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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剌德:一堆破碎的偶像 第五章 索橋與城市

第二卷 剌德:一堆破碎的偶像

第五章 索橋與城市

傑克奮力把腳從滴答的手中抽出來,向王位上爬上去,眼睛瞥見縫在右邊扶手上的口袋。一把已經開裂的珍珠白手槍槍把從口袋的鬆緊帶口戳出來。
「我愛上你是因為你讓我擺脫了黛塔·沃克。」她停頓一下,想了想,然後輕輕搖了搖頭。「不——不僅如此。我愛上你是因為你讓我擺脫了兩個女人。一個是滿嘴髒話、專門勾引男人的小偷,一個是自以為是、眼高於頂的假道學。這兩人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我更喜歡蘇珊娜·迪恩……而正是你釋放了我。」
三根生鏽的螺旋槳葉片從草堆里戳出來,奧伊慢慢走過去,上下嗅了一番后匆忙地回到傑克身邊。
這個曾經是安德魯·奎克、在戈嫘人的殿堂里被尊為滴答老人的巨人又尖叫起來,掙扎著向後蠕動。從那把低口徑手槍射出來的子彈實際上只是從他頭頂擦過,一塊頭皮被擦了下來,現下正耷拉在腦門上來回搖晃;一長束灰金色頭髮不停地搔著他的臉頰。但是奎克現在已經不再有任何感覺,他甚至已經忘了頭皮與左眼眶的劇痛。所有的意識都融匯成一個念頭:我必須立刻逃離這個披著人皮的野獸。
「不是。我發誓我很嚴肅,而且——至少我在努力。這是書里的謎語,我只是恰巧知道謎底。我小時候聽到過的。」

39

「你行嗎,傑克?」蘇珊娜問。
「發生了什麼?」埃蒂問。「什麼讓它們變成這樣,羅蘭?」
「奧伊!」貉獺回應一聲,沙啞顫抖的聲音聽起來幾乎通了人性。他衝著傑克伸長脖子,但是仍舊紋絲不動,圓溜溜的金邊眼睛里全是驚慌。
羅蘭淡藍色的眼眸閃了一下。「也許今晚我們會有甜點了。」
埃蒂已經開始向外走,他既沒停下也沒回頭地回答。「我不知道——估計這條謎語連布萊因都沒法兒解開。」
「我的輔導老師範內曾經說過會猜謎的男孩也會換個角度想問題。每個禮拜五中午我們都會舉行猜謎競賽,贏的人就能早點兒放學回家。」

15

很幸運,埃蒂對羅蘭的思想鬥爭毫不知情,他只是問道:「什麼東西是綠色的,幾百噸重,而且住在海底?」
「是呀,」滴答回答。「把我的刀子拿回來,布蘭登,記得重新放到我手上之前把那隻母狗的臟血擦乾淨。」
「看我的。」槍俠臉上閃過一絲笑意。
羅蘭點點頭。「不只一些——而且很多。小時候我肯定記得一千條,這是我學習的一部分。」
傑克意識到滴答老人就是在轉身時出手,動作如此之快,比眨眼還要快。先前那把從滴答老人肩上掛著的刀鞘戳出來的細長白色匕首柄已經不見了。刀子現在出現在房間的另一端,正正地插在黑髮女人的胸口裡。現在連傑克都開始懷疑滴答拔刀、飛刀的神速即使是羅蘭也比不上。
走進樹蔭,一陣涼意撲面而來,單調的蜂鳴聲讓人昏昏欲睡。「太多了,」羅蘭輕聲說。「現在是夏末,它們應該出去采蜜的。我不——」
「那麼考考我吧。」
「這兒得當心一點兒了!」蓋舍喘著氣,興緻昂揚。「向前看,你就能看見緊貼地面有兩根交叉的細電線。你看見了嗎?」
「抓到了。」
「傑克!」羅蘭突然叫道。「根本就不是你讓我進來的,對不對?」
「我們來比賽,白小伙。」她邊說邊靈活地扭著身子,手腳並用地爬上去。
當這個聲音再次開口,羅蘭也聽見了埃蒂聽見的東西:難以抑制的深沉貪婪。「再問我一個。」
滴答牢牢盯著他。「你剛剛想起了什麼,是不是,小鬼?我總能知道。可別保密,告訴你的老朋友滴答吧。」
布萊因打斷了他……難以置信的是,這次從對話器里傳出來的竟然是約翰·韋恩招牌式的拖沓腔調。
傑克擦出了一絲火星,但是離木柴還差了好幾寸。
「我們怎麼知道你得到男孩以後不會朝我們丟手雷?」埃蒂叫問。
傑克很快在這段九曲八彎的小路里迷失了方向。在蓋舍的驅趕下,他在這堆廢棄陳舊的鋼鐵、傢具與機器的垃圾場里越陷越深,與此同時他也漸漸放棄了獲救的希望。現在羅蘭已經沒有一點機會找到他。即使他努力,他也可能在這個噩夢一般的迷宮世界中迷失方向,甚至直到死的那一天都找不到出口。
「聽著,蠢傢伙,你給我仔細聽著,因為這是最後一次警告。你要麼現在就掀起這個該死的鐵蓋,要麼我就伸進你的嘴巴把你的舌頭扯出來。假如你想咬我,你就儘管放心地咬吧,因為我血里的病毒會讓你一個禮拜還沒結束就看見自己臉上開出第一朵花——如果你能活那麼長的話。現在,你明白了嗎?」
開往西北領地的帕特里夏現在已經開始檢票上車……
但是在他們啟程前,胖女人的一個舉動讓埃蒂對他殘酷的想法有些後悔:她跪在了腰圍蘇格蘭格子布男人的屍體旁,把他的頭髮捋到後面,一記吻印在了他髒兮兮的臉上。「再見,文思頓,」她說。「等你到了水清葉繁的地方,記得等著我。我會來找你的,唉,這就像陰影隨著陽光西斜一樣肯定。」
「把我們帶到我們朋友那裡,幫助我們離開剌德,」羅蘭說。「到時候也許我們會騰出時間猜謎。」
傑克點點頭。
羅蘭拔出手槍。
羅蘭點點頭,環抱住傑克的肩膀。
「是—是—是的。」奎克喃喃開口。的確是。現在疼痛已經減弱。當范寧再次伸出手輕柔地撫摸他的左臉時,奎克很快控制住自己後退的本能反應。沒有掌紋的手輕放在他身上,他感覺身體中被重新注入源源的力量。他感激地抬眼凝視這個陌生人,嘴唇輕顫,可什麼也沒說出口。
「是在打仗嗎?」傑克問。
「我看見自動扶梯了!」蘇珊娜大聲叫道,聲音蓋過了陣陣警報。她身體前傾朝洞里拚命望去。
「沒死。也許只是在睡覺,但肯定離死還遠著呢。」
「好吧;你已經開了個小玩笑,我也開了我的。現在告訴我你對雙極電腦和傳遞電路所知道的一切,然後你就可以喝水了。」
他們看著白蜜蜂茫然甚至無助地沿薷蜂巢爬動。其中一些明顯還試圖工作;其它的就只是漫無目的地互相撞來撞去。埃蒂想起以前看到過一則新聞,上面刊登了一幅煤氣爆炸倖存者逃離爆炸地點的照片,當時那次爆炸幾乎把加利福尼亞一座小鎮的整個街區夷為平地。這些蜜蜂看上去很像照片里的倖存者,同樣迷惑、驚魂失魄。
「你想親眼見見怪物嗎?那麼就互相看看你們自己。等你們回到你們稱做家的鬼地方,再好好看看你們的親戚朋友。」
「我剛才說我沒什麼好失去的,你信不信?」
羅蘭把傑克扶起來,打算只要他身子一搖就扶住他。但傑克靠在水槽邊站穩了,把頭伸在流水下面。隨後羅蘭抱起奧伊檢查他的傷口。傷口已經凝塊。你非常幸運能逃過一劫,毛茸茸的小朋友,羅蘭暗想,然後伸手在水龍頭下為這頭小傢伙接了一捧水。奧伊急切地一飲而盡。
鋼球急躁地在黑色寬頻上蹦了幾下,突然傳送帶——這就是寬頻實際上的用場——在兩條鉻鋼貼邊間安靜地啟動起來,轉速與慢跑差不多。鋼球在空中不停旋轉,催促他們趕快踏上傳送帶。
「你在說什麼胡話,羅蘭?」埃蒂大吼道。「你不是真的在想交出傑克吧,啊?」
蘇珊娜仔細觀察過羅蘭與河岔口的老人打交道的過程,她覺得槍俠低估了他自己,不過她還是保持緘默。
「我能擁有它嗎?」他近乎巴結地問傑克。「作為你的友好表示,可以這麼說嗎?我一直對鍾錶感興趣,我親愛的小朋友——就是這樣。」
「看見了。奧伊偷襲他,撕爛了他的臉。然後我沖他開了一槍。」
傑克又點點頭。
埃蒂和蘇珊娜又困惑地對視一眼,稍許感到安慰。但是當布萊因開口時聲音再次變得冷酷。
當他的手指觸及表面時,滴答的眼睛痛苦地眯成細縫。片刻之後,眼角周圍蕩漾出一圈笑紋。這是傑克第一次看見他真心的笑意,猜想也許一部分是出自他認為自己勇氣可嘉,但更多地只是出自驚嘆與興趣。
又一陣風刮來,傑克開始向外滑去。
「你們真是一群腦子短路的混蛋!」蘇珊娜衝著他們大叫。「沒有人必須喪命!你們只要領我們去我們要去的地方,看在上帝的分上!」
「傑克!」奧伊急切地叫了兩聲。「傑克-傑克!」
「悉聽尊便。」傑克立刻把手錶從手腕上摘下來,放進滴答老人等待的掌心裏。
羅蘭看看奧伊。這頭貉獺看回來,會說話的大眼睛里充滿悲傷與恐懼。他並沒有試圖舔去嘴邊傑克的血跡,雖然這不過是最自然的舉動。
蓋舍扭曲的獰笑瞬間湧進羅蘭的腦海,那是一副瓶中魔鬼的嘴臉:斷裂的牙齒、空洞的眼神、爬滿臉頰與下頜的膿瘡。如果你敢傷害他……他心裏暗想,然後強迫自己不再想下去,因為想下去也是條死胡同。如果蓋舍傷害了這個男孩兒(傑克!他心裏激烈地堅持更正——不僅是男孩兒,而是傑克!傑克!),羅蘭一定會殺了他,是的。但是殺了他還是毫無意義,因為蓋舍已經是個死人了。
羅蘭頓時奇特地感覺彷彿時間倒流。他記得自己掙扎著走出空曠酷熱的沙漠,他記得自己渴得半死,暈倒在驛站的馬廄旁,醒來的時候一股涼水正流進喉嚨。當時那個男孩兒脫下襯衫,把襯衫在水泵旁的水流里浸濕后喂他喝水。現在輪到他來報答傑克曾經為他做過的一切。
他不是在對蓋舍說話,傑克意識到。是對我在說。他認為他正在催眠我……也許確實如此。
他對著傑克伸出地面的腦袋踢過去,傑克一閃,但是同時腳下一滑,幸好他及時抓住蓋舍布滿紅色傷疤的腳踝才沒掉下去。他乞求地抬起頭,但從蓋舍感染流膿的臉上沒有找到絲毫心軟的痕迹。
「我也不知道。」
「對,」羅蘭平靜地回答。「極度粗魯。」
「很聰明,我親愛的老夥計!」蓋舍說。「你的確很自信,對不對?」他又嘎嘎陰笑起來,然後再次變得嚴肅,語重心長地說:「討論結束,我的老夥計。決定吧。是交出那個男孩,還是我們大夥一塊兒去冥府報到?」

34

「呃,的確便宜。塔爾先生根本就是白送給我的。」
「如果你是單軌火車布萊因……呃……我們希望能上你的火車。」
「什麼也沒說!」蓋舍回答,但他還是忍不住迅速瞄了胡茨一眼。「他只是在浪費唾沫,為他自己解圍而把我搭上,滴答。我告訴過你他很狡猾!我難道沒說——」
埃蒂慢慢站起身,臉色死灰,感覺彷彿一隻保齡球正碾過五臟六腑,同時慢慢把左手移向褲襠檢查起痛處。
「羅蘭!傑克!」埃蒂一邊歡呼一邊跳起來,不停高揮雙臂在地洞邊緣開心地又蹦又跳。如果他現在戴著帽子,他一定會把帽子扔上天空。
「三百年來沒有任何槍俠來到過內世界或中世界。」
傑克的胸膛緊緊貼住一隻生鏽的飛機副翼,拳頭閃電的標誌正在眼前,一側已經微微翹起。他抓住副翼,使勁一拉,結果標誌非常容易就脫落了,要不是站在身後的埃蒂及時伸手托住他的屁股,他差點兒摔下來。
「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們你知道的一切?」第二天早上埃蒂問道。藍天一片清澈,但冷冽寒意已經滲進空氣。在這個世界里的第一個秋天即將來臨。
「我們一轉身你們就會從背後偷襲的,」吉夫斯顫抖地說。「我希望能夠得到承諾,就這樣。」
「你說得可真有詩意,親愛的。」蘇珊娜嗓音乾澀地回答。
埃蒂扯開褲子,感覺整套動作就像對超人的蹩腳模仿,最終他好不容易拔出了魯格槍。他的左掌擊中保險拴,一隻胳膊肘抵在大腿上,然後開始射擊。根本沒有必要思考——甚至沒有必要瞄準。羅蘭曾經告訴過他們,戰鬥中槍俠的雙手能夠完全自主,現在埃蒂發現他說得一點兒沒錯。而且無論如何,這麼近的距離即使一個瞎子也不會打不中。蘇珊娜已經把衝過來的陴猷布人人數減少到不超過十五個;埃蒂則像疾馳過麥田的巨風,兩秒鐘之內又幹掉了剩下人中的四個。
埃蒂把《謎語大全》遞給傑克,傑克一頁頁翻看過來,快到書尾時突然停下。「哇!這個絕對有殺傷力。」
「該死的蠢東西。」埃蒂咬牙切齒地咒罵了一句。
「現在走吧,」蘇珊娜平靜地說。「我們之間的對話已經沒有意義;所有話語說出口就已死亡。你們回去吧,只要努力記住你們父親的面孔,因為我覺得很久以前你們就已經遺忘了。」
「不知道,小鬼。」埃蒂回答,但實際上他覺得他知道原因。他瞥了羅蘭一眼,猜他肯定也心裡有數。下沉的大道通向用作防禦的索橋,小心安置兩處防禦工事就可以控制任何在高坡上出現的隊伍。一旦守城人不歡迎沿著大道向剌德行進的隊伍,他們就會發起攻擊。
「現在就全看你的了,」他在貉獺耳邊輕輕囑咐。「去找傑克,奧伊,去找傑克!」
紅燈立刻亮起。
埃蒂撐開雙腿,跨坐在鋼索上面,沒有任何保護的睾丸被壓在跨部,傳來陣陣疼痛。但是此刻,即使最銳利的疼痛對他來說也非常遙遠。他一手抓住傑克的頭髮,另一隻手抓住他的書包帶。他感覺自己也已經開始向外傾斜,瞬間甚至恐懼地以為他們三個會像鏈子一樣一塊兒掉落下去。
沒有回答。埃蒂數著秒數,每一秒都長得幾乎可以讀完一本小說。正當他打算按鍵時,微弱的粉紅光芒再次閃起。
「啊哈,很好!」蓋舍再次高興起來,大叫道。「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傢伙,看模樣就知道!哦,是的!我就知道!」
毫無疑問,地下古老的機器里的確住著一個智能生物體,但它內部的雙極電路很久以前就開始出問題。八百年以來它的邏輯思維變得愈發怪異,可那只是隱藏在它的記憶中。如果不是因為羅蘭和他的朋友們,估計那問題還會再繼續隱藏八百年;但這個無形的生物體在年復一年的冥想沉思中變得愈加瘋狂;它的沉睡期越變越長,甚至開始做夢,而這些夢境隨著世界的轉換也越來越脫離現實。現在,儘管維持光束的龐大機器已經開始衰弱,這個非人類的瘋狂智能體卻在廢墟的房間里醒來。就如同無影無形的幽靈,它將再次開始穿越死者的殿堂。
如果他想穿過那裡,我們倆全會喪命!傑克暗想,但是蓋舍——儘管他的臉表明他身患重病,他仍然跑得像風一樣快——只是把傑克上臂箍得更緊。此刻一條狹窄甬道出現在擺放得不怎麼隨便的水泥塊、舊傢具、銹水管和廢棄卡車汽車組成的路障中。他突然明白了。這片迷宮一樣的鬼地方會拖延羅蘭好幾個小時……但它卻如同蓋舍的後院,所有方向他都爛熟于胸。
「飛機里的那個人,大衛·奎克。」
「安德魯!」聲音繼續呼喚道。
「吁!我的老心臟快跳不動了,寶貝兒。」
「唔。」奧伊也跟著哼哼,它模仿起羅蘭沉思時的腔調簡直惟妙惟肖。埃蒂又衝著傑克眨眨眼,傑克趕緊捂住嘴免得笑出聲。
「噢,你這個雜種!」鮮血迅速從他的胳膊上噴涌而出,布蘭登又驚又痛地罵道。
蒂麗端著水罐回來,怯怯地向滴答老人的王位走過來。他接過水罐,遞給傑克。正當傑克伸手去接時,滴答把水罐拿回來,自己一飲而盡。傑克眼睜睜看著水從滴答的嘴角流下來,流到他赤|裸的胸部。傑克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
「好。什麼會跑卻從不走,有嘴卻從不開口,有床卻從不睡覺,有頭卻從無淚流?」
也許布萊因的確死了。也許終於他還是死了。
「傑克!傑克-傑克!」
「我不知道。而這恰恰是最充分的理由。傑克,幫我們從你的書里選一則謎語吧。」
「怎麼滑稽?」
羅蘭迅速轉身,一手環抱奧伊,另一手抱住傑克的肩膀,但是一個人也沒看見。
「我想我們能夠過去,」羅蘭冷靜地指出。「那個裂洞的確麻煩,但一側的護欄還在,我們起碼有東西能抓。」
不對——不是巨熊;不是他。沙迪克已經死了,屍體留在許多裡外的森林里,自那以後世界也已經轉換。埃蒂突然回憶起當時他在狂暴的巨熊居住了大半輩子的林間空地時,把耳朵貼在那扇印著恐怖黃黑斜條的門上的感覺。他現在領悟出,所有一切都屬於一個整體,一個正在朽敗的整體、一張已經破碎的蛛網,而黑暗塔就像一隻捉摸不透的石蜘蛛佔據在網中央。整個中世界已經變成了抽屜;整個中世界已經變成了鬧鬼的荒原。
傑克把奧伊從羅蘭懷裡接過來,這頭貉獺又開始舔小主人的腫臉,鑲金邊的眼裡流露出的全是崇拜與興奮。
羅蘭閉上雙眼,將所有精神集中到傑克身上。他想著男孩的眼睛,然後把他的卡送了進去。
「我們沒有其他選擇,」埃蒂回答。此時頭頂又轟隆一聲響雷,似乎老天都在表示贊同。「現在你們聽我說。我說不清剌德城下到底是什麼東西,不過我知道的是把你們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只不過是一段磁帶——一首歌曲——來自我和我妻子的世界。」說完,對方茫然失措的神情落在他眼裡,他挫敗地抬起雙手。「我的老天爺,難道你們不明白?你們只是因為一段甚至從未以單曲出版的音樂而互相殘殺!」
「看來泰力莎姑母錯了,反倒是那個白化病老兄弟說得對,」蘇珊娜驚嘆道。「這一定就是流亡王子大衛·奎克。你看看他的個頭,羅蘭——肯定是在他身上塗了一層油才能把他塞進機艙的。」
「一首詩,這個詩人肯定在夢裡來過剌德,」她回答。「得了,埃蒂,別理這些人。」
「不對。」現在埃蒂笑得更加開懷,可傑克對兩人那麼離譜的答案真的非常驚訝。的確是魔術,他想。魔術里都是些很普通的東西,沒有會飛的地毯,也沒有消失的大象,但魔術就是魔術。他們正在做的事兒——圍坐在火堆旁猜謎語——突然在他眼中被賦予了嶄新的意義,他們就像在玩捉迷藏,只不過現在用的遮眼布是由詞語織成的。
傑克的胸腹部撞在了支撐鋼纜上,肩膀上的書包重重彈起,同時他能聽見自己上下牙齒咔嚓碰撞,就像母球撞開一堆小球的聲音。此時又一陣大風刮來。他順著風勢前傾,右臂環住支撐鋼纜,拚命伸出左臂想要夠著奧伊。這頭貉獺眼看就要掉下去,就在這當口,他猛地一口咬住傑克的左手。傑克瞬間感到刺骨疼痛,硬生生忍住尖叫。他低下頭,右臂緊緊勾住支撐鋼纜,膝蓋彎曲,奮力緊貼住鋼纜光滑的弧度,而奧伊就像空中飛人似地盪在他的左手上,一對鑲金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傑克。此時,傑克看見自己的血順著奧伊腦袋兩側緩緩流下去。
一條地毯絆住她的腳,她向前跌過去。滴答再次展現出他神乎其神的速度。他迅速抽回蕩在椅子扶手上的大腿,像活塞似地踢出去,正中黑髮女人的胃部。她倏地向後飛出,鮮血從嘴裏噴出來濺在傢具上。她的身體重重地摔在牆上,滑下來,最終跌坐在牆角,下巴就垂在胸骨上。在傑克看來她就像是電影里正在背靠土牆午睡的墨西哥人。很難相信一眨眼工夫她就這麼命喪黃泉。霓虹燈把她的頭髮映得半紅半藍,她的雙眼裡依然是臨死前的愕然表情,直勾勾地盯著滴答老人。
警鈴大作的時候,埃蒂正走回蘇珊娜身邊。他迅速舉起魯格槍,卻不知瞄準哪裡是好,他驚訝地大叫道:「出了什麼事兒?」
蘇珊娜雙手做手勢讓他繼續。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什麼。」安德魯·奎克說,他的頭又開始疼起來,思維變得混亂。
就像一場夢似的,黛塔消失了。蘇珊娜驚訝、害怕、沮喪地看著還在冒煙的槍口與躺在人行道上的人影。「噢,我的耶穌!我打中了他!埃蒂,我打中了他!」
「你開始覺得困的時候就把我叫醒吧。」蘇珊娜說。
「非常好。我們走,小鬼!快!」
他轉過身。蘇珊娜正努力從輪椅上下來,但她腿上的皮褲褶皺不巧卡在了輪椅剎車裡。興奮點亮了她黑色的眼睛,她激動得又哭又笑。埃蒂連忙把她從輪椅中抱出來,力道大得把輪椅都推倒側翻。埃蒂抱著她歡快地旋轉,蘇珊娜一隻手緊緊鉤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拚命揮舞。
蘇珊娜騎在羅蘭身上,站在控制盒旁邊一道研究起盒子上面鑽石形的數字矩陣。傑克和埃蒂隨後也加入了研究行列。埃蒂發現自己必須不停地低頭看看傑克,才能證明一切並非自己的想像或思念過度,這個男孩兒的確就在身邊。
無數的蘋果——一箱又一箱——堆在屋裡的牆邊。屋裡還有一個名叫杜拉普的老人,他身材瘦削,手臂上的肌肉卻像蠕蟲一樣在白色皮膚下鼓起跳動。他的工作就是把成箱成箱的蘋果倒進屋子中央那台一張一合、叮噹作響的機器里。機器另一端伸出的管子里汩汩流出的就是沁香的蘋果汁了。機器旁還站了一個人(他怎麼也想不起來這個人叫什麼名字),他的工作就是一桶一桶地裝滿蘋果汁。第三個人站在他身後,他的工作則是在蘋果汁灑出來太多時敲敲倒汁人的腦袋。
小公爵方特洛伊彷彿沒聽見她的警告。「怎麼樣!」他開心地大叫。「你們要錯過最精彩的表演了!斯班克要——」
「很好,」陌生人扶起奎克,「因為他們必須死——因為他們管了本不應該和他們有任何關係的事兒。我估計布萊因會對付他們,但是現在事情已經發展得太快,任何人都不能依賴……畢竟誰也沒有想到他們能走得這麼遠,不是嗎?」
奧伊一瘸一拐地走到躺在地上的傑克身旁,開始舔他蒼白靜止的面孔。
如果他的頭砸到牆上,他肯定要麼已經昏過去、要麼就已經喪命。幸好他只是屁股撞牆,彈起后落到了一堆鐵絲網格上。他東倒西歪地轉過頭四下張望,發現與自己面對面的正是那個並非在午睡的黑髮女人。他驚呼出聲,連忙手腳並用地向一旁爬去。此時胡茨在他胸口補了一腳,他立刻仰面躺在了地上,喘著氣、直勾勾地盯著上方霓虹燈管匯聚織成的彩虹扣。片刻,滴答的臉填滿他的上方視線。他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雙頰紅暈,雙眼溢滿恐懼,脖子上掛的棺材形狀的玻璃飾物就在傑克眼睛的正上方,掛在銀鏈上來回懸盪,彷彿在模仿迷你古董鍾的鐘擺。

36

傑克張開嘴想說點兒什麼——他不知道說什麼——然後,難以置信地,羅蘭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
「是的,」羅蘭回答。「我對此毫不懷疑。但是謎語也會隨我們一起死掉。」
「蓋舍說得沒錯,」他邊說邊揪起傑克的襯衫把他拉起身。「你很狡猾。但是你可別想在我面前耍把戲,小鬼。永遠別想在我面前耍把戲。你有沒有聽說火爆脾氣的人?好吧,我就是最火爆的一個。假如我不是讓他們永遠閉嘴了的話,有幾千個人能夠為你證明這一點。如果你再敢向我提起珀斯老爺……再有那麼一次……我就會掀開你的頭蓋骨、吃光你的腦子。在戈嫘人的地盤,我可不想聽見這個倒霉的傳說。你明白了嗎?」
「嘿!嘿!」蓋舍大叫起來。「你在說什麼,小孩兒?」
突然,滴答老人的一塊頭皮掀了起來,落在他的右頰上。羅蘭將會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但是傑克現在幾乎已經喪失清晰思考的能力。黑暗的恐慌就像龍捲風一樣在他的腦海中席捲過來。他向那張大椅子縮回去,緊握著他腳踝的那隻手終於鬆開,滴答老人俯面倒了下去。
他鬆開按鍵。很長時間沒有一句回答,只有受驚的鴿群煩躁地撲扇翅膀。當布萊因再次開口時,他的聲音只是從柵欄門上的通話機匣里傳出,聽上去幾乎是人聲。
「你……」那個垂死的男人輕聲問。「你……槍俠?」
焦急間他甚至忘記撳下按鍵,但是這並沒有絲毫區別,小布萊因照樣回答了。「不行!我不能讓他抓住我!我也不能讓他殺了我!」
他能說,而且也的確這麼說了;事實上,他幾乎沒法讓自己停下來不說。「我為你效命!我為你效命!我為你效命!我——」
「對不起,哥兒們。」埃蒂咕噥一聲,然後一槍擊中他的胸部。
一個黑髮女人尖聲笑了起來,聽上去就像烏鴉嘎嘎叫。滴答朝她微微瞥了一眼,她立即安靜下來,低眉順眼地盯著網格地板。
滴答身子前傾,胳膊肘撐在腿上,衝著傑克的臉大叫道:「我要它們而且我一定要得到!」
今晚大風直接從城市方向吹過來,隨風飄過來的聲音雖然微弱卻仍舊清楚。
「你又在胡說什麼,埃德華·迪恩?」
「這不只是馬上就停的陣雨,對不對?」埃蒂問。
「快點兒,」胖女人說。「我想快些和你們了結。」
「誤導。」
大道一側有一條草溝,埃蒂肩上裹著皮毯就坐在草溝遠處。今晚一片薄雲遮住了夜空,群星也變得黯淡。強勁的西風呼呼刮來,當埃蒂面對風向時,可以清晰地聞到統治這片草原的野牛的味道——混合了皮毛與熱糞的氣味。這幾個月他的感覺變得越來越敏銳,這讓他非常驚喜……可像這樣的時刻,敏銳的感覺反而讓他覺得有些詭異。
羅蘭把最後一口肉卷扔給奧伊,奧伊高興地一口接住。「不是我。我可是埃蒂口中的下手敗將。你見過阿蘭就知道了,他收集謎語的興趣甚至比得上太太們收集扇子。」
傑克可不想再遭到蓋舍的拳打腳踢,他努力回憶,想起一首七、八歲時夏令營里學過的歌兒。他張開嘴,衝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前方大聲唱起來。歌聲夾雜著汩汩流水聲與轟隆的機器聲,回蕩在地道裏面。
「噓!」羅蘭沉聲打斷他。
「還好。」
「聲音分析。摩擦模式、雙母音重音模式都為判斷真假提供了可靠係數。預測可靠性百分之九十七。上下浮動零點五個百分點。」聲音沉默了片刻,等它再次開口,聲音裡帶上了埃蒂非常熟悉的拖腔,充滿危險。那是漢佛萊·鮑嘉的聲音。「我建議你還是別說你不知道的東西,甜心。上一個試圖在我面前說謊的人最後的歸宿在寄河河底,惟一的遺物是一雙牛仔靴。」
但是他並非真的這樣相信。
「如果我交出那個男孩我們剩下的人會怎麼樣?」

6

「是的。傑克。」他跑起來,奧伊緊緊跟在他身側,動作比羅蘭見過的任何一隻狗都要輕巧靈活。
「沒問題。」
「偷竊比拒絕與打斷都要粗魯。」羅蘭評論道,他悠閑的腔調彷彿只是在閑聊打發時間,但同時他右手緊緊抓住了傑克的肩膀。
「布萊因?」蘇珊娜憂慮地問。還是沒有回答。「布萊因,你還在嗎?」
埃蒂只是愣愣地看著她,就好像她已經瘋了似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到底在說什麼?剎那問,他明白過來。一切都講得通了。謎語的其餘部分就像最後兩塊拼圖一般清晰地跳進他的腦海。他再次湊近揚聲器。
「……噓……」
羅蘭脫去帽子,用手臂擦去額頭上的汗,又戴上帽子。「你有權利知道這一切,我猜,而且我也會全都告訴你……但不是現在。故事很長,我從沒想過要對誰提起,如果要說,我也只說一遍。」
胖女人陰沉地說,「但是進入布萊因的領地等於喪命,女士,等於喪命!因為布萊因正在睡覺,打擾他休息的人都得付出極高的代價。」
埃蒂彷彿正盯著羅蘭,但是槍俠即刻發現他的視線實際上越過他自己落在橋對岸密密麻麻、沒有窗戶的樓群上。這沒關係;鑒於他明顯恐高,恐怕這已經是保持頭腦清醒的最佳辦法了。
他湊近鐵門,但是什麼也聽不見。他對此也並不意外。很久以前他就見識過這種門——你不能用槍打斷門鎖,你也絕對無法聽見裏面的動靜。也許只有一扇門;也許會有面對面兩扇,中間隔著真空層。但是某個地方一定會有按鍵能夠啟動鐵門中央的閥門開鎖。如果傑克能夠著那個按鍵,一切就好辦了。
羅蘭站起身,向四周張望,發現了房間另一端的門。他從背後開槍打死的兩個人正對那扇門的方向,那個女人同樣也要朝那裡逃跑。槍俠抱起傑克向那扇門走去,奧伊在他腳后亦步亦趨。他踢開戈嫘人的屍體,穿過房門,來到一問廚房。要不是各種內置器皿和不鏽鋼牆壁,這間屋子會讓人以為是豬圈;顯然戈嫘人不是特別熱衷於整理房間。
「那麼,快滾!」羅蘭簡短地說。當蒂麗拔腿要跑時,他用左輪槍槍管敲了她一下。「不是那個方向——從我進來的門出去。如果讓我再看見你,我就會是你最後看見的東西。現在,滾!」
「是的——但首先還有一件小事兒要關照一下。」
「答案是罐子。門不是門,當它半開的時候。明白了嗎?」羅蘭的神情表明他漸漸明白過來。埃蒂這時有些擔心地問,「這是條壞謎語嗎?這回我可努力嚴肅了,羅蘭——真的。」
「因為我愛你,」他回答,「我猜這就是全部理由。還不夠嗎?」
「接著跑,還在等什麼?快!」
傑克緊盯著羅蘭。「我們出去的地方會不會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他鬆開按鍵,身體僵硬地等了一會兒。蘇珊娜冰冷的小手爬上他的肩膀。還是沒有回答。埃蒂——現在比剛剛更加猶豫——再次按住按鍵。

17

鑽石形狀下面又有兩個按鈕,上面用高等語寫著:命令與進入。
接下來的四天平靜無波。他們一路前進一路看著索橋與城市的輪廓越變越大、也越來越清晰;他們露營、吃餓、輪流守夜(傑克一直纏著羅蘭讓他在天亮前值兩小時的班)、睡覺休息。其中惟一值得一提的就是蜜蜂事件。
「如果你想,就求我吧,親愛的寶貝。只是別指望我會心軟,因為在索橋的這一頭根本不存在仁慈,不存在。現在下去,否則我就把你該死的腦子從你該死的耳朵里踢出來。」
「怎麼了?」他壓低聲音問傑克。
又一陣大風刮過來,天氣說變就變。「埃蒂,我們得趕快下橋。你能走嗎?」
蓋舍突然伸出手像提壺柄似地抓住傑克的耳朵,拉他停了下來。「你前面有個大洞,」他說。「像你這種公鴨嗓子,小鬼,讓你掉進洞里倒是做了一件好事,就是這樣。不過滴答老人可不會同意,我猜你暫時還能保住小命。」蓋舍的雙手放開了傑克火辣辣生疼的耳朵,然後拽住他背後的襯衫。「現在向前傾,看看能不能摸到另一邊的梯子。當心別滑倒,把我們倆都拉下去!」
「嗨,各位!好吧!該死的,你們快上來!」
「奧伊。」貉獺虛弱地回應一聲。蘇珊娜伏在羅蘭背上旁觀,她發誓她從那聲音中聽出了感謝。
埃蒂突然打住,看看蘇珊娜,立刻肯定是她發出的噓聲——不僅因為她已經試圖阻止他,而且還因為除了她這裏沒有別人——但同時他又知道剛才並不是蘇珊娜。那是另一個聲音:一個被嚇壞的小孩兒的聲音。
傑克艱難地咽了口口水,什麼也沒說。滴答再次伸出手指,這回允許手指碰到了精工表的表面。一瞬間,所有數字歸零,接著又開始向前走。
羅蘭把傑克的手移近柴堆。「我猜你的書里沒有這條吧。」
他感覺不到任何反饋,畫面同時消失。他與傑克之間的交流一開始就非常脆弱,現在更是完全被切斷。
滴答老人的視線投向胡茨,恐懼讓胡茨顯得非常虛弱。「怎麼樣?」滴答用他可怕的聲音溫柔地問。「怎麼樣,胡茨夥計?我知道你和蓋舍一向哥倆好,我也知道你一向腦袋不怎麼聰明,但是我肯定即使愚蠢如你也不會把密室的密碼寫下來……你會嗎?你會嗎?」
「埃蒂!」蘇珊娜尖叫著再次開槍。又一個身穿鑲緞斗篷、及膝皮靴的男人倒地而亡。
他們一直緊張地感覺到有許多道眼光向他們射來——蓄滿憎恨與詫異的眼光。當綿亘逶迤的單軌列車鐵道映入他們眼帘時,天際滾來陣陣雷聲;同暴風雨過來的方向一致,鐵道也是由南向北延伸匯入烏龜大街,然後徑直通向剌德搖籃。當他們走近時,風愈吹愈烈,吊在馬路兩邊古老的屍體在風中舞蹈起來。
「我想我們最好上路,」她說,「否則估計我們馬上就要躺在街上了……而且從天色看來肯定會被大雨淋濕。」
「我用性作暗喻,可我說出口的結果是她扇了我一記耳光,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埃蒂故作哀傷地說,可是沒人搭理他。
這個男人的褲子上縫了幾塊綠絲絨補丁,站在索橋大裂洞邊的模樣就像一個剛剛掠奪歸來的海盜:虛弱、襤褸,而且依然危險。
羅蘭點點頭,一根手指放在了唇邊。
蓋舍抬起頭,驚呼一聲:「是你!」
「當然,但——」
說完他仰天大笑起來,但是傑克並沒有加入,儘管一個聲音在他腦後冷靜地告訴他,這樣做也許更明智。他沒有加入是因為他明白陴猷布人的感受。城下的確住有魔鬼——山洞魍魎、半獸鬼魅。他不正是被這樣一個魔鬼綁架了嗎?
這回滴答並沒有勃然大怒;相反他的臉色是慢慢陰沉下來的,就像夏日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
蘇珊娜沒再聽了,那個女人剛剛說的一句話勾起她的聯想,讓她全身倏地僵住。斯班克的石頭從帽子里掉出來,我們就派他去跳舞了。她記得大學時曾讀過雪麗·傑克遜的小說《樂透彩》,心裏明白了眼前這些最初陴猷布人的墮落後代正經歷著傑克遜的噩夢。他們知道自己必須參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抽籤儀式,但不像小說里寫的那樣一年一次,而是一天兩三次,難怪他們已經沒有能力感受任何強烈的感情。
「好,那我們快走,儘快。」
蓋舍揮出手,一掌甩在傑克臉上,傑克的頭被打得後仰,血又從鼻子里冒出來。
它不僅能聽見、還能看見我們,羅蘭暗暗意識到。片刻之後他在高處角落裡發現了一個小綠玻璃眼,一陣寒意頓時在身上爬過,同時他瞅見傑克臉上顯出困擾的表情,把奧伊抱得更緊,他明白不是他一個人有這種焦慮的情緒。那個聲音是一台機器發出來的,難以置信地聰明、頑皮,但是同時仍舊有些不對勁兒。

