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一、墨漬

一、墨漬

立冬以來,天一直陰沉沉的,隔個一兩天就下雨。這樣的天氣持續了兩周,今天才終於放晴。
或許,並沒有墨漬,是我剛才眼花了?
剛才她露齒一笑,我看見她好像左邊靠里掉了一顆臼齒。她吃了一驚,道:「沒有啊。」
李穎在我的計算機上鼓搗了一陣,把她那些胡說八道排好了,不通順的地方改改順,又拷回了那張軟盤,站起來道:「好了。」
我是一家新辦的通俗讀物雜誌編輯。由於期刊號很難批,現在雜誌多半是藉以前的刊號再掛個名辦起來的,這本雜誌也一樣,名字就叫《傳奇大觀·異聞版》。《傳奇大觀》是一本十幾年前在地攤上出現過的短命雜誌,那時這份刊社是為了在蜂擁雀起的地攤雜誌中分一杯羹才辦起來的,當時算辦得相當好,那時我還在讀中學,時常見同學偷偷摸摸地把這本封面上經常出現穿得很少的美女照片的雜誌帶到學校來,在廁所里看個不亦樂乎。我看過一本,裏面儘是些「分屍案」、「震山神拳」之類,還時不時出現一些以當時來說相當露骨的色情描寫,大概為那時的民工和中學生文化生活豐富了不少。可是我對這雜誌感覺很壞,因為我看到的一篇是可以稱得上是破爛的故事,那個窮凶極惡的壞蛋在抓了美女后突然溫文爾雅地一件件脫她的衣服,而且還說一些語無倫次的話,好不容易脫到了內衣,正在期待有實質性鏡頭時,按那時的慣例,一個大俠突然間出現,一拳把壞蛋打倒,救出了美女。
計算機仍是正常地進入界面,也和方才一樣,仍然有一塊墨漬。可是我的心頭卻有種突如其來的寒意,好像自己一下摔到一個滿是積雪的山谷里,卻又赤身裸體。心裏除了不安,更多的,還有……恐懼。
水是倒好了,但是倒得太滿了,已經滿到了杯口,稍不當心就會漾出來,而且也太燙了,杯子被燙得軟軟的,拿都拿不起來。我有點手足無措,剛想把水倒掉一些,李穎突然「哇」地叫了一聲。
我偷偷看了看李穎,她正聚精會神地在打字。她留著披肩發,髮際別了一個藍色的發卡,是蝴蝶形的,一件紅色毛衣勾勒出她美好的身段。
他衝到門口,衝著牆上一面鏡子張望。我想不到他自戀到這種程度,拍了拍他的肩道:「溫克……」
「快走!」他一把捂住臉,「快走,以後別來了!」
「你哼什麼啊?」
她又把手伸了出來。這次是五指一起伸出來的,她看了看道:「奇怪,好像又沒有傷口。」
可是,儘管屏幕變暗了,我還是可以看到在黑屏中有一塊更深的黑色,正是那塊墨漬的地方。
不知為什麼,我總是想到那個墨漬。
阿彌陀佛,上帝保佑,千萬不要讓我碰到這種事吧。看著計算機在掃描,我心裏祈禱著,也不管這兩個東西方不同宗教的神被我扯到一起會不會打架。萬幸的是,計算機並沒有什麼大問題。
我是直接在在讀軟盤上的文件么?可是我明明記得我是把那文件拷出來的。我彎下腰看了看,軟碟機已經不響了,燈也沒亮。
他轉身走進了裏面。單身男人的卧室一定很亂,我看見他站起身,剛想跟著他進去,哪知他一下把門關上了。
到了溫建國的家,我走上那幾級因為年代久遠而有些破損了的台階,敲了敲門,但裏面沒聲音。也許是他出門去了,溫建國雖然大多時間是埋頭在家寫東西,大概偶爾也會出門的。我等了一會,正想離開,門卻一下開了。
我拿過來放在包里,有些不安地道:「溫克,你真的不要緊么?多注意休息啊。」
他這房子有三十多平米,用薄板隔成了兩部份,外間是廚房和客廳,十分昏暗。由於他的房子實在太小,這客廳頂多隻能坐上四五個人,他拉過一張椅子道:「你坐吧。」
