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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宋魏相爭 八、崔浩之死

第二部 宋魏相爭

八、崔浩之死

次日一早,拓跋晃領著高允來到宮中,向拓跋燾稟告:「中書侍郎高允在兒臣宮中,相處好多年了。他一向小心謹慎,遵紀守法,雖然與崔浩一同著史,但地位很低,罪責都是崔浩的,懇請父皇明察,免他死罪。」
拓跋燾倒吸一口冷氣,居然還有這樣的大臣,感嘆道:「果真耿直啊!世上少有人能為之,而高允竟能做到!死到臨頭,還能面不改色不說假話,此乃信;身為大臣,而能堅持真理不欺君,此乃貞。既信又貞,讓人佩服,好吧,我就赦免他了。」
高允一頭霧水,問太子:「為了什麼事情呀?」
拓跋那全無懼意,命令士兵深挖戰壕,堅守待機。雙方相持多日,吐賀真每次出陣挑戰,都被拓跋那擊退。柔然人多勢重,竟占不到半點便宜,吐賀真漸漸感到恐懼,越想越覺得魏軍必有後援,這麼下去自己要倒霉,就主動解圍,連夜逃走。拓跋那帶兵追趕,九日九夜,窮追不捨。吐賀真對自身的戰鬥力沒信心,棄了輜重,翻山越嶺沒命地跑。拓跋那得了輜重,不再追趕,回軍會師。另一路的拓跋羯兒也收編了柔然的牧民和牲畜,數百萬之多,全部帶回北魏。
高允答道:「微臣罪當滅族,不敢妄言。太子是因為微臣侍講日久,同情我的遭遇,想要救我一命而已。其實他並沒有問過我,我也沒說過那樣的話。」
城南新修了碑林,好新鮮愛熱鬧的人紛紛跑去觀看。那些本來就對修國史有意見的鮮卑貴族當然也去看了,這一看可不得了,石碑上的文字哪裡是在誇耀功德啊,明明都是揭短嘛。拓跋氏發家才歷經三世,祖上的事有好多不體面的,自己知道也就算了,怎麼可以放在外面給大家看呢,太不像話了。鮮卑貴族一個個怒氣衝天,前呼後九-九-藏-書擁地跑到拓跋燾面前,向拓跋燾告發,說崔浩這幫漢人是存心損咱們呢,應當嚴懲不貸!
高允僥倖不死,拓跋燾還是沒有放過崔浩,他另外找人起了詔書,族誅崔浩所屬的清河崔氏以及與之聯姻的盧、郭、柳三大士族,其他涉案人員則只殺本人。崔浩為拓跋氏君主謀劃一生,到頭來化作南柯一夢。行刑當日,七十高齡的崔浩被關在囚車裡押往刑場,路上衛士們都爬到他的頭頂,一邊說著侮辱的言語,一邊朝著他的腦袋撒尿,呼聲不絕於耳。這位才幹見識不亞於諸葛孔明的謀臣,下場竟如此凄慘,讓人扼腕。
高允答道:「所謂歷史,就是要如實記載帝王的舉止,以為後來者鑒,如此才能讓今天的人知道過去的事,將來的人知道今天的事。同時,這樣的寫史筆法,也能使君主們有所顧忌,言行謹慎。崔浩主持修史,私心很重,的確有罪,但書中寫到朝廷起居、國家得失,乃是史法之大體,並無過錯。我與崔浩一同編書,自當同生共死,不能獨免。承蒙太子殿下出面保我,高允感激不盡;但若要我為了活命說違心的話,我可做不出來。」拓跋晃為之動容,從此更將高允帶在身邊,咨以要事。
拓跋燾轉臉問高允:「太子說的,可是實情?」
第一次用兵在當年的冬天,北魏大軍向北挺進沙漠,遍尋柔然蹤跡而不得,最後到達漢朝征討匈奴時留下來的受降城(今內蒙古烏拉特后旗烏力吉境內)。天氣寒冷,行軍困難,魏軍便將攜帶的糧草囤積于城內,在城中留了些守兵,就撤退了。
拓跋燾點點頭,召見高允,一見面就問他:「《國記》都是崔浩寫的吧?」