37

「快。」蓋舍一轉身逃跑羅蘭就大叫起來。
「安靜。」奧伊嘶啞的低語如果是在其它情況下肯定聽上去非常滑稽。
奧伊。
傑克有點兒泄氣。「你真是難不倒啊!」
「我也覺得渴了,」滴答邊說邊微笑起來,綠眼睛閃閃發光。「拿一罐水來,蒂麗——我要是知道我的禮貌上哪兒去了就見鬼了。」
外面刮過一陣狂風,雨水順著建築一側的出口飄進來,打在布萊因的窗戶上,流下一串水珠。
「不是。真正的謎語。」
「太棒了!」滴答開心地大叫。「你從哪兒弄來這玩意兒的,小鬼?」
月牙變成了半月形狀,此時傑克背後的疼痛越來越劇烈。蓋舍衝著他的屁股猛踢,他立刻就趴在了地上。
他推著蘇珊娜來到主要的四岔路口,四條寬闊的馬路輪輻一樣朝四面輻射出去,而輪子的中心處是一片磚石鋪砌的大廣場。廣場四周環繞著四十英尺的鋼柱,柱子上還掛著擴音喇叭。廣場中央是一塊塑像的底座,上面的塑像只剩下一部分——一匹巨大的前蹄懸空的青銅駿馬,馬身上已經生滿綠色銅銹。曾經駕馭這匹駿馬的戰士倒在一邊,一手揮著看起來像機關槍的武器,另一隻手舞著一把劍。他的兩腿蜷在原來的坐騎身上,靴子卻還焊在兩側的馬鐙里。戈嫘人死四個字用已經褪色的橙漆寫在底座上面。
「我們當然還會再見到他們!」埃蒂厲聲反駁,但是他明白她的意思,因為他也有同樣的感覺。他的心頭沉甸甸地壓著一種預感,他們的征途還未真正開始就已經結束。「即使是與匈奴王阿提拉搏鬥,我都會賭羅蘭有絕對勝算。快,蘇希——我們有火車要趕。」
大笑戛然而止,就像開始時一般突然,但是布萊因還是沒有回答。抑或他已經回答;在把他們隔離在站台外面的柵欄另一邊,由無摩擦慢轉渦輪發動的巨型機器在雙極電腦——就是滴答老人一直渴望得到的雙極電腦——的指令下開始運轉。十幾年來第一次,單軌火車布萊因醒了過來,開始發動馬力。
羅蘭來到橋面斷裂處,扭過頭看見傑克跟在後面五英尺處。奧伊伸長脖子、矮著身子跟在傑克腳后。河面上風勢增強,羅蘭可以看見奧伊光滑的皮毛被大風吹得倒翻。埃蒂大約在傑克身後二十五英尺處,他的臉緊繃著,但仍舊用左手冷靜地推著摺疊好的輪椅,右手則牢牢抓住護欄。
「羅蘭,他也許只是虛張聲勢!」埃蒂大叫道。「那玩意兒也許只是個冒牌貨!」
「如果你說沒必要,那就沒必要,」蓋舍回答,在他的視線轉回到王位里的金髮巨人之前,他還是瞥了一眼傑克。「不過他非常狡猾,滴答。非常狡猾,滴答。真的非常狡猾,就是他,如果你問我的意見,他絕對需要好好馴服!」
「好的。」埃蒂伸出手,微微碰了一下羅蘭的手。「把他救回來,羅蘭。」
「你不會昏倒吧,啊?因為——」
「那麼,我們走。」
「非常好!」蓋舍邊說邊向裏面窺視。「現在,小鬼,小心沿著梯子下去。當心別抓滑了手直接掉到井底,因為這些梯子橫檔可是相當滑溜。我記得有二十多級,等你到了下面,站在那兒別動,等我下來。也許你會想要甩掉你的老朋友,但你覺得那會是個好主意嗎?」
羅蘭把手槍塞回槍套,兩隻手放在圓形閥門上用力旋轉。閥門紋絲不動。他倒也不是沒預料到,可現在面臨的問題就嚴峻了。
「這個太蠢了,埃蒂。」蘇珊娜笑著嗔怪道。
「那麼走吧。去找他。」
羅蘭點點頭。長年高溫讓這個機器鳥里的巨人變成了一具裹著干皮的骨架,但是他仍然可以看出原來的肩膀有多寬、變形的腦袋有多大。「珀斯老爺就這樣跌下,」他說,「大地轟隆,隨之顫動。」
羅蘭睜開眼,左拳輕輕砸在了攤開的右掌掌心。他知道能再努力、看得更多……但那樣可能會讓傑克知道他的存在。這就會有危險。蓋舍肯定會嗅出蛛絲馬跡,而即使他沒有,滴答老人也會發現。
對埃蒂來說,一切都好像似曾相識:他推著輪椅與時間賽跑。雖然海灘換成了烏龜大街,但是其它一切都非常相似。噢,還有另一個相應的區別:這回他要找的是火車站(或者又稱做搖籃),而不是一扇孤零零的門。
問我一個問題。
你已經遠離第四十二街了,甜心——雖然無論如何希望終究是件好事兒,但也不要抱太大希望,否則就會忘記一樁事實:你已經遠離第四十二街了。前方根本不是紐約,無論你多麼希望。前方是剌德,而且根本無法預測。如果你牢記這一點,你也許能熬過去。
他把輪椅推到了人行道上以便繞過這個巨型物體。近距離地看,他發現這東西就像是某種碟形衛星天線。過一會兒他又重新把輪椅推回到街上——人行道上垃圾遍地,根本也節省不了多少時間——這當口,鼓聲再次戛然而止。回聲旋盪在天空,然後新的平靜又籠罩大地,只是埃蒂意識到這兒並沒有真正寂靜無聲。前方烏龜大街和另一條大道的交界處露出一棟大理石建築的拱形入口。建築表面亂鬨哄爬滿藤蔓一樣的綠色植物,不過依舊宏偉甚至莊嚴。建筑後面的角落裡一群人正興奮地大叫。
三天以後他們遇到一架墜毀的飛機殘骸。
「這兒原來肯定是高級法院,」埃蒂焦灼的目光掃過那些瘦薄嘴唇和碎裂空洞的眼眶。「只有法官才能同時看上去既聰明又惱怒——你面前的男人可是有親身經歷的。他們中沒一個人表現出絲毫救人于危難之中的意願。」
最後,槍俠雙腳站在了井底的積水裡。他抬眼瞥了一眼頭頂硬幣大小的光亮,從這裏開始就更加困難了,他心想。地道溫暖潮濕,散發著破舊停屍房的氣味。附近不知什麼地方傳來空洞、單調的水滴聲。更遠處,羅蘭可以聽見機器隆隆運轉。他把顯得感激的奧伊抱出襯衫,放在了淺淺的積水裡,積水沿著下水道向前緩緩流去。
埃蒂沒理睬小布萊因,因為他說的一切早就不是什麼秘密。可是當然他們必須趕快,但這個想法此刻已經退居第二位。他腦海中想的是更重要的問題。「為什麼?」他質問布萊因。「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為什麼這麼做?」
擴音喇叭是戰爭爆發時的臨時設施,蘇珊娜暗想。它們當然是。只有上帝知道是什麼戰爭,多久以前爆發,但肯定不是件小事。剌德城的統治者從市中心的防空掩體里——那種二戰結束前希特勒用來發布撤退命令的碉堡——用擴音喇叭通知、公告。
奧伊凝視著他的眼睛,什麼也沒說,甚至沒有提起傑克的名字。羅蘭一點兒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但是這當口花時間沉思已經無濟於事。他把奧伊放進管道口。這頭貉獺嗅了嗅干青苔屑,輕輕打了個噴嚏,然後蜷在那兒。管道里的風把他光滑的長毛吹得波紋陣陣,他只是圓睜著奇怪的大眼睛疑惑地盯著羅蘭。
他們抬起頭也招了招手。埃蒂看見傑克咧開嘴。儘管傑克狀況很糟看上去好像隨時會昏倒,他仍舊送出微笑。奇迹永遠不會停止,埃蒂心中驚嘆。此刻他的心幾乎快要爆出胸腔。他不停地揮舞手臂、高聲歡呼,彷彿擔心如果他一停下,所有的興奮與欣慰甚至會讓自己爆炸。而就在前一刻他還非常肯定地相信他們永遠不會再見到羅蘭與傑克了。
「傑克!」奧伊伸長脖子,左右嗅嗅地面,找到了傑克的氣味後向前衝去。羅蘭跟在後面。十分鐘以後奧伊停在了窨井口邊,他四周仔細地聞了一圈兒,然後抬頭看著羅蘭,尖聲叫了起來。
「白痴。」羅蘭小聲咕噥。
埃蒂輕聲哼起Z.Z托普合唱團的一首歌兒。
傑克爬到窨井蓋上面,雙手滑進蓋子上的把手,這回用盡全力。一霎那他恐懼地以為自己還是不能移動蓋子絲毫,蓋舍的手伸進嘴巴扯出他舌頭的畫面浮現在腦海中。可怕的畫面倒是讓他生出多餘的力氣。他的背部又傳來一陣悶痛,不過圓形的蓋子終於慢慢地滑開,露出一道月牙,黑暗迅速從縫隙中湧上來。
「快跑!」傑克大叫。話音剛落,奧伊就開始埋著頭向剌德方向飛奔過去,繞過其它大洞、跨過橋面上的裂縫,頭也沒回。片刻之後,蓋舍的一隻手臂已經箍住傑克的脖子。他聞起來既像泥土又像腐肉,兩種味道混合在一起產生一股厚重濃烈的臭氣,熏得傑克幾乎嘔吐。
滴答老人從王位上砰地跳起,抓住傑克拚命搖晃他,然後把他朝大門扔過去。傑克撞上一盞落地燈,燈泡啪的一聲爆裂。蒂麗尖叫著後退,恐懼地睜圓雙眼。而銅頭和布蘭登只是站在一旁,不安地面面相覷。
奧伊朝他走過來,喘著氣抬起頭。
「你覺得他們故意把路修得這麼低是什麼緣故,埃蒂?」傑克問。「我是說,有人的確可以這樣修的,對不對?」
蒂麗尖叫起來,其他人四散逃開。傑克舉起老式德國機關槍,瞄準了滴答老人。奧伊頭朝地被緊緊抓在那雙鋼鐵一般的巨掌里,瘋狂地扭動身軀,對著空氣亂九-九-藏-書咬,發出恐懼的叫聲——與人聲幾乎無異。
「槍聲可能也會把其他人引來。」蘇珊娜說。埃蒂抱起她離開了馬鞍,她重新坐回輪椅。
傑克一門心思想著開門,趕緊離開椅子,沒發現那把左輪手槍滑落到鐵絲網格地板上。他再次朝滴答老人撳過的按鍵衝過去,此時另一雙手掐住他的喉嚨把他向後拖離了講台。
「這些房間里人們來來去去。」布萊因說,「但我可不覺得任何一個在討論米開朗基羅。」突然他迸發出一陣大笑——詭異、愚蠢,聽上去就像老鼠爬過碎玻璃堆。笑聲讓傑克頸后感到一陣涼意,他實在不願意與這個笑聲如此詭譎的智慧體產生任何關係……但是他們又有什麼其它選擇?

29

「傑克·錢伯斯。」他的鼻子被捏住,只能發出嗡嗡的模糊鼻音。
烏龜大街與搖籃廣場交界的人行道上用紅漆漆著一條寬線。莫德和被埃蒂稱做男管家吉夫斯的男人謹慎地停在了紅色標記線後面。
傑克又試了一次,這回火星直接落在了木柴上,但只冒出一股青煙,卻沒有竄出火苗。
「槍俠?」另一人問道,聲音里難掩知道真相后的那種恐懼。
南方傳來轟轟雷聲,閃電驅逐著雨雲,在天空賓士翻滾。她希望她有更多時間仔細觀察頂端的金色雕像和環繞屋頂的動物圖騰;每個圖騰上面似乎都刻有字,也許是一些有用的信息。但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沒有多餘的時間了。
羅蘭伸出手,輕輕地拂過鑽石形狀的數字按鈕,搖搖頭。他完全沒有頭緒。
他放開傑克的頭髮,更用勁地抓緊書包帶,心裏暗暗祈禱這書包千萬別是傑克在最便宜的直銷商場里買的。另一隻手臂伸過頭頂,拚命甩動,想要抓住護欄。他們三個不斷向外滑去,這一恐怖的瞬間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終於,他抓住了護欄。
「操你自己去吧!」蘇珊娜厲聲斥道。
錨定主要拉索的巨大混凝土沉箱吸引了埃蒂的視線。他覺得索橋右面的沉箱就好像已經從地底被拔出一半,但他決定最好還是不要對其他人提起這個發現;索橋正在來回搖晃,雖然緩慢但仍能察覺得到,這對大夥來說已經夠糟糕的了。光是看一眼他就已經覺得頭暈。「好吧,」他問羅蘭。「你怎麼想?」
「當然。」滴答老人回答。附近某處的機器開始運轉,嚇得傑克跳起來。門中間的圓形閥門開始旋轉。等旋轉停止,蓋舍抓住閥門用力向外拉,然後拽住傑克的胳膊,把他一把推進微微開啟的門縫。他一腳踏進一間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奇怪的房間里。
「戈嫘人……死!」
他開心地乾笑起來,然後臉色又倏地沉下去,所有的幽默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像他那個潰爛的腦袋裡面一個開關被突然關上。
「到這兒來,小鬼,」他說。「我想好好看看你。」
大街兩旁零散地停放著些生鏽的空殼,肯定曾經都是汽車,其中許多是傑克從沒見過的泡狀跑車(除了,也許,迪士尼漫畫書里的跑車是這樣的)。但是在這些廢汽車中間他認出一輛很舊的大眾甲殼蟲,一輛雪佛萊哥維亞,還有一輛他覺得是福特A型車。這些空殼讓人不安,而且個個都沒有輪子,要麼是早就被偷掉、要麼就已經化成灰燼。所有的玻璃都是碎的,就好像城裡剩下的居民憎恨一切能夠反射出自己影像的事物,即使偶爾也不行。
「不。」奎克回答,毫不猶豫地放棄了這些長期以來他的領導地位的象徵(實際上,他自己甚至都沒有意識到正這樣做)。「悉聽尊便。」

2

「這些傢伙到底是些什麼人?」埃蒂又問了一遍。
「是的,」滴答老人若有所思地回答,同時他的手捏緊傑克的肩膀,把這個男孩兒拉近到他英俊、瘋狂又掛著微笑的臉旁。「我能看出他很狡猾。這全寫在他的眼睛里。但是我們有辦法對付,不是嗎,蓋舍?」
沒有回答——但是通話機匣上的按鍵現在開始閃爍出憤怒的深紅色。埃蒂知道他們馬上就沒有時間了,他甚至能夠聽見附近傳來低沉的嗡嗡聲——發電機啟動的聲音——而且他不相信這隻是他的幻聽,儘管他拚命想這樣說服自己。
這句話就像一記重拳迎面打在滴答臉上。他猛地抽身後退,綠眼眯成細縫,緊緊捏住傑克的肩膀。「你說什麼?你從哪兒聽來的?」
他鬆開鍵,與蘇珊娜對視了一眼。他們倆都瞪圓了眼睛,就像兩個孩子剛剛知道屋裡原來還有一個危險的——也許患有精神病的——大人。他們又是怎麼知道的?因為另一個孩子提醒了他們,這個孩子與這個精神病大人在一起住了很長時間,一直躲在角落裡,只能趁著大人睡著的間隙偷溜出來;一個幾乎隱形的被嚇壞的小孩兒。
羅蘭趴下身,小心地從電線下面慢慢爬過去——雖然他比傑克和蓋舍都高大,但他發現真正高大的人根本不可能從電線下面安全爬過而不觸發這場精心策劃的雪崩。鼓點一聲聲震動他的耳鼓。真不知道這群人是不是全瘋了,他暗忖。如果我每天都得聽這聲音,我想我會瘋的。
「傑克。」奧伊輕聲叫了一下,彷彿提醒羅蘭現在打瞌睡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
埃蒂懷疑的眼神掃向台階。每級台階並不陡……但是級數非常多。「你確定,蘇希?」
「不。布萊因是粉紅色的。」
他們又跑起來。蓋舍仍舊擊打傑克的肩膀指路,每個看似偶然的選擇把他們帶向咯吱搖晃、臭氣熏天的迷宮深處。突然鼓點聲又響了起來,彷彿來自每處又像來自無處。而對傑克來說這卻是最後的致命打擊。他已經完全放棄了希望與任何想法,任由自己墮落進無邊的噩夢之中。
「因為我別無選擇。把輪椅帶上。我們會需要的。」
「當我想問你的意見我就會問的,」滴答老人說。「現在關上門,蓋舍——難道你生在穀倉里嗎?」
他抱著同樣興奮、躍躍欲試的蘇珊娜走向樹林。埃蒂與傑克跟在後面,而顯然奧伊的選擇是謹慎而非勇猛,它留在路邊呼哧呼哧喘著氣,審慎地看著他們離去。

33

即使隔著兩層門羅蘭都能隱約聽見——奧伊,不要!——他的心沉下去。他只盼圓心閥門趕緊開啟,但是門一直紋絲不動。他閉上眼睛,費盡全力再次發出訊息:開門,傑克!快開門!
這句話終於讓吉夫斯緊張起來;震驚與恐懼的表情代替了到現在為止他一直擺在臉上的厭世與輕蔑。「你們不能去那兒!」他驚呼。「搖籃是個禁地,布萊因是所有剌德魔鬼中最危險的一個。」
「是布萊因,」傑克悄悄問羅蘭。「對不對?」
飛機的一扇機翼在墜落時脫離機身,落在了三十碼遠的地方,看上去就像倒插在長草中的一塊跳水板。飛機的其它部分還算完整。艙蓋上有一塊星形的爆裂痕迹,估計當時飛行員的腦袋就砸在上面,還有一塊很大的銹色印記印在旁邊。
「假如我不願意呢?」羅蘭反問。「假如我惟一想做的就是在你這個潰爛流膿的破腦袋裡放顆子彈呢?」
「你?不大可能。」滴答老人爆發出一陣大笑。他從自己的刀鞘里抽出刀子,輕輕地握住刀把。所有眼光都盯著他們倆。傑克三步並作兩步朝裝有好幾個按鍵的講台跑過去,按住他覺得滴答老人撳過的按鍵。
「你看那些面孔,」蘇珊娜喃喃說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驚肉跳,但我絕對有這種感覺。」她邊說邊指向右邊的高牆,上面有一排彷彿從大理石中凸起的男人頭像,從陰影中窺視著他們——一臉以殺人為樂的劊子手的表情。有一些頭像已經脫落,變成一堆碎片堆在他的同伴身下七、八十英尺的牆角,剩下的頭像上溝壑縱橫,蛛網糾結,還濺著許多鴿糞。
「你不明白,」莫德終於回答,眼神黯淡陰鬱。「但你將會明白,唉——將會明白。」
黑衣人仰起頭大笑起來,一陣寒意爬上滴答的手臂,雞皮疙瘩在頸后凸起;這笑聲就像狼嚎。
「你也不需要明白,」陌生人沉著地安慰道。「快,安德魯——我想我們得趕快了。今天真夠忙乎,可不是嗎?走運的話布萊因會直接把他們活活燒死在站台上,他們肯定還站在那兒——這麼些年來他可是變得極度喜怒無常,可憐的傢伙。但我覺得我們還是得趕快。」
羅蘭轉身剛邁開步就停了下來。一個男人站在裂洞的另一頭,正面無表情地望著他們。
「很好。」聲音里透出近乎通人性的滿意。「非常好。」
莫德搖搖頭,她臉上的血跡已經乾涸成棕色斑點。「槍俠從來不會在背後偷襲——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傑克的眼光再次被滴答老人巨石般的頭顱和具有貴族氣質的寬闊肩膀所吸引。他想起蘇珊娜曾經說過的話:你看看他的個頭,羅蘭——他們一定是在他身上塗了一層油才能把他塞進機艙!
「一隻小鳥兒告訴我的。」傑克有些輕慢地回答。片刻間,他的身體飛到了房間另一頭。
沉默。
羅蘭還沒來得及開口,傑克就沿著支撐鋼索走過去。他的右臂臂彎抱著縮成一團的奧伊,然後僵硬地舉起血淋淋的左臂。
「蘇希?你是不是——」
搬開窨井蓋,他朝裏面望望,然後解開了系襯衫的繩子,抱起貉獺塞進了他的襯衫。奧伊齜出牙齒,羅蘭一瞬間能夠感覺到他的小爪子在他的胸膛和腹部像鋒利的小刀似的亂抓亂撓。接著奧伊收起了爪子,只是從羅蘭襯衫裏面露出一對璀璨晶亮的眸子,像蒸汽機似的呼哧呼哧喘著氣。槍俠可以感覺到奧伊的心臟突突疾跳。他把皮繩穿過襯衫的鈕洞,收緊,然後在隨身腰包里又找到一根更長的皮繩。
「我就是這麼想,」埃蒂說。「你和吉夫斯留下。剩下的人走吧。」他掃視一圈,又說道:「但是記住一點——只要用一根長矛、一支箭、一塊磚頭偷襲我們,這兩個人就死。」只是這句威脅一脫口就顯得相當無力,根本無法達到埃蒂預期的效果。他們怎麼可能在乎這兩人,或者任何同伴?當他們每天都要弔死他們中的兩個或更多時。他看著其他人頭也不回地離開,心想:呃,現在擔心這點已經太遲了。
「貉獺吃了你的舌頭啦,啊?好吧,沒關係;滴答老人會問出答案,他會問出來的。他自有一套法子;自然就能讓人開口說話。只要他一讓他們開口,他們甚至會說得太快太大聲,讓人不得不敲他們的腦袋才能慢下來。滴答老人可不會允許任何人的舌頭被貉獺吃了,包括像你這樣的小鬼頭。現在你他媽的給我下去。快!」
「我也是,」埃蒂回答。「它會說話,而且喜歡猜謎語。」
「你得重新調一下肩帶,」傑克接過背包時羅蘭對他說。「我把它們放長了一些。」
房間里有六個人,四男兩女,傑克琢磨他們大概就是戈嫘人的最高指揮部了——如果剩下的戈嫘人人數足夠組成一個指揮部的話。他們中沒一個年輕的,但也都正當盛年。他們好奇地望著傑克,傑克也好奇地看著他們。
曾經有一個男孩名叫安德魯,他的父親帶他來到剌德城西面的公園。公園裡種滿蘋果樹,還有一間小鐵屋,外表看起來像地獄、卻散發出天堂的味道。男孩非常疑惑,他的父親告訴他這地方就是蘋果汁屋。然後他拍了拍安德魯的頭,讓他別害怕,把他帶進了鋪著地毯的走廊。
「上帝啊,我怎麼證明?」埃蒂問蘇珊娜。
第二天早上,羅蘭一行人來到生鏽的長索橋橋頭,隔河眺望剌德城。埃蒂曾經夢想能遇到睿智的長須精靈,還保留著的古老技藝能為他們所用,但是現在這個夢想已經消失殆盡。如今靠得這麼近,他能夠看見整個城市已經千瘡百孔,有些街區的建築要麼被燒光要麼被炸平,眼前的景象讓他想起牙齒大量脫落的下巴。
「哎。」胖女人轉向蘇珊娜,臉色陰沉肅穆,沒有一滴淚水。「但是如果你們打算進入布萊因的搖籃,無論如何都會喪命,而且很有可能你們臨死時會很羡慕可憐的老文思頓。他極其殘忍,布萊因極其殘忍,是這個殘忍、殘忍地方里所有魔鬼中最殘忍的一個。」
「啦啦啦!」蓋舍用古怪的假嗓子歡快地唱起來,衝著其他人揮揮手雷。「再見,親愛的!」接著他衝著傑克大叫道:「現在,快跑,你這個小雜種!快跑!」
埃蒂突然戰慄起來,警惕地向四周張望。「有人在監視我們——我可以感覺到。」
他聲音減弱。此時他能夠感覺布萊因的沉默就像巨石一樣壓在他的身上,彷彿一隻摸過來的手。
「當然,就在我的書包里。只是謎底全被撕了。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塔爾先生免費送給我——」
她消失在跳動的陰影中。

26

一踏上走道橋,埃蒂就感覺恐懼像冷水灌進他的五臟六腑,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從陸地上看,索橋似乎只是在微微搖晃,可當他真正站在上面時,他感覺自己彷彿正站在世界上最大的一座古董鍾的鐘擺上。晃動緩慢,但非常規律,而且幅度要比他預期的大得多。走道橋的橋面破裂嚴重,至少向左面傾斜十度。他的雙腳慢慢在粉狀的混凝土上磨蹭,與下面的石塊互相摩擦不斷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索橋另一端的城市似乎也在來回晃動,感覺好像世界上速度最慢的電子遊戲上的人工地平線。
羅蘭瞥了他一眼。「你什麼意思?」
他們腳下的機器又響了起來,自動扶梯停止,地縫開始慢慢閉合。傑克走到蘇珊娜那把側倒在一邊的輪椅旁,他邊把輪椅扶起來,邊瞅了一眼鐵柵欄另一邊光滑的粉色車身。瞬間他幾乎停止了呼吸,離開河岔口那晚做的夢又異常鮮明地重新回到腦海:巨大的粉色子彈型車身橫貫空曠的西密蘇里平原,向他和奧伊直衝過來。兩扇巨大的三角形窗戶在這頭怪物的空白面孔上閃閃發亮,像眼睛一樣……現在他的夢境同他預計的一樣最終變成了現實。
傑克搖搖頭。
滴答老人凝視著門口的人影,絕望地想要看清他的臉,但是陌生人短夾克的連身帽戴在頭上,陰影完全遮住了他的面孔。
「噓。」槍俠回答,並沒有睜開眼睛。
「因為火車?」
「你是不是快昏倒了,埃蒂?」羅蘭問。一陣風刮過,他的帽子被吹到蘇珊娜臉上。她一把抓住帽子,用力地扣在他腦袋上,讓羅蘭看上去活脫脫像個半瘋狂的山地人。
他們朦朦朧朧地看見前方有一個格狀柵欄,看上去就像城堡的防禦工事……在柵欄那一頭,他們第一次驚鴻一瞥地看見了單軌火車布萊因,果然如同埃蒂所說,一身粉紅,精緻的顏色與大理石柱紋理相配。布萊因停泊在站台側軌上,平滑得像子彈一樣的流線型車身看起來更像是血肉而非金屬。它的表面只有一處破裂——在裝有巨大的刮雨片的三角形車窗旁邊。埃蒂知道在布萊因鼻子的另一邊會有另一扇三角形車窗,上面同樣裝有巨大的刮雨片,這樣布萊因的正面看起來就像是一張臉,與小火車查理一模一樣。刮雨片則像羞澀地垂下的眼瞼。

9

傑克目瞪口呆地看著羅蘭,羅蘭伸手環抱住他。
如果我真的要死,傑克暗暗打定主意,我寧願拉上足夠多的同伴。
他讓奧伊跑進甬道十五碼,然後彎腰撿起一塊水泥塊,若有所思地把石塊在兩手間拋來拋去。與此同時,東方傳來一聲槍響。隆隆鼓點蓋住了之前埃蒂、蘇珊娜與陴猷布人的槍戰,不過這聲槍響清晰地傳來,羅蘭微微一笑——幾乎可以肯定,迪恩夫婦已經到達了搖籃。今天一天幾乎已經有一個禮拜那麼長,這可是第一個好消息。
「什麼?噢!不,不,不是鬼把戲。」傑克自己伸出手指碰了碰表面。
滴答微笑起來。「這是個非常好的開頭,孩子,」他邊說邊把手撐在大腿上前傾過來。「下一個……什麼是美國人?」
羅蘭心想這倒是真的。這個男人看上去大概最多只有一年好活……而且越到最後肯定越難受。他臉上潰爛的膿瘡肯定與輻射沒有關係;除非那些傷口全是偽裝,不然羅蘭斷定他已經到了醫生口中的蟎住死病的晚期,一般人也把這種病稱做娼妓花。面對一個危險的人總不是件好事,可終究還能計算勝算到底多少。可當你面對的是一個死人時,一切就不一樣了。
「你為什麼不看看他的頭巾?」傑克繼續說。「他有一張紙,密碼就寫在上面。我不得不讀給他聽,因為他甚至不認字。」
「當然想!」前滴答老人捏緊了血淋淋的拳頭,大聲說。「當然想!」
「我可以喝點兒水嗎?」傑克沙啞地問道,鼻音濃重。他的嘴巴和鼻孔都腫了起來,看上去就像剛剛在街頭狠狠打了一架。
「看!」蘇珊娜指著附近一根下水管道喃喃說。管道底部是一個巨型魚頭噴嘴,看上去像與搖籃角落裝飾用的龍形石雕同出一系,銀色的水流從噴嘴中湧出。
「跑得……已經最快了。」傑克氣喘吁吁地說,險險躲過從左邊垃圾牆彷彿一顆透明長牙似的戳出來的一塊厚玻璃。
還沒等揚聲器里的聲音傳出答案,他看見蘇珊娜的嘴唇已經囁嚅出這個詞,答案就像謎語謎底揭曉時不言自明。
引開他們……瞬間傑克想出了對策。
他一路看著白色大樓之間長滿雜草的縫隙,不斷搜尋綿延在高空的單軌鐵道,同時加快了步伐。他希望能儘快走完這段死人大道,卻又彷彿怎麼也走不到盡頭。他又深深吸入了一口帶著干桂皮氣味的香甜空氣,居然發現這味道是他有生以來最渴望的。
雷聲從天空滾過,他們身子一縮,隨後同時大笑起來。
傑克抬起頭,臉上還掛著笑,槍俠明白他也不會有問題。這個男孩頗為享受此刻的冒險,頭髮被齊齊吹到腦後,眼睛熠熠發光。他伸出手翹起大拇指,羅蘭微微一笑,回以同樣的手勢。
禁地?埃蒂暗忖。太棒了。假如這是事實,至少不用擔心你們這幫蠢貨了。當然聽見的確還有一輛布萊因也令他十分高興……起碼這些人是這麼相信的。
一陣沉默。傑克把臉埋進奧伊的厚毛中想要逃開戈嫘人燒焦的怪味。
奧伊也聽見了。直到剛才它一直都跑得謹慎緩慢,甚至為了確認時不時地返回原路。可當它一聽見傑克的歌聲,他撒腿就跑,繃緊了拴住他的皮繩。羅蘭擔心他會尖聲叫出傑克的名字——傑克!傑克!——但是他並沒有這麼做。等他們到達迷宮的下面一層時,羅蘭聽見了一些新的機器運轉——也許是某種水泵什麼的——接著是鐵門關上的迴響。
「傑克!」貉獺回應一般地吠一聲,迅速地向墨黑的前方衝去,長頸子上的腦袋像鐘擺一樣左右搖晃。皮繩的一端繞在羅蘭殘廢的右手上,拖著他向前奔去。
「不要停下來!」蘇珊娜尖聲說。「我們沒有時間——」
「當然是影子。」布萊因最終給出答案。「這個很容易……但是還不賴。一點兒都不賴。」
羅蘭再次拔出槍,做了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原地等候。
「我的手指可是緊緊扣在手雷拴上,親愛的。你一衝我開槍手雷就會立刻爆炸,你和你背上那隻母猴子也立刻炸成灰。那個小鬼也是,我猜。站在你後面、拿著玩具槍瞄準我的那個年輕人也許能活下來,但是他的小命最多能保到他掉進河裡的那一刻……他會掉進河裡,因為這座橋在過去四十年只是吊在一根繩子上,輕輕一推肯定塌陷。現在你是想收起你的槍,還是想我們大伙兒一道下地獄?」
「好吧,我不擔心,」羅蘭喃喃地說。「我們現在要過大裂洞了,蘇珊娜。放鬆,不要亂動。明白了嗎?」
「是的。再給我說一個。」
「我得拿皮繩拴住你。我不喜歡這樣,你也更不會喜歡,但下面會非常黑。」
「來自紐約,沒錯兒,」他回答。「但是傑克被綁架了。一個叫蓋舍的傢伙把他劫走了。」
鋼球在艙門前停了下來。接著閥門轉動,艙門開啟,羅蘭推開艙門,他們走進一間巨大的地下房間,向三個方向延伸下去。房間里裝滿一排排控制板和電子設備。大多控制板尚未啟動,一片漆黑。不過傑克與羅蘭進入了房間,睜大眼睛打量四周,發現了亮光的守夜燈,聽見機器隆隆運轉。
他們再次出發,但是整個下午,他們每次回頭都能看見立在茂密長草中的機尾,就像珀斯老爺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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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果我立馬兒死在這兒,你會流出苦澀的淚水嗎?肯定不會。但是你可別這麼指望,嫩小鬼——老蓋舍見過的世面可多了,我才不會倒在像你這麼水靈的小鬼腳下死掉。」
羅蘭躲在一堆生鏽的鋼樑後面,噴泉砸地的那一瞬間奧伊靈巧、地跳上了他的膝蓋。大塊的粉色大理石,有些甚至像馬車一般大小,在空中飛過,幾塊小一點兒的砸在了羅蘭臉上。他把碎石從奧伊的皮毛上拂去,然後抬頭看見噴泉已經就像石盤一樣斷裂成了兩半,可以湊合當成路障了。反正我們不會原路返回的,羅蘭暗自慶幸。甬道本來就很狹窄,現下已完全被堵死。
不到三分鐘奧伊就回來了。羅蘭把它抱出通風管,放回地上。奧伊伸長脖子仰頭看看他。「多少人,奧伊?」羅蘭問道。「你看見多少人?」
「埃蒂!」蘇珊娜尖聲叫起來,欣喜與驚訝就像獨立日放的煙花一樣在她臉上盛開。她更向前傾過去,埃蒂不得不抓住她以防她從輪椅中跌出去。「是羅蘭!是他們倆!」
傑克自己反而開始疑惑。
「看看傑克吧,」蘇珊娜說。「他真的在流血。」
他微微一笑,搖搖頭。「我很喜歡猜謎,但從來就猜得不是很好。范內說這是因為我想得太深,我父親說是因為我缺乏想像力。我覺得他們倆都對……但是我覺得我父親可能說得更准。我拔槍從來都比我的同伴快,射得也更准,但是我一直不是特別擅長換個角度想問題。」
「清洗了整個世界的是同一樣東西;它也讓大多數野牛天生畸形,無法生育。我聽過有人把它稱做古老的戰爭、曠世大火、末日浩劫,還有蝕骨劇毒。無論叫什麼,這就是我們一切災難的起源,一切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甚至在河岔口那群老人的曾曾祖父生下來之前一千年就發生了。隨著時間流逝,浩劫的影響——雙頭水牛與眼前這種白蜜蜂——已經慢慢減弱。我也親眼見過這些影響。其它的變化更加劇烈,即使肉眼看不見,也仍舊在繼續。」
「把打火石湊近一些,」羅蘭說,「拿穩了。不要擊打,傑克,要摩擦。」
「人們曾把我稱做永生的陌生人,」黑衣人邊說邊向滴答走來。滴答心頭一凜,掙扎著向後爬去。「人們也曾稱我梅林或美林——可誰在乎呢,反正我從來就不叫這些名字,雖然我也從未否認過。有時候我會被稱做魔術師……有時候又被稱做巫師……但是我希望以後你能用些更謙虛的稱呼,安德魯。更有人情味兒的稱呼。」
隱約間他聽見一頭小野牛的叫聲。
「傑克,你真是失去理智了!」
羅蘭向右轉過身,直接面對寄河下游,抓住護欄。接著他踩上生鏽的支撐鋼纜,慢慢側身挪過大裂洞。
「算了吧,」他說。「這太瘋狂了,時間根本不對。」
蘇珊娜點點頭。「我們儘力。」
「不,我會的!」傑克陰沉地回答,接著扣動了滴答老人自己的手槍扳機。一聲清脆的爆裂聲響起,與施邁瑟機關槍發出的那種日耳曼式的巨響相比要小得多。滴答的前額右上方開出一個小黑洞。他還繼續盯著傑克,剩下的那隻眼睛里寫滿不相信。
「那麼——布萊因!這幾年你去哪兒了?我猜你很久沒有跑東南線路了吧,啊?有什麼原因嗎?身體不好嗎?」
蘇珊娜能理解所有關於雙重人格的瘋狂。
他抬頭看了看上面狹窄的通風管,又低頭看了看奧伊。很多次他都想知道奧伊到底多聰明;現在看起來他馬上就會找到答案了。
「不能丟下奧伊!」

