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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我前天里在老喬家見她口來。」
騾子果然得了急症,金山在它腹皮上按到很大一個軟包,疑是絞腸痧。等不及娘兒們和侄子下地回來,就閉了院門,將搖搖擺擺不肯走路的牲口牽離了村子。晚飯時辰,老喬家來人傳金山留的話,說是到達摩庄請人醫治,治不好就去桑峪,一時回不來的,叮囑趁著天好早些把苗子間出來,園子里的菜早晚留意些,小心讓哪家的豬崽子拱吃了,等等。來人又哧哧地笑了,告訴菊豆和天青,金山走時滿腦袋流汗,摸牲口肚子當口像是有淚掉下來了。寶貝要死了,金山怕也活不成。菊豆聽到這個玩笑只咧了咧嘴角,天青什麼反應也沒有,悶悶地喝著玉米粥。叔叔今晚不回來了。院子里只有他和嬸子了。他的全部思想都停留在這個從來沒有遇到的事情上。局面來得太突然,不能肯定往日是否渴念過,有些怕。撂下碗筷,見女人出來進去走得很輕捷,怕得便更狠,暗知在無數的夜晚里,自己早就無數次地把這種機會設計操演過了。
「天青,桑峪那個大腳娘兒們見過沒?」
「起早澆了吧,看他回來找話說……我是累慣了的,干一事少一事。」
嬸子噎了氣,哭得十分艱難。天青抱著腦袋,找不到妥帖的話說,想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跑過去把不幸的女人攬到胸口,讓她滔滔地哭個順暢。頭一次聽到她悲切的傾訴,竟有這麼多話給他,使他明白女人離他不遠,伸手便能抓到,也使他更恐懼地游移于侄子的本分,不知道後面等他的是些什麼。
「張家的老寡婦……她是媒婆子。」
「嬸子,喊我起炕……趕早把菜地澆澆,我睡得貪。」
這是春天裡無比晴朗的一個日子。太陽很好,風也很好,小溪流在很好的風和陽光里汩汩地奔波歡騰,給彎曲的山溝繞上了一條清亮的白光,給洪水峪奏出了不停頓的美妙聲音。在同一片溫暖的陽光下,楊金山的侄子楊天青和楊金山的妻子王菊豆邁進了落馬嶺附近青苗茁壯的棒子地,而楊金山本人則牽著病入膏肓的愛騾在由達摩庄至桑峪的山間小道上艱難跋涉。人人都懷了希望,希望人人不同。楊金山的思想已經被牲口佔據,對親人布置的陷阱視而不見。即將失掉貞潔的女人則無所畏懼,暫時忘記了沉重的不幸和悲哀,把近乎淫|盪的快笑拋在山花初綻的山崗上。年輕後生伴隨著暗自思戀了多年的婦人,在陽光一樣明媚的笑聲中解除了最後的禁錮九*九*藏*書,奔向他朝思暮想的神奇境界。
「……誰?」
「她扯天扒地要給你說一個。」
「就吃。我去一下……回來就吃。」
「不著忙……這陣兒踏實了。」
「天青……我把話先撂給你,你叔他遲早殺了我!日子沒得過了,你見啥聽啥給史家營捎個信兒。別攔他!讓老東西殺了我吧……我不指望活哩……」
「餵了。」
「你先吃。」
上中農楊金山五十五歲的時候跨進了一生最悲哀的歲月。終於不行了。瘋了似的折騰自己炕上的人,全是因為對這個不行有了一天比一天強烈的預感。往地里背百把斤的一簍肥喘得賽過風箱,鎬頭舉不過十幾下就腰麻腿酥,都是成人後不曾遇到過的難堪事。無法忍受的大難堪是在被子底下,完滿的配合已經做不到,忽一日就連勉強的交接也撐不住了。他乞靈于花樣翻新的襲擊,試圖以淋漓的毆打找回失掉的希望和愉快,它們卻更迅速地離他而去,只給他留下一些欲哭欲死的怪念頭。