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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平靜的局面一直維持到土地改革。世上不乏因禍得福的人,小地主楊金山卻是因妻得福。賣掉二十畝好地換來一場二婚,最初多少也心疼,做夢也沒想到此舉使他失去了做地主的資格。婚後在女人身上貪心了些,為了遲遲不來的兒子付了太多的力氣,家業不僅沒成長反而生了敗相,這又使他連富農的成分都攀不上去了,小地主搖身一變成了上中農,這福氣能說不是女人換來的么?遠在史家營的老丈人卻倒了血霉。楊金山付的一大包銀洋讓王麻子悉數購置了田產,沒捨得吃沒捨得喝,拘謹的家道眼看著一天天殷實起來了,萬不料眨眼間就成了罪孽累累的惡人。史家營傳來些嚇人的消息,說是分地那天老地主王麻子昏了頭,掄著一根鎬把奮起保衛他新生的產業,結局是讓人吊小雞子似地拴到一棵核桃樹上,大扁擔拍得暴響,把一條老腿砸得摸不著成段的骨頭,有出氣沒進氣地翻開了白眼兒。事情說大了,但王麻子讓一夥貧農揍斷了腿卻是真的。王菊豆過不幾天悄悄趕回去探望了一次,白髮蒼蒼的老爹已經有緩,而且似乎終於醒過味兒來了,把上中農楊金山罵了個狗血噴頭不亦樂乎!
王菊豆腫著眼窩回到洪水峪,讓細心的村裡人一連幾夜聽到哀切切的哭聲,聽得最愁悶的自然是小廂房裡那個多情的傢伙。金山勸了頭一夜,第二夜已經不耐煩,再一夜便狼嚎似的叫罵起來了。
楊金山照舊在女人身上磨他的功夫,一如既往地做著關於兒孫的老夢。王菊豆則疲乏了,為自己也為男人悲哀,好在日出日落無比倉促,使她沒有多少機會閑散和嘆息,她把身心全部交給了維持家業和生命的各項活動,極本分的。
他在心裏把這個怒吼扔給他的叔叔。她是他的神。看哪個敢碰她!十七歲的楊天青頂著一顆亮晃晃的禿頭,準備一躍而起了。
「他叔,可憐我!你就讓我歇過這幾天吧,我哭得腔子里沒東西啦……」
「我去。」
「顯你家富足?咋就沒個心肺!」
「日本人踏實了?」
「他叔……」
「咱們看誰宰了誰吧!」
「狗日的!我霸了誰?他才是惡霸哩!他霸了我的親閨女……你他娘害苦了我啦!」
「我挑……」
「問哪個來哩!」
靜了。睡了。大北屋像一座墳,夜色是無邊的墳場,星星是茂密的鬼火。天青鑽進被子,覺得是躺入了棺材,四周散發著腐爛的氣息。是豬圈的臟味兒正灌進來。他想到牆上那個別彆扭扭的破洞,也有哭的念頭了。九九藏書繼而想到隔壁那頭豬睡得是那麼平穩大度,就把涌到喉頭的哀聲咽回了肚子。他咬著牙,要給自己爭口氣似的。睡夢中的景象黯淡了,早晨醒來,他的話比往日更少些,看人看東西的目光露出兇狠的顏色。長輩和同輩們在村巷裡遇到他,得不到多少問候和親近,都說這後生讓他親叔使喚呆了,像金山一樣成了不合群不入套的怪人。有眼光細緻的出來提醒,說他從小心事就多,靈巧勁兒跟全家一塊兒葬在玉石溝里了。這是個不敢隨便招惹的坯子。然而老人們覺得孩子委實可憐,金山待他應當公道些,不該丟下活兒讓他死做。像牲口一樣累他,多壯的人也要木訥了。他們不知道,做活的時候天青最愉快,常人承受不住的勞頓能夠使他忘掉一些事,恨和夢想也隨之淡些。有人填喂草料,做一頭像青騾子一樣的牲靈也是不錯的。天青是金山家的牲口,他自己明白。王麻子的女兒是金山家的另一匹牲口,他同樣明白。他愉快而冷靜地做活的時候,把這些明白按在心裏,等待那個暫時還看不見的爆發的日子。騾子能踢死人,桑峪不是有個給大戶放馬的光棍兒被踢死了么?老八團一個號兵不是讓繳獲的東洋馬踢傷,最後死在去南嶺的路上了么?這並不是多麼困難的事情。
「歇歇就去吧。」