14

傑克重新直起身,濕漉漉的頭髮緊貼在臉兩側。他的臉色仍舊很白,而且被毒打過的痕迹非常明顯,但比羅蘭剛剛見到他時要好些。當時在那個可怕的一瞬間,槍俠還以為傑克已經死了。
滴答端著水罐瞄向傑克,好像剛剛想起來傑克也在。身後蓋舍、銅頭、布蘭登和胡茨像一群小學生聽了滑稽的黃色笑話似的一起偷笑。
埃蒂說道,「我來吧,羅蘭。」
「你幹什麼不告訴滴答你的密碼到底是誰給的,蓋舍?然後我可以告訴滴答你把它藏哪兒了。」
在傑克看來,蓋舍把他拖進的房間就像裝滿精神病人的「民兵」導彈的發射井:部分像博物館,部分像起居室,還有部分像嬉皮士的臨時住所。抬頭是拱起的圓頂天花板,腳下七十五到一百英尺深處是相似的圓形基座。垂直的霓虹燈管沿著牆壁掛了一圈,交替發出五顏六色的光:紅、藍、綠、黃、橙、粉和桃紅。在發射井的頂部和底部——如果這裏的確曾經是發射井的話——長燈管都匯聚起來編織出喧鬧的彩虹結。
「鬆口,奧伊,」他氣喘吁吁地說。「你現在可以鬆口了,我們——安全了。」
傑克沒有回答。
羅蘭蹙起眉頭。「這是不是又是你愚蠢的玩笑?因為我的耐心——」
儘管他們倆並不清楚,中世界秋季的第一場暴風雨此時正在襲來。
「什麼意思?」埃蒂的視線越過柵欄,落在布萊因光滑的粉色流線型車背上。但布萊因沒有回答,也沒有回答其它問題。明亮的橙色燈還亮著,但是大布萊因與小布萊因好像全都再次休眠。但是埃蒂心裏明白,布萊因醒了。布萊因正在看著他們。布萊因正在監聽他們的摩擦模式與雙母音重音。
問我一個問題,紐約的埃蒂·迪恩。而且最好是個好問題……因為如果不是,你和你的女人就會喪命,無論你們從哪兒來。
「因為不用你說,我自己該死的眼睛會看!」蓋舍邊吼邊把傑克的書包扔到一旁,然後衝著傑克咧開幾乎沒牙的大嘴,擠出惡毒的獰笑。「還因為你把這些該死的東西帶到我們這兒!」說完他頓了一下,接著用更加平靜的語調補充道。「而且因為我願意——我必須承認這點。你愚蠢的羔羊表情總是勾起我扇你耳光的衝動,就是這樣。」他的獰笑慢慢撐大,露出化膿的慘白牙齦,傑克幾乎不忍看下去。「如果你強悍的朋友跟我們到這兒,他一碰上電線就會得到大驚喜,不是嗎?」蓋舍又獰笑著朝頭頂望去。「我記得沒錯的話上面可是停著一輛公共汽車。」
所有人都轉身向他望去。就在此刻,奧伊沖開通風口的薄網格,縱身一躍。滴答向聲音的方向轉過臉,奧伊正好落在他上仰的臉上,開始又抓又咬。
羅蘭轉過身投出水泥塊,就像當時在河岔口用石頭砸舊交通燈一樣毫無偏差地正正砸中偽裝的陷阱機關。其中一條生鏽的繩索砰地一聲斷裂,大理石噴泉落了下來。其它繩索還拴著,噴泉在空中盪了幾下——羅蘭意識到,實際上這段空隙已經足夠讓一個反應夠快、身手敏捷的人逃出這塊區域了。最終繩索支撐不住,噴泉轟然砸地,碎成一堆粉色亂石。
「不是朝對面看,白痴!朝下看!看沒看見兩塊黑色鵝卵石?」
「你就叫我范寧吧,」咧嘴笑的幽靈說。「理查德·范寧。也許這並非完全正確,但是我猜已經相差無幾了。」他伸出手,手上竟沒有一道掌紋。「你怎麼樣呢,朋友?讓我們握握手吧。」
傑克焦慮的眼神轉到前方的索橋上,他能夠聽見遠方傳來幽靈一般的高頻哼鳴——那是疾風吹過連接纜索與橋面的鋼柱。
傑克朝著裝有按鈕的講台側身挪過去。

23

「是真的。」
銅頭與胡茨眼見大勢已去,肩並肩地朝蒂麗剛剛取水的小門奔去。現在不是發揚騎士精神的時候;羅蘭從背後向兩人開了槍。此刻他必須迅速行動,非常迅速。他也不會冒險,以免這兩個傢伙有任何機會重新鼓起勇氣在路上伏擊他們。
「我是小布萊因,」小孩兒低聲說。「他看不見我。他忘了我。他認為我被留在了廢墟的房間、死者的殿堂。」
這時咚咚鼓點聲又在城市那邊響起,他的確沒有別的好想了。鼓點就這麼響起來,絲毫沒有前奏。前一刻一絲聲音也沒有,下一刻音量就立即變得最大,彷彿一個開關被驟然啟動。埃蒂走向路邊,面向城市靜靜傾聽。他回頭看看其他人是否被鼓聲吵醒,結果發現他仍是孤獨一人。他轉回去又望向剌德,伸手罩住雙耳。
「現在把蓋子拉開,我心裏一高興,就不用再和你閑扯了。」
「上天。」身後冷不丁傳來低沉的聲音。他們扭過頭看見奧伊正坐在路邊看著他們。
「那個蓋舍口中的滴答老人怎麼樣了?你看見他了嗎?」
片刻之後,鼓點聲就像突然開始一樣毫無預兆地停止,他能聽到的只剩下呼呼風聲,還有隱約傳來的那條有床卻從不睡覺的寄河靜靜的流淌聲。
「你知道些什麼呢?」傑克又開始研究起這架飛機。「城市的建造者也許能自己造飛機,但這架肯定是從我們那兒來的,我很肯定。五年級的時候我寫過一篇關於空戰的論文,估計我能認出這架飛機。羅蘭,我能湊近點兒看嗎?」
「再見了,兩位,」她溫柔地道別。「你們走吧,不用擔心我和我的丈夫會傷害你們。」
剩下的陴猷布人中有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金黃的長發一簇簇從頭皮上長出來,就好像她得了斑禿。埃蒂瞄見她想朝侏儒的屍體——和遠處爬滿藤蔓的拱形入口——挪過去,就開了一槍,子彈正落在她腳邊開裂的路面上。他不知道自己想對她怎麼樣,但是他可不希望任何一個人給其他人絲毫逃跑的提示。一部分是因為他擔心如果這群病態狂怒的人試圖逃跑的話他的雙手會做出什麼。無論他的理智是如何看待,他這雙手說實話還是挺喜歡這個開槍射殺的行當。
「你還真是和平常一樣健談啊,我明白了。」埃蒂笑著看看羅蘭。「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高興再見到你,夥計?你知道嗎?」
「但是城裡還有成千上萬的人哪,」埃蒂說。「你會把他們全毒死的。」
傑克說,「就像我們牧羊人大衛與巨人葛利亞的故事。」
埃蒂伸出手再次撳下按鍵。「我叫埃蒂·迪恩,旁邊是我的妻子蘇珊娜。我們……」

31

「應該是手下敗將,羅蘭老兄。」埃蒂更正道。
羅蘭明白他並不完全屬於這個卡-泰特;他猜甚至奧伊都比他更清楚這個聯盟的核心秘密(他懷疑這頭貉獺在地道跟蹤傑克時依賴的並不完全是嗅覺,畢竟那裡的污水一直在流動)。但無論如何,在傑克試圖進入這個世界的過程中他的確幫上了忙。他當時能夠看見……而當傑克努力尋找掉地的鑰匙時,他能夠發出訊息。
「奧伊!」這頭貉獺叫了起來。「奧伊!」
「真是本便宜貨,連謎底都沒有。」埃蒂邊站起身邊說。他拉起一條獸皮毯裹在肩膀上,就像披了一件披風。
埃蒂盯著前方斷裂的橋面看了很長時間,最後狠心點點頭。「我想我能行。我從來不喜歡登高,但我還能應付。」
「沒關係,」蘇珊娜不耐煩地說,同時從輪椅中滑出來。「我們趕快上去躲雨吧。」
傑克也知道了謎底,衝著埃蒂眨眨眼,埃蒂眨回去。奧伊也試圖模仿,可這頭貉獺一直只能同時閉上兩隻眼睛,試了幾次后最終放棄,把他們都逗樂了。
「我們趕緊離開,」傑克顫聲說。「我看這些東西覺得噁心。」
下面傳來的聲音羅蘭更希望沒聽見:急促、沙啞的輕武器,然後是巨大的迴響——明顯是某種爆炸,爆炸巨響就像個無形的保齡球滾過平原,向他們奔來。接下來,喊聲、重擊聲、破碎聲很快被鼓聲蓋住。幾分鐘以後,鼓聲又像往常一樣戛然而止,安靜重新籠罩在城市上空,但此刻這種安靜讓人感覺更像一種焦急的等待。
「我只是覺得猜謎是件嚴肅的事,我的老師一直告訴我解謎的能力代表健全理智的思想。」

22

吉夫斯翹起嘴唇,什麼也沒說——但是單單翹嘴唇的動作已經表明了一切。他彷彿在問,對一幫只會開槍、不會用腦的外鄉人還能指望什麼呢?
頭頂的鴿群撲扇著翅膀,咕咕直叫,蘇珊娜輪椅的左輪咯吱咯吱地發出單調的抗議。這兒居然是油罐車統治的王國,埃蒂心中暗想,意識到他現在可不僅僅是害怕。上次他體會到這個層次的恐懼還是在他和亨利站在荷蘭山的萊茵侯得街人行道上看著破敗廢墟的那一天。那個一九七七年的下午他們並沒有進入鬼屋,而是轉身離開了,他記得當時暗暗發誓以後絕對、絕對不會再回那兒去。這個諾言他一直遵守,但是現在,他又來到另一棟鬼屋,而且前方就是一個魔鬼——單軌火車布萊因,修長的粉色車身上一扇玻璃窗窺視著他,就像是一頭假寐猛獸的獨眼。
溫柔,槍俠——溫柔!他腦中響起柯特微帶笑意的安慰聲,羅蘭決定拋開一時的情緒,這樣做困難也不算太大,尤其是當他想到埃蒂自己也沒辦法控制偶爾的胡說八道時。性格,至少部分性格,也是由卡決定的。羅蘭也清楚對埃蒂來說,這些不完全是胡說。每次當他這樣想時,三天前深夜的那段對話就會跳入腦海。他一直記得埃蒂控訴說他只把他們當做自己棋盤上的棋子而已。這讓他很生氣……但這話卻如此接近事實以至於他覺得羞愧。
「快過來,奧伊!」傑克大叫。
民兵第九、十與十二班請速至寄河邊報到。
「如果你想調整坐姿,現在就調整。」
「喂?」他叫道,腦海中不禁想像著藍色火苗跳躍在阿迪斯的臉上、身上,熔化了他的眼睛、燒著了他的頭髮,阿迪斯一邊慘叫一邊被烤熟。「喂……布萊因?有人嗎?」
布萊因大笑起來,電子笑聲回蕩在空曠的搖籃上空,與單調刺耳的警報聲混雜在一起,嗡嗡作響。
「看見沒有?」蓋舍咧開嘴笑著問。他的左手舉到戴眼罩的那隻眼睛邊,拉開眼罩從下面挖出一團膿狀的東西,然後若無其事地甩到一邊。「很漂亮,不是嗎?噢,滴答老人可真是聰明,真的,從不犯錯。(該死的鼓聲到哪裡去了?現在應該已經開始了——如果銅頭忘記了,我就把一根木棍戳進他的屁股然後他就可以嘗到樹皮的滋味了)現在向前看,美味的小鬼。」
「他說話的腔調就像個文縐縐的紳士,是不是?」蓋舍在一旁開心地說。「過去的人可會為了他這樣的戰利品付上很高的酬勞啊,滴答,他們會的。你瞧,我父親——」
「許多飛機都曾消失,」埃蒂解釋。「比方說百慕大三角,那是我們那兒的一塊海上區域,羅蘭,是個不祥之地。也許那兒正是兩個世界間的通道——那種幾乎從不關閉的通道。」埃蒂弓起肩膀,拙劣地模仿起羅德·塞林。「繫緊安全帶,馬上氣流震動:你正在進入……羅蘭區!」
羅蘭等待地獄之門的開啟。
「裏面的確有點東西的,是嗎?」埃蒂沉思道。羅蘭點點頭,但埃蒂卻沒看見;他正盯著火堆深處,看見木炭中幾十朵玫瑰怒放、然後凋零。
「布蘭登,抓住他,」滴答命令道。
埃蒂大笑起來。「生殖器!」他大聲叫出謎底。「夠粗俗,羅蘭!但是我喜歡!我喜……歡!」
羅蘭伸手環住貉獺,剛開始奧伊身子僵硬,還試圖躲開,片刻之後羅蘭感覺到這頭小動物放棄了掙扎。他還是不喜歡靠近任何一個不是傑克的人,可很明顯他決定暫時忍耐一下。奧伊的聰明再次勾起了羅蘭的驚訝。
揚聲器里傳出的聲音帶上了人類思考時的腔調……而且還有其他一些什麼,愉快?渴望?埃蒂自己也說不清,但是他真的發現聲音里有一些東西與小布萊因相似。他還知道一點:蘇珊娜救了他倆的命,至少暫時。他彎下腰,在她濕冷的眉間印下一吻。
瞬間蓋舍臉上顯出驚訝的神色,然後點點頭。「喜歡他,是不是?很好。」他向後退了兩步。「你一到這邊的混凝土橋面就把他放下來。如果他沖我跑過來,我發誓我會把這個畜生的腦漿一腳踢出來。」
他爬到電線的另一端,站起身撿起書包,看見傑克的書和幾件衣服都還在裏面,以及一路上他收集的寶貝——一塊帶有看上去像金子的黃色條紋的石頭;一根估計是以前人留下來的箭頭,這是傑克在進入這個世界的第二天從小樹林里找到的;一些來自他自己世界的硬幣;他父親的太陽鏡;還有一些只有小男孩兒喜歡、理解的東西。他肯定想找回這些物品的……如果羅蘭能趕在蓋舍和他的朋友改變他、傷害他、導致他喪失所有小男孩兒的純真、興趣、追求和好奇心之前把他救回來。
「當然。如果這傢伙,你瞧,還沒幹透的話,我可能吃不消。」傑克從機艙里的死人身上移開眼光,投向遠方的城市。現在剌德城更近、更清晰,儘管他們看見高塔上許多窗戶已經破碎,可他,同埃蒂一樣,還沒有完全放棄在那裡能找到幫助的希望。「我敢打賭他這一死以後城裡幾乎就亂成一團了。」
「摘下頭巾,蓋舍,」滴答老人說。「我要看看裏面。」
「紐約的蘇珊娜說你腦子裡裝了非常多的謎語,薊犁的羅蘭。是真的嗎?」
傑克跨過第一塊變了顏色的石頭,發現那實際上並不是鵝卵石,而是一塊扭成石塊狀的金屬板。第二塊就放在前面,設置得非常狡猾,如果一個不知情的闖入者沒踩著第一塊也肯定逃不過這第二塊。
「那讓我站上去。」
「如果這個東西和我想的一樣,那它肯定就是個預兆。」滴答說。「告訴我,孩子——你戴的這個西格爾是什麼?」
傑克早就跑不動了,羅蘭乾脆把他扛了起來。他們跟著鋼球穿過一排排他甚至猜不出派什麼用場的機器,奧伊亦步亦趨地跟在腳邊。鋼球向左轉,領著他們進入一條兩邊堆滿電視顯示器的通道。上千台的顯示器就像兒童積木一樣一排排堆在一起。
「有時候,冬天的晚上,大廳里會舉行猜謎競賽。如果只是青少年參賽,阿蘭總能拿第一。當成年人也參賽時,冠軍總是柯特的。他忘記的謎語都比我們任何一個人記得的多,每次猜謎節結束柯特總能贏回家一頭白鵝。謎語蘊含強大的力量,每個人都知道一兩條。」
槍俠沒有回答。
「噢,我會的。你們只需要向你們的上帝祈禱我能儘快救回他。而且記住你們父親的臉,你們倆。」
「我們沒人會喜歡,」羅蘭贊同道,「但今天正好沒風。我想我們可以先點火把它們熏睡著,然後趁機把蜂巢偷出來,這樣也不會惹禍上身。我們先過去看看吧。」
埃蒂透過大堤缺口眺望緩緩延伸到遠方的平原,點點頭。
不知怎的,傑克逼著自己加快速度。他剛剛進入甬道時還以為很快就會回到寬敞的大道上,但現在他很不情願地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了。甬道不只是甬道;它實際是一條被偽裝、加固的通道,通向戈嫘人的地下城堡。通道兩邊的高牆搖搖欲墜,向他們逼過來。一系列異乎尋常的材料鑄成了兩邊的高牆:被花崗岩石塊完全或部分砸扁的汽車,鋼條就擱在上面;大理石柱;爬滿暗紅鐵鏽以及被油污染黑的工廠機器;還有一條私人飛機大小的彩色水晶魚,晶亮的魚鱗上細緻地刻著一個高等語的單詞——喜悅;亂七八糟的破傢具用每環足足有傑克的腦袋那麼大的交叉鐵鏈拴住,顫顫巍巍地支在他們頭頂,就好像馬戲團的大象站在一張小板凳上似的。
「布萊因,發生什麼事兒了?」他大叫,慌忙朝四周張望卻只看見瘋狂跳動的影子。「是不是你乾的?」
此時此刻,他的頭就像一個蘋果榨汁機,而他的大腦就是在滾筒下面的蘋果,很快就會爆裂,然後黑暗把他吞噬。
此刻羅蘭背著蘇珊娜已經來到他們身邊。羅蘭彎下腰,蘇珊娜牢牢環住他的脖子以免自己頭朝下地栽下去。槍俠伸出手臂抱住傑克的腰,一把把他拉了上來。當傑克雙腳一落在支撐鋼纜上,他立刻用右手環住奧伊不斷顫抖的身體。而此時他的左手火辣辣地劇痛不已。
「布萊因!」蘇珊娜突然叫道。「布萊因,你聽見我說話嗎?」
「你想怎麼樣?」羅蘭問,儘管他心裏已經知道了答案。
「是的,」埃蒂邊說邊朝地縫裡面探頭探腦。「下面是什麼地方?」
傑克仰起頭,在極度震驚中發現他其實已經預料到會看見的景象:一個房車大小的大理石噴泉就吊在他們頭頂八英尺的地方,被兩根幾乎藏在教堂長椅里的生鏽電纜吊在空中。他和蓋舍幾乎就在噴泉正下方。即使是處於現在近乎麻木的狀態,傑克都發現這兩根電纜的磨損程度比索橋上所剩無幾的吊索要嚴重得多。
哦,耶穌啊,傑克心中暗嘆。
「薊犁早已滅亡。」那個聲音沉思道,並沒有回答羅蘭的問題。
「開個玩笑而已!」
「很好。」蓋舍最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拍了拍傑克的肩膀。
「退後,」他喘著粗氣。「我一直把你當作兄弟,滴答,但是如果你不退後,我會把這刀刃捅進你的肚腸——我會的。」
埃蒂最後一次環視著周圍沉默的高塔、破碎的窗戶和爬滿藤蔓的圍牆,點點頭。「好吧。反正我也不覺得這座城裡會有什麼希望。」
「我不知道。也許正在打仗。過來聽。」
「說得好,呱呱叫,」布萊因不帶任何感情地回應道。「不過我相信他們還會邊品嘗咖啡邊再活上好幾年;秋季風暴已經開始,信風會把毒氣往相反方向吹的。但是你們四個所處的境地就完全不同了。你們最好趕緊戴上思考帽,否則就是再見回見待會兒見,勤寫信來切切念。」停頓一下后布萊因又說。「最後補充信息:毒氣並不是無痛的。」
「繼續。」布萊因聽上去若有所思。
「你怎麼能說——」
「你是個小紳士,是不是?等一個紳士學會不要吃漿糊、不要隨地小便以後再學習的第一件事兒就是認字兒。所以你把紙上的字讀給我聽,小鬼,因為我正好忘記了——忘記了。」
傑克睜大眼睛望著槍俠,羅蘭微微搖搖頭,抬起一根手指,彷彿是要撓鼻子,但是手指同時停在了嘴唇上。傑克明白實際上羅蘭是讓他不要出聲。
建築周圍的一圈台階的頂端是寬敞的開放式大廳。大廳外面並沒有藤蔓遮掩,但是埃蒂與蘇珊娜還是覺得無法看真切;懸空拱頂投下的影子太深。動物圖騰兩兩環繞著建築,但是角落裡的那種動物卻令蘇珊娜希望只會在噩夢中偶爾夢見、別的時候千萬別碰上——面目猙獰的妖龍石雕,身上布滿鱗片、龍爪尖銳鉤起、凝視的雙眼凶相畢露。
還是沒有回答……埃蒂已經感覺到空氣中蓄滿了電流,就像水龍頭下的碗已經蓄滿了水。他感覺每吸一口氣,電流就在鼻孔里噼啪作響;甚至空氣都在顫動,就像無數憤怒的小蟲向他爬來。
「是我。」羅蘭回答。他開了一槍,蓋舍左半邊腦袋立刻開了花,鮮血瞬間染紅了黃頭巾。他的身子向後飛去,最終落在滴答老人的身上,他雙腳痙攣、連連敲打地上的鐵絲網格幾下后終於停下來。
最終胖女人的眼光掃過眾人。「唉,」她說。「我們會帶你們去搖籃,這是痛苦的惟一解脫。」九-九-藏-書
槍俠右手手掌迅速扇動左輪槍槍針,朝布蘭登連開兩槍,擊中了正彎腰準備再襲擊奧伊的布蘭登。布蘭登身體旋轉著撞到牆上,慢慢下滑,他不甘心地伸手抓住一根燈管,綠色的沼澤光透過他的手指縫傾瀉而出。
滴答詢問地挑起眉毛,雙手搭在傑克的雙肩上,儘管不是非常用力,傑克仍舊能感到巨人的力道。如果滴答決定捏緊他的肩膀用力拉,傑克的鎖骨肯定會像鉛筆一樣被抽出。如果他用力推,估計會折斷他的後背。
「是的——毫無疑問。」
埃蒂再撳下按鍵。「自由女神像!你有印象嗎?」
「奧伊,不要!」他尖叫出聲。
「那玩意看上去像只死鳥,」羅蘭說,「個頭很大。」
這些雄偉的建築間有許多塊開闊空地。儘管曾經種在這裏的花花草草現今已被叢生的野草灌木取代,但這片區域仍舊散發出莊嚴的氣派,埃蒂猜這兒也許曾經就是剌德城的文化生活中心。當然那是很久以前了;埃蒂可不相信蓋舍和他的那幫同黨會對芭蕾舞或者室內樂有絲毫興趣。
「我要注意點兒什麼,羅蘭?」埃蒂問。
這時他們來到一處岔道,蓋舍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左邊那條。再向前又有三條窄得幾乎是地道的岔道,朝不同方向延伸。這回蓋舍選擇了右邊那條。這條新路的兩邊看上去由腐爛的紙盒和大捆廢紙壘成——估計曾經是書報雜誌。岔道非常窄,容不下兩個人肩並肩通過。蓋舍把傑克推在前面,然後開始毫不留情地打他的後背、逼他快跑。公牛被趕進屠宰場估計就是這種感受,傑克琢磨,心中暗暗發誓如果他能活著逃出去,以後決不再吃牛排。
「你們還知道更多謎語嗎?」布萊因問。
「因為它被綁在了一隻雞上!」埃蒂大叫出答案,傑克瞬間大笑起來,把身前一堆木柴都弄亂了。埃蒂看在眼裡,得意地大笑道:「哈,哈,哈!我還有成千上萬條這樣的謎語呢,老弟!」
「就這樣,奧伊!」傑克大聲鼓勁道。「到我這邊來!」

21

埃蒂停不下來了。微笑掛在嘴角,但恐懼、歇斯底里、挫敗與憤怒糅雜在一起閃爍在他眼底。「你和你的單軌火車女朋友,帕特里夏,將在風景如畫的吉姆鎮度過一個月奢……華假期,在那裡你們只會品嘗最好的紅酒,吃最美味的佳肴!你們——」
「我的確想到了些東西,」他說,「但是不是關於電腦的,而是關於我的老朋友蓋舍,以及他的老朋友胡茨。」
傑克胳膊肘和腳一起用力,爬過電線交叉點。他汗濕發臭的頭髮又掉在了眼睛里,可這回他不敢伸手捋開頭髮。
他系起皮繩兩頭,做成一個活套,套在奧伊的腦袋上。他本來以為奧伊又會齜牙咧嘴,甚至會咬他,但是奧伊並沒有。他只是抬起鑲金邊的眼睛看看羅蘭,又急切地催促道「傑克!」
「那些該死的睿智精靈真是活該!」埃蒂說,接著他大笑起來,可聽上去更像哭聲。他覺得他終於理解了那句委婉說法——世界已經轉換——真正的含義,裏面掩藏了太寬廣的無知與罪惡。
但這種想法並沒有給予他任何安慰。就埃蒂所知,他們有可能是幾十年以來試圖過橋的第一批人。索橋終究是要坍塌的,而且從現在來看,這一天不會太遠了。也許所有人的重量將會是擊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發現即使他從來不喜歡向下看,可上面那些勉強支撐橋面與頭頂拉索的鋼柱也讓他覺得難受。鋼柱外面裹著鐵鏽,而且埃蒂能看見從裏面戳出來的一團團金屬線——就像是金屬棉絮。他的瑞格叔叔曾經油漆過喬治·華盛頓大橋和三區橋,他說過支撐鋼柱與拉索都是由鋼絲「編織」成的,而如今看來這座橋上的織物終於鬆開。支撐鋼柱上的金屬線一圈一圈地折斷,鋼柱本身已經快要散架了。
呃,你最好習慣,這句話都涌到唇邊,但他還是咽了回去,視線轉向前面剩下的五個人。他們陰沉畏懼地看著他和蘇珊娜,但是僅此而已,還談不上恐懼。
「什麼?」
「問我一個問題,紐約的埃蒂·迪恩。而且最好是個好問題。」停頓片刻后布萊因補充道:「因為如果不是。你和你的女人就會喪命,無論是你們打哪兒來。」
「那我呢?」傑克問。
他也許可以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任由布萊因——大布萊因——像曾經對待阿迪斯一樣(甚至更殘忍地)處置他們;也許他應該被凍僵,任由童話故事中掉迸兔子洞的那種恐懼吞噬自己。但是正是先前說話的小布萊因給了他力量,那個孩子自己害怕得要命卻仍然試圖幫助他們。
「埃蒂已經是名槍俠了。他會像一名槍俠一樣勇敢。」
她搖搖頭。「我覺得我們最好做好準備等他們過來……因為我有預感他們肯定後有追兵。把我推到那個安在柵欄上的匣子邊上,那玩意兒看起來是個通話機。看見了嗎?」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他邊感嘆邊開始推她離開。
羅蘭一腳把門踢開,映入眼帘的是蓋舍正死死掐住傑克的脖子,奧伊已經離開銅頭,正攻擊蓋舍想讓他放開傑克。不過此刻蓋舍的靴子倒是派上了雙重用場:一方面保護蓋舍免遭奧伊的利齒啃嚙,另一方面也保護了奧伊不會被蓋舍血液里的毒素感染。布蘭登又一次刺中奧伊的身側,想讓他停止攻擊蓋舍的腳踝,但是奧伊根本不理會。傑克就像斷了線的木偶被吊在蓋舍骯髒的手上,臉色青白,腫脹的嘴唇變成了薰衣草的淡紫色。
「我放棄。」蘇珊娜說。
「是不是草莓?」蘇珊娜問道,接著就自問自答。「當然是。這就像那個火的謎語,裏面藏著暗喻。只要你明白這個暗喻就能找到謎底。」
「布萊因?」
蘇珊娜同樣被這個小孩兒的外形嚇了一跳,但是當他越跑越近時,她發現他用手拂去纏繞在頭髮上的藤蔓的動作非常怪異、笨拙:他一直只用一隻手,另一隻手打他從藤蔓瀑布裏面鑽出來后就一直藏在身後。
「但是《謎語大全》——」

8

「明白。」羅蘭回答。
「好吧。朝聖者們。我相信了。」
羅蘭點點頭。當然就是它——但是他感覺到布萊因絕對不只是一輛單軌火車那麼簡單。
埃蒂與蘇珊娜聽見沉重的發動機就在他們腳下啟動。片刻之後,一塊很寬的大理石地板開始慢慢后拉,朝埃蒂他們這個方向運動。先是露出一條細長透亮的狹縫,然後光亮的狹縫逐漸擴成長方形。埃蒂連忙抓住蘇珊娜輪椅的把手,沿著隔在火車站台和搖籃之間的鐵柵欄迅速後退。沿路的地板上立著幾個石柱,埃蒂幾乎肯定這些石柱馬上就會掉進地縫裡。但事實並非如此,地板消失后石柱依然矗立在那裡,就好像懸浮在空中一般。
一陣沮喪襲上心頭,他不得不嘲笑起自己居然被兒童書里的一條文字遊戲弄得緊張兮兮。但他還是開始逐漸相信人們真有可能為了謎語殺人……如果賭注足夠高,而且還有人作弊。
吉夫斯和滿臉血跡的胖女人互相交換了疑惑的眼神,但當這個戴圓頂禮帽的老者回頭望向埃蒂和蘇珊娜時,他的表情變得嚴肅堅定。「如果你們願意,現在就打死我們,」他說。「我們寧願早點兒死在這兒。」
陌生人的手閃電般地揮了兩揮,一下斬斷了吊著金鐘匣子的銀鏈,又一下剝下他戴在上臂的傑克·錢伯斯的精工表。奎克不禁踉蹌後退。
埃蒂打開傑克的書包,翻出《謎語大全》,扔給蘇珊娜。「你知道,」他說,「我一直在想那個死嬰的謎語其實還不賴。也許沒什麼品位,可是真還不賴。」
「是的,很多。」蘇珊娜立即回答。「我們的夥伴,傑克,有一本書上全是謎語。」
蒂麗踏入房間另一邊的通道——正對著與傑克和蓋舍進來的入口。傑克望著她進去,舔了舔腫脹的嘴唇。
「不用,羅蘭,」她平靜地回答。「我只是希望埃蒂也可以挺過來。」
「那就是受詛咒的陴猷布人根本不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連一丁點兒概念都沒有。他們以為這裏住的全是魔鬼,會抓住任何一個靠近窨井蓋附近二十英尺的陴猷布人。」
「你自己抬頭看看,小鬼,就會明白我為什麼讓你停下來。好好看看!」
突然有樣毛茸茸的東西出現在他左腳邊,他趕緊伸出右手瘋狂地抓住護欄,差一點兒就尖叫出聲。原來是奧伊從他身邊經過,還時不時抬頭看他一眼,彷彿在說對不起——借光。
飛行員艙里坐著的是一具已經乾癟的木乃伊,身穿棉襯的皮夾克,頭戴一頂頂端鑲著突起的金屬片的頭盔。嘴唇已經腐蝕,牙齒咧成臨死前絕望驚叫的模樣,曾經香腸大小的手指現在已經變成包著一層皮的骨頭,耷拉在方向盤上。羅蘭看見他的頭蓋骨卡在艙蓋上,猜想覆在左臉上灰綠色的銹垢全是迸裂的腦漿。死者的頭向後翹起,彷彿在死前那一瞬間他還堅信自己可以重回藍天。飛機剩下的機翼從茂密的長草中插出,上面還有一個褪色的徽章,是個握住閃電的拳頭。
「我不知道。」奎克回答。事實上他根本不明白陌生人到底在說什麼。他也不在乎;狂喜就像興奮劑一樣滲進他的骨髓,在剛剛那種蘋果榨汁機一般的劇痛以後,這樣已經足夠了。絕對足夠。
然後,他想起剛剛聽見的笑聲、興奮的呼喊、演出結束后的掌聲,只好修正了剛才的想法。起碼還有一樣東西仍能刺|激他們,打開他們情感的開關。斯班克就能作證。
蓋舍又重複地唱了幾段,然後停了下來。「現在你來唱支歌兒,小鬼。」
克萊拉貝爾/麥當勞叔叔向後踉蹌幾步,一隻手摸向襯衫,瞪大眼睛死盯著埃蒂,眼神里毫無掩飾地表明他的心碎:事情不應該發展成這樣。他的手落在了一邊,嘴角流出一串鮮血,在陰暗的天色下顯得特別鮮艷。剩下的幾個陴猷布人默默地看著他倒下,接著其中一個轉身拔腿就跑。
他轉頭看看蘇珊娜,蘇珊娜連忙點頭示意讓他繼續。
羅蘭側頭靠近傑克的胸膛,用手捂住一隻耳朵擋住警報的巨響。這個男孩兒的心臟跳動緩慢,但很有力。他環抱住傑克,與此同時傑克突然睜開雙眼。「你這回沒讓我掉下去。」他嘶啞地呻|吟道。
「你不是肯定它是粉紅色的嗎?」這個問題埃蒂並不需要作答,他也沒有。她抬頭望著埃蒂,臉上寫滿緊張與極度的恐懼。「它正在睡覺。你知道嗎?我不敢把它喚醒。」
在傑克開始搖他的前一刻,羅蘭醒過來。他坐起身四處張望,埃蒂與蘇珊娜還在熟睡。就著晨曦的微光,他並沒發現任何不妥。
滴答老人詫異地瞪大眼睛,然後仰頭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回蕩在圓形拱頂,餘音繞梁。其他人也跟著緊張地笑起來,但沒一個人敢發出聲音……尤其在剛剛目睹黑髮女人的遭遇之後。
「裏面沒什麼,只有——」
「我知道,」傑克說。「大綠鯨。」
他們繞過一個弔死在頭頂暖氣管道上的男人,跟著漂浮的鋼球走下幾級鋼鐵樓梯。
蓋舍觀察到傑克注視自己手指上的血跡,咧嘴一笑。「汁液流出來了,啊?不過這可不會是老朋友蓋舍最後一次把你這棵嫩樹苗的汁液打出來,除非你加快速度;除非你確實加快速度。」說完他指著前面逼仄的巷道,路面上有一個生鏽的窨井蓋,傑克發現刻在蓋子上的幾個字前不久剛剛見過:拉莫科鑄造。
「你是誰?」滴答老人微微移動了一下,重物彷彿又砸穿了他的腦子劈出新的血路。但是除了劇痛以外,右頰蒼蠅叮的瘙癢卻不知為什麼更加厲害了。
「你們知不知道我手裡拿著的是什麼,親愛的朋友們?」海盜問。「你們看沒看見你們的老朋友蓋舍手裡正好拿著什麼?是枚手雷,以前人留下來的好東西,而且我已經揭開了蓋帽——因為自我介紹結束之前不摘下帽子可不禮貌,是不是啊!」
發現墜機殘骸后的第三天中午,他們耳邊傳來嗡嗡聲,越來越響,直到蓋過所有其它聲音。最後羅蘭停下來。「那裡,」他指著路邊的桉樹林說。
「不要!」傑克哀嚎一聲,按鍵開門的事兒早已棄之腦後,相反他舉起掛在椅背上的機關槍。

