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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埃魯瑞拉的修女

外傳 埃魯瑞拉的修女

廣場的遠端有一條長長的水槽,水槽之間扔著一條人腿,腿上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被啃得整整齊齊的牛仔馬靴。一條大灰狗正守在那條腿的旁邊,使勁啃掉腿周圍的障礙,咬著馬靴撕來撕去。馬靴後跟不時與木水槽碰撞,咚咚作響,頗似敲擊棺材的聲音。狗的前腿斷了,一瘸一拐的,連行走都困難,更談不上跳躍了。它的胸部有一團骯髒的白毛,上面又長出一小團黑毛,形狀有些像十字架。也許是一條天主教狗,想在這裏找一頓聖餐吃。
與此同時,羅蘭聽見昆蟲鳴唱,宛若蟋蟀唧唧。聽見鈴聲夢幻般叮噹響。聽見怪異的敲擊木頭聲,猶如拳頭敲門,或者敲擊棺材。
羅蘭掙扎著抬起手,滑向枕頭下面。他稍停片刻,積聚力量(每一個動作都艱難如在糨糊里游泳),然後手朝縱深伸去。似乎摸到一束枯萎的花,周圍似乎纏著一根綢帶。
「安靜,別動。還早得很。」
當馬車隊在埃魯瑞拉遭到變異綠人伏擊的時候,約翰一行三人掉在車隊後面大約兩英里。
「那還用說,」他有些驚詫,也有些不安。他以為她會和其他修女一樣,臉色陡變,泛著紅光。然而,她沒有變臉。她身上也壓根兒沒有那種令人不快的腐爛泥土味。
「小心點。也許比起我來你更喜歡的那個人明天早晨就要脫離困境,用不著等到下個星期了。」
只有他一個人。
五位修女。瓊娜。埃魯瑞拉的醫生們。紀念章。沉默的許諾。
似乎他的表情比他的話更取悅她,只見她露出燦爛的笑容。接著她又將頭巾還原,紮好頭髮。「我莊重嗎?」
「既然你們是修道院護理人員……是護士……那麼醫生在哪裡?」
五修女鳥兒般撲來撲去。中間那個走向前來,這時候五修女的臉如病房的絲綢牆,閃爍著微光。羅蘭發現她們並不怎麼老——也許是中年,但還沒有老。
然而,他卻飄浮進似睡非睡的黑暗之鄉。也許他睡著了,至少睡了一會,也許他在做夢。他感到那冰涼小手的手指再次撫摩著他,嘴唇先吻他的耳朵,接著在他的耳邊悄聲說:
「瑪利修女,否則會喝我的血嗎?喝了我的血我可活不成了。」
他伸手要科瓊娜一直用來戲耍他的調羹(這些修女戲耍熟睡的病人,對這些發現他不必大驚小怪。如果換成瓊尼,他才會驚奇),修女遞給了他。她的眼睛依然睜得大大的。
羅蘭睜開眼睛,眯起一道極窄的縫,藉著燭光仰望一張張朝他嬉笑的古老的臉——閃光的眼睛、蠟黃的臉、暴露在嘴外的牙齒。路易斯修女和米切爾修女好像長出了山羊鬍子,但那不是黑色的發毛,而是大鬍子的血污。
他轉身正要離去,卻看見一道緊閉的門,插著木銷。他走到門前,站立片刻,然後從屁股上抽出一支短槍來。又低頭沉思一會,隨即拔出插銷,推開門,立即退後一步,端著槍,期待某個人跌跌撞撞地進屋來。這人會是喉嚨給割開,眼珠給掏出,成為伸張正義的犧牲品。
我要死去了嗎?還是終於醒來了?
「可你餓了呀!」路易斯敦促道,「傑姆斯,如果你不吃,怎麼能恢復體力呢?」
突然,出現—道藍色的閃光(後來他才想到,那道閃光並非出現在空中,而是出現在他的大腦里,是她觸發了他大腦里某種短促而又強大的霹靂,形成一道閃電),他的手立刻從她的脖子彈開了。一瞬間,他兩眼昏眩,看見她那死灰色的皮膚上又濕又大的槽孔,狀如他的手。他被拋出去,倒在碎石堆上,身體往下滑,接著頭部撞著一塊堅硬的岩石,又發出一道比剛才微弱的閃光。
「喔!」
羅蘭閉上眼睛躺著,手腳自如,但肌肉依然麻木。
「行。不驚叫。」
然而,瓊尼依然高高地舉著帶著皮套的槍,搖搖頭。此時,風鈴響聲尖利,猶如大頭釘刺進羅蘭的頭。
時光伴隨著他的思念流逝。約莫每隔一個小時,他都要從枕頭下面取出蘆葦,咬一口。藥性進入了他的體內,肌肉不再猛烈顫抖,心房也不再狂跳。他心想蘆葦不必再與修女們的藥物搏鬥了,蘆葦已經佔上風了。
他對萬劫不復有所明白了……並且知道教訓才剛剛開始,遠遠沒有結束。
不過,屋裡倒是有幾件估計是重刑犯穿的囚服,還有兩張弓、一把箭、一台沾滿灰塵的舊發動機、一支也許百年前用過的來複槍、一把掃帚……但在槍手的眼裡,這一切都是廢物。這不過是一間儲藏室。
「認識他嗎?」羅蘭帶著一絲鄙夷的口吻反詰道,「難道我對自己的兄弟不認識嗎?」
頓時,瓊尼修女的兩頰泛起了一團團紅暈,比她胸膛戴的紅玫瑰還要鮮艷,還要自然。
說完她就威風凜凜地疾步走了,手撈起她正面拖地的裙子。羅蘭聽說她這樣的魔女在大白天是不能走動的,看來這種古老的傳說不過是天方夜談罷了。然而,另一種傳說似乎是真實的:一個模糊不清,無固定形狀的東西與她同步,沿著她右邊那排空病床跑,而她卻壓根沒有撒下影子。
沒有解釋,但是羅蘭覺得不必解釋。況且,他也沒有任何選擇,如果留在這裏,必死無疑。修女們只需要從他身上弄走紀念章就行了,他肯定狡猾的瑪利修女會有辦法的。
「綠人每一次都服從你們嗎,瓊尼修女?」
羅蘭回頭一望,看見地板上剛才科瓊娜呆的地方隆起黑糊糊一團,正在蠕動。目睹此狀,羅蘭的腦子裡閃過一個痛苦的念頭。
瑪利前額綳得緊緊的皮膚上掛著一排風鈴,鈴聲叮噹響……但不是「黑暗鈴」。
「不過,時間屬於上帝,不屬於你自己。」
羅蘭本想開槍打死狗——品嘗過人肉的狗對人是無用的。但槍殺小鎮唯一活著的生靈(當然,那些鳴叫的昆蟲除外)似乎會帶來厄運。於是,他朝狗的前腿附近開了一槍,槍聲劃破沉悶的天空,昆蟲暫時沉寂下來。狗拔腿就跑,但那蹣跚的碎步令羅蘭感到刺眼,也感到難過。狗跑到廣場邊一輛翻倒的平板馬車(馬車附近血跡斑斑)旁邊停下來,回頭張望,發出一聲凄哀的嚎叫,令羅蘭不寒而慄。
「哇!」拉爾夫叫了一聲,裂開沒有牙齒的嘴嘿嘿地笑,嘴唇綳得緊緊的。繼而他舉起一支磨蝕了的檀香木把的短槍,拇指拉動槍栓……
他身後,鈴聲沙沙響,輕輕地低語。
她們扔掉蠟燭。瑪利忘乎所以,隨便將槍扔掉。只見拉爾夫顧不上什麼威士忌和煙草了,一個箭步衝進黑暗中,只顧逃命,與此同時,修女們彎下腰去,趁血流凝固之前搶著喝。
羅蘭再次睜開眼睛,往左邊轉過頭去。轉頭時,感覺胸部有什麼東西在移動。
「你背上的皮幾乎全給撕下了,從後頸到腰部一片血紅。你會永遠留下傷疤的,不過醫生總算治好了你的傷。它們的歌聲動聽嗎?」
「我想是因為他身上有紀念章,那些人才沒有把他弄走的。」
明天晚上見。不能提前。
「我們是修道院護理人員……或者說我們自古以來就是。」
大鬍子懸吊著,甲蟲跑下他的腳尖,成群結隊地跳下去,如同小動物跳下河岸。它們在下面白晃晃的床單上迅速而又輕鬆地組成一英尺寬的縱隊,爬下地板。由於隔得太遠,再加之光線暗淡,羅蘭看不清楚這些甲蟲,但估計它們有兩個螞蟻大,卻比剛剛采粉歸來的肥蜜蜂小些。
只見瑪利來到羅蘭床前,俯視著他。「我沒有什麼可感謝你的。」她開門見山地說。
此時,帳篷門帘擠滿了甲蟲醫生,黑壓壓的一片,閃閃發亮。它們已經停止了歌唱,沉寂得可怕。
一聽這聲音,修女們驚得連忙后跳。瑪利修女顯得特別惱怒,但她還是後退了,望了躺在羅蘭胸部上的紀念章最後一眼。第六位修女出現了,她強行從瑪利和泰娜之間擠過來。這位也許只有21歲,面頰緋紅,肌膚光滑,一雙黑眼睛。身上的修道服夢幻般波浪起伏。她胸部戴的紅玫瑰伸出來,猶如符咒。
「瓊尼?」
「喔!」
對於她們的嘲笑,瓊尼並不露聲色。等她們嘲弄完后,她說:「我要和他一塊走了。讓開吧。」
「至少有20人。他們的傷痊癒了,是給甲蟲治好的……隨後,他們就一個個地消失了。我每次睡覺,一覺醒來,發現又有一張床空了。他們一個個地走了,最後只剩下我和躺在那邊的一個。」
「瞧你的枕頭下面,羅蘭……但別讓人知道我來過。」
羅蘭一把抓起紀念章,朝科瓊娜扔去。她急忙退縮,依然嘶嘶地叫,既而張開喇叭形的白色長裙旋風般退向瓊尼修女。「我要好好收拾你這個爛婊子!」她叫道,聲音低沉,粗啞。
「師傅,如果你們合不來,幹嗎不讓她還俗,走自己的路呢?」
這是一間大屋子,又高又長。羅蘭終於轉過頭來,好奇地目測屋子大小,估計至少有200碼長。狹窄,但很高,給人以通風良好的感覺。
瓊尼回到羅蘭身邊,目光焦急。「你的表現出色。但我還是看出了你的感受,從你的臉上看出了。」
諾曼和同伴拔劍出擊。他看見一個同伴被一箭射中,接下來他什麼都看不見了——有人從背後敲中了他的頭,他失去了知覺。
那天夜晚是泰娜修女給羅蘭送來晚餐的——一豌湯。她還在他手邊放了一朵沙漠百合。只見她滿面春風,兩頰緋紅。那天修女們全都滿臉紅光,如同飽餐鮮血,快要脹破肚子的螞蟥。
槍手正要支支吾吾,少年開口了: 「她們以為你連約翰·諾曼這樣簡單的名字都忘掉了。」
然麗,大鬍子卻沒有唱。當布滿他那扭曲的雙腿的甲虫部隊開始退兵的時候,他顫抖著,呻|吟著。姑娘將手放在他的眉毛上安撫,令羅蘭多少有點嫉妒,儘管他對眼前的場面不寒而慄。
狗後退了幾步,後腿緊緊地貼著被啃過的馬靴。它帶著恐懼的目光打量著一步步逼近的人,但顯然沒有撤退的意思。羅蘭手中的槍對狗不起作用,他估計狗從來沒有見過槍,還以為那不過是一支棍子,只能擲一次而已。
一覺醒來,天已完全黑了。羅蘭發現手臂和大腿雖然纏在縱橫交錯的弔帶里,卻幾乎可以伸展自如了。他又從枕頭下面抽出一根蘆葦,小心地咬了一口,然後放回枕頭下面。這時候,他開始落湯雞似的渾身羅嗦,心房猶如失去控制的引擎狂跳不止。更糟糕的是,他看見過道盡頭出現了蠟燭光。片刻后,聽見了修女們長裙的沙沙聲、迅疾的拖鞋踏地聲。
有湯還有麵包。麵包綿韌如皮子,裏面的肉硬邦邦的,但羅蘭還是狼吞虎咽,一掃而光。米切爾雙手放在胸前,臉上帶著滿意的微笑望著羅蘭,不時地點頭。他喝完湯后,她小心翼翼地接過碗,避免接觸他。
究竟有多大的麻煩,他沒有問,反正她走了,手裡提著裙子,似乎是沿著空床之間的過道漂浮。臉上的紅潤消失了,面頰和眉毛變成死灰色。他記起其他修女的貪婪神情,記起她們如何緊緊地圍住他……記起她們的臉微光閃爍。
「不知道。」
羅蘭說: 」你沒有機會了。」
諾曼的紀念章暴露在外面——小夥子可能已經醒了,將紀念章從睡衣取出來,希望它能保護自己。只見拉爾夫伸出一隻油膩膩的手,拿起紀念章。朦朧燭光下,修女們帶著急切的目光望著綠人將紀念章拿起,然後又放下了。頓時,她們失望地垂下了頭。
她說過,果真有萬劫不復的話,那也是我自己的選擇,不是她們的選擇。
這時候,彷彿受到羅蘭的心思的召喚,瑪利修女飄然而至,身後緊跟著路易斯修女。路易斯手裡端著一個盤子,神色緊張。瑪利皺著眉頭,顯然心情不佳。
她們的假笑頓時消失,驚詫得目瞪口呆。
「有人送我東西,我感激不盡,」諾曼目光逼視著她,接著說,「但有人從我身上奪走東西,我可不敢恭維。」
他拋開了這個問題,拋開了所有的問題,一心一意地感受那隻撫摩他眉頭的清涼小手。
「走吧,姐妹們!」瑪利修女叫道。「讓瓊尼和他呆一會兒,好懷念她的母親。當年我們可愛她的母親了。」說著她就領著姐妹們走開了,如同五隻白色的鳥兒飛過中央過道,她們的裙子搖來晃去的。
拉爾夫垂下頭來,似乎在沉思。瑪利修女和她的嘍羅們也許不相信,為了生存的緣故,拉爾夫體格必然壯健。不過,他來的時候顯然沒有考慮到羅蘭的槍。
「在任何情況下都別取下來。」他的臉綳得緊緊的,嚴峻起來。「我不知道這東西究竟是塊金子還是個神符,反正她們不願意接近。我想我之所以現在還躺在這裏,全靠這玩意。」他的聲音壓低成耳語。「她們不是人。」
科瓊娜向羅蘭轉過身去,發出貓叫般的嘶嘶聲,咧嘴呲牙,牙尖利如針。只見她張開手指沖向他,那長長的指甲又尖又爛。
如果是這樣會怎麼樣?怎麼辦?
