然等你醒過來就已經在地獄里了。」
周圍只剩下風和水的聲音,那是這個渺無人煙的地方千年來僅有的聲音。黑衣人剛才就站在那裡。自上次看到他后,已有十二年了;羅蘭又一次近距離地看到了他,還跟他說了幾句話。黑衣人居然還笑了。
傑克淡淡一笑。「這山難爬嗎?」
這個男孩是你通向黑衣人的一扇門。黑衣人是你通向「三」的門。「三」是你通向黑暗塔的路。
「我為什麼在這裏?」傑克問,「為什麼我忘了以前所有的事?」
「這話才是用過腦子后說的。現在,聽著,仔細聽我說。我離開時,我要你待在這裏。就在原地,不要走開,即使你覺得到處逛逛是世界上最吸引人的主意也別走開。如果你有怪異的感覺——說不清的那種感覺——你就拿起這塊骨頭,握在手裡。」
他只是學了幾句話罷了。
第三個?
槍俠拿出一根縫在牛仔褲邊縫上的針,從槍帶的一個空彈孔上抽出一根線。他想把傑克襯衣袖子上一長條撕裂口縫好。等他縫完讓傑克穿上襯衣時,他感到藥性開始發生作用——他的胃一陣緊抽,全身的肌肉就好像裂開了一道口子似的。
當他醒來,樹影已拖曳得老長。「生火。」他對傑克說,把自己的燧石和打火鐮扔給他,「你會用嗎?」
「你真那麼想?」
他踉踉蹌蹌地像喝醉了酒一樣。他走到巨石圍成的圓圈周圍,跨出去后頓時感到肩上沉甸甸的重量消失了。他深深地呼了口氣,發出如哭泣一般微微顫抖的聲音。他得到的預言足以讓他為這種玷污開辯嗎?他無法判斷。但他知道,到了恰當的時候,自然會有結論。他拖曳著雙腿走開時,可以感覺到她站在她的牢籠之內,看著他走遠。槍俠不知道還要過多久才會有人穿越過沙漠看到她,這個饑渴孤獨的靈魂。那一剎那,時間和機緣的關係讓他覺得自己十分渺小無助。
但他用力推開她,跪在地上。
他們趁著最後一點亮光在一片寬敞的平地上搭起帳篷。平地東北走向,斜插入山脈的中心。天氣非常寒冷,他們可以看到自己吐出的白氣,但是遠處卻傳來雷聲,天邊紅紫色的閃電看上去那樣不真實,只有在夢境中才會看到。
放馬過來吧,你這個淫|婦。
黑衣人頭頂上一撮花崗岩的碎片迸裂開;第二顆子彈打在他兜帽的左邊;第三顆落在右邊。很明顯,三顆子彈都射空了。
「呃——」
槍俠打開煙袋,一隻手伸進去把煙葉都推到一邊,直到摸到一個很小的硬物。東西被包在一張白色的破紙里,他在手指間轉玩著硬物,茫然地看著天空。最後他打開白紙,取出裏面的物品——一粒很小的白色藥片,由於長途跋涉,藥片的邊緣已有些磨損。
「呃——」
那就半睡半醒。
火焰燙了他一下,讓噩夢中的羅蘭叫了起來。他突然直挺挺地坐起來,眼前還是眉脊泗的火葬場景,幻景就像夢中的鐵枷鎖一樣讓他窒息。做夢時,他不斷翻滾扭動,一隻手碰到了只剩餘燼的木炭。他把手貼在臉上,感到夢境消散了,只剩下傑克僵硬的輪廓,像石膏般慘白的聖像。
「因為黑衣人將你帶到了這裏,因為那座塔樓。塔樓位於一種……能源網中。在時間概念里。」
「羅蘭?」男孩問他,「你沒事吧?」
「那兒美嗎?你的家鄉……你的土地?」
槍俠笑了。「對。我住的地方有個《聖經》似的名字——新迦南,人們都這麼叫,盛產牛奶和蜂蜜的土地。聖經中的迦南,人們都說那裡種的葡萄大得要用車拉。我們種的葡萄沒那麼大,但的確也是甜蜜之鄉。」
「是什麼?」
仁慈一些,槍俠。哦,我求你了,仁慈些!