「給我回家!飯煳到鍋上老子宰你!」
「啥?」
「咋弄個包公相哩!不會幹輕些?」
菊豆刷一下白了臉,哆嗦著離開了。女兵或許認為她是兒媳婦,是女兒,然而都不像。一邊的蠻橫和另一邊的馴順完全昭示了一種關係,那是鄉野亘古難變的牢固組合,任何力量都無法搖撼它的。
傳來一些撕扯的聲音。啪的一響,像是嘴巴。聽嬸子低低的呻|吟,是嘴巴無疑了。天青貓似的一骨碌從炕上爬了起來。又靜些了。叔叔不言不語的似乎在固執地做什麼莽事。
因為勞累,天青睡眠的聲音很大,咬牙、打鼾、甩胳膊、吧嗒嘴唇。然而這並沒有妨礙他不時地選擇一個恰當的機會來重溫賞心悅目的舊課。體態輕盈的王菊豆無意地配合了他,而且似乎準備無限期地配合下去。就像村中老人們屢屢到山神廟燒香磕頭一樣,天青找到了最令他神往的膜拜儀式。他侵入了一個嶄新的天地,靈魂也隨之升華。他的悟性來自視覺,由饑渴而至放肆,由放肆而至虔誠,最終知道了喜歡一個人不僅是喜歡她裹了布衣的表象,而且要喜歡到絲絲縷縷,包括每一塊皮和每一根九_九_藏_書毛髮。天青對嬸子的喜歡不知不覺間已經達到格外純粹的地步,無可挽回,也不可救藥了。他正在逐步地忽略叔叔的存在。
「狗日的,你存心讓我家斷子絕孫不成?我土埋脖子了,還怕毀不了你!……親親哎,你給我上心些吧……」
「到水泉把臉擦洗擦洗,看髒的!」
他立在道邊看那強壯的隊伍,看得無趣了,就攔住一個喝水的兵,想問問。
「滾他娘的蛋啦!」
「麻棵子生得粗,不好割,還立著小半坡哩!你叔晌午不回來,讓我把飯送過去……缸里沒水,你歇口氣挑一擔咋著?」
「閉嘴……我剁掉你!」
「……哪個來?」
「眼下不是來了。」
天青顯得過於靦腆,經不住誇獎似的。楊金山和王菊豆都沒弄懂,侄子那是做賊心虛,地地道道的做賊心虛。他們讓他騙了。他在第一回合就讓他的對手吃了敗仗。
「……我洗。」
「隨你!隨你!楊家我金山這一脈遲早斷在你手裡,你個害人的精怪呀!早知道我那二十畝地就餵了狗,換驢換羊也強過你!」
八路的下巴上淌著水,晃著大槍竄出去了。這兵也就是天青的年紀,眉眼生得怪紮實。前妻如果有本領,生一東西給他,總該有這麼大了。可惜她竟是個廢物。真有這麼威猛的兒子,他絕不會送他去吃軍糧。終歸是沒有,什麼也沒有,想到這一層金山那顆心就酸麻了。扭過腦袋看到菊豆在摸索一個女兵的袖子,腸子里的邪火嗖的一下便燎上了頭頂。看她一臉賤氣,不確確鑿鑿也是個廢物么?
楊天青呼吸不暢,覺得自己正在死,靈魂已從腳心逃了出去。他披著一角被子,緊緊偎著糧食口袋,把一隻瞪得發麻的眼睛哆哆嗦嗦地向透亮的洞穴逼近。目光穿透山牆和牆外掛著的破筐頭,劈開早晨淡淡的薄霧,閃電般地照亮了一個陌生新奇而又無比鮮艷的世界。擁有這世界的無意中敞開了自己,讓初涉而稚嫩的驚詫於它的高低和它的黑白,且讓他為一些形狀和顏色而深深迷醉。它不該是這個樣子。它理應是這個樣子。因為它不可能有比這更適宜的樣子。天青終於讀到了最隱秘最細緻的一頁,震驚得眼花繚亂。緊張中得到一些滿足,卻留下更多的不懂,不懂蔓延開來,使他對自己膨脹的身體也不大理解了。
那是些平靜的日子。日本人已經敗了,山外或許添了許多熱鬧,洪水峪卻沒有大的事件。老八團由北山樑翻過來猛虎一樣往南嶺開拔,路經村子連個短歇都不留,氣昂昂地走了read.99csw.com過去。民兵隊招呼各家備水備乾糧伺候大軍,楊金山只讓天青拎去一桶燒開的泉水,女人想烙幾張餅卻讓喝住了。
北屋的門軸響了幾聲,沒有咳嗽,因而肯定不是叔叔,楊天青箭上弦刀出鞘似的緊張起來。她走到院子里了,打開雞窩了,走進灶間了,把柴禾扔地上了,她朝豬圈這邊走過來了,她的腿碰響圈門的木柵欄終於跨到站到蹲到那個奇妙的老地方來了!