「快開槍,瓊尼!快開槍!」
離羅蘭和少年十幾個床鋪遠處,羅蘭看見第三位病人。這個傢伙的年紀看上去至少是少年的四倍,羅蘭的兩倍。留著長鬍子,灰中帶黑,分成蓬亂的兩股,一直掛到胸部。一張臉給太陽曬得黝黑,皺紋密布,眼睛下面長著眼袋。從左臉頰到鼻粱有一團濃黑,羅蘭以為是傷疤。大鬍子不是睡著了,就是昏迷不醒,羅蘭聽見他在打呼嚕。他懸在床上方三英尺高,由好幾根白色帶子繞成的複雜網路支撐著,帶子在朦朧中閃著微光。帶子縱橫交錯,纏滿那人的身體,形成好些形狀。那人瞧上去猶如一隻甲蟲陷在奇異的蜘蛛網裡。羅蘭看見他的大腿上有不少黑影似的東西,扭曲如枯樹,但卻似乎在移動。如果大鬍子處於休克狀態,這怎麼可能呢?也許是光線在做祟……也許那黑影……
「把槍拿開。」瓊尼告訴他,她一看,他已經放開了。
只見瓊尼箭一般地衝過慘叫的科瓊娜,將槍扔在羅蘭身邊,猛地一扯,將那纏在一起的弔帶扯斷。羅蘭的大腿自由了。
瑪利修女簡短地說了幾句。羅蘭聽出是她的聲音,但聽不懂她的話——那是另一種語言。
「謝謝,」羅蘭說。他抬頭仰望那雙清涼小手的主人……他知道是她一直在安撫他。
愛家庭,愛上帝
一想到這裏,羅蘭睜開了眼睛。
「可是你兄弟取下了他的——瞧吧!」羅蘭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瞧去,只見那紀念章躺在遠處走道上,是拉爾夫扔的。
「我漂亮嗎?漂亮嗎?告訴我真話,羅蘭。不要奉承,奉承話說過就丟了。」
瑪利沒有理睬羅蘭的話。 「在你的教唆下,一個本來就不安分守已的女人要造反了。你看,她的母親也是這樣,而且為此把命都送了。舉起手來,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
「那麼她們是什麼呢?」
於是,她朝大鬍子走過去,她的衣裙婆娑起舞。在朦朧中,她每經過一張空床鋪,都往上面撒下一團模糊的陰影。到達大鬍子床邊時(羅蘭覺得那人是昏迷不醒,而不僅僅是睡著了),她回頭望了羅蘭一眼。他點了點頭https://read.99csw.com
羅蘭將頭掉開,仰望上方波浪起伏的絲綢,竭力控制住狂跳的心房。他所看見的不是風,不是影子,也不是別的什麼東西。那人的腿似動非動……正如他自己的背似動非動。他不知道造成這個現象的原因,也不想知道,至少現在不想知道。
羅蘭把頭一偏說:「我不想喝。」
「看見多少具屍體?」
羅蘭懸躺在床上方,手裡緊緊握著金質紀念章,眺望走道對面一排空蕩蕩的病床。不一會兒,他從枕頭下面抽出一支蘆葦,咬一口。
瓊尼一聲不響地將頭巾往後拉。他凝視她片刻。她莊重地回過頭來,與他對視。他手撫摸著她的秀髮,感受它那飄逸的重量(像雨一般具有飄灑的重量),隨即抱住她的肩膀,親吻她的面頰。然後,他退縮了一下。
「你們是誰?我在什麼地方?」
一碗湯。鄰床少年。黑夜護士。
羅蘭低頭一瞧,只見自己手裡握著一隻槍。
他走進去,微微地呼吸一下沉悶的空氣。耳邊立刻響起蠅群低沉的嗡嗡聲。
羅蘭開槍了。頓時,癩蛤蟆先生的胸部像屋頂一樣塌陷下去了。他連連後退幾步,想保持平衡,手捂住胸口。一雙腳穿著骯髒的紅色天鵝絨拖鞋,腳趾翹起,絞成一團。他砰然倒在地上,發出含漱似的怪異聲音。他扔掉手中的木棍,翻過身來,掙扎著爬起來,卻又倒在塵土裡。熾熱的陽光照進他那睜開的眼睛,羅蘭看見一股股白色的蒸汽開始從他的皮膚冉冉升起,他的皮膚迅速失去綠色。羅蘭還聽見噝噝的聲響,如同火爐上烤肉架發出的聲音。
「痛!」
「那當然,」諾曼突然大笑起來。笑聲令人膽寒,在愈來愈濃的黑暗中回蕩,羅蘭的腦子一團漆黑。「她們放進湯里的不僅僅是安眠藥,而且還是令人動彈不了的葯。不過,老兄,對我卻不起多大的作用……所以你納悶我為什麼還呆在這裏?」
「我——」
瑪利以為羅蘭要開槍。他從她的目光里看了出來。然而,他沒有開槍,而是將槍插回槍套,伸出雙手向她撲去。她失聲驚叫,卻又嘎然而止。羅蘭手指緊緊地卡住她的喉嚨,她的聲音剛剛叫出來就卡殼了。
「我不想取下來。」
「不行。我一點也動不了。」
我不在床上,我想我懸在床的上方。這可能嗎?
瑪利轉身欲走。羅蘭依然徉裝虛弱,但又不能裝過頭了。他伸出喝空的稀粥碗說:「碗要帶走嗎?」
羅蘭暗自想,他們很有可能是從礦山出來的。附近有鐳礦。怪不得他們的皮膚是綠色的。我不明白他們居然沒有給太陽曬死。
羅蘭所目睹的真的恐怖嗎?在格里德,螞蝗就被用來治療大腦、腋窩與下腹腫脹。螞蝗雖然醜陋,對治療大腦腫脹尤其有效。然而,甲蟲卻令他感到噁心,也許是因為他看不清楚它們,只能想象自己懸吊在空中,無可奈何地聽任它們爬滿自己的背。不過,它們倒沒有歌唱?為什麼不唱?是因為它們在進食?在睡覺?或者既進食又睡覺?
他猛地驚醒,身子在縱橫交錯的弔帶里搖晃。一個女人一直站在他身邊,一邊用木調羹輕輕地拍他的鼻子,一邊咯咯地笑。此時,她猛然後退,手中的碗滑落下來。
「那還用說,威士忌有的是,煙也有的是,但你先得把那些該死的東西弄走!」瑪利顯得不耐煩——也許還感到害怕。
「去你媽的,」羅蘭惡毒地說,「一旦我能夠站起來了,你們就會把我從地板上抓走。我懷疑你們是否在食物里做了手腳。」
「是醫生吧,」他說。
羅蘭從水中撈起紀念章,系紀念章的鏈子脫落了,於是他將濕淋淋的紀念章舉到空中。紀念章看上去像是純金的,上面雕刻著:
瓊尼猛烈地搖頭,「黑暗鈴」刺耳地嗚響,但缺乏先前如同大頭釘穿透羅蘭大腦的震撼力度。甲蟲醫生沒有來。
「我的兄弟在哪裡?昨天夜裡我夢見他周圍一陣騷動,現在他的床鋪是空的。」
這天,「大地國」異常悶熱,連呼吸都困難。羅蘭來到德薩塔亞山區的一座鄉鎮。鎮子的大門裝點著節日的花朵,敞開著,似乎在歡迎客人。然而,大門裡面卻一片死寂,聽不到馬蹄的噠噠聲、車輪的隆隆聲或者商販的叫賣聲。只有唧唧的蟋蟀聲(似乎是另一種甲蟲,叫聲卻比蟋蟀悅耳)、怪異的敲擊木頭聲、小鈴夢幻般纖細的叮噹聲。
「呀。」他不由得冒出早已忘記的方言。「我好久沒有驚叫了,小美人。」
「我是從地板上撿起來的。拿去吧,羅蘭——我不能再保管了。」羅蘭接過紀念章時,清楚地看見她手指上燒焦的痕迹。
「為什麼呢?」瓊尼低聲問道,
當羅蘭醒來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念頭是他還在熟睡。在做夢。做一個噩夢。
科瓊娜發出慘叫,開始搖頭鳴響自己的風鈴。然而,與「黑暗鈴」尖利的聲音相比,科瓊娜的鈴聲顯得單薄微弱。
科瓊娜和泰娜望著躺在羅蘭鄰床的少年,滿臉憤怒。
「我名叫傑姆斯。你是知道的,師傅。」
剩下羅蘭獨自一人了。上帝保佑,他成為埃魯瑞拉小修女們的最後一個病人,成為這個恐怖地方最後一個活著的人,最後一個血管里流淌著暖血的人。
羅蘭不明白瓊尼為什麼要把那死去少年的紀念章從死者的褲包里掏出來,戴在他的脖子上,但他知道埃魯瑞拉小修女們一旦發現了,可能會殺了她的。
瓊尼。修女科瓊娜、米切爾、路易斯、泰娜。十字架狗。
「好的。」
「是我們的地方,」她簡單地說。「是埃魯瑞拉小修女的家。可以叫做我們的修道院。」
是一間寬敞的屋子,空無一人。辦公桌上擺著一隻壓木條。羅蘭翻過來一看,上面刻著:
「我要求過你感謝嗎?」羅蘭回答道,他的聲音乾澀、嘶啞,猶如陳舊的書頁。
「只有你哥哥的屍體。」
羅蘭醒來時,天已大亮,頭上絲綢天花板一片雪亮,在微風中泛著漣漪。甲蟲醫生滿足地唱著歌。他的左邊,諾曼正在鼾睡,頭伸得老長,偏向一側,一張鬍子拉喳的臉靠在肩上。
「把碗擱在頭上,當作睡帽戴吧。再不然就塞在你的屁股里吧。」
羅蘭點了點頭說:「我取下了他身上的紀念章,希望萬一能遇上他的親人。這枚紀念章應該屬於你的。我對你失去親人表示哀悼。」
他們半走半跑,向山頂奔去。到了山頂,停下來,在月光下垂著頭,手牽手,直喘粗氣。
羅蘭躺在黑暗裡,渾身哆嗦,心房狂跳,聽著她們咂咂地飽飲鄰床小夥子的血,似乎她們要無休止地喝下去。
羅蘭升起的感覺漸漸消褪,眼前變得明亮起來,終於相自己還活著。是蟲鳴給他帶來了信心,不是死魂靈,也不是神父描繪的天使,而是這些甲蟲。幾分像蟋蟀,但聲音更清脆。是他在埃魯瑞拉鎮聽見的甲蟲鳴叫。
(懸吊繩)
羅蘭想起了約翰·諾曼的話:男人不得不吃飯……女人也不得不吃飯。於是他點了點頭。
如果那隻狗在場的話,也會安靜的。羅蘭又意識到那低沉的嘎吱聲,使他想起馬的韁繩之類的東西。
「是的。它們的醫術可了不起……」她壓低聲音說。 「不過對那位牛販子卻愛能莫助。他的腿好些了,臉上的傷口也愈合了,但他身上別處的傷醫生卻去不了,」說著,她用手劃過上腹部,表示傷的位置,如果不是傷的性質的話。
羅蘭手伸到睡衣脖頸下面,摸到一根精美的項鏈。手指再往下摸,接觸到一個長方形的金屬東西。他小心冀翼地拉出來,是一塊金質紀念章,仔細一瞧.上面刻著:
羅蘭發覺她的目光移動,便隨著她的目光望去。幾束亮光沿一條崎嶇不平的羊腸小道而下,快速移動。越過亮光他看見修女們居住的房子——不是什麼修道院,而是一座千年古堡。有三束蠟燭光,燭光越來越近,羅蘭看見只有三位修女。瑪利不在其中。
「師傅。」