紙煙的煙灰都快觸到草地了,他將煙蒂扔進火堆。和燒鬼草的火堆相比,在這裏,黃色的火焰顯得非常不同,它是如此明亮。空氣涼爽宜人,他背對著火堆躺下了。
「你昨晚的確跑開了。」槍俠說,他被傑克的表情給逗樂了,「我走得老遠才找到你。你夢遊了。」
她對槍俠提出的要求非常危險,但也許是必要的。槍俠看著樹葉間的臉龐。那些臉開始演戲來娛悅他。各個世界在他眼前出現又消失。在黃燦燦的沙漠上建起了王國,那裡機器像觸電發瘋般不停地運轉。王國敗落,坍塌,新的王國又建立起來。轉得飛快的輪軸起先就像液體無聲地流動,但逐漸慢下來,發出吱嘎聲,聲音變得尖銳刺耳,最後輪軸停下來。黑色的天幕,繁星就像放著冷光的珠寶,所有的街道形成了同心圓,街邊不鏽鋼管鋪成的下水道全被沙塵給堵塞了。一陣變換著風力的陰風吹過,帶來十月的玉桂香。槍俠看著世界在眼前移過。
「回去吧。求你了!」男孩舉起一隻拳頭,彷彿要擊打槍俠的胸部。
「這是一種葯。」槍俠解釋道,「但不是讓你瞌睡的藥片。它能讓你突然十分清醒。」
但是神諭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空氣也靜止不動,他並沒感到昨晚那種充滿慾望的觸碰。
我發過誓。
「也許吧。」槍俠回答,「我可不是研究《聖經》的學者,說不準。」
傑克不情願地脫下褪色的襯衣,交給槍俠,露出他精瘦的肋骨。
第二天,道路變得更艱險。他們試圖穿越山脈間狹窄的V字形通道。槍俠走得很慢,沒有要緊緊追趕黑衣人的意思。腳下堅硬的石塊沒有留下他的任何痕迹,但槍俠肯定他從這裏走過——在他們老遠看到他像個黑點似的爬山之後。每陣寒冷的倒灌風裡都有他的氣味。那氣味十分油膩,就像鬼草的惡臭那樣苦澀。
男孩順從地坐下。當槍俠回來時,傑克已經躺在草地上睡熟了。在他翹著的一綹頭髮末梢,一隻大螳螂重複著它行沐浴禮似的動作。槍俠大笑起來——上帝也不記得多久沒見他那樣開懷大笑了——生起火堆然後去打水。
陰影移過來,完全將他籠罩。這讓他產生了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中間夾雜著隱隱的陣痛,就像古老黯淡的恆星毀滅時爆發出紅色的光亮。在他們交媾達到高潮時,他不自覺地想到許多人,一張張面龐輪番出現:希爾薇婭·匹茨頓;特嶴的愛麗絲;蘇珊;還有十幾個人。
「我不懂你說什麼。」
飯後,他用水沖洗了吃飯的罐頭(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能如此揮霍地用水),當他轉身回來時,傑克又睡熟了。現在對傑克的這種感情,槍俠已經習慣了,他只對庫斯伯特有過這種感情。庫斯伯特和羅蘭同歲,但庫斯伯特顯得比他小很多。
又是一陣鄙夷的笑聲。「羅蘭,我並不怕你的子彈。我怕的是你逼問我要回答。」
「我們明天還待在這裏。」槍俠對他說。
「他不是牧師。別擔心。他會等我們。」
一天早晨,他們被陰冷潮濕的雲海包圍了,根本無法辨認腳下的斜坡。在石隙中間仍可見積雪,雪已經結冰了,顆粒粗大,像石英那樣閃光,但卻像沙子一樣乾燥。那天下午,他們在一堆積雪中看到一個腳印。傑克看著腳印彷彿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他驚恐地抬起頭,好像黑衣人會在腳印之上現形似的。槍俠拍拍他的肩膀,指向前方。「快走。天要暗了。」
一聲嘆息。又一陣輕輕的啜泣。槍俠覺得一陣熱流湧向大腿根部。越過樹葉中的那些臉孔,他能看到山脈——兇險、冷酷,充滿挑釁。
……

7

惟一的回應是一聲痛苦的哭聲。傑克試圖轉移視線,但彷彿定在那裡動不了。那一刻,他看上去快要被撕成碎片了——即使身體還暫時完好,他的精神也瀕臨崩潰。突然,他的眼睛往上翻白,繼而他癱倒在地。他柔軟的身軀砸到地上一點聲音也沒有,他的一隻手差點碰到支撐祭壇的石柱。槍俠單膝跪下,將傑克抱起來。他的體重非常輕,就像深秋的一片完全脫水的樹葉。
「我不喜歡這樣。」
「她說什麼?」
「會。但你幹嗎非得離開不可?」傑克忍不住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