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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傑克:恐懼在一把塵土裡 第一章 黑熊與白骨

第一卷 傑克:恐懼在一把塵土裡

第一章 黑熊與白骨

他把臉緊緊貼在蘇珊娜溫暖的肩窩,閉上了眼睛。
蘇珊娜回應地聳聳肩。我知道……但是這並不代表我喜歡它。
兩天以前,埃蒂又開始雕刻木頭——這是他十二歲以來第一次試著刻點兒什麼。他還記得小時候他很喜歡干這個,而且他也相信他肯定幹得很棒。不過他已經記不大清,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證明:亨利,他的哥哥,特別不喜歡看見他雕刻木頭。
突然他又想到了那個夢——螺旋狀的窗戶裏面冒出滾滾黑煙,黑斑一樣遮住整片玫瑰花田——而當他們經過樹門的時候,他頓時打了一個冷戰。
「那麼,如果我槍打得一塌糊塗,你會怎麼著?」
「奧茲國可不只這些。我哥哥亨利以前會時不時給我講這些故事。以後晚上沒事兒我也講給你聽,羅蘭。」
「繼續啊,」槍俠對他說。「它已經死了。」

18

埃蒂扣動扳機。
「我聽不懂,」埃蒂插口說道。「這個男孩兒傑克要麼在驛站,要麼不在,羅蘭。」
蘇珊娜低下頭,嘴唇緊閉。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接著說下去。
好像是在回應她似的,那怪獸又吼了一聲,似轟轟雷鳴,似末日來臨。

4

「老天,我完蛋了。」埃蒂輕聲說道,同時又一棵樹倒了下來,發出噼噼啪啪好似迫擊炮一樣的巨響之後轟隆一聲倒在地上,濺起地上的松針與塵土。這時,怪物開始朝埃蒂站著的空地衝過來。埃蒂發現它原來是一頭像巨猩猩金剛那麼大的黑熊,整個大地都隨著它的腳步抖起來。
他低頭看了看書,居然一點兒也不驚訝地發現書的名字恰恰是《你不能再回家》,作者托馬斯·沃爾夫。深紅色的封面上印著三個圖形:鑰匙,玫瑰和門。沃爾夫寫道,黑衣人穿過沙漠,槍俠緊隨其後。
更多烏鴉在他們身後的樹林里嘎嘎叫起來。羅蘭隱隱覺出這群烏鴉的叫聲不似平常,反而透著焦躁;聽上去就像被嚇得丟下食物驚飛出去。可是,比起琢磨這群烏鴉被嚇著的原因,羅蘭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從腦海中驅走了這些想法,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蘇珊娜身上。對一個學徒,你除了要求她再試著認真點兒射擊一次以外,別無他法。這該怪誰呢?除了怪老師還能怪誰?難道不是他教她攻擊嗎?訓練他們倆攻擊?難道這不就是一個槍俠經過所有的學習和訓練以後該有的樣子?他(或她)難道不就是訓練有素的照命令攻擊的獵鷹嗎?
他覺得鑰匙的形狀藏在這根樹枝里——那把在顎骨燃燒的火焰中曇花一現的接著又變成了玫瑰花的鑰匙。三個倒寫的V字,中間那個比兩邊的更深更寬,而且在末端還有一個小S形。這是秘密。
「把我放下來,埃蒂。」蘇珊娜說道。
蘇珊娜瞪大了眼睛。「我的上帝啊!它在那兒,就在那兒!就好像天生在那裡!」
這時,這個被原住民稱做米爾的大傢伙突然用前爪環抱住樹榦,開始拚命地搖晃大樹。埃蒂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緊緊抓住樹榦想保住小命。松樹開始像鐘擺一樣,左搖右晃。
「沒人願意記得這樣的事兒。」埃蒂小聲嘀咕。
山澗左岸有一塊巨石,羅蘭在上面放了六塊夾著雲母絲的小石片兒,在午後的暖陽里熠熠發光。
表面上的理由是因為亨利在迪恩太太去上班的時候總是照看埃蒂。他必須每時每刻看好埃蒂,因為以前迪恩家有個女兒。如果她還活著,比埃蒂大四歲,比亨利小四歲,但事實上,你瞧,她沒活下來。埃蒂兩歲的時候,她被一個喝醉酒的司機撞死了。當時她只是在路邊看其他孩子玩跳房子。
「那麼對黛塔·沃克來說,櫥櫃不是好地方,對不對?」埃蒂問道。「因為感覺上好像有點兒不對勁。」

9

我看見紅色的門,我想把它塗黑,
不再有任何顏色,我想把它塗黑,
女孩兒穿著夏衣從我身邊走過,
我只得搖搖頭,把我的黑暗趕走……
「但是我的確告訴過你。」羅蘭的語調很平靜,但是催促與緊急像一條紅線般奔騰在這平靜的表象之下。「這個男孩兒叫傑克。我犧牲了他——殺死了他——這樣我才能最終趕上沃特,讓他說話。我在山腳下殺死了他。」
這片樹林以前曾被稱做大西林,它就是這裏最巨大、最古老的生靈。羅蘭在山谷里看見的好些巨大的老榆樹在巨熊來到這裏時不過是剛剛冒出地面的嫩枝芽兒。巨熊來自遙遠的外世界,一處未知的土地,如萬獸之王一般流浪到了這裏。
埃蒂也做夢了——夢見他回到了紐約,手裡拿著一本書,走在第二大道上。
一副馬鞍掛在附近一根樹枝上,上面縫著鹿皮座墊。羅蘭一把把它拽了下來,仔細看了一會兒,然後背在了背上,皮帶在他胸前打了個結兒。蘇珊娜做了一個苦臉,正巧落入羅蘭的眼裡。他並沒有試圖解釋——離這頭死熊這麼近,即使他用最高的聲音喊出來對方也聽不見——他只是聳聳肩,攤開雙手:你知道我們會需要它的。
噢,看這個娘娘腔!今天刻些什麼,娘娘腔?洋娃娃的小房子?讓你小雞雞撒尿的小尿盆兒?一把小彈弓,好讓你假裝成大孩子去射兔子?哦……真是可愛呀!
「算了吧,埃蒂,」蘇珊娜說道。「這個男人從來不會去猜測。」
槍俠點點頭。
是蘇珊娜在搖他。她看起來非常害怕。埃蒂坐起身,伸出胳膊環抱住她。他們晚上是在赤楊林的另一邊露營的,但仍然聽得見溪水汩汩流過撒滿碎骨的空地。羅蘭睡在火堆另一邊。他睡得不好,毯子全蹬掉了,膝蓋緊貼著胸口,身體蜷成一團,沒穿靴子的雙腳看上去又白又窄,毫無攻擊性。大螯蝦的攻擊讓他失去了右腳的大拇趾,同時殘疾的還有他的右手。
「你接著,埃蒂。」蘇珊娜平靜地說。
「那個男孩兒,」羅蘭眼神飄忽迷茫地看著她說道。「是那個男孩兒。總是那個男孩兒。」
「抽屜?」蘇珊娜顯然嚇了一跳。
「老樣子。」羅蘭回答,淡藍色的眸子繼續盯著埃蒂的臉。
但是他們這兩天一直在趕路,埃蒂已經筋疲力盡。他的意識漸漸模糊……下沉。

2

羅蘭點點頭,爬著皺紋的長臉上表情嚴肅。「這個中心就是最大的入口,叫做第十三道門,它不僅統治著這個世界,也統治著所有其他世界。」
空地邊參差不齊地長著半圈暗色冷杉,散發著甜甜的氣味,粗粗勾勒出空地的輪廓。南面不遠處地面突然斷裂,下陷三百多英尺。崖壁陡峭,頁岩層層突出,形成巨型的天然石階。一條清澈的山澗從樹林中潺潺流出,穿過空地中央。溪水在軟綿綿的土地上汩汩流過,所過之處形成一條深溝,隨後在斷崖處傾瀉而下。
「沙迪克,」埃蒂小聲說道。「我聽過這個名字,但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聽過了。你想起什麼了嗎,蘇希?」
太陽升起來,他們匆匆吃了早飯,整理好行裝,重新分配了行李,然後回到了那塊楔形空地。映照在清晨的陽光下,這塊空地看上去沒有那麼恐怖了,但是他們三個仍然盡量遠離斜漆著黃黑線條的金屬盒。如果羅蘭有任何關於前晚噩夢的記憶,那他沒有表露出絲毫。他早上起來以後就像平時一樣洗漱整理,一如既往地心事重重、默不作聲。
她一路爬過來的時候身上被樹枝划傷了幾道。但是羅蘭不得不承認,只要她願意,她可以像幽靈一樣無聲無息;他居然什麼動靜都沒聽到。羅蘭從背包里拿出一塊破布(那件舊襯衫剩下的最後一塊),幫她擦乾淨胳膊上的血跡,仔細看了一會兒以後,用手指彈了彈她額頭上的小疤。「那你好好看吧,」他嘴唇微動地囁嚅道。「我猜這是你自己贏來的。」

8

「萬一我沒打中怎麼辦?」埃蒂憤怒地低聲反問。
槍俠點點頭,但是仍然盯著埃蒂。「好吧……但是你真的確定你沒有什麼要告訴我們嗎,埃蒂?」
那天晚上,吃完晚飯後,埃蒂拿出羅蘭的刀,開始雕刻。刀子驚人地鋒利,似乎從來不會變鈍。藉著火光,埃蒂一刀刀刻得很慢,也很細心。木塊在他手中翻來轉去,他一刀刻下去,紋理細密的木條就捲起來。
她想了想,點點頭說:「也許吧。」
蘇珊娜沒理他,繼續說:「那麼黑暗塔呢?是不是一種發射器?所有光束的中央能源系統?」
「不對,有時這個男人會的,」羅蘭的話讓另外兩人都很驚訝。「當猜測是惟一的選擇時,這個男人會的。但是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認為——我猜想——這些入口並不像海灘上的門一樣。我猜想它們並不通向任何一個我們知道的時間或空間。我認為海灘上的門——通向你們倆的世界的那些門——就像是孩子玩兒的那種兩邊平衡的長木板的中心支點。你們知道那是什麼嗎?」
「是的……也不盡然。」
最後一個凹槽處的S形是一個秘密,他想。他走進「湯姆與格里的風味熟食店」的門篷,把鑰匙塞進門鎖。毫不費力,門打開了。他推開門,走進一塊空曠的空地。他扭過頭,看見身後第二大道上熙熙攘攘的車流,隨後大門就砰地關上,倒了下來,此時它後面的街景卻全然消失。一切都消失了。他又轉過身繼續審視這個陌生的地方,眼前的景象讓他心驚。整塊空地被染成猩紅色,就好像這裏剛剛發生了一場殘酷的戰鬥,鮮血遍地,土壤沒法兒很快吸收。
十五分鐘以後火焰慢慢減弱,四散的火星要麼被踩滅,要麼自己熄滅。埃蒂環抱著身前的妻子坐在一邊。羅蘭坐在另一邊,雙膝抱在胸前,激動地看著橙紅色的火堆。在埃蒂看來他們倆誰都沒有發現骨頭的形狀發生改變。他們都看見骨頭燒得通紅,而且羅蘭看見它爆炸(或者是內爆?起碼就埃蒂所見更像是後者),但沒有其他了。至少他是這麼認為;但有時候羅蘭實在是個悶葫蘆,當他決定守口如瓶的時候,誰也別想從他嘴裏掏出一個字兒,埃蒂早已從以往的經驗中吸取了這個教訓。他想要告訴他們他所看見的——或者認為他看見的——可是他決定這回他也要守口如瓶,至少暫時。
「好吧。」羅蘭把骨頭舉到與視線平齊,盯著它看了一會兒,然後把它放回到腿上。「我們得談談這個的,不是嗎?這是整件事情的核心。」
扳機輕輕一扣,子彈嗖地從槍口飛了出去,就好像被她強烈的願望指引著準確無誤地飛向目標。所有的恐懼慢慢退去,剩下的只有寒冷。這時她終於有時間思考:這正是他的感覺。上帝啊——他怎麼能受得了?
「或者一個警察,」蘇珊娜說道。「有可能他在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看見了一個警察。」
世界之巔,天哪,他思忖道。低下頭,他又看見了巨熊上仰的臉,剎那間,所有清晰的思考全被抽走,腦子裡剩下的只有驚嘆。
「是的。現在,蘇珊娜·迪恩,說一遍我教給你的東西,說真話。」
她坐在輪椅里,仰頭看著他,明亮嚴厲的眼光還夾著一絲探尋。羅蘭想到——而且並不是第一次想到——蘇珊娜家鄉的那些混賬白鬼居然膽敢招惹她,他們不是勇敢到極點,就是愚蠢到極點。而他曾置身於他們之中過,所以知道答案肯定不是第一種。
突然埃蒂感覺有東西在拖他的腿,差點兒就驚惶失措地尖叫起來。他舉著羅蘭的槍猛地轉身,結果看見蘇珊娜正睜大眼睛抬頭看著他。他長舒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手槍放回老地方,然後蹲下,把手搭在蘇珊娜的肩膀上,親了親她的臉頰,在她耳邊輕聲說:「我差點兒在你的小笨腦袋裡放了一個槍子兒——你來這兒幹什麼?」
槍俠把那塊顎骨放在了膝蓋上,雙手攥成拳不停地摩擦眼睛——真是個非常孩子氣的舉動。然後他好像是為了鼓起勇氣,重新抓起顎骨,接著說下去。
那種虛無縹緲的感覺——彷彿一切都是一場夢——又一次襲上她的心頭。
蘇珊娜盯著她手裡的槍,就好像從沒見過它似的。槍口還冒著一縷輕煙,在無風的寂靜中直直地飄上去。然後,她慢慢地把槍插回綁在她胸口下面的槍套里。
「不!我肯定打不中!你來開槍,羅蘭!」她的手摸向別在槍帶里的手槍,想把它遞給羅蘭。
「那它有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驚喜?」埃蒂問道。
我不能,埃蒂回答。門被鎖上了。他不曉得他怎麼會知道這一點,但是他就是知道;非常肯定地知道。
「對。現在,我的世界里的所有東西情況都不妙。」
「我告訴你們這個男孩兒是被推到汽車前面的。被推到。現在,會是誰有可能推人呢?」
等周遭的巨響稍微靜下來,羅蘭叫道:「我覺得那東西看起來應該像一頂帽子!一頂小鋼帽!朝它開槍,蘇珊娜!一定要打中!」
「好吧;兩個都差不多,不是嗎?」埃蒂抓起一根小樹枝,在沙地上畫了起來:
她看見了……但是那東西在她看來可不像一頂帽子,反而更像一個雷達盤——不過比她小時候在那些說遠程預警線是如何保護大家免遭俄國人偷襲的新聞影片裏面看到的雷達盤要小得多。那東西比她先前練槍打中的小石塊兒要大一些,但同時距離也更遠。光影交錯,她看不真切。

7

「我還沒結束呢。蘇珊娜,扶穩杯子。」
「它要把樹冠部分搖斷!」他開始對她大吼。「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一英里,她想,跑一英里要多久?他這樣全速飛奔要多久?不用很久,如果他能在這些滑溜的松針上不摔倒的話……但是也可能很久了。他千萬別有事兒,上帝——讓我親愛的埃蒂千萬別有事兒。
「我的理智每時每刻都在被抽離。在我體內的傷口愈合之前——如果它能愈合的話——我並不適合佩戴這個。你明白的。」
埃蒂看了看這片狼藉,慢慢開始撣掉褲子和襯衫上面的骨灰。「如果我告訴你我不想成為槍手怎麼辦,羅蘭老兄?」
「快走,」槍俠又開始喃喃低語,翻過身膝蓋抱在胸前仰面躺著,「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他沉默了片刻,隨後胸口一振,撕心裂肺地喊出男孩兒的名字。一群大鳥兒從後面的林子里驚飛起來,呼呼地扇著翅膀,向遠處安靜的地方飛去。
但是他記不起來自己曾經說過如果羅蘭不停止叫什麼孩子的名字他就會用他自己的襯衫堵他的嘴。
蘇珊娜移開埃蒂的胳膊。「你說你已經開始明白這一切了。」
「上帝啊,」蘇珊娜低聲說。「在紐約推他的男人是傑克·莫特,而他在驛站看見的是你一直在追逐的人——沃特。」
「好吧。就當我不贊成你的教學方式,行嗎?不過我可不打算道歉,如果你在等我道歉,勸你還是放棄吧。」
「牛津鎮的混賬白鬼嗎?」
「看那些影子!影子,蘇希!」
羅蘭看起來好像恢復了一些神智,身上透著古怪的寧靜。「我家鄉有一句古話,蘇珊娜:『聰明的小偷才發達。』」
「曾經有一個男孩兒,」槍俠說道,低沉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緊接著他又說道:「曾經沒有男孩兒。」
「是嗎?」他走到大石頭那兒,撿起剩下的那個石塊兒,看了一會兒,朝她扔了過去。
沒有。
蘇珊娜很快把兔子收拾好。兔肉放進鍋里煮,展開的兔皮用羅蘭的一束生牛皮綁在兩根樹枝上。等吃完晚飯,埃蒂會把它刮乾淨。蘇珊娜手和胳膊一起用力,輕鬆地把兔皮推到了埃蒂坐著的地方,他背靠著一棵古松,坐在樹下。營火旁,羅蘭撕碎了一些模樣奇怪——但是肯定非常美味——的野山菌,放進鍋里。蘇珊娜問道:「你在幹什麼,埃蒂?」
「有可能。」羅蘭微微一笑,碰了碰埃蒂的肩膀。「但是即使有——也不新鮮了。」

32

他踉蹌地走了兩步,突然跌跪在地上,頭垂下來,雙手按住腦袋兩側。
「你是說磁場嗎?」蘇珊娜謹慎地說道。
「我遵照從小受的訓練,一拳伸進那個向外流沙的洞里。從洞里我掏出一塊顎骨……但並不是眼前這塊。我從公路小站的牆裡掏出的那塊比這塊大得多。幾乎不用懷疑,這是原來那些中土先人留下的。」
「那就從巨熊說起吧。」埃蒂提議。
它要大肆報復,但不是為了什麼身上的小傷口,而是為了在完全被毒死之前徹底趕走這些人……可等它跑出來,所有的神智也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有狂怒。腦袋裡面一直響著生鏽機器的嗡鳴——這個聲音在它耳邊一直吵個不停,不給它片刻安靜——而且不知怎麼的,它的嗅覺突然變得特別靈敏,一絲不差地把它引到三個旅行者的營地。
「他快被逼瘋了!」
「開槍!」羅蘭大吼道,「蘇珊娜,開槍!」
「巨熊生病了。」蘇珊娜說道。
「看見了嗎?它已經耗盡。我們在這裏找到的所有生物全都已經耗盡。即使我們不來,它們不久也會死掉。同樣,那頭巨熊本來也會死的。」
埃蒂站起身,抖了抖背包。「起碼有一件事兒值得欣慰,」他對羅蘭說。「你——還有這卡-泰特——終究能夠救那孩子一命。」
「噢,當時沃特的確在場。他們兩個都在場,他們兩個都推了男孩兒。」
「『我用腦子開槍。
她突然感到一陣驚慌——驚慌之外還有另一種感情,一種她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感情:徹心的孤獨。
「肯定有什麼。我看見了。埃蒂也看見了。我們離開海灘以後就有了。你肯定有什麼事兒,而且越來越糟糕。」
「沒什麼不對勁兒的。」他重複道。
埃蒂張開嘴想說,好吧,就讓我們聊聊黑暗塔。終於我們可以聊聊這件事兒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它是什麼,它意味著什麼,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我們到達那裡會發生什麼。但是他卻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片刻之後,他閉上了嘴。還不是時候——現在不是時候,羅蘭明顯很痛苦,而且他們此刻只有星星點點的營火驅走夜的黑暗。
「一部電影里想像出的綠野仙蹤。」蘇珊娜回答。
「奧茲國是什麼?」
「晚上就這樣了?」埃蒂問道。
埃蒂一把抱起蘇珊娜,黏乎乎的手緊緊地圈住她的腰,深深地吻住她。他身上散發出汗和松油混合的味道。她摸著他的雙頰,頸子,他濕漉漉的頭髮。她瘋狂地想要撫遍他的全身,直到完全確定他是真的。
恭喜你,羅蘭。他暗忖。你成功了。我已經成為了信徒,有人該唱哈利路亞了。
「呃,並不完全是,不過我猜這樣說也差不離。混賬話就是混賬話,不管你怎麼說。你乾的事兒就是大聲斥責我,用舌頭鞭打我。人們造這個詞兒不是沒有理由的。你說的話傷害了我,羅蘭——你還打算站在那兒說你不知道你幹了什麼嗎?」
沒有了槍,他看起來很奇怪。
他那隻健全的手摸摸額頭,停了一會兒,手指正好放在左邊的太陽穴上。她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蘇珊娜仔細想了想,然後點點頭。「我明白了……我覺得。這段時間旅行的東西真是一團亂麻,不是嗎?」
「得有人趕緊拿降壓藥,」埃蒂大叫。「羅蘭已經昏頭了。」
巨熊突然感到劇痛,暴怒地尖叫起來。一隻巨型前掌穿過密密匝匝的樹枝和松針,拍打著受傷的地方。那隻手抬起的時候,蘇珊娜看見鮮血順著手掌滴了下來,不過很快手掌又隱到了巨熊身前。蘇珊娜可以想像,巨熊現在肯定在檢查血淋淋的前掌。緊接著,巨熊轉過身來,弄出沙沙拉拉的巨響,隨後彎下身軀,四肢著地,準備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她終於看見這怪物的臉時心臟瞬間被恐懼噬嚙。泡沫塗滿它的鼻孔,巨眼瞪得好似銅鈴,毛髮蓬鬆的大腦袋晃到左邊……又晃到右邊……然後對準了羅蘭的方向。羅蘭雙腿分開站立在那裡,蘇珊娜·迪恩騎在他的肩膀上。
這種感覺就好像他在半個小時前滴下一罐強酸,現在才剛剛開始產生反應。奇怪的顏色在他緊閉的眼睛里飄來飄去。他似乎聽見有什麼聲音從點著電子火炬的長走廊盡頭傳來,在他耳邊低語。那些式樣摩登的豪華燭台把所有東西照得透亮,但是又突然黯淡下來,變成陰沉的藍色光束。然後是空虛……遺棄……荒涼……死亡。
他從來不是深切了解自己的那種人,對此也從不在乎。對他來說,自我意識是一個十分陌生的概念,更不用說自我分析。他的方式就是行動——迅速地查問一下自己內在的神秘的構造,然後行動。在所有人當中,他是最完美的產物,感情的內核被放在了本能和實用主義組成的外盒裡。他又很快想了想,然後決定告訴她實情。的確,他是有點兒不對勁兒。他的腦子出了問題,極度簡單卻也極度怪異,這快把他逼瘋了。
羅蘭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他張開嘴正想說我告訴你哪兒不對勁兒,蘇珊娜,就四個字。我快瘋了。但是還沒來得及開口,樹林里又一棵大樹倒下了——發出東西被碾碎的巨響。這回這棵樹靠得更近,而且此刻他們並不像剛才那樣沉浸在雙方意志力的比拼中。現在他們都聽見了巨響,也都聽見烏鴉焦躁不安的叫聲,都意識到樹倒下的地方離他們的營地不遠。
「那不是我,」她說道。「那是另一個女人。」她的眼光暗了下來。他不喜歡這種黯淡,但他還能忍受。正是那種眼光,就像剛燃著的火焰,加上幾根木頭就會馬上燒得更旺。
「『太遲了,槍俠。』」羅蘭回答。「他這麼說。『太遲了——從今以後,你會一直走霉運,直到永恆的盡頭——這就是你的命運。』」
「該裝置即將關閉!」當他們走進林間空地的時候,聲音從巨熊身上發出。這個龐然大物還躺在原來的地方,就在埃蒂曾經爬的那棵大樹的腳下,雙腿分開、膝蓋朝天地躺在那兒,像是一個長滿毛、難產而死的婦女。「關閉程序將在一小時零六分鐘以後完成!沒有危險!」
羅蘭輕鬆地踏著彈簧靴向埃蒂走過來,伸出手。埃蒂一把抓住,讓羅蘭拉著他站了起來。他的呼吸像被抽走了似的到現在都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幸好……看起來我每次開口說話總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23