伴著話聲,瑪利從陰影里走出來了。先前她一身優美的白色長袍,飾有鮮艷玫瑰,此刻卻露出了真面目,原來是一條裹屍布。一張骷髏臉裹在皺巴巴的醜陋屍布里,暴露出兩隻凝視的黑眼睛,猶如腐爛的棗子。眼睛下面,一張大嘴嘿嘿冷笑,四顆巨大的門牙畢露,閃著微光。
瑪利修女似乎在考慮。其他人都望著她。終於她點了點頭,向羅蘭笑了笑。她的臉又閃爍著微光,朦朧如霧中看花,羅蘭在花背後看到的是恐怖與戒心。「再見吧,帥小伙,」她對羅蘭說。「給我們道別吧,我們會治好你的傷的。」
羅蘭再次說:「我還是不想取下來。」
他來不及說有你做伴是上帝的祝福,從他們前面月光投下的陰影叢中傳來一個聲音。羊腸小道終於從那裡爬出岩石嶙峋、寸草不長的山谷,修女們就是在那座山谷練習妖術的。
羅蘭明白了,頓時鬆了一口氣。
她給他帶來了裝有煙葉的背囊。他在膝蓋上捲起一支雪茄,貪婪地抽起來。在吞雲吐霧中,他凝視著她那些空蕩蕩的衣物,回憶她那雙黑眼睛堅定的目光,回憶她的手指被紀念章灼傷的痕迹。因為他需要紀念章,她便忍受著疼痛,把它拾起來。現在,他的脖子上戴著兩隻紀念章。
「是修女。綠人可不在乎紀念章是金子還是神。但這些爛婊子……他凝望著黑暗,天色幾乎完全黑下來了。羅蘭又感覺懶洋洋的想睡覺,後來他才知道他喝的湯里下有葯。
她的笑容微微收斂,眼睛閃光。「他發高燒,打擺子。因此我們把他送到『思過院』去了,那裡不止一次接受過傳染病人。」
「我是刀槍不入的。」
「安靜吧,帥小伙,上帝愛你。只是傷口痛,靜靜地躺著。會愈合的。」
「諾曼,」羅蘭的頭一陣昏眩,
羅蘭將蘆葦放回到枕頭下面,小心翼翼地抹去掉在床單上的草屑。然後,他用拇指將綢帶上那些碳筆字弄模糊,只留下毫無意義的斑斑污跡。
羅蘭恍然大悟。他回想起瑪利修女的皮膚在他手中的感覺……感覺到各種東西,不是一種,而是多種。其中一種是瓊尼所說的:我和她們共進過晚餐。她們絕不可能死……但卻可能變化。
瓊尼將手伸進牛仔褲包里,掏出那紀念章來。紀念章在月光下閃爍著微光。
「你沒有問題吧?」他們安定下來時他問道。月亮西沉,但離黎明至少還有三個小時,他們四周瀰漫著鼠尾草的芬芳。一種濃郁的香味。他已經感受到那芬芳在他的腳下形成一種魔毯,很快將他載入夢鄉。他從來沒有這麼疲倦過。
「你們是天主教嗎?」
那些聲音一直響個不停——似乎無休無止。女人們發出咕咯咕咯的聲音,如同豬嘴在呼哧呼哧地吃豬料槽里的稀飼料。甚至還傳出響亮的打嗝聲,伴隨著悄悄的咯咯笑聲,只聽見瑪利修女簡短地叫一聲:「安靜!」,那些聲音便嘎然而止。一次,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羅蘭肯定是大鬍子發出的。這也是大鬍子最後的聲音。
「羅蘭,我不知道。」但他想她知道。她的母親將她帶回來過,再也沒有母親將她帶回去了。她吃過修女們的聖餐。那聖餐猶如一張網,誰也別想從中逃出去。
說著,路易斯修女遞上湯碗,但她的目光始終盯著他睡衣里紀念章隆起的形狀。羅蘭心裏想,你不喜歡,是嗎?接著他記起路易斯站在燭光下,滿嘴血污,一雙衰老的眼睛目光急切,俯身舔瑪利手上捧著的血。
約翰·諾曼冷冷地點了點頭。
屋子沒有他所熟悉的那種牆和天花板,倒像一座巨大的帳篷。他的頭上方,陽光傾瀉下來,衍射到波浪起伏般白色薄絲鋼板,將其變幻成燦爛的垂簾,先前他還以為是雲團呢。在那絲綢華蓋的籠罩下,屋子顯得暮色蒼茫,灰濛濛的。牆壁也是絲綢的,漣漪蕩漾,就好像微風中的船帆。每塊牆板都懸挂了一根繩子,繩子上系著小鍾。鈴鐺緊挨著牆壁,牆壁一起漣漪,鈴鐺就齊聲鳴響,聲音低沉悅耳,如同風鈴一般。
羅蘭牽著馬,穿過廣場,來到水槽邊,往裡面瞧去。馬靴的主人是一位男孩,一雙已經呈乳白色的眼睛木然地凝視著羅蘭,猶如雕像的眼睛,由於泡水的緣故,頭髮已經有些發白。穿了一身牛仔服。脖子上戴著一隻金質的紀念章,浸泡在水裡,在夏日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羅蘭揮槍射擊,一顆子彈打穿了那怪物的嘴巴,打得他搖搖晃晃地後退,口噴鮮血,手一松,棍子飛了出去。就在這時候,其他人撲向羅蘭,一陣亂棍暴打。他躲過了頭幾棍,以為自己能夠轉身躲到馬車後面,以便揮槍射擊。他肯定辦得到。他追尋「黑暗塔」之旅絕不會斷送在這座西部小鎮埃魯瑞拉的毒日頭高照的街上幾個動作遲緩的變異人手裡。上蒼是不會這麼無情的。
甲蟲醫生的歌聲愈來愈高,成了尖銳刺耳的驚叫,令人毛骨悚然,猶如瓊尼額上風鈴的叮噹聲。科瓊娜修女欲卡住瓊尼的脖子,但她的雙手卻在發抖。瓊尼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羅蘭記起了大鬍子面頰和鼻子上那黑色傷疤——那已經消失了的傷疤。另外,它們還在他自己身上。難怪他的身體似顫非顫的。它們遍布他的背。靠他的身體養肥自己。
咬多了,不是死就是殘。
然而,羅蘭看見的不是一個字母,而是一個捲髮形狀。
「嘿! 」羅蘭身後傳來一聲怪叫,叫聲里顯然帶著得意。只見從那輛翻倒在地的馬車後面竄出一個黑影來。羅蘭正要轉過身去,不料肩膀重重地挨了一棒,頓時他的整個右臂到手腕都麻木了。他舉槍射擊,可是子彈卻射進馬車輪子里,打穿一根木輻條,使得輪子轉動起來,發出尖利的嘎吱聲。他聽見身後綠人一邊哇哇亂叫,一邊向他衝過來。
上帝呀,怎麼這麼不巧?她們會看見我發抖的,會明白……
他夢見那隻十字架狗,狂吠著穿過廣袤的曠野。他尾隨而去,想看到它狂躁的源頭,不久就看到了。平原的邊緣屹立著「黑暗塔」,那石頭建築煙霧繚繞,在暗桔黃色的夕陽殘照下輪廓顯現,它那恐怖的窗戶呈螺旋型高高地升起。狗一見到「黑暗塔」便開始嚎叫。
羅蘭扳動槍機,又開了一槍。這次子彈在「圓形高帽」的腳邊揚起塵土。
槍手心裏納悶: 「這地方不大對頭。有一股血腥味。」
山下,嚎叫聲遠去,但依然隱隱約約的。瓊尼抬起頭來問道:「那是什麼東西?你是知道的——我從你的臉上看得出來。它怎麼能夠攻擊她呢?我們都對動物具有控制力,而她是最厲害的。」
一刻鐘后,瑪利來了。羅蘭假裝無力地接過她遞上的碗。這次是一碗稀粥,不是湯……但裏面的葯無疑是一樣的。
為首那位比其他修女略微高些,寬闊的眉頭,微微鼓起。她向羅蘭俯身,掛在前額的鈴兒叮噹作響。聽到那鈴聲,羅蘭感到一陣噁心,覺得身體比剛才更虛弱了。她那雙淡褐色的眼睛目光逼人——也許是貪婪的目光。她撫摩了羅蘭的臉頰一會read.99csw.com兒,頓時一種麻木感傳遍他的臉頰。隨即她俯視他,目光猙獰,臉扭曲。然後,她將手收回。
「也許修女們不了解事情真相。」
然而,連鬼影都沒有一個。
他在復活期間……思維能力才部分恢復的時候,心想我死了。死亡,復活,不知進入什麼樣的靈魂生活。只能這樣。我聽見的靈魂是此魂靈的歌唱。
「你是怎麼到這裏來的,約翰?」
「好痛呀!」
「那麼,就告訴我你的姓名吧。」
「我也喜歡你,約翰·諾曼。我們能在更好的情況下相識嗎?」
五修女身穿修道服,如波浪起伏,雪白如屋裡的牆壁天花板。臉乾癟如丑老太婆,嵌在同樣雪白的頭巾里,皮膚暗灰,溝壑縱橫,有如乾枯的泥土。頭髮扎在絲綢帶里,絲綢帶上懸挂著一排排護身符似的小鈴鐺。她們無論是移動還是開口說話,小鈴鐺都叮噹叮噹地響個不停。修道服那雪白的胸領上綉著一隻血紅色的玫瑰——「黑暗塔」的象徵。羅蘭一見,暗自想:我沒有做夢。這些醜婦人是真實的。
「你跟我過不去,我就要報復,給小瓊尼製造麻煩。」科瓊娜修女說,「反正她已經上了師傅的記過冊。瑪利師傅不喜歡瓊尼談起你,也不喜歡瓊尼戴著神鈴回到我們身邊。」
甲蟲走了。她走了。
「安靜吧,漢子,」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說道……也許是一個姑娘的聲音。
羅蘭困極了,但他睜著雙眼,硬撐了約莫一個小時,然後再次從枕頭下面抽出蘆葦,由於「叫你不得動彈」葯在他體內發作,他使出吃奶的力氣才從綢帶里取出一隻蘆葦,咬了一口,頓時元氣流進他的體內,拽著他的肌肉,令他的心跳加快。然而,那元氣的噴發來得快,去得也快,給修女們的猛葯吞沒了。他雖然期望著什麼,但最終還是睡了過去。
然而,羅蘭自己也是媽生的,心中有數。先前他看見少年的脖子上戴著那枚金質紀念章。在受到綠人攻擊之前,他從屍體上取下了紀念章,放進自己的口袋裡。後來,給人——很有可能是這個地方的主人,他們用魔法將那位名叫傑姆斯的少年復活了——取走,重新掛在少年的脖子上了。難道是那位手指溫柔、清涼的姑娘乾的嗎?難道她認為羅蘭是個鬼,專門盜劫死屍身上的東西嗎?
咬蘆葦頭。每小時咬一次。
不僅僅是甲蟲見了血就會躁動,這點羅蘭知道。他還知道自己不喝也得喝。於是他從路易斯手中接過碗,慢騰騰地喝著。
「瓊尼!」從病房盡頭濃黑的陰影里傳來呼喊聲,瓊尼修女負疚似地跳了起來。「還不走!你甜蜜話說了一大籮兜,夠二十個男人開心了!讓他安睡吧!」
「別看。」瓊尼邊扶羅蘭站起來邊說。「快。咱們得趕快——她會驚動其他人的。我已經把你的衣服和靴子放在出去的路上了。你身體怎麼樣?挺得住嗎?