我抽屜里有一個放大鏡,是那種當玩具用的便宜貨,放大三倍。我拿出了放大鏡來,抓著她的手看了看道:「沒傷口啊,你不要也是錯覺吧。」
溫建國也坐了下來,怕冷似地縮成一團,好像沒聽到我的話。我又大聲道:「溫克,你那個小說寫完沒有?這個星期六我得出刊了。」
軟盤並沒有什麼異樣,但是總覺得好九九藏書像這盤有所變化,究竟有什麼不同,現在又說不上來。我打開盒子翻來覆去看了看,可軟盤只是軟盤,即沒有少一塊也沒多一塊。
她的右手除了中指,其餘四根手指都屈著,這是個不雅的手勢,美國人常用這手勢罵人。她一下醒悟過來,把手握起來道:「不和你說了,你這人怎麼這樣。」
是的,孤獨,就像現在。
她手上拿著一張軟盤,裊裊婷婷地走到我身邊,帶著一股鈴蘭花的香水的味道。我們的電腦都有開機密碼的,若不是別人都走,她一定不會來用我的電腦。我連忙站起身讓開道:「我的顯示器好像有問題,上面有一塊黑的。」
真是諱疾忌醫。他這副樣子,好像要是我說他生病是在咒他一樣。我不敢多說了,只是道:「你臉色不太好看啊。」
這門是用紙糊著竹片做的,大概是他自己新搭起來的,上回來時還沒有。我向裏面只掃了一眼,什麼都沒看到,只覺得裏面黑糊糊的。溫建國也許一直在睡覺,連窗帘也拉上了。他的窗帘是用遮光布做的,一點光也不透,裏面連檯燈也不開,只能看到電腦還有點光亮。
我的硬碟有20G,要掃描完得好一陣子。我看著屏幕上慢慢跳動的藍色方格,把手頭的軟盤收了起來。以前畫插圖的機子出過問題,結果都已經弄好了的插圖全部丟失,那個月只能讓美編從頭干起。
「你的鍵盤上有根大頭針!」
我記不太清墨漬原來的樣子,但是我敢保證屏幕上這塊墨漬一定和軟盤上的差不多,只是要稍大一些。它貼在屏幕上,就像一塊夾在白雲中的烏雲。我伸出手指,輕輕颳了刮,但指尖碰到的只是玻璃,那塊墨漬並不是沾在屏幕的表層,而是在裏面的。
這是一張國產的雜牌盤。這種軟盤質量低劣,不過總還可以用兩下,也就和快餐差不多。軟盤是綠色的,雖然和大部份國產的東西一樣不太靠得住,但做工還算精緻,應該還能再用一陣子,只是盤面上沾了一小滴墨,也不知溫建國是怎麼弄上去的,現在這年頭,寫毛筆字的可真是少了。
我算什麼呢?二十好幾,都奔三十的人了,大學畢業后東一榔頭西一錘,東做幾天,西做幾天,到現在仍是一事無成,要錢沒錢,要相貌沒相貌,如果我是塊石頭,那大概是塊連花紋也沒有的鋪路石,所以現在連女朋友也沒有。
我正在抽出一個一次性杯子,聽她這麼說,心頭隱隱地一疼,仍是平平地道:「要是這麼就得吃醋,那你男朋友非得浸在醋缸里不可了。喝茶么?」
我寫的話,也會比他寫得好。那時我就很大言不慚地想。只是十多年過去了,我仍然連一個故事也沒能寫出來。而且,十幾年後,這本雜誌借屍還魂,而我居然成了其中的一個編輯,實在是一件可笑的事。
「你現在用不用電腦啊?我的電腦出了點問題。」
這聲音仍然是溫建國的。我吃了一驚,上下打量著他:「你……你是溫克?」
雨天對於那些多愁善感的人來說也許很不錯,可能他們會覺得很富有詩意,可是對於我這樣的單身漢來說,晴天的感覺才好。我在辦公桌前舒了舒腰,看著外面。陽光普照,那些鱗次櫛比的大樓也像剛洗過一樣閃著光。我的辦公室是在十二樓,望下去,馬路上不時有一輛汽車開過,隔著玻璃窗,也聽不到聲音,只能看到車影一閃即沒。
屏幕上,多了一塊墨漬!
