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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傑克:恐懼在一把塵土裡 第三章 門與魔鬼

第一卷 傑克:恐懼在一把塵土裡

第三章 門與魔鬼

「馬上。」他盯著羅蘭的臉。「這裡有東西,對不對?一些我們看不見的東西。」
「嗨,傑克,」埃蒂首先打了個招呼。「很高興見到你。」
「上帝啊,埃蒂,真漂亮!」羅蘭說。嗓音中聽不出絲毫冷漠,反而是埃蒂從未聽到過的驚訝與尊重。「你完成了嗎?還沒有,對不對?」
他們轉過街角。傑克離開櫥窗,在他們身後偷偷張望。他們正肩並肩沿著來時的人行道向家走去。亨利拖著他愛亂踢人的腳步,肩膀已經像上了年紀的人一樣垮了下來。埃蒂走在他旁邊,渾身散發著尚未被發掘的靈巧與優雅。兩條長長的影子拖在人行道上,和諧地合而為一。
此時石灰人的臉將將卡在走廊的入口處,好像木塞塞在瓶口。壓力讓它的臉走了形,變成神話中山頂巨人可怕畸形的模樣,大張著嘴,隨時準備一口吞噬他。傑克慌亂地伸手摸鑰匙,暗自希望它能作為護身符守住最後一道防線,但是當然,鑰匙還插在門上。
「是的。把我的刀給我,埃蒂。」
「他有麻煩了!」蘇珊娜聽見埃蒂大叫,但是叫聲彷彿離她很遠。她自己已經麻煩纏身……但是她估計她還能撐得住。
這個男孩兒看著傑克,眼神中既有憐憫、也有恐懼。突然傑克意識到這男孩兒開始淡出——他能夠透過男孩兒的黃T恤衫直接看到盒子上的黃黑斜條。
「快,傑克!看在上帝的分上,快!」
「真漂亮,」蘇珊娜喃喃說,無法把視線從眼前廣袤的風景上移開,平原彷彿還躺在夏天的搖籃里做著美夢。她順著森林的陰影望下去,太陽已經落人地平線下,森林在平原上蔓延好幾里。「我們的大平原在殖民者到來之前肯定就是這個樣子——甚至在印第安人之前。」她舉起手臂,向遠處大道變窄的地方指過去。「那就是你們的城市,對嗎?」
「羅蘭!」他尖聲求救。「羅蘭,救救我!」
確切地說,她並沒有融化它,但已經使它改變。她體內的東西無疑不會帶給她快|感,但是至少可怕的痛苦已經平息,也不再寒冷。它被扣住無法脫身。確切地說,她並不是用她的身體控制它。羅蘭說過性是它的弱點,也是武器,同往常一樣,他又沒說錯。它抓住她,但是她也抓住了它,現在的情況就像兩個人的手指同時插在九連環里,越用力拉只會被纏得越緊。
羅蘭點點頭,毫不驚訝。「你哥哥時常來打擾你,是嗎,埃蒂?」
他們站在大道盡頭的長草中,望著前面的通話石圈。
此時,通道里伸出兩隻小手,扒住了地洞邊緣。瞬間羅蘭擺脫了傑克的重量,他奮力伸出一隻胳膊,鉤住地面,然後縱身撐了上來。與此同時,埃蒂抓住了傑克的手腕,一把把他拉上來。

27

「馬凱學院。」傑克回答,這答案臨時蹦出來。
當然。它希望我進去。它肚子餓了,而我就會是它的主菜。
傑克縱身向上一跳,抓住掛在頭頂吊燈上的鐵鏈,逃脫了看門人的手掌。就像掛在藤蔓上的人猿泰山,他先向後盪去,撞上泥門反彈回來,又向前面盪過去。石灰牆面爆開,露出牆下粗糙交錯的釘板條框架。石灰人大吼起來,吼聲中飢餓與憤怒混雜,在聲音下面,傑克聽見整幢屋子開始坍塌,就像埃德加·艾倫·坡小說里描述的那樣。
門裡傳來一陣空曠的聲音,像是一個飢餓的怪獸躲在水泥管里流口水。傑克的額頭和臉頰上微微滲出冷汗,他非常害怕,感覺一切都變得虛幻,彷彿自己已經變成別人噩夢中的角色。
「他上哪兒去了?」他問。
別去管。只要別讓他注意到你就行。你要做的就是在這裏閑逛……然後跟著我們。當我們離開……
「在古老的傳說中中世界的邊界曾經矗立著一座偉大的城市——也許就像你們的紐約市一樣。現在如果這座城市仍舊存在,也已經是一片廢墟。但是可能還有人……或者怪物……或者兩者皆有。我們必須時刻警惕。」
難以置信地,他此刻想睡覺。
「但是這從來沒有阻止你那樣做,不是嗎?」
「老天,我他媽的煩透了你的鬼話。」埃蒂說,眼淚與憤怒模糊了他的雙眼。
「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羅蘭哽咽地說。「我以我祖先的名義起誓: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因為現在我正問你要呢。快點兒,孩子。」
「我乞求你的原諒,先生。」傑克想也沒想地脫口而出。
「我明白哭嚎與拉扯無濟於事。我明白你已經忘記你父親的臉。」
紐約州房委會令
「啊哈,蜜糖,」她雙腿用力向內側擠,把它壓得動彈不得,同時嘶啞地說,「樂子才剛剛開始。」她臀部彎曲,身體向那個隱形的存在隆起,撐在另一隻手上、十指緊扣,然後臀部翹起地向後仰倒,繃緊的手臂彷彿什麼都沒抓住。她猛地甩開遮住眼睛的汗濕頭髮,嘴唇像鯊魚嘴一樣向兩邊咧開。
「如果你害怕門后可能隱藏的東西,也許撞上牆壁還更安全一些。」蘇珊娜回答。
「當然。只要我們不要……你瞧,不要靠得太近。」

18

整個參觀花了一小時十五分鐘,傑克還挺喜歡。博物館很安靜,更妙的是裏面有空調。畫作很好看,其中特別吸引他的是弗雷德里克·雷明頓的一組大西部的油畫和托馬斯·哈特·本頓的一幅大型油畫。本頓那幅畫上一輛蒸汽單軌火車正穿過廣袤的平原開往芝加哥,健壯的農民身穿工作服、頭戴草帽站在軌道兩旁的田野里注視著火車經過。學生和老師都沒有注意到他,直到最後,一個漂亮的身穿藏青套裝的黑人婦女拍了拍他的肩膀,詢問他是誰。
「我不進來了,」傑克回答。「兩部片子我都看過。」
羅蘭表示同意,解下圍在腰問的皮革水袋。他先把水袋遞給坐在他背上馬鞍里的蘇珊娜。埃蒂的鑰匙用皮繩拴住,掛在羅蘭的脖子上,在襯衫下隨著他的動作滑動。蘇珊娜接過水袋,喝了一大口水,然後遞給了埃蒂。他喝完水后開始展開她的輪椅。他現在都有些痛恨這個笨重頑固的裝置了,它就像鐵錨一樣總在阻撓他們前進。除了一兩條輪輻斷了以外,輪椅狀況還不錯。埃蒂曾經想過把這鬼東西扔掉,但現在看來它可能還能派上些用場……至少暫時可以。
她非常驚訝,然後搖搖頭大笑起來。「為什麼這麼問?不是,蜜糖!他只是個牙醫,開了個診所有一點小發明,賺了一筆錢。你怎麼會這樣想?」
傑克覺得已經看夠了。最終埃蒂會確保亨利勝利,這不僅能讓他免遭亨利的拳頭,也能讓亨利心情愉快,然後就能答應埃蒂的要求。
看門人又開始怒吼。此時,鬼屋就像即將沉沒在驚濤駭浪中的一艘大船,一塊塊碎木與石灰片紛紛掉落在他們身旁。羅蘭抱起傑克,把他夾在胳膊下,向門衝去。石灰手從後面追上來,抓到羅蘭一隻腳,把他往牆上猛摔。羅蘭用力掙脫,迅速轉身,掏出手槍衝著胡亂攻擊的石灰手連開兩槍。看門人一隻尖利的手指被擊中,迅速蒸發,原本慘白的臉現在漲成污穢的醬紫色,就好像被什麼東西噎住似的——那樣東西飛快地進入怪物的嘴巴,在它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兒前就牢牢卡進它的食道。
「好吧,」埃蒂最終開口。「是的。我想他那天的確在場。這孩子要麼拎著一個運動包、要麼背著書包,我記不清了。而且他還戴著一副過大的太陽鏡,那種有反光鏡片的太陽鏡。」
兩人的視線同時交織在一起。羅蘭一把把傑克拉入懷中。這個男孩努力維持的冷靜終於崩潰,他大哭起來——那是一個歷經磨難終獲安全的孩子疲憊的哭泣。羅蘭的手臂環住他的腰,傑克的手滑向羅蘭的脖子緊緊箍住。
他邊說邊從他弟弟那兒把球偷過來,接著笨手笨腳地運球、單手扣籃,但是籃球高高擊中籃板后又彈回,連籃筐的邊都沒擦著。從十來歲女孩兒手裡搶報紙亨利很拿手,傑克心想,但是他在籃球場上的表現可不是一般的差勁。
「說話算話?」
埃蒂把這塊斷木拿起來。快完成的鑰匙從木頭裡浮現出來,就像從帆船船頭探出來的女人的頭……或者像從一塊大石頭裡戳出的劍柄。埃蒂並不清楚他複製的鑰匙與他在火焰里看見的鑰匙形狀到底多接近(或許永遠不會知道,他猜,除非能用恰當的鎖來做個測試),但是他想應該已經很接近了。有一點他非常肯定:這是他雕得最好的。到目前為止。
他微微感知槍俠在背後投來嚴肅的眼光;也微微感知蘇珊娜仍舊對魔鬼反抗地尖叫,雖然聲音已經衰弱;微微感知從門的另一端傳來的傑克的叫聲溢滿恐懼——抑或是痛苦?

17

「差點兒就睡著了,然後又醒了,」埃蒂回答。「聽著——」
一瞬間他想到了他父親的魯格手槍,甚至想把它從背包中抽出來,但這樣做又有什麼用?在他身後,萊茵侯得街上車來車往,一個婦女高聲叫著不許她女兒牽男孩子的手,讓她快點兒把洗好的衣服拿回來,但是這裏卻是另一個世界,淪陷在某種陰森生物統治之下的世界,所有槍支都只會形同虛設。
「是的,」羅蘭回答。「聲音太多會給人的心靈增加過多壓力……那是什麼,埃蒂?請讓我看看。」
驀地,他悟出真正問題之所在。如果他只是打算今天出去一下,他肯定能寫點兒什麼。但是他幾乎肯定地感覺並非僅僅今天,或者這個禮拜、這個月、這個夏天。他覺得如果現在他走出家門,將永遠不再回來。

41

你跟他在一起幹什麼,埃蒂?傑克很奇怪。如果你和我站在一邊兒,為什麼和這樣一個蠢貨攪和在一起?
看門人似乎發現傑克正盯著它,擠出駭人的獰笑,大嘴一張一合,木塊從起皺的臉頰上戳了出來。它穿過塵土飛揚的舞廳,巨手在一片狼藉中摸索,好像在尋找支點,然後伸過來推倒了一扇法式玻璃拉門。
三分鐘以後,他們走在了大道上,前方有像鬼魂似的東西微微發光。一個小時以後,當東方泛出第一道霞光,他們聽見前方開始傳來規律的節奏聲。
這個警察要麼有他的名字,要麼覺察出他身上不對勁兒的地方——這並不奇怪,也許,因為他是這個地區惟一坐著的白人。兩者皆有可能,反正結果都一樣:坐在這兒吃午飯真是太傻了。但是他的腳很疼,而且肚子餓,見鬼——很餓。
接著老人慢慢放下拐杖——也許是那聲先生起的作用。他看看傑克,眼神閃爍著年老痴獃的人特有的略帶瘋癲的興趣。「你怎麼沒去上學,小鬼?」
「能吃嗎?」
他差點兒就到門口了,但是這時巨手抓住他光溜溜的腿,再次把他向後拖。
此時大地開始顫抖,細碎的斷裂聲呈扇形沿著萊茵侯得街蔓延開去。
「蘇希!」埃蒂邊叫邊站起身。
埃蒂揪住槍俠灰白的頭髮,但是那隻手快撐不住了,感覺自己彷彿要被撕裂。「他在向下滑!」
埃蒂鬆開皮帶,把槍遞給羅蘭,然後轉身面向前方由十二英尺高的巨石柱組成的石圈。有東西住在裏面,好吧。他可以聞到那東西,一股惡臭,令他想起濕水泥、發霉的沙發以及裹著一層半濕黴菌的舊床墊。這股味道很熟悉。
「呃……也許吧。我不知道。」傑克發現亨利又開始捉弄人了,可是埃蒂並不明白;他太想去那個地方了。「那我們先打一會兒籃球,讓我考慮考慮。」

1

「沒問題。」
羅蘭凌厲地瞟了她一眼。「我在逼他下決心。」他轉頭又看向埃蒂,爬滿皺紋的臉上寫滿嚴肅,「你走出了海洛因的陰影,你哥哥的陰影,我的朋友。你有膽就走出你自己的陰影。現在就走出來。走出來,要麼就開槍打死我,那麼一切就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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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須把它完成,」羅蘭語調溫和。「我想用上它的時機快到了。」
地板又噼啪一響。傑克恨不得立刻離開這裏。
「是的。」
「對。」
內心深處,他毫不驚訝。
在他衣櫥裏面,他在幾雙沒鞋帶的舊球鞋和一堆蜘蛛俠的漫畫書下面找到了以前去語文小學上學時用的舊書包。沒有人會背這種書包去派珀上學——簡直太、太普通了,上帝啊——傑克一拿起它,就強烈地懷念起生活還很簡單的那些時光。
形狀完成了,終於完成了。
「呃,」傑克猶猶豫豫地說,「我有中世界保齡球館的學生打折卡,別的就沒有了。」
他走在一片古老的森林中,地上橫七豎八躺著被推倒的樹木,骯髒的灌木惱人地刺痛他的腳踝,還想偷走他的鞋子。接著他來到一片稀疏的樹林里,那裡的樹木看上去比較年輕(可能是赤楊,也可能是白樺——他從小在城市裡長大,所知僅限於有些樹長闊葉,有些長針葉)。在樹林中他看見一條小道,便略略加快了步伐,順著走了下去。前面好像有一塊空地。
「哈利路亞!」埃蒂大叫。「我們應該喝一杯慶祝一下!」
天黑他們必須停下時,樹林變得稀疏,一路追逐他們的清風帶上微微暖意。前方山坡繼續上升。
她顫抖地感覺到體內的充盈,同時也感覺到魔鬼試圖,至少一剎那,退出。
槍俠向後一個踉蹌,差點兒被魔鬼隱形的重量擊倒。他儘力穩住身形,向前猛衝,雙臂用力一抱。
門后的通道從上到下從左到右都被泥土封死,植物根莖像一捆捆電線似地從土裡戳出,門板形狀的土塊上爬滿看上去與傑克同樣困惑的蠕蟲。有些蟲子鑽進了泥里,另一些繼續到處亂爬,彷彿想知道剛剛還在下面的泥土到哪裡去了,其中一隻冷不丁掉到了傑克的運動鞋上。
她沒有任何辦法抵抗這頭來自通話石圈的魔鬼。沒有門把手抓、沒有能逃出的車門、沒有能藏身的建築、沒有能扇耳光的臉頰、沒有能抓的面孔、也不能趁那個白人雜種沒注意踢他的命|根|子。
隱約間她看見埃蒂轉過身在土上又畫起來,溫暖關切的表情換成了她曾經看到過的專心致志的冷靜。呃,沒關係,不是嗎?是她讓他不要管她繼續完成他的任務,把男孩兒帶回來的。這是傑克回歸過程中她所擔負的責任,所以她沒有理由憎恨那兩個男人,他們並沒有扭過她的胳膊——或者用其它方式一逼迫她這樣做。但是寒冷凍住了她,沒人理睬她,她開始憎恨他們倆,甚至想把他倆的命|根|子拽下來。
傑克沿著城堡大道漫漫溜達,一路經過比薩店、酒吧、雜貨店,看見店裡一些年老婦女滿臉懷疑地戳土豆、榨番茄。背包的帶子一直摩擦他胳膊下的皮膚,弄得他有點兒疼。他經過一個數字溫度表,上面顯示八十五度,不過傑克覺得更像是一百零五度。
我又以黑暗塔的名義做了一件壞事。我欠的債越來越多,就像酒館里的醉鬼欠下的賬單,而且算總賬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到時候我該怎麼還債?
他們走遠了一些以後站住望著鬼屋。傑克聽不見他們互相說了些什麼,但是他們的語氣充滿敬畏與不安。傑克猛地想起,夢中埃蒂對他說:記住,肯定會有危險。要小心……而且要快。
「你會開槍打我嗎?難道這就是你要的結局,埃蒂?」
你不能阻止我,傑克暗想。我不能讓你阻止我。今天下午我要去布魯克林,有人在那兒等我……我一定要到那裡。
羅蘭聳聳肩。「在巴拉扎夜總會時即使他們脫了你的衣服,你仍然奮力搏鬥。讓一個男人赤|裸裸地搏鬥可不是簡單的事兒,但是你做到了。」
鬼屋像腫瘤一樣矗立在雜草叢生的院子中央,從上到下處處都透著詭異。他的視線牢牢鎖住那房子,心沉了下去。
「我還能行!」她大叫。「你繼續,埃蒂,別管我!我還能行!」
只是傑克不記得他當時如何找到鑰匙與玫瑰的。他只記得當時滿腔的喜悅與確信。現在他只能希望所有一切會重新發生,他得繼續前進。這是惟一能夠避免在紐約被注意到的最好辦法。

11

空洞的眼神消失,羅蘭若有所思地看著埃蒂,只是什麼也沒說。
「好吧,」他顫抖著低聲說。「好吧,我儘力。但是你最好別讓我再摔下去。」
傑克轉過身向城堡大道望過去。是的——他可以看見幾個街區以外凸出的電影院屋頂,肯定就是這個形狀。他開始向前跑,隨即又想到這樣可能太惹人注意,就改成了快走。
羅蘭沒有異議。
羅蘭迅速瞥了蘇珊娜一眼,她仍舊在奮力與魔鬼搏鬥。她的眼睛半閉,嘴巴痛苦地咧開。他看不見也聽不見魔鬼,但他能察覺出魔鬼正憤怒、恐懼地反抗。
「你並不在找一個叫湯姆·丹比的人,對吧?」
「她哭了。」
「噢,他穿小短褲呢?」亨利說。「真可……愛啊!」他趁他弟弟脫下褲子、單腳撐地時把籃球向他投去。埃蒂勉強接住球,把球打向旁邊,免遭鼻子被打出血的厄運,但還是失去了平衡,笨拙地摔到了水泥地上。他險些被割傷;傑克看見鐵鏈周圍碎玻璃撒了一地,在陽光下熠熠發光。
傑克猛地把手從地板縫裡抽出,手上居然爬滿巨大的甲蟲。他使勁一甩,把甲蟲都摔到牆上。就在此時,牆壁驟然開裂,威脅著要包住他的手腕。他大叫著把手抽了回來,迅速把鑰匙插|進了鑰匙孔。
那個女孩就是剛才嚼著口香糖的賣票姑娘。兩個男孩中較大的那個——看上去已經可以被稱做男人了——手裡拿著她的報紙。她伸手想奪回來,搶報紙的男孩——穿著工裝牛仔褲和一件袖子卷上去的黑T恤——把報紙舉過頭頂,咧嘴壞笑。