他仍舊是個孩子,里裡外外都是。
一陣亂七八糟的響動過後,嬸子悄無聲息,叔叔卻一邊咳嗽,一邊壓著粗重的嗓門,竟抽抽搭搭萬分傷感地哭起來了。天青蹲在廂房門口,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踏實了!」
「天青,有啥看頭兒?家去喂喂騾子,先到老喬家把借的簸籮討回來。娘的,別人的家什咋就使不夠,不開眼的東西們……」
天青伏在炕沿上,把暴虐的咒罵接過來,一句一句地塞到嘴裏咬碎了吞咽。他不明白叔叔何以生那麼大的怒火,然而話里藏的一些意思總算嚼出了味道。他幫不了她的忙。他詫異那麼美麗的身子竟然不能孕育,更詫異叔叔壓迫了那美好的全部卻仍舊欺侮她、呵斥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真走了不成?」
那種聲音又持續了片刻,但楊天青什麼也沒看到。角度有問題。山牆外面是豬圈,也是一家人排泄的場所,人或站或蹲的部位在圈門附近。那個新生的小洞恰好嵌在死角上,只能看到豬圈的一部分,只有豬而沒有人的那一部分。天青卻不肯離開,頭皮和額頭因為調整姿勢而交替磨擦廢煙道的石頭內壁,滿面星星塊塊地塗了柴草灰,像一頭野性即將發作的惡魔。噴濺的聲音還是終止了。接著是肢體伸展和擺弄衣服的聲音,再接著是跨越圈門和在院子的石板地上踏踏走路的聲音。它沒有任何猶豫地響到灶間里去,靜了一會兒,又沒有任何負擔地愉快地朝小廂房響過來了。女人邁進門坎,在屋頂底下炕道上邊看到的是個類似山神廟裡的泥胎似的東西。天青用直挺挺的脊背抵著那面牆,一條腿壓在屁股下面,另一條腿像半截枯樹榦搭在炕土上邊,是個非常倉促也非常可疑的姿態。女人的欣賞不深入,只淺淺地笑了笑。
天青扎在人堆里,用充血的眼睛盯著他的叔叔。嬸子屈辱的背影傷了他的心,連老八團新奇的槍炮也無意端詳了。
那天後晌,天青使炕道通暢之後沒有來得及干別的。山牆和煙囪的修復推遲到第二天。麻地里有不少活兒需要掃尾九_九_藏_書,漚麻的池子也沒有掏好,金山夫婦一大早便離了院子,剩天青一個人愁眉苦臉地攪泥巴砌牆。不是沒幹過泥瓦活兒,可這道牆似乎特別難砌。石頭跟石頭不接縫,泥也稀溜溜地粘不住,瓦刀哆哆嗦嗦地竟險些砍了手背。楊天青止不住心猿意馬,可是好歹把該壘的都壘起來了,在工程的細節上還體現了自己的創造。他在豬圈那一邊的外牆上釘了五個棗木楔子,把屋檐下亂擺的銹梨、破筐、爛簍統統用繩子系了掛在那兒,透出一種說不上來的合適和整潔。叔叔見了這個發明,不僅不挑剔,反而很愉快地看著吊在半空的破爛,對天青言道:「你咋日弄的哩!不賴!多砸幾個樁樁,把狗日礙眼的玩意兒全吊上去曬著。」
三天後的一天凌晨,楊天青藉助黎明前的昏暗和積蓄已久的膽量,把炕里角靠山牆豎著的糧食口袋往左挪了半尺,把另一條一模一樣的糧食口袋往右挪了半尺。他手持瓦刀把一塊馬馬虎虎的牆皮磕了下來。他摸到了像瓶塞子一樣的可以活動的石頭,形狀很熟悉,但他沒有立即拔它。這個沉甸甸的陰謀使他不能不謹慎從事,況且那種渴望也讓他害怕。公雞正準備第三遍啼叫,嬸子尚未起身,圈棚里有那頭豬的酣聲。時間尚早,做不做揪心事,還不是來不及細想。天青的思索仍舊沒有得到明確的結論,他一邊詛罵自己,一邊把那塊瓶塞子或小抽屜似的石頭拔了下來,小股秋風挾著豬圈味道直撲上他的面孔。