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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暗訪黑工窩點 第三節 加「黑」字的名詞都是好題材

第二章 暗訪黑工窩點

第三節 加「黑」字的名詞都是好題材

我采寫的這篇關於黑磚窯的稿件登載在十年前的當地報紙上,並沒有引起多大的轟動。善良的人們都認為這隻是一個個案,誰也沒有想到,黑磚窯在山西某個地方,居然成為了產業。直到幾年後,黑磚窯事件被曝光,震驚全國。
他說,就在我們見面前半年的一天,他背著行李從老家來到了火車站廣場,為了省錢,他夜晚就睡在廣場邊一家餐館的門口,天亮的時候,一個男子找到了他,問他是否找工作,他說是的。男子說,老家在蓋房子,需要幫手,一天50元,問他是否願意去。那時候一天50元是很可觀的收入,他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此後,他只要一提起磚窯,只要一聽到別人說磚窯,他就渾身發抖、恐懼萬分。
他在對我訴說自己這些經歷的時候,由於激動和氣憤,一直口吃,每一句話都要結結巴巴地重複好幾次。他的面孔扭曲著,嘴唇哆嗦著,目眥欲裂,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很高,顯得異常恐怖。此後,我採訪過無數人,卻再也沒有見過一張像他這樣極度悲憤的臉。
我一個一個地詢問他們是否有過打工被騙工錢的經歷,他們或者木然地搖搖頭,或者神情驚慌地閃躲開來。一個小時過去了,就在我幾乎要絕望的時候,一個40多歲身材矮小的男子突然來到了我面前。他九-九-藏-書問:「你真的是記者?」
這是一名20多歲的男子,可是看起來他好像40多歲了,蒼老衰弱,極度消瘦,表情木訥,反應遲鈍,他的頭上有多處傷疤,傷疤處不長頭髮,他的兩顆門牙都掉了,臉上也帶著傷痕。
此後,他一路乞討,回到家中,妻子看到他,幾乎不敢相認,他發誓再也不會出去打工了。可是,那些年種地收入低,還要支出孩子上學、贍養老人的費用,就又跑了出來。
我小心地問:「在哪裡?」
他每天天沒亮就要幹活,星星滿天的時候才能停歇,他的雙手被燒紅的磚塊燙傷了,一碰就會火燒火燎地疼痛,可是他不能停下來,他腳步稍微慢點,就會遭到打手棍棒和皮鞭的追打。他說每個人在那裡,每天都會遭到好幾次毒打,被打傷了,被打流血了,還要繼續幹活。
又過了兩個月,磚窯老闆要嫁女兒,那天很多打手跑去喝喜酒,喝醉了一大批。當天晚上,所有的人都覺得這是一個逃跑的絕佳機會,就集體逃跑。沒有喝醉的打手和狗在後面追,他們在前面跑,跑得慢的被抓回去了,而他跑到懸崖,抱著頭滾了下去,幸好沒有被摔死,終於逃了出來,撿回了一條命。
他咬著牙根,腮幫子突然高高鼓起,像秋季田地里偷食稻穀的田鼠一樣read.99csw.com。他睜大眼睛,眼睛裡布滿血絲,臉上的皺紋條條抖顫,神情顯得異常恐怖。他脫掉右腳的鞋子,右腳的大拇指沒有了。
磚窯的打手將他所有的東西都收繳了,然後分給他一輛小推車,他要將磚胚裝進小推車裡,一車一車地推進空蕩蕩的像倉庫一樣巨大的磚窯里。等到磚燒好了,溫度還沒有降下來,他又要將這些滾燙的磚裝進小推車裡,拉出來,碼在外面的空地上。這一推車磚塊,足有五六百斤重。
我採訪的那天,還遇到了鄰村的一對母女,他們拿著一張照片,讓這個剛剛回家的人辨認,是否見過照片中的這個人。女孩子說,兩年前,他的弟弟也是在上學的路上失蹤了,他們懷疑也是被壞蛋騙到了黑磚窯里。
現在,黑磚窯已經絕跡了。
打手們聞聲趕到了,將嚇癱了的他拖回了磚窯,然後,所有的「奴隸」被喊醒,打手們當著所有人的面,對他拳打腳踢放狗咬。最後,一名打手拿來一把大剪刀,將他右腳的大拇指生生剪斷。為了避免他流血過多而死亡,打手抓起一把塵土,塗抹在他的斷趾上……