羅蘭心想這叫做殺一儆百,於是他目光掃射眾綠人說:「瞧吧,他是第一個亂動的。誰想當下一個?」
大鬍子的呻|吟減弱了。甲蟲穿過地板,朝一堵微起漣漪的絲綢牆爬去,消失在陰影里。
「告訴我吧,她們指的是什麼?」
此時,科瓊娜的慘叫已由恐怖變成痛苦了。甲蟲發現了她。
「不準動,」羅蘭邊低聲說,邊撤退。「誰動就——」
「但對你可有關係了。」瑪利修女嘿嘿冷笑,露出大牙來。「在這裏流血要冒風險。醫生不喜歡血。血會使它們躁動起來的。」
羅蘭和諾曼等到沒有外人的時候,諾曼轉向羅蘭,悄聲問:「我的兄弟死了嗎?」
羅蘭再次搖響風鈴。
羅蘭等待將要發生什麼,渾身起雞皮疙瘩。他試圖伸縮手腳,但動彈不得。好在頭還能轉動大約15度,否則的話,他就好像給蜘蛛網網住,懸挂在裏面的蒼蠅一樣,癱瘓了。
修女們湊得更近了,彷彿他的劇痛令她們著迷似的。此時,他聞到了她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那是泥土味。米切爾修女伸出手——
她們讓道了。羅蘭從她們身旁走過時,她們連忙退縮……但對她更是避而遠之。
他們才走過走道兩側三張床就來到帳篷的門帘……羅蘭終於看清楚了這裏原來是一座帳篷,不是一座大病房。絲綢牆和天花板原來是磨損的帆布,薄得可以照進月光來。病床哪是什麼床,不過是兩排破爛不堪的帆布吊床而已。
「你們盡餵了他些糟粕,」少年(他胸部戴的紀念章清楚地表明他是約翰——愛家庭,愛上帝)說,「你們幹嗎不走開,讓我們聊一聊天?」
羅蘭轉過頭去,看見那少年醒著,一直在傾聽。他的眼睛同瓊尼一樣烏黑。
不久,羅蘭睜開眼睛,期望看見瓊尼修女那美麗的臉龐俯視著他,看見她那頭巾露出一縷秀麗的黑髮來。可是他身邊空無一人。頭上方的絲綢天花板亮晃晃的,雖然無法知道這裏的確切時間,但估計約莫中午時分了。他喝了修女們的肉湯也許已有3個小時了。
「啊!」
「噢。」科瓊娜修女揚起眉頭說,「你喜歡她,對嗎?大家可嫉妒她……」說著她用手摸著戴在胸前的玫瑰花,快速地擺弄。
「馬上就來!」她叫道,撈起臃腫的裙子就走。但她再次回首,神色嚴峻。「還有一件事,」她低聲說。接著她迅速瞟了一眼周圍。「戴上金質紀念章,是你的。明白嗎……傑姆斯?」
科瓊娜舒了一口氣。「行,咱們做個交易吧。」她俯身向前悄聲說,「目前她在關禁閉。那是山邊一座小洞,如果師傅認為我們犯了過失,我們就得上那裡去閉門思過。她必須在洞里呆下去,反省自己的放肆,要師傅開恩,她才能出去。」她停了一下,隨即猛然問道,「睡在你身旁的是誰?你認識嗎?」
「如果上帝願意的話,你會痊癒的,」那聲音伴隨著手指的動作說。
「別叫我小美人,你看我這一身打扮。」
話音未落,其中一位——是一個虎背雄腰的巨怪,長著一張癩蛤蟆鼓嘴,垂肉脖子兩側長有鰓——揮舞一隻好像是鋼琴腿,怪聲怪氣地尖叫著衝上前來。
這位骷髏女人咧嘴狂笑著步步逼近,彷彿在地面上空飄浮。她那閃爍的目光望著他。
他心裏想,我是因為生病了動作才慢的。
瑪利修女眉頭緊鎖。「你再也見不到她了。她發了誓要延長閉門思過的時間……遠離病房,然後才從懺悔室放出來的。還是吃吧,傑姆斯。要不然,我們就用刀子把你割傷,然後再敷上膏藥。無論你選擇哪種,對我們都沒有關係。是嗎,路易斯?」
他再次俯身用粘乎乎的手握住金紀念章。動作先是緩緩地,接著以閃電般的迅疾一把扯斷鏈子,將紀念章扔進黑暗中。與此同時,他的左手伸下去,長長的爛指甲刺進約翰·諾曼的脖子,一把撕裂。
「不對!」少年顯然是掙扎著用肘子支撐身子坐起來。他情真意切地望著羅蘭。「你以為她們是巫婆。她們不是巫婆。她們不是人!」
「那麼就把你的頭巾取掉吧。」
羅蘭閉緊眼睛,盼她們離開。她們終於走開了。
懲罰邪惡與伸張正義登記處
一隻手撫摩著他的眉毛。他能感覺到,但卻看不見——手指在他的皮膚上滑動,不時停下來按摩—次硬結或者一條皺紋。他感覺清爽。猶如炎熱天氣飲著一杯冰水,於是,他閉上眼睛,可是腦里卻閃現一個恐怖的念頭:如果那隻手是綠色的,手的主人身穿襤樓不堪的紅色背心,懸吊著對乳|房呢?
「把那個金玩意拿開點——放到床底下的便桶里,放到它該放的地方。哪怕是靠近這玩意,我都覺得頭疼喉嚨悶。」
「多麼有趣!如果他是你的兄弟,那麼你就一定知道他的姓名,對嗎?倒背如流。」
泰娜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太猛烈,連她額頭上掛的風鈴都叮噹叮噹地響起來。她興奮得手舞足蹈的。「真是甜如蜜呀!哦,是呀!」她笑眯眯地望著羅蘭。「不幸的是.這種諾言無法實現了。你再也見不到她了,俊小子。」她端起碗來。「師傅已經做出了決定。」她站起來,依然笑呵呵的。 「幹嗎不把討厭的紀念章取下來!」
「你真的想知道嗎?」
「從我這裏弄到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問道。此時,光線十分暗淡,牆板一抹淡淡的橘紅色,暗示夕陽西下了。朦朧中,科瓊娜顯得格外年輕俏麗……可是羅蘭敢肯定這是一種妖艷的美,是一種魔幻般的化妝。
「不會的,」瑪利逼近說,「那不會的。它們不會爬遠的。你就是把頭搖痛,把那些該死的鈴子搖爛,它們也決不會來的。」
「我沒有見過槍,」她說著將頭掉開了,臉頰又泛起紅暈。她也許是個好護士,又長得俊俏,但羅蘭覺得她是個可憐的撒謊人。對這他倒感到高興。好心的撒謊人很普遍,而誠實的代價太昂貴了。
不久諾曼又睡著了。羅蘭再也沒有同他說話了………只是肯定聽見了他的聲音。是呀,當約翰·諾曼發出最後一聲慘叫的時候,羅蘭躺在床上方,徉裝睡著了。
頓時,小夥子的喉部血流如注,這是由心臟壓力噴射出來的血,在燭光里呈黑紅色。小夥子慘叫一聲。修女們也尖叫起來,但不是出於恐怖,而是欣喜若狂。她們忘掉了綠人,忘掉了羅蘭,忘掉了一切,眼裡只有從約翰·諾曼的喉部噴出的生命之血。
羅蘭想將少年體面地掩埋……他可以在不損傷屍體的情況下,將他從水槽里拖出來。他正在思忖,不料馬兒卻發出最後一聲呻|吟,倒斃在地。他轉過身來,只見街上有八個人排成一行,向他走過來,那架勢就好像一群驚擾獵物的人希望驚飛鳥兒,或者驅走小動物。他們的皮膚是綠色的,如果在黑暗中準會像幽靈一般發光。難以區分他們的性別,不過這對他們還是別人來說,有什麼關係呢?他們是行動遲緩的變異人,猶如一群殭屍受到某種魔力的驅動,慢騰騰地行走。塵土像地毯般壓低他們的腳步聲。狗早已消失,要不是馬兒恰好在這個時刻死去,引起他的注意,綠人準會走到他跟前。他們沒有槍,而是手持棍棒,大都是桌椅的腿。羅蘭看見其中一根是狼牙棒,上面布滿生繡的釘子。
「那麼你就萬劫不復了。」泰娜說。
馬廄的門面倒還完好無損,如同醜陋女人塗脂抹粉的臉,然而馬廄裏面卻是一片焦上。槍手暗自想,準是雨天起火的,再不然就是在狂歡節中焰火燒毀了整個小鎮。
「為什麼他那麼年輕,你那麼老呢?」另一位修女突然從黑暗走出來:是稱自己芳齡21歲的泰娜修女。到達羅蘭床邊之前那一瞬間,她的臉是一張老巫婆的臉。接著,那張臉微光閃爍,又變成了豐|滿、健康的臉,猶如30歲的胖婦。只是那雙眼睛的角膜依然是蠟黃的,眼角依然是粘乎乎的,眼光依然賊溜溜的。
要抑制住驚叫並非像他所想象的那麼容易。
稍微動一下,羅蘭就疲憊不堪……也許是思考問題的緣故。蟲鳴鈴響匯成抵擋不住的催眠曲。這次,羅蘭安然合上雙眼,入睡了。
千萬小心!
復活。懸挂。白色之美。另外兩位傷員。紀念章。
「瓊尼修女在哪裡?」他問道。
纏繞在鐵門上的花朵早已枯萎了。
「像夏天的夜晚那麼漂亮。」
「我已經做了。」瓊尼說。頓時,羅蘭看見了甲蟲。先前他看見過甲蟲大軍從大鬍子身上爬下來。這次他看見的是更龐大的甲蟲隊伍。如果這些甲蟲是人的話,也許比在中世紀漫長的血腥歷史上全部帶過武器的人加起來還要多。
然而,他太睏倦,想不了那麼多了……況且想那麼多又有什麼用呢?正如她所說的,後路已斷。即使他們回山谷,也只能發現修女們稱之為「思過院」的洞穴。倖存的修女們已經收拾好她們那噩夢般的帳篷,離開了,風鈴聲和甲蟲的歌唱聲在深夜的微風中飄然遠去。
「他醒來了!」其中一個叫道,她的聲音風騷得令人肉麻。
這次,瑪利修女雙眉緊鎖,滿臉烏雲。羅蘭想如果她敢於接觸他身上靠近紀念章的部位,一定會扇他耳光的。然而,她摸到他的腰的時候,還是不得不住手了。
「動聽,」羅蘭說,但一想到那些黑不溜秋的小東西爬滿他的背,在他的血肉里棲息,他依然感到噁心。「謝謝你。有什麼我能為你效勞?」
瑪利那陰森森的笑容收斂了。「我當然敢。」她低聲說。只見她張開大嘴,月光下她那犬牙在牙床里閃光,如同骨針穿過紅色的枕頭。「我敢,而且——」
從前,他遇見並愛上一個叫做蘇珊的姑娘。他認識一個女巫,名叫雷亞——他在「中部世界」遇到的第一個真正的女巫。是雷亞一手造成蘇珊的死亡,當然他自己也有責任。此時,他睜開眼睛,卻看見五個雷亞。他心裏想:這就是回憶過去的後果。本來是回憶蘇珊,卻想起雷亞。雷亞和她的姐妹們。
「就是那個稱自己是瑪利的修女嗎?」
「為什麼它要來?為什麼它要呆下來?為什麼它要咬死她?」
」歡迎你跟我結伴而行,」他說,「而且我——」
此時只聽見叮噹的鈴聲——甲蟲醫生沉默了。
大鬍子懸挂在床上方,瓊尼修女湊近床頭,這樣羅蘭能透過白色絲綢織成的迷津看見她。只見她的雙手輕輕地放在大鬍子的左胸部,向他俯身……接著搖搖頭,似乎在斷然表示否定。她額上的風鈴尖聲響了起來,頓時羅蘭再次感覺到背上有什麼怪異的動靜,伴隨著一陣隱約的疼痛,彷彿他開始顫抖,是在夢中顫抖。
「我動不了。」連說話都極其費力,如同撼動一座山丘。
然而,令羅蘭永遠難忘的,令他長達一兩年做噩夢的並非甲蟲從走道地板上挺進的場面,而是它們鋪滿病床的方式。走道兩側的病床成雙成對地變黑,如同一對對朦朧的長方形燈光熄滅了。
她們一陣狂笑。不怕……至少不怕他的武器。
「當然敢。我已經讓它們攻擊了科瓊娜修女。她成為了它們的藥物。」
「好可愛!」
甲蟲唱著歌離去了。
「哼!」科瓊娜修女氣呼呼地說,「我喜歡這裏人對我感恩戴德。我就是喜歡。」
「大地國」。空城。神鈴。死屍。翻倒的馬車。綠人。
穿紅色背心的是個女的,污跡斑斑的背心下面一對乳|房搖來晃去的。當他們圍住他,棍棒亂擊時,他看清楚的就是那對乳|房。狼牙棒擊中他的右腿肚子,銹釘深深地陷進肉里。他試圖再次舉槍射擊(他的視線已經模糊,但不要緊,他是神槍手,可以蒙住眼睛射擊,因為他的手指就是眼睛),可是槍被踢飛,落入塵土。棍棒雨點般落到他的頭上,全身各處。似乎綠人並不想僅僅一陣亂棍把他打死,而是要把他剁成肉泥。他墜入黑暗,以為死神降臨。這時候,他聽見了甲蟲在歌唱,被他饒了一命的狗在狂吠,教堂門上的銀鈴叮噹響。這些聲音匯成奇妙的音樂。但對於羅蘭,這音樂很快開始模read.99csw•com糊,黑暗吞噬了一切。