19

羅蘭聳聳腐,躺下來。「我也不知道,但我猜你一看見或聽見就會知道。」
「蜜糖!」蘇珊娜說。「你還好吧?」
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沿著來路返回。可是他們一直手拉手,還時不時扭回頭張望一下:韓賽爾與格蕾特在幽深密林中迷失了方向。
「我希望你不是在拒絕我,羅蘭,斯蒂文之子。因為這同樣非常粗魯。極度粗魯。」
「當然。」她看看布萊因的三角形窗戶,它與半睜半閉的眼睛如此相像。她拉近埃蒂,在他耳邊低語道。「它瘋了,埃蒂——精神分裂、偏執妄想,也許還產生幻覺。」
「幹麼不呢?」海盜嘎聲說。「給我一面大鏡子,我就拉開手雷拴,直接塞進去——幹麼不呢,反正這麼些日子我也沒什麼好過的了!哎呀,這樣我會直接從頭燒到腳,連水都潑不進來!」他的眼睛呈現出一種奇怪的灰色,異常平靜,從未離開過羅蘭的臉。「你怎麼說,我的老夥計?」
布萊因果然停止大笑。片刻之後警報聲也戛然而止。接下來的沉寂被傾瀉如注的大雨聲打破,卻反而更加震耳欲聾。
埃蒂伸手去摸他的魯格槍,一瞬間驚恐地以為他把槍弄丟了。原來是不知怎麼回事,槍把手滑進了他的褲腰裡。他的手緊緊握住槍把手,用力向外拔,可這該死的玩意兒怎麼也不出來。槍筒上的瞄準鏡不知怎麼地卡在他的內褲里。
傑克和羅蘭站在飛機殘餘的翅膀下面,根本沒有理睬他。
蓋舍拖他進來的門實際上是兩扇,整個裝置讓傑克想起比較高智商的科幻電影里出現過的太空船的氣鎖。蓋舍把兩扇門都關上後轉身向滴答伸出大拇指,滴答點點頭,懶洋洋地伸出手,撳下安裝在演講台模樣的擺設上的按鍵。藏在牆裡的泵費力地運轉,霓虹燈管明顯暗淡下來。伴隨著輕微的氣流聲,裡層門上的圓形閥門旋轉關閉。傑克猜想外層門上的閥門肯定也關上了,這裏就像是個防空洞,毫無疑問。等泵停止運轉,修長的霓虹燈管又重新發出耀眼奪目的虹光。
「報上姓名。槍俠。」
「他打斷了我。」那個聲音說道。「太粗魯了,對不對?」
傑克努力把一堆問號和突然升起的希望拋在腦後,急忙搜尋答案。浮現出腦海的居然是他自己的成長搖籃……換句話說,派珀中學。「是,先生?」
「它想要什麼?」蘇珊娜衝著傳出小布萊因聲音的揚聲器輕聲問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它到底想要什麼?」
「我們沿著光束的路徑尋找黑暗塔。我們還有另外兩個同伴,薊犁的羅蘭……和紐約的傑克。我們倆也來自紐約。如果你是——」他頓了一下,硬生生咽下大布萊因幾個字。萬一他說漏嘴,這個聲音後面的智慧體絕對會明白他們剛剛聽見了另一個聲音;住在幽靈體內的另一個幽靈,可以這麼說。
他突然想到了滴答老人。
羅蘭抱起奧伊,輕輕撫摸。「很好!」他在奧伊耳邊輕聲讚揚。事實上他已經快被驚喜與感激淹沒。他的確抱了一線希望,但是如此仔細的回答還是令他無比驚喜,而且它對於數字的精確性幾乎沒有懷疑。「好孩子!」
羅蘭差點兒就踩上控制垃圾雪崩的機關,但是懸在半空的噴泉其實非常荒唐——就像哪個笨小孩設下的陷阱。柯特曾經教過他們在敵人的領地必須眼觀八方,包括上下前後。
傑克心思全放在河裡火車的殘骸上,只是聳聳肩。
傑克的腳落在了陷阱扳機的前方。他打算再多活一段時間並不是因為他還存著被羅蘭救出的希望;這不過是羅蘭也會選擇的方式——一直向前走直到被迫停止,甚至被迫停止以後還要奮力再向前爬幾碼。
「以後你也會輪到的。現在你好好睡覺更重要。」
滴答一巴掌扇上傑克的臉,傑克向後面蓋舍的方向跌過去,蓋舍立刻又跟著補了一腳。「現在是上課時間,親愛的,」蓋舍輕聲說。「別走神!千萬別走神!」
「也許會。」布萊因回答,埃蒂相當肯定一股模糊的殘酷從聲音中滑過。「但是你們必須先讓我素數發動。而且我是倒著素數發動的。」
「我可以立刻殺死你們。」那個聲音現在聽上去就像冬天一般冷酷。
而在磁帶最終壞掉之前還有多少人要喪命?彷彿是她的想法起了作用,不間斷的鼓點突然從擴音喇叭中響起。埃蒂驚呼一聲,蘇珊娜更是尖叫著捂住耳朵——但在她來得及捂住耳朵之前,她居然隱約聽見了音樂的其餘部分,彷彿有人在若干年前按下了平衡鍵(也許完全是意外),消去了其他音軌,導致吉他伴奏與人聲演唱全被抹去。
沒有回答。埃蒂感覺到他們起初也許有過的一些優雅正在流失。汗已經順著臉頰流到了脖頸,同時他大拇指按下說話/收聽鍵,用一種近乎癲狂的輕快聲調說道。
「停下。」他提高聲音對奧伊大叫,以免被鼓點聲蓋住。
「快點兒,你這個小雜種!跟上我!」
羅蘭盯著自己殘疾的右手看了一會兒,聳聳肩,接著交疊雙手,擺出馬蹬。「這應該行了。他不重。」
「如果你把『變』字兒換成『長』,」蘇珊娜繼續說,「就很簡單了。先是白色再是紅色,長得越胖老太太越喜歡。」說完臉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傑克的嘴唇開始顫抖,他連忙緊閉雙唇。「是的。在他的……」他點了點自己的右眉上方。「我……我—我……我很走運。」
「上帝啊,」他輕呼出聲,清清嗓子想吐口口水,可什麼也吐不出來。他的嘴太幹了。「你肯定嗎,羅蘭?」
「輸精管切除,該死的便宜手術。」他暗啞地說。
「沒問題,老爺;我還能拖著步子慢慢移。」腹股溝仍然很疼,但比起一分鐘前已經好了一些。
「可是它們永遠不能代替莎士比亞或者二次方程,」埃蒂反駁。「我只是說,別太在乎了。」
「靠緊點兒。」
很長一會兒他以為這頭貉獺除了繼續緊張地盯著他,不再會有其他任何動作。但是緊接著,奧伊抬起右爪懸在空中,盯著自己的爪子看了片刻,彷彿在努力回憶什麼。最後它開始輕拍地板。
傑克對埃蒂的話置若罔聞,他心裏明白那並不是布萊因。冒出水面的單軌列車是藍色的,但是他夢見的布萊因是一種髒兮兮、甜膩膩的粉紅色,就像你常吃的那種廉價泡泡糖。
「啊?」
埃蒂抬頭望了望墨黑的夜空,翻滾的雲朵很容易讓他辨認出光束的路徑。他回頭望了望,發現一頭巨大的石龜守護在最接近光束路徑的那條街道入口處,卻也並不特別驚訝。石龜的腦袋從花崗岩龜殼下伸出來;深陷的眼瞳彷彿正好奇地打量著他們。埃蒂衝著石龜點點頭,擠出一絲乾笑。「看那寬寬烏龜脊?」
「是的。」
當傑克把鍍鎳的左輪槍指向他、拇指扣在扳機上時,他獰笑的嘴角掛下來,驚恐的。字形表情重新回到臉上。握住傑克腳踝的手收得更緊,讓傑克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快斷了。
接著他們開始下坡,通道兩邊的廢紙堆換成了文件櫃、數字計算機和大堆的電腦配件,就好像他們在穿過無線電子城的地下倉庫。整整一分鐘從傑克左邊閃過的牆面全由電視機或者隨意堆放的顯示器終端組成,像是死人的眼睛一樣盯著他看。隨著腳下的路基慢慢下沉,傑克意識到他們現在的確就在地道裏面。布滿陰霾的天空先是一條寬頻,然後窄成一條絲帶,最後變成了一根細繩。此刻,他們已經身處陰慘的地下世界,變成了在巨型垃圾場里亂竄的老鼠。
「你真的認為輪班值夜很必要嗎?」蘇珊娜問。
「這兒誰負責?」埃蒂邊問邊謹慎地觀察遠處的十字路口,以防其他人突然有膽子又沖回來。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發現可疑情況,估計其他人決定讓他們的夥伴自生自滅了。
他轉身面向城市,一瞬間他覺得彷彿看見了點點燈光——雙胞胎兄弟口中的電蠟燭——但是他很清楚,也許他什麼也沒看見,只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不會。」她深深地看他一眼,雙眸深如潭水。「只是我以前從沒殺過人……行嗎?」
「我不知道!」傑克回答,幾乎有些惱火。「我就是知道這些。」
與此同時傑克已經重新支好柴堆,仔細琢磨起那條挑起討論的謎語。突然他笑了起來。「火。謎底就是火,對不對?晚上穿衣、白天脫衣。把『穿衣、脫衣』、換成『生火、熄火』的話就很簡單了。」
「塔爾先生,」傑克說。「凱文·塔爾。我跟你提過嗎?」
不要笑。如果你笑出聲,他會把你的腦子打出來的。
埃蒂的鹿皮鞋踢到一塊混凝土塊,他一低頭,只見混凝土塊翻滾著向下掉落、掉落、掉落。一陣昏眩襲來,他趕緊移開目光。最終混凝土塊落入河面,只激起很小——非常小的——水花。大風吹過,襯衫緊緊貼住汗津津的身體。索橋來回搖晃,吱呀作響。埃蒂努力想把手從一側的護欄上移開,可是雙手彷彿已經絕望地凍在了凹凸不平的金屬欄杆上。
「嗯。」
「就這麼遠了,不能再向前,」莫德毫無表情地說。「你們可以取我們的性命,反正每個人,男人、女人,都欠神靈一條命,但是無論如何要死我也只願意死在死亡之線這一邊。我不敢為了外鄉人惹怒布萊因。」
等他們終於上來時,埃蒂一把抱住羅蘭,用力地捶著他的後背;而蘇珊娜則不住親吻傑克的笑臉。奧伊在一旁一邊尖叫一邊扭著八字步躥來跑去。
「對。」羅蘭回給傑克一個微笑,但是眼睛仍舊盯著蘇珊娜,看她一頁頁翻看那本已經破爛的謎語書。她眉峰緊蹙,時不時摸摸從頭髮上滑下來的黃花。羅蘭覺得可能只有她一個人意識到這本快散架的謎語書也許同《小火車查理》一樣重要……也許更加重要。想到這裏,他的眼光離開她轉投向埃蒂,埃蒂愚蠢的謎語再一次惹惱了他。很不幸,這個年輕人與庫斯伯特還有一處相同點:羅蘭有時會有衝動想要狠命搖晃他,把他搖到鼻子流血、牙齒脫落。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上帝啊!」埃蒂一臉慘白轉向羅蘭。
「最後一個去找布萊因的是阿迪斯。」滿臉血跡的胖女人說。
他們的身影消失之後,一個毛茸茸的小身影從一處水泥石塊後面探出來。原來是奧伊。他伸長脖子站在甬道入口處,雙眸晶晶。過了一會兒,他跟了進去,邊走邊用鼻子到處嗅來嗅去。
「好吧,那我們就把他救回來!」
蘇珊娜邊搖頭邊抬起手指了指通話機匣,埃蒂注意到標有命令的按鍵閃爍著微弱的貝殼粉色光,與柵欄另一邊停泊著的單軌火車顏色相同。
「對不起。我一直在想這些電腦,有時候會太入神。請接受我的道歉,小鬼。」他撿起翻倒在地的水罐,向蒂麗扔過去。「把它灌滿,你這隻沒用的母狗!你到底有什麼毛病?」
「求求你。」他懇求道,聽見自己的聲音幾乎帶上了哭腔。他的腦海中不停出現羅蘭被壓在巨型噴泉下面的慘狀。蓋舍說過什麼來著?如果任何人想收屍就得帶上一沓兒厚草紙。
吉夫斯與胖女人齊齊點頭。「哎,」胖女人說。「電火,以前人都是這麼叫的,這麼叫的。」
「證明給我看。」布萊因最後說。
埃蒂舉起魯格槍對天開了一槍,槍聲穿越一英里多的距離,傳到了正在迷宮陷阱里跟蹤傑克與蓋舍的羅蘭耳朵里。埃蒂在原地站了片刻,試圖說服自己一切都會好轉,他心裏關於再也見不到槍俠與傑克的想法實際上是錯的。接著他又拉好保險栓,把槍塞回腰帶,走回到蘇珊娜身邊。他推著輪椅離開台階,沿著柱廊向建築深處走去。她拿出羅蘭手槍的槍膛,重新上好子彈。
她的眼光變得溫柔,一瞬間差點兒脫口說出她的秘密,可是當然此時此地並不合適——她不能告訴他也許她已經懷孕了,正如她不能停下來仔細看動物圖騰上面的文字。
他們來到橋頭。這時傑克以為蓋舍仍舊會扔出手雷,身子都僵住了。但是他沒有……至少沒有馬上扔。他把傑克拖到兩間大概原來是收費站的小屋子,穿過中間狹窄的通道,磚石倉庫像監獄一樣矗立在前方。
莫德指了指蘇珊娜手裡握著的左輪槍的檀木槍把,吉夫斯的視線順著望過去……過了一會兒,他朝胖女人伸出手,莫德拉住他的手。此時,他們危險的殺手的形象在蘇珊娜腦海中轟然坍塌。他們更像是韓賽爾與格蕾特,而非邦妮與克萊德;疲倦、驚嚇、迷惑,在他們從小長大的樹林里找不到出路,只能慢慢變老。對他們的憎恨與恐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憐憫與令人心痛的悲哀。
「什麼?」
突然從廚房另一邊的艙門口閃出一個長鬍子的臟傢伙。沾滿血痕污跡的黃頭巾從他的上臂掛下來。「起火了!」他慌張地尖叫,看來沒有意識到羅蘭和傑克並不是他悲慘的地下卡-泰特中的成員。「下層全是煙!大家互相殘殺!出大事了!上帝,一切都亂套了!我們必須——」
但是這回如果要再發出訊息,他必須非常小心。最好的情況是戈嫘人意識到有些不對勁。最壞的情況則是傑克錯誤地理解了羅蘭的訊息而做出什麼傻事。
「你想要什麼?」他控制不住地大吼。「見鬼的你到底想聽什麼?」
蓋舍立即放下手,臉色由剛剛愚蠢、憤怒帶著點姦猾以及近乎世故的幽默完全轉變成現在奴顏婢膝的諂媚。就像屋裡其他人一樣(包括傑克自己),蓋舍根本沒法太長時間不看滴答老人;即使他的視線轉向別處也會無法倖免地很快被吸引回來。而傑克知道箇中原因。滴答老人是這裏惟一一個看上去完全生機勃勃、健康生動的人。
埃蒂一臉困惑。「我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是我就是知道。」
「上帝啊!你們這些人真的把猜謎看得很嚴肅,不是嗎?」
一個羅圈腿的矮個兒男人接到邀請似的一蹦一跳跑過去。剛開始刀子拔不出來,好像卡在了黑髮女人的胸骨里。布蘭登恐懼地扭頭瞥了滴答一眼,然後開始更用力地拔刀。
「為什麼?」蘇珊娜憤怒地大叫。「為什麼,你簡直該下地獄?」
「你很聰明,」最後蓋舍輕蔑地咕噥一聲,然後自己熟練地鑽過電線。他站起身,趁著傑克還沒來得及背上書包就一把搶了過去。「裏面是什麼東西,小傢伙?」他拉開書包帶朝裏面張望。「有沒有什麼可以送給你的老朋友?蓋舍老朋友可喜歡禮物吶!」

16

「布萊因!」蘇珊娜大叫道。「你是不是——」
「羅蘭!」他怒吼道。「我需要幫助!」
「你肯定你不知道?」傑克問。
「蘇珊娜?」
「好吧,」羅蘭溫和地安慰,轉而眺望剌德。「但是我們必須該死地特別當心。真不幸他們的彈藥還沒用盡,而且他們可能還有威力更大的武器。我懷疑他們不一定知道如何使用,但是這隻是增加了風險。也許他們會太興奮然後把我們全炸上天。」
「是條好謎語,」羅蘭仁慈地說,「但已經很老了。答案是河流。」
「那麼我們就等其他人到了再說。」
「我會的。」
蓋舍把一根手指伸進鼻孔,挖出一坨薄荷色粘糊糊的鼻涕,然後把它壓在了揚聲器的表面。傑克驚訝地看著他這樣幼稚地耍孩子脾氣,心裏生出一股想要歇斯底里大笑的衝動。難道他們一路費盡心思、穿過布滿陷阱的迷宮和漆黑一片的地道,結果僅僅因為蓋舍忘記了滴答老人的密碼就被這樣擋在防水門外?
「珀斯老爺就這樣跌下,大地轟隆,隨之顫動。」
「根本不是鳥,」埃蒂說。「那是一架飛機,我很肯定閃爍的白光不過是陽光反射在飛機艙蓋上。」
「誰是我的祖父,小鬼?」
「你早知道那傢伙沒有虛張聲勢,是不是?」埃蒂說。「我是說,你不是在猜測——你實實在在知道。」
「還殺死了弗蘭克和拉斯特,」她執拗地繼續控訴,「你們到底是什麼人?要麼是戈嫘人,這很糟糕,要麼是兩個受詛咒的外鄉人,這更糟糕。城北的陴猷布人還剩下誰?陶普希,我猜——水手陶普希——不過他不在這兒,不是嗎?他乘著船去了河下游,唉,去了河下游。上帝也詛咒他,我說!」
「也許……但是你喘不過氣了,對不對?」一隻手離開他的頭髮向下面滑去,然後輕輕一捏。她的眼睛里笑意閃爍。「但是有樣東西還很行。」
「是的!」
「時機到的時候,」羅蘭回答。他們只能對這個回答滿意。
就像車夫趕牛一樣,蓋舍擊打傑克的肩膀表示方向。他們倆腳步一致,並沒有飛奔而只是小跑。蓋舍基本調勻了呼吸,然後低聲吟唱起來,令傑克驚訝的是蓋舍發出的居然是頗為動聽的男高音。
「這是一句古詩。珀斯老爺是個巨人,他正要帶著一千個人出征作戰。但在離開自己國家之前,一個小男孩兒朝他丟了塊石頭,恰恰擊中他的膝蓋。他身子一晃,盔甲的重量讓他失去平衡,結果跌下去摔斷了自己的脖子。」
過了一會兒,傑克看見了目標,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他們走下樓梯,匆匆穿過一條走廊來到又一扇艙門前。艙門上用高等語針狀的字體寫道:絕對禁止進入。
「我可以拿走這個男孩兒的書。」
「『一堆破爛的偶像,承受著太陽的鞭打,枯死的樹沒有遮蔭。』」蘇珊娜喃喃自語。這句話讓埃蒂感覺無數的雞皮疙瘩在他手臂、胸膛和腿上跳起華爾茲。
「什麼……」埃蒂剛起了個頭就停下,搖著頭伸手輕輕按住說話/收聽鍵。等他再次開口,原來那種羅賓·利切式的誇張吼叫換成了一種同謀者的輕聲低語。「你是什麼?你是誰?」
所以現在你必須自己幫助自己,他暗暗打定主意。是你把它吵醒,看在基督耶穌的分上,你得自己收拾殘局。
「這裏沒有大火的痕迹,」埃蒂說。「我敢打賭只是燃油用盡,他本來想滑翔著陸罷了。他也許確實是個野蠻的逃犯,但絕對有膽量。」
「你們誰在說話?」布萊因的聲音非常冷酷而且——埃蒂可以發誓——疑心很重。
他們討論了將近十五分鐘,但大家連一絲靈感都抓不住。
滴答再次坐回他的王位椅,饒有興味地瞧瞧傑克。「我們有紅酒、啤酒、淡啤酒,當然還有純凈水。有時候這最後一種恰恰是身體最需要的,對不對?冰涼透心,咕嘟冒泡的純凈水。聽起來如何,小鬼?」
「跟著它。」布萊因簡短地說。
「那麼為什麼呢?」
大街向正東方延伸,脫離了光束的路徑。就傑克目力所及,大街越往下碎石堆越多,六、七個街區以外就完全被堵死了。但是蓋舍拉著他正是往那個方向奔去。剛開始時他還能跟上,但是蓋舍步伐太快,很快傑克就開始喘氣、跟不上了。他幾乎足不點地地被蓋舍拖著,朝遠處垃圾、水泥和生鏽的鋼樑組成的路障衝過去。路障——在傑克看來更像是故意設置在那兒的——擠在兩座大樓中間,大樓表面是蒙滿灰塵的大理石。其中一座前面放著一尊塑像,傑克立刻就認了出來:那是被稱做盲目正義的正義女神像,這讓傑克幾乎肯定後面是一座法院。但他只來得及匆匆瞥了一眼,之後蓋舍就毫不留情地拖著他沖向路障,他根本沒法慢下來。
羅蘭點點頭。「我知道的謎底是文莓,但是我肯定兩個謎底意思都一樣。」

4

「我還能在哪兒?西方極樂世界?」慢吞吞的聲音聽上去帶有絲絲笑意。
傑克更加仔細地打量起維京人胸前的飾物,發現原來是一個棺材形狀的玻璃盒,吊在一根銀鏈上。玻璃盒裡面裝著一個微型的金色鍾面,上面顯示的時間是三點零五分。鍾面下面掛著一個微型金色鐘擺,來回搖晃。雖然頭頂與腳下都有微弱的風聲,傑克仍舊聽見時針的滴答聲。時針移動的速度比實際時間要快,而傑克絲毫不驚訝地發現它正在倒著走。
安德魯的父親遞給他一杯還冒著泡的蘋果汁,儘管這麼多年來生活在城裡,也嘗過許多美味,但他卻還從來沒試過比這清甜涼爽的飲料更好喝的東西,那感覺就像吞下一口十月的涼風。但是比起清甜的蘋果汁或杜拉普倒蘋果時凸起蠕動的肌肉,他更清楚地記得的卻是杜拉普把金紅透圓的大蘋果倒進機器榨成汁時那種毫不留情的冷酷。蘋果被兩打滾筒傳送到布滿小洞的鼓形圓桶下面,圓筒不停旋轉,先把蘋果碾碎,擠出所有汁水。接著管口的篩網網住籽和果肉,蘋果汁順著槽口流下去。
羅蘭伸出健全的左手,手指滑進最靠近艙口的那個通風網格的鋼條間,用力一拉。網格脫落,同時落下一陣灰塵和一些干青苔。上面的洞對一個成年人來說太小了……但是一頭貉獺正好能鑽進去。他放下網格,抱起奧伊,在它耳邊低聲說。
「羅蘭!傑克!快上來!快跑上來,聽見了嗎?」
傑克點點頭,瞬間令人窒息的壓力從喉嚨管消失,與此同時他開始意識到手上的疼痛——又燙又腫,就像火燒一樣。可等到蓋舍的手像鐵箍一樣鉗住他的上臂時,他又忘記了手上的疼痛。
八點到十點間預計會有空襲。所有不參加戰鬥的居民請到各自分配的避難棚。請攜帶防毒面具。重複一遍,請攜帶防毒面具。
「這是我父母親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傑克回答。蓋捨身體微微前傾,大概又想挑起報酬的話題。如果是這樣的話,滴答嚴厲的臉色顯然改變了他的想法。他決定三緘其口,坐了回去。
「這沒有用的,如果它的設置正好符合你自己身體的頻率。」滴答說道。他那種尖銳輕蔑的腔調像極了傑克的父親,尤其是當他不願意別人知道實際上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的時候。滴答瞥了布蘭登一眼,傑克明白他正在考慮委派這個羅圈腿矮個兒去充當試驗品。接著滴答放棄了這個想法,重新攫住傑克的視線。「如果這玩意兒電著我,我的小朋友,你就會在三十秒內被你自己的身體悶死。」
地道頂下面幾寸的牆面上有許多狹窄的通風網格,清新乾燥的空氣就從這裏流出來。其中有一些掛著幾條藍灰色的青苔莖須,但是大多仍舊十分乾淨。每隔幾個通風網格就標有黃色箭頭,旁邊還有一個看上去像小寫「t」的符號,箭頭正指向傑克與蓋舍奔跑的方向。
「我不知道。也許我們需要找到最近的長須精靈問問路,啊?」
但是大多機器都已經啟動,運轉良好。幾個世紀都沒有動過的指針突然跳到綠色標記位置,巨大的鋁合金柱面開始轉動,把存儲在晶元上的數據傳送到再次醒來、準備接受輸入的記憶庫中。數字錶盤顯示的信息林林總總,從西河領地的含水層水壓數據一直到寄河盆地核電站的可用電力數據都包含在內。此時數字錶盤一一點亮,紅綠光點排列成點陣。空中一排懸球開始閃光,輻射出多束光柱。而發電機低沉的嗡鳴從他們腳下、身邊、頭頂——每個角落傳來,慢轉渦輪引擎終於從長期的休眠中醒了過來。
傑克若有所思地望著羅蘭。「我的那本書上說謎語是今天仍然存在的最古老的遊戲。我是說,在我們的世界里。而且以前猜謎的確是非常嚴肅的事,不僅僅是玩笑而已。人們有時會為了它喪命。」
「給我。」蓋舍一把搶過紙片塞回頭巾,然後迅速把這塊黃布重新裹在頭上。他用拇指按住對話鍵。「滴答?你還在嗎?」
「謝謝。現在試試這條:什麼躺在床上又站在床上?/先是白色后是紅色/變得越胖老太太越樂?」
讓這個躺在地板上的巨人抬起頭的並非話語中的威脅,而是說話人這種洞穿一切的輕蔑語氣,那種彷彿能夠看透他所有心思的語氣。他慢慢抬起頭,劇痛啃嚙著他——感覺上就像鐵鎚一般的重物在他的腦子裡橫衝直撞,劈開了條條血路。他長長地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感覺右臉上傳來一陣瘙癢,就好像一打蒼蠅叮在那裡血淋淋的創口上。他好想趕走那些蒼蠅,但是他知道必須用兩隻手支撐自己的身體。
蘇珊娜舔了舔她豐|滿的下唇,強壯的手指插|進埃蒂的頭髮,用力一拉。很疼……同時感覺奇妙。「我就說我會贏你的,白小伙。」她沙啞地說。
一幅屏幕上顯示出一個虎背熊腰的巨人正把男男女女扔進一台濺滿血跡的類似於壓模機的機器里。這已經夠恐怖的了,但是更糟糕的是,受害者們自動排成一列順從地等待受刑。黃頭巾緊緊扎在劊子手的頭上,打結的地方就像馬尾辮一樣在耳後甩動。他抓住一名老婦人高高舉起,耐心地等待不鏽鋼金屬塊清掃乾淨壓模機好讓他把人扔進去。老婦人沒有絲毫掙扎;事實上,她看上去竟然在微笑。
「你能站起來嗎?」
「那你有沒有早回家過,羅蘭?」蘇珊娜問。
離他們很遠的上方,巨型的發動機開始啟動。過了一會兒,沉重的摩擦聲響起,同時刺眼的橙色探照燈在他們身上傾瀉而下。此刻傑克終於看清傳送帶停止的地方:上面是一個狹窄的自動扶梯,直通橙色光源的方向。
你只需足夠的粘東西
粘住你牛仔褲上的破縫隙
我說呀,呀……
「奧伊—奧伊!來—來!」貉獺邊回應邊快速地沿著鋼纜挪過來。正當他差點兒就到傑克身邊時,突然一陣大風刮過來,索橋一晃,奧伊慌亂地伸出爪子想抓住鋼纜,卻撲了個空,屁股撲哧滑了出去。他努力伸出前爪想抓住一樣東西,卻什麼也沒抓到,兩條後腿就在空中亂蹬。
「你呢,大男孩兒?你怎麼樣?」
滴答伸出兩根手指,捏住他的鼻子惡毒地擰了一下。「你聽懂我說的了嗎?」
走廊沿路下去的一間房間里傳出爆炸,他們腳下的地板跟著震動,隨後傳來陣陣驚慌失措的喊聲。跳動的燈光與刺耳的警鈴聲瞬間彷彿消失,不一會兒又回來了。一小簇苦澀辛辣的黑煙從通風口飄出,奧伊被嗆得打了個噴嚏。
「真的?怎麼會有人學習謎語?」
「你們必須先讓我啟動起來,而且我是倒著啟動的,」他陰沉地說。「又是個謎語,對不對?」
「這還用說!」他輕聲回答。「我們這兒碰上的是個發瘋的天才,喜歡猜謎語,住在電腦控制的單軌火車裡,跑起來超過風速。歡迎光臨《飛越瘋人院》幻想版。」
「好吧,那麼你覺得文思頓舞著那把天殺的長矛想對我怎麼樣?」埃蒂反問。他忿忿地發現這個女人實際上已經讓他對所做的事情感到愧疚。「為我修鬢角?」
「這棟建築真讓人受不了,居然忘記了殘疾人通道!」埃蒂提高聲音,以免被雨聲、雷聲蓋住。
「沒錯。不過她也說已經七、八年沒聽見過了,而泰力莎姑母則說已經十年了。你怎麼想,傑克……傑克?回過神來,嘿,回過神來,小兄弟。」
他看了看蘇珊娜,蘇珊娜瞪大眼睛回看向他,驚恐的模樣就像聽到床底下有什麼東西在動的小姑娘。
「沒錯兒。」埃蒂回答,嚴肅的眼神掃過剩下的陴猷布人。
傑克尖叫著坐直身體,雙拳在空中胡亂揮動。蓋舍毫不費力地躲過了傑克的拳頭,同時伸手撐在傑克的腋窩把他拉起身。傑克站起身,像醉漢一樣前後搖晃。他現在已經不會抵抗,甚至已經無法思考,惟一確定的就是他身上每塊肌肉都在疼痛,手上的傷口就像落入陷阱的困獸一般拚命嚎叫。
你們這種態度,蘇珊娜暗忖,會讓你們的麻煩再延續起碼一千年,蜜糖。
傑克的眼神又瞟向那處通風口。他剛才看見的東西還在那兒,不是他的想像。兩隻鑲金邊的眼睛正躲在鉻合金的通風網格後面。
「聽懂了!」傑克大叫起來,蓄滿疼痛與恐懼的淚眼重新轉回滴答的臉上。他想回頭再看看那塊通風口,非常想證實他剛剛所見並非是他驚嚇過度的大腦產生的幻覺,但是他不敢。他害怕別人——滴答老人自己,比方說——也會順著他的視線然後發現他剛剛所見的。
沒有回答……這時微弱的粉色按鍵再次亮起。「目前很好,」小布萊因輕聲說。「但是你們必須小心……他很狡猾……」
「他已經是具行屍走肉,這種人根本不需要虛張聲勢。」羅蘭的聲音已經非常冷靜,但仍舊流露出苦澀與痛苦。「我知道這樣的事情會發生,要是我們能早一點發現這傢伙,那時我們還在手雷射程之外,我們還有機會阻止他。但當時傑克滑下去,而他已經靠得太近。我猜他以為我們帶過來這個男孩兒就是為了付買路錢。該死!該死的運氣!」羅蘭憤怒地直用拳頭猛砸自己大腿。
淚花從傑克眼中迸出,他張開雙臂,奧伊立即蹦進他的懷抱,讓傑克擁抱住自己。
滴答鬆開傑克的鼻子,鼻血立刻流下來。「你早該這樣回答我,就不會受這麼多痛苦了,傑克·錢伯斯……但是至少現在你已經明白我們這裏的規矩了,對不對?」
「謝謝你來救我。」
「快過來!」羅蘭大叫。「風越來越大了!快,傑克!」
「不要考驗我的耐心。所有通向外面的門都已經關閉。薊犁也不復存在。槍俠一族早已死光。現在回答我的問題:你們是誰?這是你們最後一次機會。」
羅蘭站起身。「奧伊——去找傑克。」
埃蒂搖搖頭。「你呢?」
傑克的喉嚨已經腫起來,像砂紙一樣乾澀,他感到一陣陣刺痛。「聽起來很好。」他輕聲說。
「當它是個罐子的時候。如果你們真想讓我帶你們去什麼地方。你們可得發揮得更好。你們能想出更好的嗎?」

