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了張太太，少不得有陣寒暄，很快地便由她所送的那四樣菜上，轉入正題，張太太在表示過意不去，張胖子卻笑了，「『十三隻半雞』，著實還有得吃！」他說。

張胖子想一想果然，「雪岩！」他舉杯相敬，「隨便你做啥，總是先想到退步。這一點我最佩服你，也是人家放心，願意跟你打伙的道理。」

「道光十八年戊戌生的，今年十六。」

後天就是王有齡榮行上任的日子，胡雪岩和張胖子要坐張家的船送到臨平，阿珠的娘得預備一桌好菜，一點空都抽不出來，所以她心裏雖急著想聽迴音，卻跟張胖子的打算一樣，只能等到他們上船的那天再說。

「做是一定做得成功的，不過媒人吃十三隻半雞，沒有一趟頭就說成功的。」胡雪岩笑道，「阿珠的娘拿手菜好得很，你一趟說成功，以後就沒有好東西吃了。」

這表示在胡雪岩就不大可能。原因何在？阿珠的娘當然要打聽。張胖子卻又說不上來，他只是怕好事不諧，預留後步。其實他也不了解胡雪岩的家庭，不知道這樁好事會有些什麼障礙。不過，他向她保證，一定儘力去做這頭媒，不論如何，最短期間內，必有確實的答覆。同時他也勸她要耐心，事緩則圓，心太急反倒生出意外的障礙。他說像阿珠這樣的人才，好比奇貨可居，最好要讓胡雪岩萬般難捨，自己先開口來求婚，那樣事情就好辦了。

於是張太太從信和錢莊幾個得力而未曾成家的夥計猜起，猜到至親好友的少年郎君，說了七八個人，張胖子便搖了七八次頭。

就這樣三言兩語，張胖子對女家的重託，算是圓滿地交了差，走回中艙，避開阿珠的視線，向胡雪岩笑一笑，表示事情辦得很順利。

張胖子笑了，「阿嫂！我服你。」他說，「到底是書香人家出身，說出話來，一下子就扎在道理上。好，好，你說，我總盡心就是了。」

「這倒也不是。」張胖子答道，「能夠做成功了，總是件高興的事。」

胡雪岩搖搖頭：「最好不要讓她知道。」

於是到了北新關前，等候王有齡的官船一到，討關過閘，把王有齡和秦壽門、楊用之一起請到張家的船上，一面在水波不興的運河中緩緩行去，一面由阿珠伺候著，開懷暢飲。

「不會太遠。」他算了算日子，等阜康開了張，立即就要到湖州去看老張這方面的情形，「快則半個月，遲則月底。」他說。

「不一樣ｈtｔｐs://rｅad•９９csｗ•ｃoｍ，不一樣。」阿珠的娘搖著頭說，「胡老爺是你的好朋友，不錯！不過今天我來求張老闆，你張老闆答應了，就是我們女家的大媒，總要幫我們阿珠說話才對。你想是不是呢？」

「你太太知道這件事不？」

「那她娘為什麼這麼急？」張胖子是替他寬慰的神氣，「我還當生米已成熟飯，非逼你吃了下去不可呢！」

因為有秦、楊兩師爺在座，既不能一無顧忌，暢抒肺腑，也不便放浪形骸，大談風月，所以終席只是娓娓清談。

那當然是指阿珠，「你先說來聽聽，是怎麼句話？」張胖子說，「我是站在旁邊的，事情看得比較清楚。」

快到天黑，張胖子備了酒菜專誠等候。直到八點鐘左右，胡雪岩才到，見面連聲道歉，說王有齡那裡有許多公事。

這樣打定了主意，她便不肯先透露了，「張老闆，準定這樣辦！」她說，「等我回到杭州，請人寫好了送到府上去。」

「我在想，生意歸生意，感情歸感情，兩件事不能混在一起。」

「這一拖跟你所說的『拖』不同。你的拖是沒有一句準話，心思不定，我的拖是照規矩一定要拖，就算將來不成功，譬如八字犯沖之類，那是命該如此，大家沒話好說。」

「那麼我先討個生辰八字，阿珠今年十幾？」

犯沖不犯沖這句話提醒了她。媒人討了八字去，自然要去請教算命的，拿胡雪岩的八字合在一起來排一排，倘或有何衝剋，胡雪岩自己或許不在乎，但他堂上還有老親，不能不顧忌。最好預先能夠把胡雪岩的八字打聽清楚，自己先請人看一看，如果有什麼合不攏的地方，可以把阿珠生日的月份、日子、時辰改一改，叫乾坤兩造合得攏。