「喲!」
瑪利的話音未落,就從他們頭上方傳來一聲嚎叫。嚎叫聲愈來愈猛,既而變成一連串狂吠。她往左邊轉過身來,頓時那狂吠的東西離開它所站立的岩石,羅蘭看見她滿臉驚恐。
「只看見一輛。翻倒在地。」
咯咯的笑聲,輕如微風。
一時什麼都沒有發生。接著上千黑色的小生靈從鼠尾草跳出來,聚集在乾裂的地面上。羅蘭一想到先前甲蟲大軍從大鬍子的床上爬下來的情景,就連忙後退一步。然後站定,看見甲蟲也原地不動。
「也許沒有什麼。別問我,羅蘭——有什麼用呢?我已經破釜沉舟,回不去了。即使能夠我也不回去了。」她低下頭去.咬了咬嘴唇,又抬起頭來,羅蘭看見幾滴眼淚流在她的面頰上。「我和她們一塊吃過晚餐。有時候我忍不住,正如你明知裏面有詐也忍不住喝她們的葯湯一樣。」
「是傾慕你的人送給你的,傑米。」泰娜說,「她想你可想瘋了!百合的含義是『別忘記我的諾言。』她許諾了什麼,傑米?」
「喲,我們都是這樣的!」她氣呼呼的說。
「你敢動她一下,我就宰了你。」
羅蘭的心跳似乎突然停止了。他四周張望,只見科瓊娜修女正從地上爬起來。她是趁他打盹的時候偷偷地爬進來的,藏在他的右側床底下。偷窺他。
「謝謝,先生。」她說,他看見她哭了。「謝謝,親愛的,你這樣吻我,太可愛了,我再痛也值得了。現在……」
「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羅蘭嫌用調羹太慢了,乾脆端起碗喝,骨碌骨碌幾大口就喝完了湯。「你對我真好。」
羅蘭睜開眼睛,只見一團漆黑中有黯淡的光亮在漫舞,無法確定是什麼光。咯咯笑的人和耳語的人靠近了。他掙扎著轉過頭去,但卻轉不動。他稍啟片刻,集中意念,再試了試。這次終於轉動了,雖然只轉動了一點,卻也足夠了。
瑪利修女俯身向前,她袈裟的折邊觸到了他左肩的皮膚。他聞到她身上有一股難聞的霉味。如果他有力氣的話,一定會用手捂住嘴的。
「走開,」羅蘭說, 「否則就來不及了。」
「我知道嗎?」她冷笑道,「哈,哈!如果我鞭打你的小戀人,狠狠地抽,抽呀抽,抽得她背上血珠亂蹦,那麼難道我不會從她身上抽出另一個名字嗎?難道你和她說悄悄話時,不會相信她另有名字嗎?」
說完瑪利修女就走了。路易斯修女跟在後面,她回頭望了一眼——那目光既恐懼,又充滿慾望,著實怪異。
「既漂亮,又莊重。」他說著,好奇地舉起一隻手臂,指著她的眉頭。「有一絡頭髮露出來了……就在那兒。」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瓊尼說,「再說,我不在乎。」說著她半轉過身去,向古老的帳篷醫院伸出手去。在月光下,帳篷呈慘淡的橄欖色,頂蓬上畫著一隻古老的紅色十字架。這座帳篷在外面顯得多麼渺小,多麼清晰,而裏面卻顯得多麼龐大,多麼朦朧,羅蘭心裏納悶修女們帶著這座帳篷不知經過多少歲月,訪問過多少小鎮。
「像弟兄,」
瓊尼羞澀地笑了,「這捲髮老是往外跑。我行我素。就像它是主人。」
「走開,」瓊尼說,「否則我就要放它們來咬你。」
「瓊尼就是不一樣。比起其他修女來,她更像一個公主——一個血統生就,天生麗質的公主。我躺在這裏,假裝睡著了——我想這樣安全些——我聽到了她們交談。瓊尼剛回到她們中間不久。另外,那些『黑暗鈴』有著特別的意義……不過瑪利仍然大權在握。我想『黑暗鈴』僅僅是一種儀式,正如古老的男爵中間父傳子的戒指一樣。是瓊尼把傑米的紀念章掛在你的脖子上嗎?」
羅蘭飛快出手,動作和從前一樣迅疾——剛才他抓甲蟲受挫不過是一場夢而已。碗才濺出幾滴湯,他就一把抓住。那女人——科瓊娜修女——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他。
「來了!」她大聲答應,接著轉身對羅蘭說,「可別把我剛才給你看的東西說出去。」
瑪利修女。一則情報。拉爾夫的訪問。諾曼的命運。又是瑪利修女。
甲蟲開始歌唱,在羅蘭聽來,它們唱的是他的名字。
羅蘭呼吸困難,感覺到汗珠從他的眉頭滴下。他依然獨自一人,便拿到那塊布,打開。只見上面用碳筆精心寫著字體模糊的一封簡訊:
他說:「和先前一樣,把你的頭巾往後拉吧。」
「你醒來了,帥小伙。醒來了。很好。」
他拿起她的手,親吻手上每一處傷痕。
門的上方懸挂著一隻十字架,顯得有些怪異。除此之外,大門不過是一扇西部普普通通的大門,傳統但不實用——在過去的10個月里,他所到過的所有小鎮似乎都有這種門,一道供進入的正門,富麗堂皇;一道供出去的後門,樸實無華。
瑪利修女一聽,露出了一絲笑容。「健壯的人即使卧床不起,胃口也會好起來的。你說呢,賈森?」
他愛過她。
瑪利的手捧著什麼東西,她傳給姐妹們,每個修女都藉著燭光舔她的手掌。
羅蘭對她的話很感興趣,但不想表露出來,只是回答:「如果你對瑪利修女閉口不談瓊尼,那麼我也閉口不談你。」
「這是什麼地方?」
羅蘭舉槍瞄準中間那個傢伙。他聽見綠人那沙沙的腳步聲,還有呼哧呼哧的呼吸聲,彷彿他們全都患有氣管炎似的。
狗看見羅蘭,叫了幾聲,轉動著充滿沾液的眼睛,張開嘴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伸出長長的舌頭,舌頭一抖一抖的。
當湯藥的效力再次蓋過蘆葦的藥效時,羅蘭很感激……然而,自從他來到這裏以來,還是第一次做噩夢。夢中他站著俯視躺在鎮上水槽里的那具浮腫的屍體,想起名叫《懲罰邪惡與伸張正義登記處》那本書中的一行話。說是綠人族被送到這裏,也許他們早就被送到這裏了。可是一支更邪惡的部落,她們稱自己是埃魯瑞拉小修女。她們帶來了風鈴和甲蟲……她們來自何方?誰知道?這有什麼關係?
「膽小鬼!」米切爾說。
羅蘭夢見了一隻碩大的甲蟲(也許是醫生甲蟲)圍繞著他的頭飛,不斷地衝撞他的鼻子——並不疼痛,但卻感到心煩。他不住地用手拍打甲蟲,儘管平時他眼疾手快,但此時每次都沒有打中。每次撲空,甲蟲都咯咯地笑。
突然,羅蘭看見一個人影從大蓬車的陰影里赫然顯現,聽見一聲獰笑「哈!」……
羅蘭的馬長長地打了兩聲乾癟的噴嚏,左搖右晃。他翻身下馬,佇立在驕陽下,腳上的馬靴撲滿了灰塵,身上的牛仔褲已經褪色了。這位槍手撫摩著粗糙的馬脖子,不時用手指觸摸馬脖子上絞成一團的鬃毛,趕走馬眼角周圍的蠅群。羅蘭一邊撫愛馬兒,一邊豎耳傾聽夢幻般遙遠的鈴聲,還有那怪異的木頭敲擊聲。過了—會兒,他停止了撫摩,若有所思地望著大門。
「我再也不願意沿著那條路走下去了。果真我萬劫不復,那也是我的自己的選擇,不是她們的選擇。我母親把我帶回到她們那裡,用意是好的,但她錯了。」她以羞怯的目光望著他,「我要跟你走。只要我還行,只要你要我。」
羅蘭度過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天。他昏昏欲睡,卻又睡不熟。蘆葦似乎藥性發作,他開始相信在瓊尼的幫助下,他也許能逃離這裏。還有他的槍給拿走了——也許她能幫忙弄回來。
正當羅蘭注目凝視的時候,走在最後那個臉像熔化的蠟燭一樣的傢伙突然死了………再不然就是癱了。只見他哇的一聲慘叫,跪倒在地,伸手去抓旁邊同伴的手。那個同伴是禿頂,頭上有個包,脖子上不少紅色的瘡口,噝噝作響。這傢伙並不理會倒下的同伴,而是以迷離的目光盯著羅蘭,與其他同伴一道邁著蹣跚的步履繼續前進。
他吃力地坐起來,疲倦像柔軟的手拖著他的軀體。他親吻捲髮。她閉上眼睛嘆息。他的嘴唇感覺到她在顫抖。她的眉頭清涼,她那烏黑的捲髮柔軟如絲綢。
「現在還有我。」
鳴響的不是風鈴,而是甲蟲。是甲蟲醫生。它們在鼠尾草中歌唱,歌聲有點像蟋蟀,但甜蜜得多。
「快,」她說,「我把它們放出來了,但要阻止它們可不容易。」
羅蘭離開法院,牽馬沿著大街繼續往前行,愈往前走那敲擊木頭聲愈響亮。走近廣場時,羅蘭終於看到了那聲音的源頭。
「他的爛婊子!」露易斯說。
「那些沒有翻倒的馬車呢?」
愛家庭,愛上帝
他們倆至多走了八英里,就癱倒在一塊岩石下面的一片芳草地上。是他拖了後腿,那湯中的毒藥殘餘還沒有完全消失。他明白如果沒有元氣補償就再也走不動了,便向瓊尼要一支蘆葦。她拒絕了,因為吃了蘆葦,再劇烈行動,藥性發作,他的心臟會爆裂的。
「如果她們問起,就這樣說。如果說法不同,我會遇到大麻煩的。」
「瞧她把道袍都脫了!」米切爾說,「也許她是為違背自己的誓言而哭泣。」
那天,羅蘭第一次心情十分安詳,便打起盹來。醒來時,天已完全黑了。甲蟲醫生正在歌唱,歌聲尖利刺耳。羅蘭從枕頭下面取出一支蘆葦,開始咬。這時候.一個冷冷的聲音說:「看來——還是師傅說對了。你一直在隱藏秘密。」
修女們笑了起來,鳥兒般嘰嘰喳喳,在朦朧的病房裡蕩漾。米切爾修女還給了羅蘭一個飛吻。
他想起了蘇珊。
她的血肉似乎在變化——很可能在腐爛——但不管在發生什麼變化,羅蘭都不想看到,也不想瓊尼看到。
他牽著馬,穿過大門,來到大街上。市場的門廊本來是老人聚在一塊閑聊莊稼、政治以及年輕人蠢事的地方,如今卻只有一排空蕩蕩的搖椅。一張椅子下面躺著一隻燒焦的煙斗,可能某個早已去世的人不小心遺失的。「蹦跳豬」酒吧門前的馬槽空空如也,另一家酒吧的窗戶黑洞洞的。那座木房的一扇蝙蝠形門已經脫落,歪倒在牆邊,另一扇門半開著。
姑娘的臉柔和了幾分。羅蘭看出她害怕了,他也感到害怕,為她也為他自己而害怕。「走吧,」她重複道。「時間還沒有到呢。難道沒有其他病人可護理嗎?」
明亮的陽光衍射進病房,在白色的絲綢天花板上移動,終於驅走似乎永遠籠罩在床上方的晦暗。長長的病房西牆上一抹夕陽的彩霞,先呈玫瑰色,繼而熔化成橘黃色。
黑暗中響起低沉的鈴鐺聲……還有吮吸的聲音。羅蘭一聽,便知道自己一直在期待那些聲音。他的內心深處一直都明白埃魯瑞拉的小修女們究竟是什麼貨色。
「好吧,」拉爾夫說, 「我聽你的。」
頓時,科瓊娜修女收斂了笑容,氣急敗壞地說:「如果瑪利過來,千萬別給她說什麼,否則我會遇到麻煩的。」
「隨你的便。」泰娜輕蔑地說。然後她留下羅蘭獨自一人走了,面對空蕩蕩的床鋪。床鋪在愈來愈濃厚的陰影里泛著微光。
「把那玩意從他身上弄走。」瑪利帶著濃厚的土音說,羅蘭聽不大懂。「然後,其他人好收拾他。動手吧,拉爾夫。」