這個把埃蒂和蘇珊娜拖離原來世界和年代的人到底多大年紀?而且,更重要的,他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趁著你們還能,好好享受吧,他想,因為前面有更多死亡的威脅。我們正過鮮血的小溪,前面等著我們的是鮮血的河流,我對此毫不懷疑。再前面就是鮮血的海。在這個世界,墳墓開裂,死人都不安寧。
「『我用眼睛瞄準。
「噢上帝——他又瘋了。我們該怎麼辦,蘇希?」
「『我不用手瞄準,用手瞄準的人已經忘記了她父親的臉。
「指南針!」埃蒂叫道。「你的確是個神鷹童子軍!」

19

羅蘭聳聳肩。
羅蘭的眼光掃向埃蒂。「你知道嗎?」
埃蒂知道這種內疚的感覺非常愚蠢,而且毫無道理,但他也知道只有羅蘭和蘇珊娜不在附近、獨自一人的時候才可以更放鬆。看來要改掉老習慣可不容易。比起與你整個童年抗爭,戒掉毒癮就如同兒戲。
「蹺蹺板嗎?」蘇珊娜問道,她的手揮來揮去地示範。
玫瑰消失了。
他整張臉亮了起來,冷硬的臉部線條瞬間消失,令他彷彿變了一個人。剎那間,埃蒂可以想像出當他們真的到達高塔時羅蘭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告訴了他們,他聽見魔鬼的呻|吟從地窖那一邊的地底下傳來,看見沙子從地窖兩面的牆縫中湧出。他走近去看見有一個洞,正在那時,傑克大叫起來,讓他趕快上去。
他們三個穿過空地,蘇珊娜坐在輪椅上,腿上放著塞滿獸皮的袋子,埃蒂則在後面推她。輪椅後面的口袋裡也塞著不少物事,那隻藏在裏面、刻了一半的木頭彈弓只是其中一件。
「你被抓住過嗎?」
「這段路有多遠?你知道嗎?」
他是那個能工巧匠嗎?這重要嗎?
「能說出來嗎?」
埃蒂抱著她走到營火旁,細心地把她放在羅蘭的左邊,他自己坐在了羅蘭的右邊。羅蘭先看了看蘇珊娜,然後又轉向埃蒂。
看那寬寬烏龜脊!
龜殼撐起了大地。
思想遲緩卻善良;
世上萬人心裏裝。
誓言在它背上立,
洞悉世情卻不幫。
愛大海也愛大地,
甚至小兒就像我。
「太好了,」槍俠嚴肅地說。「我非常想更多地了解你們的世界。」
「不行!」羅蘭叫道。「我這兒角度不行。必須你來開,蘇珊娜!這是一次真正的考驗,你最好通過!」
巨熊又開始對著埃蒂大吼,猛拍大樹,就像兇猛的拳擊手一樣。樹枝噼啪斷裂,紛亂地落在它腳下。
「你不可能殺死那個孩子兩次,不是嗎?」埃蒂輕聲問道。「每當我快要得出你和那頭巨熊一樣機械冷血的結論時,你總有一些人性的地方讓我驚訝。該死。」
蘇珊娜隨後開口,嗓音理智悅耳,聽起來像奧黛塔·霍姆斯。「好吧,這是實際發生的事情。你灌滿了皮水袋,然後就繼續趕路。現在跟我們說說那些實際沒有發生的事情吧,羅蘭。」
他們可以使用輪椅的時間比羅蘭想像的長一些。樹林里的冷杉樹都已經上了年歲,落地的針葉鋪成厚厚一層地毯,讓灌木植物無法生長。蘇珊娜的胳膊非常強壯——比埃蒂的還要強壯,她毫不費力地自己轉動椅輪,穿過平緩蔭涼的林地——儘管羅蘭覺得這種狀況不會持續太長時間。如果有被黑熊推倒的大樹擋了道兒,羅蘭就會把她從輪椅上抱起來,而埃蒂則把輪椅推過障礙。
「對,」羅蘭回答。「當然它們會隨著太陽的移動而改變方向,但是我們一直都能夠看見光束的路徑。你必須記住,光束沿著這條路徑照過來已經上千年——甚至上萬年了。你們倆抬頭看天空!」
傑克的聲音慢慢變成了機器單調的嗡鳴。絕對是個混賬,埃蒂夥計,你最好相信,這個混賬——
他說起那些沙漠中漫長的白日及短促的黑夜,他如何順著沃特生起的營火餘燼向前趕路,以及他如何最終又干又渴、步履蹣跚地到達了那個驛站。
「是的。」羅蘭看著他。「這絕對不是修辭的說法。整個世界的確正在轉換,而且越來越快。與此同時,許多東西已經損耗……瓦解……」他踢了一腳會走路的盒子的屍體,來證明他的說法。
羅蘭聳聳肩,他很難理解那種世界——聖書里不是說「別節省木棍兒,別寵壞小孩兒」嗎?——但是他知道蘇珊娜也沒說謊。「你的世界尚未轉換,」他說,「在那裡很多東西都不一樣。我自己不是也發現了嗎?」
他小心翼翼地把樹枝砍下來,削尖了細的那頭兒。樹枝變成一段約九英寸長的粗木。他掂了掂,木頭挺重的,隱隱散發出一股生命力,似乎迫切地想顯出鑰匙的神秘形狀……當然是在靈巧的手中。
「這兒就是我一生都在尋找的黑暗塔。」
「『我用心殺人。』」
羅蘭又點點頭,放開了埃蒂的手。「我謝謝你。離天黑還有兩個小時——我們幹嗎不好好利用呢?」
倒地的樹木和雜亂的灌木遮住了巨熊的腳印,同時也減緩了他們的行進速度。直到中午樹上的熊爪印都很清晰,他們一直都順著印記向前走。但是現在,快到巨熊出發點時,當時它的憤怒可能還未完全爆發,所以本來很方便跟蹤的爪印消失了。羅蘭慢慢向前移動,不放過落在灌木叢里的任何蛛絲馬跡,包括掉在樹上的熊毛。他們用了整個下午才穿過這片亂七八糟的樹林。
「是的。」
九*九*藏*書我為它們感到難過,」她輕聲說。「這真是瘋狂。」
你好,陌生人,他暗想。你好,老朋友。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你真的存在。我知道阿蘭一直相信,庫斯伯特也相信——庫斯伯特什麼都相信——但是我一直很固執。我原來以為你只是傳說中的……只是照顧我的老保姆一時興起臆想出來的東西。但是你一直獨自在這裏,從古老的年代一直存留至今,就像車站的那些水泵,或是山下的那些機器。那些崇拜破碎遺迹的緩型突變異種是不是就是那些曾經住在森林里、後來逃走的原住民的後代呢?我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但我就是這麼覺得。是的。後來我遇到了我的朋友——我的新朋友,可是他們已經越來越像我的那些舊朋友了。我們一路走過來,團結一致,歷經磨難,魔力讓我們聯合在一起。現在,你就躺在我們的腳下。世界繼續前進,而這回,老朋友,你是被留下的那個。
「熊老兄終於不叫了,」蘇珊娜說。「感謝上帝。」
「我這樣做是因為我腦子裡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必須這樣,」羅蘭回答。「那是我父親的聲音;我所有先輩的聲音。當你聽到這樣的聲音時,你不可能不立即照做。我一直受的也是這樣的訓練。至於這是什麼,我不好說……至少現在不行。我只知道這塊骨頭已經吐完最後一個字,我一路帶著它就是為了用耳朵聽這個。」
「這隻是一根針,是鋼的,完全可以當做指南針使用。現在光束就是我們的路線,這個針會顯示出來。」他又開始在隨身小包里掏來掏去,這回拿出一隻粗糙的陶杯,杯子一側有一道裂痕。這杯子是他在營地遺迹里找到的,後來他用松膠補了補。羅蘭走到溪流旁,用陶杯盛滿水,回到蘇珊娜的輪椅邊,小心翼翼地把陶杯放在輪椅扶手上。等杯中水平靜下來,他把鋼針丟了進去。鋼針沉到了杯底。
「沒有,」他回答。「對不起,夥計。」
「卡?」埃蒂問道,話音里透出一絲積聚許久的苦澀。
我不用手瞄準,用手瞄準的人已經忘記了她父親的臉。
「沒關係。我一個朋友也是這樣兒。」
那東西看起來像一頂帽子!一頂小鋼帽子!
「還有一件事兒,」羅蘭回答。
他伸出手,做了一個「瞧,這正是你聰明之處」的手勢。
她扶穩杯子,同時羅蘭推著輪椅走進空地,與金屬盒的方向構成直角。這時,鋼針失了準頭,上下浮動起來,片刻之後又沉到了杯底。當羅蘭把輪椅推回到剛才的位置時,鋼針重新浮上來,指著剛才的方向。
「噢!老天啊,快給我點兒吃的。」埃蒂氣喘吁吁地說。他扶著蘇珊娜離開馬鞍,坐到了一棵倒地大樹的樹榦上,樹身已經被熊爪抓得一道一道的。然後他就半坐半趴地倚在蘇珊娜身旁。
羅蘭點點頭。「沃特和傑克·莫特外形上的確有一些相像。我不是說他們倆長得像兄弟,而是說他們倆個子都挺高,都有深色頭髮和蒼白膚色。而且傑克只是在臨死前看過莫特一眼。而當他看見沃特的時候,他剛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又非常恐懼。考慮到這些,我認為他犯這樣的錯完全可以理解,也能夠原諒。如果在整件事裏面有誰是個混蛋的話,那就是我,我應該早點兒想透這個的。」
感測器一個接著一個被擊中,炸得粉碎。埃蒂心中的遺憾已經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冷酷。他只知道此刻他不會停,不能停,直到任務完成。
骨頭開始產生變化。不是融化,而是變化。原先像墓石一樣齜在外面的牙齒開始慢慢聚成一堆,上顎柔和的曲線開始變直,然後在尖端處塌了下去。
北方中央電子有限責任公司
花崗岩城
東北走廊

設計4守護者
序列號:AA 24123 CX 755431297 L 14
類型/種類:熊
       沙迪

注意: 亞核電池不可替換
巨熊大踏步奔跑過來,發出隆隆的轟響,讓人想起一台全速奔跑的巨型機器,身上還披著被蟲蛀的破毯子。
槍俠沒有說話,只是繼續堅持把槍遞給埃蒂。他站著的姿勢表明,如果需要的話,他會這樣站一整天。
他敲了敲圓圈的中心點。
「但是你知道的是這裡是A點,」埃蒂說。「如果我們沿直線走足夠長的路,我們就會到達世界另一端的另一個入口——姑且稱做C點。但是在我們到那兒之前,我們會經過B點,中點,黑暗塔。」
「那行,說話算話。蘇希負責桃樂絲、托托和錫鐵人的那部分,我負責剩下的故事。」他咬了一口自己那份肉,眼珠一轉表示贊同,嘗起來不錯,還摻著外面裹的葉子的味道。埃蒂很快狼吞虎咽地把他那份吃完了,胃裡發出咕咕的響聲。現在他吃飽了,氣也順了,感覺很好——實際上是棒極了。身上又有了勁兒,而且每塊肌肉都非常舒服。
「差不多十五分鐘了。你睡得像死——」她突然中斷。「埃蒂,你看起來糟透了!病了嗎?」
「我真恨自己是個瘸子,」蘇珊娜忿忿地說,但是仍然同意埃蒂把她從輪椅上抱起來,穩穩地放進羅蘭背上的馬鞍里。她剛坐穩就摸到了羅蘭的槍把。「你想要這個小寶貝兒嗎?」她問埃蒂。
「傑克,你在哪兒?」他對著夜空大叫。「你快回來!」
「是的……當然沃特也從旁協助。所以最終我救了傑克的命。當我讓莫特從地鐵站台上跳向開過來的火車時,我改變了一切。」
他們的彈藥已經足夠多;羅蘭從埃蒂和蘇珊娜·迪恩之前一直生活的世界里又帶回三百多發子彈。但是足夠多的彈藥並不代表他們可以浪費,事實正相反,老天爺也不會贊成浪費的。從小到大,先是他的父親,後來是他最偉大的導師柯特,都時常這樣教誨羅蘭,而且現在他也仍然相信。老天爺也許不會立即懲罰那些浪費的人,但是總有一天他們要為此懺悔……而且等待的時間越長,受到的懲罰越重。
「希望我永遠不用再那樣做。」她說,但是她心底深處一個小小的聲音反駁她,她等不及再來一次。這個聲音很冷。很冷。
「我只是說我這麼相信。」他微微一笑,這種特有的表情讓人想起火光中的一把彎鐮刀。「我這麼猜測。」
「過來,埃蒂。我們要找的地方就在樹林另一頭兒。我們得去看看,也得幹些活兒。」
說完,他裹上一條舊毯子和一張新鹿皮,翻了個身,離開火堆遠一點兒,然後就什麼也不說了。
蘇珊娜雙手交疊在腦後,躺在地上,看著星星在夜空中慢慢移動。
他繼續向前走,經過一家在四十九街與四十八街中間、名叫「你的倒影」的商店。他在櫥窗中掛著的鏡子里看見自己的影子,發現他比以前看上去好很多——頭髮雖然有些長,但是透出健康的茶褐色。他的衣服……呃,天哪!從頭到腳一幅傻帽兒模樣。鮮藍的外套,深紅的領帶,淺灰的西褲……他還從來沒有穿過這樣一套超級雅痞的行頭。
呃,不好。但是在迪恩家,總是亨利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直到現在,看起來這仍然是對的——不好,但是是對的。如果你深究這兩個詞,你會發現其中細微的差別。說這是對的有兩個理由,一個是表面的,一個是私底下的。
玫瑰!他的思維有些不連貫了。先是鑰匙,然後是玫瑰!仔細看!仔細看進入黑暗塔的入口!
她抬起了手槍,胃部緊張地抽搐。「抱穩我,羅蘭,」她說,「如果你抱不穩——」
「闊兒泰特,四重唱?」埃蒂疑惑地問道。
蘇珊娜在羅蘭面前擺擺手,做了個悉聽尊便的手勢。
但是他們還是先從巨熊開始。

16

可問題是,他並不知道。他也開始直面蘇珊娜在殺死巨熊之後體會到的感受;他可以說他不願意成為槍手,不願意在這個只有他們仨是活人的鬼地方遊盪,他真的最想站在百老匯大道與第四十二街路口,打著響指,嚼著辣熱狗,聽著克里登斯清水復興合唱團從耳機里發出的嘶吼,看著那些雙腿裹在超短裙里、極度性感的紐約女孩兒嘟著迷死人的小嘴從身邊走過……他可以一直說下去,直到臉色發青、喘不過氣。但是他心裏明白另一點,他很享受幾槍就轟掉這些機器動物,至少在遊戲還沒結束、只有他一個人在開槍的時候;他也很享受一腳踢翻機器鼠,儘管他的腳很疼,儘管當時他嚇得不輕。從某個說不清的方面來說,那部分——他害怕那部分——反而加深了享受的感覺。
羅蘭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在我們的故事里,卡-泰特把傑克、沃特、傑克·莫特和我捆在了一起。我剛知道傑克·莫特的下一個犧牲者是誰的時候,我認為那是一個陷阱,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因為卡-泰特不會因為任何人的意志而改變或屈服。沃特看見了,他也知道。」槍俠重重地打了自己大腿一拳,苦澀地叫道,「當我最終抓住他的時候,他一定在獨自偷笑!」
夢中的低語又在他耳邊響起:叮叮噹,噹噹叮,你有鑰匙別擔心。
「『我不用手開槍。用手開槍的人已經忘記了他父親的臉。』」
埃蒂碰了碰蘇珊娜的胳膊,她回過頭來。「這玩意兒播了多長時間了?」
「我們不會走遠的,而且她叫起來嗓門很大。另外,如果危險來自前方——我們倆是先擋在她前面的。」
「最後一次機會,」槍俠說道,「如果你覺得槍套不舒服,哪怕只有一丁點兒,都告訴我。我們不是到這兒來浪費彈藥的。」
羅蘭搖搖頭。「這不是指南針。我當然知道指南針是什麼,但是那些日子我是靠太陽和星星辨別方向的,而且即使現在我也這樣做。」
「沒必要。」羅蘭回答。羅蘭的手抓住她的腰部,把她向上舉,然後讓她盤腿坐在了地上。埃蒂慢慢地爬下松樹,仍在不停顫抖,但是她還沒看見他,她無法把眼光從巨熊身上移開。
「我的老天爺!」埃蒂顫抖著低聲說。「現在我明白你為什麼不願意開槍了,羅蘭。」
儘管他沒說出口,但當時海邊的情景在他腦海中浮現,她打飛了三頭大海怪,讓他和埃蒂免遭剝皮拆骨之苦。她回應地笑了笑,他猜她說不定也想起了同樣的畫面。
「真的沒什麼。」埃蒂感到熱血一下子湧上臉,他試圖不去看那棵吸引他注意力的白蠟樹。
他的聲音里聽不出絲毫防禦,蘇珊娜慍怒地搖搖頭。有時候她這種喜怒無常的脾氣真讓他有點兒受不了,但是他那種總是實話實說的方式也毫不遜色地讓她無法忍受。他真是她見過的最直白的人了。
埃蒂拉過一張獸皮蓋在倆人身上,過了一會兒,她漸漸止住顫抖。
她點點頭。「羅蘭認為,對初學開槍的人,如果他們不會去時不時咬給他們餵食的手,那麼就需要有人抽抽他。」
最終,原住民明白這頭熊到底是什麼,放棄了殺死它的一切嘗試。它就是魔鬼的化身——要不就是受到神的庇佑。他們把它叫做「米爾」,在他們的語言中這個詞的意思是「世界下的世界」。這頭巨熊七十尺高,獨自統治大西林一千八百多年,而現在它正在慢慢腐朽,也許是因為它吃的東西里有什麼致命的生物,也許只是因為它年紀太大,但更有可能是兩者皆有。但是原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大量的寄生蟲正在蠶食它的大腦。這麼多年來米爾一直清楚的神智終於崩潰,現在,它瘋了。

