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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田鍋抽著煙平靜了,彎腰做伏地狀,見眾人大笑便皺著眉頭直起來,怕人搶去似的在煙棒上使勁兒嘬嘴。
「誰知道哩。問他,兔羔子不理我!」
「天白指雞罵狗的,不聽就罷了。」
「苦了你……」
「我兒是好兒子,聽他罵也舒心哩!」
就亂了。就一塌糊塗而有趣了。
「昨兒個天白又得個獎狀。」
「哥這兒有根筷子,田鍋你用不哩?」
「菊豆,別走閃了呀!」
「遲早要幹了的。」
山地鬧四清四不清的年月,史家營王麻子的遺孀以適當的高齡幸福地辭別了人世,也拆掉了她女兒暗地架設的愛情橋樑。失去回娘家的借口,兩個穴居人就把舒適的山洞重新還給了黃狐和野獾子。它們對這裏的喜愛和需要絕不在他們倆之上。它們更適合四處飄泊,漫山流竄。荒野畢竟是它們的。它們討厭在這兒或在那兒嗅出的人的味道。它們希望山風把這種可憐巴巴的味道吹向九霄雲外,吹到它再也回不來的地方去。
「哪天我把事情說給他。」
溫暖的季節,難免分而又合地翻山越嶺,趕到獾子崖的家穴里做成一星半點舊事。知道有限,知道不可免,也明白所失與所得是什麼,就從容了,不大看重那稍縱即逝的快活。這是方法的一種,為了彼此撫慰各自的靈魂。有時就局促起來,因赤|裸相視而難堪,彷彿對活到這個地步感到很不好意思。恰如做了山中獸林中鳥,處境相類,卻沒有那份自由。伴著他們始終有個窘字,還有一個便是那綿綿不絕的愁了。
「那是要他的命,隨他吧。」
他打濕了毛巾,為母親拂去臉上的塵土,擦得很仔細。那隻手還在枕頭旁邊抓來抓去,像撓著一顆心,要撓得它滴出鮮淋淋的血來。
來不及誇圈裡的豬,他就給菊豆請出去了,走出半里地還在點頭哈腰,似乎兒子得罪了山山嶺嶺,他就必須給草草木木賠上一萬個不是加兩萬個小心。
他聽到了兒子的聲音。滾到膝蓋和胳膊肘下面的山藥蛋已經消失,而褲腰帶分明系得很緊,在不熟悉的地方結了不熟悉的疙瘩,他的神智便再度模糊,永遠不打算睜眼了。他失去了觀察任何物體和情景的慾望,溫暖的菊豆在心窩裡伴著他,他已經別無所求。
「總不做囊子也幹了。」
他一起一伏地像認真做著一件九_九_藏_書事。有煙抽他肯一天到晚這麼做下去。楊姓族裡的見到這一幕,都灰溜溜地繞開了。準備回家為別人炮製更硬的炸彈。傻子也跳出來了。這個世界已不成個世界了。毀了狗日的吧!
院子無人。屋裡無人。圈裡灶間里沒有,柴垛秫秸垛後邊也沒有。天白的頭髮嗖嗖地豎了起來,像老鼠一樣亂停亂竄。他從案板上操起一把菜刀,撩開北屋的炕席,又撩開廂房的炕席,尋找必須砍殺的東西。他心裏萬分冷靜,如果堂兄果真做下了,又讓他抓住了,他就剁了他!像切瓜一樣剁了他。
他閉緊了院門,考慮要不要把窖口堵上。想了想終於沒有做,懶得做,因為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兒力氣。他苦笑著傻子了似的看著菜刀的亮刃兒,想用脖子好好地在上面試一下。
新一張大字報擊中了脾氣隨和的大隊書記。稱他捏過某媳婦的某個器官。啥器官卻不講。只道某媳婦沒上弔也沒說出來是怕著他。現在不怕了,她要鬥爭他,看他再捏不捏!