44

儘管灰色高大石柱的基座周圍長滿覆蓋平原的厚草,但石柱圍起的石圈內卻寸草不生,地上零零碎碎地撒著些白色的東西。
「我們中的一個必須和它交歡,讓它遠離埃蒂,」蘇珊娜打斷他。「這個東西從來不會拒絕免費的交歡。這就是你想說的,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的?」蘇珊娜問埃蒂。「做夢夢見的?」
蘇珊娜對話語里的諷刺倒也不生氣。她抬肘舉起皮革水袋,像鄉下人傾倒水罐似地大口喝起來。「可我說得沒錯,對不對?」
那天晚上,埃蒂又開始雕刻,但是並沒有真正的靈感。當鑰匙剛剛成形時充斥他心田的信心與興奮已經消失殆盡,連手指都變得笨拙。幾個月來第一次他渴望地想,要有一些海洛因該多好。不要太多;他覺得一小錢袋和一張捲起的鈔票眨眼功夫就能讓他完成這個小小的雕刻項目。
釘在門上的木板年代久遠,已經腐爛,鐵釘也生了銹。傑克抓住最上端兩根木板交界點用力一拉,木板隨之轟隆一聲掉落下來。門廊欄杆外面的舊花壇裏面只長著些薄稃草和狗尾草,他把木板朝那兒扔了過去,然後彎下腰抓住最底端的木板交界點……接著停下來。
「這回你沒讓我摔下去?」
「你還想去嗎?」
「給我一百萬也不幹,」亨利想也沒想地給出答案。
就在前面,他看見一個老人拄著根全是節疤的拐杖在街上走著,盡量躲在陰影的一邊,隱在厚厚眼鏡片後面的一對眼睛看上去就像過大的雞蛋。
蘇珊娜弓起背,彷彿一條正游出印度馴蛇人竹筐的蛇。她雙手緊握成拳,抬起放在面前,眼裡閃著精光。「我準備好了,」她回答,然後對著空中大叫:「來吧,小夥子!你現在就過來!快點兒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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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想人能如此愚蠢——你把他們放進六扇門的房裡,他們仍舊一頭撞上牆壁。而且他們還膽敢怨聲載道。」
艾里咧嘴一笑,露出幾顆金牙,然後就走了。
守護石圈的魔鬼猛衝過來,速度越來越快,此時雨勢增大。蘇珊娜剛來得及感覺到濃重、殘忍的雄性氣魄——散發著一股讓她流眼淚的杜松子油味——魔鬼就徑直衝向石圈中心。她閉上雙眼,試圖阻攔它,但不是用她的胳膊或意志,而是呼喚出她心靈深處的女性力量:嗨,小夥子!你去哪兒?有小妞兒在這兒!
蘇珊娜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你在胡言亂語什麼,白小伙?」
突如其來的興奮讓傑克的胃幾乎抽搐起來。他向老人邁開步伐,老人立即又舉起拐杖擺出自衛的姿勢。傑克立即停下,在兩人之問保持二十英尺的安全距離。「馬凱大道怎麼走,先生?你能告訴我嗎?」
魔鬼趴在她身上……緊接著,電光火石般,它——他——進入了她的身體。
傑克沒有回答。他的注意力已經轉到埃蒂身上。他臉上的恐懼已經完全褪去,眼睛里重新換上那種冷靜評估的神情,羅蘭初次在驛站時見到的那種神情。
傑克轉身在兩個男孩兒前面慢吞吞走著,顫巍巍地摸向胸口口袋,拿出他父親的太陽眼鏡,設法把它架上鼻樑。
「好的。如果必須可以更早。我不願意在夜裡動身——通常石圈在夜晚會很危險——但如果必要,我們就不得不這樣了。」
什麼會跑卻從不走,
有嘴卻從不開口,
有床卻從不睡覺,
有頭卻從無淚流。
好了。現在別再考驗你的運氣,趕快離開這兒吧!
他掛在鐵鏈上鐘擺似的盪回來,撞上封住門口的泥塊,又盪過去。石灰手向他抓過來,他雙腿亂踢亂踹。木手指抓住他時,他感覺到腳上一陣疼痛。等他盪回來時,腳上只剩下了一隻運動鞋。
傑克轉過身,調節了一下肩帶,穿過萊茵侯得街。
地下傳來黑暗的巨響:尖叫、怒吼、重擊、爆裂。
傑克邁開雙腿想追上去,卻又被絆住。我會找到他嗎?我會找到槍俠嗎?
就在此刻,他感覺埃蒂的手抓住了他的頭髮,他不是被拉向前,而是被拉上去。
「夢的力量非常強大,」羅蘭給出他的評論。「你一點兒都不記得夢見什麼嗎?」
「另一塊,傑克!試試看另一塊!」
沒問題,男孩兒回答。他的https://read.99csw.com聲音聽上去帶有奇怪的共鳴。只要乘地鐵到合作城站下,你就會找到我。
迪恩兄弟頂著午後的太陽慢慢走過布魯克林九個街區,最後來到一個叫做荷蘭山的地方,附近的商店名稱里就是這麼顯示的。他們現在就站在鬼屋面前,房子看起來已經廢棄多年,但是奇怪地並沒有遭到太大破壞。傑克第一次想到,這裏以前的確是房屋——也許是個富商和一大家子人住在裏面。在很久以前它肯定是白色的,但現在已經變臟變舊,白色變成灰色。窗戶玻璃都已被打碎,周圍的籬笆牆外表剝落,還被胡亂塗鴉。但是房屋本身卻絲毫未損。
他們從傑克身後擦肩而過,看也沒看他一眼。「你想進去嗎?」埃蒂問。
埃蒂點點頭。「也許是的。」
羅蘭緩緩伸出手,當他的手指碰到鑰匙的一剎那,木頭上似乎閃過一陣明亮的白光。只是光芒轉瞬即逝,埃蒂不敢確定他是否真的看見了。也許只是星光而已。
「寧靜,」羅蘭回答。他含糊地嘆了口氣。「只是寧靜,那就夠了。能結束……這個。」
一個年輕女人(從她穿的綠綢熱褲和透視裝看來,估計不是圖書管理員)腳踏一雙魅惑的紫色三寸高跟鞋,一扭一擺地沿著人行道走過來。她先瞥了眼警察,接著轉向警察盯著的方向,視線一接觸到鑰匙,就立刻停下腳步,舉起一隻手摸著喉嚨。一個男人從後面撞上她,罵罵咧咧地讓她看好道兒,但這個估計不是圖書管理員的年輕女人根本無動於衷。此時傑克看見另外四五個行人也停下來,都牢牢盯著鑰匙,他們聚集在一起,彷彿一個技藝高超的紙牌玩家在街角擺攤玩牌。
「打得漂亮,亨利。」埃蒂說。
「嗨,」傑克回答。「今天早些時候我已經見過你,不過那時你年輕得多。」
他一直用一塊折成豆腐塊的鹿皮當枕頭。他摸摸枕頭下面,拿出一捆裹著獸皮的東西,向羅蘭走過去。當他離槍俠不設防的後背不到四步遠時,羅蘭才察覺。這讓埃蒂十分難過,曾經——而且不是太久以前——羅蘭能夠在埃蒂起身之前就察覺他已經醒來,埃蒂呼吸的變化都逃不過他的耳朵。
傑克沒有去拿皮夾,相反,他伸進前袋摸出鑰匙,高高舉在警察面前;快到正午的陽光反射出圓形的光斑,映在這個男人的雙頰和額頭上。他睜大眼睛。
而且它正在逼近。右邊一扇開著的門旁牆上,用圖釘釘著一張褪色的老照片,上面是一個弔死的人,就像掛在死樹上的爛水果。門過去是一間房間,估計以前是廚房。烤爐已經沒了,但一台古老的冰櫃——那種頂端帶有圓形冷藏室的冰櫃——仍立在褪色的油氈毯盡頭。冰櫃的門大開,裏面不知什麼黑乎乎、臭烘烘的東西凝成塊狀,滴下的汁液早已在地板上凝固。旁邊還有一排廚房的柜子,在其中一個柜子上他看見了大概是世界上最早的雪蛤罐頭,另一個柜子里伸出一隻死老鼠的頭,眼睛居然是白的,還有東西在動。過了一會兒傑克才反應過來空眼窩裡蠕動的都是蛆。
假使他也有一把鑰匙,你是不是這個意思?他自問。萬一鑰匙掉了……或者鬼屋迫使他弄掉了鑰匙?
石灰牆並沒有開裂,也沒有一塊塊掉落;它看上去好像變成了塑料,繼續膨脹,牆面凸起一個個不規則的白色囊塊,上面還拖拖拉拉掛著碎落的牆紙。山峰、曲線、山谷在牆壁上逐一成行,傑克忽然意識到眼前正是一張巨大的塑料臉,正奮力衝破牆壁的阻礙,彷彿一個伸著脖子的人迎面撞上一條濕床單。
槍俠搖搖頭。「沒有了。」
「快,傑克!」他衝著鑰匙孔大叫。「看在上帝的分上,快把它移開!」
蘇珊娜感覺到通話石圈遠處空曠的草甸上有東西在移動:一陣氣息突襲過來。
「你們兩個男的這麼晚在幹什麼?閑聊嗎?」話音剛落,她看見埃蒂手中的木頭鑰匙,點點頭說,「我還奇怪你到底什麼時候打算給我們看這東西呢。很好,你知道。我不知道這是幹什麼用的,但是它真的非常棒。」
埃蒂又把刀擱在一邊。羅蘭剛剛挖洞生火時挖出的泥土堆在埃蒂的右腳邊,他用木棍的尖頭在土堆上畫下一個清晰的問號。
他們走過他身邊,只匆匆瞟了他一眼。亨利讓埃蒂走到外面,好沿著排水溝運球。
在火堆另一頭羅蘭堆起的零碎木柴中,埃蒂翻找出一段中部寬兩英尺四英寸左右的干木棍。他拿起木棍回到火堆旁,又撿起羅蘭的刀。這次他的動作快了許多,因為他只是把木棍削尖,把它變成類似於帳篷樁的模樣。
他抬起腳,慢慢地朝身後銀行大樓的台階後退,就像馴獅人把椅子舉在胸前似的把鑰匙舉在面前。等他走到台階頂部的水泥廣場時,他迅速把鑰匙塞進褲子口袋,轉過身拔腿就跑。
「消失了!那些聲音消失了!」
一瞬間,他以為沒有什麼其它的了……很快,他又想起了一樣。
瑪麗安跳起來,想奪回被大男孩捲成筒的報紙。在她剛要夠著時,他手向後一縮,讓她撲了個空。然後他又用報紙筒敲敲她的頭,就像敲敲在地毯上撒尿的狗似的。她大哭起來——傑克猜更多是因為委屈——臉漲得通紅透亮。「你自己留著好了!」她衝著他大叫。「我知道你根本不識字,但起碼你可以看看圖片!」

23

他舉起拳頭狠狠搗了搗太陽穴。埃蒂心想:我看見過別人也做這個動作,而且是不久以前。但是是誰?在哪裡?
他看了看手錶,臉上擺出天啊!看看已經多晚了!的表情,然後急忙跑下樓梯。那個班級——還有那位笑話他法國式告別的漂亮黑人老師——已經離開,傑克猜自己也該走了。他可以再在街上閒蕩一會兒——放慢速度,考慮到外面的溫度——然後去乘地鐵。
「你想吃點兒東西嗎,埃蒂?」蘇珊娜平靜地問。
現在,我必須再教一次,羅蘭想,只是這次是為了我自己的性命,我想,也是為了他的。

25

但是當小一些的男孩兒轉過身和另一個一起肩並肩離開時,傑克瞬間知道了答案。大男孩兒的臉部線條更硬,長滿青春痘,但是除此之外兩人非常相似。這兩個男孩兒是親兄弟。
他回過頭面對他們時,埃蒂眼前出現了他有生以來從未看見的一幕——即使他的生命再延續幾千年也不會看到的景象。
就是這個樣子,傑克尋思。像亨利這樣的人總是把一些並不好笑的玩笑開過火……然後當別人沖他們發火時就擺出一副受傷害、被錯怪的樣子。他們總掛在嘴上的是有什麼大不了?你怎麼受不了玩笑?以及於嘛不放鬆點兒?
說完男孩兒消失了,樹林中的籃球場變得空空蕩蕩,惟一能聽見的是微弱的機器運轉聲,而傑克一點兒也不喜歡聽見這聲音。機器聽上去有些不對勁,而且他猜想,機器的問題影響了玫瑰,或者相反——總之兩者之間隱隱存在不可分割的聯繫。
當傑克一看見那地方,他立刻明白兩件事:其一,他以前夢見過這裏,只是夢境過於可怕,他的理智自動刪除了這段記憶;其二,這裏充斥著死亡、謀殺與瘋狂。他站在萊茵侯得街與布魯克林大道遠處的街角,距離亨利與埃蒂·迪恩七十碼,但是即使這麼遠,他都能感到鬼屋無形的手越過他們倆向他急切襲來。他甚至感覺到鬼手上的尖爪。凌厲的尖爪。
「我猜是的。嘿,亨利,我們能不能去那個地方瞧瞧,求你了?」
「這是你的秘密。」這不是一個問題。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你最好試一試。」
如果我堅持下去,一心一意,我一定會看見玫瑰,他邊按電梯按鈕邊暗自鼓勁。我知道這一點……而且我也會看見他。
可是它現在這樣也不能用;這點你很清楚。
你必須過來,傑克。這是光束的路徑,去塔的路徑,也是你加入的時機。鎮靜,站穩,到我這兒來。
沒問題哦,那個身穿黃色T恤、頭扎綠頭巾的男孩兒說。你已經找到了鑰匙和玫瑰,不是嗎?你也會同樣找到我的。
一道白光猛然照亮鬼屋的走廊;冰雹猛烈地打在牆上、地板上,乒乒乓乓地彈起。傑克先是聽見迷惑的叫喊,然後就看見槍俠向他奔來,但是看上去他就像從空中跳下來一般。他雙臂平伸在胸前,十指扣緊。
他朦朧地看著她。「是的,我想是的。他在哪兒?槍俠?我得問他一點兒事。」
我乞求你的原諒
羅蘭與蘇珊娜安靜地坐在他後面觀看。最後,埃蒂把刀放在一邊,臉上已經掛滿汗水。「你的那個孩子,」他說。「這個傑克。他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他動作緩慢,努力想看清木頭中的形狀——尤其是那個小S形。他察覺現在形狀變得很模糊。
整間屋子死一般寂靜。他躡手躡腳地穿過起居室,惟一傳人耳中的是他父母的呼吸聲:他母親發出微弱的鼾聲,而他父親的鼻音更重,每吸進一口氣都會擠出一陣尖細的哨聲。他快靠近走廊時,冰箱突然轟地一響,嚇了他一大跳,心開始怦怦狂跳。然後他走到大門,儘可能不弄出一點兒聲音地打開門鎖,走出門,最後在身後把門輕輕關好。
「你真的肯定那裡沒有鬼?」他倆走到傑克站著的人行道時,埃蒂開口問。
大男孩兒把報紙筒遞過去,女孩兒一把奪過來。這時,即使在三十英尺外,傑克都聽見了報紙撕裂的聲音。「你這個卑鄙小人,亨利·迪恩!」她大叫。「十足的卑鄙小人!」
在他身後,蘇珊娜再次對魔鬼尖叫催促,但是現在她的聲音已經難掩疲憊。必須趕快結束這一切,趕快。
她不知道她能這樣堅持多久。