隨便擰緊哪塊白肉,或者抬腳將她自北牆踢至南牆,他覺著那是打著自己。女人挨殺似的抽搐著叫喚,便是替他向不公平的日月鳴冤了。尋死覓活的女人轉嫁了他的絕望,他喜歡揍她,專撿她料不到的地方和料不到的時機揍她。她眼神飄忽戰戰兢兢地在他眼前走過,使他體味到自己的強壯,短時間忘掉那種種的不堪和不行。女人已經不是女人,沒有器官也沒有韻味,只是乾巴巴的一團骨肉,是他下拳腳的地方。他待那匹騾子反倒好些。他待天青也不賴,厚道的侄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騾子更讓他省心。許多把柄滑過去,一向不理會年輕的後生是個什麼威脅,更不知道那雙眼如何在女人身上狂奔疾走。如果他後腦勺上生了眼睛,或許會看清侄子那張木獃獃的臉面,上邊寫滿了要殺掉他的意思。誰在誰的掌心裏攥著,兩個男人里至少有一個還在糊塗。事情外邊的女人,則是長久地糊塗著了。
金山不見蹤影。他打女人的借口原本是因為送飯遲誤,女人告訴他騾子卧在槽里不起身,也不吃東西,他的借口就換了一個,只是打得更充分也更凌厲些。女人傷了腰,間苗時用著半跪半趴的姿勢,天青沒有表達什麼,殷勤的只有那張笨嘴,歇歇吧歇歇吧地勸阻,聲音倒比往日更添些冰冷。這冰冷首先給自己來感覺,不這樣就擋不住自己,因為整整一個後晌都在醞釀要不要把不聽勸的女read•99csw•com人攔腰抱起來,抱到棒子地外面去。決心下了一百次,毀滅了一百次,只徒然地磨著冰冷的嘴唇。女人在他的聲音里得到安慰,不在乎那些刻意的冷淡,因為他潮濕的眼睛及裏面不褪的紅色已經在熱著她的心,並且暗暗地品味著了。
「見過,姓張吧?」
「天青……趁熱吃吧。」
「踏實睡,用不著三更伺弄歪騾子啦!」
「嬸子病了么?」
「知道。」
天青醒了,手在被子里尋找丟失的斧頭,找不著,哭泣的聲音卻依舊持續著。窗外有人,他霎時驚住,看清了與夢裡不同的情況。剛剛撩開被角,抽泣便迅速消失,北屋的門軸遠遠地低低地叫了一聲。月光很白,鋪了青石板的院子像一池水。天青在窗戶上趴了半天,仰身倒回枕頭,疑心自己是迷了夢了。卻又不信。耳朵是真切的,心也是真切的。卻還是不信。事情無論如何不會這個樣子。是他想這麼做,做不成,因而恍惚了。夢見看見聽見了那麼多,全是因為腦袋有些發顛。人顛了什麼都能看到,叔叔有一回不是看到爺爺了么?爺爺在圈裡拉了一攤東西,去灶間掀掀鍋蓋,又給騾子抓了一把黑豆,就走了。叔叔親眼見來著,只是沒敢跟爺爺說話。自己剛才找了半天斧頭,在窗戶上見了嬸子,全是招了顛的緣故,跟叔叔沒兩樣的。天青安慰了自己,卻一夜不曾睡穩,早早地爬起來,看著晨光里直挺挺的頂門棍發獃,頂它是防獸防風,一向如此,現在卻使他生了氣惱,怪自己昨晚為什麼不留個疏漏。再想想,又看出這氣惱沒有道理,便拖著睏乏的身子到園子里澆菜去了。北屋閉著門,嬸子還睡著。他怕看到她,卻未想她是不是也怕。如果兩個人相互怕起來,這寬敞的院子就沒法子呆了,直到把水引進菜地,稍稍清醒的楊天青才動了這個念頭。不等他嘆氣,嬸子清凌凌的聲音已經從村巷裡鳥叫似的悠出來,在招呼他歸家吃飯了。往日也這麼叫,卻從來沒有如此悠揚。天青愉快地抬起頭,在溪流對面的山崗上見到了起伏的綠色,又在綠色上面看到了一幕乾乾淨淨的藍色的天空。他也想叫一叫了,覺得悠揚的叫會使他生出兩扇翅膀,舒展地飛到山谷的早風裡去。
「……是我。」
「我另立戶自己掙,你的留給嬸子吧。」