那就是阿米巴。
他趿著鞋,大概一直在床上沒起來,伸手讓我進來。他的手原本白皙肥厚,現在卻變得骨節分明,拇指上還戴著個樣子很怪的戒指。我看過一本書講古玩的書,說起古人的戒指有種是戴在拇指上的,叫作「班指」。其實這兩個字該寫作「扳指」,最早是古人用來拉弓的,後來才轉變成裝飾品。這種戒指好像國外沒有,是中國特有的東西,溫建國的這個班指不從哪裡搞來的,是銅做的,通體都是銅綠,樣子很有些怪。只是他這樣的作者本來多半有些怪癖,這也不怎麼意外。他一伸出手,臉上忽地跟被蛇咬了一樣,左手轉了轉那個班指。
校對完一遍,天也快黑了,我被這個故事搞得渾身發冷,一九_九_藏_書陣陣地不舒服。我關掉電腦,準備下班了。
他一把閃開我的手,扭過頭叫道:「真的么?我是不是臉色又不好了?」
等她一走,我坐了下來。這張電腦椅上還留著她的體溫,仍然帶著些鈴蘭花的香味,大概她用的是這種香型的香水。坐在電腦前,我突然感到了一陣茫然,在恍惚中彷彿看到了迷茫的過去。
這扇門只是竹片做的,做得卻相當嚴密,一絲光也不透,裏面大概更像個洗相片用的暗室了。我想往門縫裡看看,可是縫隙全被堵住,什麼也看不到,透過薄薄的牆,只能聽到他在噼啪噼啪打字的聲音。
事情做完后,出刊前的幾天就比較空了,今天我準備到外面犒勞一下自己。剛走出辦公室,卻發現隔壁的燈還亮著,李穎也沒走么?我走到門前,敲了敲道:「阿穎,還沒走么?」
「剛才我的手指一碰到鍵盤,中指的指尖突然一疼。」
「你看花眼了吧?老實說,是不是在偷偷看美女照片?」
「好了好了,」我忍住笑,「看看,有傷口沒有?」
這不過是個套近乎的借口而已,不出我所料,李穎在裏面冷冰冰地道:「我還有點事。」
我打了個寒戰,道:「你沒事吧?」
她推開椅子,又裊裊婷婷地走了出去。我道:「阿穎,還有水……」可是她這回沒理我,已經走了出去,出去時還關上了門。
溫建國出來了。他一拉開門時,我嚇了一大跳,他把一張軟盤放在我手上道:「就是這個。」
她笑嘻嘻地說著,把軟盤放進軟碟機里。老總摳門得很,機器也多半老掉牙了,不知是從哪個網吧里退下來的。我們這本雜誌做的是恐怖靈異故事,她做的是奇聞欄,每次儘是些「某地挖出個特大真菌塊,疑似古籍中的『太歲』」一類老掉牙的奇聞佚事,再稀奇古怪的事也有人敢編,她也見得多了。上一期,還有人說什麼上海的東方明珠塔其實是外星人基地,裏面發現奇異機器,那個總設計師已經被飛碟接走了云云,我說的顯示器上的墨漬在她看來自是不足為奇。