在老張動身到湖州的第二天，阿珠的娘弄了幾樣極精緻的菜，起個大早，雇了頂小轎到石塔兒頭去看張胖子。

「話又兜回來了。」張胖子笑說，「我們在商量的，就是怎麼才能夠不把感情搞壞，可又不叫感情分你的心。」

「麻煩雖麻煩，有感情到底也是好的。有了感情，老張夫婦才會全心全意去做生意。」

「你倒猜猜看！」張胖子道，「你也很熟的。」

「我實話直說。這名分上頭，要請張老闆你給阿珠爭一爭。」

阿珠的娘反問一句：「張老闆，你看這個辦法行得通行不通？」

「我也這麼勸她。」張胖子說到此，忽然露出極詭秘的笑rｅａd•99ｃｓw.com容，湊近了低聲問道，「雪岩，我倒要問你句話，到底你把阿珠弄上手沒有？」

那天王有齡在運司河下船，胡雪岩和張胖子在萬安橋下船，約在拱宸橋的北新關前相會。兩人一到船上，只見阿珠打扮得艷光照人，笑嘻嘻地把他們迎入艙中。胡雪岩和張胖子都注意到她的臉色，毫無忸怩不自然的神態，心裏便都有數，她還不知道她娘在提親，胡雪岩即時對張胖子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必說破。

「我早已想到了。不過，我仍舊要用雪公你的名義來辦。」

「好了，好了！你猜到明天天亮都猜不著的。」他將他妻子往裡面推，「閑話少說，你好到廚房裡去了，今天有好菜，我在家早早吃了中飯，再到店裡，等下我再跟你說。」一面推著，一面向他妻子使了個眼色，意思是關照她一進去便不必再出來了。

「正就是這話，所以不宜拖。拖在那裡，老張夫婦心思不定，生意哪裡做得好？而且拖到後來，因情生恨，搞得彼此翻臉，那又何苦？」

張胖子心裏有些嘀咕了，既非貪圖將來的富貴，又不是貪圖眼前的財禮，那麼所謂「不肯委屈」阿珠，要怎麼樣辦呢？

「那麼，」王有齡突然露出頑皮的笑容，「你什麼時候讓阿珠坐花轎？」

「秦、楊兩家的眷屬，住在哪裡，我都打聽清楚了。我會派人照應，到時候該送東西送東西，該送錢送錢，他們家裡自會寫信到湖州，秦、楊兩位知道了，當然會見你的情。那時候一切都好辦了。」

胡雪岩默然，覺得王有齡的話，有點打官腔的味道。

「多謝大媒老爺！」她想了想說，「我也不怕你笑話，說句老實話，我們阿珠一片心都在胡老爺身上，完全是感情，絕不是貪圖富貴。」

胡雪岩笑著說了句杭州的俗語：「花花轎兒人抬人！」

於是他問：「雪岩，你什麼時候到湖州來？」

「對啊！」張胖子鼓掌稱善，「你的腦筋真清楚。不過我倒要問你，你在湖州開絲行，既然不是為了安頓阿珠，又何必找到老張？他又不是內行。」

「拖下去不是個了局！」胡雪岩不以為然，「話要把它說清楚。」

阿珠的娘先有些失望，聽到最後幾句話，覺得很在道理。心裏在想，阿珠也不可太遷就胡雪岩，這些事上面，真像做生意一樣，太遷就顧客，反顯得自己的「貨色」不靈光似的，因而深深受教，但依舊重重拜託，能夠早日談read.99csw.com成，早了一件心事，總是好的。