笑得就更甜蜜而聰明了,彷彿萬物為他所用,想用什麼就能用到什麼。世界對他是仁慈的。以後人們聽說,他愛上隊里那頭三歲的漂亮的小草驢兒了。
「饒命呀!殺了呀!」
「像在水泉搗衣裳不?」
同道的族裡人與他搭腔,他理也不理。臉是少見的陰沉,似乎已崩潰於強烈的打擊。回到宅院,見母親在灶間做飯,豬圈裡是起糞的堂兄,他就不知道該做什麼好了。想靜下來裝下鎬把,怎麼也裝不對付,索性掄起來砸爛了窗沿下的鹹菜缸,還撒不了氣,就把鎬頭和鎬把扔到院牆外面的地里去了。
「她咋壓著來?」
冬季一個日子,在大寨田裡給梯地壘牆的楊天白打短歇時沒有喝隊里燒的熱豆湯,借口回家尋塊乾糧就匆匆地走開了。路上他一直想著母親近來的臉色,及堂兄可疑的寧靜,剛踏入村巷便吹起了哨子,大口吐痰,讓鞋底在青石板上磕得重些。
「我壓著我來!」
「種不下吧?」
「閉嘴吧!娘!……你閉嘴吧!」
母親求助的手在席子上抓來抓去,勾起了殘破的葦片,咔咔的像是喉骨斷裂的聲音。天白看得愣了神兒。母親髮絲上粘了菜窖的蛛網,像一朵凋謝的白花兒。
天青燃上一堆火,脫下襖來讓女人給他拿虱九-九-藏-書子,自己則翻在草堆上,看女人鑲在洞口的剪影。他大口地嘆氣,難得如此自在,卻更大聲地嘆氣。女人過來拂拂他的額頭,在腮上嘬一下,又忙忙碌碌地去光亮處殺虱子,指甲蓋擠得啪啪脆響。巨大的幸福就壓了下來,脹滿了一個洞,使他幾乎不能喘氣。
「天青,我那苦命的冤家哎……」
「好樣的,天白!」
風韻猶存的王菊豆從廂房裡撤出來,做飯洗衣時通紅著臉,感到了多日不見的快活,像是復歸了往昔的歲月。自己的男人忘不掉自己,她驕傲地踏實了。
「日子對,種不下。」
人人都活得有些不行了。
飢荒年過後,菊豆有了新嗜好。每一季都要回一次娘家。一去半個月,回來的時候便容光煥發。她走後三天,天青去雲南嶺打柴或剜草藥,隔三天又去,隔三天再去,直到他嬸子由史家營翩然回來。王菊豆在娘家遵循同樣的時間表,她也去南嶺,干相同的閑活兒。老不死的地主婆常常嘆息女兒的薄命和勤快。
在史家營和洪水峪中腰的南嶺獾子崖下,遠離山道和人煙的草叢後面隱著一穴淺洞,兩炕大小,人站不直,需彎著進去。
「菊豆,你看著走……」
「天青,我憋悶呀……要死啦……」
這聲音給悶在洞穴里,猶如從潮濕的岩壁上滲出了山的嘆息,帶了別一個世界的味道。兩個相疊的倦人就拆了下來,游著迷茫的眼。
天青認真地想了想。
「這雞子吃得肥哩!」
二傻子田鍋傻得更加不堪,終於做出了開天闢地的事,讓洪水峪全村為之羞愧。他把菜缸里挾咸蘿蔔用的六道木筷子伸到了不該伸的難以想象的地方,在直腸上過於陶醉地穿了一個洞。腹膜感染差點兒弄死他,由縣醫院回來半年才恢復了活氣,並且似乎比過去機靈了不少。他不懂羞慚,因而老是甜蜜地笑著。下賤人逗他辱他,他還是笑著,很幸福。
「他半腰闖回來的時候少?」
柴壓得女人轉不了身,一隻手無力地向他搖。他無言了,它還在搖,一直搖到不見。天青愣在荒涼的山崗上,不知自己該往哪裡走。山道彎曲,在他眼裡已不是路。他腳下的路越走越窄,窄得眼看就要消失了。
糧食吃不飽,路也遠,兩個人趕來聚首往往辦不成什麼事,沒有力氣。辦不成事也來九-九-藏-書,因這裡是他們夫妻的家。