他什麼也不看,倦懶地鑽回被窩,捧著腦袋繼續思考。他不擔心角度問題,那是細心測量過的。他也不擔心敗露,內孔有糧食口袋掩著,外孔隱藏在裝爛棉花的破筐後面,視線的通道是筐壁上的殘洞,在外人眼裡絕不會察出破綻的。他不擔心這些外在的瑣事。他疑慮的是自身。如此下作是否對不住美麗的嬸子?看一看果真會舒服嗎,更不舒服了怎麼辦?喜歡一個人是否應該只看她的臉而不要冒犯她別的地方?嬸子讓他看不夠想不夠到底是怎麼回事,莫非前世生了緣分?天青不停地問自己,也為自己找著理由。他的自問遠不到清晰的程度,他伏在小廂房光滑的炕席上思緒紛紜,像在腦子裡煮著一鍋爛粥。他想像老天爺,想像山神,但它們並不打算救他,只有嬸子在腦海里親切地向他招手。
楊天青一直合不上眼,聽天由命地瞧著正在退去的夜。黑色藍起來,藍得不穩固,頃刻之間就淡了白了,一切都清清楚楚地重新回到眼裡。
天青聽到叔叔的吩咐,不知怎九-九-藏-書麼就軟了下來,剛剛挺起的勁道一下子就泄了。他乖乖地繞進了村巷,去完成家長的指示,模糊地想著那張受驚受辱的俏臉,胸口有些疼痛,眼底也悠悠地湧起了大股的潮氣。
天青嘴巴子應得利索,就是不能動彈。僵硬的身子已經鬆弛下來,可牆壁上似乎仍有一隻手死揪著他不放。女人疑惑地看看他,以為累煞了,又遞出一個微笑便走出去。天青軟綿綿地下了炕,沒忘記摸一塊壘石把那個不要臉的洞洞塞住。擔起水桶往水泉慢慢走,老覺得嬸子蜜一樣的笑里有那個鬼洞洞的原因,羞慚得心都要從嘴裏蹦出來了。不久便釋然,深感那是個天知地知的秘密,用不著責怪的。等著聽到水泉潺潺的流動聲,他早把驚恐忘到腦後,並且極迅捷地想著另一種水的音響了。
「嬸子……麻地的活兒凈了吧?」
天青的感覺是飲了一缸烈酒,薄臉皮紫了足有十天。他見人耷拉腦袋,不愛說話,出門進門像飄著一條影子。做活比往日更狠,也更有耐性。金山兩口子拾掇一天秋菜的工夫,他一個人去落馬嶺刨凈了小一畝的山藥,還把干秧子全數背到豬圈漚了冬肥。金山往清水鎮運秋糧換錢,徒手趕一匹騾子。天青背一架糧食跟著他。騾子前晌到,天青晌午剛過也到了,肩上的分量一上秤,比騾子馱的少不上一寸秤桿。叔叔在攤子上買大餅喂他,這不言不語的侄子吞起來就沒了斤兩,胃口壯得讓人不放心。長輩似乎剛剛發覺,眼前的後生至少高出他半頭,眨眼間生成一條大漢了。可喜的是性子越來越溫厚平和,只是常常愣獃獃地看山看雲,心事彷彿很沉重。金山也不去探討,以為這孩子有些愚木,于做活無礙便無須理會了。他不知道這侄子討了他多大的犧牲,他當然更不知道在小廂房徐徐展開的那個陰謀,和他最珍貴的一份財產所處的微妙而危險的處境。他實實在在地大意了。
「……他叔!」
「嚎不夠!你爹死了我給他發喪,有你哭夠的時辰!不中用的東西……你有臉哭?」
山泉從岩石縫兒里滲出來,積成磨盤大的水池,又從四周溢出去,亮閃閃地注入谷底的溪流。天青舀滿了水桶,然後把整個腦袋扎進透明的泉眼。水很涼,激得頭皮和五官一塊兒疼痛起來。他像兒馬一樣嗖地昂起下巴,嗷嗷地吼了幾聲,聽憑臉上的水珠沿著脖子往下淌,打濕他的衣襟和衣領。他撩起袖子擦臉,看見了嬸子給他打的補丁,平時不在意,而今卻以為那舊布就是花朵,密匝匝的針腳便是奇異的花邊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