就算硬碟壞了,溫建國這篇小說總可以再拷一遍吧。我捏著溫建國給我的這張軟盤,心裏一陣欣慰。可是,卻不知怎麼回事,又有一種不明所以的不安。
外面的陽光照在身上,我身上的寒意才漸漸消褪。在溫建國家裡,我一直有種呆在冰箱里的感覺,冷得幾乎要發抖。今天氣溫雖然不高,但好像也不至於這麼冷法,只是溫建國的家比外面起碼要冷許多。我看了一眼溫建國的家,也許是心理因素,這間孤立在一片高樓中的陳舊小房子有一種陰森的感覺。
我坐了下來,從包里取出路上買的一包水果放在桌上:「溫克,我想問問你,你那個小說寫好了么?」
她停下了手上的工作,一邊用手梳理著頭髮,把發卡重新別好,一邊轉過頭來。我慌忙道:「好了好了,水倒好了。」
是因為病毒吧。我記得以前看到過一篇文章,說有種病毒會讓你不斷讀盤上的一個磁軌,這樣來破壞你的碟片。我慌忙按了一下軟碟機的彈出鈕,一把抽出軟盤,看了看裏面的磁片,可是看起來並沒有划痕。我又用scandisk掃描一下硬碟,軟盤壞掉問題還不是太大,要是硬碟出問題的話那可真是完蛋了,電腦里有好多作者的原稿,還有已經校對排好的清樣呢,不少甚至沒有留底的。
也許是我的錯覺,方才他只進去了一會兒,我就覺得他好像又憔悴了一些。我只是順口一說,哪知道溫建國像是聽到了什麼可怖之極的話,叫道:「真的么?是真的么?」
那塊墨漬形狀很不規則,不知是錯覺還是怎麼,在屏幕上似乎要比在軟盤上時大一些,像濺上去的一樣,四周有些伸展出來的細紋。如果用一支飽含濃墨的毛筆懸在一張吸水不太好的紙上,讓一滴墨掉在上面,出現的墨漬與這有些像,都是有點阿米巴變形蟲的樣子。
我看著這塊墨漬。現在已經進入桌面了,但那塊墨漬還是在原來的地方。
我跟在他身後道:「溫克,你怎麼了?生病了么?」
電梯停在一樓,我按了一下,等電梯上來,我正要走進去,突然又有一陣恐https://read.99csw.com懼。
是巧合吧,可能屏幕出問題了,至於軟盤上的墨漬,多半是我眼花。
樓下又是一陣「砰砰」的敲釘子的聲音。我們租的這幢寫字樓分租給了七八家公司,租住樓下這一層的公司不久前剛剛倒閉,剛來的還在進行裝修。一聽到這種敲釘子的聲音,我的頭也一陣疼痛,好像我的頭也成了一個木墩,那些釘子正往我腦袋裡釘進去。整理了一下桌上的資料,我走了出去。
這時計算機已經進入了Windows,我抬起頭,剛看到那張藍天白雲的屏幕,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進來吧。」
那滴墨漬!那滴墨漬不見了!