楊天白把斧子扔回木工房就回家了。
「王八蛋!」
「做就撿個時辰……」
楊天白讀到這張紙以前先讀到了一些人古怪的表情和更為古怪的竊笑。讀懂之後又看見了人堆里表演的田鍋。他扭頭鑽進了大隊部旁邊的木工房,出來的時候手裡掂著一把寒光閃閃的斧子。他一點兒也不張牙舞爪,英俊的臉甚至顯得過於平靜,像進山伐木一樣溜溜逛逛地朝那堆愉快的笑聲湊過去。無聲的信號使人群刷一下散開,傻子驚訝地閃過沖腦門刮來的涼風,頓時聰明了。他緊緊捏著半個煙蒂,毫無目的地狂奔起來。怒火熊熊的楊天白終於爆發了,像子彈一樣緊緊追著他,雪恥的斧頭像奔騰的馬腦袋,令人恐怖地一縱一縱地朝前猛竄。傻子向遙遠的南嶺失聲大叫。
「又粗心寫差了字不是?」
「幾年冷也冷了,看毀了咱倆!」
只邁了三節梯格他就靠在那兒不動了。昏黃的光柱照射著土豆堆,和土豆堆旁的幾條麻袋。娘和堂兄並著頭,醜惡地縮著身子像是承著天大的冤屈和憤怒,要給人世一個黑暗的放縱的反抗。兩人已不醒人事,但醒著的聽到了合二為一的光滑的呼吸聲。
山村洪水峪陷入了生動的歲月。鄉親們認字與不認字的共同識別了一件新事物。認字的捷足先登揮起如椽大筆,不認字的也到大隊部往家裡張羅不要錢的粉的綠的或白的紙張。鄉風淳厚的人們突然地屈服於偷襲同類的誘惑,準備各自八面出擊,打一場讓日本人頭疼過的更加神出鬼沒的山地游擊戰。
「一樣的紙,黃底兒,花邊兒。」
純凈的空氣使王菊豆睜了眼,又閉上了。意識尚未清醒,嘴唇喃喃地要說什麼,幾個讓天白不忍聽的字眼兒便隨著口涎一塊兒流了出來。
「我屁股壓著我肚子來!殺了呀……」
天青抓住她的手,愣愣地往懷裡拉,倆人就擁合了。兒子的眼悠悠地懸在了一處,天青狠心地不看不想,以嘴撫平她眼窩的深溝。冷得久慣了,菊豆有些驚惶。天青顫巍巍地往低處扳她,終於促她跳了起來。
「獎的啥?」
「算術得個第一,寫文兒得個第二。」
天青的鼻子幽幽地酸上來,再說不下去。菊豆為他披了襖,與他在草堆里緊擁著,嘆氣,遠遠近近地聊些無關的話。天https://read.99csw•com青說你多好一個人,我這一世虧了你了。菊豆說你多仁義一條漢子,是我這不爭氣的娘兒們虧了你了。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像兩個丟了娘的嬰兒。
楊天白再也支撐不住,跳起來朝菜窖跑去。楊天青給撂到廂房的破葦席上,嘴巴仍舊死魚似的張著半圓,裏面似乎含著不及吐出的千言萬語或一句半句的呻|吟,又像叼著不解的驚訝。他驚訝為什麼在他尋找生命歡樂的關鍵時刻,總是受到不公正的突然襲擊和捉弄。他想用菜窖的木頭蓋子把自己和女人隔離於上面陽光明媚的世界,卻沒有想到壓迫他的力量無孔不入,一氧化碳的濁氣把持續的羞辱和報復推到了極點。他無法理解。他因為無法理解而發出醜陋的無聲的驚呼。直到楊天白往他頭上潑了兩瓢泉水,又用最刻毒的語言詛咒他的時候,他的大嘴才緩慢合攏,咬緊了。
第一張大字報說的是大隊長某年某月因某事打了某人六個嘴巴。道歉是道過了,但是應該賠得更實在。這張紙的尾巴上豁然寫道:把錢交出來,我要治牙疼!
菊豆過來給他敷藥,見他目光獃獃地盯著熏黑的屋頂,就心有靈犀地紅了眼圈。
鬥爭!鬥爭!這是最後的鬥爭哩!