39

22

「才不。根本不存在真正鬧鬼的房子——只有見鬼的電影里才有。」
「是的。是有一些事情。我只是不清楚到底是什麼。」
窗帘全拉下來了,傑克不得不打開檯燈才看得見。光是在書房裡就讓他覺得緊張,即使他穿著球鞋。假如他父親醒了進來了(這有可能;無論睡得多晚、喝得多醉,艾默·錢伯斯總是睡得很淺、起得很早),他肯定會大發雷霆。至少這會加大傑克想不留痕迹出走的難度。他越早離開這兒,就越會覺得安心。
在不引人注意方面你可做得太好了,他心裏暗想。噢,好吧。他的視線越過警察的肩膀,看見街另一邊有一家丹比折扣藥店。
「不是說你。」
「站穩,埃蒂,」羅蘭說。「要堅強。」
這還用說,傑克心想。而且估計他一直會上你的當,直到他長到八十磅。到那時就有你驚訝的了。
亨利沉默下來,考慮了一會兒。「不要。她會打電話給邦考斯基太太的。告訴她……就告訴她我們去達利那兒買些胡塞火箭。她會相信的。再向她要幾塊錢。」
「怎麼了?」蘇珊娜問。「你聽見——」
「好啊,為什麼不呢?我們就去吧。」
「再看什麼?」蘇珊娜問,可是羅蘭只是聳聳肩。
博物館門前一群學生正排隊準備進館參觀。公立學校,傑克幾乎能肯定——他們的穿著就像他現在這樣隨便。沒有保羅·斯圖爾特出品的夾克、領帶、套頭外套,也沒有在漂亮小姐或二十年華這種成衣店裡買的一百二十美元的小裙子。這群學生穿的衣服都是從凱馬特里買的。傑克沒有多考慮就站在了隊伍最後,跟著他們一起混進了博物館。
布魯克林與馬凱大道街角突出的劇院帳篷上寫道:
「如果它的性別變來變去怎麼辦?那樣怎麼辦,大男孩?」
刀鋒尖端捏在埃蒂右手拇指與食指之間。他彎下腰,根本不在乎打在頸后的冰雹,木頭中的形狀更清晰地跳躍出來——反射出它本身的可愛與毋庸置疑的真實。
埃蒂坐起身。蘇珊娜在他身邊也坐起來,雙手不斷搓著臉頰。埃蒂腦子清醒過來,立刻感到了時間緊迫。「是的,我們走,動作快。」
他意識到正當他想心事的時候,他一直在等待的事情已經發生:古恆星出來了。在十五分鐘或者更短的時間內,古恆星就會加入整條閃亮珠寶似的銀河,但是現在,它只是在沒聚攏的暗夜中隱約閃爍。
傑克並沒有注意她靠近,所以一瞬間他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地,他把手伸進口袋握住了那把銀色鑰匙。立即,他的腦子清醒過來,整個人又平靜下來。
蘇珊娜清醒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被拖拉旋轉,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矗立的石柱、陰翳的天空、灑滿冰雹的泥地……還有尖叫聲從好似活板門的長方形下面飄上來。魔鬼還在她的體內咆哮掙扎,只想逃脫束縛,但是沒有她的允許一切只是徒然。
在門板頂端他小心翼翼地用棍子的尖端寫下男孩兩個字。最後一劃剛落筆,地上的圖形立即開始變化。原本就是潮濕褐色的泥圈變得更黑……接著從土地上墳起,變成微微發光的黑色門把。透過鑰匙孔,他看見的不是褐色的濕泥,而是微弱的燈光。
嗨,傑克,老朋友——你到底在往哪兒去?
大約七點一刻傑克走出公寓大樓,此時還剩八個多小時。他本來打算立刻就乘地鐵去布魯克林,但是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沒去上學的孩子在人少的地方總會比在大城市中心更容易惹人注意,而且如果他真的必須費力尋找那個男孩兒和他們見面的地方,他肯定會被人發現。
「當我的想像力噴涌而出時我總是控制不了自己。」埃蒂興高采烈地回答。
羅蘭匆匆瞥了一眼遠方城市的輪廓后,視線被離他們所處位置更近的景物吸引,一種令人不安的不祥之兆充斥他心中。他上一次遇見這幅情景時,傑克還在他身邊。他仍然記得他們一路追蹤黑衣人的足跡,走出沙漠,來到山腳下,並進入深山。一路上非常艱辛,但是至少又找到水,還有草地。
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
一瞬間,他真覺得埃蒂就要扣動扳機,一切將在這裏結束,在高山上,頭頂是夏日澄明的碧空,遠方地平線座座尖塔像藍色鬼魂似的閃閃發光。就在此時,埃蒂的臉頰抽搐起來,堅硬的唇線顫抖著漸漸軟化。他的手從羅蘭手槍的檀木槍把上滑落,胸口起伏一次……兩次……三次。最後他終於忍不住對著槍俠大吼起來,痛苦的吼聲發泄出所有的絕望與恐懼。
「當在巨熊巢穴里我把頭湊近那個古怪盒子時,這麼多年來第一次鬼屋又跳進我的腦海。我不知道——可能這就是為什麼我做這個夢。」
「準備好,」羅蘭說。「它會去攻擊埃蒂。我們中的一個必須伏擊它。」
「那你到底想要什麼?」埃蒂大叫。「你已經拿走一切——一切我能給的東西!甚至道歉,因為到最後我把它都給了你!你到底還要我給你什麼?」
羅蘭什麼也沒說,但是淡藍色的眼睛耐心地盯著埃蒂,就像一名老師。
他繼續向前走,在馬凱大道左轉。
一瞬間他以為埃蒂仍然會繼續蹲在那兒把臉藏在女人的腿上。如果這樣,一切都完了……而這也是卡。但是埃蒂慢慢站了起來。他站在那兒,身體每個部位——手,肩膀,頭,頭髮——都垂著,非常沮喪,但是他終究站起來了,這是一個開始。
「別再提那些廢話!我在乎我父親個鳥!」埃蒂歇斯底里地大叫,羅蘭一拳打在他臉上,拳頭髮出樹枝折斷的聲音。
你是我嗎?傑克邊問邊向籃筐邊的男孩兒走近幾步。但是在那男孩兒轉過身之前,傑克就發現並非他想的那樣。那個男孩兒比他略大一些,起碼已經十三歲了。他的發色較黑,當他轉過身看向傑克的時候,傑克發現這個陌生男孩兒有一對栗色的眼睛。而他自己的是藍色的。
即使有人朝這兒偶然瞥一眼,他們也不會看見我,因為我並不真正在這裏。無論如何,我已經離開了我的世界,開始穿越時空。他的世界就在前方。這裏……
「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裡。」傑克喃喃自語,同時手握住門把。這當口,清晰的安慰與信心又重新潮水般湧來,他感到就是這扇門,這次這扇門會把他領進另一個世界,他能看見那裡未遭煙塵污染的清澈天空,遠方地平線並沒有綿延的山巒,卻隱約可見藍色尖塔聳立在某個神秘未知的城市。

42

「但是如果真的存在,」亨利接著說(也許他不願意他的小弟弟太過舒坦,傑克暗忖),「那肯定就是鬼屋了。我聽說好幾年前,兩個北林大街的小孩兒進去以後撞見了惡鬼,等警察找到他們時,兩人已經被割斷喉嚨抽干血。但是他們屍體旁卻沒有一絲血跡。明白嗎?血全消失了。」
埃蒂與蘇珊娜困惑地對視一眼,但是羅蘭僅僅搖搖頭。「沒有火車。」
他撿起已經磨壞的舊籃球,投了出去。籃球乾淨利落地落入籃筐……接著也消失了。
羅蘭一把把傑克拖到腳邊。
「蘇希!幫幫我!」
她的眼睛一亮。現在那是黛塔·沃克的眼睛,智慧、冷酷、強硬卻又饒有興味。她的口音帶上了做作的南方莊園的拖腔,那是黛塔的特有標誌。「如果是個女魔鬼,你來搞定。但如果是個男的,它就是我的。怎麼樣?」
「把它還給我,亨利!我可不是說笑!」
「卡。」蘇珊娜突然出聲,引得另外兩個都看向她。
「你得承認她的樣子很滑稽,」亨利說。「蹦蹦跳跳的瑪麗安,跳起來搶報紙。噢噢,噢噢!」
埃蒂點點頭。「差不多。」
羅蘭向旁邊瞥去,埃蒂循著他的視線,發現蘇珊娜已經醒過來。事實上他感到幾分欣慰,是羅蘭首先聽見她的動靜的。
「閉嘴!」埃蒂喃喃說。
她向前爬過去,伸出手臂,摸到羅蘭的下巴。他的頭後仰,費力掙扎,痛苦地大張著嘴。
「還有什麼?」
他們繼續上路,羅蘭和埃蒂輪換著推蘇珊娜。他們選擇了左面的車轍,輪椅一路上下顛簸,時不時會碰到像老牙一樣突出地面的石塊,這時埃蒂和羅蘭就不得不把輪椅抬過去,但這仍然已經是一個禮拜以來最快、最輕鬆的行程了。在緩緩上升的山坡上,埃蒂回頭眺望,眼前層層下沉的森林宛若一溜緩坡。一條白色水帶在遠處西北方山石嶙峋的土地上流過,他驚嘆地發現,那裡竟然就是他們戲稱為「射擊訓練場」的地方。而此時,夏日午後的朦朧日光給那塊林地罩上了模糊的輪廓。
「是,夫人。謝謝。不過他們也快結束了。」
「不要!」她尖聲回應。「你做你的!我控制住這狗娘養的了……就控制在我想讓它待的地方!你繼續,埃蒂!帶回那孩子!帶回——」話音未落,一陣寒意猛擊她雙腿間的敏感部位。她咕噥著向後仰倒……將將單手撐地穩住身形,身體在抵抗中前後猛晃。「把他帶回來!」
那個男孩兒越來越近了。他想他知道傑克到了哪裡、接下去打算做什麼,這個想法讓他不禁驚嘆、無語。蘇珊娜來自一九六三年,埃蒂來自一九八七年。他們之間……是傑克。正在努力進入這個世界。努力重生。
「你嚇唬我?」埃蒂倒抽一口涼氣。
「我很抱歉我害怕了。」埃蒂的嗓音里有一些東西讓羅蘭聽得揪心,他猜他知道那是什麼:埃蒂最後的童年在他們三個中間已經痛苦地死去。羅蘭並不能看見,但是他可以聽見越來越弱的叫喊,他只得強迫自己不去聽。
埃蒂站起來快步走向球場。球擊中了鐵鏈圍牆,朝亨利彈回去了。亨利試圖運球經過他弟弟。埃蒂閃電一般地伸出手,靈巧異常地把球截住,一低頭躲過亨利橫里伸出的胳膊,向籃筐跑去。亨利非常不高興地皺著眉頭跟在後面,但是也無能為力。埃蒂跑上前、膝蓋微曲、乾淨利落地跳起、扣籃。亨利搶過落下的籃球,運球向旁邊跑去。
「還好,」傑克回答。「只擦傷了幾個地方。」他向四周張望了一圈。「你還沒找到火車。」這句話不是一個問句。
「有一點,但沒大礙。我想那個賤女人黛塔·沃克仍舊是打不敗的旅店冠軍,無論對手是人是魔。」
他上了樓,側耳傾聽樓下腳步的回聲與模糊的低語,對自己說出那樣的話也感到很奇怪。他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地方叫做馬凱學院。
但是他也知道原因。行人一般沿著街對面走,而且經過鬼屋的行人也不會在此逗留。
埃蒂推了那扇門一把,然後把剩下的任務交給巨大的隱形門軸。砰地一聲巨響,大門重重關上,所有地下的聲音被隔絕在門后。標誌門框的線條慢慢隱去,重新變成泥地上的標記。門把不再是立體的,又變回到他剛剛用棍子畫的圓圈。剛才還是鑰匙孔的地方變回粗糙的圖形,上面插著一根木頭,就像一把劍插在石縫中露出的劍柄。
「嘿嘿,小傢伙,」他說。「今天不上學?」
遙遠的天邊矗立著許多尖塔與塔樓,薄霧氤氳、死氣沉沉。那些空中城堡看上去有一百里遠,或者兩百里,甚至四百里遠,可是這個世界的空氣非常乾淨,致使任何試圖判斷距離的努力都徒勞無功。她惟一確定的是那些輪廓模糊的塔樓讓她心中充滿無聲的敬畏……還有深沉、痛苦的對紐約的思念。她想,我願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夠再一次從三區橋上遠眺曼哈頓。
嘿,蠢貨——我想你弟弟這麼久以來一直在糊弄你,你居然一點兒沒感覺到,是不是?
「不!」他大聲嚎叫。「噢。上帝。求求您!不要!」
傑克驚跳出去,以為那個聲音在對他喊。
鬼屋在熱烈的陽光下微微傾斜,彷彿從丟滿垃圾的圓丘狀院子里搖搖欲墜探出身子的亡靈,讓傑克聯想起一隻正在假寐的惡狗。尖斜的屋檐掛在前門門廊上方,好像低垂的眉毛。曾經也許是綠色的百葉窗歪斜地靠在空蕩蕩的窗框上;窗戶裏面還掛著一些破舊的窗帘,彷彿一條條死人的皮膚。房屋左邊有一個破舊不堪的涼棚,釘子已經全沒了,只剩下一簇簇爬滿涼棚的污穢藤蔓支撐。草坪上豎了一個標牌,門上也有告示。傑克站的地方太遠,看不清具體寫了什麼。
這無疑非常荒謬;兩個月以來,除了羅蘭和蘇珊娜,他誰也沒見過。但是他就是這麼覺得。

43

「你還沒有完成鑰匙,但這不是因為你害怕完成。你是害怕發現你根本無法完成。你害怕走下石圈,但不是因為你害怕進去以後會遇見什麼,而是害怕遇不上什麼。你並不害怕這個偉大的世界,埃蒂,但是你害怕你心中的那個小世界。你已經忘記你父親的臉。所以來呀,你有膽就朝我開槍。我也煩透了你的哭鬧。」
下午兩點一刻,他緩緩爬上地鐵站的台階,站在城堡大道與布魯克林大道路口,眼前出現合作城的砂岩塔樓。他等待確定感與方向感的降臨——那種彷彿擁有未來的記憶的感覺。感覺並沒有到來。什麼都沒有。他只是一個站在炎熱的布魯克林街頭的小孩兒,短短的影子像疲倦的小狗一樣躺在他的腳邊。

24

「我和你一起睡覺,我知道你每天晚上都做夢,有時還說夢話。那些夢感覺並不像噩夢,但是很明顯,你腦海里正有什麼事情在發生。」

29

傑克尖叫著拔腿就逃,同時感覺腦子中一根舊繩馬上就要崩斷,他猜那根繩子正是他的理智。一發現這點,傑克所剩不多的勇氣終於消耗殆盡。無論能得到什麼獎賞,他再也受不了了九*九*藏*書。他閃電般地逃開,希望趁著還不太遲趕緊離開汶個鬼地方。結果他發現已經來不及了,自己慌不擇路地走錯了方向,他不是朝門外跑,而是向鬼屋更深處跑去。
羅蘭用手掌根緊緊按住額頭。「有時候我也恨我自己。」
羅蘭點點頭,但是沒有細說。埃蒂想起以前保羅·紐曼電影里的一句台詞:對,女士——吃它們的肉,像它們一樣生活。
「這是給你的。無論我有多麼痛苦,我根本不應該拿走它。」羅蘭猛拉皮繩,皮繩噼啪一聲斷開,然後他把鑰匙遞給埃蒂,埃蒂做夢神遊似的伸手去接,但羅蘭並沒有立即攤開手掌。「你會儘力完成你該做的事嗎?」
輕輕一下。
「沒有——還沒全完成。」他用拇指摸索第三個凹槽,然後摸到最後一個凹槽那裡的S形。「這個凹槽還得再加加工,而且末端的弧度也還不對。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知道這些的,但是我就是知道。」
「啊?噢!噢——走吧,看在你父親的分上。」
在他們眼前,一望無垠的平原在夏日午後的金色陽光下打盹兒。茂盛的綠草長得很高,呈現出祖母綠的顏色。幾片樹林點綴在平原上,樹木細高,樹冠舒展。蘇珊娜想到以前在關於澳大利亞的旅遊電影中看到過類似的樹木。
在她的腦海中她(當然還有黛塔的幫助)成功地設下陷阱捕捉魔鬼,就像燈芯草編織成的網,現在她只需要把網切斷。瞬間魔鬼從她體內飛出,她驟然感到一種可怕的空虛。但是這種空虛感很快被欣慰取代,隨之而來的還有被玷污的骯髒感。

8

埃蒂轉過身,環臂抱住蘇珊娜,開始又哭又笑,雨點般的親吻密密地砸在她的額頭、臉頰和脖子上。她也緊緊抱住他,呼吸還沒平復……但是她的唇邊微微泛起一朵滿意的笑容,一隻手插|進埃蒂濕漉漉的頭髮溫柔地撫摸。
冰雹變成強勁的暴雨,但是埃蒂仍舊能看見北面雲層初開,透出一絲藍天。暴風雨很快就會結束,雖然他們仍舊會淋得透濕。
「羅蘭?」埃蒂不安地問。「你還好嗎?」
「我笑了嗎?」
他立刻放下正在扳動的地板,抓住縫隙另一邊的地板。這當口,又傳來另一個聲音,不是他腦海中的聲音,相反就在耳邊。他意識到聲音是從門的另一面傳過來的——那扇自從他在街上沒被車撞倒的那一日開始就時時刻刻在尋找的門。

15

埃蒂給了羅蘭那把未完成的鑰匙之後兩天,三個旅行者——又熱又累,渾身大汗——艱難地穿過一片矮生灌木和倒地枯木錯綜交雜的樹林。在兩旁密密匝匝互相交織的枯木下,他們第一次發現兩條一前一後的小徑。埃蒂仔細研究了一會兒,得出結論它們實際上是被遺棄很久的公路。灌木和矮樹像芒刺一般亂糟糟長在公路兩旁,遮住了路面。兩條小徑雖然雜草叢生,但仍舊可以辨認出的確是以前的車轍,任何一條的寬度都足夠讓蘇珊娜的輪椅通過。
突然,真正的埃蒂,那個正在過街的男孩兒,抬高了聲音,傑克聽見他說:「我們現在能回家了嗎,亨利?求求你?我不喜歡這兒。」話語中帶著懇求。
不是,當然不是,傑克回答,語氣略帶歉意。我只是在過去三個禮拜被分成了兩個我。他輕拍了一下籃球,然後從中場投籃。籃球在空中劃下一道漂亮的弧線,安靜地落入籃筐。他很高興……但是同時也察覺出他實際上害怕聽到陌生男孩兒將會告訴他的事情。
過了一會兒,埃蒂·迪恩的眼中露出瞭然的神情。
埃蒂沉默了一會兒。他手上還拿著羅蘭給他的槍俠煎餅,但是已經胃口盡失。「我想他就是你在驛站遇見的男孩兒,」他最終說。「我猜你的老朋友傑克那天下午就在附近,注視著我和亨利,跟著我們去了荷蘭山,我猜。因為他也聽見了聲音,就像你一樣,羅蘭。而且因為他和我做相同的夢,我們在夢裡相遇。這孩子正在努力回到這裏,而如果他採取行動的時候鑰匙還沒完成——或者形狀不是一模一樣——他可能就會喪命。」
「沒什麼。別在意。我只是想繼續趕路。你怎麼說,羅蘭?想要——」
鬼屋——我在那兒聞到過這個味道。就在我求亨利帶我去荷蘭山萊茵侯得街的那棟房子的那一天。
穿著黃T恤的男孩兒冷不丁地朝傑克方向轉過身。上帝啊!他沮喪地想。如果他就住在這幢樓里怎麼辦?
他跑到廣場遠處,只停下回頭張望了一次。圍站在一起的人群慢慢恢復神智,表情迷茫地互相看看后就各自走開。警察也茫然地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抬頭望向天空彷彿在努力回憶他怎麼會站在這兒、他打算幹什麼。傑克覺得看夠了,現在該去地鐵站了。在更多怪事發生之前,他必須趕到布魯克林。
「站起來,埃蒂。」
羅蘭點點頭,接過鑰匙,重新系好皮繩。他的動作很慢,但是埃蒂還是注意到了他右手剩下的手指仍然動作靈敏。如果這個男人不算靈活,那就沒有人能稱得上靈活了。
這樣的想法讓他感到極度渴望,這渴望強烈得幾乎變成了狂喜。
蘇珊娜用胳膊肘搗了搗埃蒂。「別鬧了,白小伙兒。」
直到現在。
這句話讓人摸不著頭腦,但是不知何故又有一些意義。傑克對自己說,夢裡的一切都是這樣,但他感覺上這又並不真的像個夢。
「刀。」他伸出手說,就像在手術台上的外科醫生。羅蘭什麼也沒說,把刀啪地拍在他的手掌上。
該產業已被查封
「我說也許。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願意大老遠走過去。而且媽媽可能已經回家了。也許我們應該作罷,回家上樓看會兒電視。」
「羅蘭,難道你不明白——」
果然如此。傑克趕緊轉過身,裝做在仔細看門鈴旁的名字。埃蒂·迪恩擦身而過,靠得非常近,傑克都可以聞到他剛剛打籃球出的一身汗味。他半感覺、半瞥見埃蒂朝他的方向投來的好奇注視,然後一隻胳膊下夾著捲起的校褲、另一隻胳膊夾著籃球,走進門廳,上了電梯。

