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曾經就有過這樣的經歷。

「你以前做什麼？」

輪到我的時候，我只說我是一名無業游民，來到這裏只是看看：「我在電視上沒有看到國家要在中俄邊界開發一座城市的新聞。」

傳銷的講解員說，傳統的銷售方式是「一商法」和「二商法」，利潤都被層層批發商賺取了，而「三商法」則是目前最先進的營銷方式。因為沒有經過層層批發商，所以利潤非常可觀，你可以拿到很高的提成。

人群鬧哄哄的，像廁所里的蒼蠅。我伸手拉了一下中年男子的衣袖，悄聲問他：「這是幹什麼？」

大志將所有人都喊醒了，讓大家在院子里站成兩排。他像個領導一樣背著手臂站在最前面，面朝大家訓話。他用沙啞的嗓音說：「這裏，不是我們的宿舍，這裡是魔鬼訓練營。我們只有吃得苦中苦，才能成為人上人。每一個成功人士，都是從一窮二白起家的，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所有人都聽得如痴如醉。他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講師，就像吃奶的羊羔望著產奶的母羊，就像虔誠的教徒望著佈道的神父。「為什麼有人就能享盡榮華富貴？為什麼有人就能掙大錢娶美女？為什麼有人就能買豪宅開好車？這就是因為他們抓住了機遇。現在，就有機遇擺在了我們面前，你——」講師的手指指著台下的一個個人，指著台下一張張燃燒著金子一樣光芒的眼睛，指著台下一張張熱血激涌的紅色的臉，「你們能夠抓住嗎？」

他用手指著台下的人：「你們就是這座城市的奠基人和建築者。這座城市的人們，世世代代將會銘記你們的名字。」

大志說：「每天早晨這樣做，就能夠讓我們把心中的垃圾呼喊出來，垃圾清除出來了，好東西才有空間容納。」

我看到台下的很多人都情不自禁地挺起了胸膛，可能他們已經將梅經理當成了楷模，當成了榜樣。他們也把自己當成了經理，而經理是不能委靡不振、不能佝僂肩塌腰的。

他說的話聽起來又是很有道理。

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走了上來，西裝筆挺筆挺，看起來價值不菲。他皮膚白皙，戴著金邊眼鏡，頭髮烏黑髮亮，顯然經過了精心裝扮。他的手臂放在小腹前，向台下微微鞠躬，顯得落落大方。一名年輕女子走上來，介紹說：「這是我們的金牌經理。」

一個著名企業的經理，一個出身豪門的千金小姐，他們都願意加入這個團隊，那麼，你們這些來自社會底層、月薪幾百元的人，還有什麼猶豫的？還有什麼懷疑的？

男子以一種大無畏的英雄氣概，慷慨激昂地說：「我們，就要在這片山林上，建立一座現代化城市。」然後，男子又說出了這座即將誕生的城市的具體|位置，它在東經多少度到多少度，北緯多少度到多少度。台下有人吐出了舌頭，心中的震撼無異於天崩地坼：瞧瞧，人家稱呼國家領導人用的是「某某同志」，稱呼著名導演直呼其名，指明地點用的是經緯度。這樣的人一定大有來頭，這樣的人天生就是指點江山扭轉乾坤的大人物。

台下響起了一片驚嘆聲。

看著這半碗菜湯，儘管飢餓難耐，可我還是吃不下去。這裏的飯菜質量還不如我當初暗訪血奴群落的飯菜。但是，這裏的每個人都精神飽滿、神采飛揚，發財夢把一個個人鼓舞得滾圓滾圓，像皮球一樣，一碰就會蹦蹦跳跳。

這是一群瘋狂的人。

中年男子又看了我一眼，眼圈都紅了，差點就要哭起來。他說：「我從浙江來。」

這麼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到底做什麼生意？

那時候我有一個初戀情人，一直在心中默默地愛了很多年，從來沒有勇氣向她表白，因為她的父母都是國家幹部，而我的父母都是農民。我們是中學同學。後來，她的工作單位也比我好，儘管她只是高中畢業，但是她父親託人將她安插|進了一個非常有油水的部門，而我大學畢業后依靠自己終於進了一個清水衙門。有一天，她走進了我的單位，讓我欣九_九_藏_書喜若狂，然而，她沒有說任何有關感情的事情，張口就讓我交3888元，說有一款自來水凈化器，很適合我使用。我當時真有些動心，不是為了自來水凈化器，而是為了她，為了能夠讓她高興。可是我沒有錢，我還張羅著向別人借錢，好像只要我買了這個凈化器，她就願意嫁給我似的。最終錢沒有借夠數目，凈化器也沒有買，而她更沒有嫁給我。

台下，坐在左邊的，望向左邊；坐在右邊的，望向右邊；更有的人，因為坐在中間，望了左邊，又忙忙碌碌地扭頭望向右邊。

大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傳銷來到了那座偏僻邊遠的小城，甚至來到了農村。有一次，我和父親往地里拉糞的時候，在村口的小賣部前，看到一個中年女子在紙上又寫又畫，旁邊圍著幾個青年人。這個女子說：「只要你拉進一個人，就能拿到多少多少提成。」那個女子口若懸河，能說會道。父親說：「這些人總想著不勞而獲，世界上哪裡有這樣的好事情？」