24

「我沒想過你會受傷害,我也不在乎,」他耐心地回應。「我看見你已經露出你的牙,知道你要開始咬人,所以我就在你下巴里放了根棍子。這樣做還挺有用,不是嗎?」
「蹺蹺板。」埃蒂微笑著更正道。
「在不同地點不同情況下的理解會有些偏差。它可以指垃圾堆,也可以指妓院,或是男人賭博吸毒的地方。但是就我所知,最普遍的意思也是最簡單的。」
它頭頂上有個什麼東西,忽忽急轉,發出尖銳的聲音。
「你還記得那群混賬白鬼對你和你的朋友做了什麼嗎?」
他的眼光緊緊鎖住這件東西——三個V字,中間那個比兩端的略大略深。三個凹槽……最靠邊的那個凹槽有點弧度,彎曲的樣子有點像小寫的字母s。
你必須記住這個形狀,他興奮地想。你必須記住,必須記住。
「看那兒,那些石塊兒。那些人。」
「庫斯伯特嗎?」
蘇珊娜的吃相更文雅一些。每吃兩三口她都要啜口水,在手裡把肉翻來翻去,從外向里地啃。「繼續說說你昨晚講的,」她對羅蘭發出邀請。「你說你認為你已經理解自己兩套互相矛盾的記憶了。」
「就像我說過的,驛站已經廢棄了,但是那兒還有一台抽水機繼續工作著,就在驛站的馬廄後面。我是聽見它的聲音找到它的,但是即使它不聲不響,我也找得到,因為我聞到水的味道,你知道。在沙漠里待長了,當你快渴死的時候,你真的就能夠做到這一點。我喝飽了水,然後大睡一覺,醒了以後又繼續喝水。當時我想立刻上路——這種願望就像熱病一樣濃烈。埃蒂,你從你的世界給我帶來的葯——阿司丁——很管用,但是仍然有一些熱病什麼葯都沒法兒治,我這種熱病就是其中之一。我知道我的身體需要休息,但是即使在那裡多呆一個晚上,都需要動用我每一分意志力。到了早上,我覺得已經休息好了,灌滿了皮水袋之後就上路了。我從那地方只拿了水,其他什麼也沒動。這就是實際發生的事情中最重要的部分。」
「就這樣,蘇珊娜·迪恩。」
羅蘭又點點頭。「對。但是在我離開我和沃特談話……或者做夢……不管幹了什麼……的地方之前,我從他的頭蓋骨中撿了這個玩意兒。」他舉起了這塊顎骨,牙齒那兒再一次劃過一道橙色的火光。
蘇珊娜在康涅狄格州密斯蒂克附近的海洋館里看到過鯨魚,肯定比這個怪物要大——可能還大得多——但是無疑,它一定是最大的陸地動物,而且很明顯,它馬上就要死了。它的吼聲變成了吐泡泡的聲音,而且儘管眼睛還睜著,它卻已經全瞎,什麼都看不見了。毫無目的地在營地上瞎轉的巨熊推翻了晾在架子上的獸皮,踩扁了她和埃蒂棲身的小帳篷,撞到了好幾棵大樹。她看見煙霧從那根插在巨熊後腦的小鋼棍周圍升騰起來,就好像她那一槍點燃了巨熊的腦袋。
呃……也許並不完全像打木偶,埃蒂想。他又瞥了一眼羅蘭,羅蘭面無表情地回望他,雙臂交疊在胸前。
「沒有——」
曾經沒有男孩兒。
他抬起眼。「看見這些線交叉的中心點了嗎?」
「快開槍,羅蘭!」埃蒂邊絕望地大叫邊迅速瞥向羅蘭,卻發現他仍然交疊雙臂站在原地,表情平靜冷淡,就好像滿腦子想的是一盤棋局或者多年以前的情書。
羅蘭喊聲中透出的絕望與凄涼讓埃蒂不禁打了個寒顫。他抱緊蘇珊娜,她也在瑟瑟發抖,儘管夜晚十分暖和。
「真的不知道。我常常讀不懂你的心思,蘇珊娜。」
當他們來到一片稀疏的赤楊林邊時,天色已沉,埃蒂覺得他們不得不在這片駭人的地方露營了。在林子那一頭,他可以聽見溪水淙淙流過石床。在他們身後,夕陽輻射出一道道暗淡的紅光,照進他們剛剛穿過的亂樹林,黑色的交叉圖形映在倒地的樹木上,看起來就像象形文字。
他沒有開槍,相反,他向前踏了一步,然後對著機器鼠狠狠地踢過去,用盡全力。他原來的鞋子已經換成了柔軟的鹿皮鞋,這一踢之下,震動倏地竄到膝蓋上。機器鼠發出齒輪生鏽一般的尖銳叫聲,在地上打了幾滾,然後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地上。埃蒂看見它一打粗壯的機器腿還在上下擺動,每條腿末端都有一個尖銳的鋼爪,繞著橡皮擦大小的萬向節不停打轉。
「沃特會非常巧妙。莫特會以為扮成牧師是他自己的想法……我是這麼猜的。他不會認為在他思想深處低聲地告訴他應該怎麼做的是入侵者的聲音——沃特的聲音。」
巨大的爆炸聲瞬間填滿了整塊陰仄仄的空地,在碎裂的石牆間迴旋激蕩。鋼蛇翻了兩個斤斗,蜷成一團躺在泥地上。最大的那個裝置——讓埃蒂想起他小時候的玩具拖拉機的那個——試圖逃跑,埃蒂一槍擊碎它的雷達盤,把它送上了天國。它的玻璃眼珠被打了出來,藍色火焰從眼窩處噴出,然後它重重地俯面倒在了自己的方鼻頭上。
「是的。」羅蘭盯著她答道。「這個對你來說有些含義吧,不是嗎?」
「對——因為那天不是傑克的死期。離他的死期很近,但還不是。我也感覺到了這點。也許在莫特將要動手的時候他發現有人看著他,或者有某個陌生人介入,或者——」
羅蘭聳聳肩。「我想安全。如果這怪物身體里真藏著什麼魔鬼,它也早已經逃跑了。」
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剛才的怒氣已經過去,至少現在。她認真地望向他的眼睛,「埃蒂和我……這裏不是我們的世界,羅蘭。沒有你,我們會死在這兒。我們有你的槍,我們也會開槍,你教得很好,但是我們還是會死在這兒。我們……我們只能靠你了。所以,告訴我到底怎麼了。讓我試試幫你。讓我們試試幫你。」
羅蘭閉上了眼睛。在他的腦海里,有一個聲音叫道,那男孩兒的名字叫傑克!有一個聲音回答道,根本就沒有什麼男孩兒!根本就沒有什麼男孩兒,你知道的!
雕刻最讓他著迷的地方在於可以看見,即使在動手之前。有時候,你可以看出一輛轎車或卡車,有時候是一隻狗或者一隻貓。還有一次,他記得,他看出了神像的臉——他在《國家地理雜誌》上看到過的東島的一尊巨石神像。木刻最大的樂趣就是你發現居然可以不損壞木頭也能把它變成另外一樣東西。也許你用不上所有木頭,但只要你足夠小心,可以用上大部分。
羅蘭看見他的刀深深地插在附近那棵救了埃蒂一命的松樹上。他把刀拔了下來,用柔軟的鹿皮襯衫擦乾淨。自從他們三個離開海灘以後他就穿上了這件襯衫。他靜靜地站在巨熊身旁,看著它,臉上的表情夾雜著遺憾與驚嘆。
蘇珊娜答應過會問問羅蘭……如果她射擊練得好,沒讓羅蘭氣得腦後頭髮倒豎的話。埃蒂卻覺得羅蘭不會告訴她——起碼一開始不會說——但現在是時候了,他明白,他們知道有地方不對勁兒了。
羅蘭站在營地另一邊,營火映在他身上。他又一次聽見瘋狂的聲音在他痛苦困惑的腦中響起。
「——正在關閉,一個亞核電池只有百分之二的能量在工作。這些電池——」
「你舒服嗎?」羅蘭問她。
埃蒂想到蘇珊娜,當時她先是打中了熊屁股,然後在巨熊朝她衝過來的當口一槍轟碎了它的感測裝置,然後他又想到羅蘭,不禁感到自慚形穢。與此同時,一部分的他也想去試試,就像以前在斜塔那裡一部分的他想要對抗巴拉扎和他那幫流氓兄弟。這種衝動可能有些病態,但是對埃蒂來說仍舊是難擋的誘惑:讓我們瞧瞧誰會認輸……我們走著瞧。
「好吧。抽屜是黛塔·沃克知道的一個地方,是她臆想出的地方。這是一個俚語,她從大人們在前廊喝酒聊天的閑談中聽來的一個詞。它指的是一塊損壞,或者無用的地方。抽屜裏面——抽屜這種想法裏面——有一些黛塔惦記的東西。不要問我是什麼東西;我以前可能知道,但現在已經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
「這不可能,」蘇珊娜急切地說,聲音里透出恐懼。「即使你一路靠腳走過來,也不可能花上二十年的時間。」
「可能並不是,」羅蘭回答。「在我的世界里,你知道,我們也有抽屜。這個詞對我們來說也是俚語,而且意思非常相近。」
「我們該怎麼辦?埃蒂,我們該怎麼辦?」
你總挑些奇怪的時間教課,哥兒們。

10

27

羅蘭開始收拾東西重新放回袋子。「我們該上路了。」
「那麼殺了他們,看在你父親的分上!」羅蘭叫道,「把他們全殺了!」
羅蘭點點頭,然後開始下坡。埃蒂推著空輪椅跟在後面,盡量不讓輪椅與關節般突出地面的岩石撞得太厲害。現在巨熊終於閉了嘴,他反而覺得林子里過於安靜——這幾乎讓他覺得自己身處那種會出現食人族和巨型人猿的叢林探險電影中。
「它差點兒就把我們烤熟了!」她聽上去又疲憊又憤怒。
「他說了些什麼?」蘇珊娜問道。
「你仔細聽。」
她笑了起來。「你可得說話算話,帥小伙!」
羅蘭輕聲笑出來,帶些困惑。「這是哈可斯教給我的。他在攪拌蛋糕糖霜的時候總會唱這個,他還會把勺子邊的那點兒糖塞進我的嘴巴。我們的記憶真是驚人,不是嗎?不管怎樣,我長大以後就開始相信其實這些守護者並非真的存在——它們至多是符號象徵,而非實體。現在看來我錯了。」
「我用我的心殺人,混賬東西,」她說。槍俠的左輪槍在她的手裡還在嗡嗡作響。
是的,是有些病態,好吧。
現在,當他一步步靠近金屬盒時,當年神秘的危險再次侵上心頭。雞皮疙瘩開始爬上他的兩腿、雙臂;頸后的汗毛硬硬地倒豎起來。同樣地,他感到一陣微風吹過,儘管空地邊緣的樹葉紋絲未動。
他們點點頭。
埃蒂一面費力地把蘇珊娜的輪椅推過一片狼藉的赤楊林,一面詛咒著那些打在他臉上差點兒挖出他眼珠子的破樹枝。同時,他發現他起碼可以認清一些事實,這讓他感到血冷:我想看看它的樣子是不是和我夢見的一樣,他心想。親眼看見那種東西……會非常奇妙。
「這就是你必須得做的事,羅蘭——關閉這段雙行線。在你腦海中封鎖住這段記憶,徹底把它忘掉。因為它對你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不會改變任何事情,一切已經過去了,已經結束了——」
「一個故事,裏面講一群人同過一座大橋,橋塌了,他們死在了一塊兒。這個故事在我們的世界里很出名。」
埃蒂繼續朝市中心閒蕩過去,一個個路標從身邊掠過。突然一家第二大道和第五十六街交界處的小店躍入他的視線,他一看見就意識到他要找的正是這家小店。
「不是,他們不是。」他微微一笑,他回應了她的諷刺,只是笑容僵硬,顯得一本正經。「蘇珊娜,你還記得那群混賬白鬼嗎?」
羅蘭本來正在把馬鞍的繩子在胸口打結。聽完這話,他抬起頭,熾熱的眼神讓埃蒂不禁向後一縮。「是嗎?」他尖銳地反問道。「是真的嗎?每想一次這兩個版本的現實就把我向瘋狂逼近一步。剛開始我曾經希望其中一個會漸漸消失,但這根本沒有發生。事實正相反:兩套現實都在我腦子裡愈演愈烈,像兩個處在戰爭邊緣的對立黨派一樣互相爭吵。埃蒂,你來告訴我:你認為傑克是什麼感受?你認為你在一個世界死了、在另一個世界活過來會是什麼樣的感受?」
「沒有危險!重複一遍,沒有危險!五個亞核電池處在休眠狀態,兩個亞核電池正在關閉,一個亞核電池只有百分之二的能量在工作。這些電池已無價值!重複一遍,這些電池已無價值!請向北方中央電子有限責任公司報告所處位置!請致電1-900-44!該裝置密碼是『沙迪克』。有獎賞!重複一遍,有獎賞。」
「也許我是知道。」
機器鼠背上的雷達盤突然調轉方向,朝著蘇珊娜·迪恩筆直衝過來。
只剩下一顆子彈了,埃蒂想。如果我沒打中,它就會撕下她的臉。
羅蘭一把把他拉回來。埃蒂迷茫地看向他。
埃蒂轉過身,心臟狂跳不止。自從他得知羅蘭想要留他在這個世界直到他們找到那座該死的高塔……換句話說,直到他們都腐爛成泥以後,他就沒有這麼憤怒過了。
「不對。這肯定是什麼你需要的東西,絕對不是沒什麼。如果你需要,埃蒂,我們就需要。而我們不需要的是你甩不掉過去記憶的包袱。」
他又點了點右邊的那條線。「當你離開堆滿骨頭的山腳……就是沃特等你的地方,也是一條單行線。」
那晚埃蒂與蘇珊娜在那塊被埃蒂戲稱做「射擊場」的林間空地上升起了營火,他們三個就圍坐在營火旁。這片空地對著山谷,在冬季時分絕對不是一個好的露營場所,但現在這個季節還可以。埃蒂猜想此時羅蘭的世界一定還仍然是夏末時分。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能再聽下去了,他聽上去那麼遙遠,好像遠離了一切。」
「沒什麼。」埃蒂瞥向羅蘭。「你覺得把手伸進去安全嗎?」
那個銀色的玩意兒在一根插在巨熊的頭蓋骨里的鋼棍子上急急轉動。蘇珊娜一槍正中它的死穴,雷達盤瞬間碎成上百個閃閃發光的碎片。小鋼棍本身陷入一團藍色的火焰中,這團火焰一時間罩住了黑熊的半邊臉。
老兄,這全是胡扯。你知道的。
「但是它並沒有傷到我。你打中它了,埃蒂。是你打中的。」
「哇!」埃蒂叫道。「太棒了!我真要五體投地地匍匐在你的腳下,羅蘭,只是我可不想弄皺我的褲子。」
「這個故事是我小時候聽到的,」羅蘭說。「混沌初開之時,那些中土先人——他們並不是神,但他們幾乎擁有神的知識——創造了十二守護者,守護進出這個世界的十二個入口。我聽有些人說這些入口是自然景物,就像我們看見的天上的星座或者是地球上的無底裂谷,人們把這些裂谷稱做惡龍之墓,主要是因為每隔三、四十年它會噴氣。但是其他一些人——我特別記得其中一個,是我父親城堡里的廚師長,他叫哈可斯——卻說這些入口並不是天然的,而是由中土先人創造的,只是後來中土先人因為驕傲而滅亡,入口也從此消失。哈可斯以前還說過,中土先人懊悔對彼此和對地球做過的錯事,想要做一些補償,這十二守護者就是他們最後的創造。」
還有一個私底下的原因。那個原因(有人可能會說,世界下的世界)更加強有力,因為它永遠不能被說出口:埃蒂幾乎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允許自己比亨利優秀,因為亨利實際上什麼事兒也做不好……當然,除了照看埃蒂以外。
埃蒂合上書,繼續向前走。他判斷時間大概是早上九點或九點半。此時第二大道上面的車輛還不算多。計程車鳴著喇叭,在車道間躥來躥去,擋風玻璃和漆成黃色的車身沐浴在春日暖陽下,反射出耀眼的光。第二大道和第五十二街的街口坐著一個乞丐,伸手向埃蒂討東西,埃蒂順手把那本深紅封面的書扔在了他的腿上。他發現(同樣毫不驚訝地)那個乞丐居然是那個毒販子恩里柯·巴拉扎,他盤腿坐在一家魔術商店前面。商店窗戶上寫道:棋牌屋,裏面的陳列是一座塔羅牌搭起來的小塔。塔頂立著一個巨猩金剛的模型,它的腦袋後面還長出一個小小的雷達盤。
埃蒂腰上也綁了一個羅蘭那樣兒的皮水袋。他敲敲水袋,問道:「可以嗎?」
羅蘭把幾塊用寬葉裹住的肉遞給他們倆。「最快熟悉一個新地方的方式就是去了解它的傳說。我很想聽聽奧茲國的故事。」
九-九-藏-書那麼莫特會不會知道他被利用了呢?」埃蒂問道,回想起當年羅蘭侵入他的思想時他經歷的混亂與瘋狂,他不認為莫特會不知道……但是羅蘭只是搖搖頭。
讀書……棒球……捉迷藏……數學……甚至跳繩這種女孩子的遊戲,全都是這樣,他比亨利優秀,或者會比亨利優秀,這個事實無論如何必須得保密。因為埃蒂是弟弟。因為亨利一直照看他。但是最重要的一點是私底下的原因,也是最簡單的原因:所有這些都得保密,因為亨利是埃蒂的哥哥,而且埃蒂崇拜他。
「是的!不僅是磁場,部分還是……重力……還有空間、大小、緯度之間合適的排列。光束就是把一切捆綁在一塊兒的力量。」

26

「我們不是一定要停下。我的意思是,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只是——」
「該休息一下了,吃點兒東西。」羅蘭終於說。
如果任何粗糙的薊梗伸出
高過它的同伴,薊頭就被割下;梗草
也會嫉妒。是什麼讓那些坑洞裂縫
從船塢中嚴苛的黝黑上消失,累累傷痕彷彿阻止
所有青翠的希望?這是殘忍的猛獸必須走過
走過他們的生命,帶著殘忍的意志。
——羅伯特·布朗寧《去黑暗塔的羅蘭少爺歸來》
機器人驟然停止轉動,其中一個發出高分貝的嗡嗡聲,像是警報或者警告。那些雷達盤,每個都只有半塊「好心思」巧克力排大小,向人聲傳來的方向轉過來。
「是的。」
「如果我們有一張紙和一些鐵屑,」槍俠說,「我們可以把鐵屑撒在紙的表面,鐵屑會慢慢聚成一條直線。」
這回蘇珊娜朝火堆里扔了更多木頭。古母星在南面的天空熠熠發光。她以前在學校學過一些:它並非恆星而是一顆行星。是金星嗎?她思忖。或者這個世界所位於的太陽系與其他所有東西一樣都是全然不同的?
但是他發現已經沒有時間來考慮這個問題。怪物身形巨大,而且移動迅速,他現在已經沒時間逃跑了。這時怪物的巨型身影出現在空地北面的樹叢中,幾乎和最高的樹一般高,隆隆地向埃蒂直衝過來,眼睛盯著埃蒂·迪恩,又咆哮起來。
埃蒂暗忖這些裝置到底是管什麼用的。肯定不起保護作用;巨熊天生會保護自己。他猜想,假如老沙迪克在它還年輕的時候碰上他們仨,肯定會一口把他們吞下,嚼兩口后再全吐出去。也許這些小機器人是它的維修部隊、偵察兵,或是通訊員。它們只有在自衛……或者在保護它們主人的時候具有危險性,因為它們看起來並非好戰一族。
「我們三個都到遠一點兒的地方露營,」羅蘭說。「我們走。」
羅蘭點點頭。「至少。現在它也死了……我們所知道的十二守護者的最後一個。」
埃蒂的確毫無頭緒。羅蘭被海怪咬了以後,他可以用抗生素止住炎症發作;可是這次羅蘭又發作,埃蒂卻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沒有能夠治好他的抗生素。
羅蘭把嘴湊近埃蒂的耳朵說道,「我覺得我們保持安靜會更安全一些。」
「非常好。」羅蘭聽上去很疲憊。「射得很好,又快又准。」
「難道不是嗎?」羅蘭嚴肅地說。
「『我用眼睛瞄準。』」
埃蒂感到雞皮疙瘩爬到了他的背上、手臂上,嘴巴突然變得很乾。「是這個嗎,羅蘭?是——?」
「『我用腦子開槍。』」
她的右手被輪椅扶手和左輪槍把兒擋住,看不真切。她的左手很快放了下來,微微輕顫,就像蜂鳥的翅膀。突然,六聲清脆的槍聲響徹山谷,大石頭上放著的六塊小石塊兒中的五塊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
說一遍我教給你的東西,蘇珊娜·迪恩,說真話。
既然埃蒂已經看見,他就不可能再忽視它;這條黯淡的直線就是光束的路徑,一路穿過空地四周亂糟糟的樹林。他突然感覺到漂浮在他周圍(或者穿透他身體的,就像X光似的)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一股移開這條直線的衝動,向左也好向右也好,油然生出,埃蒂不得不壓制住這股衝動。「喂,羅蘭,這光束不會讓我生不出孩子吧?」
「它差點兒就抓著我了,」他說。「整件事兒就像瘋狂的狂歡節遊行。那一槍!老天啊,蘇希——那一槍!」