16

年輕的女人突然甩開年紀大些女人的手。「我要離開這兒。」她邊說邊頭也不回地跑了。
「那就吃點兒東西吧。」蘇珊娜說。
埃蒂剛想開口說點兒什麼,又閉上嘴。口頭說說總是容易,但是他們倆誰都不能真正明白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百分之七十、八十,甚至百分之九十八點五都不行。這次不行。如果他真的弄砸了,他不能只把木頭扔掉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其一是因為自打他開始雕刻這把鑰匙他就再沒看到過白蠟樹。但是更加困擾他的是:如今的情況是要麼一舉成功,要麼一敗塗地。只要一個小地方出問題,這把鑰匙就不能在需要時轉動門鎖。而且他對鑰匙末端的弧度越來越緊張,因為這段弧度看上去簡單,但是如果不是完全正確……
「鬼屋真的鬧鬼嗎,你怎麼想?」

4

「……但是別讓它靠近我。傑克來了。他真的來了。」
大廳里的地板突然噼啪響了一聲,他立刻僵住。過了幾秒鐘,噼啪聲沒有再響起,此時傑克抽出他父親用來進行「家庭防衛」的武器——一把點四四口徑的魯格自動手槍。他父親在剛買這把槍的時候,曾經非常驕傲地向傑克炫耀——那是兩年以前了。他的妻子緊張地哀求他在傷著人之前把槍收好,他卻完全當做耳邊風。
「我會。」他的回答幾不可聞。
「什麼學校?」

33

突然,他又想起深紐說的另一句話:這隻是一半謎底。參孫的謎語可是兩個,我的朋友。
「我忘記了臉……」埃蒂頓住,垂下頭哽咽起來,然後又抬頭看向槍俠。在他們之間垂死掙扎的東西現在已經消失——羅蘭知道。那東西已經消失,無影無蹤。這裏,微風輕拂的山脊上、世界的邊緣,那東西已經永久地逝去。「我忘記了我父親的臉,槍俠……我乞求你的原諒。」
「那魔鬼——」
因為光束,這個男孩兒現在只剩一雙漂浮的眼睛了。還因為塔。最終,所有一切,甚至光束,都會臣服於黑暗塔。難道你認為你會有什麼不同嗎?
「請幫助我找到勇氣,」埃蒂說。「這就是我的心愿。幫助我找到勇氣完成這個該死的玩意兒。」
又一次,他急切盼望那種對未來的記憶降臨到身上,但又一次失望。傑克面前只是一條熱辣辣的馬路,兩邊黃沙色的公寓樓看上去就像監獄里的格子間。幾個年輕女人推著嬰兒車並排走在街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除此之外,街上再沒有別人。這些日子五月的天氣熱得不同尋常——太熱了根本沒法兒逛街。
他把鑰匙放在了方形獸皮上,仔細地把獸皮邊緣慢慢折好。「我完成了。我不知道它到底對不對,但是我猜我只能做到這麼多了。」現在他再沒有鑰匙需要雕刻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襲上心頭——沒有目的、沒有方向。
「還有一些。還有其他人……就在附近閒蕩。我在夢裡注意到他,但是只是注意……就像用眼角瞥見似的,你明白嗎?我只知道我們需要假裝互不相識。」
這是沒用的!亨利的聲音憑空響起,非常大,嚇得埃蒂差點兒倒退兩步。這隻是一塊愚蠢的木頭!他只會看一眼然後大肆嘲笑!他會嘲笑你的!「噢,看這個喲!」他會說。「這個娘娘腔是在刻木頭嗎?」
「好吧!」他幾乎興奮得笑出聲。「嗨喲,我們走!去見見那些見鬼的聰明的精靈!」

31

「就這些嗎?」蘇珊娜又問。「你只是夢見你進了那地方?鬼屋?」
她伸出一隻手臂,彷彿蓄足勁要用力扇出……然而相反,手臂滑到正在強|奸她的魔鬼的頸背撫摸起來,感覺上就像掬起一撮濃煙。她的撫摸讓魔鬼吃了一驚,向後一縮。她抓住隱形頸背保持平衡,接著挺起胯骨,同時兩腿分得更開,破碎的衣服邊縫更被撐裂。上帝,那玩意兒真大!
她握住埃蒂的手覆上自己的手,溫暖、安慰。
石灰人再次大吼起來,但是一瞬間它的吼聲被和諧的呼喚淹沒,傑克聽出了這個聲音:他在空地時聽到過,只是當時微弱朦朧。但是此時響起的是毫不含糊的勝利的呼喊聲。確定感——無法抵抗、無法爭辯——再次充斥胸膛,而且這次他深信自己不會再失望。在吶喊聲中他聽見了他所需要的一切肯定。那是玫瑰在呼喚。
「那你去找媽媽,向她要點兒錢。我要買煙。別忘了帶走這見鬼的球。」
「那是什麼,羅蘭?」
驀地,他腦海中閃現出一段艾弗莉小姐給他們朗誦過的詩。這首詩本來說的是現代人被斬斷根基、脫離傳統而面臨的困境,但是傑克想到,寫下這首長詩的人肯定來過鬼屋:我要指點你一件事,它既不像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後面邁步;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來迎著你;我要給你看……
好了,他又看了看書包。即使放了兩本書,包仍然挺空。還有什麼其它的?
「你這個狗娘養的!」他尖叫,竭盡全力地掙扎,褲子褪到臀部。他像奧運會跳水健將似地猛弓起背,根本不在乎碎木板像釘子一樣扎進他的身體。緊抓著他的手瞬間滑了一下。
魔鬼的合唱、魔鬼的存在就在門后,魔音像漿汁一樣從大門裡滲出。
「什麼人?」
「沒有,但是很嚇人。我們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朝裏面張望,而且亨利捉弄我——他說他打算讓我進去、帶出來件紀念品什麼的——可是我知道他說說而已。他和我一樣害怕那個地方。」
你不應該那樣干,埃蒂,傑克暗想。他就站在圍牆盡頭的角落裡觀察著這兩個男孩兒。至少現在,這個位置還比較安全。他戴著他父親的太陽鏡,而且兩個男孩兒非常投入他們的遊戲,即使卡特總統散步過來他們都不會注意到,只不過傑克懷疑恐怕亨利連卡特總統是誰都壓根兒不知道。
一隻石灰手臂破牆而出,腐爛的電線圈掛在上面就像叮噹的手鐲。石灰手抓住沙發,用力向旁邊摔去,白色的指印留在沙發灰黑的表面。然後石灰手指開始彎曲,更多的釘板條爆裂出來,變成利爪。現在,整面牆都已經變成怪物的臉,木頭獨眼死死盯著傑克。額頭中央的牆紙上一隻精靈還在跳躍,看上去彷彿古怪的紋身。那東西開始向前滑動,每向前一步都爆出巨大的崩裂聲。走廊隨後裂開變成弓起的肩膀,一隻手抓過地板,大燭台上面的玻璃珠四射開去。
在他們旁邊,埃蒂低聲輕吟道:「亡靈的殿堂並非全然靜默。看,睡屍正在蘇醒。」這時他看向羅蘭,迷惘的眼裡充斥著恐懼。「有一個怪獸。」
突然,有樣軟綿綿的東西掉在他的頭髮里,傑克驚叫一聲,連忙伸手去抓,結果抓到一個外面裹著層鬃毛的軟球。傑克把球拿下來,定睛一看,是一隻蜘蛛正惡狠狠地瞪著他,腫脹的身體呈現出新鮮瘀傷的顏色。傑克用力一甩,它摔在牆上,瞬間肚皮開花,幾條腿軟綿綿地耷拉下來。
「你幹什麼不還給她?」小一些的男孩兒——傑克的那個男孩兒——輕聲說。
蘇珊娜眼前,通話石圈正北方的草甸被從中間劈開,一條黑線徑直穿過石圈切出一條犁溝。
是夜,槍俠幾個月以來第一次睡了一個無夢的好覺。睡夢中他手裡仍舊牢牢抓著還沒有完全雕好的鑰匙。
他們已經靠得很近。傑克趕緊躲到旁邊的一幢房子邊,低著頭,雙手深深插|進牛仔褲口袋裡。他不明白為什麼他那麼重要卻沒有被注意到,但就是如此。亨利無論如何沒有太大幹系,但是——
「我得先做另一件事兒。」他邊說邊站了起來。
「她可喜歡了,埃蒂。」亨利聽上去非常平靜,帶著幾分世故。「等你再長大一點兒就會明白的。」
「得了吧,亨利,別這樣。」他說,但是語氣中並無嚴肅的譴責。傑克猜大概亨利這樣捉弄他已經太久,埃蒂只注意到他捉弄別人——比如那個賣票的金髮女孩兒。
「蘇珊娜·迪恩,女心理醫生。你這回失算了,甜心。」
中世界,他心想,當然。聖路易斯,托皮卡,奧茲國,世界樂園還有小火車查理。
「好吧。」但是傑克並沒有聽見埃蒂離開。「亨利?」
「時辰到了。」羅蘭說。
他向前張望,驀地停住。前面是一排半開的法式玻璃拉門,走廊從門外延伸出去,其中第二條走廊的盡頭立著一扇緊閉的門,門上一個金色的把手。門上寫著——抑或是刻著——兩個字:
「你跳啊,瑪麗安!跳啊,姑娘,跳啊!」
羅蘭並沒有伸手去接。他湊近埃蒂。「為什麼?」
那是一扇門。
「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三分鐘以後,他走出了他迄今為止一直生活的公寓。他停了一下以後向左拐彎。這樣的選擇感覺並不偶然,而且的確也是。他正向東南方走去,沿著光束的路徑,又重新踏上先前被打斷的旅程,向黑暗塔進發。
羅蘭什麼也沒說。
「呃,沒有什麼補救了,是嗎?」埃蒂問道。
一個金黃色捲髮的漂亮姑娘嚼著口香糖坐在售票亭里,一邊聽著收音機里齊柏林飛艇樂隊的歌曲,一邊讀著肖太太也喜歡的小報。她左邊放著劇院以前的宣傳海報,上面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埃蒂對周圍不聞不問,惟一聽見的是從門另一端傳來的傑克微弱的尖叫聲。
這兒是什麼地方?傑克問。你是誰?

20

「閉嘴!滾一邊兒去,艾里。」警察頭也沒回地說。
「有一個辦法找出答案。」他回頭把蘇珊娜從輪椅中抱起來,讓她跨騎在他的左臀部。「我們一起去看看。」
羅蘭點點頭。「現在?」
「你吃過嗎?」蘇珊娜問。「我是說,狗肉?」
你在火焰中看見鑰匙的形狀,你在木頭裡又再次看見,而兩次所見都非常真切。但是後來,恐懼蒙上了你的眼睛。現在撥開遮掩,撥開遮掩再仔細看。即使現在也許都還不算太晚。
「我們在天亮之前可以動身嗎?」他問槍俠。「我覺得我們必須儘快到達石圈。」

7

門把下面有一個鍍銀圓盤,圓盤中央是一個鑰匙孔。
他立即直挺挺坐起身,狂亂地向四周張望。身旁蘇珊娜睡得很熟,剛才肯定不是她在說話。
「你來了!」傑克歡呼。「你真的來了!」欣慰與恐懼的淚水奪眶而出。
到用鑰匙的時候了。
羅蘭的手緊緊握住這塊木頭,埃蒂甚至一剎那有些擔心他會把木頭握斷,但是木頭非常堅硬,而且埃蒂雕得很粗。槍俠的喉頭凸出,喉結上下滾動,彷彿掙扎想說話。突然,他向夜空高聲喊道:
「溜走了?」那位老師接下去說,嘴角揚起一朵笑容。
又一隻掉在他的脖子上,在髮根處狠狠咬了他一口。他趕緊向大廳逃去,卻又被地上的欄杆絆倒,重重地摔倒在地。這時他感覺蜘蛛噴出黏液——熱乎乎、滑膩膩——像熱蛋黃似地流到他的肩胛骨上。廚房入口還有許多蜘蛛,有些像鉛錘一樣倒掛在幾乎看不見的細絲網上,有些只是硬生生落在地板上,急切地爬過來向他問好。
他在二樓的大廳里等了一會兒,此時發現一名警衛正好奇地打量他,他想再等下去不是聰明的做法——他只能希望他剛才混入的班級現在已經離開了。
「把我放下來,大男孩兒——我自己可以過去。比你們倆都容易,如果你們真的想知道的話。」
傑克推了一扇開裂的大門,看來門軸已經生鏽,門吱呀一聲慢慢打開。他的前面出現一條凹凸不平的磚石小路,小路盡頭是前廊,前廊前面是屋門,門上交叉釘著木板。
「嘿,有什麼大不了的?」亨利聽上去很受傷害。「我只是開開玩笑。而且只撕掉一角——你還能看的,看在基督的分上。幹嘛不放鬆點兒,啊?」
「是的。」羅蘭回答。「這次不會,永遠都不會。」但這時黑暗塔的影子浮現在他心底,讓他開始懷疑這個回答。
你的男孩兒,埃蒂突然冒出這個念頭,而且片刻就確信這個想法沒錯。是你那個見鬼的男孩兒。但是他並不願意這樣說,他一點兒也不願意提及男孩兒的名字。這樣有可能又會引爆羅蘭。
「我那組在樓上。」他抱歉地笑笑說。「我們本來要去看現代藝術的,但是我更喜歡樓下的展品,因為這才是真正的繪畫。所以我就……你瞧……」
「你想讓我告訴她我們去杜威家嗎?」
槍俠點點頭。「有可能。這兒沒什麼東西,但同時也很吸引人。我曾經跟著他來過這樣的地方。當時那裡的占卜師差點兒殺死他。」
「好吧,」埃蒂說,「我只是害怕弄砸了。滿意了吧?」
在到達空地之前,他在右面發現了一塊石碑,便停了下來,跨出小道去瞧個仔細。石碑上刻有字,但是腐蝕得很厲害已經無法辨認。他閉上雙眼(他以前在夢中可從來沒這麼做過),伸出手指細細摸索每個字,就像一個盲眼少年在讀點字盲文。每個字在眼皮后的一片漆黑中慢慢成形,最後連成了一句話。這句話從黑暗中浮出,周圍鑲了一圈藍光。
埃蒂幫蘇珊娜離開馬鞍,在輪椅上坐好。她手掌抵住腰部,伸了個懶腰,高興地做了個鬼臉。埃蒂和羅蘭都聽見她舒展身體時脊椎發出輕微的噼啪聲。
「呃……你戴著它,我不想……」
他舉起鑰匙,凹槽的輪廓在火光映襯下顯得特別清晰。他就這樣舉了很長時間,仔細地打量末端的S形。這個形狀與他夢中和在火焰里瞬間看見的一模一樣……但是感覺上並非完全一樣。幾乎一樣,但還有差別。
「小心,」埃蒂提醒道,「但是別讓它靠近我。明白了嗎?別讓它靠近我。」
傑克跟在後面,始終保持半個街區的距離。
「我的名字叫湯姆·丹比,」他對警察說。「我的折扣保齡球卡上正是這麼寫的——對吧?」
慢慢地,他走上前廊的台階。
一個身穿淡黃外套、蓬亂長發及肩的黑人探過頭來。「公事公辦,長官!」這怪人興高采烈地說。「對這個小白鬼公事公辦!是你的職責!」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當時連十三歲都不到,怎麼能肯定地記得這樣的細節?」
「我想我已經準備好死了。」羅蘭看著埃蒂,眼眸中不復明亮的光彩,看起來更像是兩口無底的漆黑枯井。埃蒂打了個寒戰,不是因為羅蘭說的話,而更因為他空洞的眼神。「你知道我希望在這條路的盡頭遇到什麼嗎,埃蒂?」
傑克打了個滾,氣喘吁吁地躺在地上。
槍俠抬起眉毛。
公路越變越寬,也越來越清晰。他們兩次路過廢棄已久的建築物殘垣。羅蘭說他們經過的第二片殘垣可能以前是一座磨坊。蘇珊娜提出裏面可能鬧鬼。「我可一點兒不會驚訝。」槍俠回答,稀鬆平常的口吻讓另外兩人都打了一個寒戰。
你有目的的,他想。你有方向。你只要坐過去,握住她的雙手放在她的腿上。所有的目的與方向——
這些字被噴在牆磚上,顏色也褪成灰濛濛的粉紅色,和湯姆與格里的風味熟食店原來所在的空地里長出的玫瑰顏色相同。在這句話下面,有人用近乎黑色的藍漆噴了下面這句話:
馬路另一頭,三個男孩兒正向荷蘭山少棒聯盟訓練場走去。他們停了下來,棒球器材扔在身後,呆若木雞地望著鬼屋。快遞員把車慢慢停在路邊,從車裡出來看個究竟。「亨利街角商店」和「荷蘭山酒吧」里的顧客也紛紛湧上大街,慌亂地向四周張望。
傑克正狼吞虎咽地吃香腸,但最後一口硬生生卡在喉嚨口。運氣真糟糕……如果這能算運氣的話。他們身在時代廣場,美國的色情中心;那裡到處都是販毒的、吸毒的、賣淫的、拉皮條的……可這個警察不理他們卻單單注意到他。
「我們都進去,」蘇珊娜說。她弓起背,滑下輪椅。「任何想和我做|愛的魔鬼都會發現我是最棒的。我會給它畢生難忘的經驗。」
「你不該那樣兒捉弄她的,亨利。那樣不好。」
鬼屋外面馬路對過的二手工具商店門口站著兩個女人。年紀大點兒的是店主,年輕一https://read.99csw.com些的是惟一一名顧客。這時,從外面傳來牆壁倒塌、大樑斷裂的巨響。無意識地,她們倆摟著各自的腰站在街上目睹了這一切,像聽見黑暗中響聲的孩子一樣瑟瑟發抖。
「嗯,一定。」
羅蘭的小旅行團終於爬到了山頂,他們停下來向東南方望去。很長時間他們誰都沒開口。蘇珊娜嘴巴張開了兩次,然後又閉上了。有生以來第一次,她完全無話可說。