「張先生，」胡雪岩看他悶聲不響，只管端杯挾菜，便即問道，「你是不是覺得這個媒不做成功，在阿珠的娘面上不好交代？」

「張老闆，」她說，「我的來意，你已經曉得了。這頭親事，能不能成功，全要靠你張老闆費心。」

「阿嫂，恭喜你！」張胖子輕聲說著，拱拱手道賀。

張胖子心裏明白，胡雪岩逢場作戲，尋些樂趣則可，要讓他立一個門戶，添上一個累，尚非其時。彼此休戚相關，他當然贊成胡雪岩把精力放在生意上，所以這時候忘掉女家的重託，反倒站在胡雪岩這面了。

就這一句話，把阿珠的娘高興得眉開眼笑，除卻連聲「多謝」以外，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我知道。」

「噢！」阿珠的娘異常關切地問，「胡老爺也託過你了，他怎麼說？」

張胖子也笑了，覺得胡雪岩的話，也頗有些滋味好辨，「那麼，我這樣子去說，你看行不行？」他說，「我告訴阿珠的娘，既然是『兩頭大』，不能馬馬虎虎，先把八字合一合，看看有沒有什麼衝剋？然後再跟老太太說明白，原配太太那裡也要打個招呼。這兩關過去，再排日子。這一來就是年把過去了，還是我說的話，一個『拖』字。」

「這不必，怕外面知道了，名聲不好聽。反正你我之間，無事不可商量，這些話現在都不必去談它。倒是楊用之那裡，你得想辦法下些功夫。不然，他有他的主張，在公款的調度上，不無麻煩。」

胡雪岩笑笑不答，只這樣問道：「你什麼時候去回報女家？」

「這話也不錯，只是現在已經有感情夾在裏面，事情就麻煩了。」

「雪公，熱鬧都從你身上來的。」胡雪岩放低了聲音說，「絲行當然有你一份。」

「胡老爺，張老闆！」阿珠的娘出來打招呼，「你們請寬坐，我不陪你們。」

「要吃也吃得下。不過現在這個當口，我還不想吃，實在也是沒有工夫去吃，生意剛剛起頭，全副精神去對付還不夠，哪裡有閑心思來享艷福？」

這就是張胖子老練圓滑之處，因為第一，胡雪岩跟阿珠的這頭姻緣，究還不知結果如何，也不知胡雪岩是不是要瞞著家裡，此時需要保守秘密。他妻子最近常到胡家去作客，萬一不小心漏了口風，影響到他跟胡雪岩的交情，而胡雪岩現在是他最好、最要緊的一個朋友，絕不能失掉的。

胡雪岩有些躊躇了，阿九*九*藏*書珠的一顰一笑，此時都映現在腦子裡，實在不忍心讓她失望。

「好，好，就這樣。」

「一切照你的意思。」張胖子緊接著說，「不過這不比討偏房，要規規矩矩，按部就班來做，你們肯馬虎，我媒人也不肯。阿嫂，這話是不是？」

「那麼，你說，你是怎麼個意思？我來幫你應付。」

「怎麼辦？」王有齡問。

「怎麼說法？」

雖只有幾個月的相聚，而且也只是一水可航，兩天可達的睽隔，但王有齡的離愁無限，除了感情以外，他還有著近乎孤立無倚的恐懼，因為這些日子來，倚胡雪岩如左右手，已養成「一日不可無此君」的習慣。

打招呼是表面文章，實際上是來觀望氣色，不過胡、張兩人都是很深沉的人，自然不會在臉上讓她看出什麼來，張胖子只是這樣回答：「你儘管去忙，回頭等你閑一閑再談。」

於是張胖子一到店裡，立刻打發一個小徒弟到胡家去說，請胡雪岩這天晚上到信和來吃飯，有要緊事要談，不論遲早，務必勞駕。

「不是我的事情，是你的，這件事要一面吃酒一面談，才有味道。」

「對，對！」王有齡欣然嘉許，「這樣最好！我也不必先說破，等他們來跟我道謝時，我自會把交情賣到你身上。」

「他沒有托我。我說『兩家』的意思是，隨便你們男女兩家哪一家。不都一樣的嗎？」

其次他是為阿珠的娘設想。女兒給人作妾，談起來不是什麼光彩之事，怕她有初見面的人在座，難於啟齒。這一層意思，阿珠的娘自然了解，越覺得張胖子細心老到，自己是找對了人。