這怎麼可能!我知道軟碟機是通過磁頭來讀的,磁頭讀的是軟盤上磁軌的信息,怎麼可能把軟盤外殼的墨漬也讀進去。如果這是一種病毒,那這種病毒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門口的光線要充足一點,這時我才發現,他手上居然拿著一盒肉紅色的粉底。那種粉底是年輕女子化妝用的,溫建國就算想變成河利秀也太難了點,我沒想到他居然有了這個愛好。他的臉上已經上過一層粉,上得很拙劣,方才由於他一直沒有正對著陽光,我都不曾發現,現在才算看到了。他的臉上,粉像石灰樣刷得厚厚的,只怕連表情都快看不出來了,有一塊粉底因為乾結,已經龜裂開了,使得他的臉更像一個哥窯的花瓶一樣。
雖然這麼對自己解釋,可是我仍然非常地不安,因為這太不可思議了,我想任誰來也無法解釋。我拉過鍵盤,按了兩下三鍵熱啟動,計算機「嘀」一聲,屏幕上又歸於一片黑暗。
「我壞么?」我忍住笑,「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阿穎,要是你和男朋友吹了,不如找我算了。」
溫建國的這個故事叫《蜂巢》,故事是這樣的,一對情侶外出旅遊,到了一個小山村裡,天色已經晚了下來。他們找了戶農家借住一晚,但是發現這村子房子雖多,農戶卻少,而且大多是些老年人和孩子。到了晚上,他們發現那戶農家屋檐下有一個碗口大的蜂巢,有些擔心。天黑下來后,經過一段莫名其妙的做|愛描寫,當然是不露骨的描寫,他們被一陣聲音驚醒,於是兩個「一|絲|不|掛」的人往窗外望去。
我吃了一驚。溫建國這人向來很有點小資情調,待人接物溫文爾雅,沒想到現在居然這麼沒禮貌,但是我實在也不想多呆,能走就最好了。我逃也似地衝出了他家門,剛一出門,溫建國「砰」一聲,重重將門關上了。
那是久遠的過去……在一條窄窄的衚衕里,雨下得無邊無際。我撐著一把與我的身體大得不成比例的油紙傘,走到路上。雖然是正午,可是邊上沒有一個人,這條衚衕長得好像沒有盡頭,兩邊高大的牆壁似乎在擠壓過來。那時的牆壁還是泥土的,從石灰剝落處露出裏面的青磚,地上,也是一條條拼合起來的青石板,雨水落下來,在地上漸漸積了一灘,又打著轉從石板縫裡流下去,帶著幾張從路兩邊院子里飄出來的落葉。
那是我的一個女同事。她叫李穎,是個標準的燕趙美女,身材頎長,肌膚白皙,圍在她身邊的年輕人很多,像我這種沒錢也沒權的小編輯根本連巴結的份也沒有。如果是平時,她能來我的辦公室,那我會樂不可支,但是現在我仍然被那種莫名的恐懼籠罩著,幾乎沒有反應。
溫建國也是獨身,一個人住在市中心的一間小平房裡。這是一套獨門獨戶的舊房子,面積雖然不大,但位於黃金地段,大概是溫建國祖上傳下來的。要是他把房子賣掉,娶七八個老婆都夠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守在這麼一間狹小的房子里,也許是一直和拆遷辦談不好吧。
這個星期六就要出刊了,今天是周一。周末同事全都外出採風,得下午回來,只有我和另一個同事留守。說是採風,其實也就是老闆請客,大家去郊外玩一天,因為我還有三萬字的版面沒安排好,本來我有個作者說星期六就給我,可是今天周日了他還沒傳給我,好在是一個市裡的,在辦公室里又實在呆不下去,正好去上門看看他,順便散散步。
那更像是一滴水銀,一滴黑色的水銀。可是我定睛read.99csw.com看時,那一小滴墨還只是一小滴墨而已。我搖了搖頭,把軟盤拿出來放進了軟碟機,拷了出來。
她的笑容也異常地美麗可愛。我心頭一酸,有點嫉妒地道:「阿穎,你去拔牙了?」