37

「對,」警察回答。「從沒聽說過這人。」
羅蘭點點頭,嘴角牽出一絲微笑。「我知道。你在刻什麼?你終於準備告訴我了嗎?」
小鳥在林問歡快地啁啾,公路上吹過一陣清風,埃蒂和蘇珊娜同時感激地迎風仰起臉,然後兩人對視一下,都笑了起來。埃蒂再次對她非常感謝——愛上一個人會很可怕,但也會很美好。
現在他知道謎底了。一條河可以奔流;一條河有河口;一條河有河床;一條河有源頭。那個男孩兒為他揭開了謎底。夢中的那個男孩兒。
他伸手想去拿,傑克手向後一縮。光圈在警察的臉上繼續跳舞,他彷彿被催眠。「你不需要拿它,」傑克說。「你不用拿也可以看見我的名字,不是嗎?」
「這意味著我們快到達第一階段的終點了,」羅蘭神情肅穆,若有所思地把刀還給埃蒂。「我想我們還是沿著這條老公路向前進——或者,它會與我們前進的方向保持一致。它和光束的路徑重合。我們馬上就要走到樹林盡頭了,會有巨大改變。」
「現在!」羅蘭大叫。「放開它,蘇珊娜!看在你父親的分上,立刻放開它!」
傑克的心怦怦亂跳。真實生活中的跟蹤比他有時讀的偵探小說里的描述可真要困難得多。他穿過馬路,在離兩棟大樓半個街區的地方停了下來,迪恩兄弟住的公寓樓的出口以及籃球場從這個位置都能看見。現在籃球場已經滿了,大多是小孩子。亨利斜倚在鐵鏈圍欄上,抽著香煙,擺出一副年輕人的鬱悶神態。他時不時在其他小孩子全速跑過來的時候伸腳絆倒他們。在埃蒂回來前,他已經成功地絆倒了三個。最後那個孩子摔成一個大字,整張臉磕在水泥地上,自己爬起來以後哭哭啼啼地離開,額頭上還流著血。亨利在他身後彈彈煙灰,開心地大笑起來。
遊戲持續了約摸十分鐘,最後以亨利的勝利告終。此時,街道上已經有很多放學回家的孩子,一些人在經過傑克的時候都向他投以好奇的目光。
鑰匙末端的S形中間捲起一塊木屑,輕薄得幾乎看不見。
男孩
他睜開矇矓的眼睛,繼續前進。樹林后的空地上鋪著已經開裂的瀝青,中間用黃漆漆了個圓圈,但是油漆已經褪色。傑克認出這是一個籃球場,接著他看見不遠處,一個男孩兒站在邊界,正把一個破舊的威爾遜籃球向籃里投。籃球每投每中,從沒有網的籃筐中輕巧落下。籃筐從一個亭子上伸出來,那亭子看上去像地鐵售票亭。售票亭晚上已經關門,緊閉的門上沿對角線方向交替漆著黃、黑斜條。在亭子後面——或許是下面——傑克可以聽見一台機器正隆隆作響,這聲音不知為什麼令人困惑。令人害怕。
「看。」埃蒂展開獸皮。
他往書包里塞了件乾淨襯衫、一條幹凈牛仔褲、一些內衣和襪子,然後又拿起《謎語大全》、《小火車查理》。翻找舊書包前他順手把鑰匙放在了書桌上,結果聲音立刻又回來了,只是它們很遙遠、非常輕,而且他很肯定只要一握住鑰匙,他就能讓這兩個聲音完全消失,這讓他感到輕鬆不少。
男孩。就是這個。
終於羅蘭轉過頭看他,眼睛里明顯蘊含著痛苦與疲倦,但是埃蒂知道這些不過是表面現象。藏在下面的,埃蒂感覺到,是與日俱增的困惑,而且如果任由這種困惑發展下去而不加以制止,它遲早會變得瘋狂。同情緊緊攫住埃蒂的心。
埃蒂搖了搖頭,然後繼續回憶。
史前巨石柱群,蘇珊娜腦中閃現出這個念頭,渾身顫慄起來。就是這副景象。史前巨石柱群。
「謝謝,」傑克說。但是一瞬間他不知道該如何離開。他現在已經被圍在一群安靜的人群里,而且人群越聚越多。他意識到人們只是圍過來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真正看見鑰匙的人只是獃獃地目不轉睛。
現在男孩兒只剩下奶白色的輪廓,惟獨一雙栗色的眼睛還沒消失,恍若愛麗絲裏面的柴郡貓,既同情又憂慮地注視著傑克。沒問題的,他說。你已經找到了鑰匙和玫瑰,不是嗎?你也會同樣找到我的。今天下午,傑克。大概三點左右。你必須小心,也必須快一點兒。這個拿著籃球的幽靈男孩兒頓了一下,然後抬起透明的腳。現在我得走了……但是很高興碰見你。你看上去是個好孩子,我一點兒不奇怪他那麼愛你。記住,肯定會有危險。要小心……而且要快。
埃蒂把蘇珊娜向羅蘭推過去,羅蘭遞給她三塊被埃蒂戲稱為「槍俠煎餅」的葉包肉。
「但是你並不這麼認為。」蘇珊娜說。
那不應該發生的,他想。太過分了,我無法堅持,一分鐘、一秒鐘也不能堅持了。我要在牆角蹲下蜷縮起來,然後立刻、馬上就睡覺。等它抓到我、把我送進它的大嘴,我也不會醒過來。
「不是——但即使沒有完成也可能有些用處。」他把鑰匙遞給羅蘭。「我希望你幫我保存它。」
兩個男孩兒正在經過的建築物再過去是一圈鐵鏈圍牆,中間開著一扇門。傑克看見鐵絲網那邊就是他昨晚夢見的籃球場……反正差不多。雖然並沒有樹林環繞周圍,也沒有正面斜漆著黃黑條的地鐵售票亭,但是開裂的水泥地和褪色的黃色邊界線一模一樣。
薊犁的羅蘭哭了。
「她才不會給我錢呢。尤其是還有兩天才發工資。」
「這是在夢裡發生的。」傑克輕聲自語,一點兒都沒覺得驚訝。接著,他迅速穿好了衣服。
「我是害怕,你這個超級混蛋!你難道不明白嗎?羅蘭,我害怕!」
它想要我,而且我還不能逃跑。進去就是死……但是不進去就是瘋。因為那裡面有一扇上鎖的門,打開門鎖的鑰匙就在我手裡,而且我一直企望得到的惟一救贖就在門后的世界里。

32

「這是個界標,對不對?」蘇珊娜仰起頭研究這塊方形的石碑。它曾經是直的,但現在已經醉漢似的向右歪斜,彷彿一塊年代久遠的墓石。
「呃,實話對你說吧,"亨利回答。「現在我再來這裏,我也不是特別肯定了。」
埃蒂仔細傾聽亨利的聲音,什麼也沒聽到,猜想也許亨利的聲音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好得很。」他說完大笑起來,又緊緊抱她入懷,視線越過她的肩膀,看見那扇門只剩下幾條淡淡的線。雨水很快就會把僅剩的這點痕迹沖刷乾淨。
「贏你一回,」亨利氣喘吁吁。「再玩十二回合?」

36

即使她看不見它——他,她仍能夠感覺到它——他——把她向後猛推。她看不見它——他——的手,但是她能感受到有雙手正用力撕碎她的裙子,接著一陣銳痛猛然襲來,彷彿她的下體被撕裂,她發出驚訝又痛苦的尖叫。埃蒂聽見尖叫聲,緊張地四處張望,眼睛眯成一條縫。
「那個賤女人一直都在。」蘇珊娜皺起鼻子。
「來吧,蜜糖!」蘇珊娜在他身後大叫起來。「你在我身上越變越虛弱!怎麼回事兒?我還以為你是熱辣火爆的超級性感男孩!」
傑克轉動鑰匙,一股強大的力量倏地湧上手臂。上鎖的門閂慢慢打開,發出沉重的悶響。他抓住門把,轉動,用力把門打開。可是當傑克看見門后的景象時,不禁困惑而恐懼地大叫起來。
「這個時代一切都有可能,」羅蘭回答,但他聽上去有些懷疑。「但是你不應該抱太大希望,埃蒂。」
「噓!」羅蘭臉上的迷惑慢慢換成了驚奇。他的視線先投向埃蒂,然後投向蘇珊娜,最後又轉回埃蒂。此時,他的眼睛里充斥著激動,就像水罐盛滿了水、快要溢出來似的。
我見過他,埃蒂想。我肯定見過他,我覺得我有印象……模模糊糊的。就在亨利參軍之前,對嗎?他當時在布魯克林職業學校上課,而且對黑色特別著迷——黑色牛仔褲、黑色機車皮靴和鋼盔、卷著袖子的黑色T恤。一身亨利版的詹姆斯·迪恩的行頭,抽煙者的時髦造型。我以前常常這樣想,但從沒大聲說出口,因為我可不想惹毛他。
「羅蘭——」
鎮靜,傑克——穩住。
「謝謝,先生!謝謝!」
「這個人到底是誰?」羅蘭問。
傑克瞥了一眼床邊的鬧鐘,現在是六點二十分。如果他想趁他父母還沒醒的時候就離開這兒,他必須起來了。今天他不會去學校;傑克心想,也許,至少對他來說,他永遠都不會去學校了。

26

他聽從心裏的聲音。
營地半里遠的地方,埃蒂盤腿坐在他們一路過來的大道中間,手上拿著未完成的鑰匙,仰望天空。他朝前方瞥了一眼,發現營火已經升起來,立即就明白羅蘭做了什麼……以及為什麼這麼做。然後他又向天空望去,心頭襲上前所未有的孤獨與恐懼。
「你腦子裡的聲音還在嗎?」
「沒門兒,蜜糖。你想要這個……現在你就得到了。」她向上猛挺,然後堅持住這個姿勢,注意力集中在體內的那股寒氣上。「這根冰棍會融化,蜜糖,當它消失時你怎麼辦?」她嘴唇一張一闔,閉上眼睛毫不留情地夾緊雙腿,同時更用勁地抓住魔鬼隱形的頸背,同時暗暗祈禱埃蒂能動作快些。
埃蒂走出籃球場大門,傑克趕緊向後退了一步躲進最近的公寓樓。
羅蘭轉過身,向門疾衝過去。但儘管眼前並沒有出現障礙,他仍舊猛地剎住腳步,宛如看見一張無形的蛛網纏在椅子上。
他走到第一大道,然後再沿原方向折回,只是順著紅綠燈的模式一點一點向北面挪移(也許,在某種深層次上,紅綠燈也為光束服務)。大約在十點左右,他來到了坐落在第五大道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此時他已經又熱又累,還很沮喪。他想喝瓶汽水,但是他想他應該把僅有的一點錢保存得儘可能久一些。他把藏在床邊儲蓄罐里的錢全拿出來了,可總共也只有八美元左右。
「我想是可能的,」埃蒂說,「但是還不夠。」他嘆口氣,把最後一個葉包肉塞進口袋打算留到以後再吃。「而且我覺得他對此還一無所知。」
「在大道上。你讓他一個人呆會兒,羅蘭——你做得夠多的了。」
不,兩個都不是。是記憶。它又再次發生——你擁有對未來的記憶。
「蘇珊娜,」傑克像是想起什麼。「你父親是不是擁有一家鐵路公司?」
他慢慢走向鬼屋,心怦怦狂跳,彷彿胸口裡裝了一台發報機,不停地敲擊出一點一劃。磚頭旁邊的雜草沙沙地摩擦他的牛仔褲。此刻他的所有感官變得異常敏銳,彷彿被提高了兩個檔次。你不是真的要進去吧,啊?他腦海中一個萬分恐慌的聲音問。
「啊哈。可以的。」警察伸出手。
傑克找到手槍一側的按鈕,卸下了子彈夾。子彈夾咔嗒一聲落在他的手上,在安靜的房間里聽上去彷彿一陣巨響,嚇得他緊張地再次朝門張望一下后才把注意力調轉回到子彈夾上。子彈已經上滿槍膛,他慢慢地將彈夾重新裝回手槍,然後又卸了下來。在上鎖的抽屜里保存一把上滿子彈的手槍是一回事,但在紐約市內帶著這把槍就是另一回事了。
身後傳來的對話越來越響,彷彿逐漸調高的收音機音量。
一剎那,昏眩襲來,他好像迷失了方向。當他看進通道時,他找到原因:儘管他在向下看——垂直地——所見的景象卻是水平的,彷彿三稜鏡和平面鏡合謀製造出視覺幻象。接著,他看見傑克正被一隻巨手拖過撒滿碎玻璃、尖木條的走廊,走廊盡頭怪物正張大嘴等著他,大嘴裏冒出團團白霧,要麼是煙要麼是灰塵。
那不是他,傑克心想,但幾乎是他。瞧那雙眼睛……他倆的眼睛幾乎一模一樣。
埃蒂搖搖頭,舔了舔嘴唇。「我也不知道:不能肯定。今晚?我不這麼認為。時間……我們這裏的時間與那孩子所處的時空的時間不一樣,他那兒的時間走得更慢。也許明天。」他拚命抑制自己的恐慌,但發現只是徒然。他轉過身,汗津津、冷冰冰的手指一把抓住羅蘭的襯衫。「但是我應該完成那把鑰匙的,我沒有完成,我還應該做其他的事情,可是我抓不到一點兒頭緒。如果那孩子死了,就全是我的錯!」
他們離傑克大概十英尺左右,準備離開。
槍俠擁抱了他一會兒,然後把他交給蘇珊娜。埃蒂彎下雙膝,跪在她的輪椅旁,疲倦地垂著頭。她伸手摸他的頸后,把他的頭緊緊按在她的大腿上,苦澀地對羅蘭說,「有時候我真的恨你。」
前方一輛警車倏地轉進大道。傑克立即表現出對旁邊五金店櫥窗里的園丁工具的極大興趣。玻璃上倒映出藍白相間的警車從他身後經過,直等到警車完全消失他才轉過身。
埃蒂吃了點兒,但他不是很餓。他好不容易依偎在蘇珊娜溫暖的身體旁睡著了,並沒有做夢,但睡得很淺。直到早上四點槍俠把他搖醒前,他一直聽著山下的平原傳來銳風尖嘯,彷彿自己隨風飄起,飛向夜空,遠離了所有這些煩惱。古母星與古恆星在頭頂安祥地劃過,把他的雙頰染上一層白霜。
但是羅蘭臉上的表情,或者表情背後隱藏的什麼——一種迷茫、渙散的東西——讓他立刻沉默下來,一隻手環抱住蘇珊娜,彷彿要保護她。
前方,一頭看起來像浣熊與旱獺雜交的動物大搖大擺地穿過樹林。它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鑲著金色邊框的眼睛瞪得滾圓,長著堅硬鬍鬚的拱嘴咧了一下,彷彿在說哼!了不起!然後又慢悠悠地穿過公路,直至消失。埃蒂最後一眼看見了它的尾巴——又長又卷,就像長滿毛的彈簧。
「我想可能這也是卡-泰特的一部分。」
槍俠將埃蒂的手拉離他的襯衫。「控制好你自己。」
埃蒂的頭被打得猛向後仰,他驚恐地睜圓眼睛緊盯著槍俠,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臉頰上通紅的手印。「你這個雜種!」他恨恨地低聲說,同時手摸向一直掛在左臀的左輪槍槍把。蘇珊娜伸手想阻攔,但埃蒂把她的手推向一邊。
一天晚上他醒過來時發現傑克失蹤了,被壓制住的絕望呼聲從緊挨著小溪的柳樹林里傳出。等他奮力穿過樹林中的空地時,男孩兒的叫聲停止了。當時羅蘭發現他就站在與眼前所見一樣的地方:石柱林立的地方;祭祀犧牲的地方;先知曾經居住……說出神喻……進行殺戮的地方。
這裡是熊的入口……但是同時也是布魯克林。
她不知道答案。
草坪上的標牌上寫道:
垂著頭,羅蘭爬離通道的入口。頭髮狂亂地豎在腦袋上,幾道血跡順著臉頰流下來。「快關上!」他對埃蒂氣喘吁吁地說。「快把它關上,看在你父親的分上!」
他們一直行進的那條路在山側的遠處驟然下降,然後又筆直地向東南方向延伸,草甸上橫穿過一條白線。西邊幾里遠處,她看見一群個頭兒很大、看上去像水牛的動物在安靜地吃草。東邊最後一片森林蜿蜒地侵入草甸,暗色的形狀讓人想起舉起拳頭的前臂。
從前有一個名叫黛塔·沃克的年輕女人,她經常出沒于納特里城外瑞奇萊茵大街沿街的下等酒館和艾姆海伊城外88號國道沿路的客棧旅館。那時她雙腿健全,而且就像歌里唱的,她知道如何使用它們。她會穿上廉價的緊身裙,質地看上去像絲綢實際上卻不是,然後同白人小夥子熱舞。樂隊都會演奏些稀鬆平常的舞會樂曲,像什麼《寶貝的愛》、《嬉皮搖擺》這樣的曲子。最後當那些白人小夥子被撩撥起來就會把她帶到停車場的汽車上。在那裡他們親吻撫摸(世界上最撩人的接吻高手正是黛塔·沃克,而且撫摸的功夫也不差),直到他欲|火焚身……就在此時,她會停止一切。接著發生什麼?呃,這是個問題,不是嗎?實際上這就是她的遊戲。有些人會哭泣懇求——不錯,但還不是最棒的。另一些怒吼咆哮,這樣更好。
寫字檯上了鎖,但是他父親從未隱瞞保存鑰匙的地方。傑克把手指伸進記事簿下面,鉤出鑰匙,然後打開第三層抽屜,摸過上面的文件,最後碰到冷冰冰的金屬。
他們轉身離開廢棄的老屋,向街上走去。傑克後退了幾步,轉過身面朝一家叫做荷蘭山二手工具的狹窄小店的櫥窗。亨利和埃蒂模糊的身影與櫥窗里一台老舊的胡佛牌吸塵器重疊,傑克看見他們穿過萊茵侯得街。
傑克明白他必須向前走了——已經近三點——但是他仍舊停了下來,望了望髒兮兮、裂開縫的玻璃櫥窗後面的海報。海報上伊斯特伍德嘴裏叼著根雪茄煙,披著墨西哥大披肩,大披肩的一角撩向背後、露出槍把。他的眼睛是略顯蒼白的淡藍色。戰士的眼睛。
或者他的喉嚨。
羅蘭張開手,握住從樹枝中長出來的鑰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接著他雙眉緊皺,頭微微一偏,彷彿在傾聽什麼。
「啊?不。」但是埃蒂的希望已經升起。模糊的城市輪廓引出蘇珊娜的思鄉情緒,在埃蒂心中則點燃突發的奇想。如果城市還在——明顯的確還在——那麼可能還有人住,而且不一定是羅蘭在山腳下遇到的那些非人的怪獸。城市住民可能(是美國人,埃蒂的潛意識輕聲說)具有智慧,而且能提供幫助;他們可能,實際上,決定他們朝聖之路的成敗……甚至他們的生死。埃蒂的腦海閃現出一副景象(部分鏡頭來自像《星球戰士》或者《夜魔水晶》這樣的電影):一群乖僻又不失尊嚴的城市長老為他們準備了豐盛晚餐,食物來自城市中尚未損壞的商店(或者取自在溫室中精心呵護的特殊菜園)。當他、羅蘭和蘇珊娜吃得昏頭轉向時,他們會解釋前方是什麼東西有什麼含義。最後,他們送給這些遠行者的離別禮物是一張3A級的導遊圖,上面還用紅筆標出到達黑暗塔的最近路線。
「有事情將要發生,是不是?」蘇珊娜冷不丁冒出問題。
整幢房屋好像正在向內弓曲,斷裂的木板飛濺出來,紛紛掉落在屋外的庭院里。灰黑色的瓦片也開始從屋檐上瀑布似地掉落。鬼屋中心傳來震耳欲聾的巨響,然後噼啪斷裂聲彎彎曲曲地沿著房屋牆壁蔓延。大門已經陷落,沒了蹤影,然後整個房屋從外向內被吞噬進去。
「那是些什麼東西?」蘇珊娜低聲問。「碎石塊兒?」
為什麼沒人來阻止我?他狂亂地想。為什麼沒人經過人行道然後大叫:「嘿,說你呢!你不應該去那兒——難道不識字嗎?」
「我沒有時間繞彎子了,」羅蘭對她說。「我們中的一個必須——」
埃蒂把鑰匙遞還給羅蘭。「你先暫時戴著,」他說。「等我們晚上休息的時候我來繼續完成。」
當門關上的那一刻,他感覺彷彿有一塊石頭從心頭滾落,與此同時一股強烈的期待感襲上心頭。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麼,他也有理由相信前方危機四伏,但是他只有十一歲——太年輕而無法否認驀然滿溢心口的那種新奇與興奮。前面就是一條高速公路——一直通向未知的遠方,而假如他夠聰明……或者他夠幸運,他將會揭開許多秘密。晨曦初降時他離開了家,在前方等待著他的是偉大的探險。
這裏就是連接兩界的地獄。
埃蒂慢慢走近鐵門,解開燈心絨褲子的紐扣,褲子滑下來露出褪色的薄棉短褲。在傑克的夢裡,他就穿著這個。
不要踩到那些機器人,一旁投籃的男孩兒頭也沒回地提醒他。我猜他們全死了,不過如果我是你,我可不會冒一丁點兒險。
「該死……根本……抓不住!」蘇珊娜長吸一口氣,猛地一扭手腕,那力道彷彿要扭斷羅蘭的脖子。
他在百老匯大街與第四十二街街口的一個熱狗攤前停了下來,用他可憐的一點兒鈔票換了一根甜香腸和一瓶汽水,然後坐在一家銀行的石階上吃他的中飯。但後來事實證明這是一個可怕的錯誤。
她焦慮地看看他。「我們來得及趕到那兒嗎?」
但實際上她很不好。自從黛塔十三歲跨入性的戰場以來,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吃了敗仗。她全身陷入無法突圍的寒冷中,感覺好像正被一根冰棍強|奸。
遠處一隻烏鴉嘎嘎地打破沉默,羅蘭瞬間想到了他的老鷹,大衛。現在埃蒂就是他的鷹……而且和大衛一樣,只要他自己有任何退縮,他就會毫無顧忌地挖下他的眼珠。
槍俠的雙臂一松,瞬間就撐開很大,人向後仰倒。此刻,傑克已經感到鋸齒般的牙齒接觸到他的皮膚,彷彿隨時準備撕下他的肉、啃斷他的骨頭。就在這當口,一樣巨大的東西從他頭頂一陣風似地掠過。然後他腿上的牙齒消失了,原本緊緊扣住腿的手也同時放鬆。怪異的尖叫從看門人積滿粉塵的喉嚨口傳出,聲音中充滿驚訝與痛苦,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
「你為什麼不問他要身份證?」傑克問。
「很久以前的人。」羅蘭回答。
她俏皮地微微一笑。「沒什麼,再也沒什麼了……感謝上帝。你怎麼樣,埃蒂?還好嗎?」
「就在今天發生嗎?」羅蘭問。「今晚?」