15

「會什麼?」羅蘭問道。
又一棵樹倒下來,發出隆隆巨響。透過密密匝匝的冷杉,埃蒂望見木屑升騰,變成一團煙霧。那頭怪物突然憤怒地咆哮起來——那吼聲簡直讓人肝膽俱裂。
他早就知道,這兩人都是天生的槍俠。
巨熊知道,又有人來到了它的領地。它是這片森林的統治者,儘管森林廣袤,但是沒什麼事情能逃過它的注意。它並沒有和這些外來者打過照面,並非因為它害怕,而是因為他們沒犯著它,和它也沒什麼關係。可是寄生蟲繼續侵蝕它的神智,它變得更加瘋瘋癲癲,它開始相信是那些原住民又回來了。他們又會設陷阱,燒森林,玩那些老一套愚蠢的詭計。當它每天躺在距離外來者露營地三十多里的巢穴里日漸虛弱時,它開始相信這些原住民終於掌握了新的管用的把式:毒藥。
「河流是什麼?」米莉森特閑閑地詢問。
「只是一條小溪。不過,也許還不只這樣。
它又被稱做廢墟。」
「真的嗎?」
「是的,」威妮弗蕾德回答,「是真的。」
——羅伯特·艾克曼
蘇珊娜轉頭望過去,胳膊肘稍微碰了一下陶杯。水濺了一些出來,鋼針又開始亂晃……然後停了下來,指著原來的方向。
「因為我認為沃特並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他所希望的是正在發生的一切……羅蘭慢慢失去理智。我說得對嗎?」
幾秒鐘之後,他才意識到他眼裡看的是從樹墩上戳出來的樹枝,腦子裡想的卻是以前他和亨利住處的前院——想著他屁股下面熱乎乎的水泥地,巷口垃圾堆散發出的臭氣。他想起當時他左手握著一段木頭,右手拿著一把從抽屜里拿來的削皮刀。這根從樹墩上戳出來的樹枝勾起了他的回憶,讓他想起他曾經一度瘋狂喜歡雕刻,只不過持續時間很短。也許這段記憶被埋藏得太深,以至於一開始他沒有絲毫印象。
「老天啊,這玩意兒是個機器人!」埃蒂輕聲說道。
他扔掉鋼蛇,兩隻手在褲子上蹭了蹭。
他幾乎打算要說出來了——真的這樣打算。他在火光中看見的,夢裡夢見的。但最終他決定還是不說了。可能一切只是記憶而已,火中的玫瑰,夢中鋪滿整塊田野的怒放玫瑰,都只是記憶而已。他知道不能只是因為他覺得他親眼看見、心裏感覺到這些東西就把一切說出來;這樣只會讓它們變得低賤。至少現在,他還得一個人仔細想想。
她有點兒著惱地嘆了口氣,……但當她開口時,漂亮的黑臉蛋兒隱去了笑容,換上嚴肅的表情。從她的口中,他發現古老的問答教學又有了新的含義。他從來沒想過竟然會從一個女人的嘴裏聽到這些話,聽起來非常自然……同時卻又陌生而危險。
當他們去打獵、練射擊,或是羅蘭用他特殊的方式去教學,總之不在附近的時候,埃蒂就能夠專心地雕刻,發揮令人驚訝的技巧,享受其中的樂趣。輪廓在他指尖浮現;他一開始就看得很准。這個很簡單,而且羅蘭的刀讓過程更加順手。埃蒂覺得這次他可能幾乎不用浪費多少木料,也就是說,這次不會只是一把小彈弓,而能做出一件實用的兵器了。當然,比起羅蘭的左輪槍,這算不了什麼,但這是他自己的勞動成果。他自己的。想到這一點,他就特別開心。
突然,埃蒂又感到了亨利的存在,肩膀沉甸甸的。噢,看這個娘娘腔。娘娘腔是不是又從樹里看出了什麼東西?娘娘腔是不是又要刻東西啦?是不是啊?噢,真是可愛呀!
「對,」他說,「也不對。聽我說下去你應該會明白的。」
「我們在天黑前一定回來。」羅蘭承諾,向赤楊林走去。片刻之後,埃蒂跟了上去。
「你真的覺得它已經很老了嗎,羅蘭?」
羅蘭點點頭。「在這個杜撰的故事里——編造的故事——一個叫做羅蘭的槍俠在驛站遇到了一個名叫傑克的男孩兒。這個男孩兒來自你們的世界,你們的紐約市,時間大概處於埃蒂的一九八七年和奧黛塔·霍姆斯的一九六三年之間。」
他突然感到一陣羞恥,好像又做了錯事;他強烈地感到,一切秘密都必須不計代價地保住。他突然又想起來——又一次想起來——亨利·迪恩,那個後來吸毒成癮的傢伙,早已經死了。這層體認一直會讓他時不時地驚訝,只是每一次勾起的感情不盡相同,有時是悲傷,有時是內疚,有時是憤怒。而今天,在巨熊一路衝進綠色森林的兩天以前,擊中他的是最沒想到的一種感情。伴隨著飛揚的喜悅,他感到了解脫。
真有什麼嗎?一些隱隱約約的片段,如同他把老樹樁的突起想像成彈弓時經歷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埃蒂想要抓住這點印象,但是它轉瞬即逝。他覺得肯定根本從來就沒有這樣的印象;他倒是希望有這樣的印象,因為羅蘭現在這麼痛苦。
「你知道該怎麼辦嗎?」蘇珊娜睜大眼睛問道,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也許我們該叫醒他?」
有人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埃蒂嚇了一跳。原來是蘇珊娜。「過來,」她說。「我們得讓他說說話。」
槍俠搖搖頭。「卡——就是你們說的『命運』這個詞,埃蒂,儘管它的實際含義遠遠複雜得多,也難以定義。而泰特指的是有相同興趣或目標的一群人。比方說,我們三個就是一個泰特。卡-泰特就是指許多人因為命運聚在了一起的地方。」
羅蘭打住話頭,定定地看著這塊骨頭,片刻之後,又把它放了回去。「後來,在傑克……在他死了以後……我終於趕上了我一直在追的那個人。」
他舉起槍,瞄準羅蘭的心臟,用他自己都幾乎不認識的粗啞聲音說:「如果這槍里還剩下一發子彈,你就可以不用再去考慮那座該死的塔了。」
可是搖晃他的手總是不肯放棄。夢開始變暗,第二大道上汽車尾氣的氣味變成了炭火——氣味淡淡的,因為火堆基本已經滅了。
羅蘭點點頭。「是的。我想兩套記憶都是真實的。一個比另一個更真實一些,但是並不是否認另一個的真實性。」
她說話的口氣——帶點傲氣,帶點淘氣——好像想讓羅蘭對她著惱、甚至生氣。但是羅蘭以前也曾經像她這樣,他還沒有忘記初學者總是暴躁易怒,情緒高漲卻又總在不恰當的時候發作……同時他也意外地發現了自己的能力。他可以教。更重要的是,他喜歡教,他有時在想柯特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受。他猜是的。
埃蒂驚叫了起來,感到極度噁心。他趕緊撣他的眼睛嘴巴,卻突然一晃失去平衡,還好他及時鉤住身邊的一根樹枝。穩住身形后,他繼續撣,想趕緊抹掉一身黏乎乎的蟲子。巨熊又開始咆哮著猛力擊打這棵大樹,大樹就像狂風中的桅杆一樣劇烈晃動起來……幸好巨熊的前爪最高能夠到的地方離埃蒂棲身的樹枝還差七英寸。
埃蒂靠向蘇珊娜,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圈兒,做出「Okay」的手勢,抬起眉毛詢問:行嗎?
巨熊又發出一聲長長的咆哮,蠕滿小蟲的黃色泡沫滲出前爪,凝結成塊兒。如果他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張完全瘋狂的臉,(他琢磨著他實際上看到過,他曾多次與那個十足的潑婦黛塔·沃克眼對眼接觸)那麼他現在就看著這樣一張……但是,感謝上帝,這張臉在他下面三十英尺,那對尖銳的前掌最高碰到的地方離他腳底也有十五英尺。而且,與其他那些被巨熊用來發泄的樹不同,這棵樹還活著。
「如果我們離開這個入口,還會這樣兒嗎?」埃蒂問道。
埃蒂可沒有浪費這關鍵的空隙。他像樹上的猴子一樣爬了上去,只停下一次檢查槍俠的手槍是不是還牢牢別在他的腰間。他可被嚇壞了,幾乎相信已經半隻腳踏進了棺材,(他還能指望別的什麼嗎,既然現在亨利已經不在身邊照看他?)但是同時他感到有大笑一場的衝動。被趕上樹了,他想。這怎麼了,運動迷們?被一頭巨熊趕上樹了。
「早餐。」她說。
「現在我想把這個從未存在的男孩兒的故事暫時擱一擱。讓我先說說實際發生的事情。行嗎?」
空地向前伸展了好幾里,爬上一個緩坡,而聳立在地平線交界處的正是一座高塔,就像一根巨大的石柱,直衝雲霄,如此之高以至於他幾乎都看不見塔頂。巨大的塔基周圍開滿了鮮紅欲滴的玫瑰,而越向上越細的塔身卻透著一股子詭異的優雅。建造塔樓的石頭並非埃蒂想像中的黑色,而是煙灰色。窄窄的窗戶沿塔身螺旋狀地開上去;窗戶下面建有幾乎看不到盡頭的樓梯,一圈圈繞上去。從遠處看去這座高塔就如同一個巨型的深黑色驚嘆號,植根于大地,矗立在無盡的血紅玫瑰中央。藍天籠罩在上方,棉花似的白雲輪船一般飄浮其上,無窮無盡地繞著黑暗塔的塔尖打轉。
「是的。真正的原因——我們叫做卡-泰特的代理——並不重要。我的第一手經驗告訴我莫特像老狐狸一樣狡猾。只要他感覺一丁點兒不對勁兒,他就會放棄行動,再等下次機會。
但是記住,他又一次告訴自己……但在他腦中的聲音聽起來並不像他自己。那聲音聽起來更沉、更老——一個陌生人的聲音。記住玫瑰……和那把鑰匙的形狀。
「那個並非真實但應該發生的故事嗎?」蘇珊娜問。
「我想他把它稱做守護者,」蘇珊娜回答道。
巨熊的身體仍然散發出令人作嘔的熱氣。大團的寄生蟲從它的嘴巴和鼻孔中逃出來,但幾乎立刻就死了,白色蠟狀屍體在巨熊的腦袋兩側堆得越來越高。
「我不知道。」埃蒂一眼瞥見槍俠掛在左臀的手槍,槍外面裹著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獸皮,放在槍套裏面。從羅蘭躺著的位置很容易拿到這把槍。埃蒂最後加上一句,「我覺得我不敢。」
他搖搖頭。「最好不要,我想。現在還不行。」
「黛塔偷了我藍阿姨的瓷盤子——那可是親戚送給她的結婚禮物——她拿著瓷盤子到了抽屜——她的抽屜——把盤子摔得粉碎。那個地方是一個堆滿垃圾的碎石坑、一個垃圾場。後來,她時不時和路邊客棧的男孩子勾三搭四。」
他認出了這個聲音,不管他喜不喜歡,那是亨利的聲音。這讓他幾乎聽不下去。
她停了下來,雙唇顫動,眼光投向火堆。當她再次抬起眼看向四周時,羅蘭和埃蒂在她眼睛里看見淚花閃動。
她又試了試槍帶。槍帶緊緊地綁在她胸前,就像肩套一樣。(這是羅蘭的主意,活像碼頭工人的綁腰帶。)模樣看起來很簡單,但卻是花了好幾個禮拜時間試來試去——還有許多裁縫活兒——才能像現在這樣合身。一截磨舊的左輪槍檀木槍把從更破舊的塗油革槍套里露出。這槍帶和左輪槍以前都是槍俠的,槍套就掛在他的左臀。現在他用了快五個禮拜的時間才領悟到槍套再也不會掛在那了。那大海怪讓他現在完全成了個左撇子槍手。
「小站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我猜從很久以前,甚至那頭巨熊還年輕的時候開始,這個小站就已經空了。我在那兒蹲了一宿,然後又繼續趕路。這就是實際發生的事兒……但下面我要告訴你們另一個故事。」
「這又是什麼花樣?」埃蒂問道。
「說得好,你就把這句話寫在明信片上,然後寄給《讀者文摘》吧。」埃蒂把刀塞進腰帶,挑釁地盯著羅蘭。「現在我們總可以出發了吧?」
「不論怎麼樣,你和埃蒂都不是孩子了。如果我再把你們當做孩子也是錯的。如果說需要任何考驗,你們也都已經通過。」
他們身後,巨大的吼聲繼續從死熊體內發出,告訴他們關閉程序將在四十分鐘內完成,就好像這是它與這個世界最後的交流。埃蒂已經等不及了。歪歪倒倒的冷杉樹相互傾斜,形成一道樹門。埃蒂暗忖:這才是羅蘭黑暗塔探尋旅程真正開始的地方,至少對我們來說。
「光束?」蘇珊娜問道。「什麼光束?」
埃蒂心想:他這樣提到那種快把他折磨死的絕望對他來說已經是極限了。
太壯觀了!埃蒂驚嘆道。太壯觀、太奇偉了!但是突然他原來那種喜悅與勝利混合的感覺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種忐忑的情緒,好像世界末日正在逼近。他向四周望了望,恐懼地發現自己居然站在塔樓的陰影裏面。不,不是站在裏面,而是被活埋在裏面。
「子彈剮中了小石塊兒,」羅蘭回過頭對她說,「但是有時候剮一下就足夠了。假使你剮中了一個人,讓他失了準頭……」他突然打住。「你為什麼那樣兒盯著我?」

29

他一隻手撥開了綠油油的灌木枝,幫她清除了視線障礙,讓她全神貫注地望著那塊空地。她看完以後羅蘭鬆了手,樹枝又遮了下來。
「即使他以前希望這樣,他也不可能這樣做了,」埃蒂又說道,「因為在羅蘭找到海灘上的那些門之前,他早就死了。當羅蘭穿過最後一道門進入傑克·莫特的腦袋時,老沃特呼風喚雨的日子早已過去。」
他點點頭。「這個世界的方向也在移動。」
「我還記得哈可斯曾經跟我講過的故事,」他說。「要是我只有保姆的話,埃蒂,你早就進了熊肚子了。你們世界里的大人是不是常常會叫有問題的孩子戴上他們的思考帽?」
「噢,好吧,這談話可真夠長的。」埃蒂澀澀地說。
埃蒂點頭表示同意。
「什麼都沒想起來嗎?」羅蘭又問。「一丁點兒也沒有嗎?」
埃蒂和蘇珊娜驚恐地對望一眼,埃蒂連忙跳到羅蘭身邊。「怎麼了?羅蘭,出什麼事了?」
她照做,接著羅蘭緩緩地把她推進空地,在剛才進來的地方停了下來,羅蘭小心地把輪椅轉了方向,背對著入口。
羅蘭沉思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好吧。最後一個問題,回答完我們就不再討論這個話題了。你是不是發現了我的……我的問題出在哪兒?」
她的聲音給了他勇氣。他徑直走向那棵筆直的白蠟樹,從皮帶里拔出羅蘭的刀子。
「噢,我可一點兒不在乎。」埃蒂的回答讓蘇珊娜笑了起來。
「嗯。」埃蒂終於擠出一個字,努力地挺了挺身子。「只是剃了頭。」
他轉向她。「那東西是衝著你來的,蘇珊娜,它想要把你掀翻。」
「什麼男孩兒?」埃蒂狂暴地大叫。「什麼男孩兒?」
埃蒂還想繼續往夢境里鑽,他可不想現在就醒過來。在他走到熟食店、用鑰匙打開門進去、看見玫瑰花田之前,他可不想醒過來。他想重新再看一眼無垠的玫瑰紅地毯、籠罩頭頂的碧藍天空、帆船一般漂浮在天空的白雲,以及遠處的黑暗塔。他的確害怕從恐怖高塔中散發出的黑暗,那種黑暗好像要把任何靠近的人生吞活剝似的,但是這並不阻礙他渴望再次看見這一切。需要再次看見這一切。
「夏恩?夏恩是誰?」
「白人小夥子。她跟著他們去停車場,挑逗誘惑他們,然後一走了之。那些停車場……也是她的抽屜。那是個很危險的遊戲,但是她年輕、敏捷,也足夠卑鄙,所以她玩得得心應手、樂在其中。她到了紐約以後開始在商店裡偷東西,這個你們倆都知道。她總是去那些大商場——梅西百貨、金倍爾百貨、布魯明戴爾百貨——偷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當她想要開始進行這些瘋狂的舉動時,她腦子裡會想:今天我會去抽屜那裡。我會從白人那裡偷點兒東西,弄點兒藏品,然後摔個粉碎。」
她的笑容一僵。
「但是它並沒有。」羅蘭舉起這塊骨頭。「如果關於那個男孩傑克的記憶是錯誤的——我也知道是錯誤的——那我又怎麼會擁有它呢?我用這段記憶替代我扔掉的那一段……我扔掉的那一段關於驛站地窖的記憶是真實的,但我從來沒有去過地窖!我從來沒有和魔鬼說過話!我只帶了水一個人上路,其他什麼也沒拿!」
「什麼?」蘇珊娜尖叫道。「什麼剩下的?」
「我好像看見什麼了,」蘇珊娜不是很確定,「但是——」
羅蘭站在地鐵入口模樣的金屬盒前面,蘇珊娜穩穩地跨在他右髖部。埃蒂把輪椅停在空地邊緣後走了過來。那種規律的嗡嗡聲越來越響,腳底的震動愈演愈烈。他意識到這是一台機器發出的聲音,這機器不是在金屬盒裡面就是在它下面。感覺上這聲音並不是在敲著他的耳膜,而是深深埋在他腦袋或內臟里什麼地方。
「是的,你會的……除非你想整晚都盤腿坐在這兒。瞄準那些轉動的小帽子。」
「很好。」
羅蘭沒有答話;他也沒有必要答話。他正在做的事情——用他的刀挖出巨熊的一隻眼睛——不言自明。整個過程非常快,乾淨利落。當他把熊眼挖出來以後,他將這個軟塌塌像果凍一樣的棕色小球平放在刀刃上,停了一會兒,然後彈了出去。又有一些蠕蟲從空洞洞的眼窩裡面爬了出來,掙扎著向熊鼻子方向蠕動,很快也死了。
曾經,大西林里住著最古老的原住民,(羅蘭在過去幾個禮拜常常發現的一些遺迹就是他們留下的)就是因為害怕這頭總是不死的巨熊,他們最終背井離鄉。當初,當他們發現在這片新領地還有這頭巨熊時,他們曾經試圖把它殺死,但是儘管它全身被|插滿箭,暴怒狂吼,卻並沒有真正受傷。而且它非常清楚這些箭都是哪裡來的,與森林里的其它野獸不同——甚至不像那些在西面沙丘上作窩產仔的兇猛山貓。它非常清楚;它根本就知道誰在用箭射它。它知道。為了報復箭在它的粗皮厚肉上留下的痕迹,它抓走了三個、四個,也許是六個人。只要可能它就抓孩子,抓婦女。它根本不屑去抓那些男人,這是對那些原住民最大的羞辱。
這個裝置急急轉動,反射出一道道亮光,而且埃蒂能夠聽見它發出的尖銳聲音。他以前有過幾輛舊車——就是那種在二手車市場、擋風玻璃上塗著特別推薦字樣的舊車——他覺得這個裝置發出的聲音就是那種如果不及時換掉就會僵住的軸承發出的聲音。
蘇珊娜盯著他,危險閃爍在原本黯淡的眼睛里,讓他想起溫和的阿蘭被惹毛時的眼神。
「看見了嗎?即使天上的雲也必須遵從。」
「對。是卡。」羅蘭說著向金屬盒走去,伸手摸了摸盒子正面相間的黃黑對角線。「我們找到了圍繞世界邊緣的十二個入口的其中一個……通向黑暗塔的六條道路的其中一條。」
羅蘭嘴角勾起一抹笑。「開個玩笑而已。」他說。
這真好笑,他想;即使在街上碰見他老爹也不會認識。但是他可以感覺到這些話的確起了作用,清空了思緒也安撫了他的緊張心情。他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當槍手的料——這個念頭他幾乎從沒有過,即使他知道那晚在巴拉扎的夜總會發生槍戰時他非常鎮定——但是他知道的是當他一字一句吐出槍俠教給他的東西時,他體內有一部分非常喜歡那種籠罩全身的冰冷感覺以及那種所有事物清晰呈現在他眼前的體驗。而另一部分的他也悟出這隻是又一種致命的毒品,與殺死亨利和幾乎殺了他自己的海洛因沒什麼太大差別。可這種認知絲毫也沒有改變此時此刻緊繃的快|感,這快|感像在狂風中振動的緊繩一樣抽|動著他的神經。
他從羅蘭手上一把抓過槍帶,粗暴地系在了自己的腰上。他應該感到欣慰,他想——在夜裡難道不是他看見這把槍離羅蘭那麼近、然後開始擔心如果羅蘭真的瘋了會發生什麼嗎?但是他並沒有感到絲毫安慰,反而只有恐懼、內疚和一種陌生的傷痛,痛得讓他想哭。
記住,他想。記住這朵玫瑰……記住鑰匙的形狀。
比起羅蘭和蘇珊娜,埃蒂更早聽見巨熊的腳步聲,但是也早不了多少——他一心沉浸在創作的喜悅中,這股衝動如此強大,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無法影響他。他幾乎一直都在壓抑這種衝動,而現在他心甘情願地被完全控制。
槍俠伸出健全的左手,握緊了埃蒂的右手。「我想你知道一個秘密。」
他搖搖頭。「你動作更快,你也知道這個。」
埃蒂惟一沒打中的是那隻不鏽鋼老鼠,子彈只是咻地擦過它的金屬後背。機器鼠猛衝出圓形軌道,繞著跟在蛇後面的盒子模樣的機器轉了半圈兒,然後以驚人的速度穿過空地。它發出憤怒的咔嗒聲,越跑越近,這時埃蒂看見那東西的嘴邊長著一圈長長的尖銳突起,看起來並不像牙齒,反而更像縫紉機的針尖,一張一闔。他暗想,這些玩意兒終究不像木偶。
「安靜點兒!」蘇珊娜呵斥道。「聽他說完!」
黑熊發出痛苦的咆哮,身體直豎起來用後腿站立,前掌在空氣中亂舞。它瘋狂轉圈,蹣跚搖晃,同時開始扇動兩隻胳膊,好像要飛起來似的。它試著想再大吼一聲,可是只能發出古怪的顫聲,聽起來好像空襲警報。
「呃,」埃蒂說,「我猜我們該上路了。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話都是這樣說的吧。」
他一個個指著石塊兒,從左移到右。
「不管如何,肯定是一個瘋媽媽編出來的。」埃蒂說道。
這頭巨熊的真名並不叫米爾,而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名字,它像一座大廈、一座高塔,在樹叢間移動。它渾身長滿毛,雜亂地插著斷枝和針葉的大腦袋不停地左搖右晃,頭頂紅棕色的眼睛里噴出熾熱的癲狂。它時不時會打個雷轟轟的大噴嚏——阿嚏——這時鼻孔里就會噴出一團白蒙蒙的霧氣,其中全是蠕動著的寄生蟲。它的前掌上長著三寸長的曲爪,能毫不費力地推倒一棵棵大樹。體液和糞便混合的怪味兒從龐大的身軀散發出來,所過之處留下一串深陷的腳印。
廣播聲停了下來。此時埃蒂看見羅蘭挽著蘇珊娜正站在空地的邊緣,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當這個錄音廣播再次響起時,埃蒂終於擺脫了噩夢帶給他的震撼。他站起身,走到羅蘭和蘇珊娜那兒,心裏暗自琢磨著這個廣播是多少世紀之前錄製的。當初肯定是設定只有在系統全面癱瘓的情況下它才會被播出。
羅蘭站起身來,他的膝蓋砰砰作響,像是開槍一樣。「我們必須換營地了,」他說。「這兒的土地已經毀了。我們練習射擊的那塊空地可以——」
「你必須攻擊,」他的語氣仍然十分耐心。「如果不是這樣,你就一個都打不中——你會用你的手和槍去打,而不是你的眼睛、你的頭腦、你的心。是把戲嗎?是自大狂嗎?我不這麼認為。我覺得,蘇珊娜,你才是自大的那個,你才是那個喜歡玩把戲的人。不過這也沒讓我有什麼不高興,恰恰相反,不會攻擊的槍俠就根本不是槍俠。」
她扣動扳機,用羅蘭教給她的方法連開兩槍,沉悶的爆炸聲穿透了巨熊搖樹發出的喀喀聲。兩發子彈都正中巨熊屁股的左側,中間不過差兩英尺。
埃蒂小的時候常常會想起他的姐姐,尤其是他在聽梅爾·艾倫解說揚基棒球隊比賽的時候。擊中球時梅爾會大叫:「上帝啊,他全打中了!我們呆會兒再見!」呃,那個醉鬼撞倒了格洛麗亞·迪恩,上帝啊,我們呆會兒再見。現在,格洛麗亞已經在天堂安息,但並不是因為她不走運,也不是因為紐約州在那個醉鬼第三次答應改過後決定不弔銷他的駕駛執照,甚至也不是因為上帝一時大意;一切都得歸咎於(就像迪恩太太一直告訴她兒子的那樣)當時沒有人在旁邊照看格洛麗亞。
「怎麼樣?」他又問。
土裡有東西在移動——咔咔嚓嚓作響。四個……不對,有五個,儘是些小金屬裝置,最大的不過小狗大小。埃蒂明白這些都是機器人,或者是像機器人的裝置。它們外形十分相像,而且對於巨熊來說它們無疑都只起一個作用——在https://read•99csw•com每個裝置上面都有一個快速轉動的微型雷達盤。
「那是什麼?」羅蘭問道。
到底應該怎麼辦?站在這裏開始開槍,還是像火燒屁股似的拔腿就跑?
不對,有危險,埃蒂邊想邊撿起幾塊逃過巨熊臨死前痛苦掙扎、未被撕碎的獸皮。對我該死的耳朵來說危險很大。那塊先前他雕刻的木塊兒還在附近;他連忙撿了起來,塞進了蘇珊娜輪椅後面的口袋。同時,槍俠慢慢扣上圍在腰間的寬皮帶,拉緊生羊皮帶子。
「不會嗎?我小時候,埃蒂,有許多地圖。其中一幅我特別記得,叫做西土之偉大王國。地圖上有我的家鄉薊犁,然後是丘陵領地,我成年以後這個王國被暴亂推翻,連年內戰。然後是山丘,沙漠,山脈,以及西海——綿延一千多里——但是我卻花了二十多年時間才走過這段距離。」
我肯定打不中!我知道我打不中!
「埃蒂!你沒事兒吧?」蘇珊娜衝過來,看見他腦袋垂著站在那裡,雙手撐在大腿根部,張著嘴想要呼吸。
一瞬間,那塊白色的殘骨就躺在火里,看起來好像半抹鬼笑。突然,它開始發出耀眼的紅光,照亮了整塊空地。埃蒂和蘇珊娜大叫一聲,連忙舉起雙手遮住眼睛。
「我們走,」羅蘭說道,「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說完之後,他暈了過去。
「沒有幻覺,」羅蘭打斷了他,用他那淡藍色士兵的眼睛盯著他倆。突然,他做了一件誰都沒有想到的事兒……埃蒂發誓羅蘭自己都不知道他會這麼做。