高允接旨,卻一直遲疑不寫詔書。拓跋燾催了又催,最後高九九藏書允要求見過皇上,然後動筆。拓跋燾就召他進宮,高允奏道:「微臣實在不知道崔浩還犯有何罪。如果僅僅是因為寫國史的事觸犯了皇族先世,不為尊者諱言,也不至於判死罪啊。」
由於燕趙漢人的幾個大族遭受沉重打擊,北魏一直欣欣向榮的制度性漢化蒙上了一層陰影。拓跋燾後來也為自己一時的暴虐行徑後悔不已,但木已成舟,不得不吞下苦果。
崔浩對於北魏前期政權的發展與鞏固,功不可沒。他本人雖為一文弱書生,卻總能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拓跋氏在軍事擴張中多次採取他的建議,幾無失策。對於北魏的制度,他的影響則是在思想的層面上,是隱性和漸進的,他重視推廣儒學,並著力于像漢人一樣選賢拔才,這些舉措都是能波及數代的。很多人認為,崔浩心存漢室,不熱衷於南征,而力圖促使北魏政權向其他方向擴充,這其實是一種漢文化的慣性思維方式。崔浩從小受到的教育既然是漢人的傳統文化教育,他的言行不管是出於主觀還是客觀,自然會對漢族、漢文化有利。鮮卑人本無真正意義上的「文化」,崔浩想從漢文化的角度出發,為鮮卑人寫史,其結果只能是悲劇。崔浩的被殺,歸根到底源自文化的衝突,它標志著北魏前期的漢化潮流遇到了暫時的阻礙。然而,對鮮卑貴族們而言,無論是自願還是被迫,要想生存於中華世界之中,在文化上就別無選擇。歷史之車輪,轟隆碾過,大勢之所趨,無人可擋。
其實崔浩見識雖廣,文筆卻不咋樣,執筆的工作多由手下的文人來做,他只負責總結折中的工作。然而很多鮮卑貴族仍把崔浩當做眼中釘、肉中刺,崔浩在不少問題上都傷及了他們的切身利益(尤其是滅佛https://read•99csw.com的那次),這次又要對他們的先世品頭論足,怎麼受得了。可是又沒法子,皇上這麼信任那些漢族讀書人,自己呢,打仗雖然很牛,可舞文弄墨是形同白痴,只好聽之任之。
拓跋燾並不罷休,他分析了最近幾次北伐的得失,總結出教訓:每次都把局面搞得太大,沒到柔然腹地就把人家嚇得半死,這怎麼能達到消滅敵人有生力量的目的呢?他吸取教訓,在緊接著的這個秋天第三次發動北伐,這一次,他只讓拓跋那和拓跋羯兒率領少數精兵,分別從東路和中路北上。吐賀真果然接招,他以數倍于魏軍的柔然精兵迎戰,包圍了拓跋那的軍隊,包圍圈綿延幾十里。
轉年開春,拓跋燾回到漠南,大宴群臣。大約是浸沐于席間大臣們的一片阿諛之詞中,拓跋燾忽然志氣昂然,不甘心於前一年的徒勞無功,下令再度北伐,大軍分為三路:高涼王拓跋那走東路,略陽王拓跋羯兒走西路,拓跋燾本人則與太子一起過涿邪山(今蒙古戈壁阿爾泰省阿爾泰山東段),北行數千里。這個氣勢很嚇人,柔然可汗吐賀真聞風而遁,拓跋燾的連續第二次北征又未果。
修國史的都是漢人,他們對於歷史的理解與沒怎麼讀過史書的拓跋燾可不同,史書不是「好人好事記錄冊」,而是對於事實的敘述。所謂春秋史筆,是「筆則筆,削則削」,該記錄的就記錄,該刪減的就刪減,既不溢美,也不諱惡,皇帝什麼時候給人欺負,什麼時候幹了壞事,這些都得寫到紙上。拓跋燾想的只是光宗耀祖,他一向推崇崔浩,看他領著一幫子人日夜伏案,奮筆疾書,心中暗爽,指望著這本史書早點寫完。
高允依實回答:「《太祖記》為前著作郎鄧淵撰寫,《先帝記》(先帝即指read•99csw•com拓跋嗣)和《今記》是微臣與崔浩合寫,不過崔浩管的多,只抓總體的事務。至於註疏方面的文字,微臣多於崔浩。」