羅蘭主要是對中間那個傢伙喊話。此人上身穿著襤樓不堪的襯衫,外面系著紅色的古董背帶,頭戴一頂圓形高帽,是個獨眼龍。他帶著貪婪的恐怖目光打量著羅蘭。走在「圓形高帽」身邊的估計是一個婦女,隱約可見她背心下面的一對乳|房一顫一抖。她猛然扔出手中的椅子腿,那東西呈拋物線飛過來,在離羅蘭還有十幾碼的地方落下。
別問我,羅蘭。木已成舟,後路已斷。
「這不是修道院,」羅蘭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望著那些空蕩蕩的床鋪說。「是救濟院吧?」
「你們也居然說什麼萬劫不復!快站開。」
「你恢復得不錯,」她說, 「不久就會上路了,我們會想你的。」
「哦,是這樣的!」科瓊娜修女贊同道。
六個女人,五個年長的,一個年輕的。
「我會在乎嗎?」
羅蘭隱約聽見遠方傳來狗叫聲。
「真的嗎?」他淡淡地問道。
約翰·諾曼苦笑道:「是的。」
「從哪裡弄到那東西的?」她問道, 「是從——」
「不行!」露易斯俏聲說,「你瘋了嗎?後果你是知道的!」
「是呀,這絡頭髮老是困擾著我。」她扮了一個滑稽的鬼臉,將那絡頭髮塞在後面。羅蘭真想吻一吻她那玫瑰紅的面頰……也許還有她那玫瑰紅的嘴唇。
當他第二次醒來的時候,身體依然虛弱,但神智清醒些了。他睜開眼睛,看見的不是一團雲,但腦海里閃過第一個念頭:白色之美。在某些方面,這是羅蘭一生中所呆過的最美麗的地方……部分是因為他的生命當然尚未結束,但主要因為這個地方如此飄渺、寧靜。
隨即,他的意識又開始滑落,遠離那隻手,遠離蟲鳴鈴響那夢幻般的聲音。有一段時間,他也許睡著了,也許失去了知覺,不過沒有完全墜入無意識的境地。
「給我威士忌喝嗎?」怪物問道,他的土腔更重。「給我煙抽嗎?」
沒有回答聲。只有風聲,只有鼠尾草的飄香。
可是,耳語聲和笑聲朝著羅蘭那個方向傳來。他閉上眼睛,集中意念想那貼著他胸部的紀念章。「我不知道它是金子還是神,但她們不願意接近它。」約翰·諾曼曾經說過。修女們接近羅蘭,用怪異的語言交頭接耳,這時候好在他記起了那玩意。不過,在黑暗中紀念章的保護作用似乎是杯水車薪。
終於喝完了,她們重新點亮蠟燭喃喃自語地離開了。
「是你,」科瓊娜修女咬牙切齒地說, 」如果我告訴師傅的話——」
羅蘭記起了燭光——束束燭光匯合,形成一道光燭,照亮聚集在大鬍子周圍的修女們。記起了她們的獰笑。記起了她們那討厭的風鈴叮噹聲。
他臉上陰雲密布,望著羅蘭。
先是漆黑一團,隨即出現暗灰色的雨雲,既而又出現淡灰色的濃霧,霧漸漸變得均勻、清晰、明亮起來,不久太陽就要破霧而出了,整個過程中,羅蘭都有一種騰空的感覺,彷彿被某種溫柔而又強大的浮力托起似的。
當初,他和另外兩人策馬揚鞭,直奔埃魯瑞拉,但趕到時,戰鬥已經結束了。四處躺著人,有些已經死了,但許多還活著。另外,至少有兩位被訂購的新娘還活著。能夠行走的倖存者正被綠人趕在一塊——約翰·諾曼對其中一個頭戴圓頂高帽的男人和一個身穿檻褸紅色背心的女人依然記憶猶新。
羅蘭舉起右手,假裝十分費力。他想,那天早晨他的體力恢復得足以脫離弔帶……但也怎麼樣?即使不再服一劑「葯」,幾小時內他都行走不便……在瑪利修女身後,路易斯修女正揭開一碗鮮湯的蓋子。羅蘭一見,肚子便咕咆咕嚕地響起來。
甲蟲大軍呈扇形展開,範圍愈來愈大,有的消失在鼠尾草叢中,有的爬上懸崖,湧入岩石縫裡,也許為了躲避白日的灼|熱。
突然,他似乎聽見了那姑娘的聲音,但不敢肯定。這次,嗓門提高了,或者出於憤怒,或者出於恐懼,或者兩者兼之。「不行!」她https://read•99csw•com叫道,「你不能把它從他身上拿走,這你是知道的!干你自己的事。不要搗亂。住手!」
在風鈴叮噹叮噹的召喚下唱著歌,爬過地板的醫生們。
」但你必須,」她嘆了一口氣說。這一來,掛在她前額的風鈴叮噹響了起來。這些風鈴比其他修女戴的要黑些——沒有她的頭髮黑,不過還是炭黑色,彷彿是掛在篝火上面熏黑似的。鈴聲清脆悅耳。「答應我不會驚叫,以免驚醒了鄰床的男孩。」
馬兒又打了個噴嚏,睏倦地垂下頭來。
羅蘭將碗遞迴,瑪利修女望碗里一瞧,喝完了,於是她說:「好樣的。」羅蘭將手縮回弔帶,頓時又覺得天旋地轉。
「你是遭到綠人的襲擊,」她說。「你肯定激怒了他們,因為他們並沒有當場把你打死,而是用繩子把你捆起來,在地上拖。正巧路易斯、米切爾和泰娜出去採集草藥。她們看見綠人正在折磨你,便叫他們住手,可是……」
沒有人回答,只聽見鈴響、蟲鳴,還有那奇怪的木頭吱嘎響。沒有回答,沒有動靜……但這裡有人——人,或者別的生物。他受到監視。頓時,他感到毛骨悚然。
羅蘭點了點頭:「她談到『黑暗鈴』的事。」
他又把紀念章塞進睡衣頂部,回頭瞧鄰床熟睡的少年。只見床單拉到少年的肋部,潔白睡衣的胸部躺著一塊紀念章,和羅蘭此刻戴的一模一樣。只是……
他手一發抖,風鈴便從手中落下,撞在地勢上,發出叮噹聲。甲蟲大軍立刻散開,朝四面八方跑去。他想把它們召喚回來——鳴鈴或許能做到——但有什麼用呢?
「把那玩意拿開。」她說。
羅蘭環顧四周,確認在病房別無他人,諾曼仍在熟睡后,才拿出枕頭下面的東西。原來是六隻易脆的草莖,呈褪色的淡綠,頂部是褐色的蘆葦頭。散發出一股發酵似的怪味。蘆葦頭系著一根寬大的白色綢帶,有一股好像烤焦的吐司麵包味。綢帶下面是一疊布。如同這個該死的地方的其他一切一樣,這塊布似乎也是絲綢的。
科瓊娜急忙轉身。只見瓊尼沿著走道向他們走過來。她身上的長袍不在了。依然戴著頭巾,額頭上掛著一排風鈴,但頭巾扎在方格子襯衫的肩上。下身穿的是牛仔褲,腳蹬沙漠皮靴。手上拿著什麼東西,但由於屋裡太黑,羅蘭看不清楚。不過,他想是……
「不,」利瓊娜低語道, 「你不能這樣!」
於是,他吻她的嘴唇,她也回吻。由於以前從來沒有體驗過親吻,也許只有在夢中吻過,因此她的吻帶著笨拙的甜蜜。他卻吻著她睡著了。
拉爾夫問道:「否則會怎麼樣?」接著他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如同喉嚨哽住發出的漱音,就好像得了喉癌垂死病人的笑聲。不過,羅蘭覺得還是比修女們咯咯的笑聲好聽些。
她沒有回答,只是接過羅蘭遞上的湯碗,動作輕微,也許不想接觸他的手指。她的眼睛下垂,望著放紀念章的地方,紀念章再次藏在床單下面他的胸部。他不再多言,不想讓她看出破綻:剛才威脅她的人其實沒有武器,而且幾乎是赤身裸體的,由於無法忍受自己身體的重量,而被懸在畢空中。
只見甲蟲大軍一陣顫動,有如微波翻滾,接著它們開始組成形狀。遲疑了一下,似乎拿不準如何進行,隨即重新聚集,最終在淡紫色鼠尾草那隨風飄拂的花絮之間的白色沙土上組成一個巨大的字母:C。
羅蘭沿著大街走,離廣場還有一半的路程。左面矗立著一座教堂,教堂兩側是草坪,草坪上的百花都已枯萎,但大都還活著。看來,一場大劫難剛剛發生不久,將這個地方淪為一座死城。大概是一個星期前吧。考慮到氣候炎熱,也至多不過兩個星期。
「誰不允許?」
羅蘭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並非像從前他的幾次遭遇,挨一拳暈過去不久就蘇醒了,也不像從睡夢中醒來。而是像復活。
「他既愛他的槍,也愛他的小情人!」泰娜說。
「而且我就是按照你的吩咐做了也活不成。」
一直藏在馬車後面的傢伙是個怪物,脖子上長有兩顆頭,一顆頭有一張肌肉鬆弛的小臉,猶如死屍的臉。另一顆頭的臉雖然也是綠色的,但顯得有生氣。他再次揮棒打擊,同時裂開厚厚的嘴唇嘿嘿笑。
羅蘭大吃一驚,渾身起雞皮疙瘩。接著他定睛瞧那熟睡的少年。活像躺在水槽里的那個少年,可能病了,但並沒有死。羅蘭看見他的胸脯一起一伏的,手指懸在床邊,偶爾扭曲。
羅蘭不假思索,順手將金質紀念章塞進口袋裡,準備拔出另一支槍,以防這些幽靈妄動。他們獃獃地望著羅蘭,他們那怪異的身影如同群魔亂舞。怎麼辦,告訴他們回到他們來的地方嗎?羅蘭不知道他們是否會聽命。呆在原地也好,這樣就可以在他的視野範圍內。至少他可以留下來掩埋叫做傑姆斯的男孩了,男孩之死真相大白了。
諾曼醒來后,和羅蘭聊了一會他的家鄉——達萊恩,那地方有時候被戲稱為「龍穴」或者「撒謊者的天堂」。所有荒誕不經的故事都出自達萊恩。小夥子請羅蘭,如果有可能的活,將他和哥哥的紀念章帶回給他的父母。
羅蘭牽著馬朝鎮子中心走去,每走一步都揚起塵土。前行了40步,在一座低矮的房子面前停了下來。房子正面刻著兩個潦草的大字:法律。這座法院看上去頗像那座教堂——石頭基座、木板門。
不對,我遭到了伏擊。被動作緩慢的變異人拖在地上,幸虧埃魯瑞拉小修女們的相救。
「但控制不了那隻動物,」羅蘭回答,「那是一隻狗。是一隻鎮上的狗。綠人把我打昏,帶給修女們之前,我在鎮里廣場上見過那隻狗。我估計,凡是能逃跑的動物都跑光了,但那隻狗卻留下了。它不怕修女們.而且它也知道這點。它的胸脯上有耶穌的符號。皮毛的黑白相間。我想那是一隻怪狗。反正它把她結果了。我早就知道它埋伏在附近,我聽見它叫了兩三次。」
是五位修女——瑪利、路易斯、泰娜、科瓊娜、米切爾。她們從黑暗的病房那長長的走道走過來,邊走邊笑,笑在一塊,猶如小孩子玩惡作劇一般。她們手裡端著長長的銀座蠟燭,頭巾前額掛著一排排鈴子,發出一陣陣輕微而又清脆的叮噹聲。她們聚集在大鬍子躺的床周圍,圍成一圈,從中升起一束淡淡的蠟光,還沒有升到絲綢天花板就半路消失了。
他估計自己給繫上了弔帶。
「你到達那裡時,看見了幾輛馬車?」他問羅蘭。
瑪利修女手裡握著羅蘭的一隻手槍。站在床前那個怪物,雖然長相怪異,但與修女們相比,反倒顯得正常。那是一個綠人。羅蘭立刻認出了是拉爾夫。他還記起了那頂船形帽。拉爾夫慢騰騰地從諾曼的床緊靠羅蘭的那一側繞過來,暫時阻擋了他看修女們的視線。不過,等到綠人走到他頭跟前,那些母夜叉又呈現在他眯起的視線里。
她笑哈哈地說:「哈,你們這些小夥子!你們身體虛弱,卻老是怪我們女人害的!你們是多麼懼怕我們——你們這些男孩子的內心是多麼懼怕我們!」
甲蟲依然在挺進,令地板暗黑,床鋪漆黑。
你沒有看清楚。再說在水槽里躺了幾天後,就連他自己的母親都難以辨認了。
羅蘭不假思索就俯身拾起頭巾,舞動起來。「黑暗鈴」開始鳴響。
甲蟲在顫抖,猶如黑壓壓的雲層遮蔽了白色的粉末大地。
「是醫院,」她說,依然在撫摩他的手指。「我們為醫生服務……醫生也為我們服務。」她那掛在凝乳般眉頭上的黑色捲髮令他著迷——如果他的手能伸出來的話,早就撫摩那捲發了。他發現它之所以美,是因為它是這個白色世界中惟有的一點黑。白色對他已經失去了魅力。