「天青……吃了再干……」
「誰?」
他佯裝解手,匆忙地翻過棒子地前面的山包,找棵樺樹靠著蹲下來,九*九*藏*書眼裡憋的水刷刷地泄到臉上和衣服上。他撞那棵樹,咬一塊樺樹皮含在嘴裏,把奔涌的悲聲完全地堵回肚子里去,一點兒也不給她聽到。他深深地觸到了一種奇大的悲慘,是她的,也是他的。
天青回到廂房,怎麼也睡不穩,在炕席上盤著兩條腿想心事。沒有扳下那柄鐮刀,是想讓施虐的人仔細看看它,讓他明白到底是榆木樁子硬還是自己的腦殼硬,再向女人下狠手時也好掂量著些。往深處思謀思謀,又覺得這個警告不太牢靠。他擔心超出侄子的身分,給叔叔找到把柄,更擔心女人有所提防,將他視為心術不軌的歹貨。後半夜,憂心忡忡的楊天青再次溜出去,從房柱上撤下了鐮刀,把削到地上的那塊豬肉也拋向屋后鄰家的舊房基里去了。他先前的憤怒已經無影無蹤,甚至希望寧靜的大北屋再生出驚人的響動來。什麼也沒有。只有兩個人一促一緩一壯一細的睡聲吹在灰白的窗紙和窗欞上,在窗外人的心裏勾出無可名狀的欲|火和空虛。
天青挪著光腳,眼珠機警地轉動起來。
「我去睡啦?」
「踏實幹一年,看明年村裡肯不肯給咱家分戶。你自己單過遂心些……我給你錢辦事,多了少了的別怪你叔。你叔白活一世,留什麼也沒用場,早晚都是你的哩。」
天青不答,腳下石板地的冰涼已經穿透了他的身子,心和腦袋一律變得僵硬。
「黑燈瞎火的,誰知啥哩!」
「我叔他脾氣賴。」
雄壯的太陽緩慢地熱騰騰地升了起來。
「說不來……沒想過。」
「天青么?」
事情沒有明確的起因。只是空前愉快地幹了一前晌農活兒,彼此說了許多話,當然都是不太相干的話。然後面對面坐在草坡上咀嚼從家裡帶的乾糧,從同一個葫蘆模樣的器具里斟水喝,用的是同一個瓷碗。腌蘿蔔粗粗的也只一根,兩個人各咬了一邊,留著不同的牙印兒。不久便咬亂了,你嘴裏有了我的,我嘴裏也含了你的,傳遞了幾次女人竟叼住別人的那一邊長久地吮起鹽味兒來了。飯吃得越來越沒有滋味,滋味已經滲到了別的地方。天青鼓著兩隻眼睛,近乎呆傻地盯住幾株剛剛被踏倒的小草,看它們如何頑固地重新弓起了身子,看它們碧綠的傷口如何緩慢地溢出了粘稠的漿液。當它們挺立如初的時候,他立即伸出大腳再一次踏蓋過去,腳心裏幾乎生了疼痛的感覺,似乎有一把繡花針在輕輕地刺上來。
那年洪水峪成立了互助組。那年發生了許九九藏書許多多的事件。大年初一的凌晨,楊金山的侄子楊天青在小廂房燒得不熱的火炕上輾轉反側,在思想里擁抱一個近在咫尺的女人,直至曙色微明。
「他可是個人?你叔他可是個人?我屈呀!天青,我受他的你也受他的不成?親侄兒哎,你跟嬸子交待交待,我在你們楊家可怎麼活?我遲早給他打死,我受不下啦……」
金山爬起來NB327望蛇一樣繞在山崗上的小路,白白的道上沒有人,只印著稀落落的樹影。晌午過了,日頭有些歪,影子也悄悄地傾斜。菊豆的青襖終於從嶺后閃上了空蕩蕩的石路,張惶地向田野滑過來了。金山呼一下彈起身子,見了獵物一樣向來人撲過去,把她截在遠遠的一個山凹里。天青沒有跟上,緊張地站到高處,想看得清楚些。聽不到叔叔在吼什麼,嬸子一味地後退,已經退到草地上去了。天青看到裝吃食的小籃子在坡上滾,接著看到嬸子在坡上滾,叔叔跳大神兒似的追著踢著。叔叔咆哮了片刻,在嬸子背上踹了最後一腳,便匆忙地竄回道路,一股黑風似的往村裡捲去。嬸子低頭坐在草里,長久地撫著脊背,又踉蹌地去尋找滾跌了的小籃子。天青把狂亂的心跳壓穩,要把看到的這些都忘掉。等女人將吃食送到地邊,在背後哀哀地隱泣抹淚的時候,他正裝模作樣地伏在半尺來長的苗叢里,仔細地清除爭肥爭地的廢苗子和長勢迅猛的雜草。他只給她一個沉默而無言的脊樑,半天不肯轉身。女人淚眼蒙地看著他。