父親簡單的話語中，包含著一個樸素的道理：幻想著不勞而獲，最終就會上當。

中年男子也醒了，他靠牆坐在被筒里，一臉木然。可能他昨晚也遇到了和我一樣的盯梢，可能他現在正在後悔來到這裏。

「遇到困難，你們怕不怕？」

那天，這個傳銷團伙的所謂上層人士，一個個粉墨登場，恣意表演。他們走馬燈一般魚貫上場，而台下瘋狂的人群報以雷鳴般的掌聲。

女子的聲音清脆悅耳，有一種催眠的功效。你不由自主地聽著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因為她的聲音太動聽了、太溫柔了。你就絲毫不會懷疑她說話的內容。而且，她的笑容又是那麼美好，她的面容又是那麼真誠。她怎麼可能說謊呢？她的氣質那麼高貴，語言那麼得體，長相那麼漂亮，她肯定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你對她的身份沒有絲毫的懷疑了。這就像你站在一個長相甜美的女孩面前，絲毫也不會懷疑她是一個淫|婦；你站在一個天真活潑的男孩面前，絲毫也不會懷疑他是一個小偷。

和我租住在同一個院子里的一名男青年，本來是蹬三輪車的。有一天早晨，他用梳子蘸著水，將頭髮統一梳到腦後。我問他這是幹什麼。他一板一眼神情嚴肅地說：「我以後就在公司上班了，在公司就要有公司員工的樣子。」這個男子後來把三輪車賣了，也從那座狹小的院子里搬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待了幾分鐘后，我起身上廁所，看到院子里站著幾個早起的男子。他們很友善地向我點頭微笑，還有一名男子裝著很親近地上前和我握手，然後卻趁勢堵在了大門口。我明白，這是為了防備我突然衝出大門逃跑。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榜樣的力量又是可怕的。

梅經理說，在他沒有進入這個團隊前，他在某某集團做經理，每月會有上萬元的收入。後來，一位朋友介紹他來到這裏，加入了這個團隊，他的人生躍上了一個嶄新的台階。現在，他的收入每月會有十多萬元。

「為什麼有這麼多的政壇大腕陪同我們的董事長和翡翠經理呢？」男子歪著頭，臉上帶著少先隊員一樣的天真爛漫。

劉芸端起碗來，大口大口地吞咽著，不到幾分鐘，搪瓷碗就見底了。很多女孩子都和她一樣，吃相極其野蠻。一個穿著紅色上衣的女孩子，將一片蘿蔔掉在了地上。她在眾目睽睽中把那片蘿蔔撿起來，在褲子上擦了擦，放進了嘴巴里。

我想起了幾年前在那座小縣城生活的場景。

進入傳銷團伙的人，損失錢財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扭曲了心態，變得弱智。

我很震驚，大學老師居然也被騙來搞傳銷。傳銷的魅力如此巨大！

大志的話極富煽動性，他的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很有道理。難怪這些男男女女睡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一個個自得其樂。

一名五十多歲的男子登場了，他的頭頂掉光了頭髮，而鬢角頭髮又留得特別長，向上九*九*藏*書梳起，遮蓋的頭皮若隱若現。他介紹說，他是公司的秘書長，而公司的董事長和翡翠級別的經理，目前正在歐盟十國訪問，陪同他們的是：法國總統希拉克、德國總理施羅德、英國威廉王子。

女子講起了「三商法」。後來我才知道，「三商法」是很多傳銷團伙必備的講課內容之一。傳銷團伙的理論基礎是「三商法」和「五級三階制」，如果他們也有理論基礎的話。

我身邊的中年男子一直聽得很認真。我看到他的臉上先有了疑惑的神情，接著，眼睛里迸出了金子般的火花，最後，他的臉上有了滿意的笑容。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到了第二天早晨，一縷陽光從糊著報紙的窗縫照進來，照在又破又髒的被子上。我看著這束陽光，突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

大會結束后，接下來是「小組討論」。

就像做代理商需要給廠家交一定的費用一樣，你要進入這個團伙，就必須交納「入會費」。「入會費」是2800元。而你如果能夠發展下線，就可以取得提成，每發展一個下線，就能夠提成800元；而發展兩個下線，你的職位也會得到提升。按照五級三階制，你可以從主任一直升到翡翠經理，而翡翠經理，年薪就是上千萬。

年輕女子也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紹，她稱自己是英國劍橋大學的博士生，是一名「海龜」。她的父親是中央某一個部委的副部長。她煽情地說：「按理說，我可以什麼都不做，就可以享受很高檔的生活，可是我沒有。我為什麼還要自主創業？因為我相信自己的能力，我想創造人生的價值。」台下一片叫好聲，為這個自主創業的女強人而叫好。女子略停片刻，接著說：「還有，我看上了我們這個輝煌而偉大的事業。在這裏，我的收入絲毫不比我的爸爸少。」