「我不行了。」諾曼試圖抬起手來,可能想搔鼻子,可是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看來,我回不去了。真遺憾,我們是在這種處境下萍水相逢,要知道我可喜歡你。」
她又笑了起來。她的臉泛著微光,她那張硬邦邦的嘴變得像干水母似的。「別說什麼宰了我們的話,小子,以免我們對你說這種話。」
「你敢過來!」瓊尼以顫抖的聲音叫道,頭搖來搖去的。「黑暗鈴」帶著嘲弄與挑釁的意味響起來。
「給綠人搶走了,連貨物一道。」諾曼說,「他們不在乎金子,也不在乎神,而修女卻不在乎貨物。她們好像是吃特殊的食物,究竟是什麼東西,我連想都不願意想。一想就發噁心……就像這些甲蟲。」
她莞爾一笑,也許是對他記住了她的名字而感到欣喜。「並不是每一次,但在大多數時候都服從。這次他們就服從了,要不然的話,你會給弔死在樹上的。」
此時,諾曼不是來自天涯海角,也許是來自月球了。他說:「我想,我們倆再也看不到陽光照耀在平坦的大地上了。」
大修女說:「今天早晨你的氣色真好。」她本人顯得神清氣爽——昨晚她飽餐了一頓,元氣十足。羅蘭一想到這裏就感到噁心。「我敢保證,不久你就會下床行走了。」
他懶得去想。此時他相信感覺到了大腿下面、臀部下面,也許還有………是的……還有肩膀下面的壓力。
其實她那秀麗的臉龐羅蘭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很想看一看她的頭髮——幾乎渴望看,那夢幻般的白色中的一片瀑布般的黑色。
羅蘭努力想掙脫弔帶,但卻無可奈何。那該死的弔帶實際上是纏在踝關節上,猶如套索緊緊地套住大腿。
不見瓊尼的蹤影。她的鞋子空蕩蕩地擺在他的行囊旁邊,離靴子不遠處躺著她的牛仔褲,如同遺棄的蛇皮。牛仔褲的上方是她的裙子。羅蘭驚異地發現裙子依然扎在牛仔褲里。衣褲附近是她發頭巾,還連著那串風鈴,躺在地上。一時他還以為是風鈴在叮噹響,誤將他最先聽見的聲音當成鈴鐺聲了。
羅蘭往門裡面望去,看見一條普通的商業街。街上有一家旅店、兩家酒吧(一家叫做「蹦跳豬」,另一家上面的招牌模糊不清)、一座市場、一家鐵匠鋪、一座聚會廳。還有一座小巧玲瓏的木房子,房頂有一座小小的鐘塔,木房底座是堅實的大鵝卵石,雙扇房門上嵌著一隻鍍金的十字架。這隻十字架和小鎮大門上方的那隻十字架一樣,表明這是一個天主教徒拜神的地方。「中部世界」並沒有共同的宗教,但也沒有什麼稀奇古怪的宗教。在那個時代,絕大多數教派,包括巴爾教、阿斯莫底斯教以及其他上百個教派,都是大同小異,信仰和世界上的其它東西一樣,也在進步。在羅蘭的心目中,十字架上的上帝不過是另一種宗教,它告訴人們友愛與謀殺是一對孿生的兄弟,到頭來上帝總是要喝人血的。
他望著她,舉起一隻手撫摩躺在她額前的捲髮。
她總是望著他,舌頭抵著著嘴唇,咯咯地笑起來,然後離開了。羅蘭背靠枕頭,合上眼睛,頓時又感覺渾身懶洋洋的。她那狐疑的日光,時隱時現的舌頭,使他想起望著烤雞烤羊肉,盤算何時肉才熟的女人。
先前我是想象的。
那些手指觸模到他的眉頭的中央。撫平那裡的皺紋,撫摩人讀出了他的心思,並用她那靈巧、溫柔的手指挑出來。
「是的。」
「你能像男人吻女人一樣吻我嗎,羅蘭?吻我的嘴唇嗎?」
她欲加快步伐,但他抓住她的胳臂,使她轉過身來。他仍然聽見甲蟲在歌唱,但歌聲微弱了。它們正在離開修女們,離開埃魯瑞拉鎮。
她咬著嘴唇凝望他,似乎想決定什麼。羅蘭發覺她那猶豫不決的神情楚楚動人,猛然意識到自從蘇珊死了以來,他還是第一次正眼目視一個真正的女人。再說,蘇珊之死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那以來,整個世界都變了,而且變糟糕了。
「我渴死了!趕快!趕快!」瑪利修女叫道,她的聲音粗魯洪亮。頓時,燭光熄滅了。修女們聚集在大鬍子床邊時照亮她們頭巾的光芒消失了,一切又籠罩在黑暗之中。
羅蘭心裏想,我必須離開這裏——必須。
屋子中央有一條過道。過道兩側各有幾十張床,床上鋪著潔白的床單,床頭擺著挺括的雪白枕頭。過道一邊大約有40張床,空無一人。羅蘭這邊也有40張床,除了他自己的床外,另有兩張床也有人,其中一張就在他的右邊,這個傢伙……是個少年,就是躺在水槽里的那位!
「我想是這樣的。」
羅蘭暗自想,為什麼要裝作這副難看的表情,你不是滿足了嗎?
瓊尼低頭獃獃地望著倒在地上的瑪利修女。羅蘭一把抓住她,大聲叫道:「快走!說不准它連你也要咬的!」
「我忘記帶走約翰·諾曼的紀念章了!」一種遺憾之情——幾乎是哀悼之情——風一般刮過他的心靈。
瑪利舉起羅蘭的手槍對準拉爾夫。「把那個該死的玩意弄走,不然你就死在這裏。」
深更半夜,羅蘭被困在黑暗中,似睡非醒。一陣耳語聲、咯咯的笑聲以及輕微的鈴聲將他從黑暗的深淵帶回現實。他隱約聽見周圍在不停地歌唱——是醫生。
「站住!如果想活命的話!」羅蘭喝道,「我說話算話!」
「其他人?」羅蘭望著空蕩蕩的床鋪。夜色愈濃,那些床鋪如同白色的島嶼。「被弄到這裏的有多少人?」
他回首望大鬍子,發現一件十分離奇的事情:大鬍子臉頰和鼻子上那團濃黑的傷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正在愈合的粉紅色傷口……割傷,或者砍傷什麼的。
那東西將瑪利拖倒在地,她發出一聲聲慘叫,叫聲猶如「黑暗鈴」的叮噹聲穿過羅蘭的頭腦。他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氣喘吁吁的。那團黑糊糊的東西前爪抱著她的頭兩側,后爪抓著她的胸膛,撕裂她。
羅蘭發現了叮噹鈴聲的源頭。原來教堂門上的十字架上方有一根長繩子,上面系著大概20幾隻小銀鈴。那天幾乎無風,可是銀鈴依然響個不停……羅蘭心想,一旦刮大風,清脆的鈴聲就可能變成刺耳的尖叫,如同長舌婦那尖銳的嘮叨。
「阻止一對漂亮的情人私奔真是不好意思。但我不得不阻止。」
「我是泰娜修女,」最後一位說。「芳齡21,活潑可愛。」說著她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的臉上泛起微光,轉眼間她又變成老婦人,鷹鉤鼻子、灰色皮膚,再次令羅蘭想起雷亞。
一時她顯得吃驚,幾乎是震驚呢。隨即她快活地笑了起來。 「不是,我們不是!」
「喲,瞧她哭了!」泰娜說。
「站開,否則我就要放它們出來。」瓊尼說。
「記住你的諾言。」
「是綠人嗎?」
「這個她們也許有點像小精靈,有點魔力,可是……」
他咬了一隻乾枯的蘆葦頭。味道一點不像他小時候在廚房裡要的吐司的味道;他感覺喉嚨苦澀,肚子火辣辣的。不到—分鐘,心跳就加速了。肌肉有了感覺,但不舒服,有如一場大覺之後的感覺。肌肉先是感覺顫抖,繼而堅硬,彷彿擰成了死結。不過,這種感覺迅速消失了,大約一小時后諾曼醒來前他的心跳也恢復正常了。他這才明白了為什麼瓊尼的信警告他一次只能咬一口——原來這是一種藥性強烈的玩意。
「瓊尼!」叫聲顯得更不耐煩了。 九九藏書 「閉門思過!」
「那當然!」泰姍笑道。「他俘虜了她的心!」
修女們圍在羅蘭身邊,他聞到了她們的氣味。是一種難聞的氣味,猶如變質的肉味。
「幹嗎流淚,小美人?」露易斯問道。
修女們湊近,將羅蘭的床團團圍住。羅蘭往回蜷縮,背和受傷的那條腿又疼痛起來。他發出呻|吟,身上的繃帶嘎吱嘎吱地響。
她曾經說過,如果你愛我,那就愛我吧……他愛過她。
沒有等回答,她就轉身跟著泰娜修女離開了。
「什麼地方………什麼地方………」
「喔,親愛的!」路易斯修女叫道,她的聲音幾分嘲笑,幾分怒氣。
傑姆斯
她說:「我勸你多考慮考慮。我仍然可以想打瓊尼就打。儘管她佩帶著『黑暗鈴』,但我依然是師傅。你要想好。」
埃魯瑞拉鎮
那東西向瑪利撲過去,襯映著天上的星星呈黑糊糊的一團,四腿伸開,猶如一隻怪異的蝙蝠。它撲在那女人身上,撞擊她的胸脯,牙齒咬住她的脖子。羅蘭一眼認出了那東西。
拉爾夫悶聲悶氣地說: 「我不想干這鬼玩意。我想喝酒!我想抽煙!」
瑪利緊繃著臉,轉身對新來的人說。「沒有你的事,甜心姑娘。」
太陽升起來了,羅蘭踏上了西去的征途。他遲早會找到一匹馬或者騾子的,但眼下步行也好。整天他的耳畔都響起一種叮噹聲,一種歌聲,如同鈴聲。有好幾次,他停下來,巡視四周,希望能看見地面上流動著一團黑色的東西,尾隨著他,猶如我們美好的記憶和噩夢般的記憶與我們形影不離。然而,四周空空如也。只有他孤獨地佇立在埃魯瑞拉鎮西面的低矮山地。
羅蘭閉上眼睛,甲蟲醫生們那輕柔的歌聲再次將他帶進夢鄉。
他附近,諾曼還在酣睡,打著輕微的呼嚕。
「我想我知道你的毛病出在哪裡。」諾曼說。他的聲音似乎發自遙遠的地方……也許是從天涯誨角飄來。「是那碗湯。可是男人不得不喝。女人也不得不喝——如果是正常女人的話。這些修女不是正常女人。連瓊尼也不是正常的。可愛並不意味著正常。」聲音越來越遙遠了。「到頭來她還是和她們沒有兩樣。記住我的話吧。」
「她們了解。別懷疑了。她們說的不多,卻知道得很多。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瓊尼。」
似乎誰也沒有動。他們只是站在那裡,望著他,既不前進,也不後退。他想只要掏出另一支槍,雙槍齊射,就可以將他們一掃而光。只需要短短几秒鐘,這對神槍手的他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然而,他不能大開殺戒。他不是那種嗜血殺手……至少目前不是。
羅蘭使出吃奶的勁說:「你想要,就拿去吧。我怎麼能阻止你這個臭婊子呢?」
「嘿,我的俊小子。」她對他扮著鬼臉說,她那雙恐怖的獃滯眼睛在譏笑他。「既然你扼不死我,那麼我就要慢慢地收拾你這個搗蛋鬼——在你身上割一百刀,好解我的渴。不過,我先要收拾這個背信棄義的小妞……順便把那些該死的鈴子從她頭上取走。」
泰娜修女氣憤地哼了幾聲,猛地轉過身去,她那長擺裙掀起一股風,直吹在羅蘭的臉—上。她拔腿就走。科瓊娜多呆了一會。
與此同時,那三位修女走近了。
「別管它。現在咱們擔心的是瑪利修女。咱們還沒有看見她,這可不是好事。」
傑姆斯
羅蘭納悶那個伏擊者在攻擊前是否大喊了一聲「哇」,但他沒有問諾曼。
頃刻之間,夢破滅了,但慘叫聲並沒有消失,只是弱化成呻|吟。呻|吟聲是真實的——如同巍然聳立在「末日世界」盡頭那「黑暗塔」一樣真實。羅蘭重新回到燦爛的黎明與芬芳的沙漠鼠尾草中來。他抽出雙槍,站起來時才充分意識到自己醒了。