30

「你再這樣兒我就吊銷你的駕駛執照。」蘇珊娜口氣有些暴躁。
羅蘭說,「也許他自己也有一把鑰匙。這可能嗎?」
槍俠向四周張望,看見蘇珊娜暗色的剪影映襯在碧色天幕上,但是他沒看見埃蒂。

38

先是傑克,現在是埃蒂,槍俠暗忖。改變我們命運的輪盤沒有一絲憐憫;每一次總是轉回同一個地方。
她強迫自己放鬆大腿。瞬間,兩腿刷地被分開,在泥土上劃出扇形。她仰起頭,任憑傾盆大雨打在臉上。她感覺到它的臉就湊在自己臉旁,自己每個扭曲的表情都令那怪物極度沉醉。
「討厭的小娘娘腔,」亨利回答,但是傑克從亨利的話音里聽出安慰與縱容。「走吧。」
「是的。我覺得現在發生的一切肯定不只是對過去的回憶,要複雜得多。」
槍俠一把抓住她的腋下,盡量溫柔小心地把她拖到埃蒂蹲著的地方。「我一給https://read•99csw.com你信號你就放了它,蘇珊娜!」羅蘭叫道。「你明白了嗎?我一給你信號!」
「那麼你哥哥和你的確去了那裡嗎?」羅蘭問道。
「它現在還不在這兒,」羅蘭回答。「至少我還沒感覺到,但它肯定會過來。我們的楷覆功——我們的生命力——會吸引它,而且無疑它不會讓人進入它的領土。把我的槍還給我,埃蒂。」
但是他腦海中閃現出另一個念頭——這個念頭驀地升起。不是夢……也非幻覺……
自那以後,小孩子都學乖了,離他遠遠的。亨利慢吞吞離開籃球場,走到埃蒂五分鐘以前進去的大樓前。這時,門打開,埃蒂出來了。他換了一條牛仔褲和乾淨的T恤衫,額頭上扎了那條傑克夢見過的綠頭巾。他抬起手,勝利地揮了揮幾張鈔票,亨利卻一把搶過來,然後問了埃蒂什麼,埃蒂點點頭,兩個人就上路了。

3

在門的另一端,傑克·錢伯斯再次尖叫起來。
彷彿被催眠了一樣,他獃獃地看著這一切發生,無法把視線移開。

2

又一塊釘板條噼哩啪啦地碎裂,從起伏的石灰牆上凸出來,變成一隻凸起的眼球。眼球下面,牆壁扭曲成一張正在咆哮的嘴,參差不齊的利齒從裏面戳出,傑克甚至可以看見牆紙碎片還拖掛在嘴唇和牙齦上。
「啊哈。我能看看你的身份證嗎?」
「那天這個人真的在場,」羅蘭專註地盯著埃蒂問道。「或者他只是在夢中現身?」
羅蘭喃喃低語,埃蒂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傑克站在台階下,抬頭仰視著大門。他在空地聽見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但是這次回蕩的是所有罪人的齊唱、失去理智的威脅和同樣瘋狂的承諾,所有聲音都已經匯成一個,鬼屋的聲音;怪獸看門人已經從長長的沉睡中被驚醒,發出了嗷嗷的吼聲。

10

「對,對,」警察低聲說。他對傑克已經毫無興趣,全副精神都放在鑰匙上。反射的光圈仍然在他臉上跳躍旋轉。
機器聲,埃蒂心想。一台巨型機器。
「幹什麼?」回答很不耐煩。
一名警察朝他走過來,一隻手用眼花繚亂的招式擺弄著警棍。他彷彿一門心思都在翻轉警棍,對其他一切都漫不經心,但當他經過傑克時,他倏地把警棍放進套里,轉身面向傑克。
「是的——我勸他去的。」
「不——不是他們。這條路曾經是馬車公路,我想,而且這麼多年廢棄不用它還沒消失,肯定曾經是一條大路……也許就是那條大道。如果我們挖下去,可能會找到鋪在地下的沙礫層,甚至還有排水系統。既然到了這裏,我們就吃點兒東西吧。」
他猛一用勁,很容易就把下面的木板也拉了下來。
埃蒂把一切置之腦外。他把木鑰匙從那扇已經真實的門的鑰匙孔中拔了出來,仔細盯著它看,同時努力回憶他小時候常常經歷的那種純真的快樂——那種從雜亂無章中看出清晰形狀時經歷的快樂。這時,出錯的地方豁然明朗,如此明顯,他都不知道當初怎麼沒有看出來。我肯定是被蒙上了眼睛,他暗想。無疑,是末端的S形出了錯,第二段彎曲寬了一些。只寬了一丁點兒。
「嘿,小孩兒,」金黃色捲髮的賣票姑娘喊道,幾乎嚇了傑克一跳。「你是想進來還是就站在那兒自言自語?」
她又仔細張望,發現那些東西全是骨頭,小動物的骨頭,也許。她希望。
傑克抓住鑰匙,但就在拿出來的當口,鑰匙的槽口勾住口袋。他汗濕的手指一滑,鑰匙掉在地板上,彈了一下,然後滾落到兩塊翹起地板的縫隙里,沒了蹤影。
「我脫下它聲音就回來,但它們已經非常遙遠,」羅蘭回答。「我可以應付。事實上,即使戴著它我也能聽見那些聲音——彷彿對面山頭有人在低聲講話。我想可能是因為鑰匙還沒全部完成。自從你把它給了我你就沒再繼續雕刻了。」
鑰匙孔形狀維持了一會兒,裏面透出的朦朧白光在傑克的襯衫上映出一塊光斑。他可以聽見另一端——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大雨傾盆且悶雷轟隆。接著,鑰匙孔的形狀也被抹去。這時,巨型石灰手指抓住了傑克的小腿。
羅蘭點點頭。
埃蒂沒理她,他循著羅蘭的視線望去。「那是什麼?」
埃蒂發現那把彈弓他也沒有完成——至少還沒有——只好聳聳肩。
好像穆斯林向安拉祈禱,埃蒂彎下腰,眼睛湊近他剛畫的鑰匙孔。透過鑰匙孔他窺見了自己的世界,那座他和亨利在一九七七年五月去過的鬼屋。當時他們並不知道(只是埃蒂自己並非毫不知情;即使那時也並非毫不知情)另一個男孩兒從城市另一邊過來跟蹤他們。
傑克悄悄貼近籃球場。他不願意被發現,但是非常想聽下面的對話。
房屋前門上十字交叉釘的木板上貼了一張顏色泛黃、爬滿銹跡的紙,上面的警告更加簡潔:
他的雙腳絞在一起,整個人向前撲下去。羅蘭趕緊一把抓住,把他抱緊,聞到他皮膚上泥土和汗水混合的氣味,也聞到他的淚水與恐懼。
當埃蒂快要睡著時,耳邊清晰地響起一個聲音:告訴他抓住鑰匙。鑰匙會讓聲音消失。
這座屋子有生命,他知道,而且能感覺到鬼屋的意識從牆板、屋頂中向外輻射,從黑暗的窗欞中傾泄而出。一想到要接近這個駭人的地方他就感到惶惶不安;要進去的念頭更讓他充滿難以言喻的恐懼。但是他仍然要去。他的耳邊響起低聲的嗡鳴——彷彿炎熱夏日里蜂巢的嗡嗡聲——讓他昏昏欲睡,一瞬間他甚至害怕他會就此昏倒。他閉上雙眼……腦海中響起他的聲音。
「很好。當埃蒂在完成他的任務時我們中的一個必須保護他,另一個也派不上太大用場。這裡是魔鬼的地盤。它們非我族類,但是和我們一樣也有男女之分。性既是它們的武器,也是它們的弱點。無論這個魔鬼什麼性別,它都會去攻擊埃蒂,保護它的地盤,不讓外人利用這個地方。你明白嗎?」
說完她轉過身。
「它能開啟什麼門你一點兒不知道嗎?」羅蘭問埃蒂。「難道這不是你的楷覆功嗎?」
羅蘭拳頭裡緊緊攥著那把意味著能救出傑克·錢伯斯的一半鑰匙,什麼也沒說,只是深深地望進埃蒂的眼眸。夏日的午後已近黃昏,夕陽斜斜照射在大片綠色的平原和藍灰色的寄河上,森林草甸都染成了金色,不遠處又一隻烏鴉嘎嘎飛過。
埃蒂把鑰匙重新插入鑰匙孔,稍稍用力。一剎那還有阻力……接著鑰匙開始在他手下轉動。他聽見門鎖轉動,門閂拉開,最終鑰匙在完成任務后斷裂成了兩半。他雙手抓住黝黑的門把,用力一拉,感覺上好像一股巨大的重量繞著看不見的輪軸滾動,彷彿他被賜予了無窮的力量。同時他也清楚地悟出兩個世界突然產生了交集,連接兩端的通道已經打開。
羅蘭點點頭。
羅蘭指向前方。「那肯定是寄河,」他低聲說。「我從沒想到有生之日……甚至不確定它是否存在,就像十二護衛。」
這是什麼意思?傑克很奇怪。他並不明白——也許摘自《聖經》——但這句話牢牢攫住了他的視線,就像一隻鳥兒吸引住毒蛇的注意。最後他繼續心事重重地慢慢向前走。現在已經近兩點半了,陽光把他的影子越拉越長。
「我不想要你的道歉,更別提害怕,」他說。「沒有恐懼,我們都成了什麼?鼻孔冒著泡沫,後腿糊滿干屎的瘋狗。」
蘇珊娜點點頭,但是埃蒂好像沒聽見羅蘭的話。裹著鑰匙的獸皮藏在他襯衫里,他彷彿被催眠似的,眼睛直勾勾盯著通話石圈。
「是的,當然。」
天空真是遼闊啊——他記不得曾經見過這樣無限的空間和純粹的空曠,這讓他自覺非常渺小,當然他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在宇宙系統中,他本來就很渺小。
蘇珊娜沿著路邊像鰻魚一樣靈活地滑過去,羅蘭和埃蒂緊跟其後。
看門人的頭在地板上滑動,後面拖著弓起的肩膀,連著伸出的手臂。它身後,剩餘的牆壁轟然坍塌,騰起一團塵土。瞬間之後,這些碎片迅速隆起變成怪物扭曲嶙峋的後背。
他奔進一間空房間,估計這裏以前要麼是會客廳要麼是起居室,看上去曾經用做舞廳。牆紙上畫著一群精靈,掛著滿臉詭異的笑容,從上面俯視著傑克。牆角擺著一張發霉的椅子,翹起的木地板中央是一隻破碎的枝形大燭台,水滴形垂飾上積著厚厚一層灰,生鏽的鐵鏈盤踞其中,周圍灑滿碎玻璃珠。傑克繞過這堆狼藉,猛地扭頭向後看,沒有發現蜘蛛。要不是頸后骯髒的黏液還在向下滴,他甚至會以為一切都只是幻覺。
傑克心裏明白,問題其實很簡單:有一扇上鎖的門就藏在這個潮濕恐怖的地方。那扇正確的門。他所要做的就是找到這扇門。但不是沒有困難,因為他已經感覺到房屋中存在的怪物正在慢慢聚斂。那些原本不和諧的雜音開始匯聚成統一的聲音——刺耳的低語聲。
一條河,陌生男孩兒嘆息道,宛若一陣清風從四處吹來。謎底是一條河。
傑克雙膝跪下朝著木板縫裡張望。鑰匙在下面的黑暗中勇敢地閃著微微銀光,可縫隙過窄,他的手指沒法伸進去。他抓住一塊地板,用盡全力猛拉,固定地板的釘子嘎嘎作響……但紋絲不動。
我要融化這根冰棍,蜜糖。她牢牢控制住魔鬼。我要融化它,等它消失,看你怎麼辦!
「噢,他媽的。」埃蒂罵道,乾澀的聲音掩不住恐懼。「我猜那兒就是那孩子試圖進來的入口。」
她立刻照做。
埃蒂並不知道救世天神這個詞,但是他知道——年紀足夠大已經能明白——這些聰明仁慈的人大多隻存在於漫畫書或粗製濫造的電影中。可無論如何這種想法仍舊十分誘人:在危險、幾乎空虛的世界中還有文明暗藏其中;年老睿智的精靈會告訴他們到底應該怎麼做。這座城市在薄霧瀰漫的天際下呈現出令人訝異的形狀,這讓埃蒂的想法看上去至少有些可能。即使它已經完全廢棄、被瘟疫或什麼化學戰爭血洗一空,他們仍然把它當作巨型工具箱使用——巨型的陸空供給站,起碼能為前面艱難的旅程找身好衣服穿。另外,他是個城市男孩,生於城市,長於城市,光是望見這些高聳的塔樓就自然令他興奮不已。
一無所知。他肯定他正在尋找的男孩兒——那個頭扎綠頭巾、身穿黃T恤、T恤上還寫著中世界里永無無聊瞬間字樣的男孩兒——就在附近,但這又怎麼樣?對傑克來說,這無異於大海撈針,而布魯克林就是浩瀚的海洋。
「所以我可以走了,是嗎?」

34

「啊,求求你了!你答應過的!」
埃蒂把削尖頭的木棍換到左手,右手手掌在襯衫上擦了擦,又把木棍換回來。他張張嘴,但是乾澀的喉嚨里沒有擠出一絲聲音。他清清嗓子,又試了一回。「我覺得我必須走進去,在土上畫點兒東西。」
他又在那兒坐了一會兒後站起來,慢慢走回營地,靠近火堆坐下來,並沒對槍俠或蘇珊娜說一個字就拿起羅蘭的刀開始工作,細密的木條從鑰匙末端的S形處捲起。埃蒂速度很快,木頭鑰匙在他手中來回翻轉,他偶爾閉上眼睛用大拇指滑過平緩的曲線。他試圖不去想萬一形狀出錯的後果——一想到這個他就全身僵硬。
古恆星彷彿蒙塵的鑽石,在鑰匙中問的凹槽口隱約發光。
「那些造出之前我們找到的杯碟的人嗎?」蘇珊娜問。
一陣刺耳的碎裂聲在身後響起,他順著走廊方向望去,看見那隻比他身體還大的手臂抓起地上的大燭台,猛摔向一邊。曾經吊起燭台的生鏽鐵鏈像趕牛鞭似地揚向空中,然後哐啷一聲重重砸在地上。傑克頭頂的一盞吊燈也跟著搖晃起來,沾滿灰塵的玻璃碰在舊黃銅鐵鏈上乒乓作響。
他猛拉另一塊木板,這回太過容易,他用力過度反而差點兒向後摔倒。
「我可沒有。但這還不是最糟的。」
「也全消失了。兩個我又合在了一起。你也是。」
旅行者,前面就是中世界。
「什麼意思?」蘇珊娜輕聲問,聲音中充滿敬畏,仔細地打量這塊方形界標。
他在海灘被海怪咬得奄奄一息的時候都比現在警覺,埃蒂難過地想。
這時,破牆而出的東西又開始低吼,傑克抬起頭,所有想要放棄的懦弱被湧上來的恐懼替代。現在這個帶著巨大的石灰頭、破碎的木獨眼、伸長的石灰手臂的怪物已經完全從牆壁中衝出,幾塊釘板條稀稀拉拉地掛在它腦袋上,好像兒童簡筆畫里的頭髮。那東西看見了傑克,張開大嘴露出尖銳的木牙,再次發出咕嚕咕嚕的低吼,裂開的大嘴裏掉出石灰碎片,就像雪茄煙霧一樣。
書房正中放了一張巨大的柚木辦公桌,對面的牆上擱滿書,還掛著三台三菱電視顯示器,每一個都調到競爭對手的頻道。他父親晚上在這兒的時候,每個電視機都會靜音播放各個頻道里黃金時段的節目。
「有東西過來了,」她有些緊張。「來得很快。」
老人轉過身看著他,驚訝甚至有些恐懼地眨眨眼。「別煩我,小鬼。」他說。他舉起拐杖,笨拙地朝著傑克揮舞。
埃蒂抬眼看他哥哥,試圖擺出責備的表情……然後他放棄,也加入到笑聲中。傑克在那張上仰的臉上看見了無條件的愛,暗忖埃蒂肯定能夠原諒他哥哥許多事情,直到認清這樣做其實很糟糕。
他從包里拿出一件襯衫,在他父親的寫字檯上攤開,包裹住子彈夾和點四四手槍的零件盒然後捲起來。他把襯衫重新放回書包,書包扣扣緊以防發出聲響。正要離開時,他的視線落在了他父親文件盒旁的一沓信紙上。他父親平時常戴的雷朋太陽鏡摺疊著放在上面。他抽出一張紙,想了一會兒,又拿起太陽鏡塞進胸前的口袋。然後他抽出筆架上的細金筆,在信頭下面寫下親愛的爸爸媽媽幾個字。

5

慢慢地,埃蒂抬起頭,手顫抖地撩起落在眼旁的頭髮。
絕對禁止入內。違者追究法律責任!