「唔。」
「沒啥……心口疼,想是吃差了。」
「……我不吃啦!」
「嗯。」
「……誰?」
「你就是個木頭?」
「踏實睡你的,你啥時候睡過整覺?他不在了你還怕啥?」
女人猛烈地抽搭起來。天青停了手,看著腳下的地,還是遲遲不肯回臉。
見識淺薄的楊天青腳掌冰涼,不知如何是好。當他確信聽到了笤帚疙瘩或燒火棍在肉上的抽打聲,滿腔怒火再也無法按捺,發瘋地掄圓了粗壯的胳膊,把整個身子都帶得蹦跳張狂起來。鐮刀削掉了懸在屋檐上的一塊凍肉,又閃電似的舞出耀眼的白光,狠狠地錛進了北屋的榆木立柱。屋裡霎時安靜,打的聲音和挨打的聲音都不響了。
「別是急症吧?我到黃塔請人來看看好不哩?小心耽誤了。」
春天一個日子,一家三人在地裡間苗,山樑上悠悠地盪著暖風,掃得人身心睏倦。菊豆中途回家做飯去了,叔侄倆一前一後蹲在棒子地里,很九-九-藏-書細緻地做活,使零亂的青苗群漸漸地疏朗整潔起來。叔叔不耐做,不到晌午就歪到地邊的草地上,昂著下巴曬開了老陽兒。天青蹲在田裡不肯歇,叔叔就隔遠地跟他說活,一邊說一邊用痰水去淹草坡上亂爬的螞蟻。
「沒吐口就把她回絕啦。」
「騾子餵了?」
「你咋了,嬸子?」
嬸子拾掇了雞窩,站在院子的月光里,臉上融著灰灰的一團,天青辨不出那上面鬆了捆綁的淺笑和柔情,是不是有他要找的意思。她嗔怪他是個木頭,是怨他呢,還是喚他呢?她要喚他完成一件事情么?嬸子囑他早早歇息,便輕巧地移回北屋去了,閉緊的門給天青丟下一個莊重。他蜇到廂房,把木頭甩上炕席,指肚兒摸來摸去,要剜掉這木頭上的羞慚和膽怯,讓它如他所願的那樣活潑起來。北屋油燈滅了,他屋裡那盞燈一直就沒點。不知躺了多久,想著如何站到北屋台階上,又想如何對付那兩扇黑門。步驟很完全,然而每想到走進門去,思緒就紛亂顫抖不止,陰謀和勇氣也隨之一塌糊塗了。他拉住夾被把自己緊緊捂了起來,連腦袋也一併捂住,終於退縮了,沒下炕,沒進院子,沒上台階,什麼動作也沒有。木頭和葦席棉被長成了一體,沉沉地入了夢,不再憂愁夢外的一切。有心去夢裡演習他的計劃,然而悠悠地就是不見花朵似的那片身子,倒恍惚看到一個不相干的人,摟著一匹騾子哀哀地哭泣,踢他踹他也不走,拎了斧子砍他,胳膊卻舉不起來,滿世界轟轟地響著流淚的聲音和吧嗒著嘴唇舔淚吃淚的聲音。
眼前的黃土點點滴滴地濕潤起來,已經更沒有法子去看她。背上熱辣辣地燃著一堆火,想必是她紅腫的眼在看著他了。
「我養你這些年,叔的難處你心裏怕亮堂著哩!做誰的兒隨你,做哪家的姑爺隨你。好歹是我兄弟的種。家裡日子緊巴,日後寬暢了,你想咋辦就咋辦……你說哩?」
「給她不頂給了畜生!我前腳走她後腳就得招一個來。我金山的血脈斷就斷自己手裡,斷她手上我咽不下這口氣!狗日的咋還不送飯來……把他娘的狗腿當柴禾燒了不成?」
「……睡吧。才是啥東西響來?嚇煞。」
事情從這一天的晌午開始,斷斷續續地持續到黃昏驟降,隨後便依照通常的節奏進入了一個長達幾十年的不可思議的漫長過程。那個暖洋洋的晌午是個豎紀念碑的時刻,也是個挖掘墳墓的時候。他們把該做的一切都做了一遍,從而暈眩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