似乎為了證明這點,她拿起他的手指撫摩。「她們並沒有惡意,」她說……然而,羅蘭知道她並不相信自己的話,他也不相信。他在這裏遇到了麻煩,遇到了大麻煩。
羅蘭認為自己依然活著的信念受到嚴峻的考驗,因為他發現自己懸挂在一個白色的美麗世界里——他最先感到困惑的是,自己漂浮在空中一團溫馨的雲里,周圍甲蟲的歌聲繚繞,此時,他還能聽見銀鈴叮噹響。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這裏。」諾曼說,「我看見其他人,其中一些——其中大部分——身上都爬滿那些該死的甲蟲。」
「哈羅!」羅蘭大聲叫道。他望著街對面一個大招牌,上面是「好床旅店」幾個大字。 「哈羅,有人嗎?」。
修女們走近了。燭光映入羅蘭的眼帘,閃爍著紅色。今夜,她們既不咯咯笑,也不嘰嘰喳喳。她們走近他身邊時,羅蘭才發現她們簇擁著一個怪物——用鼻子呼吸,喘著大氣,鼻涕不止。
目睹接下來的場景,羅蘭差點兒驚叫起來,他咬著嘴唇才強忍住了。大鬍子的腿似乎也在似動非動的……是腿上的什麼東西在動。床沿下面暴露出他的多毛的脛部、腳踝和腳,只見從上面爬下波浪般黑壓壓一片甲蟲。它們引吭高歌,仿若部隊行軍。
然而,「圓形高帽」從側面給了羅蘭狠狠的一棍,羅蘭一頭栽到馬車緩緩旋轉的後輪下。他掙扎著爬起來,竭力躲開雨點般落下的棍子。這時候,他才看清了綠人遠遠不止幾個,至少有30個男男女女從街上湧向廣場。簡直是一個部落。而且是在炎熱的光天化日之下!根據他的經驗,變異人是喜歡黑暗的生靈,幾乎像長有大腦的傘菌,再說,以前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種怪物。他們……
整個病房只剩下羅蘭和諾曼了。大鬍子躺過的床空空蕩蕩,床單給拉了起來,折得整整齊齊,枕頭躺在雪白的枕套里。裹大鬍子的那些綢帶則不翼而飛了。
「壓根沒有,壓根沒有。」羅蘭說,「她人可好了。我想她不會像別人一樣,用調羹戲弄我。」
還有一間也許有一百張床位、絲綢天花板和絲綢牆壁的不可思議的病房……
她們是老年。只是搖身變了。
羅蘭坐在地上,手捧著臉,欲哭無淚。隨後,他鬆開手,眼睛乾燥如沙漠——他追尋黑衣巫師的道路,終將到達的沙漠。
羅蘭拔出雙槍。
瑪利修女閉口不答,其他修女睜大黑黑的眼睛怒視著他。
修女進食的聲音漸漸消失。甲蟲又開始歌唱起來,先是遲疑,繼而高亢。又響起了嘰嘰喳喳聲和咯咯的笑聲。蠟燭又點亮了。羅蘭躺在床上,頭向著另一側。他不想讓修女們發覺他看見了;而且他已經看夠了,聽夠了。
「我保證,瓊尼。」
「其他馬車呢?」羅蘭問道,
「我們這種人是不能還俗的,更不能一走了之。現在還是喝湯吧——你的肚子在鬧餓了。」
他們找到一個隱蔽處躺下。她說:「再說,她們不會追來的。剩下的那幾個——米切爾、露易斯和泰娜——會收拾行囊往別處去的。她們知道什麼時候該離開,這就是修女們為什麼倖存下來了——應該說我們倖存下來了。我們在某些方面強大,但在許多方面很虛弱。瑪利就忘記了這點。我想是她的妄自尊大才使她淪為狗的盤中餐的。」
「哦,老兄。難道你沒有聽說過『別糊弄你媽,否則她會變臉的』嗎?我清楚你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還是舉起手吧。」
「謝謝。」其實羅蘭並不知道自己能挺多久——眼下這個問題倒不重要。只見瓊尼順手抓了兩支蘆葦,然後他們倆就匆匆地離開了甲蟲,離開了叫聲變得有氣無力的科瓊娜修女。
如果羅蘭能夠舉起手來,他一定會捂住耳朵,將那些聲音拒之門外。然而,他只能靜靜地躺著,等待聲音停止。
風鈴叮噹響。
羅蘭小心翼翼地將頭轉到左側,眼睛睜開一條縫。只見五位修女圍在諾曼的床邊,諾曼正在熟睡,蠟燭高高地舉起,燭光照在他的身上,也照亮了她們自己的臉。就是最膽大的人見了那一張張臉,也會做噩夢的。此時濃濃的黑夜裡,她們脫去妖冶的偽裝,原來卻是罩著長袍的行屍。
羅蘭身邊浮渣覆蓋的水槽里出現一個影子。他欲轉身面對那影子,但卻給凍結在原地,不能動彈。接著一隻綠手抓住他的肩膀,旋轉過來。是拉爾夫。後腦殼高高地翹著那頂船形帽,脖子上戴著約翰的紀念章,上面血跡斑斑。
「是呀,是她。」說著她走開了,隨即又停下來,回眸望了羅蘭一眼。像她這麼年輕、這麼漂亮的姑娘,如此回首,準會有挑逗的意味。可是,她的目光卻是莊重的。
……只有三張病床有人,其他病床全是空蕩蕩的。
羅蘭拖著瓊尼就走,狗沒有理睬他們,只顧咬瑪利修女,差不多將她的整個頭都咬下來了。
「因為他親吻我手指上燒傷處,」瓊尼說,「以前從來沒有人吻過我。這吻吻得我哭了。」
科瓊娜修女嘎然打住,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似乎自知失言了。
他心裏想,我再也睡不好安穩覺了,但五分鐘后他失去了知覺。
「別對我們發號施令,」瑪利修女說,「我們從來不開玩笑。這你是知道的,瓊尼修女。」
修女遲疑了一下,又咬了咬嘴唇,隨即猛然揚頭將頭巾拋在後面。頭巾伴著風鈴輕柔的叮噹聲,落在頸背。脫離了頭巾的束縛,她的頭髮如一團團陰影簇擁著臉頰。
「走開!別動他!難道我沒有給你們講過嗎?」
「你不敢!」米切爾帶著恐懼低聲說。
他背上的疼痛減輕了,然而疼痛卻如同大樹依然存在,他的皮膚似乎像樹葉般在微風中移動。這怎麼可能?
「哇,他是槍手!」露易斯說:
羅蘭咬了第二口褐色蘆葦,肌肉顫抖,心房狂跳。隨後他平靜下來時,米切爾修女又端來了晚餐喝的湯。她以關注的目光瞧著他那泛著紅光的臉,但他保證自己沒有發燒。她只好相信,因為她不敢伸手摸他判斷他的皮膚是否發燙——紀念章使她不敢靠近。
「動作好快呀!」她說。「好像耍魔術似的,況且你還是剛剛從夢中醒來!」
「他痛!」
約翰·諾曼低聲向羅蘭述說他的遭遇。他和哥哥,以及另外四位年輕人因為動作迅疾,並擁有駿馬而被雇為保鏢。他們騎著駿馬,護送一支長途跋涉的商旅前往埃魯瑞拉以西大約200英里處一座未經特許成立的城鎮。商旅由七輛貨運馬車組成,滿載貨物——種子、糧食、工具、郵件以及四位訂購的新娘。保鏢們輪流在長長的馬車隊前後巡邏;每一組都有一個弟兄照看,諾曼稱他們為弟兄,因為大家朝夕相處,打起仗像……像……
「他是小兄弟,我是長兄。」羅蘭說,「我們中間還有七個兄弟,我們父母生育了20年。」
「是呀。」路易斯說。她手裡依然端著湯碗,熱氣騰騰的,散發出誘人的雞肉味。
你說錯了,羅蘭想回答,還想做一番解釋,無奈說不出來。他似乎漂浮到月球黑暗的那一面,發現一片虛無,他所有的話都消失在那裡。
「是瓊尼小姑娘。她愛上了他嗎?」
接觸到瑪利的肉體,羅蘭感到一陣噁心——不像是活生生的,而是滑溜溜的,彷彿要從他手下爬走似的。他感覺那肉體像液體流動,令他毛骨悚然。儘管如此,他愈卡愈緊,決心將她扼死。
「謝謝。」諾曼的嘴唇顫抖了一下,立刻平靜下來。「儘管這些母夜叉不告訴我真實情況,我也知道是綠人殺害他的。他們殺害了不少人,殺傷了其餘的人。」
「萬劫不復嗎?」羅蘭和瓊尼繞過帳篷,踏上羊腸小道時,他問道。亂石叢上空一輪月亮泛著微光。藉著月光,他看見懸崖上有一個小小的黑洞,估計就是修女們稱做「思過院」的洞穴。「她們說萬劫不復指的是什麼?」
羅蘭心裏想,你們送他到墳墓去了。
「那麼我呢?」羅蘭問道。
他將馬兒留在街中央,獨自登上台階,向法院走去。鈴聲在耳畔鳴響,驕陽鞭打著脖子,羅蘭全身大汗淋漓。門緊閉著,但卻沒有上鎖。他推開門,轉過頭去,半舉起手來,彷彿關在房裡的熱氣會一下子衝出來似的。他暗自沉思:如果所有封閉的建築物裏面都是這麼炎熱,那麼馬廄不久就會被烤焦。如果不下雨止住大火,那麼整座小鎮很快就會化為灰燼。
不對,如果他說得出話來,就會說時間是屬於「黑暗塔」的。
瓊尼抬起手來,他猜對了,手上拿的是他的短槍。
「不行,是不允許的。」
他心裏想,就把她的假話當作真話吧,也許她是出於害怕才撒謊的。
「她許諾還要來看我,我們好聊一聊。」
「那就記住吧,」他說著便開始嘗湯。湯裏面漂浮著雞肉碎片。如果在平時,也許他會覺得平淡無味,但在這種情況下卻似乎是佳肴美味。於是,他貪婪地吃起來了。
羅蘭避開這些無意義而又神秘的問題,只是說:「咱們走吧。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否則今天只好東躲西藏的。」
「不過,我希望在你對我好的背後,沒有隱藏什麼動機。如果有的話,小妹,可要記住我出手快。再說,我這個人並不是永遠都與人為善的。」
「你自己會辦到的。」羅蘭說。
綠人並不像那條狗拔腿開跑,只是停下來,用獃滯貪婪的目光凝望著他。難道埃魯瑞拉鎮失蹤的人都葬身於這些傢伙的腹中嗎?羅蘭不敢相信……儘管他知道存在著食人番。也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食人番,這些傢伙無論是如何演變來的,怎麼能被看作是人類呢?他們動作遲緩,獃頭獃腦的。埃魯瑞拉鎮治安法官把他們趕走後,如果他們膽敢返回,肯定早已會被燒死或者亂石砸死了。
「明白。」他轉頭瞧了一眼熟睡的少年。 「這是我的兄弟。」
「我是羅蘭,來自格里德。是一名槍手。我有短槍,瓊尼修女。你見過槍嗎?」
「我說有就有,」瓊尼修女回答道。她似乎鎮靜下來。一束捲髮從她的頭巾露出來,橫在前額,形成一個逗號。「走開吧。他可受不了你們的玩笑。」
「一切都得體了。」
「走開!別騷擾他!」
羅蘭猛地驚醒,渾身瑟瑟發抖,如墜冰窟之中。左邊的床鋪已經空無一人,床單也捲起,摺疊得整整齊齊的,上面還擺著裝在雪白套子里的枕頭。不見了諾曼的蹤影,那床似乎已經空了多年。
「是的。在沒有這些令人神魂顛倒的女人陪伴的情況下。」
「我們是埃魯瑞拉小修女,」她說。「我是瑪利修女。這是路易斯修女,這是米切爾修女,這是科瓊娜修女——」
風鈴開始鳴響,其聲怪異尖利,恐怖如末日的喪鐘。他知道是「黑暗鈴」,但其音質脆如銀鈴。鈴聲一響,「黑暗塔」那黑暗的窗戶便閃耀著可怕的紅光——毒玫瑰的紅色。既而一陣痛不欲生的慘叫劃破夜空。
「叫瓊妮來。她端來的東西我才吃。」
她抬起手欲將捲髮塞進去,但羅蘭抓住她的手。「就這樣才美,」他說,「黑如夜晚,永遠美麗。」
「喔!」
瑪利修女回答道:「你會得到的,足夠你和你那些討厭的族人享用的。但首先你必須把那可怕的玩意從他身上弄走!從他們倆身上弄走!明白了嗎!可別耍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