22

她搖了搖頭。
當第一隻烏鴉衝上天空驚恐地叫起來的時候,他並沒有聽見。他已經在想像——在希望——能不久以後用弓箭射樹了。
埃蒂雙膝跪下,猶豫地伸手去摸那個標籤,這頭巨獸的身體深處繼續發出悶悶的噼啪聲。他望向羅蘭。
「是的。」
他把顎骨扔進了火堆。
「你這個暴君,自大狂——」
「是你該說點兒什麼的時候了,」蘇珊娜的嗓音低沉清透,如音樂般悅耳。「如果我們是你的夥伴,羅蘭——而且無論你喜不喜歡,看起來事實正是如此——那麼現在你應該開始把我們真正當成夥伴對待。告訴我們到底哪裡不對勁兒……」
「呃,這部電影叫做機器戰警,裏面的主角和蘇珊娜殺死的巨熊沒什麼太大差別。你怎麼知道她應該朝那個地方開槍?」
槍俠接下去說:「在這十二個入口處,中土先人都設置了一個守護者。小時候我的保姆——還有廚師哈可斯——教給我的童謠中都有守護者的名字……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其中有熊,這不用說,但是還有魚……獅子……蝙蝠。還有烏龜——它很重要……」
「扶穩杯子,蘇珊娜。」
埃蒂感到臉燒了起來,他低著頭,死死盯著自己的腳,感覺羅蘭那雙淡藍色的戰士的眼睛直勾勾看進他困惑的心。
巨熊的頭蓋骨後面長出了個什麼東西,埃蒂覺得就像小型的雷達盤。
「如果昨晚那隻蝙蝠襲擊我的時候你不是帶著這該死的玩意兒,我就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
當年在埃蒂完全沉迷於毒品以前,他曾經和一幫朋友開車去新澤西州聽速度金屬搖滾樂團——炭疽與萬人大死亡——在草地鎮的音樂會。他覺得現在這頭巨熊發出的不斷重複的廣播並沒有炭疽樂隊的演出那麼吵,但是他也不是百分之百確定。在他們離林中空地還有半里地時,羅蘭終於想出一個辦法終止噪音的折磨:他從他的舊襯衫上撕下六塊布片,塞進每個人的耳朵。但是即使塞了布也不能完全阻隔這連續不斷的巨響。
「我相信的是,如果當初我沒有進入傑克·莫特,他那天仍然不會去推傑克。那天不會。為什麼?卡-泰特。就這麼簡單。當和我一起開始這段旅程的最後一個朋友死的時候,我就發現我自己又一次處在了卡-泰特的中心。」
「的確自相矛盾——同時既是肯定又是否定。除非解決這個矛盾,否則我會一直分裂下去。這真是糟糕,但是基本分歧已經變得越來越大。我可以感覺到這種變化,只是……沒法兒說出來。」
「『我不用槍殺人。用槍殺人的人已經忘記了她父親的臉。
「夠了。」羅蘭說。
「入口,」埃蒂沉思。「你的意思是門。我們又回到這個問題上了。這些可以進出這個世界的門在我和蘇希來自的世界也能開啟嗎?就像我們沿著海灘找到的那些門一樣?」

14

6

他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我不記得了。」
「如果他真瘋了,他可能會傷害我們的。」蘇珊娜說道。
「我的老天爺啊!」
「是的。我們倆談了很久,他和我……漫長的談話。我後來睡著了,等醒過來時沃特已經死了,至少死了一百年,有可能更長。他除了一堆骨頭外什麼也沒留下。這倒也符合當時的情況,我們所在的地方本來就堆滿累累白骨。」
他覺得是一把鑰匙。

31

羅蘭停下來,放下蘇珊娜。然後他伸伸腰,雙手放在臀部扭動身子。
洗鍊的藍天籠罩著這片如畫美景,間或幾隻烏鴉嘎嘎地劃過天際,顯得焦躁不安,好像暴風雨即將來臨。但是羅蘭嗅了嗅空氣,卻沒有聞到一絲雨意。
「如果你們倆想在這裏露營,那就恕我不奉陪了,」蘇珊娜說。她的臉色在氤氳的暮氣中看起來慘白。「我要走得遠一點兒。我可不喜歡這裏給我的感覺。」
埃蒂低頭看看蘇珊娜。
「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蘇珊娜顯得憂心忡忡。
她驚訝地看了他一會兒,什麼也沒說,接著仰天大笑起來。「噢,我猜這全取決於你怎麼看。我能說的就是,羅蘭,如果上帝真的決定一切,我可不希望看到他作出讓我們餓肚皮的決定。」
「我們離要找的地方不遠了,」羅蘭說道。「它推倒所有東西是為了清除視線里的障礙。我們的熊兄弟可不想要什麼驚喜。它雖然個頭大,可是並不傻。」
「以後我也會告訴你們這個的。現在,我們走。」
「我並沒有靠腳走,大多都是在騎馬,」羅蘭說。「我偶爾會放慢腳步——是這樣說的吧——但是大多數時間我都在趕路,逃開約翰·法僧,那個率領起義者推翻我的國家、還想把我的頭掛在他後院的旗杆上的暴徒頭子——他這麼想也有理由,我猜,畢竟我和我的同胞也殺死了不少他的人——而且我還偷了他非常珍貴的東西。」
「羅蘭?」蘇珊娜問道。她走近他,伸手環抱住他的肩膀,發現他在顫抖。「羅蘭,到底怎麼了?」
「我們這兒也這麼講,這種說法就來自於守護者的故事:每個守護者都應該有一副外腦,長在他們自己腦袋的外面,在一頂帽子里。」羅蘭頓了一下,深深地看了他們一眼,又微笑起來。「看上去那玩意兒並不特別像帽子哦,是嗎?」
「『——可是嘲弄奚落從來傷不了我。』」羅蘭接著說。

5

他閉上眼睛,一隻手掬成杯形放在痛得快裂開的頭上。他真想知道備受折磨的神經到底什麼時候會綳斷。
巨熊突然劇烈地抽搐起來。它弓起背、伸出前掌,開始瘋狂地抓自己的臉,蠕滿小蟲的血立刻噴了出來。隨後它轟地跌倒在地上,大地同時顫了一下,然後它就躺在那兒不動了。經過了這麼多世紀之後,這頭被原住民稱做米爾——世界下的世界——的巨熊,死了。
這回她朝他笑笑,「羅蘭,這回這老槍帶可終於舒服了。現在你是想讓我開槍呢,還是我們就坐在這兒聽頭頂上的烏鴉唱歌兒?」
「但是我提起過他,」羅蘭說。「實際上,我叫過他的名字,在我感染最嚴重、差點兒快死的時候。」槍俠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開始模仿埃蒂的聲音。他模仿得非常像,讓蘇珊娜忽然感到一陣詭異,毛骨悚然。「『如果你再不閉嘴還要叫那天殺的孩子的名字,羅蘭,我會用你自己的襯衫堵上你的嘴!我再也不想聽見你叫他了!』你還記得你這樣說過嗎,埃蒂?」
他正站在外面看的時候,一個他認識的人從街角走了出來。那是傑克·安多利尼,他穿著一身香草冰淇淋色的西裝三件套,左手拄著一根黑色拐杖,被大螯蝦抓得只剩下半邊臉。
槍俠首先打破沉默,從嘴裏迸出四個字,聲調平穩卻帶著有些怪的重音:「幹得很好。」
「我不知道。」
埃蒂慢慢爬到最下面的那根救了他一命的樹枝,跨坐在樹枝上。「聖母馬利亞,」他說。「我竟然正看著這東西,我還不敢相——」
「不是分裂,是疊加。」

25

「看!」羅蘭憤怒地打斷他。「就看看你周圍!你看見了什麼?一個像孩子的陀螺般慢下來的世界,正如它以我們無法理解的方式加速前進那樣。看看你的獵物,埃蒂!看看你的獵物,看在你父親的分上!」
「好吧,」她回答,「我就告訴你為什麼我這樣兒盯著你,羅蘭。因為你乾的整件事兒就是一套卑鄙的把戲。你說過你不會打我,不能打我,即使我亂髮火……但是你要麼是在撒謊,要麼就是個傻瓜,我知道你不傻。人們並不總是用手打人,這點每個男人、女人都能證明。我們那兒有一小段兒順口溜,『棍子石頭打斷你的骨頭——』」
「『我不用手開槍。用手開槍的人已經忘記了她父親的臉。
「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一個可怕的想法在他腦子裡出現過,只是以巨熊的樣子出現——它那雙通紅的溢滿仇恨的眼睛,(而且不是也有一種困惑藏在這對眼睛的深處嗎?)和足以致人于死地的利爪。埃蒂的視線飄向那把左輪槍,就放在羅蘭健全的左手邊,他想起當他看見機器蝙蝠向他們衝過來的時候,他的速度是多麼的快,快得就好像他的手已經消失。如果槍俠真的發了瘋,而且如果他和蘇珊娜成為他瘋狂攻擊的對象,那麼他倆根本沒有勝算。一點兒勝算都沒有。
「我該再開一槍嗎?」她有點兒不確定地問道。巨熊還在跌跌撞撞地瘋轉著圈兒,只是它已經站不穩,開始左搖右晃。它突然撞到一棵小樹,彈回來幾乎摔倒,然後又開始轉圈兒了。
在夢裡是春天。天氣溫暖,整個城市繁花似錦,思鄉之情從心底深處被勾了出來。好好享受這個美夢,儘可能地做下去,他想。好好品嘗……因為這是你能離紐約最近的地方了。你已經不能回家了,埃蒂。已經不可能了。
埃蒂立刻搖頭。
埃蒂一路上試著想像擁有自己已經死亡的記憶到底是什麼感覺,但是始終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
一切已經夠糟了,但是他心裏明白還有更糟的:如果現在他面前開啟了一扇可以回到紐約的門,他不一定會回去。至少在他還沒有親眼看見黑暗塔之前他不會回去。他甚至開始相信羅蘭的癲狂是會傳染的。
「不知道。但我知道很遠,而且這段距離每天都在生長。」
又一陣叫聲從他們身後遠處的樹林深處響起——那是暴怒的狂吼。又倒下一棵樹,好像一陣迫擊炮。干木,槍俠心想,死樹。
但是那晚,那個夢再也沒有回來。
巨熊咆哮著猛衝過來。
這時突然有人在搖醒他。
「羅蘭,聽我說,」埃蒂急切地說道,「如果你拿著的那塊顎骨的確來自於驛站,這可能是一回事。但是也有可能整件事都是你的幻覺——驛站,那個孩子,會說話的魔鬼——然後有可能你拿了沃特的顎骨誤以為——」
巨熊留下的腳印很容易找到,卻不太好走。沿著腳印他們走出空地,大約五里地光景,面前出現了一片不完全是沼澤地的泥潭。他們穿過濕地,終於走到一塊較堅實的山坡。羅蘭大口喘著粗氣,褪色的牛仔褲已經濕到了膝蓋,但即使這樣,他比起埃蒂也還算好的。埃蒂發現把蘇珊娜的輪椅推過爛泥潭真是一件費力的苦差事。
「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殺死任何東西的——這不過是些碎石塊兒。」
「我不知道。和我一道躺下吧,蘇希。」
「這個我記得。但是我也記得我肯定跟你說過那個男孩兒,他是如何從高架橋跌落深崖的。正是這兩套記憶間的差距快讓我崩潰了。」
羅蘭彎腰抱起蘇珊娜,為她撣去身上的泥土。他的動作帶著一種無私的情感,彷彿母親在為後院土地上打過滾兒的孩子撣去身上的泥土。「我從來沒想讓你道歉,也不需要,」他說。「兩天前蘇珊娜和我有過相似的對話。不是嗎,蘇珊娜?」
亨利的職責就是要確保不會再有同樣的事兒發生在埃蒂身上。這就是他的職責,而且他也照做不誤。但這可不是個簡單的活兒。亨利和迪恩太太都這麼認為。他們倆經常提醒埃蒂,亨利是作了多麼大的犧牲來保護埃蒂的安全,讓他遠離醉酒的司機、強盜、癮君子,甚至那些在附近天空盤旋的外星人、那些會從不明飛行物上下來駕駛著核電發動噴氣式雪橇抓走小孩兒的外星人。所以不能讓亨利再有一絲不舒服,因為這個巨大的責任已經讓他精神緊繃。如果埃蒂做的事兒的確讓亨利緊張,那麼埃蒂必須立即停止。這是報答亨利的方式,以感謝他總是照看埃蒂。當你這樣想的時候,你就會明白比亨利優秀對亨利是多麼不公平。
「奧茲國可不是我們的世界。就像蘇珊娜說的,它只是一個想像的世界——」
「歡迎來到瘋人院上物理課。」埃蒂低聲咕噥。
埃蒂這回什麼問題也沒問,所有的憤怒與困擾在腦海中驟然消失。他趕緊趴下,發現槍俠的左手擋在他一側。我的上帝,他想,他不可能那麼快,沒有人能那麼快。我已經不差了,可蘇珊娜比我快,但是跟他比起來,蘇珊娜就像一隻沿著玻璃山坡向上爬的烏龜——
「說出來。」埃蒂回答。「如果有什麼,你知道,重要的事情發生,我會說出來,告訴你們倆。但是現在不行。所以如果我們想到達目的地,夏恩,老夥計,讓我們準備出發吧。」
埃蒂伸出小指掏了進去,繃緊神經,只要感到即使一丁點兒電流,他都隨時準備縮回手指。他在眼窩裡面摸到了一塊冰涼的肉,幾乎有棒球那麼大,然後又摸到了一根繩子。其實那並不是繩子,而是蛛絲一樣細的鋼線。他抽回手指,看見那點紅色的光點最後亮了一下,然後就永遠熄滅了。
「它是十二個中的一個!」他大叫道。「守護者中的一個!肯定是!但是我以為他們已經——」
「是的。」
就這樣,槍俠開始對他們娓娓說起他漫長經歷中最近發生的故事。埃蒂斷斷續續聽過一些,但他現在仍然聚精會神。蘇珊娜也同樣,只是所有這些都是她第一次聽到。他說起街角上那家永遠在玩「看我的」牌戲的酒吧,名叫席伯的鋼琴手,額頭長著道疤、名叫愛麗的女人……還有食草人諾特,黑衣人救了他,起死回生。他還說起那個癲狂的信徒希爾薇婭·匹茨頓,以及那場世界末日般的大屠殺。當時他,槍俠羅蘭,殺死了城裡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埃蒂回頭去拿蘇珊娜的輪椅。沒有人讓他這麼做;他只是想單獨呆一會兒,恢復他的自我控制。現在槍戰終於結束,而他身上每一塊肌肉仍然在輕輕顫動。他不想讓另外兩個看見這個——不是因為害怕被他們誤解為恐懼,而是因為他們倆有可能會知道其中的真正原因:過度的興奮。他喜歡這一切,即使加上那隻差點兒剝了他頭皮的蝙蝠,他還是喜歡。
「呃,你猜猜好了!」埃蒂叫道,他聲音里明顯的熱切讓槍俠明白,埃蒂從來沒有放棄回到他自己的世界——即蘇珊娜的世界——的願望,即使是現在。並沒有完全放棄。
火堆中突然傳出一陣咳嗽聲,一簇火焰向外竄出。蘇珊娜尖叫跑開,不停拍打裙子上的橙色火星。火焰騰得更高,躥向繁星點點的夜空。埃蒂卻一動不動仍然沉浸在幻覺中,完全被這華麗又恐怖的幻象驚呆了,甚至都沒有注意到火花在他的皮膚上跳躍。接著,火焰黯淡下去。
羅蘭壓根兒沒有理睬他;現在他已經慢慢明白埃蒂的玩笑和小丑舉動都是他自己應付壓力的方式。庫斯伯特也差不多……至於蘇珊娜,她倒是與阿蘭挺像的。「最讓我生氣的是,」羅蘭繼續說道,「我應該知道的。畢竟我進入了傑克·莫特,而且可以知道他的想法,就像我知道你的,埃蒂,還有你的,蘇珊娜。我在莫特腦子裡看見了傑克,從莫特的眼睛里看見的,而且我知道莫特打算對他下手。不僅如此,我還阻止了他。我只需要進入他的身體就行了。他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因為他所有精神都集中在他的計劃上,實際上他認為我不過是叮在他脖子上的蒼蠅。」
兩天以前,當蘇珊娜在剝兔皮、羅蘭在做晚飯的時候,埃蒂在營地南面的樹林里看見一根樹枝從樹墩上很滑稽地戳出來,一瞬間一種怪異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他覺得這就是人們常講的似曾相識。他直勾勾地盯著這根看上去像是變形門把的樹枝,嘴巴剎那間變得很乾。
他沒理會。他還受得了。如果她不是槍俠,那他就是個笨蛋。「如果我們是在做遊戲的話,我可能不會這樣做。但這不是遊戲,這是……」
木頭裡有什麼東西正在耐心地等待某人——像他一樣的人!——來開發,來釋放。
羅蘭淡淡一笑。「如果你活了兩三千年,你也一定會是個瘋媽媽。」
「你們倆坐得離我真近,」他說道。「就像戀人一樣……或者說像監獄里的看守。」
「白種男孩兒,你可把我的輪椅弄得夠臟啊,」蘇珊娜說。「這會弄到我身上。」
一件東西尖嘯著掠過他的頭頂,拔掉他一撮頭髮。緊接著,槍俠從臀部的位置開槍,連著三聲槍響好似驚雷,淹沒了尖嘯聲。那東西一頭栽下,落在躺著的埃蒂和跪著的蘇珊娜中間。在埃蒂看來,它像只巨大的機器蝙蝠,一側銹跡斑斑的蝠翼虛弱地拍了一下土地,好像是不甘心喪失了機會,然後就一動不動了。
「生活就是荒謬的!」
最大的裝置看起來有點像埃蒂六、七歲生日時得到的玩具拖拉機;它來回移動,把地上的骨灰攪起小團灰雲。另一個裝置看起來像不鏽鋼老鼠。第三個看起來像由一節節鋼塊接起來的鋼蛇——一拱一拱地移動。這些裝置在溪流另一邊繞成圈兒移動,在地上刻出一道圓形軌跡。這幅景象讓埃蒂想起小時候在他媽媽堆在家裡前廳的《星期六晚間郵報》上看見的卡通連環畫。卡通畫裏面,男人總是抽著煙在地毯上踱著方步,焦急地等待他們的孩子出世。
「羅蘭——」
「我還記得拿這骨頭時的想法,」羅蘭說。「我記得一清二楚;當我記憶中的時間還沒有重疊之前我就記得這麼多了。我當時想,『既然我想找到男孩兒,扔掉手頭的東西只會帶來霉運。』只是那個當口,我聽到了沃特惻惻的笑聲——那種卑鄙的陰笑,以及他的說話聲。」
羅蘭饒有興味的表情突然一變,視線越過羅蘭左肩。「快趴下!」他大叫。

