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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這小懷寶倒也聰明,四歲時就能把「上下左右天地大小金木水火」等字,用他爹那桿狼毫毛筆在老刀牌香煙紙上寫了,而且寫得很有幾分樣子。七歲時,便已能用小楷抄完《論語》。九歲時。小懷寶已把常用的柬帖格式全都學會。這時,廖老七出攤時,便把兒子帶上,老七在前邊一肩掛著那個裝有筆墨紙硯的小木箱,一肩扛著那個窄窄的條桌走;小懷寶則抱著一條歪七扭八的長條凳在後邊緊跟。父子倆到了小鎮郵局門口,先將桌凳擺好,后把筆墨紙硯放開,再把托放在郵局門后那個寫有「代書柬貼對聯一應文書廖」的布幌在桌后的牆縫裡插好,父子倆便在桌后坐了。小懷寶就開始研墨,用長條的墨塊在大石硯上一圈圈旋轉,下一霎就有烏亮沁香的墨汁在硯里涸出來。這時老七就叫一聲:寶,行了。小懷寶也就住手,坐一邊聚精會神地看爹寫,同時用手指在自己的腿上跟著照樣描畫,偶爾也幫爹挪挪紙。若是信封需要封上的,懷寶便伸出細細的手指,從一個瓶里抹些娘用高粱面打成的糨糊,小心翼翼地按爹交待的方法把信封粘好。遇到一些簡單的請帖,如「請過重陽節」和「訂婚請媒人」一類的帖子。廖老read•99csw•com七便放下筆,手捻著下巴上的短須說:寶兒,你來!父子倆就互換位置,小懷寶拈筆蘸墨,先問一聲來人姓啥名誰所請何人,爾後小嘴巴一鼓,低首便在信封和信紙上寫:
彷彿要證明老人的遺囑正確,第二年廖家就被一場官司推人到災難之中。官司的起因很簡單,鎮公所長新娶一妾,讓廖老七給寫喜聯,廖老七寫的是:好烏雙棲嘉魚比目,仙葩井蒂瑞木交枝。廖老七寫罷喜聯,又緊忙為另一喪家寫輓聯,喜聯和輓聯放在一處。也是不巧,鎮公所長派人來取喜聯時,老七和懷寶都不在家,派來的人不願久等,就問懷寶娘哪一副是給所長家寫的。懷寶娘不識字,就順手指了攤放在那兒的對聯說:你自己拿吧。不想那人也不識字,而且多少還有些呆,胡亂動手挑了一副八個字的對聯就走,回去就貼,豈不知那是一副輓聯,上邊寫的是:繡閣花殘悲隨鶴淚,妝台月冷夢覺鵑啼。所長一看就叫了起來,說這是故意毀人名聲和家庭,當即告到了縣法院。廖老七再三出庭辯解,法院仍判廖家賠款三十塊大洋。可憐老七四處喊冤,終因原告是鎮公所長而未得改判。廖家只好賣了兩間房九九藏書子把款賠上。廖老七因此氣病在床,整整躺了一年。廖老七病好起床時含淚對兒子懷寶嘆道:還是你爺爺說得對,只要有一點門路就去當官,這世道只有當了官才能不受欺負……
懷寶十二歲那年冬天,一直卧病在床的廖老七的爹也就是懷寶的爺爺去世。這個為人寫了一輩子字的老人是在傍黑掌燈時分咽氣的。像所有知道自己要遠走西天的老人一樣,枯瘦如柴的懷寶爺爺在咽氣之前,也要把自己在人世上弄明白的最重要的世理留給後代,他那刻望著兒子、孫子斷斷續續地叮囑:……不能總寫字……要想法子做官!……人世上做啥都不如做官……人只要做了官……世上的福就都能享了……就會有……名譽……房子……女人……錢財……官人都識字有《諸子略》,遂有此稱。一指先秦漢初諸子百家學說的總稱;,識字該做官,咱寫字與做官只差一步……要想法子做官……官……
這是懷寶第一次見到姁姁。姁姁給他的小腦袋裡留下了一個聰明漂亮的印象。不過,僅僅是一個很淡的印象,沒過幾天,他就把她和那兩副喜聯忘了。他根本不曾料到,姁姁今後還會介入他的生活。多年後,當他回憶舊事重九*九*藏*書想起那兩副喜聯時,他才意識到,那第二副喜聯選得不當。