「你爹是上中農,咱怕誰?!」
三個人之間兩天無語,啞著。
他想殺了母親!
另一張大字報表的是某人故意放養家裡的瘟豬,把半個村子的豬都連累得死掉了。紙上簽名的是十八家的戶主。看樣子有心要使某人傾家蕩產。
枯萎的語調像是在談論地里的莊稼。確是乾涸了。天青的脖子與腿上的筋藤條一樣伏著,觸上去就覺得那是長出肉外的束束軟骨,很韌也很滑。菊豆兩包新墳似的胸淺了,像永遠也填不滿的裝穀子用的小口袋。鑽出洞去,突臨的天光便照亮女人的輪廓,晶瑩著的只有黑髮里的白髮,不知何時竟多了起來。天青把自己的柴撥給她一半,看她吃力地背走,那肘上的方補丁和屁股上的圓補丁勾得他要下淚。他急促地跟幾步,停下來,再跟兩步,就站著不能動了。
他想起北屋後山牆的菜窖,腦袋咣咣地裂起來。窖口捂著蓋子,不像有人。捂得這麼嚴緊,不可能有人。去年蘆花雞就讓他誤封在裏面,被爛菜的霉氣熏死了。想到死雞,他提刀的手有些打軟。挪開木蓋子他看https://read•99csw.com到了扶梯,看到了幾束蘿蔔和一團濃濃的黑。他回去以刀換了把手電筒,下決心鑽了進去。
二傻子田鍋由梯地的坡頭滾了下去,像野羊一樣嘩嘩地鍈過了溪水,一頭扎進了幽深的老林子,枯樹枝嘎巴嘎巴地響了很久。
終於在一張紙上讀到了菊豆。書法是半熟的柳體,署名的卻是二傻子田鍋。傻子記不清年月,代筆的有良心而沒有杜撰。情景卻渲染了。下邊的人沒有看清,壓在上面的確是菊豆無疑,地點在南嶺山道旁的灌木叢,田鍋起初以為是狍子或黃狐哩!厚道仁義的老鄉親們感到詫異,但是不敢看這張紙。只有一群起鬨的賴子擋住田鍋,讓他講。傻子驚惶地巴嗒著嘴唇,不知如何講起。有人遞給他一支煙捲兒。
「天白軋地哩,回不來。」
田鍋的老實爹拎了半斤桃酥給菊豆賠不是,吭吭地講不出什麼,就罵兒子,罵順了舌頭,便誇天白的孝敬,誇菊豆的貞潔,誇天青那侄子的厚道,最後連死人也誇了。說楊金山真是頂精明有福氣的莊戶把式呀!
楊天白以悲憤的心情做了一件從未做過的事情,他為他四十四歲的母親穿上了褲子。把她背到北屋的炕上以後,他已經不準備去背另一個了。
「我那親親的小母鴿子哎!」
「就不能去大隊問問教員?」
光棍兒楊天青踩住了一塊雲。路已沒了。他等著哪天雲開霧散便一頭栽下去,或許竟能沒著沒落地飛起來,了結了一生的殘夢。
「可有上次那個大?」
「說的吧!是我的兒?問疑了……問疑了……不理我也隨他!這小崽子……」
楊天青在洪水峪平淡的騷亂中度過了四十歲生日。他修大寨田時賣獃力讓壘石砸傷了腳,躺在廂房的土炕上養傷,回想了一生中諸多難忘的往事。他心平氣和,原諒了一切從而也原諒了自己。人世是公平的,老天爺照料了他,讓他得到了能夠得到的一切。他沒有什麼抱怨的了。
「我用你娘那窟窿……」
那年王菊豆得了腰疼症,不能下地掙分了。偶爾上工,爬到炕上兩天起不來。小學畢業的楊天白放棄了上初中的準備,休學之後便拎著鋤杆子做了社員。田野里多了一個勤快人,都說楊金山下的好種,能文能武的真是不賴,寡婦人頭老來有望了。
「闖回來就說給他。菊豆哎,咱倆都老啦,老得不行啦……我那菊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