13

「在我們的世界里,打小孩兒是被上等人不齒的。」蘇珊娜的聲音澀澀的。
「別擔心我!」
羅蘭搖搖頭。「我不知道它通向哪裡。也許哪兒也不到……也許任何一處。我的世界里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你們倆肯定都明白這點。而且以前我知道的事情也已經改變了。」
把他驚醒的並不是樹木倒下的巨響,卻是南方傳來的點四五手槍的槍響。他抬起頭,嘴邊帶著笑,用沾滿木屑的手捋了捋額前的頭髮。他背靠空地中的一棵古松,在那一瞬間,金色的光束穿過綠葉,斑斕地灑在他臉上,這樣子看起來帥極了——這個年輕人一綹不羈的黑髮總要滑下來遮住他高高的額頭,堅毅的嘴唇富有表情,栗色的眼睛里閃著靈動。
那晚,他們在死熊正東方十五里的地方紮下營地,然後全都疲憊不堪地睡著了,(甚至連羅蘭都睡了整宿,儘管他一晚上怪夢不斷)直到第二天早上日出時才起身。埃蒂什麼話也沒說,生了一小堆火。在他望向蘇珊娜的當口,附近的林子里傳來一聲槍響。
「我的天哪!」她喃喃說道。
「不可能,」蘇珊娜說。「我朝它開槍的時候它流血的。」
「蘇珊娜,把我教你的東西再複述一遍!」
埃蒂搖搖頭。
「我會的。」他低聲說。
一小群鳥向他們飛過來,但是在穿過光束路徑的當口,它們開始向東南方向偏斜。儘管埃蒂親眼看見這些,他的眼睛卻無法相信。當這群鳥最終擺脫|光束的影響后,它們又沿著原來的方向飛去。
羅蘭搖搖頭。「不是那種意義上的邊緣。它指的是光束髮出的地方。起碼我是這樣聽說的。」
「這就是我小時候聽說過的世界。這些×就是入口,在世界的邊緣圍成一圈兒。如果我們畫六道線,把這些入口兩兩連接起來——就像這樣——」
「——即將關閉!關閉程序將在一小時零六分鐘以後完成!」
羅蘭並沒有表示反對,但是只過了不到十五分鐘,他們就走到一個向下的緩坡,同時樹林里多出許多年輕一些的小樹:白樺,赤楊,還有一些發育不全的楓樹掙扎著在土壤里穩住根腳。針葉地毯變得越來越薄,蘇珊娜的輪椅經常會碰到樹間的灌木,這些小枝子擊打著不鏽鋼的輪輻,卡嗒卡嗒作響。埃蒂把所有重量都壓在輪椅把手上費勁地推,這樣他們才能再勉強前進四分之一里地。後面山坡變得越來越陡,腳下的土地也更加鬆軟。
不是你,夥計;你會很長、很長時間睡不著。
埃蒂瞪大眼睛,看向那塊顎骨。「會說話的魔鬼?你是說那玩意兒?」
蘇珊娜微微前傾,碰了碰羅蘭握在手裡的那根顎骨。她很害怕,但是她還是摸了摸這根骨頭。「而且聊聊這個。」
太好了,他想,感到一陣寬慰。就是這個地方,正是這兒。小店的窗戶上掛滿了肉和乳酪,招牌上寫道:湯姆與格里的風味熟食店。晚會大盤是我們的特色!
「想來看看,」她也輕聲回答,一點不感到尷尬。說著她把視線轉向盤腿坐在一旁的羅蘭。「而且,我自己一個人留在那兒有點兒害怕。」
一轉眼,他瞥見了羅蘭的另一把槍,掛在附近的樹枝上。他開始在想,從什麼時候起羅蘭開始身邊不帶任何一件武器就離開。這個問題又引出了另外兩個:
「埃蒂!」她叫了起來。「快來看!」
「我覺得它是機器人,」埃蒂說,「但也不完全是。蘇珊娜也沒錯——惟一被擊中會流血的機器人是奎克州10-40,我們那兒的人把它稱做電子人,羅蘭——就是那種一半是機器一半是血肉的東西。我看過一部電影……我們跟你提過這部電影的,對吧?」
也許,他暗忖。但是這回我一點木料也不能浪費。浪費一成都不行。
「埃蒂?」蘇珊娜好奇地問。「怎麼了,親愛的?」
埃蒂壓下想把木頭藏在身後的那股可笑的衝動,說道:「沒什麼。我想我大概可以,你瞧,刻點兒什麼。」他頓了頓,又說道:「只是我刻得不是很好。」他聽起來好像是在試圖打消她的疑慮。
「不舒服。我屁股很疼,繼續走吧。只要別讓我跌下來就行。」
接著,他毫無預兆地踏進樹林,對著空地另一邊在轉圈兒的機器人大喊道:
「好吧,」埃蒂最終開口說。「我明白這個基本的矛盾了。你的記憶被分裂成兩半兒——」
「你為什麼這麼做?」蘇珊娜最終開口問道。「為什麼,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畫的是什麼?」
「是呀,」蘇珊娜回答。「他們都這樣說。」
他想,年輕和戀愛的感覺真不錯。即使這個世界都成了墳墓,這種感覺還是很好。
蘇珊娜順著發出聲音的方向望過去,突然她回頭睜大眼睛,心急如焚地盯著槍俠的臉。「埃蒂!」她叫道。
埃蒂聳聳肩,對羅蘭報以一個虛弱的微笑。「不信就不信吧。那你今天早上感覺怎麼樣,羅蘭?」
雲雀又開始歌唱,但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埃蒂定定地看著羅蘭蒼白的臉和那雙熾熱的淡藍色眼眸,居然無言以對。
「什麼東西,羅蘭?」埃蒂好奇地問道。
「我想,」羅蘭說。「我也開始糊塗了。」
埃蒂不耐煩地哼了一聲,很不高興被分心,但是羅蘭的眼神毫不退縮。埃蒂只好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努力從腦海中摒除雜念:這些過舊的裝置發出刺耳的尖叫,他身上很痛,蘇珊娜在身邊手撐著地看著他,而且她也離地面最近,所以如果他射偏了,蘇珊娜最可能成為那些機器人的報複目標。
「該背你走了,女士。」羅蘭開口說。
我不用手開槍。用手開槍的人已經忘記了她父親的臉。
今天羅蘭和蘇珊娜來到了樹林中一片空地,離他們的營地不到一英里。現在他們在那個營地裏面已經住了將近兩個月,營地對他們就像家一樣。日子每天都差不多,很快就溜走了。槍俠羅蘭的身體慢慢痊癒,與此同時他教給埃蒂和蘇珊娜種種必需的本領,他倆也在努力學習:如何開槍,如何打獵,如何清理乾淨那些獵物;如何拉展、鞣製、處理獵物皮毛;如何盡量不浪費地利用獵物的各個部分;如何通過古恆星識別北方,通過古母星找到南方;如何好好傾聽這片位於西海東北方六十多英里的森林里的聲響。今天埃蒂沒跟過來,但是槍俠羅蘭也並沒有不高興。他一直知道,記得最牢的知識往往是自學得到的。
傑克·安多利尼死神般的聲音再次響起,撞擊著他的耳膜:一千個世界,埃蒂——一萬個世界!——那列火車穿越其中的每一個,如果你能讓它開動。如果你確實能讓它開動,你的麻煩才剛剛開始,因為這個裝置絕對是個混賬,你將沒有辦法關閉它。
「因為世界已經轉換了嗎?」
亨利在他們家附近的操場上教埃蒂打籃球——那是紐約的郊區,市中心的高樓大廈如同夢境一般聳立在天邊。埃蒂比亨利小八歲,身形小很多,但他也更靈活。他對籃球有天生的直覺;只要他一到這坑坑窪窪的水泥場地上,只要他手裡有球,所有動作就像印在他的腦袋裡一樣流瀉而出。他跑得更快更靈活,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比亨利優秀。如果他沒在和亨利打球的過程中認識到這一點,那麼亨利暴戾的眼神和在回家的路上總對他老拳相向也應該讓他有所領悟了。亨利號稱那些拳頭都是他的小玩笑——「畏畏縮縮,吃我兩拳!」亨利總會興奮地大叫,然後埃蒂的胳膊就得挨上砰砰兩拳——這拳頭感覺可不像開玩笑,反而更像是警告,彷彿亨利在說你可別給我裝樣兒,打球的時候可別讓我顯得愚蠢,我的小弟弟;你最好記著,是我在照看你來著。
蘇珊娜看了他一眼。「什麼?」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撿起一根枝子,撣去上面的松針,在地上畫了一幅圖。
羅蘭搖搖頭,說:「把你的槍交給埃蒂,蘇珊娜。」
她困惑地瞥了他一眼。一瞬間,像是話到嘴邊,可是她只是聳聳肩走開,什麼也沒說。她肯定不會明白埃蒂居然會對花時間雕刻感到羞恥——她父親可是整天都在干這事兒——但是如果真有什麼事情要談的話,她猜埃蒂肯定會自己過來。
他用手指點了點左邊那條線。「這是你到達公路小站之前的記憶——一條單行線。」
「你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一個僵局,誰都別想贏,親愛的。」埃蒂喘了口氣,用粘滿樹液的手擦了一把前額的汗,順手把黏乎乎的一團甩了下去,正好砸在怪物的臉上。
「奧黛塔!」他叫道,在關鍵時刻叫出了他們最初相見時她的名字。「千萬別把槍弄掉了!看在你父親的分上!」
「我們該怎麼辦?」她對羅蘭大叫道。「它會把埃蒂搖下來的!我們該怎麼辦?」
他覺得全身毛毛的,像有小蟲子在身上爬。也許柯特時不時也會有相同的感覺,雖然他外表顯得強硬粗魯。他希望她能射好……她必須射好。但是如果他把這種強烈的願望表達出來的話,只怕會適得其反。
羅蘭慢慢兒把手放下來,旋好槍膛,把左輪槍放回到她綁在胸前的槍套里。「沒什麼。https://read.99csw.com
他朝火堆里又扔了幾塊木頭,紅色的火焰騰地竄上黑暗的夜空。隨後他又坐回到另兩人中間。「我將給你們講一個真實的故事,」他說,「然後再給你們講一個並非真實……但應該發生的故事。
「現在我們已經知道路線了,」羅蘭耐心地回答,「目前這也就足夠了。蘇珊娜·迪恩,我們會越走越快的。」
「『我不用手瞄準;用手瞄準的人已經忘記了他父親的臉。
「對。我甚至閃過這樣的念頭,如果傑克·莫特真打算要那男孩兒的命,我應該袖手旁觀,讓他得逞。這樣就可以避免現在這種快把我撕裂的矛盾情況。但是我不能那樣做。我……我……」
埃蒂仔細檢查那條蛇。與巨熊不同,它看起來完全是人工製造,由金屬、電路板,和好幾碼(也許是好幾里)的蛛絲一樣細的電線組成。但是他看著手中這半條蛇,發現它不只在表面有點點銹跡,裏面也生了銹,而且還有一塊濕漬,彷彿油漏出來或水滲進去。濕氣腐蝕了一些電線,貌似青苔的綠色物質爬滿數個指甲蓋大小的電路板。
羅蘭搖搖頭。「如果你想這樣下山的話,你會……你們怎麼說來著,埃蒂?……連爬帶滾?」
「那玩意兒藏在樹里,」羅蘭平靜地說。「起初我自己也沒看見。這個時辰的光線總會騙人。」他頓了頓,然後又平靜地繼續說道:「她從來都沒有暴露在危險中,埃蒂。」
「我只會看著你。我想我只會這麼著。」
「我沒問題。」
「放回去,哥們!」埃蒂感到劇烈的矛盾攪翻了五臟六腑;他緊握拳頭,但是仍然感覺到手指在顫抖。「你覺得你在做什麼?」
「就像《聖路易斯雷的大橋》一樣。」蘇珊娜低聲說。
「可以。」羅蘭回答。「現在已經不多了;我們出發之前每人還多一點兒。這樣大家都會有水喝。」
埃蒂發現這個樹墩一側的突起里好像藏著什麼東西,他想他也許能借用一下羅蘭的刀,看個究竟——羅蘭的刀可是他用過的最鋒利、最堅硬的工具。
「那我們到底該怎麼到那兒?我坐在這見鬼的輪椅上,你們倆在後面推?我們這樣子朝黑暗塔每天走三里就已經不錯了,你知道的。」
「你有什麼毛病,羅蘭?你為什麼要提起那些無聊的事兒?」
她的左手接住了小石塊兒,右手仍然放在槍套邊,他讚許地看了她一眼。她的槍打得比埃蒂更好、更自然,但是她這課學得沒有埃蒂快。假如當時她也在巴拉扎夜總會的槍戰現場的話,也許她會學得更快。此刻羅蘭看見她終於也學會了。她看了看小石塊兒,發現上角有一處最多十六分之一英尺深的凹痕。
蘇珊娜跟著埃蒂,膝蓋上放著一個她自己縫的儲物袋。埃蒂把獸皮遞給她,她連忙塞進了袋子。一切都收好以後,羅蘭拍了拍埃蒂的胳膊,遞給他一隻背包。背包裏面基本上都是腌好的鹿肉,羅蘭在一條小溪上游三公里處發現了一塊天然鹽鹼地。埃蒂發現羅蘭已經背上了一隻相似的背包,另一隻肩膀上還掛著一個袋子——撐得鼓鼓囊囊,裏面裝的全是小零小碎。
「我想說,你想什麼根本不重要。」說完,羅蘭轉而盯著牆角的那個金屬盒,似乎不想再繼續這段對話。埃蒂以前見過他這樣。當話題變成應該、能夠、必須的問題時,羅蘭幾乎總是不願再說下去。
叮叮噹,噹噹叮,你有鑰匙別擔心,傑克頭也沒回地說道。埃蒂低下頭,發現他的確有一把鑰匙,模樣很原始,就是三個V字形的凹槽。
你該怎麼辦,埃蒂?羅蘭的聲音突然問道。好好想想。這是你惟一比那畜生強的地方。你該怎麼辦?
噢,看這個娘娘腔,亨利總是說,今天刻些什麼,娘娘腔?洋娃娃的小房子?讓你小雞雞撒尿的小尿盆兒?噢……看呀,真是可愛呀!
「我希望你能把這個該死的空馬鞍一直都掛在肩膀上!」蘇珊娜對著槍俠叫道。
「這點我毫不懷疑。」羅蘭說……然後他昂起了頭。整個樹林陷入一片寂靜。
他彎腰湊近陶杯,發現水已經從杯口溢出。鋼針慢慢上浮,浮到水面以後就像軟木塞似的浮著,不再轉動。鋼針一頭指著他們身後的入口,另一頭筆直地指向前面古老的密林。「他媽的——一根浮針。現在我算是什麼都已經見過了。」
「這個男孩兒是誰,羅蘭?」蘇珊娜問道。
「我還以為還剩七分鐘呢。」埃蒂說。
埃蒂扔掉木塊,把羅蘭的刀朝左側十五英尺的大樹擲過去。刀在空中翻了兩圈,徑直插入樹榦,露出半截刀把不停地震顫。他抄起羅蘭的點四五手槍高舉起來。
一切全不對了。
他一遍又一遍含糊地低吟著一些話。聽了幾遍以後,埃蒂意識到他跪倒在那塊蘇珊娜殺死巨熊的空地時說的也是這句話:快走——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羅蘭歇了一下,然後又開始呼喚那個男孩的名字:「傑克!你在哪兒?傑克!」
她臉上露出理解的表情。「傑克·莫特。你的意思是說他就是那個把男孩兒推到街上的人嗎?」
埃蒂看見槍俠陰沉的臉色,做了個鬼臉。「不好意思,羅蘭。我媽媽常說我這張臭嘴總會想什麼就說什麼。」
沃特的顎骨,埃蒂想到這兒,感到後背爬上一陣涼意。黑衣人的顎骨。記住這點,埃蒂,羅蘭可能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他竟然到處都帶著這玩意兒就像……就像食人族部落里的戰利品。上帝啊。
他看著其他兩個。
埃蒂大張著嘴合不攏,身旁蘇珊娜又開始笑,笑聲銀鈴般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他們又向前走了五碼左右,羅蘭停下來,掏出槍,用槍筒撥開沉甸甸垂下來的樹枝。埃蒂順著小開口望進去,終於窺見巨熊這麼長時間以來藏身的空地——它所有恐怖掠奪行動的指揮基地。
晚上埃蒂又做夢了。在夢裡他又回到了第二大道,向第二大道與第四十六街街口的湯姆與格里的風味熟食店走去。路上,他經過了一個音像店,揚聲器喇叭里高聲放著滾石樂隊的曲子:
「不管這裏面是什麼,情況不妙,對吧?」埃蒂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像是從遠處傳來。他仍然可以感覺到盒子散發出的力量正在召喚他。
在他們三個的頭頂,古恆星與古母星緩緩升上夜空,各踞一方,隔著他們失敗的婚姻鑄成的天河遙遙相望。
有一瞬間,他們倆誰都沒有開口——甚至都沒有呼吸——槍聲還激蕩迴旋在岩石山壁間,漸漸沒了聲音。甚至連烏鴉都停止了鳴叫,至少在那一刻。

28

「上帝啊。」埃蒂插口道,他試圖想像一個北方向東或西慢慢移動的世界會是什麼樣,但是立刻就放棄了。這個事實讓他感到眩暈,彷彿他正從一座高樓的頂端向下看。
「沒有。我只是做了個噩夢。」
「我們再試試輪椅怎麼樣?前面路可能會好走一些——」
這回,冰塊兒一樣的字句從她唇間迸出。擱在輪椅扶手上的右手像空轉的引擎似的微微顫抖。
假裝這隻是一處射擊訓練場,你只是想為你的甜心贏一隻絨毛狗,他暗想。或者一隻絨毛熊。他舉起槍,瞄準了會走路的盒子,眼光不耐煩地飄向周圍。這時,羅蘭碰了碰他的肩膀。
「我們能停一下嗎?休息一分鐘?」
「它根本不是熊,而是該死的索尼隨身聽。」他咕噥道。
「當我讓你們抬頭的時候,順著鋼針指的方向朝前看。不要看其它的地方,就盯著你眼睛能看見的。現在——抬頭!」
亨利從來不會直接告訴埃蒂不要做什麼事兒,從來不會直接對他說,你能不能不要再干這個了,小弟?你很出色,但是每次你出色的時候,總會讓我覺得緊張。因為,你瞧,我才應該是那個什麼事兒都做得最好的人。我才是。亨利·迪恩。所以說,我的小弟弟,我想我會一直戲弄你。我可不會直接告訴你「嘿,別去干那個,這會讓我心裏不舒服」,因為如果我這樣說,會顯得我該死地小氣。但是我會一直奚落你,因為這就是哥哥常乾的事兒,不是嗎?哥哥不都是這樣兒。我會戲弄你,嘲笑你,開你的玩笑,直到你……見鬼……別幹了!好嗎?
「噢,那個,」他喃喃說道。「我差點兒忘了。」他從隨身小包里掏出刀子,刀柄朝外地遞給埃蒂。
羅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說。「我已經太久沒有夥伴了……也太久沒有說故事了……」
他急忙轉身跑向他剛剛倚著的那棵古松。這棵老樹十分巨大,很明顯是附近林子里最高的一棵。樹枝斜斜插出去,茂密的針葉形成直徑約八英尺的綠色扇面,遮住樹下的土地。埃蒂扔掉了左輪手槍的帶子,把槍插|進腰帶,隨後身子向上一縱,抱住樹枝,用盡全力吊起身子,攀上樹枝。就在他身後,巨熊咆哮著闖進這塊空地。
「——看見了什麼,」羅蘭接下去說。「不管是什麼,閉上嘴,仔細看。」
一堆破爛的偶像,承受著太陽的鞭打
枯死的樹沒有遮蔭。蟋蟀的聲音也不使人放心,
礁石間沒有流水的聲音。只有
這塊紅石下有影子,
(請走進這塊紅石下的影子)
我要指點你一件事,它既不像
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後面邁步;
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來迎著你;
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裡。
——T. S. 艾略特《荒原》
突然,他意識到他看見的並不是鮮血,而是鋪了一地的玫瑰。
埃蒂仔細想了一會兒。當他們倆在海灘上跋涉、離開刻有「囚犯」的那扇門到刻有「影子女士」那扇門的路途中,羅蘭說了無數的事情。而且在他發燒說胡話的時候,他叫了不下一千個名字——阿蘭,柯特,傑米·德卡力,庫斯伯特(這個名字出現得更頻繁一些),哈可斯,馬丁(或者有可能是馬藤——居然是一種動物的名字),沃特,蘇珊,還有一個叫佐坦的,這甚至不是個名字。埃蒂實在煩透了,他根本沒見過這些人,(他也根本不想見)但是當然,當時埃蒂自己也有很多問題,停止服用海洛因和時空旅行引起的時差反應只是其中兩個。公平點兒說,估計羅蘭聽埃蒂斷斷續續地講自己的故事——他和亨利如何一起長大,後來又如何一起吸毒——感到的厭煩與埃蒂的感受差不多。
「那邊那些石頭就是那些人。」羅蘭輕聲說。「那些把你關起來任由你變得又臭又髒的人。那些帶著棍棒和狗的人。那些叫你黑母狗的人。」
「你該去謝謝他。」埃蒂想要把槍裝進皮套,但是他厭惡地發現,皮套還在蘇珊娜那裡。「他和他教的東西。他和他教的那些該死的東西。」他轉身面對羅蘭。「我告訴你,我恨不得——」
她聽了之後又驚又怒,大叫道:「你這個混蛋!」
他沒有回答,只是把槍從她的槍套里抽了出來,用右手僅剩的兩根手指撥弄開槍膛,然後用左手重新裝上子彈。
巨熊又咆哮起來。它停止擊打大樹,反而退後一步,開始搖晃樹榦。這時候樹榦的上部開始發出像是什麼東西被碾碎的爆裂聲,預示情況正變得越來越糟。
「快,我們快走吧,」埃蒂插口道。「我想趕快離開這兒,我可不喜歡這鬼地方。」他沒說錯,但並不全是這樣。事實上他非常急切地想踏上這條隱蔽的征途。每走一步就是離玫瑰花田和統治一切的高塔又近一步。他意識到——不是沒有驚訝——他希望看看那座塔樓……死也要看到。
「如果傳說是正確的,那應該沒有問題。你還記得你以前問過關於磁場的問題嗎?」
她突然停下來,瞄準大石頭上閃著雲母光的石塊兒。
「我對那個並不存在的男孩兒實施了催眠術,」他說道,「只要一個貝殼就行了。這個伎倆我很早就會,是從馬藤——我父親的宮廷巫師——那裡學來的。這個男孩兒是個很好的實驗對象。他在恍惚之中告訴我他死時的情況,正如我剛剛告訴你們的那樣。當我覺得我已經知道得足夠多、又不想他被太長時間的催眠傷害時,我就命令他醒來,那時他應該沒有任何關於他已經死了的記憶。」
他們花了幾乎整個早上才穿過被巨熊毀壞的林地,但沿著光束的路徑,走起來要容易一些。當他們終於穿過交錯倒地的樹木、雜亂無章的灌木叢之後,在他們面前又出現了一片深林,這時他們趕路的速度也有所加快。從那堵石牆裡冒出的溪水歡快地從他們右面流過,另外幾條小溪也匯聚進來,這條溪流現在聽上去深了一些。這裏的動物多了——他們聽見這些動物在樹林里覓食——而且他們還兩次看見了鹿群。其中有一頭雄鹿,看上去起碼三百磅重,頭頂上長著一對優雅的鹿角,鹿頭高昂,像是有什麼問題要問。接著,他們開始上坡,溪流也轉了向,不再沿著他們的路線流淌。天色漸沉,暮靄即將降臨,就在此時,埃蒂好像看見了什麼。
「對,蹺蹺板。在一端,是我的卡。另一端是黑衣人——沃特——的卡。兩個對立的卡之間的張力創造了這些門,它們就位於中心。而那些入口比沃特、我,或者我們的三人聯盟都要偉大得多。」
「但是你說過是黑衣人乾的,」埃蒂提出反對。「你那夥計,沃特。你說過那男孩兒看見他了——一個牧師模樣的男人。那孩子不是還聽見他這樣說的嗎?『讓我過去,我是牧師』,類似這樣的話?」
埃蒂點了點頭。他現在悟出了一個事實,羅蘭在開槍之前根本就有時間先吃個漢堡、喝杯奶昔。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
埃蒂照做,蘇珊娜撐著手靈巧地向槍俠盤坐的地方移了過來,湊近巨熊寬闊鬆弛的臉龐。埃蒂也加入進來,從他們的肩膀中間看過去。他們三個靜靜地凝視了好幾分鐘,惟一的聲音就是天空中盤旋的幾隻烏鴉的鳴叫。
鬧鬼的。有鬼的。
「說說我教給你的東西,說真話。」
「也許是這樣,但是普通熊可不會從腦袋裡面長出一個雷達盤。而且,就我所知,那種普通熊絕對不會活上兩三千——」他突然打住,望向羅蘭。等他再開口的時候,話音里透著厭惡。「羅蘭,你在幹什麼?」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胸膛在裝滿子彈的槍帶下一起一伏。她的眼神從他身上移向了那些雲母石塊兒。突然,後面不遠處一棵大樹從中間裂開,斜斜倒下,烏鴉叫得更凶了。他們倆都沒注意到遊戲已經不再是遊戲。
「你知道嗎,我可不相信。」
「閉嘴,埃蒂。」蘇珊娜說道。
「我不知道。現在我還不能肯定。但是我希望是這樣,兄弟,我真的希望。」
「我覺得我從一開始在找的就一直是一個守護者,」羅蘭說。「當我們找到這個沙迪克守護的入口時——我們只需要沿著它的蹤跡走回去——我們肯定能找到一條路線。我們只需要穿過入口一直向前走。在圓圈的中心……黑暗塔。」
他們繼續上路了。羅蘭推著蘇珊娜,埃蒂走在前面,手裡拿著那塊藏有鑰匙形狀的斷木,木頭裡彷彿有一股力量在流動,神秘而溫暖。
「並不完全,」羅蘭低聲回答道。「我覺得在它們本身就是悲傷的產物。不過埃蒂會幫它們脫離苦海。」
埃蒂·迪恩對兩個問題都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對。」羅蘭贊同地說,看上去很高興。「就是這樣。在板板蹺的一端——」
埃蒂腦海中浮現出羅蘭在地上畫的那幅十二個入口的粗略圖。「這兒是世界的邊緣嗎?」他怯聲問道。「我是說,這兒看起來和其他地方可沒什麼差別。」他接著笑了笑,又說:「如果這兒有懸崖,我可沒見著。」
羅蘭點點頭。他盯著自己殘廢的右手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痛苦地捏成拳頭,嘆了口氣,又抬頭看向他們。樹林深處響起雲雀甜美的歌聲。
埃蒂甚至為它們感到可惜。大多數隊員都已經死了,他們的主人也沒了,而且埃蒂相信它們知道這一點。它們身上投射出的是一種古怪、非人類的悲傷,而非威脅。它們又老又舊,在這塊凄涼的空地里焦急地沿著它們自己挖出的軌道轉圈兒。埃蒂甚至可以讀出它們腦中的困惑;哦親愛的,哦親愛的,現在怎麼辦?現在他已經走了,我們該怎麼辦?現在他已經走了,誰來照看我們?哦親愛的,哦親愛的,哦親愛的……
埃蒂抱著蘇珊娜,就像母親抱孩子那樣,慢慢靠過來。「它到底是什麼東西,羅蘭?你知道嗎?」
幾股濃血從眼窩中流了出來,但是埃蒂發現,流出的不僅是血,還摻著一種透明的液體,散發一股容易辨認的味道——香蕉味。而且他還看見一個看起來像繩子一樣的網狀物深嵌在眼窩周圍的軟組織裏面。在那上面,眼窩的後部,有一個紅色光點,一閃一閃,照亮了焊有銀色花體字的方形小板。
「『我用眼睛瞄準。
「『我不用手瞄準,用手瞄準的人已經忘記了她父親的臉。
進去吧,埃蒂。傑克經過的時候說道。畢竟,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而那該死的火車會穿過所有的世界。
埃蒂急切地探過身子,問道:「故事里是不是也有一扇門,羅蘭?刻著『男孩』字樣的一扇門,或者類似的東西?」
他覺得他肯定沒法子殺死它。如果有火箭筒也許還行,可是他只有槍俠的點四五手槍。他可以跑,可是他又想到這個怪物可能跑得比他還快。估計大概有一半對一半的幾率他最終會被巨熊的腳趾踩成肉醬。
「『我用心殺人。』」
「對。」羅蘭緩慢的聲音里透著驚奇。「我以為他們都已經死了,應該已經死了……如果他們不是老媽媽們編出來而是真的存在的話。」
或者是用眼睛看,埃蒂再一次想到:記住。記住玫瑰。記住鑰匙的形狀。
「得了吧。」蘇珊娜輕快地說,但是埃蒂感覺到她的聲音難掩焦慮。「你們倆都別鬧了。比起在這裏看你們兩個像小孩兒一樣打打鬧鬧,我可有更好的事情做。尤其是今天早上,那頭死熊還想喊垮整個世界。」
羅蘭審視著他,眼光讓埃蒂有點兒不自在。「有時夢裡會有一些真實情況,埃蒂。你夢見了什麼?」
她的笑容隱去了。
「白蠟樹非常高貴,而且充滿力量。」羅蘭在他身後評價,但是埃蒂幾乎沒聽見。亨利嘲弄尖酸的聲音消失了;他的羞恥感也隨之無影無蹤。他現在滿腦子只想著那根吸引他注意的樹枝,樹枝靠近樹榦的部位變粗,略略鼓起,而埃蒂想要的正是這種粗怪的形狀。
一種夾雜著喜悅的勝利感在他體內升騰、澎湃,直到他感覺心臟都要爆炸。他握緊拳頭,高高舉過頭頂,擺出勝利的姿勢……然後就定格在那兒。
「等等,」蘇珊娜盯著羅蘭說。「不止一千里的路程,不是嗎?我們到底要走多遠,羅蘭?五千里?一萬里?」
埃蒂向羅蘭借了刀子。他用這把刀仔細地割下樹墩的突起,把它帶了回去,然後坐在一棵樹下開始動手一刀一刀刻下去。他不是在看著這塊木頭,他是在看進去。
「即使現在?」蘇珊娜有點兒不安地問道。
「又好又壞。那地方很有魔力,在那兒她……她可以重新改造她自己。但我想你們會說……那裡也是迷失的地方。所有這些都已經脫離羅蘭剛才關於男孩兒的話題了,對吧?」
蘇珊娜聽到這句話,眉頭一皺,可羅蘭只是點點頭。「真是漫長。」他說,眼光投向火堆。
羅蘭在空地的邊緣停了下來。蘇珊娜坐在他的肩上,不可置信地望向空地。這怪物站在一棵大樹的樹基那裡,四十五分鐘以前他們離開的時候埃蒂就坐在那棵大樹下面。由於視線被交錯的樹枝和深綠色的松針擋住了,蘇珊娜只能看到怪物身體的一部分。羅蘭的另一條槍帶落在它的腳旁。而槍套,她看見,是空的。
他們收拾起營地里的所有工具,開始往回走。蘇珊娜又坐上了輪椅。埃蒂腦中冒出個念頭,她也許不會在輪椅上再坐很久了。
接著火焰中的形狀又發生了改變。已經變成鑰匙模樣的骨頭開始向中心收緊,聚合成重疊的亮色花瓣,褶皺的地方黑絲絨般,如同無月的仲夏夜。一瞬間,埃蒂看見了一朵玫瑰——勝利地綻放在世界初創第一天的晨光里,散發出的美麗穿透時間與空間。此刻他敞開了心門,貪婪地享受眼前的幻象,彷彿所有的愛與生命都從羅蘭這件死人的物件里突然散發出來;燃燒的火焰迸發出勝利與挑戰,似乎在宣稱所有的絕望不過是海市蜃樓,所有的死亡不過是黃粱一夢。
正午剛過他們來到一片林地,這兒的樹木幾乎全被推倒了,灌木叢也被踏平——看起來好像多年以前龍捲風曾經光顧此地,留下一大片凄涼的廢墟。
在他們身後,巨熊發出的廣播聲變得遙遠,但是那機器的聲音仍然在宣告最後一個亞核電池剩下的能量已經可以忽略了。

