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章 狐守 第六節

第四章 狐守

第六節

但是,當她對村裡人誠實地說出「三天之後,村子會毀於一場大火,死傷無數。」之後,她終於被怒不可遏的村民們連打帶罵地趕出了村子。他們罵她烏鴉嘴,罵她掃把星,專說壞的不說好的。要她有多遠滾多遠,再敢回村子就打斷她的腿。
我終於明白了那句「花滅人生」的含義。
師父嘆了口氣,說:「讖花從來不說謊話,她能準確說出一個人將要遇到的災禍。但是,凡事都有兩面。」他剪下盆栽里的枯葉,繼續道,「不語能看見一個人的生命還剩下多少。打個比方,當她誠實地告訴一個人,你只能活十年或者只能活三天時,那這個事實真是神都無法改變的。可是,如果她說謊,告訴對方,你還可以活五十年,如此,對方的生命便會被改寫,他真的可以再活五十年。但,作為一種違背本性的懲戒,說了這樣謊話的讖花,會掉落一部分花瓣。應在不語身上,也就是說,她會少掉一塊血肉。她替別人延長的壽命越多,她的血肉就會掉得越多,直到一塊不剩,煙消雲散。所以,自古以來想得到讖花的術師,一部分是想用它的花瓣製成害人的詛咒,另一部分,是想通過秘法將花瓣製成延年益壽的良藥。」
那個月夜,我跟她並肩躺在山頂上,像小時候那樣曬read.99csw.com月光。清輝灑下,給了我們一個暫且寧靜的世外桃源。
不語跟我最是要好,從來到山裡之後,就像條小尾巴一樣跟著我,與我同練法術,林間嬉戲。最難得的是,她從不說謊,自她來了之後,誰偷吃了廚房的東西,誰偷跑下山去瘋玩,只要師父一問她,她必然和盤托出,搞得這些師兄弟非常鬱悶。她依然會對別人說「你今天下山的時候一定會掉進河裡!」之類的話,但我們跟那些村民不一樣,我們不但不會生氣,還會很無聊地打賭,看她的話會不會應驗。結果,無一次不應驗的。
第二天,我翻看了藏書房裡,記載了各類妖魔的古舊手札,在關於讖花這一節的最末,留有一句話??——
那一場壽宴上,不語比任何時候都沉默。之前,她對自己的來歷一無所知,甚至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又或者,她根本沒有父母,只是一朵莫名其妙修成了人形的讖花,莫名其妙流落到迎月山。尤其那句「不祥之物」,真是無形一棍,打得她抬不起頭來。
她細膩的臉孔,在月光下散發著溫柔的光暈,看著像個孩子般堅持的我,她點點頭:「好,我答應你。不論何時,都不說謊話。如有違,便要我與你分離百年,永不相合。」
九_九_藏_書百年前。
她伏在岸上拚命咳嗽,吐出幾口河水。
我漸漸知道了她不受歡迎的原因,因為她總會對村裡的人說「明天你砍柴時會砍到手!」、「你家夜裡會失火,兒子會被燒傷。」之類的話,而且一說即中。村民們無不視她為怪物,沒有一個人喜歡她,更有甚者,叫囂著要把她趕出村子。而她那對養父母,實在捨不得失去一個免費的小雜役,千方百計把她留了下來。
在漫山遍野的焦味中,我牽著不語的手,來到了師父面前。當師父看到怯怯站在我身旁的不語時,我分明看到他總是半眯著的雙眼驟然透出了少見的光彩。
「把手給我。」我跳進河水裡,拽住了她的手。
我之前的師兄弟們,沒有一個是人類,他們有的跟我一樣是狐狸,有的是魚妖,還有山精。師父是迎月山的山神,一個慈祥的中年人,會許多神奇的法術,他教我們這些生於山野的妖怪們什麼叫「有容乃大」,什麼叫「謙謙君子」,要我們善待身邊的一切。他教我們騰雲御風的本事,給我們安定溫暖的住處。迎月山中的生活,就像一個大家庭,師兄弟妹們或練武對弈,或琴棋書畫,終日其樂融融。
「你說。」見我認真,她也不再嬉笑。
她雲霞般鮮艷的紅裙在清涼的河水裡漂九*九*藏*書浮,真像一朵正在盛放的花。
我親眼見過她那個壯碩的養父舉著木棍追打她,僅僅因為查賬時,發現她賣酒少收了兩錢銀子。我看她一邊躲閃一邊求饒,通紅的小臉上淚珠連連。