30

「瞧,」陌生人用他的——或它的——具有穿透力的聲音輕嘆道。「終於我們能聽見我們自己的思想了。」
羅蘭思索了一會兒,進入腦海的是庫斯伯特最喜歡的一則謎語。「好吧,布萊因,」他說,「我告訴你。什麼東西善良勝過所有神,邪惡勝過裂足老人?死人總以它為食;活人吃它能長壽。」
「你不會的!」滴答暴戾地尖叫。
走到一半時(羅蘭和蘇珊娜已經到達對過混凝土橋面重新接上的地方,正注視著其他人),傑克回頭張望,心卻倏地沉下半截。他們剛剛討論如何過橋時恰恰遺忘了一名隊員。奧伊還停留在走道橋大洞的另一頭,身子蜷縮、一動不動,明顯被嚇壞了。他的鼻子湊在缺了混凝土路面、只剩下生鏽的暴露在外的鋼纜的裂洞邊緣,聞來聞去。
傑克感覺自己幾乎要陶醉在這對深邃的綠色眼眸中。儘管滴答老人抓得他並不特別緊,他還是感覺透不過氣來。他聚集了所有力氣試圖擺脫這個金髮巨人對自己的控制,不自覺地脫口說出瞬間迸入腦海的字詞。
羅蘭把它放了下來,奧伊立即伸長脖子嗅著鋼地板,朝地道盡頭跑去。羅蘭聽出現在連他的呼吸都是傑克—傑克!傑克—傑克!的節奏。他取出手槍,緊跟上去。
埃蒂隱約可以感到頭頂受驚的鴿群還在漫無目的地繞著搖籃打轉,其中一些一頭撞上石柱,旋即跌落摔死。
「我也是,蜜糖。」蘇珊娜說。
羅蘭沉思地看著傑克。「你為什麼說我們必須?是卡嗎?因為,傑克,你必須明白你對卡並不完全理解——它需要人窮盡一生來學習。」
「還不用擔心,」羅蘭平靜地說。「像蓋舍這樣的人很少會對自己的爆炸物大意。」他們走到橋末端的收費站,羅蘭在斜坡頂端停了下來。
傑克雙手向後亂抓,但是什麼也沒抓住。蓋舍的手指深深陷進他的喉嚨里,毫不留情地想置他于死地。他眼前的世界開始變成灰色,灰色很快變成紫色,紫色變成了黑色。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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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娜瞥了一眼,點點頭。埃蒂推著她穿過市中心廣場,向石龜大街走去。街道兩邊懸挂的屍首散發出一種干桂皮的氣味,讓埃蒂的胃部抽搐……卻並非因為噁心,反倒是因為那種味道相當宜人——是那種小孩子喜歡撒在早餐吐司上的香甜調味料的味道。
「天哪!」傑克非常驚訝。
一瞬間蓋舍非常驚訝……接著他咧嘴笑起來,再次表現出他那種危險的幽默。「什麼?那我就抓住你的腦袋當作敲門磚,」他說。「我不知道這樣能不能說服滴答老人讓我進去——因為他還在緊張你那個強悍的朋友,還在緊張——但是起碼看見你腦漿四濺我心裏會很滿足。」
傑克開始解釋,同時用盡全力抑制自己不再向通風口方向瞥去。

11

如果羅蘭發現了電線絆網——顯然這個比後面那個要難以辨認得多——真的有可能他沒有發現噴泉嗎?傑克覺得還是有可能,但是這講不通。更有可能的是羅蘭故意觸動機關讓噴泉砸下來,欺騙蓋舍,也許就是為了讓他放慢腳步。傑克並不相信羅蘭能夠繞出地下迷宮一直跟蹤他們——全然的黑暗肯定會影響槍俠的跟蹤能力——但是一想到羅蘭也許並沒有因為試圖守諾救他而喪命,傑克就忍不住在心裏歡呼。
「為什麼?」她尖銳地問那個滿臉血跡的胖女人。「你們為什麼這樣做?」
「放下槍,夥計,」扎著黃頭巾的男人說。他的口音非常重,幾乎讓人不明白他在說什麼。「放下槍,我親愛的夥計。你們都有武器,唉,這不用說,但這回你們輸定了。」
羅蘭在樹林邊停下腳步,扭過頭對埃蒂與傑克輕聲說,「待在這兒別動,我們先過去看看,沒問題我就給你們手勢。」說完他抱著蘇珊娜走向密林中光斑點點的樹蔭,而埃蒂與傑克仍舊站在陽光下目送他倆。
傑克不解地掃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該對你怎麼說,羅蘭,」埃蒂說,「但我可極度厭惡被蜜蜂叮著。」
傑克的眼角瞥見有東西在動。儘管他不敢抬眼看上方的通風口——他的一舉一動可逃不過滴答老人的注意——他知道奧伊回來了,正從網格後面看下來。
蘇珊娜回憶起她父親是個頗為憤世嫉俗的人。以前她問過他是否相信天堂有上帝控制著人類的一切。呃,他當時回答,我認為這事兒是一半對一半,奧黛塔。我確信有上帝存在,但我覺得如今上帝和我們已經沒有任何聯繫了,我相信自打我們殺了他的兒子以後,他最終想通了,他對亞當和夏娃的子女無能為力,終於決定洗手不幹了。聰明的傢伙。
傑克點點頭。「我想能吧。」
「這是一個報警系統。」他說。接下來,儘管他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寸理智都尖叫著反對,他還是強迫自己伸出右手,大拇指按住說話/收聽鍵。
「我想我不大擅長這個。」

27

這堆搖搖欲墜的垃圾的左半邊露出甬道狹窄黑暗的入口。他們快到時,蓋舍把手裡的綠色手雷向後扔出去。「最好俯下身,親愛的小寶貝!」他大叫,然後歇斯底里地尖聲笑起來。片刻之後一陣巨大的爆炸震動了整條大街,一輛泡狀跑車被炸向二十英尺高的空中,然後車頂著地砸了下來。一連串的石塊從傑克頭頂呼嘯飛過。突然什麼東西砸中了他的左肩,他一個踉蹌,要不是蓋舍拉起他,他肯定就跌下去了。等爆炸平息,蓋舍迅速拖著他奔進碎石堆里的狹窄入口。他們一進入逼仄的通道,陰沉的暗影就延伸過來,瞬間把他們吞噬。
「埃蒂?」
從陰影處垂盪下來一根粗鉻銀鏈,上面吊著一塊指示牌。

18

奧伊立刻轉身,鼻子貼地地迅速向小巷深處跑去。羅蘭跟在後面,偶爾抬起眼看看奧伊,大多時候低頭緊盯著破舊的地面,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一隻像十月的馬蠅一樣胖的蜜蜂從蘇珊娜頭側慢慢飛過,把她嚇得向後一縮。
薊犁的羅蘭身披金甲站在剌德搖籃的頂端。
他但願時間可以重來,能再殺死蓋舍一次,這個想法又讓他想到另外一個問題。
「奧伊在哪裡?」
「你們發動了核戰爭,是不是?」他問道——幾乎是控訴的語氣。「這些你們喜歡談論的中土先人……他們直接把自已送進了地獄。不是嗎?」
「快停下!」蘇珊娜叫道。「停下!停下!快停下!」
羅蘭點點頭,看向傑克。「你還好吧?」
「你們為什麼非得去找布萊因?」其中一個人問道。「他停在搖籃已經安靜了好久——許多年了。他甚至已經停止說話與大笑。」
與此同時,羅蘭與蘇珊娜都在苦思冥想。「肯定和愛情有關,」羅蘭說。「一扇門,敬愛。什麼時候敬愛不是敬愛……唔……」
「或者是槍俠的靴子,安德魯?」陌生人問,咯咯笑了起來。
「梅西說過還有另一輛。」蘇珊娜提醒他說。
當這群人瞥見坐在輪椅里的蘇珊娜和單膝蹲在前面的埃蒂時,他們大聲喊道——殺死戈嫘人!殺死他們倆!他們殺死了拉斯特!上帝要奪去他們的眼睛!為首的那個男人腰上圍著一塊蘇格蘭格子布,手裡狂亂地揮舞一把彎刀(彎刀差點兒把他後面一個胖女人的頭割下來,如果不是她躲得及時的話)向前衝過來。其餘人興奮地高呼著緊隨其後。
他看見了匣子,慢慢推她過去。柵欄圍住整個搖籃,匣子就安裝在柵欄中央一扇緊閉的門旁。柵欄垂直的欄杆看上去像不鏽鋼質地,門上的垂直欄杆則像飾鐵鑄成,底部則埋在地上的鐵洞里。他們倆都沒有辦法鑽過柵欄,埃蒂發現,每根欄杆之間寬不過四英寸,甚至連奧伊擠過去都不容易。
胖女人看著蘇珊娜,彷彿她是天字第一號傻瓜。「為什麼?這樣那些藏在機器里的魔鬼就不會驅使已死的魂靈——陴猷布人和戈嫘人——從街上的大洞里鑽出來吃我們了。傻瓜都知道這一點。」
埃蒂舉起魯格槍,對準吉夫斯的前額。「我們要去,」他說,「如果你們不願意步你們喪命同伴的後塵,我建議你們最好停止廢話抱怨,立刻領我們過去。」
其中一隻畸形的白蜜蜂笨重地飛過傑克的腦袋,傑克一臉厭惡地趕緊避開。
傑克抓住鐵蓋用力拉,但並沒有用盡全力。蓋舍帶領他跑過的巷道迷宮已經夠糟的了,但起碼他還能看見方向。而這座城市的地下世界卻根本無法想像,那裡的黑暗只會讓一切關於逃跑的夢想變得完全不可能,所以除非迫不得已,他可不打算去探個究竟。
傑克猛地鬆開護欄,向他撲過去,腦子裡惟一想的就是奧伊鑲金邊的眼睛。
傑克搖搖頭。
北方中央電子歡迎您
來到剌德搖籃
←東南方(布萊因)
西北方(帕特里夏)→
埃蒂朝輻射四方的馬路眺望過去,看見更多掛著擴音喇叭的鋼柱。其中一些已經倒塌,但是大多仍舊屹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一根鋼柱上都掛著一圈屍首。這幅景象簡直就像是一小群死屍組成的軍隊守衛著這塊位於「第五大道」盡頭、輻射出四條馬路的廣場。
「嘿,沒問題。」傑克立即回答。他甚至在微笑。
這些警報裝置當初的確是為了向早已死去的剌德市民發出空襲警報用的(而且近一千年來甚至沒有再測試過)。現在警報聲席捲全城,所有燈光全部亮起,和著警報有節奏地閃動。地上的陴猷布人、地下的戈嫘人同時都以為他們一直害怕的末日終究降臨。戈嫘人認為是災難性的機器大崩潰;而陴猷布人則始終堅信城下的機器里住滿有一天終究會起來向所有活人復讎的鬼魂,也許他們的想法與真正發生的情況反倒更接近。
他的右手終於從身後伸出來,與此同時,埃蒂意識到他們倆眼前的這個並不是一個小孩兒,而是一個畸形侏儒,他的童年早就是遙遠的過去。他臉上那種讓埃蒂起初誤以為是孩童興奮的表情實際上卻是冷酷憎恨與狂熱憤怒的混合體。侏儒的臉頰、眉毛上布滿被羅蘭稱做「娼妓花」的膿瘡,已經流膿變色。
一……二……三……四。停頓。然後又伸出爪子輕輕地敲了兩下,又短又輕:五、六。奧伊停了下來,垂下頭,像個正在冥思苦想超級難題的孩子,然後他的爪子在地上最後敲了一下,同時抬頭看著羅蘭叫道。「傑克!」
等他們一進入發臭下水道的黑暗中,蓋舍就放慢了腳步。傑克並不認為是黑暗的原因;蓋舍表現出對每個彎道和岔口都爛熟于胸,就如同他宣稱的一樣。傑克相信這是因為眼前這個綁匪得意洋洋地認為羅蘭已經被落下的陷阱砸得稀巴爛了。
說話與大笑?埃蒂看了看蘇珊娜,她也看過來,聳聳肩。
傑克沒有回答,眼睛盯著圍繞大廳的通氣管末端的一個通風口。
羅蘭左輪槍的槍筒里砰砰射出幾枚子彈,爆炸聲在翦翦陰風中回蕩。子彈率先轟掉了最前面圍著蘇格蘭格子布的陴猷布人首領的腦袋,噴出的鮮血瞬間染紅了他旁邊差點兒被彎刀砍中的胖女人的菜色皮膚,她頓時驚惶失措地號啕大哭起來。其他人經過胖女人和死去的男人時個個都睜大眼睛、近乎瘋狂。
布蘭登向蓋舍衝過去,蓋舍迅速閃開,雖然他的速度還比不上滴答,但是也已經足夠快。他彎下腰從靴子里抽出一把刀,戳進布蘭登的手臂。
「不!」蓋舍的雙手緊緊重新按住頭巾,好像頭巾會自動飛走。「絕不!」
「一點兒不壞。相反,還挺不賴。柯特應該能猜出來,我相信……也許阿蘭也行,但這絲毫不會減損謎語的精妙。我剛剛犯了讀書時同樣的毛病:想得太複雜,反而與謎底擦肩而過。」
滴答沉默地盯著他看了好長時間,傑克沮喪地意識到這個金髮巨人正在判斷他是否在取笑他。如果他認為傑克剛才的確是在嘲笑,那麼他一路上受到的虐待與滴答老人將報復他的方式相比只不過如同撓痒痒。瞬間他非常想把滴答的思路引到其它方向——這是他此刻最想做的事。他開口說出他認為能夠奏效的話。
他媽的,這幫人已經忘記恐懼是什麼了,他暗想。快樂、悲傷、愛……也全忘了。估計他們住在煉獄的日子太久,已經根本沒有任何感情。
「是,」蒂麗迅速回答,眼裡的神采摻雜著恐懼與興奮。她彷彿難以自抑地舔著嘴唇。「你的確說過,許多許多次。我敢指天發誓。」
「我會來救你的,」羅蘭用同樣低沉的聲音說。
「大多都很巧妙。」蘇珊娜回答,同時緊張地望望埃蒂。
「我說過我會殺了你的,你這個狡猾的東西,」一個聲音在他耳邊低語,「而且我蓋舍一向言出必行。」
「你怎麼能那樣?」埃蒂質問。「你怎麼能讓那個神經病抓走傑克?」
「奧伊!心!傑克!」貉獺輕聲回答之後就匆匆消失在黑暗中。
布萊因的回答只是沉默……但是當鋼球開始沿走廊漂浮過去時,羅蘭與傑克緊跟其後。
深紅色的燈暗淡下去,粉紅色的那盞再度亮起。「快點兒,」小布萊因輕聲催促道。「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生氣……快點兒,否則他會殺了你們!」
「我能體會,親愛的。你可不用懷疑這點。」她轉身問羅蘭。「他們對他都做了些什麼?他的臉看上去就像被推土機剛剛碾過。」
引開他們,傑克——而如果有按鍵能開門,趕快靠近。
雖然口頭兇狠,但是蓋舍看著傑克的眼神中充滿真實的焦慮,傑克意識到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蓋舍也許並不怕死……但是他擔心被羞辱。
蓋舍起初有些憤怒……隨後一陣紅潮在臉上騰起。他閉上嘴,坐回附近一張椅子里。
埃蒂搖搖頭。「我一點兒概念都沒有。」
羅蘭的眼光投向愈發濃稠的黑暗中。「是的。我親眼見過這樣的事情。」他回憶起有一次猜謎節不是以頒發白鵝大獎告終,結果演變成一個頭戴鈴鐺帽子的斜眼男人胸口被|插了一把匕首、死在了泥地上。柯特的匕首。那男人是個游吟詩人、也是個玩雜耍的,當時他想作弊、要偷走裁判口袋裡那本書,書里夾著刻有謎底的樹皮。
「很好,小鬼,很好!」蓋舍開心地大聲吆喝。「你真是一頭好驢子!繼續拉——不要現在就放棄。」
從搖籃東南方的縫隙透過的白光在布萊因的車身上投射出一塊扭曲的長方形。在埃蒂眼中,車身看上去就像一頭粉紅巨鯨躍出水面——一頭全然安靜的巨鯨。
「是啊,」蘇珊娜平靜的聲音聽上去非常遙遠,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他們有足夠的時間互相殺戮,而看起來他們也沒有浪費一分一秒。」
屋頂上一塊不鏽鋼板突然滑開,裏面黑漆漆一片,好像有什麼銀色的東西在閃光。過了一會兒,一個直徑大約一英寸的鋼球從洞里掉出來,浮在空中。
「但是……但是……」傑克說不下去了。他的腦子已經被恐懼與迷惑轉暈,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儘力舔著嘴邊每滴水。
「首先,小鬼,你得告訴我什麼是雙極電腦和傳遞電路。」他冷酷地問。
「哎,」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兒男人回答。他身穿白色綢襯衫,一條黑色綢褲,看上去一副世紀初《笨拙畫報》中常見的大學教授形象。「應有盡有。」
眾神的飛盤遊戲,他邊想邊推著蘇珊娜繞過兩輛生鏽的舊汽車,這概念還真是誇張。
他們離開,留下這群漫無目的的蜜蜂在古老的樹林里繼續過著已經破碎的生活。今晚沒有蜂蜜。
羅蘭評估地看了他一眼,慢慢搖了搖頭。「你瞧,我懷疑這點。但是現在別理會了。我們走。」
他用胯部緊緊抵住傑克的臀部。「也許我還不會馬上就死。有句俗話不是說垂髫小兒好比美酒,黃髮老人沉醉其中?我們馬上就能好好享受了,不是嗎,甜蜜的小鬼?唉,那時天使都會歌唱。」
「上帝啊,」埃蒂說。「這些傢伙到底是些什麼人?」
他推著她向前走,當輪椅碾過莫德口中的死亡之線時,他們倆的身子同時一僵,都在擔心會被什麼古老的陷阱絆住,同時喪命。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埃蒂一直推著她來到廣場,當他們靠近通向搖籃的台階時,一陣冷風夾著細雨開始淋下來。
這回輪到她主動了。她的雙手放在他結實的臉頰上,拉低他的臉開始溫柔地親吻。當他輕輕把手放在她的胸上時,她嘆口氣,伸手覆在他的手上。
蓋舍抬起另一隻手,骯髒的手指指向傑克。「那個小鬼。把那個小鬼交給我,你們其他人就可以走了。」
他抱著他走過狹窄甬道,小心地跨過兩塊偽裝的鵝卵石,穿過懸在空中的剌德噴泉。等他們一到安全地帶,他就彎下腰放走奧伊,與此同時,鼓聲停了下來。
等他們走到屋檐下,埃蒂停了下來。他們回頭望去,搖籃廣場、烏龜大街和這座城市裡的所有景物都迅速消失在密密匝匝的灰色雨簾后。埃蒂心中並未存絲毫遺憾,畢竟剌德城在他的心靈記事簿里沒有添上任何一筆美好的記憶。
蓋舍推了他一把,傑克踉蹌地向前走去。如果不是滴答強壯的手臂扶住他的肩膀,他早就跌下去了。接著當滴答肯定傑克自己已經站穩時,他抬起男孩兒的左腕。原來是傑克的精工表引起了他的興趣。
屋檐下,雨聲變得模糊陰沉,甚至刺耳的雷電霹靂也被減弱。支撐整個建築的柱子半徑至少十英尺,頂端被陰影遮住,傳來鴿子咕咕的叫聲。
又一陣大風刮過來,索橋吱吱晃得更厲害。突然從傑克頭頂傳來砰的一聲——好像吉他琴弦因扯得太緊而砰地綳斷。緊接著一根鋼繩從最近一根垂直支架上掉落下來,差點兒擦著他的脖子。十英尺以外,奧伊悲慘地蜷著一團,眼光緊緊盯著傑克。
其他人默默旁觀。黑髮女人趔趄地向滴答走過去,邊粗聲喘著氣邊伸手握住刀柄。她的臀部撞到一盞落地燈,那個叫胡茨的瘦高個兒趕忙衝過去扶住落地燈。滴答自己一動沒動,他只是伸出一條腿懸盪在王位扶手上,懶洋洋地笑看著這個女人。
「對。雨一直會下到它自己厭煩,然後還會再惡毒地多下一點兒。也許會下上一個禮拜,甚至一個月。不過如果布萊因發現他不喜歡我們的模樣、決定噴火燒死我們的話,這跟我們就沒有什麼關係了。開一槍讓羅蘭知道我們到這兒了,蜜糖,然後咱們就四處瞧瞧,看看會有什麼發現。」
羅蘭搖搖頭。「我們就在這裏分開。我們不能把蘇珊娜帶到那個狗雜種去的地方,我們也不能把她一個人丟下。」
「但是——」
他咯咯笑起來,伸出手扶住奎克的肩膀,領著他穿過羅蘭與傑克幾分鐘前剛剛走過的艙門。
「別理會這些垃圾,」她的聲音只是微微顫抖。「我們想要的是火車——你覺得是哪條路呢?」
「我不懂——」傑克開口,與此同時他瞄見掛在椅背上的那把老式機關槍,再次想起那架墜毀的福克-沃爾夫戰鬥機。一塊塊記憶在他腦海中拼湊成形。「不是——我不是納粹。我是美國人。所有這一切在我出生以前很久就結束了!」
「我不會唱歌。」傑克氣喘吁吁地回答。他希望能聽上去比實際情況更像喘不過氣來的樣子,但他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但是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任何辦法都值得嘗試。
「好吧,你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那麼試試下一個——如果你想要的是謎語,你為什麼不直接說?」
埃蒂好奇地瞄了一眼角落那兒的石堆。近處的藤蔓散發出強烈的草藥味,苦得把他的眼淚都熏了出來,但是比起乾屍散發出的干桂皮香味,他寧願聞這苦味。藤蔓綠色的莖須一捆捆掛下來,形成一道道藤蔓瀑布遮住了一排原來的拱形入口。突然,一個人影從其中一道瀑布中鑽出來向他們疾衝過來。是個小孩兒,埃蒂發現,而且從身形判斷這小孩剛剛過了穿開襠褲的年紀。他一身小公爵方特洛伊的打扮,穿著古怪的白襯衫和絲絨短褲,頭上還系著許多緞帶。埃蒂突然有一股衝動想把手舉過頭頂、揮手大叫嘿嘿嘿,我們到剌德城了!
除了鴿群啪啪的翅膀聲,一片寂靜。在他的腦海中他又看見阿迪斯雙頰熔化,舌頭著火,絕望地尖叫。頸后的汗毛一簇簇倒豎起來。恐懼?還是電流聚集?
蓋舍看著他,一臉怨恨,接著伸手拽下汗透的黃頭巾。頭巾下面的腦袋幾乎沒有頭髮,只有幾撮像是刺蝟刺的黑髮掛在一邊,左邊太陽穴上面有一塊明顯下凹。蓋舍盯著頭巾裡層,然後從裏面抽出一張紙片。「上帝保佑胡茨,」他喃喃說道。「胡茨總是把我照顧得妥妥噹噹,妥妥噹噹。」
「你那本謎語書還在嗎?那本我聽說的謎語書?」

12

「它是不是死了,你說呢?看上去是死的。」
「明—明—明白了。」
他們走向飛機殘骸,長草刷刷掃在褲腿上。「看,」傑克說。「看見機翼下面的機關槍了嗎?那是一個空氣冷凝器的德國模型,二次大戰前出產的福克-沃爾夫型號機槍。我很肯定。可是它怎麼會在這兒?」
羅蘭指著索橋右面大約五英尺寬的斜面走道橋,那實際上是一段獨立的橋面,建在一些較小的混凝土石塊上,看上去由巨型彈簧夾固定在主橋支撐拉索上的副拉索——或者是粗鋼棍上。埃蒂仔細打量著最近的一個彈簧夾,畢竟他的性命很快就要全仰仗這件物事了。彈簧夾已經生鏽,但看上去還堅固,金屬上烙著「拉莫科鑄造」幾個字。埃蒂意識到自己已經區分不出這些字到底是高等語還是英語,這種感覺倒是很奇妙。
「今晚沒蜂蜜了,」羅蘭說。「我們從那個蜂巢里取出的蜂蜜也許很甜,但我十分肯定會讓我們集體中毒。」
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照做。那個臉上被濺了幾乎一品脫彎刀-格子布先生的血的胖女人說道,「你不應該殺死文思頓,先生——今天是他的生日,他的生日。」
「是的。」槍俠又抬起眼看了看懸在空中的大理石噴泉,接著仔細觀察路面尋找機關。他看見了兩個。也許鵝卵石的偽裝過去很有效,但那一定是很久以前了。羅蘭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對著奧伊上仰的臉說道:「我打算把你抱起來一會兒。不要大驚小怪,奧伊。」
傑克照做,蓋舍猛地打了他一下,傑克向後一仰,差點兒摔下去。
「讀來聽聽,」埃蒂說。「如果我猜不出,蘇珊娜也能猜出。我們倆可是舉世聞名的埃蒂·迪恩和他的猜謎皇后。」
「好吧,請原……諒我。」埃蒂回答。
「沒有——我贏了你……半步。」他努力使自己聽上去不像喘不過氣,但是發現幾乎不可能。
「我有許多名字,朋友,」聲音從帽檐的陰影中傳出,儘管聽上去很嚴肅,滴答仍能聽出話音下隱藏的笑意。「有人叫我吉米,有人叫我湯米;有人叫我漢迪,有人叫我丹迪;他們可以稱我輸家,也可以稱我贏家,只要他們別讓我來得太晚誤了晚飯。」
他們向右轉、向左轉、又向右轉。為了彌補視覺的缺失,傑克其他感官變得更加靈敏,他隱約感覺到周圍還有其它地道。有一陣子,古老機器的悶響增大,等他們再次靠近城市的地基時機器聲就漸漸減弱了。陣陣微風吹在他的皮膚上,有時暖有時涼。他們穿過交叉的地道時踩在污水裡的腳步聲噼啪迴響,同時傳來陰濕的惡臭。突然傑克又一次差點兒一頭撞上從頂部掛下來的金屬物體。他趕緊用手擊打過去,摸上去像是一個巨大的閥門輪。自那以後他邊向前跑邊把雙手平伸在胸前感覺前面的氣流。
羅蘭在傳送帶一旁走了幾步,調節到適當的速度后踏了上去。他放下了傑克,現在他們三個——槍俠、傑克和金眼貉獺——乘著傳送帶正迅速離開這個古老機器紛紛醒來的陰森地下世界。接著他們經過了一片看上去像檔案文件櫃的區域——一排排文件櫃排列得看不見盡頭。文件櫃都很黑……卻並非死寂,一種讓人昏昏欲睡的低沉嗡鳴聲從柜子裏面傳出來,而且傑克可以看見鐵板間的隙縫裡透出黃色的亮光。
「是啊——但這才是好笑的地方嘛,」埃蒂辯解道。「笑話同樣能讓你換個角度想問題。你瞧……」他看看羅蘭的臉色,乾笑兩聲,雙手一攤。「算了。我放棄。你根本不會理解。一百萬年都不會。我們還是瞧一眼這本見鬼的書吧。我甚至也會努力變得嚴肅一些……如果我們能先吃點兒晚飯的話,我是說。」
「水,」傑克呻|吟道。「求求你……太渴了。」
「我的肺快炸了,」當他們到達地道盡頭的門時,蓋舍喘著粗氣抱怨道。「這樣的差事對你生病的老朋友來說太過分了,太過分了!」他用拇指按住對話鍵,衝著通報器大叫道:「我抓到他了,滴答老人——如你所願的上等貨!甚至連根頭髮都沒掉!我不是告訴過你我行的嘛?信任蓋舍,我說,因為他誠實忠誠!現在快把門開開,讓我們進來!」
蘇珊娜厭惡地哼了一聲。「這條路通向地獄,羅蘭。本來我以為我們再也不需要用那該死的馬鞍了,但現在你最好還是再拿出來吧。」他點點頭,話也沒說地從背包里取出馬鞍。
他驚惶地瞄準下面的部位,巨響從施邁瑟式機關槍點40口徑里發出,儘管只打了五、六發子彈,但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槍聲幾乎震耳欲聾。一根燈管爆裂,竄出橙色的火焰。滴答老人左膝蓋的緊身皮褲被打出一個洞,深紅色的血跡立刻蔓延開來。滴答的嘴巴張成驚訝的Ο字形,這個表情比任何言語都要清晰地表達出他此刻的心情。就他所知,滴答應該永遠長壽快樂,只有他開槍打別人,沒有別人打他。瞄準,有可能,但是真正打中?這個結舌的詫異表情彷彿在說一切根本不應該發生。

40

「會的,」羅蘭回答。「如果我們仍舊沿著光束的路徑,我們一定會從搖籃那頭出來。」
「太重了——」傑克剛開口海盜就一把捏住他的喉嚨,硬生生把他提起來與他的臉面對面。長時間的奔跑為他的雙頰染上兩團淡淡潮濕的紅暈,也讓深陷在皮膚里的膿瘡變成了噁心的黃紫色。開放的瘡口已經感染,不斷流出膿血。蓋捨身上散發出一股惡臭,倏地鑽進傑克的鼻孔里,緊接著他就被卡住了喉嚨,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如果它對我說話,我也許都會瘋掉,埃蒂思忖。
「好吧,」蘇珊娜說。「你們倆現在就走吧。
蘇珊娜的視線從通話機匣移向埃蒂。「它到底在說什麼?」她輕聲問。
「哎。讓我們趕緊和他們這邊做個了斷。」她的眼光在蘇珊娜和埃蒂身上逡巡一圈,嚴厲的眼神同時也難掩困惑。「上帝會詛咒我的眼睛,誰讓我最先看見你們倆呢。上帝也會詛咒你們帶的槍,它們永遠都是我們所有麻煩的源頭。」
蘇珊娜連開三槍,每槍都命中一人,但這並沒有放慢陴猷布人向前沖的步伐。
算了吧——你就像羅蘭說的,已經與謎底擦肩而過了。
「這是什麼,蘇希?」
「把刀放下,蓋舍,」滴答理性地勸說。「你按我的要求帶來了男孩兒;如果有人要受到懲罰,那也是胡茨,不是你。只要讓我看——」
「傑克?」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她的回答帶著一種令人迷惑的尊嚴。
「小心點兒,槍俠。」一個很小的聲音像炎熱夏日里的一陣清風似的飄過來。布萊因的聲音從每個揚聲器里傳出,但是這個卻僅從他們頭頂的揚聲器里傳來。「小心點兒,紐約的傑克。別忘了這裡是抽屜。慢慢離開,一定當心。」
「別碰他,」傑克把奧伊抱得更緊。「這不是他的錯。是我的錯,我把他忘了。大風把他颳了下去。」
陌生人又碰碰他的臉,可這回劇痛如霹靂一般擊中安德魯·奎克的腦子。他痛呼出聲。
蘇珊娜沒有看見他的臉,相反她全副精神注意到他慢慢抽出的右手以及手上拿著的那個暗綠色的球。她需要看見的就是這個。羅蘭的手槍砰地響了一聲。侏儒中彈,向後仰跌在了人行道上,同時嘴裏發出疼痛、憤怒的尖叫。他鬆開了手雷,手雷在地上彈起,然後朝著他奔出來的拱形入口方向滾過去。
擴音喇叭……弔掛的屍首……鼓點聲。剎那間她明白這些東西怎麼會湊在一塊兒,就如同她理解不是騾子或馬而是牛拉著載滿貨物的貨車經過河岔口駛向吉姆鎮。
「再見,滴答。」傑克說完再次扣動施邁瑟式機關槍的扳機。什麼也沒發生。傑克不知道是沒子彈了還是什麼地方被卡住,但是已經沒時間考慮。他向後退了兩步,結果被那張滴答老人用做王位的大椅子擋住了退路。他還沒來得及側身躲到椅子背後,滴答已經一把抓住他的腳踝,另一隻手摸向齒問的刀子。被挖出來的左眼就像一塊薄荷果凍掛在他的臉頰上,而盯著傑克的右眼噴出的全是失去理智的憤怒。
「帶我們去搖籃,」蘇珊娜說,「帶我們去找布萊因。」
顯而易見的是蓋舍現在需要稍息片刻喘口氣。他弓著背站起身,雙手撐在綠褲子的膝蓋部位,氣喘吁吁,每次呼吸都帶出噓噓哨音。他頭上的黃頭巾滑歪到一邊,而那隻沒瞎的眼睛就像廉價水鑽一樣晶亮發光。白絲眼罩起了皺,布滿臉頰的膿瘡十分可怕,膿水還在不斷向外涌。
傑克點點頭,悠悠地說:「布萊因是災難,但是我們必須上這趟火車。而這座城市是我們能上車的惟一站點。」
「不用擔心我。」
蓋舍揮揮手,威脅道:「快跑,小夥計,在我自己的眼淚流下來之前……你的老夥計可是非常多愁善感,可以這麼說,當他悲傷難過起來,只有扇人耳光才能讓笑容重回他的臉上。快跑!」
他們繼續向前跑去,腳步的回聲一直如影隨形。大約跑了十到十五分鐘,傑克看見前面兩百碼左右有一個防水艙口。等他們靠近,他看見艙口外面伸出一個巨大的鐵鑄圓形閥門,右邊牆面上安著一個對話通報機。
羅蘭指著廚房另一頭,艙門後面有繼續延伸下去的走廊。「可以從那裡出發。」
他鬆開對話鍵,不耐煩地盯著門。圓形閥門紋絲未動,相反通報機里傳出一個平板拖沓的聲音:「密碼是什麼?」
「瞧你幹了什麼!」蒂麗尖叫。
沒有電流的聲音;沒有致命的藍火躥上胳膊。甚至沒有任何表明這個鍵還連接的跡象。
「我想你坦白告訴我們所有的故事,從頭到尾,從薊犁開始。你怎麼長大,那裡又怎麼滅亡。我還想知道你是怎麼知道黑暗塔的,而且你為什麼開始追尋它。我也想知道你的第一批朋友,他們到底怎麼了。」
與此同時,滴答把玩起精工表的鬆緊錶帶,一臉敬畏之情。他撐開錶帶,然後放手讓錶帶彈回,又撐開,又放手讓錶帶彈回。他把錶帶套在一束頭髮上,然後邊大笑邊鬆開錶帶夾緊頭髮。最後他把手腕伸進錶帶,把手錶一直套在上臂。傑克覺得他這個紐約的紀念品套在那裡十分古怪,但什麼也沒說。
「對,」羅蘭回答。「你也非常聰明,布萊因。」
「布萊因就這麼完蛋了,」埃蒂說。「難怪他們再也沒聽見它。肯定是在過河時支柱坍塌,它也跟著一頭栽了下去。情況發生的時候它一定正在減速,否則它會飛出去,在更遠的河岸砸出一個炸彈爆炸似的大坑。呃,它還沒毀掉時肯定是件不錯的東西。」
人影背後,城市襯著漸暗的天色顯得詭異、清晰。埃蒂的視線越過河對面雜亂無章的磚樓——早就被搶劫的人偷光挖空的倉庫,對此他毫不懷疑——落在陰森的空地與石城迷宮上,他第一次認識到那些關於希望與幫助的白日夢有多麼錯誤,多麼愚蠢。現在他看見了破裂的樓面與屋檐;現在他看見了檐口與空窗戶上亂蓬蓬的鳥巢;現在他讓自己真正去聞這座城市,不是他母親從扎吧飯店帶回來的飯菜那種讓人垂涎欲滴的香味,而是那種破床墊著了火,悶燒了一會兒再用污水撲滅之後發出的惡臭。他突然明白了剌德,完全明白了。這個趁著他們沒注意偷偷接近的滿臉獰笑的海盜也許就是住在這座滿目瘡痍的死城裡的睿智長須精靈。
大道的路況非常糟糕,其它像支流匯聚進來的條條小路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們離索橋更近時,卵石路面換成另一種在羅蘭看來像是金屬、其他人看來像是瀝青的路面。路面狀況還比不上之前的卵石路面,年久失修、磨損嚴重,估計自從最後一次保養后還有大量馬匹貨車通行,這個是破壞的主因。路面上碎石參差,走起來都很困難,如果想在上面推蘇珊娜的輪椅就簡直荒謬了。
「去……看看……回來。你明白了嗎?不要讓他們看見你。只是過去看看,然後就回來。」