12

埃蒂開始有點兒明白了。「如果傑克沒有被推到街上,他就從沒死過。如果他從沒死過,他就從沒到過這個世界。如果他從沒到過這個世界,那麼你就從來沒有在公路小站遇見過他。對嗎?」
他命令魔鬼說話……魔鬼張嘴卻發出了愛麗的聲音,就是那個額頭上長著疤、在特嶴開了一家酒吧的女人。慢慢走過抽屜,槍俠。當你和那個男孩同行時,黑衣人將你的靈魂裝在他的口袋裡。
不管是什麼,這怪物的個頭兒實在太大!
羅蘭繼續平靜地敘述。他告訴他們,他走進沙漠后,經過了最後一個原住民、一個長著一頭及腰草莓色長發的年輕人的棚屋。羅蘭的騾子最終死了。他甚至說起那個原住民的寵物鳥,佐坦,叼去了騾子的眼睛。
「你打算怎麼從這裏出發沿直線前進?」蘇珊娜問槍俠。
巨熊像個瘋婦般不停地咆哮,發瘋似的搖晃大樹。樹枝像在狂風中來回甩動。她的視線向上滑去,突然發現在樹頂部有一個黑色的人影。那是埃蒂正緊緊抱著樹榦,隨著大樹不斷搖擺。這時,他的一隻手突然滑了下來,狂亂地揮舞著試圖抓住一個支點。
她點點頭,隨後用手掌按住雙耳。行——但是在我變聾之前,我們得先離開這兒。
「我在菩萊斯鎮買了一頭騾子。當我最終到達沙漠前最後一個城鎮特嶴的時候,它還很精神……」
「去吧——早點兒回來就行。」她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們過來的路。「我不知道這裡有沒有人住,但是感覺上有。」
埃蒂咧嘴一笑,搖頭更正道:「應該叫連滾帶爬三百六十度大轉彎,羅蘭。這是我們當年在人行道滑滑板用的詞兒。」
巨熊的行進路線幾乎是一條直線,它要筆直地走到入侵者落腳的地方,他們居然敢再回到它的森林,居然敢讓它的腦袋這麼痛苦。不管是原住民,還是什麼新來的人,他們全得死!它有時會為推倒一棵死樹偏離原來的路線,因為那種乾雷一樣的隆隆聲讓它興奮。大樹轟然倒在地上或者臨近的樹上,碎屑揚起,遮暗陽光。蒙蒙塵埃中,巨熊撥開歪歪斜斜的樹枝,繼續前進。
「好吧!」埃蒂叫道。「見鬼,好吧!」
快滾,兩個都滾!他怒罵道,接著大叫起來:「開槍打它!打它的屁股,蘇珊娜!它就會轉身向這裏衝過來!那個時候找它頭頂的東西。它——」
……然後醒過來,坐起身。他從指縫中看出去,發現身旁的營火已經熄滅,而那聲音仍然在他耳邊隆隆作響,聽起來就像特種兵團里一個冷酷無情的團長正用擴音器喊話。
接著,埃蒂指了指中間那部分,在外圍粗粗畫了一個圈。
「埃蒂!」她尖聲叫出這兩個字。「不管那是什麼,它離埃蒂很近!」她的雙手飛快地放在了輪子上,開始費力地轉輪椅。
「我想是的。」
「不對,」他說,「這些不是石塊兒。」

11

埃蒂走近那個表面間隔漆著黃黑斜條的金屬盒,突然,一段異常不愉快的記憶湧上心頭——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想起了那座位於荷蘭山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危房。這座危房離他和亨利長大的街區大約一里,佔據萊茵侯得街一塊無人照看的雜草地,附近的孩子都把它稱做鬼屋。埃蒂猜想這個地區的孩子們肯定都聽說過關於鬼屋的恐怖故事。整座尖頂房子陰沉沉地矗立在街邊,緊盯著從它屋檐陰影下走過的路人。窗戶已經沒有了,當然——小孩兒不能靠近的時候會朝著窗戶扔石頭——但是它也沒有被人亂塗亂畫,沒有變成幽會場所,也沒有變成射擊場。最奇怪的是它一直立在那兒:沒有人為了騙取保險金或只是為了看它燒起來而在那裡放火。孩子們說那裡鬧鬼,這是當然。當埃蒂和亨利有一天站在路旁看著這棟房子的時候(他們特意過來瞻仰這個眾多謠言的主角,雖然亨利告訴他們的母親他們只是和一群朋友到達爾伯格去看胡塞火箭),他們感覺這房子可能真的鬧鬼。他難道不是感覺到那些古老的維多利亞窗戶像危險的瘋子似的緊盯著他不放,還滲出一股濃烈的敵意嗎?他難道不是感覺到一陣微風把他頸背和手臂上的汗毛都吹豎起來了嗎?他難道不是清晰地感到只要他踏進這個地方,門會在他後面砰地關上、鎖緊,所有的牆壁會包圍他,像對付死老鼠似的把他的骨頭碾成粉末嗎?
「我問男孩兒那兒有沒有什麼吃的東西,他看上去臉色很好。我覺得那兒肯定有,沙漠的氣候特別適合保存食物。他說他有一些干肉,而且那兒還有一個地窖,只是因為他太害怕還沒進去看過。」槍俠看著他倆,表情嚴肅。「他的恐懼是對的。我找到了食物……也找到了一個會說話的魔鬼。」
在夢中,埃蒂舉起了雙手,遮住他的眼睛……
有——
她照做,疑問的眼光投向羅蘭。
「中土先人並沒有創造這個世界,他們只是重新創造。有些人說是光束拯救了世界;另外一些人說光束是世界毀滅的根源。光束是中土先人創造的,就像一種線條……能夠約束……能夠保持的線條……」
羅蘭搖搖頭。「過幾天再告訴你們……也許永遠不告訴你們。現在,別想那個,想想這個:我走了好幾千里路,因為世界正在生長。」
突然,附近樹林的一棵樹倒了下來,埃蒂猛地站起身,一隻手上拿著刻了一半的彈弓,另一隻手攥著羅蘭的刀。他順著巨響的方向望向對面樹林,心怦怦直跳,每一個器官都警覺起來。有什麼東西正在靠近。現在,他聽見這東西沉重的腳步野蠻地踏過樹叢。他又悔又驚,居然這麼遲才聽見動靜。同時,他腦子裡一個細微的聲音告訴他,這正是他一直想要的,一個證明他的確比亨利優秀、能讓亨利緊張的機會。
「可以了嗎?現在笨蛋徒弟有了槍,師傅卻被解除武裝,我們能走了嗎?如果樹叢里衝出什麼巨獸的話,羅蘭,別忘了擲刀子。」
如果當時不是巨熊突然要打噴嚏,它肯定就已經捉住埃蒂·迪恩,而且掏出他的腸子打個結兒掛在樹枝上了。巨熊踢了一腳營火的餘燼,激起一陣黑煙,然後它停住,立在那兒,巨大的前爪放在粗壯的前腿上,看上去就像一個身著皮衣得了感冒的老人。然後它接連打起噴嚏——阿嚏!阿嚏!阿嚏!——一團團的寄生蟲從它的鼻孔中噴了出來,順著兩腿流下一股熱尿,滴在營火的餘燼上,激起噝噝聲。
「我們出發之前還有一件事兒。」羅蘭彎下腰,鬆開左腿上的生牛皮繩,緩緩地解開了他的槍帶。
「兩三千年……上帝https://read.99csw.com啊!」
「你是早上醒過來的,然後在當天傍晚到了西海,」埃蒂說。「大螯蝦就是那天晚上攻擊你的,對嗎?」
埃蒂彎下腰仔細檢查那個會走路的盒子。然後他直起腰,盯著羅蘭。「不可能。」他說話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大人試圖向孩子解釋儲藏室里並沒有住著妖怪,根本不可能住著,因為妖怪這種東西根本不存在。「世界不會生長,羅蘭。」
「你說話的樣子就像個老媽媽,總是說上帝會決定一切。」
「在某天晚上,我把它送給了那個男孩兒,」羅蘭答道。火焰在他的兩頰映出橙色的亮光,影子像跳舞似地一閃一閃。「想保護他——就像護身符。後來我覺得它已經完成任務,就把它扔了。」
「你是不是說,」蘇珊娜猶豫地開口,「這些由守護者看守的入口都是命運之外的、超越命運的?」
但是他繼續走向那扇門,(因為那實際就是一扇門,儘管這扇門是鎖著的,而且永遠不會對像他這種人開啟)然後耳朵緊緊貼在盒子上面。
「那是——」他又問道,同時轉向羅蘭,可是羅蘭已經不站在那兒了。他正慢慢地向巨熊走去。巨熊弓著膝蓋躺在原地,隨著內臟逐漸衰竭,一陣陣氣團汩汩地從它身體里冒出來。
她看了看手中那把左輪槍,又望向空地的另一側,一陣陣塵土夾著松針飛揚起來,模糊了巨熊的輪廓。她再望向埃蒂,他就像節拍器似的來回晃動。埃蒂很可能有羅蘭的另一把槍,但蘇珊娜忖度,就他現在的處境,他不可能一面避免像熟透了的李子似的被晃下來,一面開槍射擊。而且,他也可能打不中應該打的地方。
埃蒂和蘇珊困惑地對望了一眼,然後埃蒂做了一個「你先請,阿方索」的手勢。
「那塊骨頭到哪裡去了呢?」蘇珊娜平靜地問道。
「『我不用手開槍。用手開槍的人已經忘記了她父親的臉。
「見鬼,我根本不是什麼槍俠!」

20

「繼續說,」她說。「那個聲音警告你關於抽屜和男孩兒之後又發生了什麼?」
蘇珊娜提出問題:「如果沃特能夠隨時進入我們的世界——通過他自己的門,也許——難道他不能利用別人來推那個小男孩兒嗎?如果他能夠暗示莫特打扮成牧師,他也可以讓別人這樣兒……怎麼了,埃蒂?你為什麼擺手?」
「該裝置即將關閉!關閉程序將在一小時零六分鐘以後完成!沒有危險!重複一遍——」
他幾乎可以肯定它已經消失;他看過的所有電影裏面都是這樣,粗暴的震驚總是很管用的療法。但是羅蘭卻搖了搖頭。
「那你認為原因會是什麼?」蘇珊娜又問。
槍俠抬起頭,望向星空,眉毛在沉思中擰成一團。突然,他臉上綻開一朵燦爛的笑容,背誦道:

21

她哼了一聲,調節了一下皮帶,放正槍把,好讓她的右手容易夠到。「我把你們倆拖慢了,這個我知道……但是如果我們是在一條柏油馬路上,我肯定讓你們倆遠遠地落在後頭而且累得跪在街上。」
緊接著黑煙中裂開幾道縫,就像惡魔的眼睛,每一個都有死在樹林里的巨熊沙迪克那麼大,衝著他俯看凝視。那些惡魔的眼睛紅通通的——像玫瑰一樣紅,像鮮血一樣紅。
「『我不用手殺人;用手殺人的人已經忘記了他父親的臉。』」
「怎麼了?」蘇珊娜問道。
「這東西是……」埃蒂無奈地笑笑。「我聯想到了兔子。是不是很瘋狂?」
「傑克·莫特,」埃蒂驚嘆道。「一直是傑克·莫特。」
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眼光中夾著些許嘲諷。一瞬間,他似乎看見黛塔·沃克的影子像照在鐵棒上模糊的陽光似的一閃而過。「如果這東西我覺得不舒服卻沒告訴你,你會怎麼做?如果我六發全都沒打中呢?重重地敲我的腦袋,就像你的老師以前對你那樣兒嗎?」
「好幾年以後,蘇珊娜,他把你推向火車的時候,他打扮成一個建築工人,頭戴黃色大頭盔,粘著一抹假鬍子。而在他本來要把傑克推進車流、本來會要傑克命的那天,他也有可能扮成牧師的模樣。」
他揚起眉毛回道:「下次洗車的時候,我會把你也洗洗。而且我還會給你的輪椅打上蠟。這樣總行了吧?」
埃蒂發現,小蟲子死得很快——肯定是因為離開了怪物體內感染的傷口就開始死去了。他感覺好了一些,趕緊繼續向上爬,可是爬了十二英尺以後,他就不敢再向上了。這棵古松雖然樹榦下面樹枝伸出去有八英尺,但是到上面已經不到十八英寸。埃蒂盡量把體重分配到兩根樹枝上,但是他仍然感覺兩根枝丫都已經被壓得沉了下去。他現在已經可以看得很遠,一片片森林像起伏的綠毯,一直延伸到西面的山腳。若是在平時,這絕對是值得細細欣賞的美景。
「是嗎?」她的眼光變得兇狠,他們都看見黛塔·沃克的影子在她眼睛里閃爍。「你準備好跑車了嗎?即使你有跑車,我們也得有條該死的路能開才行!」
但是最重要的知識仍然最重要:怎麼開槍、怎麼每發每中、怎麼致敵人于死地。
當東方泛起魚肚白,他終於闔上雙眼,小睡了一會兒,而傑克出現在了他的夢境里。
他們穿過這片廢墟,行程緩慢。大多倒地的樹木已經很老——幾乎都已經腐成泥土——但它們雜亂的狀況還是造成了足夠多的路障。即使他們三個都是健全人這段路也夠難走的;而現在蘇珊娜坐在槍俠背上的馬鞍里,難度更大,更考驗耐力。