那是懷寶第一次走進富人家家裡,真是開了眼界,第一次知道人竟可以住這麼寬敞的屋子。裴家有三進院子,前院住的都是長工傭人,中院住的裴仲公和夫人,後院住的是裴家老人和孩子,光是兩個女傭住的那間屋子,就比他全家住的房子寬出一倍。寫字桌就擺在兩個女傭的房裡。那次是裴仲公為大女兒舉辦婚禮請客,裴家的親戚朋友真多,不說對聯,光各式請帖就有幾百封。懷寶那時已可正式執筆,父子倆一人一桌一硯,不停地寫,不停地封,當然,中間,廖老七也暗示懷寶放慢點速度,以免少吃幾頓飽飯。懷寶記得,在他們到裴家寫字的第二天後晌,他正按爹給他的「婚娶喜聯選」往紅紙上寫著:「鴛妝並倚人如玉,燕婉同歌韻似琴」;「緣種百年雙壁白,姻牽千里寸絲紅」,忽聽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響進屋來。懷寶停筆抬頭,只見一個穿粉紅繡花衣裳的俊俏小姑娘正站在桌前,歪了頭看他寫好晾放在地上的喜聯,邊看邊小聲念著,念畢,抬頭瞪了漆亮的眸子問:你們這是為我姐姐出嫁寫的嗎?廖老七這時認出這小姑娘是裴仲公的掌上明珠——小read.99csw.com閨女姁姁,忙起身答:是的,小姐!那姁名茶時就又說:給我也寫一副好嗎?你呀?廖老七笑了,還早哪。——我是女的,也是要出嫁的呀,為什麼不給我寫?姁姁依舊堅持。好,好,給你也寫一副。懷寶,你給姁姁也寫一副!廖老七嗬嗬地笑了。懷寶就按爹的話,看一眼那婚娶喜聯選,為姁姁寫了一副:雙飛不羡關雎鳥,並蒂還生連理枝。姁姁嫌一副太少,懷寶就又照著那喜聯選上的順序寫了:且看淑女成人婦,從此奇男已丈夫。懷寶剛寫完,那姁姁就高興地提著兩副喜聯跑出了門。
潤筆費不高。有時父子倆一天不停地寫下來,所得的錢扣去紙墨費用,只夠買二升包穀,夠全家人吃兩天。當然也有好的時候,逢到急等寄信的人或慷慨而稍有錢的顧客子·則陽》:「曰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時時順應萬物變化,父子倆的中午飯就常由人家買來,或是幾個燒餅或是兩碗麵條,這就省下一小筆飯錢。還有更好的時候,那就是大戶們的「請寫」,也就是富戶們家有事時把廖老七和兒子請到家裡寫字。每逢這時,所得潤筆就比平日多出許多,而且父子倆可以飽飽地吃它幾頓。但是,這樣的好機會不多,懷寶記得最清的,是https://read.99csw.com他十一歲那年到鎮南頭有兩頃地的富戶裴仲公的家裡寫字,整整寫了三天,三天里頓頓可以吃到白饃、豆芽和豬肉,而且寫完后整整得到了三斗包穀,使全家人吃了許久,更重要的是,他就在那次認識了裴仲公的小女兒姁姁。
小懷寶每次寫完,桌旁站的人看了,都要說聲:「好!」懷寶這時臉就羞得通紅。遇到來求寫帖寫聯的人,不是立等就要的,廖老七就一邊忙一邊囑懷寶:寶兒,把這位大叔要寫的東西記下來!懷寶就摸出一個用舊紙裝訂的本子,把來人要寫的內容和寫訖的日期一一記下,爾後收下潤筆費。
廖老七和懷寶那陣子都含淚連連點頭。
懷寶當時聽了也不過是苦苦一笑,心想誰會讓咱去當官?他那時根本沒有料到,一個巨大的變動正在中國的土地上發生,一個重要的機會正向他快步走來!
廖老七從兒子懷寶三歲起,就開始教他識字。這是廖家的規矩,孩子從三歲始就要「學寫」,這倒不是因為廖家是書香門第有這種家教傳統,實在是因為這是謀生的需要。廖家的祖產除去三問草房和幾床破被,就是一方硯台和幾管毛筆,此外再無別的。廖家幾輩子都是靠在街上代人寫點柬帖狀紙為生,作為廖家的長子,不識字怎麼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