7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親愛的。」她明顯也被嚇壞了,但是她的頭仍舊倔強地斜向一邊,他慢慢開始欣賞並愛上的就是這個姿勢。他環抱住她的肩膀,彎下身開始親吻她。周遭的環境與欲來的風雨並沒有妨礙他徹底深吻。當他最終抽身離開時,她晶亮的眼睛仔細在他臉上搜索。「哇!這是幹什麼?」
「埃蒂,幫幫我!」
埃蒂與蘇珊娜對布萊因搖籃的空曠驚嘆不已,與此同時雲層裂開,瓢潑大雨從天而降。
他們進入這個區域——傑克把它稱做交叉發射區——幾個小時以後,混凝土大堤從路邊消失,同時一打公路岔道像蜘蛛網似地從四面八方匯聚,視野再次變得開闊……但這個事實並沒有讓任何一個人感到欣慰,儘管也沒人大聲說出口。十字路口處又掛著另一盞交通燈,這回的形狀對埃蒂、蘇珊娜和傑克來說都很眼熟,只不過原來應該有的四塊鏡片玻璃早就已經碎了。
「噢,我一直在想我自己很渴,就把你給忘了!」滴答大叫道。「這樣太慚愧了,上帝詛咒我的眼睛!但是,當然,看上去太好了……而且的確很好……清涼……透心……」
蘇珊娜的手鉗住自己的喉嚨,彷彿要勒死自己。她的雙眼蓄滿恐懼,但是並不是失卻神採的獃滯;相反透出清澈的瞭然。也許她自己的親身經歷令她能夠理解這個聲音——當時在同一個身體里,蘇珊娜被好戰的黛塔和奧黛塔排擠到一邊:這個童稚的聲音讓他們倆都非常吃驚,可她寫滿痛苦的眼神說明這對她來說並非全然陌生的概念。
「聽上去像是蜜蜂。」蘇珊娜說。
在這片洪荒曠野之中,他正站的一條廢棄大道上,跟前是座某個驚人的失落文明留下的城市,耳朵里聽見的是搖滾樂的鼓點聲……一切都太瘋狂了,可是難道這會比那個會叮地一聲掉下印著「行」字的小綠旗的交通燈更瘋狂嗎?會比在這裏發現一架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德國戰鬥機殘骸更瘋狂嗎?
「好吧,蓋舍,」他語氣平靜。「紙片上寫的詞是:慷慨。」
「對不起,但時間有限,你已經開始聽上去像報廢的錄音機了。安德魯,我坦白說:你想不想殺死那個開槍打你的小鬼?更別提他的朋友,那個把他帶到這兒的強悍的傢伙——他,尤其是他。甚至那個挖掉你眼睛的畜生,安德魯——你想不想?」
突然他們頭頂射出兩道明亮的橙色探照光,將空曠的搖籃全籠罩在奪目的亮光中,讓陰影失去藏身之處。幾百隻鴿子被驚起,從高處的鴿巢中沒頭蒼蠅似地向空中衝去、又俯衝下來。
「你錯了!我們的確來自紐約!我們從海灘上的門進來,就在幾個星期以前!」
「當心,小傢伙!」蓋舍輕聲說。「一定得當心!」
「而且,」傑克抬頭看著頭頂上的揚聲器說道,「書的謎底全沒了,謎底頁被撕掉了。」他靈光一閃,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說。「但是它們全在這兒。」
「即使是我,」埃蒂說。「比如說,一個死嬰怎麼過馬路?」
「哎,我的夥計!」蓋舍張大嘴低哼道。僅剩的幾顆牙從慘白的牙齦中戳出來,就像腐朽的墓石。「哎,我的小鬼!趕快走過來。」
他們過來的路上有樣東西重重地砸了下來,估計是被鼓點的巨大震動震下來的。現在羅蘭能夠看見掛著擴音喇叭的鋼柱,彷彿古怪的長頸動物似的從垃圾堆里探出頭。
「你們不需要跟我們一起進去,」蘇珊娜突然提議道。「只要我們能看得見目的地就行,剩下的路我們自己走。」
羅蘭做了手勢,其他人也跟上來。大家都盯著蜂巢,一言不發。蜂房並不是規則的六角形,而是形狀、太小各異;蜂巢本身看上去正在怪異地融化,彷彿有人在上面放了一盞噴燈。懶洋洋爬著的蜜蜂居然全身像雪一樣白。
六個戈嫘人……還有傑克。
滿臉血跡的胖女人身旁站著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者,他頭戴一頂看起來似乎是世上最古老的圓頂禮帽,穿著一條邊腳已經磨破的卡其布短褲。他向前踏了一步,優雅的神情讓他暗裡的輕蔑變成了銳利的刀鋒。他開口道:「你錯了,槍俠女士。剌德城底藏著許多機器,裏面住滿魔鬼——他們是惡魔的靈魂,憎恨所有活著的人。他們具有強大的能力,可以喚醒死人……在剌德城可是有無數的死人能被喚醒的。」
傑克脫掉鹿皮鞋,輕巧地踏上羅蘭雙手擺成的馬蹬。身後響起奧伊嗷嗷的尖叫,儘管羅蘭不知道是興奮還是警告。
「帝國大廈!紐約證券交易所!世界貿易中心!康尼島的熱狗腸!無線電城音樂大廳!東村——」
「但是他們為什麼這樣做?」傑克問道,他整整一天什麼也沒吃,但仍然感覺想吐。「為什麼?」
埃蒂點點頭,但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怦怦作響。走道橋鋼纜暴露在外,看上去就像一節節鋼條接起來的管子,高出橋面約四英尺。他腦海中浮現出他們過橋的畫面;雙手抓緊護欄、雙腳踏在鋼纜上、弓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側身移動,同時橋面還像微浪中的輪船一樣輕輕搖晃。

24

「是我清了清嗓子,布萊因,」埃蒂回答。他咽了口口水,抬起胳膊擦掉額頭上的汗。「我……他媽的,不怕羞老實說,我現在害怕得要死。」
「點單。」他低喊出聲,又想了一會兒,覺得謎底肯定讓自己無意中給撞上了——兩個形容詞都非常契合。高單子指的是盛宴;矮單子指的是飯店裡的快餐——漢堡包、金槍魚三明治什麼的。可是問題是盛宴和金槍魚三明治都不會和我們說話,一同做每個遊戲。
「滴答老人說過有成千上萬的電腦,」傑克說。「看來他說得沒錯。上帝,看哪!」
儘管這樣,每到岔口他還是會停下來希望能更加確定。而每次他停下來,奧伊都會扭回頭髮出不耐煩的低吠,彷彿在說,快點兒!你難道想跟丟他們嗎?他注意到的記號足足有三次——一條腳印、傑克襯衫上的一根線頭、蓋舍的黃頭巾上的一塊碎布——都證明了這頭貉獺的選擇沒錯。這以後羅蘭就只是跟著奧伊了。他並沒有放棄尋找記號,但他不再為此放慢腳步。這時,鼓點聲又起,而恰恰是鼓點聲——再加上蓋舍對傑克隨身帶的東西的懷疑——在那天下午救了羅蘭的命。
「那麼我只會在你前面一丁點兒下地獄,正好來得及為你開門,」扎黃頭巾的男人說完大笑起來。他揮揮高舉的手臂又說,「這對我來說都一樣,反正都是一個死。」
「什麼?」
「如果他說的是真話,」羅蘭繼續說,「即使我沒射中手雷他也難逃一劫,因為大橋一塌陷我們所有人都會掉下去。」
他伸出拇指按住按鍵,操起一口做作的(而且完全假冒的)英國口音衝著揚聲器吼道:「喂,布萊因!你好呀,老朋友!這裡是無腦富人的生活方式節目,我是主持人羅賓·利切,現在我要告訴你,你獨得網上雜誌直銷倉庫的六十億美元大獎,以及一輛全新的福特小金剛賽車!」
「他叫什麼?」羅蘭打斷他問。
「我不在乎什麼品位,」羅蘭說。「那個謎語沒有意義,也沒法解答,這足以說它愚蠢。一條好的謎語不會這樣。」
蘇珊娜搖搖頭——她也毫無頭緒。警報聲響得駭人,但這還不是問題的全部;更主要的是聲音大到令人真正感到疼痛。巨響不停撞擊耳鼓,埃蒂感覺就像一輛牽引車正以最大功率鳴笛。
「是的——我知道你會的。」接著傑克抬高聲音說道:「把槍放下,埃蒂。由我自己來決定。」
這時烤箱門像脫落的下巴一樣驟然打開,噴出一束藍白色的火焰、頓時吞噬了那個男人的腦袋。他立刻被逼退,衣服全起了火,臉上皮膚被燙得翻捲起來。
「是的,單軌火車布萊因。」
「我不會傷害他的,」羅蘭說。他很肯定這頭貉獺沒有狂犬病,但他依舊不願意奧伊嘗更多傑克的血。至於奧伊可能會帶有的疾病……好吧,卡會決定一切,正如最終它決定一切一樣。羅蘭取下自己的領巾,擦了擦奧伊的嘴唇和鼻頭。「那兒,」他說。「好孩子。好孩子。」
「跟上來!」一個看起來年輕些的男人大叫。他脖子上扎著一塊藍圍巾,就像接力賽跑運動員的寬領帶。光溜溜的腦袋上只剩下兩撮捲曲的紅髮,一邊各一撮。這傢伙在蘇珊娜看來就像小丑克萊拉貝爾;在埃蒂看來,他則更像麥當勞叔叔,但兩人同時意識到他是個麻煩。他扔出一根大概是由鐵桌腿改成的長矛,落在埃蒂和蘇珊娜的右側。「快跟上來,我說!如果我們團結起來我們就能打敗他們——」
「上帝,」埃蒂說。「我們一路跋涉四百多里路只為了一見電腦版的瑞奇·利托。你怎麼能同時模仿約翰·韋恩和漢弗萊·鮑嘉,布萊因?我們世界里的人?」
「就是說你贏了。」
「它並沒有射進你的腦子,你這頭蠢驢,而且你也不會死。你只是頭疼而已。但是如果你一直躺在那兒不去止血,那你肯定會死……我可以保證,安德魯,和死亡相比,你現在的感覺簡直就是一種恩賜。」
蓋舍箍得非常緊,傑克幾乎不能呼吸。他面對著羅蘭、羅蘭背上的蘇珊娜和仍然舉著那把被蓋舍稱做玩具槍的魯格手槍的埃蒂,被向後拖著一步步後退。傑克可以感覺蓋舍呼出的熱氣噴在他的耳朵上,更糟糕的是,臭氣也鑽進他的鼻子。
「天啊。」傑克邊輕聲嘆道邊向槍俠靠緊。
蓋舍掄起胳膊肘猛擊中傑克的後背,力道大得幾乎讓傑克跌進地道里及腳踝的污水中。「你最好會唱歌,除非你想我一把抽出你可愛的脊椎骨。」他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這下面住著魔鬼,小鬼。他們就住在該死的機器里,就住在裏面。歌聲能夠驅趕他們……你難道不知道嗎?現在,給我唱!」
滴答捏住他的鼻子前後搖晃他。「瞎戲!瞎戲!別再跟我耍花招,小鬼!」
但是,他還能再想些別的什麼呢?
「也許他們倆都是藍色。」
蓋舍的嘴角牽出一絲殘酷的陰笑。「你那個強悍的朋友跟蹤到的地方比你預期的要遠一點兒,對不?與我預期的差不多,小鬼,因為我看見他的眼睛——頑固、詭詐。我想他能狡猾地找到許多蛛絲馬跡,如果他會跟蹤過來的話,而他也的確跟蹤過來了。他發現了交叉電線的絆網,但是還是中了噴泉的圈套,這樣非常好。繼續下去,甜心。」
「抓到了嗎?」蓋舍問。
爆炸接連不斷,一些在他們這層,大多在他們腳下;辛辣的煙霧時不時從通風口飄出,不過大多空氣凈化機還在工作,趁煙霧還沒聚集成嗆人的濃煙時就吹散了大部分。他們並沒有看見火光,但是戈嫘人紛紛表現得彷彿世界末日已經降臨。傑克和羅蘭跟著鋼球,一路經過大廳和各個房間。裏面大多數人只是滿臉О字形的驚恐表情,落荒而逃,但還有許多就在房間里相繼自殺。有些開槍打死自己,更多人割斷喉嚨或手腕,少數人吞下毒藥。所有這些自殺者臉上都是同樣的表情:無法抗拒的恐懼。傑克隱隱明白正有什麼東西逼迫他們這樣做。羅蘭更清楚他們身上——他們的腦子裡——發生了什麼。這個沉寂許久的城市突然醒過來、然後開始崩潰,羅蘭明白這是布萊因故意所為。是布萊因把他們逼成這樣。
「跟我說一條你的謎語。槍俠。」那個聲音邀請道,聽上去安靜祥和,就好像他們正一起坐在寧靜的鄉村廣場閑談而不是在這座幾乎處在崩潰邊緣的城市地下。
「不是。」
它已經撐了那麼久,應該還能再撐一會兒。你認為這玩意兒僅僅九*九*藏*書因為你經過就會掉進河裡?別高估了你自己。
「你覺得他們還在嗎,埃蒂?」
他走到方形地道,粗略地瞄了一眼頭頂延伸的兩條平行燈管,發現點的是沼氣火,同紐約城裡巴拉扎夜總會外面的燈箱一樣。然後他仔細檢查每堵牆頂端鉻合金的通氣管道以及下面的箭頭。然後他把皮繩套從奧伊脖子上取下來。奧伊不耐煩地搖搖腦袋,很明顯非常樂意擺脫皮套。
「是真的!」蘇珊娜也叫道。「我發誓。」
他一眼瞥見空地中央突起在樹榦上的蜂巢,打住話頭。
「從下面爬過去,親愛的寶貝。一定得小心,你只要碰到其中任何一根,城裡半數以上的鋼鐵、水泥就會砸在你的小腦瓜上。我當然也難逃厄運,儘管我猜這點並不會讓你難受,對不對?現在,爬過去!」
他們從斜坡腳下出發,沿著大道已經走過好幾個街區,由於發現前面的路障(恰好與羅蘭剛進入的半藏在垃圾堆里的通道擦肩而過),轉而向北走去。他們面前出現一段寬闊的大道,甚至讓埃蒂想到了第五大道。他不敢告訴蘇珊娜他的想法;這個臭氣熏天、垃圾滿地的死蔭之城給他帶來的苦澀失望讓他甚至不敢開口談希望二字。
羅蘭在傑克身旁蹲下時,腳步聲從他身後傳來。他迅速拔槍轉身,眼前的蒂麗生麵糰一樣慘白的臉上彷彿套了個困惑、迷信、恐懼做成的面具。她舉起雙手大叫:「不要殺我,請您!求求您了,不要殺我!」
「槍俠。」這時一個聲音從各個角落傳來。
滴答把奧伊一把扔在網格地板上,同時按住受傷的左腿。銅頭向傑克猛衝過來掐住他的喉嚨。奧伊尖叫著衝上來,透過銅頭的黑綢褲咬住他的腳踝。銅頭立刻呼痛,連忙躍開,拚命甩腿想把奧伊甩下來。奧伊則像貝殼一樣牢牢咬住他的腿。傑克轉身發現滴答老人又沖他爬過來,牙齒間咬著他剛剛找回的刀。
但是沒有用。他看見的景象都很模糊,大概因為傑克的所有注意力都完全放在了滴答老人身上;其他人、其它事物都像從傑克眼角瞄到的裹著灰霧的影子。
羅蘭深吸一口氣。「現在不行。」
「我就知道,」傑克說。拳頭閃電標誌下面藏著另外一樣東西,現在幾乎完全暴露。居然是一個納粹符號。「我只是想親眼看看:現在你把我放下來吧。」
胖女人半信半疑地看看她,然後吉夫斯把她拉過一邊,湊近耳語了一陣。其他的陴猷布人零散地站在他倆後面,就像一群剛剛經歷空襲的倖存者一樣迷惑地看著埃蒂與蘇珊娜。
傑克絲毫不知道西格爾是什麼東西,只好自求多福。「這是一塊手錶,但是已經不走了,滴答先生。」
「書,」傑克回答。「是一本謎語書。」
說完他轉身面對傑克,臉上仍舊掛著電視娛樂節目主持人的招牌微笑。
「現在,」滴答的注意力重新轉回傑克,「你說你原來住的美國城市——這個紐約——很像剌德。」
埃蒂再次按鍵,此時他的手不能控制地顫抖起來。他甚至可以聽見自己的聲音也在顫抖。「誰?誰看不見你?是巨熊嗎?」
羅蘭搖搖頭。「那根翅膀看上去結實,但也許並不是這樣——這東西已經在這兒待了很久,傑克。你會掉下來的。」
「滾蛋。」傑克以同樣平靜的聲調回敬道。
但是羅蘭沒有笑,事實上他看上去有些著惱。「請原諒我這麼說,埃蒂,但是這的確非常愚蠢。」
「是!」一個身穿黑西裝的高個兒瘦子立即回答。他一直忍不住用手去撓臉上的一塊紅腫。
「哎呀,你們繼續趕路,我們不會找麻煩!」扎著黃頭巾的男人立刻回答。「滴答老人信守諾言。他對我這麼說,我也對你們這麼說,而且滴答老人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不敢說你們如果碰見了陴猷布人會怎麼樣,但是滴答老人手下的戈嫘人絕對不會再為難你們。」
「千萬別想反抗,」蓋舍在他耳邊輕聲說,「否則我就把你剝皮拆骨,然後塞進你的背包。這樣一定會很令人傷心啊,不是嗎?的確非常傷心。」
其他人茫然又略帶驚訝地盯著埃蒂和蘇珊娜,好像說話人對著一群虔誠的基督徒說,他們找到了神聖的約櫃,然後把它改建成了收費廁所。
布萊因馬上進站,停靠二號站台,旅客將很快下車……
他又一腳踢過來。這回傑克身子一縮,躲了過去。他朝著半開的井口望進去看見梯子,開始向下爬。正當他下去一半時,一聲嘩啦啦的巨響從遠處大約一里地傳來。不用說傑克也知道是怎麼回事,悲慘的呼喊忍不住從唇邊溢出。
「他是你的祖父,對不對?」
這個人肯定是趁著他們注意力都放在傑克與奧伊身上時接近的。他看樣子可能是三十、四十,或者六十。背上背著一張弓箭,頭上扎著亮黃色的頭巾,末尾拖出來,像橫幅一樣在風中搖曳。金色大耳環從他的耳朵上掛下來,一隻眼睛上還矇著塊絲質白眼罩。紫色傷口爬滿全臉,其中一些正潰爛流膿。他一隻手高高舉過頭頂,手裡拿著件東西,不過羅蘭辨認不出是什麼,只能從形狀猜測肯定不是石塊。
「沒有,」埃蒂回答。「我希望我是,但——」
「也許我是知道。你看上去很自信,的確啊。」
「閉嘴,奧伊。」傑克咕噥道。他的雙腳剛踏上混凝土橋面就颳起最強的一陣風,這回彷彿到處都傳來繩索斷裂的噼啪聲。傑克扭過頭,看見羅蘭與埃蒂還緊緊抓住護欄,而蘇珊娜趴在羅蘭肩膀上望著他,捲髮被風吹出道道發|浪。傑克朝著他們舉起手,羅蘭舉起手回應。
是的,傑克。傑克的確是個問題。他對傑克許下了諾言,無論如何都要兌現。
羅蘭來到堵住大街的路障前,停下腳步。與傑克不同,他並未奢望另一邊是寬闊大道。東邊的幾棟建築就像布滿崗哨的小島,浮出由垃圾、工具、零件……以及陷阱——對此他沒有絲毫懷疑——組成的廢物海洋。其中一些無疑從五百、七百甚至一千年前落下來之後就從未挪動,但是羅蘭覺得大多數垃圾是戈嫘人一件一件愚公移山似的拖過來的。剌德城的東城區,事實上,已經變成了戈嫘人的堡壘,而羅蘭此刻就站在牆外。
「埃蒂我們得趕快走。」恐懼沖刷掉了她話語中的標點停頓,使之變成聽覺污染。「埃蒂我們必須離開埃蒂我們必須離開埃蒂——」
「下!」奧伊停了下來,然後向前看看又叫了一聲,「傑克!」
「布萊因,快停下!」蘇珊娜尖叫道。「如果這空襲警報不停止,我們怎麼想出你的謎語?」
他慢慢向前走了幾步,發現通道開口半遮半掩地藏在一堆雜亂的水泥塊後面。粉塵上可以辨認出兩串腳印,一大一小。羅蘭正準備站起身,又看了一眼,接著蹲了下來。腳印不止兩串,而是三串,第三串是一種小動物的爪印。
那個小孩兒跨過人行道向他們徑直奔來,她舉起羅蘭的手槍對準了他。「站住!」她大聲喝道。「不許動,你!」
「那狗雜種一直在打他。」他自言自語道。
同時羅蘭拉緊背蘇珊娜的馬鞍。「埃蒂,把你太太抱進馬鞍。正是我們大家過去親眼看個究竟的時候了。」

13

她並沒有反駁,但同時她又溫柔地捏了他一下,然後把手重新放回他的肩膀。埃蒂把她抱回輪椅,把她推過空曠的石板廣場與屋檐的陰影,同時心裏懊悔得疼痛。似乎在蘇珊娜的眼裡他也看見了相同的懊悔。
「如果布萊因想烤了我們,他可是毫無顧忌,」蘇珊娜透過布萊因車身後的柵欄望進去。「你心裏清楚這一點,我也清楚。」
傑克忍不住哭起來——疲倦絕望的淚水沿著他沾滿塵土的臉頰滑下,刻出兩道淚痕。
還是沉默,但是埃蒂發現他實際上也不需要答案。布萊因喜歡謎語,所以他就問他們要一個。蘇珊娜解決了這個問題。埃蒂心裏猜想假如她沒成功,他們倆現在就會像兩大塊家庭裝木炭,躺在剌德搖籃的地上。
而且她的確差點兒就贏了。笨重的輪椅拖慢了埃蒂的速度。當他們到達台階頂部時,兩人都氣喘吁吁,潮濕的襯衫里騰起陣陣白霧。埃蒂把她夾在胳膊下,雙手抱住她的腰舉起來,卻並沒有像原來打算的那樣把她放回輪椅。不知什麼原因,他此刻性|欲強烈。
邦……叭—邦……叭—邦—邦邦—邦。
「好的,但是不要用手碰。假如它通了電——」
「是的。」布萊因平靜地回答。「再見回見待會兒見。勤寫信來切切念。」
「把我抱起來,羅蘭。」
「哇,」埃蒂驚呼。「這個中央火車站看上去就像內布拉斯加的灰狗總站。」
一閃念間羅蘭想到要打飛蓋舍手裡的手雷,但他看見蓋舍抓得很緊,只好把槍放回皮套。
「蘇希,你在幹什麼?」埃蒂大聲問。
玫瑰色的燈光發自地道頂部平行安置的玻璃燈管。一些燈管——大概每隔兩根左右——已經不亮了,其它有些也一閃一閃,但至少一半燈管還在發光。霓虹燈,傑克驚喜地意識到。真是太棒了!
傑克繼續爬下去,等他雙腳踩在井底積水裡時,痛哭的衝動已經過去。他垮下雙肩、耷拉腦袋,就等蓋舍下來領他去命運註定的目的地。
「你可不要想踩在上面,因為那兩塊石頭就會把上面的東西送到你的腦袋上,你就會腦漿四濺,小鬼,想要給你收屍還得帶上一沓兒厚草紙,明白嗎?」
「他只要丟過來,我就會直接在空中擊中,」羅蘭回答。「我能做到,他也知道我能做到。」
「這座該死的城市地下也許有成千上萬台這種該死的雙極電腦,惟一一台能用的除了玩『看我的』遊戲和放那些鼓點以外別的什麼用處也沒有!我要得到那些電腦!我要那些電腦為我所用!」
「你是不是瞎戲,傑克·錢伯斯?」
「哎,很好!我們就從簡單的問題開始。」
但是滴答彷彿已經忘記了布蘭登和那個實際上把自己笑死的女人。一件比那個死人更讓他感興趣的東西吸引了他晶亮的綠色眸子。
他猛地剎住,在還沒有意識到那是什麼聲音之前槍就握在了手裡。等他終於反應過來后,他把槍放回了皮套,不耐煩地抱怨了一聲。正當他打算繼續前進時,傑克的背包首先落入他的眼瞼……然後他注意到了書包左邊懸在半空的兩根微微反光的條紋。羅蘭眯縫起眼睛,終於看清楚就在他前面三英尺處,高度大概在膝蓋處的半空中交叉著兩根細電線。天生身形就矮的奧伊靈巧地鑽過了兩根電線交叉而成的倒V字形,但是如果不是鼓點聲、如果不是他發現了被丟棄的書包,羅蘭也許就已經撞上這個陷阱了。他順著電線的方向望上去,發現兩堆垃圾並不是偶然地懸在通道兩邊的牆頭,羅蘭的心頭一緊。剛才真是千鈞一髮,是卡救了他。
「什麼……」傑克瞅了瞅通風網格,金眼睛已經消失了。他開始懷疑剛才看到的一切終究還是想像。他的視線轉回到滴答身上,同時清楚地明白了一樁事:他喝不到一滴水。他以為他能喝到,可是連做這種夢都很愚蠢。「什麼是雙極電腦?」
鋼球又向另一個角落飛快移過去,電視顯示屏與電子監視器被甩在了身後。他們前面出現一條嵌在地板上的寬頻,寬頻由某種合成物質構成,就像新鋪的柏油馬路。寬頻兩旁鑲有兩道鉻鋼窄條,一直延伸到不遠處的房間盡頭。
傑克抖落背上的書包,趴下來把書包從縫隙中塞過去,接著他慢慢地在緊繃的電線下面挪動身體。這時他發現自己實際上還是希望能多活一陣,他幾乎可以感覺上面那些危如累卵的垃圾就等著砸在他身上了。也許這兩根電線拴著一些特別安置的拱頂石,他心中暗忖。只要其中一根斷了……我們就全變成骨灰。他的後背輕輕擦上一根電線,從很高的地方即刻傳來噼啪聲。
「好。只要我們能肯定他們還在那兒。」
埃蒂拿起《謎語大全》翻看起來。「聽聽這個,羅蘭?什麼時候一扇門不是一扇門?」
傑克看見奧伊蹲下身做出起跳姿勢,剎那間明白了兩件事:這頭貉獺打算幹什麼,以及誰把他放在這兒的。
羅蘭關切地看看埃蒂。「如果你覺得你不行就直說,免得走了一半僵在半路。」
「誰在對我說話?」他大聲詢問。
傑克片刻就來到暗霧瀰漫的世界,惟一的界標就是蝕骨的疼痛:突突跳痛的手傷、蓋舍鐵鉗一樣的手指箍緊的上臂和他焚燒的肺部。他們還沒有跑得太遠,左側身體的疼痛越來越劇烈。他不知道羅蘭是否正跟在後面,他也不知道奧伊在這個與他原來生活的平原森林如此迥異的世界里能否存活下來。正在他怔忡之際,蓋舍一拳打在他臉上,鼻血瞬間流了下來,所有先前的想法在席捲而來的赤紅疼痛中煙消雲散。
沉默。長柵欄的另一端,布萊因粉色背脊微微拱起,車頭窗戶像透明的玻璃眼睛似地凝視著他們,睫毛一般的刮雨器狡猾地半睜半閉。
「是的。我們那兒稱做霓虹燈,但是都一樣。」
「上帝啊,羅蘭,對不起。」埃蒂回答。笑容還掛在他臉上,但是聲音聽上去有些慍怒。「我總是忘記你的幽默感早在兒童十字軍時代就已經消失了。」

35

「站在原地不要動,美人。親民警官說要警慎行事。」說完他瞥了一眼蘇珊娜,她慘灰的臉色讓他十分擔心。「蘇希,你還好嗎?」他低聲問。
「你知不知道答案是什麼?」
羅蘭點點頭,環視一圈。「這兒就是搖籃?」

5

「你怎麼會知道?」
奧伊催促地叫起來。
話音落下,整間屋子沉默下來,只有通風口吹出的陣陣暖風發出輕柔的聲音。接著,滴答老人臉上扭曲的暴怒突然消失,就像從沒有出現過似的。取而代之的是頗具魅力的微笑。他朝傑克傾過身,扶他站起身。

25

「噢,你是說謎語!」傑克又擦出一絲火星,這回木柴里跳出幾朵小火花。「你也知道謎語嗎?」
地板開啟到最大限度,突然震動了一下之後便靜止下來。發動機長鳴了一聲后也重新沉寂。埃蒂奔到地縫邊緣,果然看見羅蘭站在自動扶梯上。傑克——臉色慘白、傷痕纍纍,但是顯然是傑克而且顯然還活著——依偎在槍俠的肩膀上。坐在他們後面台階上的正是奧伊,眨著明亮的大眼睛正抬眼望過來。
那晚輪到傑克生火。當木頭擺得讓槍俠滿意后,槍俠遞給傑克他的打火燧石。「讓我們看看你怎麼做。」
「噢,小鬼,你有的好受了!」滴答欣喜若狂地輕聲說,原先。字形的驚恐表情已經被顫抖的獰笑替代。「噢,你有的好受了!我會多麼開心……什麼——?」
「什麼時候門不是門?」埃蒂問。
蓋舍爬下梯子站到他身旁,看見傑克的驚喜表情后咧嘴一笑。「很好看,是不是?這兒冬暖夏涼,還儲存了足夠五百人吃上五百年的食物。而你知道最棒的部分是什麼,小鬼?整個地下工事的最棒部分?」
聽了父親的回答(正在她的意料之中;十一歲的她已經頗能領會她父親的思路了)后她給父親看了一則刊登在當地報紙社區教堂版的小文章,上面說循道衛理聯合教會主恩堂的莫多克神父將在禮拜日就「上帝每天都與每個信徒對話」的話題講道——並會引用《哥多林前書》的一段原文。她父親笑得前仰後合,甚至從眼角滲出幾滴眼淚。呃,我猜我們每個人都會聽見某些人說話,他最後說,有一樁事情你永遠不用懷疑,親愛的:我們每個人——包括現在的莫多克神父在內——都會聽見那個聲音說出他們恰好想聽的話。這樣可非常方便。
「安德魯。」
當然,大多建築還沒有倒塌,但那種頹廢衰敗的跡象讓埃蒂無端感到陰鬱,而連接旅行者與對面鋼筋水泥築成的迷宮之間的索橋也絕對算不上堅固耐用。左邊的垂直鋼柱鬆鬆地耷拉著,而右邊剩下的那些幾乎被拉得快要折斷。橋面由空心的梯形方磚組成,一些已經向上拱起,暴露出黑色內里;剩下的也已傾斜,其中一些只是開裂,但另一些損壞嚴重,其中斷裂的缺口甚至能塞進卡車——大卡車。透過缺口,他們能夠看見寄河泥濘的河岸以及灰綠色的河水。埃蒂估算橋面中央距離河面大概三百英尺,而且也許這還是保守估計。

