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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傳 樹妖 第一節

前傳 樹妖

第一節

無聲無息,我移動著萬千枝葉中的一枝,接近著今天的獵物。
沒有食物,腹空;沒有崇拜,心空。
但是,我無聲的反駁被他制止了。
七色光華從我的身體裡層層躍出,映得半壁山頭流光溢彩。風動我動,婆娑曼妙,搖曳生姿,引人注目之勢猶勝從前任何時候。
端立山顛,俯瞰著匍匐在腳下的幸運兒,我心安理得地接受著他們的朝拜,任由他們哆嗦著雙手,把一條條五色錦線掛在我的身上。
這麼多年來,我聽過的哭訴不計其數。我深知,天下間,比葬身浮瓏山的「冤魂」冤枉一百倍的枉死鬼何其多,冥府能管得了多少?!
願望有多少,錦線就有多少。
其實,要改變這種宿命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修成人型,就可以脫離真身自由行動。這辦法我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但是,對我而言,這「辦法」等同於幻想。以我的膚淺修為,恐怕撐不到成人的那天便化作一抷沙土,形神俱消了。有生命的東西就不會有永read.99csw.com遠,妖精也一樣,千年也罷,萬年也好,總有消亡的一天。跟人類從生到死的道理一樣,唯一的區別就是一個短,一個長而已。
要活著,就不能有自由。
我的生命在堅硬的土石下盤根錯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擴張茁壯,長勢異常地好。我心裏很清楚,離開了土,樹只會有一個下場。
我需要食物,也需要人類的崇拜。
撥開一縷被吹到眼前的黝黑長發,他「提醒」我。
除了那些人與獵物,再沒有誰如此接近過我,我不欣賞人在乞求時的卑微,以及獵物在被捕時的恐慌。但是,我喜歡他。喜歡他過人不逼人的靈氣,冰涼深邃,卻有柔軟的溫暖……
身上的七色光暈,不過是為了在黑夜裡吸引無知的飛鳥小獸供我果腹而已,卻被以訛傳訛地認作福澤人間的佛光神跡。
我雖活得孤絕,卻不愚鈍,隱晦的責備與警告令我不快。
但是,我不是神,實現不了他們任何願望。
其實九-九-藏-書,現在並不飢餓,我只想告訴面前的人,若不是無知地貪戀我的魅力,他們不會丟掉性命。我從不曾逼過誰,人類也好,鳥獸也罷,一切一切,都是他們心甘情願,怎能怨我。
他靠在我身上,沐著清亮的月光,耐心地等待著這一批朝拜者的離開。
值得慶幸,是吧?!
從他一靠近,我就洞悉了他獨一無二的身份。
虔誠的汗水,盡入我眼;墮崖的尖叫,盡入我耳。
一隻不知名的白色鳥兒沒有任何防備地落進了我的陷阱,站在美麗剔透的枝葉間婉轉鳴唱。
一滴透明的水珠從他指間彈出,不偏不倚地擊中了我攫住了鳥兒性命的「手」。
他故意隱了身形,凡人看不到。
可是,我能,一清二楚。
像他這樣自由來去的逍遙神仙,怎能體會一隻樹妖的心思。
輕輕一揚,迅速套住了脆弱的脖子,只要再用點力氣,這小東西就會永遠告別它引以為傲的歌聲。
拿我?他真以為我孤陋寡聞嗎?!
我故意九-九-藏-書的。
在我未得成人型的時候,每至隆冬盛夏兩季,總有形色各異年歲參差的人類,懷著各自的心思,或獨來獨往,或攜家帶口,前赴後繼晝夜不分地攀上與天相接的浮瓏山。
是的,我的時間很無聊,我的生活很孤獨。浮瓏山顛就是我全部的世界,除了這裏,我哪裡也不能去,數百年如一日地看著同一片風景,日出日落,風起風止,花開花落,沒有哪一天是特別的。
天大的誤會,真是罪過。
由不得我說不,我鬆了「手」。
這就是身為樹妖的宿命,有點荒唐,有點殘忍。
山下的世界,是我一直以來的渴望。
他剛剛從崖下救回了一對失足的母子,大難不死的人坐在山邊,驚魂未定。然,他們沒有對救命恩人說半個謝字,不是害怕到忘記,而是不知道要對誰說。
獵物撲騰著翅膀,幾片白色的羽毛輕飄飄亂紛紛地散落在枝椏間。
「冤魂不息,一狀告到冥府,拿你是遲早的事。」
哪一年已經不記得,七百年前?https://read•99csw.com!一千年前?!或許更早。
不過,我已經逐漸習慣了這種紋絲不動的日子。比起那些默默無名隱沒在不起眼角落裡的同類,我興許能說得上是幸運了。因為,我背負著「神」的光環,拜它所賜,我總算還能擁有一些虛偽的快樂,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這些人,視我為神,執拗地以為我可以給予一切他們所渴望的庇佑。千百年來,他們不在乎這是一座沒有路的山峰,無視山腳深谷下的累累白骨,不顧峭壁上遍布毒荊,甘心以自己的性命,彰現無限的虔誠——對我的虔誠。
撲啦啦逃向天際的鳥兒,成了第一個有幸活著離開的獵物。
靜如止水的頹廢日子,幻想與絕望並存。
所以,我懶得澄清。身為一個妖怪,卻被當做神一樣的崇拜,這種感覺我並不排斥,還有點喜歡。另外,觀賞完全不同的臉孔,聽著千奇百怪的祈願,比起終日面對不能說話不能動的岩石花草,活生生的人類更有利於打發我無聊的時間。
「從今往後,read.99csw.com不得如此。」
每當目送著心滿意足的人類離開時,我總幻想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跟他們一樣,邁著輕快的步子離開。
酸麻微疼的感覺,傳遍了我身上每一條葉脈。
因為,我是一隻樹妖。
然而,當我抱定在浮瓏山終老至死的無奈想法時,我自欺也欺人的生活,沒有任何預兆地終結於一個炎炎夏日的夜晚……
人,終於盡數散去,他對我說了第一句話,淡定從容,不笑不怒。
「頑劣的小妖。」他收回望向鳥兒去處的目光,緩步走到我面前,夜風撩動他月白色的袍子,垂在腰間的緞帶隨風而舞,拂過我的臉,竟然痒痒的。
沒有不死的人,也沒有不死的妖怪。
鳥兒只顧為自己動人的歌聲陶醉,嗅不到半點死亡的味道。
是的,他是個神仙,身不染塵,高高在上。
一隻樹妖,卻渴望自由。
然而,我不能離開這裏,寸步都不可能。
我是一隻妖怪,生於漫天飛雪的十二月,浮瓏山顛。
不過,不是我的罪,是人類的一相情願與偏聽偏信的陋習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