太平真君九年到十年(公元448年至449年)連續對柔然的用兵,最後還是沒能徹底消滅柔然上層勢力,柔然可汗依然存在,但卻在最後一次戰爭中有效地獲取了柔然的資源和財產。史載「自是柔然衰弱,屏跡不敢犯魏塞」。嚴格地說,應該是柔然的勢力重心西移,更多地與西域諸國發生衝突,而不敢來招惹東方的這個霸主了。
太子拓跋晃首先得知消息。自從滅佛以來,他就跟崔浩結了怨,這次崔浩獲罪,他本該高興,可是修史的主力成員高允卻是他的恩師,他趕緊把高允接到東宮,吩咐他說:「明天隨我去見皇上,假若皇上問你啥,你就順著我的意思答話,聽明白了么?」
太子暗暗叫苦,心說這個高允怎麼不長腦子,不聽我言,忙解釋說:「高允小臣,初見父皇天威,語無倫次。兒臣剛剛還問他來著,他說全是崔浩乾的。」
拓跋燾又派人把崔浩召來質問,崔浩早已嚇得說不出話來。拓跋燾就叫高允起草詔書,把崔浩滿門抄斬,並且誅殺與著述國史相關的官員。
拓跋晃也不細說,只回答:「去見了皇上就知道了。」
拓跋燾壓制了柔然,西南的吐谷渾也被他打得抬不起頭,得意之餘,想的當然是如何功高蓋世,青史留名了。早在消滅北涼的時候,他就已經有了這個想法,他讓崔浩擔任監秘書事,命他召集一堆漢族文人高允、張偉等共同為魏國修國史。修史本是漢人的強項,試問古往今來,天下諸多國家,又有哪個有中國的史籍那麼連續和完善呢?崔浩也是當仁不讓,覺得這種任務就該由他來領導完成,很爽快地接手過來。
九*九*藏*書事後拓跋晃責備高允:「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替你求情,你怎麼反倒去激怒皇上呢?我每次想到這事,還是心有餘悸呢。」
拓跋燾大怒,對拓跋晃說:「怎麼搞的,高允的罪責比崔浩還重,叫我如何饒恕他呢?」
北魏這場對柔然的進攻,在事後看來,基本上還是「雷聲大,雨點小」。但從拓跋燾的所作所為中,我們卻可以推測,他是有心直搗漠北,與柔然拼個魚死網破的(當然多半時候還是有信心保證網不破)。這一點首先可以從當年宣布戒嚴看出來,拓跋燾要保證後方無事,才敢大軍出動,可見規模不小;以前的北伐,皇太子都是要駐守國都平城的,而太平真君九年的北伐,太子拓跋晃卻跑到漠南的行宮,朝見拓跋燾,隨軍一同北上;並且,拓跋燾連續兩年三次用兵,超過了以往任何一次的征戰密度。
拓跋燾一聽,這是什麼話,當即就坐不住了,命令武士把高允捆綁起來,就要殺他。旁邊拓跋晃嚇壞了,一再勸說。拓跋燾才慢慢消了氣,想想高允也沒說錯,就給高允鬆綁,把他放了,感嘆道:「要沒有此人,朕恐怕要殺數千人呢!」
到了太平真君十一年(公元450年),魏國史《國記》編撰完成,崔潔審閱一番,非常滿意,便向皇帝呈上。參与著史的閔湛、郗標建議,把《國記》刊刻在石碑上,以彰直筆,同時刊刻崔浩註解的《五經》。高允聽說此事,私下裡說:「閔湛等人都是小人之見,恐怕要害慘崔氏一族了!」崔浩卻很贊成這個建議,對太子拓跋晃提了出來。拓跋晃給予支持,於是下令在平城南郊修造碑林,方圓一百三十步,「用功三百萬」,終於完成。
拓跋燾這才如夢方醒,一拍桌子,派人將石碑火速砸毀,下令逮捕崔浩以及所有參与著史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