3

警報聲戛然而止,應急照明燈並沒有全熄,但至少已經停止閃動。
「我並不想殺了他,」蘇珊娜說。「我想你知道這點。但是我自己更不想死。」
他看看蘇珊娜。
傑克用的詞羅蘭並不明白,所以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一排接著一排的控制板亮了起來。一團火星從控制台跳出來,隨後瞬間冒出一條綠色的火舌,大概是一台過舊的設備出了故障。
現在高聳的混凝土大堤已經消失,他們眼前的景象與河岔口老人希在喝咖啡時描述的景象一般無二。希當時說道:「只有一條軌道,人工石柱支撐。中土先人造的馬路和牆壁都是那樣。」細直的軌道就建在狹窄的金色高架上,從西方向他們這個方向延伸過來,穿過寄河後進入城市。建築簡單高雅——而且是迄今為止他們見過的惟一沒有生鏽的作品——但仍然裂痕累累。路程一半的地方一大段高架路徑直斷裂,沒入下面湍急的河流里,只剩下兩根高聳的石柱,彷彿兩根互相指責的手指。一段流線型的金屬車身冒出水面,曾經的亮藍色已經因為斑斑鐵鏽而失去光彩。從這裏看過去,車身非常小。
「大布萊因,」隱形的聲音低聲說。「大布萊因就是住在機器里的魔鬼——住在所有機器里的魔鬼。」
「我有預感我們再也見不到他們倆中的任何一個了。」蘇珊娜啜泣道。
此刻擴音喇叭里傳出的聲音變得非常溫柔、關切,同時也毫不仁慈。「你們現在還剩十分鐘,」布萊因說。「讓我好好瞧瞧你們到底有多有趣。」
「信。」
「意思就是說你要麼冒布萊因發怒的風險帶我們去搖籃,要麼冒埃蒂發怒的風險站在原地。有可能我不會一槍了結你們,你瞧。我可以一次打你一處,而且我現在正好很有這麼做的慾望。今天在你們城裡我可過得不好——讓人討厭的音樂,每個人都臭氣熏天,我們見到的第一個人就舉著手雷綁架了我們的朋友。現在你們怎麼說?」
他把水罐遞給傑克,當傑克伸手要接的當口,滴答又抽回水罐。
「謝謝,安德魯,」黑衣人溫柔地說。「現在我們必須趕快了——我猜五分鐘以後這裏的環境就會發生劇變。我們必須走到最近的防毒面具儲藏間,應該離這兒不遠。我應該能夠倖存,但是恐怕你會有些困難。」
「那你什麼時候說?」埃蒂問。
如果地道頂砸下來怎麼辦?傑克心裏暗問,但鑒於他現在所處的疼痛與疲憊狀態,這個可能性已經不能讓他非常害怕了。如果地道穹頂砸下來,他至少可以休息一下了。
一開始傑克以為這是問他是不是盲人的特殊問法……但是當然他們都看得出他眼睛沒瞎。「我不懂什麼——」
羅蘭咬住繩套的另一端,然後坐在了窨井蓋的邊緣……如果這是個窨井的話。他伸腳摸索,觸到了梯子的第一級,小心緩慢地爬下去。鐵梯子油膩滑溜,大概長滿了青苔,此刻他殘疾的右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讓他覺得不便。奧伊沉甸甸、暖洋洋的身體藏在他襯衫和腹部之間,不停喘著粗氣,一對鑲金邊的眼睛襯著黯淡的光就像兩枚熠熠發光的勳章。
兩邊的大堤越築越陡,在他們頭頂可以看見一些尖銳細瘦的物體指向天空。羅蘭想到了箭頭——肯定是巨人造的巨型弓箭。但他的同伴覺得那是火箭或導彈。蘇珊娜想起從卡納維爾角發射的紅石導彈,埃蒂想起了可以從卡車載貨平台發射的地對空導彈,而傑克則想起藏在堪薩斯平原或無人居住的內華達山區加固導彈井裡等核戰爭一旦爆發就會向中國或蘇聯發射的洲際彈道導彈。所有人都同樣覺得他們正在走進一片黑暗悲慘的陰影,走進某個仍被古老卻依然強大的魔咒籠罩的土地。
「我也想到一個,」在吃肉卷的時候傑克說。
她又想起了路上看到的蜂窩——假如他們愚蠢地誤食了那些白蜜蜂的蜂蜜一定已經中毒身亡。而這裏,寄河的另一邊,則是另一個瀕死的蜂窩;裏面有更多變種的白蜜蜂,而且它們的困惑、迷惘、混亂與它們的毒刺一樣能致人于死地。
吉夫斯沉著臉點點頭。「阿迪斯一喝醉就變成傻瓜。布萊因問了他幾個問題。我聽見過,但是根本不合情理——什麼烏鴉的媽媽是誰,我記得——阿迪斯答不出來,布萊因就衝著他噴出藍色火焰。」
這兒可沒有誰叫安德魯,陌生人,他想。安德魯早就死了;安德魯已經消失,就像我馬上就要消失一樣。
這時又紛紛傳來其它聲響,有尖叫,有號哭,都非常憤怒。埃蒂推著蘇珊娜的輪椅——輪椅的一個輪子卡住了,被迫停了下來——他朝著侏儒衝過來的方向望去。又有大概二十個衣衫襤褸的男男女女從那個方向過來,有些從街角那兒鑽出來,另一些人穿過遮住拱形入口的藤蔓幕簾,就像惡鬼似的從手雷爆炸后的濃煙中現出身形。他們大多都頭戴藍色頭巾,所有人手持武器——各式各樣的(其中有些甚至寒磣得讓人同情)武器,比如銹劍、鈍刀、碎木棍,其中還有一個男人手裡勇猛地揮舞一把斧頭。他們是陴猷布人,埃蒂暗忖。我們打斷了他們私下的行刑儀式,這回可把他們惹毛了。
晌午時分,傑克首先注意到大概十里遠的地方有道白光,似乎有面鏡子藏在草叢裡。等他們靠近,大家都看見一個黑色的巨型物體就落在大道邊。
「我知道,」傑克重複道。大風又颳了起來,吹得索橋吱呀搖晃。寄河上泛起了層層白浪,在倒插在河流上游的半截藍色單軌列車周圍形成許多漂著白沫的漩渦。
「男孩兒!你是不是紐約的傑克?」
「今晚我們倆都很機智,對不對?」蘇珊娜說。「讓我們瞧瞧你在路邊值了大半夜勤之後還有多機智,蜜糖。」
「傑克!」奧伊沒有動,叫了一聲。叫聲非常肯定,但那雙眼睛卻流露出他的真實感受:恐懼染黑了他的雙眼。
羅蘭轉身步伐輕靈地朝斜坡衝下去。等到他在視線中消失以後,埃蒂轉過頭看看蘇珊娜,他發現她哭了。他自己也覺得想哭。半個小時前他們是一個親密友愛的團隊,而僅僅幾分鐘,聯盟就分崩離析——傑克被綁架,羅蘭去救他。甚至連奧伊都沒了蹤影。一陣從未有過的孤獨衝擊著埃蒂。
傑克接過紙片看了一眼,然後又抬眼看看蓋舍。「如果我不願意呢?」他冷靜地反問。
蘇珊娜的手摁住他的肩膀,囁嚅叫著埃蒂的名字。一瞬間他並沒有理會,眼光從吉夫斯飄向莫德,然後又飄回到吉夫斯身上。
「兩個都不用,」傑克回答。他並不知道沒有明說他根本不明白這兩個詞的意思後來會給他帶來無數麻煩。「它用的是鎳鉻電池,至少這點我很肯定。我從來不需要替換電池,而且很久以前就把說明小冊子弄丟了。」
他掀開帽子。一張濃眉寬面的臉孔出現在滴答眼前,可他雖然相貌英俊,卻絕非人類。大朵怒放的紅玫瑰爬在這個叫做巫師的幽靈的顴骨上,藍綠色的眼睛閃著極度狂野、幾近癲狂的喜悅;藍黑色的頭髮滑稽地一撮撮倒豎在腦門上就像烏鴉毛;紅潤的嘴唇張開,露出的牙齒讓人聯想到食人族。
「每半個小時就打一槍。等我一救回傑克,我就會過來。」
剛開始傑克沒看見。光線很暗,左面是一堆巨型的銅壺,右邊則是高高壘起、彷彿潛水用的空鋼瓶的東西。傑克覺得自己用力吹口氣說不定這些鋼瓶就會轟然坍塌。他用前臂揉揉眼睛,把掉落下來的頭髮捋上去,儘力不去想像十六噸的鋼瓶壓在他身上的情景。他朝著蓋舍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是的,他終於看見——很模糊——兩根銀色的細線,就像吉他或是班卓琴的琴弦,從通道的兩邊拉出來,交叉點離地約兩英尺。
「快!」小孩兒用尖細的童音喊道,邊跑邊漫不經心地用左手拂去粘在頭髮上的幾根綠色莖須。「他們打算殺死斯班克!這回輪到斯班克去鼓聲的領地!快點兒,否則你們就要錯過整個儀式了,神都會詛咒的!」
可是現在只剩下咕咕叫的鴿子。
向前走,然後踩上去,他暗忖。為什麼不?槍俠永遠不可能走出迷宮找到你。所以踩上去,讓那東西掉下來,這樣總比蓋舍和他的朋友將對你做的事情來得乾淨。而且也快。
房間就位於太空艙前面四分之三的地方,地板是鐵絲網格,上面東一塊西一塊地鋪著土耳其地毯(他後來才知道這些地毯實際上來自一處叫做喀什敏的領地)。鑲黃銅的箱子、立式檯燈或沙發椅的短腿壓住地毯的每個角,否則地毯就會像掛在電風扇上的紙片一樣被吹起來,因為從地下持續吹來陣陣暖風。上方也有一些通風管道,與他們走進來時地道里的通風管道一樣,另一股風就從這些管道里吹出來,盤旋在頭頂四、五英尺處。房間的另一端有一扇門,與他和蓋舍進來的大門一模一樣,傑克推測門的另一邊就是與光束路徑重合的地下走廊的延伸。
槍俠單膝跪下,觀察到幾串凌亂的腳印、還有路面上一條頗寬的刮痕,他猜這塊窨井蓋肯定經常被搬動。當他看見一旁石縫間的血痰時,眼睛眯成一條縫。
「如果羅蘭在這兒,我們一定能,」蘇珊娜說。「且不管傑克書里的謎語有多好,羅蘭就知道幾百條——事實上他小時候專門學習過。」話音剛落她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想像羅蘭小時候的模樣。「你會帶我們去嗎,布萊因?」
就像農夫鞭打驢子一樣,蓋舍不停擊打他的左肩表示向左轉、擊打他的右肩表示向右轉,如果是直走就直接猛敲傑克的後腦勺。傑克試圖躲過一根戳出來的管子,結果沒成功。管子擊中他的臀部,他跌跌撞撞地向路邊一堆玻璃碴撲過去。蓋舍及時抓住他,然後又開始把他向前推。「快跑!笨手笨腳的傢伙!你不會跑嗎?要不是為了滴答老人,老子在這兒就雞|奸你,還要割斷你的喉嚨。唉,割斷你的喉嚨!」
傑克低估了槍俠在迷宮中跟蹤他們的能力;傑克的背包只是留下的最明顯的記號,但是羅蘭很快意識到他不需要停下來尋找記號。他只需要跟著奧伊就行。

20

「得了吧,美人,」埃蒂脫口而出。「你可不能頭藏在屁股里還想聞咖啡。」
埃蒂衝著傑克笑笑,盡量克制著不去想像可能有什麼瘋子正在城裡準備好沿著破爛的混凝土斜坡朝他們扔過來一個生鏽的大炸彈。「一點兒概念都沒有。」他回答。
「我告訴過她不要笑,」滴答說,然後他的視線轉向另一個體格魁梧、看上去像是長途卡車司機的紅髮女人,「是不是,蒂麗?」
傑克向羅蘭靠得更緊,抬頭望著揚聲器。「是的,」他回答。「我就是。紐約的傑克。呃……艾默之子。」
「你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遭遇。」他的栗色眼睛里全是她。「我不大會說話——和亨利一起生活久了讓這種話很難說出口,我猜——但這是我的真心話。我想我起初愛上你是因為你是羅蘭讓我離開的一切——我是指在紐約的一切——但是現在已經遠不止如此,因為我再也不想回去了。你想嗎?」
「我們到哪兒去?」傑克的聲音仍舊又低又啞,他的眼光不禁越過羅蘭的肩膀向那間他幾乎喪命的房間瞄過去。
「『它和我們說話,和我們運動,一同做每個遊戲。』它是什麼?這就是我們的問題,布萊因——它是什麼?」
「別說了!」傑克大聲喊道,聲音蓋過了警報。「不僅僅是這座城市——毒氣會到處蔓延!甚至會毒死河岔口的老人!」
傑克點點頭,又回憶起自己的期末作文。「布萊因的大腦中全是痛苦。」
廣播,是的……還有些新聞片斷——那種被喬治·奧威爾稱作誇大其詞的軍事宣傳。尖銳的軍樂插播在新聞與廣播的間隙,夾雜著蠱惑煽動的言詞,假借尊重犧牲者的名義要把更多的男男女女派往戰爭的屠宰場送死。
「是。」
「是嘛?」滴答抬起眉毛,大為驚訝。他發現了那個照亮表面的夜光按鈕,就一直撳來撳去,弄得錶盤上的夜光忽明忽暗。接著他又看向傑克,雙眼眯成亮綠色的兩道縫隙。「告訴我,小鬼——它用單極電路還是雙極電路?」
哦,得了吧,他心想。你找到了搖籃,還保有小命;這個事實讓你腎上腺素分泌,準備好了下面的狂歡。
石龜大街很仁慈地非常寬闊,掛在兩邊鋼柱上的死屍大多與乾屍相差無幾,但是蘇珊娜發現有一些還沒幹透,蒼蠅繞著腫脹的臉龐和發黑的皮膚亂飛,肉蛆從腐爛的眼窩裡不斷蠕動而出。
「手錶,」滴答點點頭。「哎,這個東西最有可能就是叫這個名字;畢竟除了時不時地看看,人要手錶又幹什麼呢?啊,布蘭登?啊,蒂麗?啊,蓋舍?」
「呃,你們非常愚蠢,但耳朵倒還挺靈,」蘇珊娜說,「這也挺重要的,不管怎麼樣。」她揮了揮槍筒,埃蒂相當肯定裏面已經空了。提起這個,埃蒂揣測著魯格槍里還有幾發子彈。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一個彈夾里可以裝多少發子彈,他暗暗咒罵自己是個蠢蛋……但是難道他預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嗎?他可不這麼認為。「你們聽見他的話了。放下武器。休息結束了。」

1

「沒事兒了,」傑克把臉埋在溫暖的毛里說。他自己又驚又痛,也忍不住哭了出來。「不用擔心,沒事兒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
興奮的叫聲中傳出一聲銳利的叫喊,歇斯底里,同時還伴隨著贊同的呼聲。令埃蒂難以置信的是他還聽見掌聲,就像在大西洋城的賭場里助興表演結束后爆發出的掌聲。尖叫的人好像被窒息,尖叫聲變成臨死前掙扎的哽咽,聽上去就像蟬鳴。埃蒂感覺到頸后的汗毛都倒豎起來。他瞟了一眼最近一根鋼柱上的屍體,終於明白酷愛娛樂的陴猷布人又在當眾行刑了。
「你幫了很大忙,傑克,」埃蒂說。「有用的信息——這就是為什麼我愛你。為什麼我們都愛你的原因。」
「閉嘴!」蓋舍厲聲阻止,同時憎恨的眼光投向傑克。「我要殺了你,親愛的——你看我敢不敢。」
「來自紐約嗎?」布萊因問。現在他的音調已經非常清晰,至少在埃蒂聽來是如此。布萊因也許是一台機器,但是埃蒂曾經做了六年的癮君子,所以他一聽到這種上癮的渴望就絕對能準確地辨認出來。
他按住對話鍵喊道,「得了吧,滴答!如果你沒有認出我的聲音,你就需要裝個助聽器了。」
有時高有時矮。他猜這句應該是關鍵,其它部分不過是誤導。什麼東西有時高有時矮呢?褲子?不對。褲子會有時長有時短,可是他從沒聽過高褲子。故事?像褲子一樣,只符合一半。飲料有時高有時矮——
「因為我想這輛單軌火車的引擎轉得越來越快,」埃蒂說。「我的意思是,雖然警鈴這麼吵很難聽清楚……但它畢竟是台機器。如果它,比方說,扔下我們自己跑了怎麼辦?」
蓋舍毫無預警地拽住傑克的后領、狠命地迫使他剎住腳步,那力道就像殘酷的騎手拉住飛奔的坐騎。傑克的眩暈猛然被打破。同時蓋舍向前頂出一條腿,傑克猛地向後仰倒,後腦勺撞在地面上,一剎那四周變得一片漆黑。接著,那個不知人道為何物的蓋舍拽住傑克的下嘴唇兇殘地向上拉,硬生生把他提了起來。
「它們怎麼了?」蘇珊娜驚恐地低聲問。「羅蘭,它們到底怎麼了?」
太空艙房間的頂端撒下一束橙色亮光,隨後警鈴開始大作:沙啞的警報聲震得牆壁都些微搖晃。片刻之後,應急照明燈開始和著警鈴的節拍一閃一閃。
「無論你是誰,無論你從哪裡來,孩子,你是老滴答這麼多年來碰到過的最聰明的傢伙。奎克不是我的祖父,他是我的曾祖父,不過你猜得差不離——你說呢,蓋舍,親愛的兄弟?」
一剎那他驚惶地以為貉獺不會鬆口。接著奧伊的下巴慢慢放鬆,傑克最終可以把手從他的嘴裏抽出來。手上滿是鮮血,被咬出一圈黑色的小洞。
「如果你想感謝我——我也很肯定——你就必須說我一個老朋友常說的一句話。他最終背叛了我,但他無論如何長久以來都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我心裏永遠為他留了塊位置。現在說,『我為你效命。』安德魯——你能說嗎?」
「但是去哪兒?」她絕望地問道。
傑克聽他斷斷續續地講完,表情冷漠。他打算今晚就幹掉蓋舍。蓋舍有可能會拉他陪葬,但他不再在乎了。他摸了摸剛被撕裂的嘴唇,若有所思地盯著手上的血跡,暗自驚訝殺人的慾望居然能如此迅速地佔領、攻陷人的心靈。
而每個擴音喇叭下面都有一小堆白骨。
「把他放下來,你這個雜種!」傑克喊道,同時扣動扳機。
羅蘭搖搖頭。「你猜錯了。一條好謎語通常玩的是文字遊戲,就像剛剛傑克關於河的謎語,但是更多時候它更像魔術師的把戲,把你誤導到完全相反的方向。」
「我也放棄。」羅蘭說。「告訴我們你知道的吧。」
「世界上根本沒有鬼魂,」蘇珊娜回答,不過語氣連她自己聽上去都像是騙人的廢話。當然有了。在這個世界上鬼魂到處遊盪。但是她仍舊繼續說。「你們稱做上帝之鼓的聲音只是一段卡在機器里的磁帶發出的。這就是全部真相。」突然,她腦中靈光一現,又補充了一句:「或許這根本就是戈嫘人故意安排的——你們想過沒有?他們住在城市的另一邊,不是嗎?而且還住在城下。他們一直想把你們趕出去。也許他們終於找到了一個極有成效的辦法讓你們自己幫他們達到這個目的。」
蓋舍衝著揚聲器伸出慘白的舌頭,但是他說話的聲音卻逢迎諂媚,甚至卑微。「密碼是慷慨,真是一個好詞兒!現在讓我進去吧,看在神的分上。」
這條電視長廊的有些部分仍舊黑暗,但大多屏幕已經亮了起來,畫面上顯示出這座城市,地上與地下,已經全部陷入騷亂。陴猷布人成群結隊地在街上狂奔,個個都瞪大眼睛,嘴裏不知在喊些什麼,更有很多人直接從高樓上跳下來,而傑克驚恐地發現還有上百人聚集到了寄河大橋上接二連三地投河自盡。其它屏幕上則顯示出像宿舍一樣放滿床的巨大房間,其中一些已經著火,但好像實際上是驚惶失措的戈嫘人自己放的火——他們點燃自己的床墊、傢具,只有上帝才知道原因。
匣子看上去既是通話機又是防盜鈴,上半部安著一個揚聲器,旁邊還有一個像是說話/收聽的按鈕。下面有許多數字,排列成鑽石形狀:
泵軸開始運轉,艙門中央的圓形閥門迅速轉動起來。感謝上帝!羅蘭暗想。轉動一停止羅蘭就伸手抓住閥門猛力推開。另一扇門微微開啟,屋內傳出扭打聲和奧伊又怒又痛的尖叫。
「我想你說得沒錯。」羅蘭說。
「古老的方式有時倒是最佳方式。」羅蘭表示同意。
後來戰爭結束,世界重新歸於平靜……卻沒有多長時間。某天,擴音喇叭又開始廣播。那是多久以前?一百年?五十年?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真正重要的是當這些擴音喇叭重新啟用時,它們惟一做的就是重複廣播一段磁帶……鼓點聲的磁帶。城市最初居民的後代以為這是……是什麼?烏龜的歌聲?光束的意願?
他做不到……即使能做到也不願意。最好就躺在這兒等待黑暗的降臨。反正他早就應該死了;那個地獄男孩兒不是沖他腦袋打了一顆子彈?
埃蒂與蘇珊娜親密地互相摟著腰,坐在另一邊。天快黑的時候,埃蒂在路邊找到一朵亮黃色的小花,就為她摘了下來。今晚黃花就戴在蘇珊娜的發間,每次她望向埃蒂時,眼波流轉、嘴角含笑。羅蘭注意到這一切,由衷地感到高興。他們的愛情越來越深、越來越濃,這很好。要想捱過未來艱難的歲月,這份愛情必須足夠深厚、堅韌。
「沒什麼想法,老實說。」這句話的確過於輕描淡寫,可是傑克此時實在太累,已經說不出更多了。
「那麼爬下去!你還在等什麼,該死的!」蓋舍放開他的襯衫後背,傑克可以想像他已經抬腿打算踢他的屁股,他趕緊一腳跨過微微發光的大洞,開始順著鋼梯一級一級爬下去,盡量不用受傷的左手。這回每級樓梯都乾乾淨淨,沒有油膩也沒有青苔,甚至沒有生鏽。豎井非常深,傑克不得不加快速度免得蓋舍的厚底鞋踩在他手上。此時他腦海中浮現出曾經在電視上看過的一部電影——《地心遊記》
他們一路狂奔了好一會兒,上帝才知道到底有多久(傑克惟一清楚的就是鼓點聲終於再次停止)。突然蓋舍又一次猛拉他剎車。這回傑克穩住了腳步,他已經恢復了些精神,而顯然半截身子已入土的蓋舍還沒有。
站在門口的陌生人身穿一件腰間系帶的黑色短夾克,褪色的牛仔褲,和一雙沾滿灰塵的舊靴子——一雙鄉下人的靴子,放牧人的靴子,或者——
埃蒂覺得最好還是不要討論下去,無論如何他從來就不是做傳教士的料。他衝著滿臉血跡的胖女人揮了揮魯格槍。「你和你這兒的朋友——這個看上去像是退休英國男管家的傢伙——帶我們去火車站。到那兒之後,我們就可以說再見了。我實話對你說:這會讓我他媽的非常開心。」
「到我這兒來,奧伊。」羅蘭並不知道這頭貉獺是否能聽懂他的話(或者即使聽懂了是否會順從),但如果他靠緊過來是最好——也更安全。有第一個陷阱就會有第二個,下次奧伊就不一定這麼幸運了。
一個人影就站在通向廚房的門口,看上去幽靈一樣沒有真實形體,部分是因為頭頂的霓虹燈還在頻頻閃光,部分是因為他現下只剩一隻眼睛觀察(他記不得另一隻眼睛出了什麼問題,也不願意去回憶),但是他知道更重要的是因為這東西本身就是虛幻的幽靈。它看上去有人形……但是這個曾經是安德魯·奎克的傢伙知道眼前的根本不是一個真人。
「我……我只是以為……」胡茨開口辯解。
「讓我看看你的頭巾,蓋舍,」他含糊地低聲命令。「讓你的老朋友瞧一眼。」
搖籃——佔地面積之大,輕而易舉地就在他們心中取得了專有名詞的地位——立在廣場的中心。這個廣場比他們剛剛經過的、立著毀壞雕像的那個廣場還要大上五倍。蘇珊娜仔細觀察了這地方一番,發現相比之下,剌德城的其餘部分簡直又灰又舊、髒亂不堪。眼前的搖籃乾淨得幾乎刺眼,建築側面沒有一處攀爬藤蔓,雪白的圍牆、台階和石柱上沒有一處亂塗亂畫。覆蓋其它地方的黃土在這兒也不見蹤跡。等他們走近時,蘇珊娜知道了原因:包銅的屋檐陰影處藏著許多噴嘴,水流從裏面一直流淌下來不斷沖刷著搖籃的側牆。其它暗藏的噴嘴間歇地噴出水柱洗刷台階,把台階變成了時斷時續的瀑布。
槍俠以他獨特的方式開始思考——這種方式結合了樸素的實用主義和狂野的直覺,而後者大概傳自他乖僻的祖母,瘋婆黛卓。這麼多年來他的族人紛紛死去,可正是他的祖母讓他一直活了下來。現在他也要依賴這點讓傑克活下去。
親愛的上帝,你對此會如何作答?
「不許動,」埃蒂說。「別動,我的朋友,否則你就只能最後看一眼這個世界了。」接著他提高了嗓門。「放下武器,各位!全部放下!現在!」
因為埃蒂知道這是事實,所以他沒有反駁。
「很好。」羅蘭的眼光掃過眾人。「越快開始越快結束。我背著蘇珊娜打頭陣,然後是傑克,埃蒂斷後。你能負責輪椅嗎?」
「那麼其他——」
小公爵方特洛伊還試圖抗爭地尖叫出這幾個字,但伴隨著一連串咳嗽的是他吐出的血,染紅了鑲褶邊襯衫上所剩無幾的幾塊白布。街角大廈那裡傳來一陣悶爆,拱形入口外面蓬亂的綠色藤蔓像被一陣疾風吹起的旗子似的朝外翻滾掀起,同時滾滾濃煙從裏面冒出。埃蒂連忙轉身站在蘇珊娜身前,用身體遮擋住她。他感到一陣水泥碎片——幸運的是都很小——像雨水似的淋在他的背上、頸后、頭頂。左邊傳來一連串拍打水面的聲響,他微微睜開眼睛向那個方向瞄過去,結果看見小公爵方特洛伊的腦袋滾到水溝旁停了下來。他的眼睛還睜著,嘴唇固定成臨死前絕望嚎叫的口形。
「出來。」奧伊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他鬆手。等待。還是沒有回答。此時,就像壓力與恐懼感襲來時常會發生的那樣,一陣危險的輕率衝動控制了他。這當口,計算成本不再顯得重要。一切都不再重要。此刻,彷彿當時他在拿騷蔑視巴拉扎那個面色蠟黃的線人時的情景再次重演。假如羅蘭現時現地看見他被如此愚蠢的煩躁所控制,他肯定會認為埃蒂與庫斯伯特之間絕不止相似;他會發誓埃蒂就是庫斯伯特。
她不知道答案,但是她知道她已經相信了她父親對於上帝和上帝與亞當、夏娃的子女對話的觀點,儘管有一點憤世嫉俗。這些人只是一直在尋找一個理由相互屠戮,而鼓點聲是他們能找到的最合適的選擇。
我的女孩兒很入時,她家住在紐約市,
我為她買一切,讓她打扮花哨,
她的一對屁股
就像兩艘航母,
噢天啊,就這樣我花光所有錢。

我的女孩兒很可愛,她就是從費城來,
我為她買一切,讓她打扮時髦,
她有一雙大眼睛,
就像兩塊比薩餅,
噢天啊,就這樣——
九*九*藏*書
他無奈地重新看回顯示屏……但是羅蘭溫柔卻不失堅定地把他的頭扭過去。「這兒沒什麼你必須看的,傑克。」他說。
「瞧,瞧,只疼一秒鐘。」陌生人蹲在了奎克面前,那樣子就像慈愛的家長在安慰劃破手的孩子。「難道不是嗎?」
聲音沉寂片刻,此時小布萊因的聲音鑽入他們的耳朵,幾乎被不停響起的警報聲掩蓋:「……我一直擔心這種事情會發生……你們一定得趕快……」
「邊上有個拉手,」蓋舍說。「看見沒有?把你的手伸進去,拉開窨井蓋。快點兒走上去,現在就去,那麼等你到滴答老人面前時也許還能保住滿口牙。」
蘇珊娜轉向傑克。「我把你帶來的那本謎語書忘得一千二凈了。現在我能瞧一眼嗎?」
簡直太棒了,他暗想。倘若現在是托尼·奧蘭多與唐在唱「敲三次」這首歌,他們就可以一道高高興興地下地獄了。
「大多是蓋舍乾的,」羅蘭回答。「他不會再來打擾傑克了。沒有任何人會再來打擾他了。」
「快收回命令!」傑克說。「我們還是會跟你猜謎語的,對不對,羅蘭?你想聽多少謎語我們就告訴你多少!只要你收回命令!」
「噢,好的,」滴答顯得非常明理。「你可以,我說你當然可以。我們有許多飲料,不是嗎,銅頭?」
他們疑惑地面面相覷,最後那個臉上濺滿血跡的胖女人開口。「斯班克曾經是,但是當這次上帝之鼓響起時,斯班克的石頭從帽子里掉出來,我們就派他去跳舞了。我猜文思頓應該能繼任,但是他卻被你那把天殺的手槍結果了性命,他的性命。」她小心地抹了抹臉頰上的血跡,看了一眼,然後又陰沉地望向埃蒂。
「奧伊。」貉獺虛弱地發出聲音,埃蒂詫異地發現這頭動物奇特的大眼睛里竟然盈滿淚水。他伸長脖子,用血淋淋的舌頭舔傑克的臉。
歌詞正踩在鼓點上,這絕對是「尼龍飛蟲」的迪斯科節奏,對此埃蒂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
「因為他們讓我厭煩。但是你們四個我覺得很有意思。當然。我到底能覺得你們有意思多久還要取決於你們的謎語到底怎麼樣。而說到謎語。你們是不是最好開始猜猜我出的謎語?離毒氣罐爆炸還剩下整整十一分二十秒。」
「把那個亂吠的畜生扔到一邊兒去。」蓋捨命令道。
「它會帶我們找到埃蒂和蘇珊娜嗎?」傑克充滿希望地問道。
「乞求你的……原諒。」紅髮男人喘著氣說完這句話之後俯面撲倒在地上。
羅蘭朝著朦朧的粉紅光爬下去。奧伊透亮的眼睛從他襯衫的V字領裏面望出來,拚命伸長脖子嗅著從通風口裡吹出來的暖風。在上面的漆黑通道里,羅蘭不得不完全依賴貉獺的嗅覺,他也特別擔心這頭小動物會辨別不出流水中傑克的氣味……但是當他聽見歌聲——先是蓋舍的,然後是傑克的——回蕩在管道中時,他的心稍稍放鬆了一些。奧伊並沒有帶錯路。
羅蘭說,「最後一件事兒,說完我們就睡覺,就是從今晚起我們要安排守夜。你第一個,埃蒂,然後是蘇珊娜。我值最後一班。」
「是不是虛偽的愛情?」羅蘭最後問。
傑克讀道:「一樣東西什麼都不是,卻有名有姓。它有時高有時矮,和我們說話,和我們運動,一同做每個遊戲。」
他依稀聽見叫喊聲、彷彿重物砸地的嘩啦聲——當然——還有鼓點聲。接著又是嘩啦聲,不過這次更加動聽,如同玻璃破碎的聲音。
「現在可知道那列掉進河裡的火車叫什麼了,」埃蒂說。「帕特里夏。可是他們的顏色錯了,粉紅色應該是女孩兒,藍色是男孩兒,不應該反過來。」
「快跑!我甜蜜的小心肝!快跑!」
「不要,傑克!」羅蘭與埃蒂各自從兩頭齊聲高呼,但都距離得太遠而根本來不及施以援手。
她點點頭。「再開一槍,埃蒂——告訴他們我們還在這兒。」
有多少人?她心中暗問,同時埃蒂推著她的輪椅經過滿地的玻璃碴和大堆的廢紙,傷痕纍纍的輪子軋在這些垃圾上面咔嚓作響。這麼多年來有多少人因為這種某處電路出的小毛病而丟了性命?這一切的起因難道是他們發現了這段音樂不屬於這裏——就像我們,那架飛機和街上的一些汽車一樣——而來自另一個世界?
「沒有。」羅蘭慢慢放開傑克的肩膀。「但現在我聽見了,我並不驚訝。」
他停在搖籃已經安靜了好久……他甚至已經停止說話與大笑……最後一個去找布萊因的是阿迪斯……當阿迪斯無法回答出問題時,布萊因噴出藍火殺死了他。
「他撒謊,我跟你說!」蓋舍大叫,同時雙手按在頭巾上向牆那邊後退兩步。在他的頭頂,奧伊鑲金邊的眼睛熠熠發光。「你只要看看他的臉就能發現這個狡猾的小傢伙最拿手的就是撒謊騙人!」
頭頂拉緊的鋼柱不斷被風吹得嗡嗡作響,腳下的土地瞬間沉入寄河西北方的河岸。三十英尺高……然後六十……然後一百一十。很快他就會走到水面上。每走一步,摺疊輪椅都會打在他的左腿上。
傑克看著他。「我們不能。」
埃蒂的恐懼被一種陌生的冷靜替代。他嘩啦一聲把蘇珊娜的輪椅扔在一旁的水泥橋面上,靈巧地沿著支撐鋼索跑過去,甚至連護欄都不抓了。傑克倒栽蔥似地掛在外面,奧伊則像個毛茸茸的鐘擺掛在他的左手上。同時,傑克的右手快撐不住了,已經開始下滑。
「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那時的記錄都已遺失,流傳下來的故事也自相矛盾、說不明白。」
他們又花了一個小時走到飛機殘骸跟前。眾人誰都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這堆古老的碎片。布滿裂痕的機身上站著三隻胖墩墩的烏鴉,傲慢地盯著這群陌生人。傑克從路邊揀起一塊石頭向烏鴉扔過去,烏鴉被激怒,嘎嘎叫起來,拖著笨重的身子向天空飛去。
「傑克!」奧伊吠了兩聲,焦慮的眼神始終沒有離開羅蘭。
「是的,但是太危險了,」羅蘭說。「到我這兒來,奧伊。」
「不會,」傑克回答。「我覺得不會。」
但是當陌生人握住他右手的瞬間,這個念頭就像夢醒之時一般迅速消失無痕。剛剛還鎖在奎克胸膛里的尖叫從唇邊溢出時卻變成了情人的嘆息。他默默地凝視著微笑的陌生人,脫落的頭皮還掛在眼前。
「聰明的謎語。」布萊因最終回答,聲音里真正透出欣賞。「謎底就是不存在的事物。對不對?」
聲音來自很遠的地方,從曾經是蘋果榨汁機的腦袋外傳來。
「它有沒有讓你不舒服?肯定會。等著!」范寧捏住脫落的頭皮,輕巧地揭了下來。彷彿厚布撕裂似的嘶啦一聲,奎克痛呼,頭上模模糊糊露出一塊頭蓋骨。
歡迎來到現實世界,你這個混蛋,傑克心想。
嘿喲嘿喲—喲喲喲
我會找份活兒給你買戒指
當我伸出手
摸在你胸口
嘿喲嘿喲—喲喲喲