女人,只有在用得著你時才會對你和顏悅色吧。我本來以為可以借這機會和她套套近乎,說不定可以發展一下關係,可是看樣子不行,我只得一個人下樓去。
空氣中帶著點人造革的臭味。我像一隻陷入鼠夾的老鼠一樣,坐在狹小的椅子里,突然感到了徹骨的寒意。
由於剛才按了冷啟動,現在進入了scandisk狀態。那是在dos里的,只是一片藍色背景。她坐了下來,看了看顯示器道:「哪兒有?」
我指了指自己左邊腮幫子處道:「我看見你這兒掉了一顆牙。」
這滴墨漬像是有種妖異的力量,我看著它時,心臟也幾乎要停止跳動。在眼裡,墨漬似乎在不斷變大,在屏幕上慢慢地蠕動,的確有些像是高倍數顯微鏡里看到的變形蟲。
她叫得很驚慌。我吃了一驚,也不管這杯水了,一下衝到她跟前,道:「怎麼了怎麼了?」
我訕笑了笑道:「看那個做什麼,看你就足夠了,再好看的照片也沒有你好看。」
她抿嘴一笑:「你叫得這麼親熱,當心我男朋友吃醋啊。」
「呸呸呸,」她裝作吐了幾口口水,「誰要找你。烏鴉嘴,不理你了。」
「小說?對了,還有最後幾百字,我結一下,你稍等。」
如果她是我的女朋友該多好啊。可是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據說她的男朋友是個外資企業里的高級員工,每年二三十萬的收入,食有魚,出有車。也只有那樣的青年才俊才配得上她吧,我這種人么,哼哼。
這個煞風景的大俠讓我恨得牙痒痒的,而故事的文筆也糟糕之極,時不時出現一句三四十字的長句,那時我的習慣是看書時默讀,雖然不發出聲音,但是這樣的長句還是把我憋得氣都喘不過來。如果真因為一口氣憋不上來昏過去被人知道的話,說不定還會以為我是因為這樣的描寫血脈賁張,那樣的人我可丟不起。
他猛地站住,扭過頭來看著我:「我有病么?」
現在的軟盤乾乾淨淨,根本找不到一點污漬,好像用洗潔精擦過一樣。難道軟碟機兼有清洗功能了?我的電腦知識雖然很貧乏,但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可是,這墨漬到底怎麼會消失不見的?
「這回你編的是什麼裝神弄鬼的東西?」
李穎走後,我的計算機倒是什麼毛病也沒有,我加了個班,把溫建國的小說改定了一些錯別字。和他以前的作品相比,這個小說越發怪誕,到了後面幾乎有些語無倫次,可能溫建國寫到後來也有點走火入魔了,還好也不致於被加個「宣揚封建迷信」的罪名,溫建國畢竟是個老寫手,知道辦雜誌的忌諱。
我已經把過去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可是這個景像總是在眼前縈迴。那是條長長的衚衕,長長的,長得像沒有盡頭,從這頭到那頭沒有一個人。在傘下,我也突然有種無比的孤獨。
難道我真的是眼花了?我揉了揉眼,但是顯示器上還是什麼也沒有。
有針?我又吃了一驚。真不知怎麼回事,今天盡出些怪事。我道:「在哪兒?」
她的五指纖細白皙,如同剛剝出的蔥白,十分美麗。我湊近了道:「是啊,是看不出來。等等,我拿個放大鏡。」
如果鍵盤上有根大頭針掉到裏面,要是引起短路的話,那這鍵盤會燒掉的。我拿起鍵盤,倒過來拍了拍,但只掉出一點灰塵,哪裡有針。
我剛想把軟盤盒子打開,突然覺得眼前一花,心底掠過一陣寒意。剛才的一瞬間,我渾身發軟,像是從極高處墜落,但那大概是有些貧血,並不如何,讓我不安的是,剛才我好像看到那一滴墨在盤面上流動一樣。
的確,手指的神經末梢很多,比方說你用一把剪刀的兩個尖輕輕刺一下手背,單憑觸覺是感覺不到有兩個尖還是一個尖,但如果在手指上刺一下就馬上能感覺到了。她的手保養得很好,觸覺一定比我更為靈敏,只是,這真的是鍵盤上的毛刺么?