30

「這太荒謬了!」埃蒂大叫。
曾經有一個男孩兒。
埃蒂側耳傾聽,意識到那是機器的聲音。同時他發現這聲音已經響了好一會兒了。「我不想丟下蘇珊娜一個人。」
「沒抓著我,你這個毛乎乎的混——」埃蒂剛開口,突然,仰著腦袋看他的巨熊又打了個噴嚏。剎那間,埃蒂被熱乎乎的鼻涕噴了個透,鼻涕裏面全是白乎乎的小蠕蟲,在他的襯衫上、胳膊上、喉嚨上和臉上不停地蠕動。
噢,傑克,他想。你在哪兒?你到底在哪兒?
同時另一個聲音在他體內響起。我肯定他其他那些朋友——那些聽起來像亞瑟王宮廷圓桌騎士的人——我肯定他們也這樣想,埃蒂。而且他們都已經死了。全都死了。
鑰匙消失了。
在時間開始之前,羅蘭告訴他們,古恆星與古母星是一對年輕熱情的新婚夫婦。有一天,他們之間發生了一次激烈的爭吵。古母星(在那時候,人們都用她的真名麗迪亞稱呼她)發現古恆星(他的真名叫做阿波恩)和一個叫做卡西歐庇亞的漂亮姑娘在一起。為此,他們倆大吵一架,兩人彼此廝打,互扔東西。一個人扔出的陶片後來就變成了地球,小一點兒的碎片變成了月球,從他們廚房火爐里飛出的木炭變成了太陽。最後,眾神介入了他們的爭吵,以防阿波恩與麗迪亞在盛怒之下毀掉剛剛開始發展的宇宙。卡西歐庇亞,這個惹出整個事端的漂亮姑娘(「噢,是的——總是女人的錯。」講到這兒的時候蘇珊娜插嘴道)被永遠流放到一把由星星做成的搖椅上。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解決矛盾。麗迪亞願意試著和好,但是阿波恩卻傲慢固執。(「是呀,總是責怪男人。」講到這兒的時候埃蒂抱怨)最終他們倆還是分開了,現在他們在失敗的婚姻鑄成的星河兩邊遙遙相望,各自品嘗交織的怨恨與渴望。三十億年過去,阿波恩與麗迪亞分別變成古恆星與古母星,鎮守南方與北方。兩顆星互相渴慕,卻又因為過於驕傲而無法尋求和解……而卡西歐庇亞則坐在一旁的搖椅里,一邊搖、一邊嘲笑他們倆。
她點點頭。
蘇珊娜沒有回答。
她輕抬了一下眉毛,又笑了起來。她現在發現他不再打算髮火了,像以前有時她動作慢或情緒暴躁時那樣(或至少還沒發火)。她眼睛里又閃出了容易讓人想到的黛塔·沃克的嘲諷眼光。「它們不是?」她嗓音里的嘲弄還算和善,但是他知道他能讓這種嘲弄變成尖酸。她已經有點兒激動了,獵鷹的爪子露出了一半。
羅蘭試著想辦法,可是那種怪異的感覺又重新襲來——他一直有這種感覺,只是緊張和壓力讓這種感覺更糟。他覺得就好像腦子裡有兩個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記憶,互相爭吵、各自堅持自己的記憶才是對的。槍俠覺得自己快被分成兩半了。他拚命地努力調解這兩半兒,終於設法控制住了……至少暫時。
「這個世界中的一切要麼休眠,要麼瓦解,」羅蘭開口,語調平淡。「同時,讓整個世界連貫——時間,大小,空間方面——的各種力量正在衰弱。我們小時候就知道這一點,但是不知道結果會怎樣。我們怎麼可能知道呢?但是現在我就處在這個時期,而且我不相信它們僅僅影響我的世界。它們也會影響你們的,埃蒂和蘇珊娜;還可能影響其它上億個世界。光束正在瓦解。我不知道這是根源還是有什麼其它原因,但是我知道這是真的。快!靠近點兒!仔細聽!」
「『我不用我的槍殺——』」
這裏沒有任何灌木植物,土地早就被踩踏得光禿禿的。一股泉水從大概十五英尺高的石牆後面冒出來,流過這塊箭頭形狀的空地。在溪流的這一邊,背靠石牆放著一個約九英尺高的金屬盒。盒頂有點兒弧度,讓埃蒂想起地鐵入口。盒子正面漆著一道道黃黑相間的對角線。空地上面鋪的土並不似林地的土一般黑,而是一種奇怪的煙灰色,上面撒滿了碎骨。過了一會兒,埃蒂才意識到原來被他當成灰色土壤的東西實際上是更多已經腐爛成灰的碎骨。
更多思考帽,埃蒂暗想。我的天,這到底是什麼樣的世界?
槍俠點點頭。「寄生蟲毀壞了它的生理功能。但是為什麼寄生蟲以前沒有攻擊它?」
巨熊突然轉過身,向他衝過來。埃蒂靈活地從樹上跳了下來,朝蘇珊娜和羅蘭的方向飛奔過來。巨熊沒有發現,仍然踉踉蹌蹌地向那棵埃蒂藏身的松樹衝過去,它想抓住樹榦,但沒抓住,一下子跪倒下來。這時他們聽見巨熊身體里發出其它的一些聲響,讓埃蒂聯想起大卡車引擎里的壞掉的齒輪。
「好是好,但還不是最好,」她終於開口,「我有一塊沒打中。」
槍俠點點頭。
他大聲呼叫起來,但是他的叫聲被一陣洪亮的號角聲淹沒了。警告的號角聲來自塔頂,轟轟隆隆好像填滿了整個世界,在他站著的玫瑰花田上空回蕩。與此同時他看見濃重的黑煙從塔身窗戶里冒出,向天空散發開去,染了薄薄一層。漸漸黑煙越聚越多,形成一塊巨大的黑斑,看起來一點兒不像雲朵,反而更像一塊腫瘤,籠罩著大地,遮住天空。接著他又發現它既不是黑雲也不是腫瘤,而是一個龐大的黑色形狀,野獸的形狀,在這片玫瑰花田上空慢慢成形,朝他站著的地方直衝過來。拔腿逃跑根本無濟於事;它肯定會一把抓住他,然後把他帶走,帶進黑暗塔,到那時,他就永無見光之日了。
「是嗎?」她吸了口氣,「就這樣嗎?」
他們都照做。
巨熊大聲咆哮,繼續拍打這棵大樹,老樹榦上被刻出道道裂口,瞬間清澈黏稠的樹液從裂口中淌了出來。埃蒂繼續向上爬,上面的樹枝逐漸變細。他冒險向下瞧了一眼,卻正好對上巨熊混濁的雙眼。巨熊仰著腦袋,而在它下面,整個空地就像一塊箭靶,散亂的營火灰燼像靶心一樣嵌在正當中。
羅蘭聳聳肩,臉上泛起微微一笑。
「不管這叫什麼,反正就是說你會頭著地滾下去。來吧,蘇珊娜,快上來。」
「是什麼讓你認為——」
埃蒂不情願地站起身,舉起槍俠的左輪槍。他的視線穿過灌木枝,看見這些機器僕人還在繞著它們孤獨的軌道徒勞地轉圈兒。這就像開槍打木偶,他陰鬱地想。然後他看見其中一個——那個看起來像走路的盒子的——伸出一個醜陋的鉗子模樣的裝置,捏了一下前面的蛇。那條蛇驚嚇地噝噝一叫,向前跳去。走路的盒子又縮回鉗子。
「不好說。反正非常遠。」
我不行!
槍俠頓了頓,視線轉向火堆。
「亡靈的殿堂里一切都很寂靜,」埃蒂聽見自己用微弱的聲音小聲說。「在這亡靈的石殿里,一切都已經被遺忘。看看黑暗中的樓梯;看看毀滅的房間。這些都是亡靈的殿堂,蛛網連結,強大的電路板一個接著一個歸於沉寂。」
走還是留?
埃蒂翻過蛇身,發現一塊鋼板顯示它是北方中央電子有限公司的產品,板上還有序列號,但是沒有名字。可能太不重要,所以沒有命名,他暗想。只是一個精密的旋轉挖土機,目的是時不時地給熊老兄喂點兒吃的東西。
別擔心,他思忖。今晚我們會再討論整件事情的。我猜他會先開口,直到提到我的話題。
「它就像河床,」蘇珊娜驚嘆道。「河床如此寬闊,你幾乎看不到邊……但是它始終在那兒。只要我們不離開光束的路徑,這種影子的交叉圖案就不會改變,對嗎?」
「這絕對不可能,」埃蒂再次重申,但是他還是嚇得發抖。「有可能是地震……洪水……海潮……我不知道還……」
槍俠指向空地的另一端,那兒歪歪斜斜倒著一堆開裂的冷杉樹。這正是曾被人稱作米爾的沙迪克一路過來的路線。
蘇珊娜又問道,「這真是一頭熊嗎?咦,那是什麼?」她指著一塊方形金屬標籤一樣的東西,它藏在黑熊的一條粗壯的後腿上部。雜亂的黑毛幾乎蓋住了這東西,但是午後的陽光在不鏽鋼表面反射出的光點暴露了它的存在。
埃蒂在眼睛逐漸習慣了空地的地貌特徵后發現除了這五個以外還有許多各種各樣的古怪玩意兒。他起碼可以看見另外一打,也許還有更多藏在了巨熊獵物的殘骨後面。惟一不同的是其他東西都沒有動靜。經過這麼多年,巨熊的這些機器隨從一個一個都死了,如今只剩下眼前這五個……而且它們發出咔咔嚓嚓生鏽的聲音,也不是很健康。尤其是那條蛇,它跟著機器老鼠轉圈的樣子有些遲鈍,好像瘸子似的。跟在後面的裝置——一塊長著粗壯機器腿的鋼磚——會時不時地趕上來輕輕推它一下,似乎是催它走快點兒。
他們抬起頭,發現稀薄的捲雲也沿著光束的路徑互相交織……而且處在光束路徑正上方的雲比兩旁的移動得更快。它們正被推向東南方,黑暗塔的方向。
剛開始他們並不需要實彈。羅蘭的射擊生涯比這個坐在輪椅上的棕膚美女揣測的還要久得多。剛開始,他只是支起靶子,看她瞄準靶心發空彈,糾正她的姿勢。她學得很快。她和埃蒂都學得很快。
「說你確定的部分好了,」他說。「其他的就不用說的。」

3

有。
骨頭消失了。
「也許真的沒什麼,」他輕聲嘀咕,接著又費力地說道:「也許很重要。如果我沒弄砸,那倒真是個重要的東西。」
「如果上帝願給你水,那裡就會有水出現。」埃蒂念叨著。他凝起心神,繼續雕刻,嘴角還掛著一絲笑意。他倆現在都學會了羅蘭的口頭禪……同樣,羅蘭也學會了他們的,就好像他們有一半已經融為一體。
「現在讓我們說說如果那天你沒有阻止傑克·莫特的計劃會發生什麼,」埃蒂說道。「你剛剛說如果你沒有阻止莫特,其他人或其他東西也會的。對嗎?」
槍俠微微一笑。在過去五個禮拜里,他笑得比過去五年的總和都多。「我不會那麼做的,你心裏明白。我們以前是孩子,這是一方面原因——還沒有完成我們那裡的成人儀式的孩子。你可以打孩子來教導他,但是——」
過了一會兒,羅蘭終於安靜下來。埃蒂抬起頭望過去,槍俠已經陷入沉睡。埃蒂又看看蘇珊娜,發現她也已經進入夢鄉。他在她身邊躺下,溫柔地吻了吻她豐|滿的胸部,然後也閉上了眼睛。
「的確,」埃蒂回答,「但故事已經足夠真實,救了我們的命。」
在這一點上埃蒂比較確定。「呃,有可能這是實際發生的事情,但是並非你說過的發生的事情。你說你是獨自一個人到山下去的,瘋狂地開著一輛手搖車。我們從海灘一路上來的時候你一直在說這個,羅蘭,你一直說獨自一人是多麼可怕。」
他終於自由了。
「我可不覺得偷一大堆人造珠寶有什麼聰明的。」她尖銳地回答。
羅蘭撿起拖拉機模樣的機器人,猛拉其中一個輪胎。輪胎很輕易地掉了下來,隨之也落下來一團銹塵。他把它扔到了一邊。
這頭怪物抬起了頭,兩耳中間有一樣東西閃閃發光,接著它向埃蒂躲的這棵大樹沖了過來。巨熊伸出一隻前掌,重重拍打樹榦,想要把埃蒂像搖松果似的搖下來。埃蒂迅速攀向另一根樹枝,此時巨熊的前爪追過來,撇斷一根根樹枝,一爪抓下了埃蒂的一隻鞋,撕成兩半拋向半空。
蘇珊娜又驚又怕,輕輕啜泣起來,但他根本沒在意,而是拿起了剛才他和羅蘭都用過的小棍子,顫抖地在地上畫出了這幅圖:
「現在我們來說說另一件事兒,」羅蘭嗓音沉重。「我終於找到了路線——這麼多年過去我終於找到了路線——但是同時我好像正在失去理智。我能夠感受得到,我的理智正在崩潰,就像陡峭的堤壩被大雨沖鬆了一樣。這是對我的懲罰,我讓那個從未存在的男孩兒丟了性命。這也是命運。」
羅蘭站起身,走向他那捆獸皮,把它展開。「好了,今晚故事說得夠多,也夠令人興奮了。現在該睡覺了。明天一早我們就沿著巨熊的足跡走回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它守護的入口。在路上我會告訴你們我知道的和我相信發生過的事情——我相信仍然在發生的事情。」
「那個人捏你的胸部還淫笑。那個人說要看看你屁股里是不是塞了什麼東西。那個人說你是穿了五百塊錢裙子的黑猩猩。那個人不停地用棍子敲你的輪椅,那聲音差點兒把你逼瘋。那個人說你的朋友利昂是同性戀。最後那個,蘇珊娜,就是傑克·莫特。
羅蘭搖搖頭。「我覺得這更像歲末晚會上有錢人放的焰火。明亮、令人驚訝,但是一點兒不危險。」
「好吧,」羅蘭回答。「我們停一下。」
他突然想到,他還有第三個選擇。他可以爬樹。
山澗沿著石階層層流下,形成一段段小瀑布,斑斕的彩虹在水霧中時隱時現。斷崖前面是一道雄偉的深谷,崖口密密地長著更多冷杉,中間夾著巨大的老榆樹。這些老榆樹好像生怕被擠走似的聳立在那兒,樹冠鬱鬱蔥蔥。當羅蘭家鄉的土地還很年輕時,這些樹木就應該已經有些年歲了。羅蘭看不出這片深谷有被火燒過的痕迹,雖然他覺得這片地方肯定什麼時候被雷電擊中過,而且威脅肯定不僅是雷電而已。這兒很久以前肯定有人住過。過去幾個禮拜,羅蘭找到過他們留下的遺迹,大部分是一些原始的器物,也有被火燒過的碎陶片。火真是個邪惡的東西,總是很樂於逃脫自己主人的掌控。
這些事情、還有其他許多都是她在微微營火照亮的漫漫長夜裡告訴他的。槍俠當時並沒有完全明白,但是他聽得很仔細,而且全記住了。畢竟,傷痛是一種工具,有時候是最好的工具。
三分鐘以後羅蘭扛著一塊獸皮回來了。獸皮上面躺著一隻新鮮的已經收拾好的兔子。蘇珊娜燒熟了兔子,他們吃飽以後就上路了。
「沒時間了,」羅蘭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抱了起來。以前有時路不好走,他也抱過她——兩個男人都抱過——但是她仍舊驚訝於他的神速。剛剛她還穩穩坐在她一九六二年秋天在紐約最好的醫療器材商店買的輪椅里,瞬間她就以拉拉隊長似的姿勢歪歪倒倒地騎在了羅蘭的肩膀上。她健壯的大腿牢牢卡住羅蘭脖子的兩側。他高舉雙手緊緊按住她的后腰,然後架著她跑起來,彈簧靴踏過滿地的松針,腳步落在蘇珊娜輪椅留下的軌跡之間。
羅蘭收緊馬鞍的帶子。「在過去五、六百年,它的鍾一定已經越走越慢了。」
埃蒂把一撮熊毛撩到一旁,身體前傾靠近,發現金屬標籤上面刻著一些字。這些字腐蝕得很厲害,但是他還是努力辨認了出來。
「我不知道,」羅蘭答道。「我知道的每一件事情中,都有一百件我不知道的事情。你們——你們兩個——必須接受這個事實。我們說,這個世界已經轉換了。它轉換的方式就像退潮,只留下殘骸……這些殘骸有時看上去就像地圖。」
他兩步走到溪水邊,撈起那條鋼蛇,看了一會兒后扔給了埃蒂。埃蒂用左手接住,蛇身斷成兩半兒。
「好主意,」埃蒂說道。他們離開盒子,這時機器的聲音逐漸減弱。埃蒂感到金屬盒對他的影響也逐漸消退,儘管它仍然在召喚他,邀請他去探索半明半暗的長走廊,黑暗中的樓梯,結滿蛛網的毀滅的房間,控制面板一個接著一個全部熄滅。
他在隨身小包里掏來掏去,終於找到一塊已經磨舊的方形軟皮,軟皮上面縫著一根銀色長針。
「那麼你和你的朋友是怎麼理解這個詞的?」埃蒂問道。
他們抬起頭。一瞬間,埃蒂除了樹林什麼都沒看見。他試圖放鬆眼睛……突然,光束就在那裡,就像當初他從樹樁的突起看出一把彈弓一樣。一霎那他明白了羅蘭不讓他們看其它東西的原因。沿著這條直線撒滿了光束,只是非常微弱。松樹與雲杉的針葉都指向光束的方向,灌木的樹枝也微微向同一個方向傾斜。並非所有被巨熊推倒的大樹都沿著他們過來的小徑——小徑東南走向,如果埃蒂沒弄錯的話——的方向倒下,但是大多數都這樣,就好像在它們搖搖欲墜的時候被金屬盒散發出的某種力量向那個方向推倒。最明顯的證據就是地上的影子。太陽在東面,影子無疑指向西面。但當埃蒂朝東南方看去時發現也有交織的影子沿著鋼針指的方向隱約織成交叉圖案。
「這麼看這就是十二入口中的一個了。它通向哪裡,羅蘭?迪斯尼世界嗎?」
「而那個男孩兒以為他們倆是同一個人,因為他們都穿著同樣的黑袍子?」
我不用槍殺人。用槍殺人的人——
「……而且我們應該怎麼做。」埃蒂接著說道。
「羅蘭,你真是奧茲國的神鷹童子軍。」埃蒂邊笑邊打開了皮水袋。
突然一根鋼管從機器鼠的中部戳出,它又挺起來。埃蒂放低羅蘭的左輪槍,瞬間湧起一股用另一隻手來穩住槍把的衝動,但是他壓住了這股衝動。也許這是他自己的世界里警察開槍的方式,但是在這裏不適用。羅蘭一直告訴他們,當你忘記你握著槍,當你感覺你在用手指射擊,那麼你就練到家了。
「不是那樣,」羅蘭說。「你們倆低頭看——埃蒂看腳尖,蘇珊娜看大腿。」
羅蘭點點頭。「我是這樣認為的。如果我是對的,我擔心傑克。不論他在哪裡,無論在哪裡,我擔心他。」
羅蘭拉下槍帶,遞給了他。「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做。」他平靜地說。
羅蘭點點頭。「不僅如此,我們還能夠親眼看見光束。」
埃蒂突然想起了什麼。「羅蘭,你腦子裡的雙重記憶——它消失了沒有?剛才爆炸的時候,不管那是什麼,它有沒有離開你?」
「我還知道另外一些。他作案的時候總會化妝。那天他用石頭砸黛塔·霍姆斯的頭的時候,他戴了一頂絨線帽,穿著一件過大的舊毛衣,偽裝成個酒鬼,因為他作案的地方常常聚集著一幫醉鬼。你們明白嗎?」
「沃特。」蘇珊娜介面。
機器還在不停運轉,但是粗嘎的雜音不是夾在裏面嗎?嗡嗡聲下面的一種絕望的震動聲,好像心律不齊似的?這個比巨熊還要高級的機器不是最終開始走調了嗎?
槍俠身體前傾,仔細地打量這頭巨大的守護者、巨熊沙迪克的眼窩,向裏面看進去。「你們倆都過來看看,」他說。「我會讓你們見識一下近代的一個奇迹。」
槍俠翻了個身,星光落進他瞪大的眼睛。
「這是什麼意思?」埃蒂問道。
沒關係,埃蒂心想。兩隻鞋你都可以拿走,熊老兄,如果你想要的話。反正這該死的鞋已經快磨穿了。
埃蒂雙手撐著大腿站在旁邊,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塊已經不是骨頭的東西。此刻它看上去像燒紅的烙鐵,牙齒變成了三個倒寫的V字,中間那個比兩端的略大一些。突然,埃蒂看見了它將會變成的形狀,就像他看見樹樁的突起會變成彈弓那樣。
回到那個夢,他想。我想回到第二大道……回到湯姆與格里的熟食店。我就想要這樣兒。
「那麼羅蘭,你現在這個顎骨又是從哪兒弄來的?」埃蒂問道。
「抽屜指的就是荒蕪的地方,」他說。「抽屜就是荒原。」
「這也是卡。」
埃蒂扣動了扳機。小雷達盤正呼呼轉動、試圖鎖定敵人。槍響之後,它瞬間消失在一團藍色火焰中。機器鼠發出砰砰兩聲,然後就斜倒下來,死了。
羅蘭贊同地點點頭。「實話實說,誰會願意呢?那個男孩兒從恍惚狀態直接轉為自然睡眠。跟著我也睡著了。等我們醒過來的時候,我告訴那個男孩兒,我本來打算捉住黑衣人。他知道我說的是誰;沃特也來到了公路小站。傑克非常害怕,試圖躲開他。我確定沃特也知道他在這裏,但是他假裝不知道,這符合他的目的。他留下了這個男孩兒,設下一個陷阱。
她的口氣非常猶豫。羅蘭意識到,她只是不願意談起那些令她痛苦的事情。但他也想到更主要的原因是她不想再引起任何混亂,不想說一些實際她並不清楚的話攪亂整件事。他很欣賞這一點。他也很欣賞她。
「我是在哭,但是你們別被這些眼淚騙了。我記得我做過這些事兒,我也記得我很享受。我猜我哭是因為我知道假如條件允許我會重新再這麼干一次。」
「這個世界和我們趕路的方式都會改變的。」
「羅蘭,你哪兒疼啊?」她靜靜地問道。
「別這樣,埃蒂!」蘇珊娜尖聲阻止。
樹林進去十五碼左右,埃蒂發現他們正沿著一條小道行進,大概是這麼些年來巨熊自己開出來的一條小路。赤楊樹枝互相傾斜,形成一條隧道。機器聲現在越來越響,他也開始分辨出其中有比較低沉的嗡嗡聲,腳底甚至可以感覺到這個聲音——微弱的震動,就好像一台機器正在地下運轉。低聲上面交織著一種好像刮擦金屬的聲音,更緊急尖銳——咔咔嚓嚓。
埃蒂和蘇珊娜躺在一起。他們確定槍俠睡著以後就開始做|愛。羅蘭其實並沒有睡著,他躺在那兒,聽著他倆的動靜,也聽到他們後來的說話聲,大多在談論他。很快他倆不說話了,發出一致的呼吸聲,但過了很久,羅蘭還是靜靜地躺著,睜著眼睛望向黑暗的夜空。
「不,那就是你。無論你願不願意承認,那就是奧黛塔·蘇珊娜·霍姆斯,薩拉·沃克·霍姆斯的女兒。不是現在的你。是過去的你。還記得那些滅火水龍嗎,蘇珊娜?還記得在牛津鎮你和你的朋友被滅火水龍澆時你看見的那口金牙嗎?他們笑的時候那金牙還發光來著?」

17

羅蘭搖搖頭。「男孩兒的那扇門是死亡。當時他正在去上學的路上,一個男人——我相信就是沃特——把他推向馬路中間,他當場被汽車撞死。他聽見那個男人說:『別擋路,讓我過去,我是牧師。』傑克看見了這個人的樣子——只是一瞬間——之後,他就到了我的世界。」
他在樹林間大踏步飛奔,交錯的光影斑斕地灑在他們身上。他們開始下坡。蘇珊娜舉起左手,撥開差點兒打著她的樹枝,同時放低右手握住羅蘭那把老槍的槍把。
「呃,你得允許他時不時停下來寄張明信片、喝杯啤酒什麼的。」埃蒂插話道,只是沒人理他。
這是她第三次實彈演習……也是羅蘭第一次幫她裝好槍套讓她練槍。

1

籠罩大地的蒼穹上面好像鑲嵌著整個銀河。幾乎在正南方,漆黑的山谷的另一邊,埃蒂看見古母星緩緩升到了遠處的地平線上。他瞥向羅蘭,看見他肩膀上披著三層獸皮,坐在火堆旁縮成一團,儘管晚上很暖和,火堆也很熱。羅蘭身旁放著一碟沒碰過的食物,手裡還拿著一根骨頭。埃蒂的視線又轉回到天空,腦海里浮現出槍俠以前告訴過他和蘇珊娜的故事。那段日子,他們從海灘一路跋涉過來,翻山越嶺,終於到達這片能夠暫時為他們提供庇護的深林。
顎骨本身並沒有留下什麼印記——甚至連裂紋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