噢—嘿喲嘿喲
我只想摸摸
摸摸你的喲—喲—喲!
「噢,我認出了,」那個聲音慢吞吞地回答。傑克覺得聽上去像傑瑞·里德,那個在《上天人地大追擊》中扮演伯特·雷諾茲的演員。「但是我並不知道你旁邊有誰,不是嗎?或者你忘記了上面的攝像機去年已經報銷了?你說出密碼,蓋舍,要不你就爛在外面吧!」
旅客基靈頓先生,旅客基靈頓先生,聽到廣播后請到樓下的信息台來。
蘇珊娜坐在輪椅里,身板挺得筆直,頭髮被風齊齊吹到腦後,右手緊緊攥著羅蘭的左輪槍,槍管指向陰雲滾動的天空。鼓點像是大棒一樣咚咚咚地震動他們。前方的街上出現了一個圓盤狀的巨大物體,埃蒂大概是受到了街道兩旁古典風格建築的啟發,緊張過度的腦海中居然浮現出朱庇特與托爾正在玩飛盤遊戲的畫面。朱庇特把飛盤擲出很遠,托爾沒接住讓飛盤掉落雲層——見了什麼鬼了,居然想到了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娛樂時間。
「肯定有成千上萬的,」埃蒂說。「男人,女人,小孩。」
「奧伊!」
「在這裏我必須親自打理一切事情嗎?」滴答大叫著站起身,他現在看上去比憤怒還要憤怒。蓋舍一邊後退一邊瘋狂地揮舞著帶血的刀子,另一隻手始終緊緊按在頭上。
槍俠調長肩帶,這個靈活的帶扣讓他頗為驚嘆,然後自己背上書包站起身。奧伊轉身正要離開,羅蘭叫了他一聲,這頭貉獺扭過頭。
「的確,」滴答回答。「了不起。我本來有些懷疑你最後能不能記住密碼,但是——」
滴答老人不解地看看傑克,又看看蓋舍。「他在說什麼?」
精工表現在顯示的時間是七點九十一分——上午和下午——他伸出手指摸向精工表,還沒來得及碰到水晶錶盤的玻璃殼,就突然抽回手指。「告訴我,親愛的孩子——這塊『手錶』是不是又是你的鬼把戲?」
門。他必須開門讓槍俠進來。
「你覺得過去安全嗎?」傑克問。
他閉上雙眼。你不能僵住。你不能。我……我不允許。如果你需要盯著什麼看,就找個又高又難看的東西吧。埃蒂睜開眼睛,視線鎖定在了前面的槍俠身上,他強迫自己鬆開手,再次開始慢慢向前移動。
「呃,那我猜他應該呆在家裡多吃一塊生日蛋糕。」埃蒂回答。鑒於剛才的這段經歷,他覺得這個女人的話和他自己的回答沒有一丁點兒超現實的意味了。
快點兒……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生氣。
「非常聰明,臭小子!」蓋舍咧開他特有的醜陋笑容,再次露出所剩無幾的牙齒。「下面非常黑,有一千條地道連接在一起。你的老朋友蓋舍對地道可是瞭若指掌,是的,瞭若指掌,但是你會立刻就找不著北。而且還有老鼠——非常大、餓壞了的老鼠。所以你就等在那兒。」
「噓……別吵醒他。」小孩兒的咕噥從揚聲器里飄出,彷彿晚風一般輕盈溫柔。
「還好,」傑克仍然在微笑,但是淚水已經奪眶而出。「很高興到這裏。你們絕對不會明白我現在有多高興。」
羅蘭環住傑克的肩膀。「現在決定繞路還不太晚。」他說。
「有一點兒線索,不過藏在腦子深處。也許不對。我一直在想羅蘭說過的:好的謎語總是說得通也解得開,就像魔術一樣。」
話音一落,一道藍白色的光束伴隨嵫嵫聲從天花板射下來,在蘇珊娜輪椅左邊不到五英尺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高爾夫球大小的光斑。青煙緩緩升起,夾雜著一股被雷電擊中后的焦味。蘇珊娜和埃蒂無語地交換了恐懼的眼神,接著埃蒂突然撳下按鍵。
「聽著,」埃蒂說。「你們自己有沒有親眼見過任何一個鬼魂,吉夫斯?有沒有任何人?」
「太遲了,」細小的聲音悲傷地說。「他已經醒了。大布萊因已經醒了。他知道你們在這兒,而且他已經來了。」
「很愚蠢的那種嗎?」羅蘭問。
「我把他帶來的,」蓋舍說。「我跟你說過,你可以相信我的,是不是?」
羅蘭並沒有低頭看傑克,他嘴唇幾乎沒動,輕聲嚅囁道:「我會遵守諾言的。」
羅蘭會明白的。
這座長達四分之三英里的索橋也許一千年來都沒有修繕過,但是羅蘭猜測真正的損壞還是來自過去五十年。右邊鋼柱折斷導致索橋愈發向左邊傾斜。張力最大的地方是在橋面中央兩座四百英尺高的拉索塔之間,那裡的橋面出現一個眼狀的巨洞。走道橋上的斷裂沒那麼嚴重,但即使如此,至少兩塊緊鄰的混凝土石塊也已經掉進了寄河,留下一處至少二、三十英尺寬的裂洞。在石塊空缺的地方他們看見支撐走道橋的鋼纜,或者是鋼繩,他們可以踩在上面越過裂洞。
「很好。」他把傑克放在他的腳上。傑克虛弱得幾乎站不穩,一邊搖晃一邊擦拭不斷湧出的眼淚,抹得臉上全是泥跡,黑乎乎的看上去就像睫毛膏。「現在,小傢伙,我們來段問答對話。我來問問題,你來回答。你聽懂了嗎?」
這回你不會讓我掉下去?他曾經問過。不會一永遠不會,羅蘭曾經回答。傑克相信他……但他同時非常擔心羅蘭趕到之前會發生的事情。他把奧伊放了下來,蓋舍衝上來抬起腳就朝奧伊踢去。奧伊身子一側,躲了過去。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卡,但是我知道假如我們沒有保護根本無法進入荒原,而那就是布萊因。沒有他我們就會死,如同我們看見的那些白蜜蜂在冬天來臨時的命運。我們必須有保護,因為荒原散發毒氣。」
傑克開始原路返回,挪出兩步。與此同時,奧伊小心翼翼地走上支撐鋼索,前腿僵硬,爪子抓著圓形鋼索的表面。而埃蒂則站在貉獺身後,顯得無助、恐懼。
邦……叭—邦……叭—邦—邦邦—邦。
「太糟糕了。」傑克面無表情地說。話音剛落蓋舍伸出骨節突出的手,猛扯他的臉頰,拉得他向後仰倒。
奧伊被布蘭登抽打了許多次,但是每個傷口似乎都不足以致命、甚至不算特別嚴重。顯然它非常疼痛,但顯然它也欣喜若狂。熠熠發光的大眼睛幾乎離不開傑克,粉紅色的舌頭滾動,低沉地不停叫著「傑克,傑克,傑克!」
滴答的綠眼睛閃著危險的光。「是什麼?」
羅蘭點點頭。「我跟你一塊兒去。」
「我一點兒不覺得奇怪。推我靠近大門,埃蒂,我想仔細看看那個匣子。」
但是如果他能看見……
「好了,」滴答愉快地說,雙眼開始上下打量傑克。傑克清楚地感覺到正在被一個專家評估歸檔,這讓他很不舒服。「非常安全,一切都很好。我們就像躺在地毯上的臭蟲一樣愜意,是不是,胡茨?」
「是的——我想我知道。」羅蘭微笑地想,人的變化真大,以前埃蒂甚至曾有一度差點兒想要用槍俠自己的刀子割斷他的喉嚨。
「快點,莫德。」吉夫斯催促著把她扶起身。
傑克點點頭。「羅蘭?」
「你們怎麼敢打擾我睡覺?立刻給我理由。否則立即喪命。」
「明白了嗎?」
「因為他們害怕,布萊因令他們恐懼。但是更重要的,我想,是因為他們在這個祖祖輩輩的墳場里已經活得太久,連他們自己都已經厭倦。所以在你可憐他們之前,別忘了他們會非常樂意讓你陪葬的。」
「第五大道」把他們領到一片白色石質建築矗立的廣場,這又讓埃蒂想起小時候電視里播放的古羅馬角鬥士的電影。廣場建築的風格非常嚴肅,而且大多數仍保存完好。他相當肯定這以前是某種公共場所——畫廊、圖書館,也可能是博物館。其中一座有個圓頂,現在已經布滿裂紋像個花崗岩材質的花紋蛋。這兒很可能曾經是天文台,儘管埃蒂曾經讀到過因為光害會影響天文觀測,天文學家都喜歡選擇遠離大城市。
「你是誰造的?」埃蒂發瘋似的問道,心想:但願我知道這個該死的玩意兒到底想要什麼!「想聊聊那個嗎?是不是戈嫘人?不對……也許是中古先人,是嗎?或者是……」
「奧伊?」羅蘭輕聲呼喚。起初並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從陰影處傳來一聲輕吠。羅蘭踏進通道,發現一對鑲金邊的眼睛正從第一個彎道盯著他。羅蘭朝那頭貉獺走過去。奧伊即使到現在還不是特別喜歡與傑克以外的人親近,他向後退了一步,站住腳,抬起眼焦灼地注視著槍俠。
「我想原因應該很明顯。我不可能光炸毀這所城市而不炸毀自己。而且如果我毀了。我可怎麼帶你們去你們想要去的地方?」
「我敢打賭這條路肯定是世界第八大奇迹,在過去,」蘇珊娜說。「但看看現在的樣子,簡直就是地雷區。」
「你敢肯定?」
每個人都熱情地附和。滴答老人賜給他們一個勝利的微笑,然後又轉向傑克。但傑克發現這個微笑,無論是不是勝利的,僅僅延伸到滴答的綠眼下方就不再向上。這雙眼睛自始至終沒有改變:冷靜、殘酷、好奇。
這也太笨了!她心裏琢磨,這時腦海中突然像放錄像一樣閃現出以前的景象,她聽見羅蘭站在橋尾說。我知道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如果我們能早一點兒發現這傢伙,那時我們還在手雷射程之外……該死的運氣!
當然就是,埃蒂心想。蘇珊娜在她的年代大概見過一兩個家庭警報系統——畢竟她曾生活在曼哈頓的富人區,儘管她並沒有被真心接受——但是講到電子產品的豐富,她生活的年代,一九六三年,與他的年代,一九八七年,還是有很大差距的。我們也從來沒有真正談起過之間的差別,他想。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訴他當羅蘭抓到我的時候羅納德·里根是美國總統她會怎麼想?也許會認為我瘋了。
「我也不敢,」吉夫斯附和道,他脫下了沾滿塵土的圓頂禮帽,把它舉在胸前,臉上寫著敬畏。
但是很快蓋舍就讓他知道他不得不去探個究竟。
邦……叭—邦……叭—邦—邦邦—邦。
「你會擅長的。現在,仔細想想:什麼東西夜晚穿衣、日出脫衣?」
莫德點點頭。「我相信你並不會傷害我們,我也原諒你殺了文思頓。但是請聽我說,仔細聽我說:遠離搖籃。無論你們進去是出於什麼理由,那些都不算充分的理由。進入布萊因的搖籃只有死路一條。」
埃蒂指向西方。「看。」
他們頭頂的鴿群受了大叫聲的驚嚇,撲扇著翅膀向天空飛去。蘇珊娜倒抽一口氣,一臉驚慌失措,彷彿一個虔誠的婦女剛剛聽見自己丈夫在大教堂里說出瀆神不敬的蠢話。「埃蒂,快住嘴!住嘴!」
蘇珊娜聽見了羅蘭與傑克的對話,而且她也意識到在現在的狀況下他們的選擇非常有限。「放下槍,埃蒂。」
理查德·范寧翹起嘴角。「黑熊與白骨……鑰匙與玫瑰……白晝與黑夜……時間與潮汐。夠了!夠了,我說!他們必須不能再靠近塔半步!」
莫德一開始就沿著烏龜大街走得很快,吉夫斯緊跟在她身邊。埃蒂推著蘇珊娜的輪椅,氣喘吁吁地勉強跟上。街道兩邊富麗堂皇的建築群到了盡頭,然後出現爬滿常青藤的鄉村房屋,屋子前面還有大片草坪,只不過現在已經雜草蔓生。埃蒂意識到他們現在已經進入了過去的豪華住宅區。一幢比其它樓群都高出許多的宏偉建築出現在眾人前方。簡單的四方形外表,白色磚塊構造,懸垂的屋頂被許多石柱撐起,讓埃蒂又想起了小時候喜歡看的角鬥士電影。而受過更多正規教育的蘇珊娜則聯想到了帕台農神廟。兩人同時看見許多巧奪天工的動物雕像——熊與龜,魚與鼠,馬與狗——兩兩環繞在建築物的頂端,頓時驚嘆不已。他倆旋即明白這就是他們大老遠過來尋找的地方。
「我來保管這些,行嗎?」巫師範寧露出蠱惑的笑容,雙唇微閉,遮住可怕的牙齒。「或者你反對?」
傑克對後來發生的一切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也許這倒是件好事。當九百個人在南美洲小國蓋亞那集體自殺時,傑克已經離開自己的世界一年多了,但是他讀到過旅鼠季節性遷徙時會大批淹死自己結束生命,而在這個解體的戈嫘人地下城裡發生的一切與此非常相似。
蓋舍再次提高嗓門說道:「我們現在就要離開,我強悍的朋友——我們有大事去做,有要人去見,但我一定會信守承諾。至於你們,乖乖站在原地十五分鐘,如果你們足夠聰明就不要動。假如我看見你們有什麼動作,那我們就一起上西天。明白了嗎?」
傑克點點頭。
他們剛走到大裂縫的另一邊,一陣爆炸就震動了索橋,碎石激起飛向暮靄沉沉的天空。
埃蒂繼續沿烏龜大街與光束的路徑推著輪椅前進。他努力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也努力不去聞那些腐屍的氣味。感謝上帝,起風了,他心裏暗想。
滴答向傑克傾過身,傑克頓時向後縮,但是滴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是的,是的,非常相近,」他的眼睛一閃。「你也聽過電腦的,對不對?」
話音剛落胡茨就咯咯笑了起來,當滴答轉身看他時,他慌忙伸手捂住嘴。片刻之後滴答重新看向傑克,陽光燦爛的微笑取代了剛剛的蹙眉。看著這個微笑你幾乎要忘記房子另一邊斜靠在牆角的是具屍體,而不是什麼電影里午睡的墨西哥人。看著這個微笑你幾乎要忘記眼前是一群瘋子,而滴答老人恰恰是整個瘋人院里最瘋的一個。
蓋舍把他向左邊一推。「往那邊跑——快到了。快!」
傑克已經陷入赤紅的眩暈中,能感覺到的只有撕裂的疼痛與落在肩膀或後腦勺的重拳。最後正當他感覺不能再跑下去時,蓋舍抓住他的頸后猛拉他停下,動作非常突然,傑克尖叫著撞進他的懷裡。
羅蘭抬頭看見屋頂一圈圈同心圓,聲音就是從那裡傳來。
蘇珊娜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事實上,蘇珊娜·迪恩此時已經消失;坐在椅子上的換成了黛塔·沃克,淬鍊的眼瞳里狂熱地閃著懷疑。「站住,否則我開槍了!」
蘇珊娜心驚肉跳地縮回輪椅里,手掌緊緊按住耳朵,欲尖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埃蒂感覺自己又重新跌回到十一歲經歷的那種瘋狂、近似幻覺的恐懼中。當時他和亨利站在鬼屋外面時把他嚇得膽寒的不就是這個吼聲?也許他早就意料到了?他不知道……但是他真正體會到傳說里的傑克順著豆莖爬得太高、喚醒了吃人魔王之後的感受
蘇珊娜一臉的困惑與懷疑。「這到底是什麼東西,你覺得呢?看上去像是科幻電影里的先進配件。」
那個黑髮女人又嘎嘎笑了起來。滴答嘴角含笑地對她半轉過身,在傑克還沒來得及理解正在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的事情——之前,她開始踉蹌地後退幾步,雙眼驚愕、痛苦地突起,兩手狂亂地抓向胸口一個古怪的鼓起,而這個鼓起一秒鐘之前還不在那裡。
傑克伸手去摸背後,可除了自己的背什麼也沒摸到,他立刻沮喪地回憶起背包已經丟了。可當他再望向羅蘭時,槍俠把他的背包遞還給他。儘管羅蘭有如刀削的瘦臉仍舊像往常一樣毫無表情,傑克還是可以感覺到一絲笑意爬上了他的嘴角。
「很好。」滴答牽著傑克的鼻子回到他的王位上,坐下,一條腿又翹在椅子扶手上。「那麼就讓咱們好好聊聊。我們就從你的名字開始,好嗎?你叫什麼名字呢,小鬼?」
「真的是布萊因?」傑克問。
「我恨你,小鬼。」埃蒂說。
羅蘭環視四周,發現了一個水槽,他走過去打開水龍頭,清澈的水嘩啦啦流下來。而他們頭頂、四周、腳下,警報繼續一遍一遍地瘋狂叫囂著。
「足夠了,埃蒂。」她說。
他不知道傑克是否也聽見噴泉掉落,假如他聽見又會怎麼想。他不會浪費時間揣測蓋舍的想法;蓋舍肯定會以為他已經被壓成肉餅,這正是羅蘭希望的。但是傑克也會有同樣想法嗎?這個男孩應該知道也應該相信槍俠絕對不會被如此簡陋的裝置殺死,但是假使蓋舍一直在恐嚇他,傑克也許不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呃,現在再擔心已經太遲了。如果讓他再選擇一次,他仍舊會同樣行事。無論是不是將死之人,蓋舍兼具勇氣與動物的狡猾。如果他現在已經放鬆了警惕,一切就值得了。
羅蘭點點頭。「兩本書都在。」
「我和我的朋友是最後一批。」
顯而易見,這些人想從鼓點磁帶中聽見的就是進行祭祀殺戮的邀請。而現在,當鼓點聲從成千上萬的擴音喇叭中播放出來時——只是Z.Z.托普合唱團《尼龍飛蟲》的背景節奏,如果埃蒂沒說錯的話——這聲音立即就變成讓他們解開絞首繩套、把幾個傢伙吊上鋼柱的信號。
當傑克快走到大裂洞的另一邊時,奧伊齜牙咧嘴地衝著蓋舍狂吠起來。
憤怒驟然扭曲了滴答的面孔;他把剩下的水灑在傑克腫脹瘀傷的臉上。「不許跟我要花招!」他尖叫著摘下傑克的精工表,在傑克面前猛搖。「當時我問你這玩意兒是不是雙極電路,你說不是!所以不要對我說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明顯你心裡有數!」
「我們明天就會知道,」羅蘭回答。

38

「你為什麼這樣?」傑克又痛又怒地大叫。

10

「看見了——很難不看見。」
房間中王位—樣大的椅子上坐著一個男人,看上去既像維京武士,又像童話里的巨人,一條魁梧結實的大腿隨意地擱在椅子扶手上。赤|裸的上半身肌肉凸起,一邊上臂上扎了一條銀帶,另一邊肩上掛著一條刀鞘,脖子上還戴著一個形狀奇怪的飾物。巨人下半身穿著緊身軟皮馬褲,褲腿塞進了高筒靴,一隻靴子上面還纏著一條鵝黃圍巾。污穢的金灰色長發披散到寬闊的後背中間,一對綠色的眼睛里蓄滿好奇,就像一隻上了年紀的雄貓,年齡累積了智慧,卻尚未遺失敏銳與殘酷。椅子背上拴了一根皮帶,上面吊著一個模樣非常古老的機關槍。
「好些了嗎,安德魯?好些了對不對?」
海盜又得意地嘎嘎大笑起來。「一點兒沒有,夥計!如果你不相信我,你才是那個失去理智的人。至少他和我們在一起能夠免遭鼓聲的折磨,不是嗎?而且仔細想想——我如果沒有誠意,我首先就會讓你們把槍扔到一邊!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不過如此!但是我這樣做了嗎?沒有!」
「我們靠得很近,」他湊近貉獺豎起的耳朵小聲說,「所以我們必須安靜。你明白了嗎,奧伊?非常安靜。」
「你非常明智。你說的那些謎語——是不是都很蠢?千萬別用愚蠢的謎語來考驗我的耐心。」
不對,她終於記起要呼吸。那不是他……但從另一個方面看,又的確是他。那個人是個槍俠,也許一千多年以前就已經死了。但是他與羅蘭的相似之處正是你需要知道的關於卡-泰特的所有事實。
他又抱起奧伊,心裏知道傑克也許能獲救——也許——但是這頭貉獺幾乎肯定會喪命。他湊近奧伊倒豎的耳朵說了幾個簡單的詞兒,重複了許多遍。最終他把奧伊重新放回通風管。「好孩子,」他輕聲說。「現在去吧。完成任務。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當晚,他們來到一處岔路,一條小路從西邊穿出與大道匯合。大道現在已經寬闊許多,路中央許多光亮的黑石把路面分成兩道——從這兒眺望下去大道在遠處下沉,混凝土大堤豎在路兩邊,上面爬滿裂紋,讓旅行者們感到一種被幽禁的恐慌。他們走到能讓他們看見一線開闊平原的混凝土大堤缺口處停了下來,吃了一頓差強人意的便餐。
「你們是什麼人?」怒吼的聲音不僅從通話機匣傳出,甚至從城市裡每一個尚未報廢的擴音喇叭里傳出。掛在鋼柱上的腐爛屍體在巨大的聲波震動下開始搖晃,彷彿連死人都想逃離布萊因,如果他們能夠的話。
「安德魯!抬頭看著我。」
「你父親死的時候膿瘡長了滿臉,他的屍體連狗都不要吃,」滴答打斷他。「現在給我閉嘴,你這個白痴。」
「埃蒂,幫我一把!」
布萊因惟一的回答就是大笑——可怕的機器笑聲讓埃蒂想到小時候在康尼島的鬼屋外面見過的上發條的機械小丑。
「哎,」蓋舍應答道。「他很聰明,說得沒錯,我早告訴過你。可也非常狡猾。」
「對!對!」
「但是你的確認出了一些機器,」滴答堅持問道。「閥門、水泵這樣的機器。更不用說火光燈管了。」
「火車站?」那個看上去像吉夫斯管家的老者問道。「什麼是火車站?」
他腦海中浮現出《小飛俠》裏面的那條總是追逐庫克船長的鱷魚,嘴角泛起一絲笑意。蓋舍瞧在眼裡,抬手作勢要打,傑克連忙雙手捂住臉向後一縮。
然後他又想起了滴答的曾祖父,他居然勇敢到爬上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飛機、直衝藍天。傑克猜想,有這樣的血液流淌在身體里,滴答肯定不會膽小地自殺,他甚至會對事情出現如此變化而興奮……因為恐懼而互相殘殺的人越多,他就會越高興。
埃蒂打了個寒戰。
羅蘭掀開毯子,跟著傑克走到大路邊。他發現現在距離寄河流經城市的地方只有三天行程了,而那座索橋——與光束路徑垂直——跨越了整個地平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地顯出傾斜,而且他發現在豎琴琴弦模樣的根根鋼柱之間至少有一打空隙,那都是鋼柱被拉得過緊以致攔腰折斷了。

28

「也許等睡著了能夢見謎底,」傑克說。「當時那條河的謎底就是我夢見的。」
「嘿,沒問題。」埃蒂暈乎乎地說。
羅蘭冷靜地掃過他倆。「你們自己看著辦。」
埃蒂碰碰她的肩膀,向上指過去,蘇珊娜順勢眺望……剎那間呼吸堵在了喉嚨口。在光束圖騰與龍形石雕的上方,一座至少六英尺高的金色武士雕像跨騎在建築的尖頂。破舊的牛仔帽斜扣在頭上,露出皺紋深刻、飽經風霜的前額;雕像的前胸斜掛著一塊大手帕,彷彿長久以來一直被用做擋塵的頭巾,現在剛剛拿下來。他一隻拳頭高高舉起,拿著一把左輪槍,另一隻手裡則拿著一樣橄欖枝模樣的東西。
「是嘛,」埃蒂大叫著回答。「這上面是火車站,那麼下面肯定賣些精巧的小玩意兒、香水或者女士內衣。」
「你說謊。你根本不知道這些謎語是否巧妙。」
通話機匣上的燈光暗淡下去,但片刻之後,命令與進入鍵同時亮起,這回的顏色不再是粉紅,而是像燒紅的鐵煅一樣滴血的鮮紅。
傑克被猛地一拉,奔跑起來,兩人從斜坡向一條大街俯衝下去。剛開始傑克甚至誤以為這裏就是兩、三百年以後、某種怪異的流行腦炎殺死了世界上所有清醒的人以後的紐約東河大道。
「你手裡是什麼。小朝聖者?」那個聲音拖著長音閑閑地問。
大部分值夜的時間就在他思索最後一條謎語中度過。羅蘭對那條死嬰謎語的苛責讓他很是胸悶,如果天一亮的時候他就能給出絕妙的謎底會讓他很開心。當然他們也不能從書里找到任何答案,但是他猜一條好謎語的謎底肯定是不言白明的。
埃蒂越來越肯定他的猜測沒錯;至少他揭開了謎語。
起初什麼也看不見,可最後終於出現了一些影像。那是一張臉,金灰色長發披散在臉龐四周,綠色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眶裡熠熠發光,就像山洞里的點點火光。羅蘭立刻意識到這就是滴答老人,死在飛機里的巨人是他的祖先——這個事實很有意思,但對現在的局面沒有任何實際價值。他想越過滴答老人看看屋內的其它部分和其他人。
「呃……也不完全……」
「等一下!」埃蒂大叫。「請等一下!」
傑克試圖再朝他補一槍,但是無法動手。
傑克瘋狂地點點頭。蓋舍的臉隱在陰影中,他的聲音就像從很遠處傳來。
「電火?」埃蒂問。
「你們倆必須記住沒人喜歡太聰明的人。」布萊因說。此時從近處又傳來爆炸,聲音更響,一扇通風口網格被氣流沖開彈射出去、穿過廚房。接著從通向戈嫘人迷宮其它部分的門裡衝進兩男一女。槍俠對他們舉起槍,但是這三人跌跌撞撞地穿過廚房向發射井房間奔去、甚至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羅蘭把槍放了下來。對他來說,這些人看上去就像拚命逃離森林大火的動物。
此時,這群人原來單一的表情,那種愚昧無知的熱情,開始瓦解。其中一個揮舞斧頭的人突然把他的武器扔到了一邊,忙不迭地邁開因為關節炎而嚴重變形的雙腿誇張地奔過去撿武器。另外兩個人也跟在他後面跑了,其餘人則沒有方向地在街上亂轉。
它只是一輛可怕的小火車,它的名字叫做煩惱布萊因。
只不過現在已經太遲了,滴答,他想。感謝上帝。
「應該有兩重意思。」傑克解釋了亞倫·深紐曾經告訴他的參孫謎語。羅蘭點點頭。
「現在,小鬼,我要鬆開你的脖子,否則你就不能跟我快跑。但我還是會抓牢你的手臂,如果你不能跑得像風一樣快,我發誓我會硬生生把它擰下來,然後當做棍棒來打你。明白了嗎?」
「窗戶。」蘇珊娜突然很肯定地說。「什麼時候一扇門不是一扇門?當它是扇窗戶的時候。」
滴答老人跌跌撞撞地後退,一邊尖聲咒罵一邊試圖抓住臉上那個又翻、又抓、又咬的東西。奧伊的利爪用力戳進他的左眼,挖出眼珠,恐怖的赤色疼痛就像扔進深井的熊熊火炬沉入他的頭腦深處。不過此時,疼痛已經被極度的憤怒淹沒。他一把抓住奧伊、從臉上拽下來、高高舉過頭頂,打算把他當做一片碎布扭斷。
蓋舍順著牆壁後退,生滿膿瘡的臉在霓虹燈下不停地變換顏色:慘綠、火紅、鵝黃。此時滴答站在了奧伊所在的通風口下。
傑克小心地壓低身子、伸長手臂向前摸索,害怕自己掉進看不見的洞里。當他抓住對面的梯子時,他感覺到一陣暖風撲面而來——乾燥潔凈甚至夾著一絲芳香。身下的洞里微微透出玫瑰色的紅光。他的手指摸到了鋼梯,連忙扣緊,這時左手的傷口又開裂了,熱乎乎的血流過掌心。
「沒什麼,」他回答。他覺得自己的淚水幾乎就要決堤,只好抓住輪椅把手,沿著坑坑窪窪、灑滿玻璃碴的斜坡向剌德城走去。
「我們只是聽他們說過他們是誰。」
這座該死的城市地下也許有成千上萬台這種該死的雙極電腦!我要得到那些電腦!
如果他現在這樣做,他可以讓蓋舍陪著他一起死,但是單獨蓋舍一個人是不夠的——單單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說自己已經是個將死之人絲毫沒有說假話。如果他繼續堅持下去,他可能有機會讓蓋舍的朋友陪葬——甚至那個叫做滴答老人的傢伙。
他們沿著指向布萊因的箭頭向它停靠的站台走去,隨後來到一處寬敞的等候大廳。埃蒂並不像蘇珊娜一樣能夠清楚地看見過去片斷的回閃,但是他豐富的想像力仍然將這個石柱撐起的大廳填滿了匆匆旅客;他彷彿聽見旅客摩肩接踵、低聲說話,看見歡迎回家或送別的擁抱。而與此同時,擴音喇叭廣播著一打不同的目的地。
傑克等羅蘭與蘇珊娜走到裂洞一半的地方才挪開步子。大風把索橋吹得來回晃動,可他絲毫不覺得恐慌。坦白說,他還相當沉醉。與埃蒂不同,他從沒有高空恐懼的困擾;他很喜歡站在高處俯瞰鋼帶一般的寄河綿延在雲層厚重的天空下。
「我想快點兒離開這兒,」埃蒂沉重地說。他上好保險栓,重新把魯格槍插回褲腰帶里,然後抬起手用掌根揉了揉發紅的眼睛。「快點兒離開,這是我所有的請求。」
就在此時,橙色的探照光柱也開始跳動。等埃蒂回到蘇珊娜身旁,他發現命令與進入兩個按鍵同時也發出紅光、不停跳動,就像兩隻眼睛在不停地眨。
「哎。」蓋舍嘆了口氣。
換句話說,單軌火車布萊因整裝待發,準備離開道奇
蓋舍的眉頭憤怒地糾成一團,伸出蓄滿污垢的長指甲撓撓下巴,然後掀開眼罩又挖出一團粘糊糊的黃綠色的膿。「滴答和他的密碼!」他衝著傑克說,聽上去既有些著惱也有些擔憂。「他是個聰明的傢伙,但是如果你問我,現在這樣就有點兒過分了,過分了。」
「我覺得我們可以利用那個,」羅蘭說。「只有一處是壞的。你看見了嗎?」
「就現在情況來說,這是惟一一個辦法。」羅蘭指著河流下游,埃蒂看見第二座橋,但那座很久以前就已坍塌掉進寄河了。剩下的鋼柱都已經生鏽,亂糟糟地戳出水面。
埃蒂這次沒有絲毫爭執。「嗯。我們一定會找到。然後怎麼辦?」
蓋舍眯縫起眼睛打量他。「你說話的樣子有點兒狡猾,的確,但是你不是陴猷布人——這個我敢打包票。你從哪兒來,小鬼?」
「打死了?」
而且她可以聽見從擴音喇叭里傳出的廣播——就像她清晰地聽見貨車吱呀作響地經過河岔口、清晰地聽見皮鞭打在奮力拉車的牛背上。
「在,」她立刻回答。「很好。」
「我也不這麼認為。原來是布萊因。」
傑克來回摩擦著打火石與鋼條,火星終於濺了出來,總算點燃了木柴。他滿意地坐回去,一隻手繞過奧伊的脖子,看著火舌蔓延。他對自己很滿意,他剛剛點燃了營火……而且他猜出了羅蘭的謎語。
「好吧。」蓋舍向後推了他一把,傑克跌進窨井蓋旁邊的一堆東西里,幾乎作嘔。最後他好不容易深吸了口氣,肺里火辣辣的像是著了火。他吐出一口帶血的東西,自己瞥了一眼卻噁心得差點兒嘔吐起來。
「聽仔細了,我的朋友們。」布萊因的聲音突然響起。「城下有成堆成堆生化戰爭用的毒氣罐。我已經啟動程序。毒氣馬上就會釋放。十二分鐘以後毒氣罐將會爆炸。」
太寬廣了。
「我和你說話的時候要看著我,」滴答說。「我要你尊重我,傑克·錢伯斯,否則我就要你的小命。」
「薊犁的羅蘭,斯蒂文之子。誰在對我說話?」
「我沒事兒,」傑克試圖藏起自己的手。羅蘭連忙伸手溫柔地抓住傑克的手,他的手背、手心、手指上至少有一打針洞形狀的傷痕,其中大多還很深。傑克沒彎曲手掌,還不能判斷是否傷到骨頭或韌帶,但此時此地絕對不適合做這樣的測試。
「你可別以為只有你一個人這麼希望。」
傑克考慮了一會兒,大笑的衝動仍然在體內鼓盪。這個滴答老人果然狡猾——他很清楚即使蓋舍被羅蘭抓住,讓他說出密碼也很困難,反正他已經是個將死之人。但是滴答老人沒料到的是蓋舍衰退的記憶力。
他把紙片翻來翻去,凝視了片刻,然後把紙片遞給傑克。他壓低聲音,彷彿擔心滴答老人會聽見他說話,儘管通報器上的對話鍵根本沒有按下去。
他並沒有指望得到回答,而蘇珊娜也沒有給出答覆……但她其實本來是能回答的。她曾經洞悉羅蘭世界的過去,但從未有任何的領悟像現在這麼清晰與確定。以前的那些領悟,就像她在河岔口擁有的那種,只是像夢境一樣模糊難辨,但是現在領悟電光火石般擊中她,彷彿一道閃電打來、照亮了瘋漢扭曲險詐的臉。
「哇!」他低聲驚嘆。「我們找到了。」
對於眼前的一切羅蘭十分驚嘆:「看這些盒子……我覺得我們正在穿過這個叫做布萊因的傢伙的大腦中央,傑克。我覺得我們正在穿過它的大腦。」
我爸爸肯定會很喜歡這裏,傑克暗想。
紅光從鑽石形數字矩陣下方的命令與進入鍵上消失。然後就是無盡的寂靜……但是埃蒂發現那種電流爬上皮膚的感覺漸漸衰退。
「是的。不僅這次,永遠都不會讓你掉下去。現在別再用嗓子了。」
「過去看看,然後回來。」羅蘭輕聲重複了一遍。話音落下,奧伊縮回爪子、腳掌著地,慢慢地消失在陰影中。
她望了望搖籃,十分擔心,不知道他們在裏面會發現什麼,但同樣……她的視線轉回到埃蒂。「不,我也不想回去了。我想我的餘生將會在我們的旅途中度過。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是說。你瞧,很滑稽,你說你愛上我是因為他讓你離開了一切。」
滴答老人衝著蓋舍搖搖手指,做了個滑稽的學校老師的手勢。「現在,現在……沒必要那樣,蓋舍。」他說。
「你想幫助我嗎?」羅蘭問。他可以感覺到戰鬥的狂熱就在爆發邊緣,但是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時機。時機即將到來,但是此時他不能允許自己在此失控。「幫我找到傑克好嗎?」
機器轟鳴聲越來越大,玫瑰光也越來越強烈。機器的運轉聲仍然不正常,但是他的耳朵告訴他這已經比上面的那些機器好了許多。當最終到達井底時,他發現地面居然很乾燥。橫在眼前的是一條大約六英尺高的地下井道,向兩頭筆直延伸下去,牆面上用鉚釘釘著不鏽鋼片。下意識地,甚至用不著思考,他意識到這條地道(至少在剌德城下七十英尺深處)一定與光束的路徑重合。上面某一處——傑克非常肯定,儘管他無法說出理由——就停著他們進城尋找的火車。
他把傑克當做一塊破布似地猛烈搖晃。這個男孩兒忍不住哭了起來。
「傑克,不要!」埃蒂絕望地大叫。
奧伊站在他的左腳邊,焦急地仰著頭等待羅蘭開門,等待衝進去解救傑克。槍俠但願一切能這麼簡單。他們站在外面等裏面的人出來肯定不行;這樣的話也許要等上幾個小時甚至幾天之後屋內的戈嫘人才會想到再次使用這個出口。槍俠在外面等待的當兒,說不定蓋舍和他的朋友正在考慮活活剝掉傑克的皮。
「你最好不是,因為如果這已經是最快,我就會一拳把你打昏然後拽著你的頭髮拖你跑!給我再跑快點兒,你這個小雜種!」
「機器、瘋狂。」
這些廢棄汽車下面的下水道里浮滿無法辨認的金屬垃圾和閃閃發光的玻璃碴。人行道兩邊間隔地種著樹,但每棵樹都已經死了,看上去就像刻板的金屬雕塑。一些倉庫要麼被炸毀、要麼自動坍塌,而越過這堆碎石傑克可以看見寄河和索橋下面生鏽、鬆弛的支撐鋼纜。此時潮濕腐敗的氣味——那種幾乎揮之不去的氣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
「現在怎麼樣?」他問羅蘭。
「聽我說,不要爭執——如果你們想救回傑克。我們在這兒站得越長,他的蹤跡就會越淡。變淡的蹤跡就很難跟蹤了。你們有你們的任務。如果還有一輛布萊因,我也肯定傑克是這麼確信的,那麼你和蘇珊娜必須找到它。城裡肯定有一座火車站,以前人把那地方稱做搖籃。明白了嗎?」
「布萊因。我倒有一個問題,一個確實不錯的問題!聽好了!」她閉上雙眼,手指不停揉搓太陽穴,然後睜開眼睛。「『有一樣東西……呃……什麼都不是,卻有名有姓。它有時高……有時矮……』」她突然打住,瞪大眼睛焦慮地望向埃蒂。「幫幫我!我記不得其餘的怎麼說了!」
埃蒂走上前,手臂甩上傑克的肩膀。「好吧,它就在那兒,孩子——就和宣傳的一樣。你怎麼想?」
「奧伊!傑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