28

「但願我也能那樣。」
「當然。」老人回答。「我難道沒說我在這兒住了二十二年嗎?向下走兩個街區,到皇家劇院左轉。但我再說一遍,這兒沒有馬凱學院。」
兩個小時以後,巨響就像當時驟然開始一樣戛然而止。天空開始湧出團團沒有輪廓的白雲,先是給太陽罩上一層薄紗,後來乾脆完全把太陽遮住。現在,他們離前方矗立的石柱已經不到五里地,根根石柱在陰霾下閃著微光,就像一頭倒地怪獸的牙齒。
此時冰雹已慢慢減弱。他們好像嬰兒一樣降生到了這個濕漉漉的世界,而埃蒂如同槍俠曾經預言的那樣,就是他們的助產士。此刻他俯面躺在地上,雙臂仍然懸在通道口,手裡還揪著一撮槍俠的頭髮。
「看上去還不錯,」埃蒂說。「有這個可能嗎,羅蘭?它可能還沒有太多毀壞。以前的人會不會造得那麼堅固?」
「你叫什麼名字?」傑克問這個雙腿膝蓋以下都被截去的女人,驟然記起他的褲子在剛才逃離看門人的搏鬥中也被拉掉了,只好拉長襯衫下擺遮住內褲。不過她的衣服也沒剩下多少。
「噢,你省省吧。」埃蒂輕聲說,可聲音中難掩畏懼。
傑克疲倦地笑笑。這個問題已經不新鮮了。「期末考試周。我只是過來看望一個老朋友,他在馬凱學院讀書,就是這樣。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就在此時,羅蘭趕過來,有力的手臂扶住她的肩膀。儘管他沒有開口,她仍然聽見他的聲音:不要抵抗。抵抗並不會獲得勝利——只會導致死亡。性是它的武器,蘇珊娜,但也是它的弱點。
羅蘭點點頭。「全消失了。你的呢?」

19

「那麼我們去不去?」埃蒂現在問。「你說過我們可以去。放學以後。」
他把鑰匙從襯衫里拿出來,戳進他自己畫的鑰匙孔,轉動起來,但是鑰匙紋絲不動,甚至連一毫米都沒動。埃蒂仰起臉,任由急降的冰雹打在額頭、臉頰、嘴唇上,很快他臉上傷痕纍纍。
傑克心一沉。難道他的父母已經報警了嗎?他猜是的,尤其是經過昨天的探險之後,這更有可能。在一般情況下,紐約警察不會這麼在意又一個失蹤兒童,尤其只失蹤了一天半,可他父親在電視台里大有來頭,而且他一直以自己的關係網自豪。傑克懷疑這個警察大概不會有他的照片……但很可能知道他的名字。
就是那個方向,她發現,他們一路經過的所有溪流都是一條大河的支流,一致沿那個方向流淌。那條大河從手臂形狀的森林中向世界的東方邊界流去,在夏日陽光的映照下顯出一派靜謐與夢幻。河流非常寬闊——河岸之間甚至有兩里。
「根據你哥哥所說,你什麼都會弄砸……難道不對嗎?」蘇珊娜插嘴問道。
「別說了!」蘇珊娜對他大叫。「難道你沒看見他真的會開槍?難道你沒看見你在逼他動手?」
接著她不得不笑了,因為這並不是事實。事實是,任何事物也不能與羅蘭的世界交換,這裏無聲的神秘與空曠的原野令人心醉神迷。更重要的是她的愛人也在這裏。在紐約——她自己那個時代的紐約,至少——他們會成為輕蔑甚至憤怒的對象,所有白痴粗魯、殘酷笑話的笑柄:一個二十六歲的黑人女人和比她小三歲、一興奮就會染上黑人口音的白人情人。而且僅僅八個月前,她的白人情人還是個癮君子。在這兒,沒人會戲弄、嘲笑。在這兒,只有羅蘭、埃蒂和她自己,這個世界僅存的三個槍俠。
羅蘭沒有回答。他看了看埃蒂,埃蒂緊閉著雙眼緊緊貼著蘇珊娜的大腿,神情悲凄地陷入沉思。羅蘭感到一陣疲倦,他不想再繼續剩餘的對話、想把一切留到明天再講,但他奮力壓制住這種感覺。如果埃蒂是對的,那就沒有另一天了。傑克幾乎已經準備好進入,而埃蒂被選做助產士,幫助他來到這個世界。如果他還沒準備好,傑克在進入的時候就會喪命,就像陣痛開始時如果嬰兒被臍帶纏住頸部肯定會被勒死一樣。

6

蘇珊娜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她慌亂地望向羅蘭,彷彿在問,你對他做了什麼?
「什麼意思?」
警察臉上的好奇表情消失了,他只是瞪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鑰匙。他的眼神並不特別空洞,反而閃爍著驚喜與意外的高興。這就是我,傑克心想,走到哪裡都帶來好運與快樂。問題是,現在我該怎麼做?
石灰巨手又拉掉一扇法式玻璃拉門,擠進了走廊,遮住原本微弱的亮光。巨臉湊在巨手上方的空缺處,窺視傑克。石灰手指好似巨型蜘蛛腿,向傑克爬來。
傑克發現他毫無頭緒。
通話石圈上空,一道閃電撕裂天空,驚雷大炮似的震耳欲聾。雨水變成了冰雹。
羅蘭把背包解下,盤腿坐下,然後用橄欖色的葉子包裹幾塊干肉當做午餐。埃蒂和蘇珊娜都覺得這些葉子嘗上去與菠菜相似,只是味道更濃。
他父親的書房充斥著香煙與野心的味道。
而他想到的答案既完全瘋狂又萬分理智:一切都為光束服務。

12

他奮力想抓到鐵鏈更高的地方,找到抓手,然後向屋頂攀上去。他的頭頂傳來微弱的吱吱聲,他仰起汗津津的臉,結果落了滿臉細石灰粉。屋頂開始塌陷,吊燈的鐵鏈一節一節地下垂,走廊盡頭傳來沉重的咯吱聲,石灰人的臉最終從小開口裡擠了進來。
那個小的不應該記得我,他想。具體原因我不知道,但他就是不應該。
等等!傑克大叫,穿過籃球場朝那個正在消失的男孩兒衝過去。他一腳踩上一個摔碎的看上去像玩具拖拉機的機器人,踉蹌地跪跌在了膝蓋上,褲子撕裂,皮膚擦破,但是傑克沒有理會。等等!你必須得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你必須得告訴我為什麼這些事兒會發生在我身上!
羅蘭的嘴唇上翹,勾出一絲微笑。「那我們倆就一起上。只是記住——」
我嘛,並不重要,男孩兒又說。他一個上手鉤球,籃球穩穩地落入籃筐。我應該指引你,只是這些。我會把你帶到你必須去的地方,而且我會讓你看見你必須見到的東西,但是你也得小心,因為我不會承認認識你。任何一個陌生人都會讓亨利緊張,他一緊張就會不友善,而且他比你大。
它轉了個圈。她感覺到它的驚訝……隨之而來的饑渴彷彿從搏動的動脈中急不可耐地噴涌而出。如同從巷口突然跳出的強|奸犯,它撲到了她身上。
恐懼並沒有消退,但剛剛迫在眉睫的恐慌卻已沒了蹤影。他再次睜開眼,發現並非自己一個人感覺到鬼屋正在蘇醒的力量與意識。埃蒂正要抽身離開籬笆,他轉過身正對傑克的方向,綠頭巾下圓睜的雙眼難掩不安。他哥哥又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把他朝銹跡斑斑的大門推去,但這個動作卻並非真心實意,捉弄的成分居多;無論他如何魯鈍,他討厭鬼屋的程度可不比埃蒂弱。

21

埃蒂的恐慌突然一掃而空,他重新套上了冷靜的外衣——薊犁的羅蘭也經常穿這件外套。這是一名真正的槍俠擁有的惟一盔甲……也是他惟一需要的盔甲。同時,他腦海中響起一個聲音。過去三個月以來,他一直被各種各樣的聲音困擾:他母親的、羅蘭的,當然還有亨利的。但是這個,他欣慰地發現,是他自己的聲音,平靜理智,無懼無畏。
如果我最終讓它離開又會發生什麼?她絕望地想。它又會怎樣兇狠地報復我?
他們穿過兩根巨石柱進入石圈,這時天空開始下雨。
「有什麼事兒發生?」
羅蘭輕輕把她放在雜草叢生的車轍旁,此時埃蒂正努力向樹林張望。黃昏的陽光在地上投下交錯的暗影,但是他想他看見了吸引羅蘭注意力的東西。那是一塊很高的灰石頭,幾乎完全被亂蓬蓬的藤蔓遮住。
埃蒂雙手握起她的手。「我猜沒問題。」
鐵鏈咔嚓斷裂,傑克重重地摔下來,膝蓋著地。看門人勝利地吼叫起來,石灰手抓住傑克的臀部拖過大廳。傑克伸出雙腿,想用腳鉤住什麼地方,但是發現無能為力。石灰手越握越緊,用力地拖他,碎木條、銹鐵釘紛紛落在他的身上。
大雨嘩嘩傾注而下,巨石柱圍成的石圈幾乎快變成一潭泥淖。「找個東西遮在門上面!」埃蒂大叫。「別讓大雨把門沖走!」
「得了吧,亨利,別這樣。」
那些學生困惑地盯著傑克,不過這回那位老師真正笑了。「要麼你不知道或是你忘了,」她說,「但是在法國海外軍團里,逃兵可是要被槍決的。我建議你還是快回到你的班級去吧,年輕人。」
「中世界保齡球館?從沒聽說過。在哪兒的?皇後區?」
他穿過一條兩邊牆上被噴得亂七八糟的小巷,大多都是些名字——艾爾·蒂昂迪91,飛毛腿岡薩雷斯,機車騎士邁克——但是這裏或那裡偶然穿插著幾句智慧名言。傑克的視線鎖定在兩句話上。
「哦。」聽聲九_九_藏_書音埃蒂明顯鬆了口氣。
「你在笑什麼,埃蒂?」羅蘭問。他坐在營火的另一頭,他倆中間的火焰在微風拂動下活潑地舞蹈。
羅蘭他們三個在黃昏停下。槍俠挖了一個坑,點燃營火。他們並不需要燒飯,但是仍然有必要點火。埃蒂需要。如果他想完成雕刻任務,他需要亮光。
「這條路是什麼人造的呢?」埃蒂問道。
傑克再次向前猛衝,巨手殘酷地鉗得更緊,但是傑克的褲子已經褪到膝蓋。他仰面朝天摔在地上,幸好有書包做墊子。大概是為了更緊地捉住它的獵物,巨手微微一松,讓傑克稍微能夠拱起膝蓋。當巨手再次鉗緊時,他的腿用力縮回來,與巨手強大的后拉力拚命對抗。瞬間,傑克希望的事情發生了:他的褲子(連同僅剩下的一隻運動鞋)被拉了下來。他擺脫了束縛,至少暫時獲得了自由。眼前巨手扭動碎木板和石灰塊組成的手腕,把他的工裝褲塞進嘴裏。他趕緊手腳並用地向被泥封住的通道爬去,也不管地上撒滿了碎玻璃,一門心思只想拿到鑰匙。
「快停下!」蘇珊娜尖聲叫道。埃蒂及時轉過頭才沒把輪椅推到羅蘭身上。槍俠也停下,正向路左邊亂糟糟的灌木叢張望。
他伸出只剩兩根手指的右手,摸了摸石碑上的刻字。「中世界,」他聲音低沉,似乎處在冥想之中。「誰能想到……」話音漸弱。

40

他們回家去了,傑克心想,一陣強烈的孤獨感襲上心頭,幾乎要將他擊垮。他們會吃晚飯,做作業,然後為看哪檔電視節目爭吵,最後上床睡覺。亨利也許是個以大欺小的混蛋,但是他們,他們倆,有他們的生活,有意義的生活……而且他們正在回去。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體會到他們有多麼幸運。我想埃蒂大概想過。
「吃東西!」埃蒂大叫。「趕緊上菜!佛羅倫薩雞肉!玻利尼西亞烤蝦!蘑菇清燉小牛肉,還有——」
他緊緊箍住那東西,跳進通道,沒了蹤影。
隱形的重量離開她的身體,她向那東西瞥去——非人類的形狀,像是烏賊,撲扇著巨型胸鰭,身體下部向上翹起的還有一個殘酷的鉤狀物。她看見/感覺到那東西向通道入口飛去,埃蒂瞪大眼睛抬起頭,羅蘭伸出雙臂想要抓住那東西。
「羅蘭!」埃蒂大叫。「羅蘭,它抓住——」
埃蒂抬起眼看著她。「你為什麼會這麼說?」
在圓圈下面他畫了一塊板代表門把手,他猶豫了一下,接著顫巍巍地在裏面畫出熟悉的鑰匙孔的形狀:
「你看見了嗎?」羅蘭向遠處指去。「你們眼前是高聳的石柱,那是通話石圈。」他的視線轉向埃蒂。他第一次見到埃蒂是在另一個陌生世界的駭人又神奇的飛機上,那裡的槍俠都穿著藍色制服,有著源源不絕的糖、紙以及像阿司丁樣的神奇藥品。埃蒂臉上現出古怪的表情——就像一種對未來的預見——剛剛他在觀察遠方城市遺址時眼中希望的神采已經褪去,只剩下一層黯淡,好像一個臨上刑場的囚犯正打量著他的絞刑架。
她一門心思為了寶貴的生命奮力堅持;必須這樣,因為所有其它的意識都已經消失。她必須讓這個哭泣、害怕、邪惡的東西被它自己的慾望拴住。那東西在她體內扭動、顫動、猛推,尖叫著求她放它出去,但同時又貪婪地享受她的肉體。她絕對不會放開它。
「大男孩兒,你的表情讓我懷疑這個石圈任何時候都不安全。」蘇珊娜說。
「我會儘力的,埃蒂。」
「大概是迷著眼睛了吧。」亨利繼續用哲學家的口吻說。
他又遲疑了。還有一樣東西,但是什麼?想不出來,因為這種感覺就像一陣龍捲風在他的腦海里席捲翻騰,只不過連根捲起的是片斷的思緒,而不是穀倉、雞舍或廁所。
「再仔細看看。」羅蘭說。
「嘿!」他低聲說。「你手裡是什麼,小鬼?」
話音未落,他被猛推到一旁。
「噢,我是說中城保齡球館,」傑克心想。上帝,越說越糟……全亂套了。「你知道嗎?第三十三街上的?」
老人眼看他離去。「先生!」他微微驚喜地自言自語。「先生,哈!」
他發現他並不在乎。他記憶中從沒有如此平靜安寧,也從沒有這樣筋疲力竭。瘋狂的冒險並沒有結束——實際上,他猜,冒險才剛剛開始——但是今天他們打了個漂亮的勝仗。
羅蘭搖搖頭。「又硬又酸,我寧願吃狗肉。」
但是他沉默警惕的內心,終身被卡束縛的內心,卻始終難以驅散對這段堅定誓言的疑慮。
蘇珊娜向傑克爬過去,溫柔地把他扶坐起來。「你還好嗎,蜜糖?」
鑰匙掉下去以後,傑克只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盯著木板間的窄縫。
埃蒂慢慢舉起鑰匙放在眼前,古恆星從鑰匙中間的凹槽中透過,他輕聲背誦起他自己世界的童謠,那首他媽媽和他一起跪在卧室窗邊、仰望掛在布魯克林屋檐和樓梯間的星空夜幕時教給他的童謠:「天上星,亮晶晶。遙望天上第一顆星;我對星星許個願,祈禱心愿能實現。」
埃蒂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會一直站在這裏,直到它把我擊倒,」他說。「現在我得進去了,一切正在開始。」