那天我是去採訪他們中是否有打工被騙工錢的人。我去的時候拿著我們的報紙,我一到那裡,報紙就被一搶而光,然後我就派發名片。他們接過我的名片,嘻https://read•99csw•com嘻哈哈地看著,對他們生活中出現的記者很好奇,他們大概從不會想到自己的生活與記者會有什麼聯繫。
黑磚窯的黑暗生活無疑給他們帶來了一生中最恐懼、最痛苦的記憶,這種恐懼和痛苦將會伴隨他們終生。這些年過去了,我不知道他們生活可好,也不知道那個上學路上丟失的男孩子,是否回到了家中。
直到這時,他才知道自己上當了。然而,已經不能走脫了。
此前,在我剛剛暗訪了乞丐群落不久,在北方那座城市裡,有一天,在那條攬工漢(南方叫打工仔)們經常找工作的路上,我見到了一個從黑磚窯里逃出來的人。那時候,還沒有「黑磚窯」這個詞彙,這個詞彙是在山西洪洞縣的磚窯里,一大批現代奴隸被解救后,才有了這個稱呼。
那條街道很臟很破,從天亮開始,這裏就聚集了無數衣衫陳舊皮膚黝黑的人,到了午後,他們就漸漸散去,地上只留下了一堆堆垃圾。他們就是傳說中的攬工漢,操著西部各地的各種口音,拿著打眼鑽孔粉刷牆壁篩灰和泥的各種工具,等待著需要短工的人來找他們。
來到這裏后,他天天想著逃跑出去,他天天都在尋找著機會……
他的哥哥說,他的弟弟六年前是在上學的路上失蹤的。兒子丟失后,母親哭瞎了雙眼。全家人九九藏書都認為弟弟死亡了,誰也沒有想到,六年後,一輛警車開進了村子里,丟失多年的弟弟被公安送回來了。
他們睡的是通鋪,十幾個人擁擠在一間廢棄的舊房子里,夜晚冷風從牆縫門縫灌進來,房間里就像冰窖一樣,他們只能依靠著擠在一起取暖。他們的伙食非常差,那些難以下咽的東西,連豬狗都不會吃。
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感覺到這是一個好題材。我準備去暗訪。
採訪第一個黑磚窯奴隸時,是北方秋季一個難得的好天氣,用我們小時候作文里的話來說,就是「陽光燦爛,萬里無雲」。這樣的天氣通常會令人心曠神怡,會讓人感到溫暖如春,可是,那天我卻感到了刺骨一樣的寒冷和疼痛。
他來到這裏一個月後,聽說有人成功地跑出去了,這更堅定了他離開的信心。有一天夜半,他裝著上廁所,翻牆跑出了磚廠,跑出了幾十米后,被一頭惡犬發現了,那頭守候在磚窯門口的惡犬狂吠著追上來,他沒命地奔跑,還沒有跑出多遠,就被幾頭惡犬撲倒。
多年後,當黑磚窯被披露后,有的媒體把這些人叫做「現代包身工」,然而,他們的悲慘遭遇,他們遭受的毒打虐待,遠遠超過夏衍先生所寫的《包身工》
我一共見過兩個黑磚窯里的「奴隸」,見到兩個人的時間相差五年。
黑磚窯事件曝光后,我又read.99csw.com採訪了一名被公安機關從黑磚窯中解救出來的人。
他跟著那個男子來到了火車站旁的一家旅社裡,那裡已經聚集了七八個人,都是和他一樣的攬工漢,還有幾個面目猙獰、身體粗壯的青年,他們和帶他進來的那個男子是一夥的。他當時也沒有多想,還為一出門就能找到工作而暗自慶幸。
然後,坐火車,轉汽車,他們來到了山西洪洞縣的小山村裡,那裡四面都是光禿禿的山,只有一條小路通往外面。村莊的外面有幾家磚窯,一群面無人色、衣衫襤褸的人在那裡幹活,磚窯周圍遊盪著手持棍棒的打手,還有吐著血紅舌頭的狼狗。
我以前就做過黑工的採訪,我知道這個新聞題材的價值在哪裡。
「我……我打黑工,腳趾頭都……都讓人割了。」他說話突然口吃起來。一滴淚水滑過他飽經風霜的粗糙的臉,掛在下巴上,搖搖欲墜。
腳趾被剪斷的第二天早晨,他一個人躺在破房裡,打手走進來,一句話不說,掄起木棍就打。木棍打在他因為消瘦而凸出的骨頭上,痛徹骨髓。他只得爬起來,腳步蹣跚地推起小推車。
我說:「是的。」
「在山西。」
有一天,我接到了思想家的傳呼,思想家告訴我說,火車站附近有一家職業介紹所,專門介紹黑工廠,有一個男子剛剛從黑工廠逃出來,現在就在他的房間里,他們是老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