有人突然在門口敲了敲門,我如夢方醒,轉過頭去。
回到辦公九-九-藏-書室,正好趕上吃飯。寫字樓里的飯是送來的快餐,快餐雲者,填飽肚子而已,不會好吃的,今天的快餐更是難吃,是一些不知煮過多久的蘿蔔,裏面夾著一些肥肉片。我馬馬虎虎對付著吃完,從包里取出了溫建國給我的那張軟盤。
我走到熱水器邊,扳開龍頭,水嘩嘩地流了出來。看著這一股晶亮的水柱,我幾乎要落淚。
掃描結束了。我把機子重啟一遍,聽著重啟的聲音響起,我不由一陣寬慰。離出刊還有不到一個星期了,要是現在有麻煩,那這個星期我得不眠不休地加班才能做完。
這滴墨漬難道會是一個巨大的變形蟲么?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想,讓種想法也讓我渾身發抖。阿米巴太小了,只能在高倍顯微鏡里才能看到,絕不可能會有這麼大的。可是那種樣子實在太接近了,我幾乎是一看到便馬上想起了阿米巴來。而現在,不知是錯覺還是真實,這灘墨跡正在顫動,似乎也要變形。像是頸后吹過一絲寒風,我幾乎下意識地按了一下冷啟動鍵。
記得在中學時,有一次上生物實驗課,老師讓我們看一滴污水。那滴污水是從陰溝里取來的,肉眼看上去只是有些混濁,但是在顯微鏡下,我看到的卻是一個奇異的世界。那裡喧鬧而擁擠,無數奇形怪狀的小生物爭先恐後地追逐,互相吞噬,有一些像一灘污油一樣的東西在不停地變幻體形,將一些小點包裹起來。
一定是顯示器出問題了,絕對是。
沒有?不論她說什麼,都不會比這一句更讓我吃驚。我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衝到她身邊,看向顯示器。顯示器上,現在又是藍天白雲的開機畫面,但上面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
「謝謝,我喝白開水好了。」
寫作時的怪癖我也見得多了,不過我記得以前溫建國每次寫東西,都是一支煙,一杯茶,窗戶洞開,連門也開著,有時還要在電腦里放著MP3,現在這種怪癖大概是新染上的,包括手指上那個怪模怪樣的銅班指。
「真的么?別是蛀牙吧?」她嚇了一跳,從身邊的小包里摸出一面小鏡子,張大嘴往裡看著。但是要看到自己的臼齒,實在不太容易,她張大嘴比劃著的樣子也實在可愛,我不由「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她聽得我的笑聲,嗔道:「呸,又上你的當了。我以為你是個老實人,原來也這麼壞。」
她露齒一笑道:「先保密。」
她的聲音又變得冷漠起來。我訕訕地咧了咧嘴,當是笑了笑,把放大鏡放好了,搭訕地說道:「手指上的神經末梢很多的,有時鍵盤上有一點毛刺就會讓你覺得疼得要命。」
看到裏面的人,我第一句話想說的是「對不起,我找錯人了。」因為這人憔悴已極,臉色黝黑,兩眼深凹,肩胛骨也高高聳起,整個人簡直像是個殭屍。上個月我還見過他一面,一副肥頭大耳的樣子,這個人除了一副眼鏡還有共同點,另外就完全是個陌生人了。哪知我還沒出口,這人笑了笑,道:「是你啊。」
她也笑了笑。一個女子,不論長得如何,別人讚美她的美貌,她一定是開心的,何況她本來就很美。她打開了文件,十指如飛,在那文章里修修改改,我在一邊有些手足無措,道:「阿穎,我給你倒杯水吧。」
那是我的童年吧。
她伸出右手的中指,舉到眼前看著。我笑了笑道:「等等,我給你拍張照。」
要編一本雜誌,這些作者都必須抓在手中。由於現在的雜誌採取責編製,每出一篇文章,責編有責編費好拿,因此一個好作者往往有好多人搶著要。我的這個作者叫溫建國,筆名叫溫克。雖然有這個男不男女不女發音困難的可笑筆名,但是他寫出來的東西卻很受歡迎,頗有一股詭異變態的氣氛,又有一些不出格的色情描寫,因此他雖然寫得比較慢,但幾乎每寫一篇都能順利通過三審。
突然,我心頭猛地一震。
溫建國是用強調的口氣寫下「一|絲|不|掛」幾個字的。也許對於他來說,一|絲|不|掛的女人體是他腦海中縈繞不去的一個念頭。我有些好笑,然而這時軟碟機突然發出了一陣「喀啦喀啦」的響動。
她從我手裡抽回手指,臉上微微一紅道:「算了,現在也不疼了。讓我快點做做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