9

「來吧,」她喘著氣。「你不會強|奸我,你不會。你想強|奸我?我強|奸你。我會讓你有從未有過的經歷。讓你想死!」
「不錯吧,」亨利還在喘氣。「你還是被我一直用的假動作蒙住了。」
他只是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但羅蘭一指出那該死的地方……」他突然打住,看向槍俠。「我們得趕過去,儘快。」埃蒂的語氣驚駭,甚至有些狂亂。
我明白,男孩兒回答。這事兒很煩人,不是嗎?他穿著褪色的薄棉短褲,上身套一件黃色的T恤衫,T恤衫上寫著中世界里永無無聊瞬間。前額還扎了一塊綠色的大頭巾,以防頭髮掉進眼睛里。在一切變好之前,事情先會變糟糕。
羅蘭扔掉遮雨的獸皮,埃蒂並沒有感到刺人的冰雹。羅蘭迅速站起身向蘇珊娜奔過去。
他費力地咽下最後一口,開口回答,「我們學校這個禮拜期末考試。今天我只考一門,然後我就可以走了。」他頓了頓,警察明亮、探尋的眼神弄得他很不自在。「我是得到允許的。」他不安地補充一句。
「蘇珊娜·迪恩,」她回答。「我已經知道你叫什麼了。」
埃蒂猶豫了一會兒。羅蘭的理智正處在最危險的關頭,其中最糟糕的是: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自己的狀況。此時此刻,埃蒂願意嘗試任何辦法。
「這裏沒有什麼馬凱學院,」老人說。「我在這兒住了二十二年,所以我應該知道的。馬凱大道,這倒是有,但是沒有馬凱學院。」
他停下筆,皺著眉頭盯著這個稱呼。下面該寫些什麼呢?他必須說什麼?說他愛他們?這是事實,但是這還不夠——在這個中心事實的周圍粘附著太多令人不愉快的其它事件,就像一團線上面扎著許多鋼針。說他會想念他們?他不知道這是否是真話,好像有點兒恐怖。說他希望他們會想念他?
埃蒂遞過刀,然後靠近蘇珊娜盤腿坐下,看著槍俠砍掉那些藤蔓植物。藤蔓落下時,他看見石頭上刻了一些已經腐蝕的字。在羅蘭的工作還沒完成一半之前,他就知道是什麼字了:
呃,我到了……現在我該怎麼辦?
我在找什麼?什麼?
「我們一兩天之內就能到達山脊,」羅蘭說。「到時候我們再看。」
「噢……聽聽這個,埃蒂!」較大的男孩兒說。「罵粗話了!唔,不乖,真不乖!」他笑著把報紙晃來晃去,就是不讓金髮賣票姑娘夠得到。傑克忽地領悟到他們倆是一起放學回家——儘管並不上同一所學校,如果他沒把兩人的年齡猜錯——較大的那個走到賣票亭假裝要告訴金髮女孩兒一件趣事兒,然後從窗戶開口處伸手搶了報紙。
在另一個世界,籠罩在同樣的卡-泰特陰影之下的傑克·錢伯斯做了有生以來最生動的一個夢。
「十分鐘前我還年輕得多呢。你怎麼樣?」
「太好了!」埃蒂歡呼起來,然後傳來拍掌聲,估計埃蒂與亨利擊掌慶祝。「聽你的!」
她能看見那座城市。
他的手指緊緊裹住口袋裡的銀鑰匙,暗暗希望這扇門上了鎖,這樣鑰匙就能派上用場。可是事與願違,門吱呀一聲慢慢打開,許多鐵鏽屑從年久未用的門軸上索索落落地掉下來。腐敗的氣味迎面直擊傑克:潮濕的木頭,浸水的石灰,腐爛的木板和破敗的填塞料的氣味,而所有的氣味下面蘊藏的是野獸巢穴的怪味。他眼前是一條陰仄潮濕的走廊。走廊左邊,樓梯歪歪斜斜地延伸向高處的陰影,掉落的欄杆凌亂地堆在走廊地板上。但是傑克可沒蠢到以為那只是些碎木頭。裏面還夾著好些骨頭——小動物的骨頭。有一些看上去並不完全像動物的遺骨,但是傑克不願意太久地打量那些東西,因為他明白,如果他看得太仔細,就永遠不會鼓足勇氣再邁出一步。他站在入口處,強迫自己邁出第一步,這時一陣微弱的聲音猛烈而急促地響起,他忽然意識到那是他的牙齒在打架。
他慢慢向後退,直到球場北邊的建築物遮擋住他的視線,無法再看見這對迪恩兄弟,同樣他們也再看不見他。他斜靠在牆上,仔細傾聽籃球的砰砰聲。很快亨利就像小火車查理上坡時呼哧呼哧地喘氣。無疑他會是個煙鬼;像亨利這樣的傢伙都會成煙鬼。
「一頭貉獺。」
他看見了走廊,傑克雙手撐地,跪在膝蓋上,正用力搬動一塊木板。有東西衝過來抓他。埃蒂可以看見那東西,但是同時又不能——就好像一部分的理智拒絕正視它,好像正視會導致理解,理解會導致瘋狂。
「他靠近了,對嗎?」
他嘆口氣,盯著鑰匙。是的,這點他很清楚。他必須努力完成。他對失敗的恐懼會加劇工作的難度,但他必須咽下恐懼用盡全力,也許他能夠順利完成。上帝知道這麼多星期以來,自從羅蘭在降落在肯尼迪機場的達美航空公司的飛機上侵入他大腦以來,他其實還是做成了不少事情。他還活著、頭腦還清醒,這本身已經是奇迹。
「因為……呃……因為有人告訴我應該給你。」
「蘇希?」他撥開她的頭髮,看進她深色的眼睛。「你還好嗎?它有沒有傷著你?」
「他們的頭髮全變得雪白。」亨利繼續說。鑽進傑克耳朵的聲音非常嚴肅,讓他感覺到這次亨利並非在開玩笑,而且這次他相信他說的每個字。(而且他也懷疑亨利根本沒那麼聰明能編出整套故事)「他們倆都是。而且他們眼睛圓睜,好像看見了什麼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他以為亨利會為了報復犯規,但是他實在低估了埃蒂的偽裝。亨利做了個連傑克媽媽都不會上當的假動作,但是埃蒂似乎被蒙住。傑克相當確定埃蒂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地識破他的假動作,把球再搶回來,但恰恰相反,埃蒂止住腳步。亨利單手投籃——仍舊動作笨拙——籃球又從籃筐彈回來。埃蒂抓住了球……然後讓球從指尖溜走。亨利繼續把球搶過來,轉身把球送進無網的籃筐。
傑克環顧四周,發現地上躺著些支離破碎的機器裝置。有一個看上去像老鼠,另一個像蝙蝠,還有一條斷成兩截的機器蛇就離他腳邊不遠。
但是儘管她被扇過耳光、眼睛被拳頭砸過、被吐過口水,甚至有一次她的屁股被狠狠地踢了一腳,踢得她四肢著地趴在了紅磨坊酒吧停車場的水泥地上,她卻從來沒被強|奸。所有人,每個白人,都只是帶著被點燃卻無法發泄的性|欲忿忿地離開。在黛塔·沃克的概念里,這就意味著她才是最後的勝利者,百戰百勝的皇后。誰的皇后呢?他們的。所有這些理著平頭、屁股結實的白種混蛋的。
埃蒂猶疑地望了望羅蘭,羅蘭點點頭。埃蒂又瞥向蘇珊娜,眼中盈滿深沉的痛苦與更深沉的恐懼,然後輕輕轉過身背對他們倆,又跪了下來。他完全沒在意冰冷的雨水打落在手臂和頸后,伸手夠到那根削尖的棍子,把它當做鉛筆在地上畫起來。棍子慢慢移動,勾出直線、直角,羅蘭立刻明白了他畫的是什麼。
傑克睡在床上,雙膝拱起,靠近胸口。握著鑰匙的手放在枕頭下面,手指扣得更緊。
你說呢?這個男孩兒反問道,同時把球向傑克傳過來。
他走過老人(暗自祈禱他不會突然用拐棍打他的屁股),快走到街角時,老人在他身後叫道:「小鬼!小——鬼!」
她忿忿地看著他,雙頰通紅。「還給我!」她說。「別鬧了,快還給我!雜種!」
他一腳跨進走廊,身後大門砰地關上,就像墳墓里的大門被猛地關上似的。他嚇得尖叫起來,但是同時並不感到太驚訝。
「看著我。」
蘇珊娜恐懼地看向羅蘭。
他掀起被子,腳懸在床邊,這時他發現兩個膝蓋上都有刮痕,而且是新刮的。昨天他滑倒在磚頭上時的確刮傷了左邊,他在玫瑰一旁昏倒時也碰傷了腦袋,但是他膝蓋從來沒有受傷。
「好了,」他把問號的形狀擦去。「都做好了。」
只一下。
埃蒂點點頭。他跪在石圈的中心,高舉削尖的木棍像是在測定方向。接著他放低木棍在土上畫了一道直線。「羅蘭,當心她……」
埃蒂試著回憶當時那場夜總會的搏鬥,但是記憶已經變得非常模糊——煙、噪音,從一堵牆上射過來的交錯炫目的光束。他記得自動武器的槍火最終毀了那堵牆,但並不能確定。
似乎並沒有闖入者。現在他們沿著光束的路線已經在樹林中穿行了八天,今天晚上他們把營地扎在了平底山谷的峭壁上。左面,一條小溪歡快地汩汩流淌,與他們前進的方向一樣:都是東南方。右面山坡緩緩上升,上面密密長滿冷杉。在這兒除了熟睡的蘇珊娜和醒著的羅蘭以外根本沒有別人。在小溪另一邊,羅蘭披著毯子蜷縮成一團,仰望著夜空。
一陣奇怪的熱風從走廊里吹來,把傑克汗濕的頭髮吹到眉毛上。這時他終於拿到鑰匙,緊緊握住。事到如今,他已經本能地明白這到底是什麼地方了,也明白了正在發生的一切。看門人不僅在屋子裡面,它就是這幢屋子:每段木板、每塊牆面、每個窗欞、每角屋檐。它已經瘋狂地現出本來面目,向他猛衝過來,想在他用上鑰匙之前抓住他。越過怪物巨大的頭顱和扭曲隆起的肩膀,傑克看見木板、牆板、電線和碎玻璃——甚至前門和斷裂的欄杆——在門廳里飛舞衝進舞廳,然後加入那裡凸起的部分,形成了奇形怪狀的石灰人更多的身體部位,畸形的手臂繼續向他伸過來。
他真是個全能找樂高手,傑克心想。
蘇珊娜的身子焦慮地晃了晃,但什麼也沒說。
「睡不著?」羅蘭低聲問,聽起來像是剛剛用過毒品。
埃蒂猶豫了。「記得一些,但是很模糊。我又回到小時候,僅此而已。那是放學以後,亨利和我在馬凱大道上的舊操場上打籃球,現在那地方早已變成少年法庭的大樓了。我想讓亨利帶我去荷蘭山那裡的一個地方,一座舊宅,附近的小孩兒都把它叫做鬼屋,而且所有人都說裏面鬧鬼。可能確實鬧鬼,那裡面一直陰森森的。我只知道,真的陰森森的。」
傑克驚聲尖叫,幾乎喘不過氣來,同時又開始費力地扳那塊地板,卻還是無法移開。就在此時,槍俠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
亨利是誰?傑克問。
刀刮下去。
埃蒂轉過身,淌滿雨水的臉向羅蘭轉去。「你聽見了嗎?」他大叫。「找個東西遮在門上面,馬上!」
求求您,上帝,幫幫我,別讓我把它搞砸,他暗自祈禱,但是他非常害怕已經開始出錯。最後他只得放棄,把鑰匙(基本沒什麼改變)還給槍俠,然後蓋上獸皮蜷縮著躺下。五分鐘以後,他的夢中又出現了那個男孩兒和馬凱大道上面的舊籃球場。
那只是又是亨利。那只是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足夠好。你已經做到了,哥兒們——只是你心中的亨利不願意承認。
「羅蘭?」埃蒂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兒?」
埃蒂轉過身,羅蘭也遞給他三塊葉包肉——還有一樣其它東西,那塊雕刻了一半鑰匙的白蠟斷木。羅蘭把鑰匙從皮繩上解了下來,現在皮繩空蕩蕩地掛在他脖子上。
我找到了!傑克非常興奮。我終於找到了!就是它!就是這扇門!
「我在這兒,傑克。」羅蘭回答。他站起身,歪歪斜斜地向傑克走去,蹲在他旁邊。他摸摸男孩兒光滑的臉頰,幾乎不敢相信。
告訴他拿起鑰匙。鑰匙會讓聲音消失。
「我聽見了,埃蒂,你只要做你自己的事兒。」
「呃,我寧願覺得這是法國式的告別。」這句話不由自主地從他嘴中蹦出。
嘶啞地乾笑幾聲之後他向前走去。
「中世界是什麼?」埃蒂問。
「是的,只要我明白這秘密到底意味著什麼。」
羅蘭迅速從包里拉出一張獸皮,兩隻手各拎起一角,然後張開雙臂向埃蒂傾斜,搭成一個臨時帳篷。埃蒂的自製鉛筆的筆頭已經沾滿泥漿,他只好把鉛筆在胳膊上揩一揩,臟乎乎巧克力色的泥漬弄髒了胳膊。接著他緊握木棍,彎下腰繼續畫畫。埃蒂筆下的門並不與傑克那邊的門同樣大小——比例大概是0.75:1——但是足夠讓傑克從門裡鑽出來……假使兩把鑰匙都能用上。
「不。是怪獸。在兩扇門之間——兩個世界之間。它就等在那兒而且它正在睜開雙眼。」
「是不是地震?」快遞員衝著站在二手工具商店門口的女人大叫,但還沒等到回答,他就趕緊跳回汽車飛速開離,甚至逆向行駛,只為躲開那棟似乎是震中的廢屋。
蘇珊娜哀號一聲向後倒去,喉頭凸起,胸腹部的衣服被抹平,接著開始自動撕裂成碎布。她能夠聽見喘氣聲,但無法確定方向,彷彿她在與空氣本身做|愛。

13

「羅蘭,我正在刻樣東西。」埃蒂說。
傑克感到自己的腳已經滑進看門人的嘴裏。
這時低沉的呻|吟聲從他身後傳來,彷彿整幢房屋就要坍塌。傑克轉身,舞廳另一邊的牆壁開始向外膨脹,牆角的舊椅子都被向前推。隨著破牆紙上下起伏,牆紙上的精靈變得立體,彷彿開始跳舞。有些地方牆紙只是像被猛地放下的百葉窗似的向上翻卷。同時,石灰牆像孕婦的肚子一樣凸起。傑克能夠聽見乾澀的噼啪聲從凸起部位的後面傳來,就像釘板條紛紛折斷,然後重新組成新的但是仍然隱蔽的形狀。聲音越來越響,此刻聽起來已經不再是呻|吟而更像咆哮。
傑克猛地從恍惚中醒來,轉身穿過法式玻璃拉門,向第二條走廊猛衝過去。書包在背後顛簸,心跳得就像胸口裡放著一台失控的機器,他的右手急忙掏向口袋找鑰匙。在他身後,從鬼屋牆壁中爬出的怪物開始衝著他怒吼。雖然沒有言語,但傑克明白它在吼什麼:它在讓他停下,告訴他跑也沒用,告訴他已經無路可逃。整座房子現在已經復活,木板、大樑斷裂的聲音充斥整個房間,看門人瘋狂的嗡鳴讓他無處逃遁。
突然他身後響起一陣男人沙啞的笑聲,緊接著一個女孩兒憤怒地尖叫:「快把它還給我!」
傑克尖叫著向那張臉盪過去,卻毫無辦法。
傑克轉過身。
那是鼓聲,羅蘭心想。
但是上帝沒有回答;回應他的只是又一陣霹靂雷聲,疾雲流動的天幕上再次劃出一道閃電。
「中世界是過去統治地球的大王國之一,希望、知識、光明的王國——這些也是在黑暗統治我們之前我們的國民努力堅守的財富。哪一天有時間,我會告訴你們所有老故事……我知道的故事,至少。這些故事織成豐富多彩的世間萬象,美麗但是也非常哀傷。」
一瞬間埃蒂只是死死地盯著他,他的木刻仍舊藏在獸皮裏面。接著他微微一笑,只是笑容並不愉快。「沒有以前那麼經常了,真該為這點小恩惠感謝耶穌!」
放我走!她腦海中一個聲音大叫,但同時她感到聲音的主人做出了相反的反應。
埃蒂伸出手掌緊握住鑰匙,轉過身,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我們走吧。」他說。他們走下山坡,朝著延伸到遠方的平原繼續前進。
羅蘭點點頭,在火坑邊彎下腰,用一塊磨損的鋼塊擊打火石。瞬間,火焰升騰起來,他又往裡面添了些柴,等待埃蒂回來。
我不知道,男孩兒回答。他的聲音現在聽上去彷彿從百萬里之外傳來。我只知道你必須嘗試。在這點上,你沒有選擇。
羅蘭扣好槍帶,把繩子打了個結,同時抬頭看向蘇珊娜。「我們也許需要黛塔·沃克,」他說。「她在嗎?」
「你讓我跌下去了,」他對著舊海報里的男人、那個並非羅蘭的男人喃喃說。「你讓我死了。這回又會發生什麼?」
「嘿,你需要它,不是嗎?」埃蒂問道。
我該怎麼找到你?傑克瞬間非常害怕男孩兒會在說出重要信息之前就完全消失。
傑克轉過身,看見兩個男孩兒,一個至少已經十八歲,另一個年輕許多……十二、三歲的光景。他一看見第二個男孩兒時心臟在胸口幾乎翻了個筋斗。那個孩子沒穿薄棉短褲而穿著綠色燈心絨長褲,但是黃色T恤衫一模一樣,胳膊下面還夾著一箇舊籃球。儘管他背對著傑克,但傑克立即知道他已經找到昨晚夢見的那個男孩兒。
「已經很近了。」埃蒂站起來,抱起蘇珊娜的腰,把她放進輪椅。
「他在山腳下時就很勇敢,」羅蘭說。「他害怕,但毫不退縮。」
此時離天黑還有兩個小時,他們決定繼續趕路了。公路向東南延伸,沿著光束的路徑,而且另外有兩條被雜草遮蓋的小路匯入了他們走的大路。其中一條小路的一側是長滿青苔的斷牆,以前肯定是巨大的石牆。附近十幾隻肥胖的貉獺坐在斷牆牆頭,睜著古怪的鑲金邊的大眼睛注視著這群朝聖者。在埃蒂看來,他們個個都像是頭披紗巾的陪審團。
「胡扯。你可以要到錢的。快,現在就去。」
大男孩兒臉上的表情傑克以前見過;有這種表情的孩子會覺得用打火機油浸貓尾巴異常有趣,或者會用藏著魚鉤的麵包喂狗。這種孩子常常坐在教室後排拉女孩子的胸罩帶,最後當有人抱怨時總裝做困惑不解、驚訝萬分說「誰?我?」這樣的孩子在派珀學校並不多,但也有幾個。傑克猜每個學校都會有幾個。派珀的那些可能穿得好一些,但表情都是一樣。他想到在以前,有一種說法,有這種表情的男孩兒天生是被絞死的命運。
他差點兒就把紙揉成一團,但又改變了主意。他寫道:請好好照顧你們自己。愛你們的,J。這句話可算不上有力,但起碼還能算一句話。
天空剛泛出魚肚白,傑克就醒了過來,睜眼望著房間的天花板,腦海中浮現出他在曼哈頓心靈餐廳遇見的那個人——亞倫·深紐,當鮑勃·迪倫只會在赫納口琴上吹出開音G時,他就常去布利克街了。亞倫·深紐給他說了一個謎語。

14

35

沒錯。性永遠是他們的弱點。惟一不同的是這次她需要付出更多——但也許並沒什麼大不了。也許最終她反而能讓這個隱形魔鬼付出更多的代價。
那是心臟,蘇珊娜心想。一顆巨大的、生病的心臟正在怦怦跳動……而且它就藏在我們必須經過的城市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