在遇到師父之前,我們每個人都過得不順利。要麼被道士追殺,終日擔驚受怕;要麼平庸無能,連一日三餐都找不齊全。至於我,師父更有救命之恩,他把我從一個老獵戶手裡買了回來,否則我定成為那老頭身下的一張狐皮褥子。
「永遠,不要對人說謊話。」我一字一句地說,「答應我!」
「阿透……你對我真好。我們成親好不好?只有這樣,我才能讓你知道,我對你也是好的。」
「答應我,任何時候都不要說!」我又強調了一次,抓緊了她的手,「你發誓!」
讖花,生於西溟幽海之畔,最高的懸崖上,百年一開花,花瓣三分,赤紅如血,以此花花瓣服下,可預見他人將遇之禍,故得名讖花。一旦讖花吸了天地精華,得緣修成人形,不但可預見人之災禍,還能斷人之死期。若取其皮,加以秘法,即可製成天下無敵之毒咒,中者必亡。
「阿透,我是不祥之物……我常常回想,當年村子里的大火,如果我不說出來,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呢?又或者,我若從沒有出現在村https://read•99csw•com子里,他們就不會承受那些厄運……」她在我耳邊低語。
「這個是你要答應我的第二件事。」我坐起身,把她也拉起來,「但是,第一件事更重要。」
她是被現在的父母從山上抱回來的棄嬰,他們並不喜歡她,對她只有嚴厲的呼呼喝喝。
她身邊的我,暗暗抓緊了她的手,我真討厭看見她一點點低落下去的樣子,我只能用這種方式,拽著她,不讓她繼續往下落。
她總是如此誠實。
「你不是想向我求親吧?」她的頭靠著我的肩膀,咯咯地笑。
師兄弟們驚奇之餘,面面相覷,竊竊私語。
我第三次從迎月河裡撈起這個被村裡的孩子們扔進河裡的笨丫頭。
讖花,讖花,一語成讖。反之,反之,花滅人生。
我拍著她濕冷的背脊,等她緩過氣之後,問:「喂,我叫阿透,你叫什麼?」
可這個笨丫頭總會追出來,把多出來的錢找還給我,一分不差。誠實地讓人想揍她。
久而久之,我們開始懷疑她的真正身份。我們知道,師父收弟子,從來不會收人類。
我是一隻容易滿足的狐狸,在遇到師父之後,我終於相信,這世間並不是如我的同類所說的那樣糟糕,沒有一個好人。我希望這樣的生活可以長長久久,在不語來到我身邊之後,這種希望更加強烈。
三天之後,一場九_九_藏_書大火,將曾經熱鬧的村落燒成了廢墟,死去的村民,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把她擁入懷中,那柔軟而溫暖的身體,給了我永世都無法割捨的眷戀。
「你不是不祥之物。」我把她摟得更緊,「若今後有誰敢以此為借口傷害你,我必要他十倍奉還!不要胡思亂想,你只是說出了真話,而大多數人類不喜歡聽真話。就這麼簡單。」
「我叫不語。」
「不語……」我望著空中的滿月,「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之後,每次去買酒,我都會扔下比酒錢多出很多的銀子給她,反正師父從來不在乎銀兩,總是給我很多很多。
我笑了:「好!」
我去問師父這句話的意思。
我認識她,她就住在山腳下的村子里,家裡開著一家小酒鋪。我常替師父到酒鋪買酒。每次都是她,踩在小凳子上,從比她還個高的酒瓮里舀出醇香的美酒,小心倒進我的酒壺,然後用布把酒壺擦一擦,才遞給我。
不語成了我的小師妹。
「我本來就不說謊話的啊。」她很奇怪地說。
正道眼中,此花,乃是不祥之物。
多年之後,我們這幫男弟子都長成了翩翩公子,而不語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嬌俏少女。師父在那年的壽宴上,很欣慰地打量著我們,同時也滿足了我們心中多年的好奇。他說,不語的原身,是一朵讖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