張胖子不願作肯定的答覆，笑說：「如果換了我，自然行得通。」

「這件事，我本來想到了湖州再跟你談。此刻不妨就說給你聽。」

有了這句話，阿珠的娘便回到船梢去忙著整治筵席，船也解纜往北面去。張胖子乘胡雪岩跟阿珠談笑得起勁的那一刻，託詞要去看看準備了些什麼菜，一溜溜到船梢上。

胡雪岩又躊躇了：「這話說出來，怕有人會傷心。」

「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

他把前後經過細細講了一遍，包括阿珠的親事。事情相當複雜，王有齡一時抓不著頭緒，只是深感興味地說：「你搞的花樣真熱鬧。」

「照我看，只有一個字：拖！」張胖子為他設謀。

張胖子肅客入座，關照他店裡的人不喊不要進來，然後，把杯說媒，將阿珠的娘這天早晨的來意，原原本本告訴了胡雪岩。hｔtｐs://rｅａｄ•９9cｓｗ.ｃom

這席酒從拱宸橋吃到臨平，也就是從中午吃到晚上。宴罷又移到王有齡船上去品茗閑話，到了起更時分，秦、楊二人告辭回自己的船，張胖子跟著也走了，只有胡雪岩為王有齡留了下來話別。

「是啊，一點不錯。張老闆，請你吩咐。」

張胖子心想，翻來覆去都是胡雪岩一個人的話，自己腦筋也算清楚，嘴也不笨，就是說不過他，倒不如聽他自己拿定了主意，該怎麼辦怎麼辦，自己只聽他的好了。

「事情當然要辦的，不過我沒有想到她這麼心急。」

據說做媒的男女兩家跑，從「問名」開始到「六禮」16將成，媒人至少要走十三趟。主人家每一趟都要殺雞款待，到「好日子」那天還有一隻雞好吃。不過新娘子要上轎，不能從容大嚼，至多隻能吃半隻，合起來便是十三隻半，這是貧嘴的話，久而久之便成了做媒的意思。張太太一聽這話，便極感興趣地問他丈夫：「我們這位阿嫂是男家還是女家？」

「這一點我不贊成。」王有齡說，「你是絕頂聰明的人，總該曉得這兩句話：『糟糠之妻不下堂，貧賤之交不可忘。』如今雖非停妻再娶，也得跟你太太商量一下才好。」

不過他也知道，要胡雪岩舍卻自己的事業，到他衙門中去當遇事可以隨時商議的客卿，不但辦不到，就算辦到了，又置秦、楊二人於何地？因此，這條心他是死了，退而求其次，唯有希望常見見面。

「那是屬狗，雪岩屬羊，羊同狗倒可以打伙，不犯沖的。」張胖子又問，「阿珠幾月里生日？」

「大家愛親結親，財禮、嫁妝都不必去談它。胡老爺看樣子也喜歡我們阿珠，想來總也不肯委屈她的。」

「我看她明天來不來，不來也不要緊，她在後天總見得著面。」

「女家。」

「他雖不是內行，但是老實、勤懇，這就夠了。」胡雪岩問，「難道你我生來就會在『銅錢眼裡翻跟頭』的？」

「我倒想起來了。」王有齡說，「前兩天忙得不可開交，沒有工夫問你。你要在湖州開絲行，是怎麼回事？」

「那何消說得？」張胖子很誠懇地答道，「雪岩是我的好朋友，就是你們兩家不託我，我也要討這杯喜酒來吃。」

「現在還談不到。走到哪裡算哪裡。」

這怎麼爭法？張胖子心想，總不能叫胡雪岩再娶！「莫非，」他忽然想到了，「莫非『兩頭大』？」

「喔，恭喜，恭喜！」張太太向客人笑著道賀，然後又問她丈夫，「那麼男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