男子在台上縱橫捭闔，發揚踔厲，一會兒暢談天下大事，一會兒分析國內形勢。他稱呼國家領導人的時候，都是免去姓，而直呼其名，後面加上「同志」。他的語氣完全就像一個參加戰爭多年，經歷了槍林彈雨的老軍人老模範，而他也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從國內戰爭和抗日戰爭中走出來的老英雄。他還說陳凱歌、張藝謀都是他的好朋友。他準備邀請這兩位來拍攝他們的創業經歷，「凱歌和謀子哪一個更好？你們說說。」他稱呼陳凱歌不帶姓，而稱呼「老謀子」連「老」都取消了，以顯示他們的熟稔程度。

另一名女子說：「我們已經搶得了先機，等到電視上播放了這樣的新聞，會有很多人也要開發，我們就沒有優勢了。」

所有人都非常感動，有的人嘖嘖讚歎，有的人眼中淚光閃爍。

原來，聽講的時候，不讓交頭接耳，不讓左顧右盼，不讓小聲交談。這裏，比小學的課堂還嚴厲得多。

我們回到了昨夜住宿的那個院子，圍成了一圈。大志是這裏的領導人，他讓每個人先作自我介紹，然後談心得體會。

台下討論激烈，有的說陳凱歌水平高，有的說張藝謀更合適。男子大手一揮，台下鴉雀無聲，他說：「這個問題，留在會後討論。現在，請大家看看兩邊牆壁上的照片。」

我們在商店買一本書籍，會有定價。我們在商場買一件衣服，會從它的面料和款式上判斷出它的價格。我們在超市買蔬菜，它也會有價值尺度，即使最貴的有機蔬菜，也要在超市明碼標價。

「現在，只要你交納2800元，你就是未來中國東北的創業者，是這座偉大城市的締造者，請大家一定要珍惜這一偉大而光榮的機遇。」

現在想起當時的自己，覺得很可笑。而當時完全聽信了她的話，覺得自己的行為一點也不好笑，反而很高尚很偉大，因為那是為了神聖的愛情。

大志看著我說：「鑒於你是初犯，免除追究，以後我再也不想聽到你這樣的反動言論。」

十多萬元啊！台下響起了一片不由自主的讚歎聲。

我又悄聲問：「你怎麼會來到這裏？」

我從九九藏書事新聞工作，每天都會留意新聞，從來沒有聽到過國家要在中俄邊界建設一座新城市。這明顯是一個謊言。但是，這些與外界隔絕的人，沒有電視，沒有報紙，他們又如何能夠知道這是一個謊言？

「三商法」故意用幾何梯級的方式計算，繞來繞去，說你現在投資2800元，兩年後就可以賺到28萬元，而五級三階制則給你展示了一個美好的前景。你達到最高級別的翡翠經理，給個市長當都不幹。而翡翠經理，比剛才見到的黃金經理級別還要高。

他喜歡用排比句，喜歡用設問句。上中學的時候，語文老師說，這兩種修辭手法具有極強的渲染功能，而講師更是將這兩種修辭手法運用得爐火純青。「你們為什麼貧窮？你們為什麼事事不如意？你們為什麼沒有出頭之日？這是因為你們沒有機遇。而機遇則可以改變你的人生，改變你的未來，改變你的子孫後代。」講師說得似乎很有道理，他總是從最淺顯的道理開始講起，然後慢慢引人入彀。

「三商法」是什麼？我在後來的多次暗訪傳銷窩點中，都聽到了。

大志也睡醒了。他坐起來，打著哈欠，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然後很滿足地說：「昨晚睡得好香啊。」

講師在領唱，所有人跟著他一起唱起了《愛拼才會贏》、《出人頭地》等充溢著個人奮鬥色彩的歌曲。各種各樣的聲音從不同的喉嚨中迸出，在大廳里迴旋激蕩，讓我的耳膜嗡嗡作響。我偷偷向兩邊望去，看到除了中年男子和我，這裏的每個人都神情激昂，熱血沸騰，咬緊牙關，面容扭曲。如果面前放著一塊石頭，他們也會把石頭咬成碎塊；如果面前是懸崖峭壁，他們也會前赴後繼地跳下去。

從他們的介紹中，我才知道，這個團伙里的人形形色|色，來自於不同的地區，此前從事著不同的職業。但相同的是，他們都是被騙來的，有的被老鄉騙來，有的被同學騙來，有的被兒女騙來，有的被戀人騙來……剛剛被騙來的時候，他們抱著懷疑的態度；然而，經過了幾次洗腦後，他們開始相信了自己從事的是偉大而光榮的事業，自己要做奠基人和開拓者。

據說，1939年的希特勒，他就是依靠這種極富煽動性的演講，這種富有磁性的聲音，讓一個民族接受他的觀點，自願走向毀滅。

很多傳銷團伙都是號稱銷售化妝品，因為化妝品的價格實在不固定，可以說它成千上萬元，也可以說它只值幾元錢，因為它實在沒有一個價值尺度來衡量。這也就是美容院大發橫財的原因。傳銷團伙也是盯上了這一點，一般都是以銷售美容化妝品為幌子。關於美容行業如何暴利，我在上面的《暗訪黑工窩點》中寫到了。

喊叫結束后，大志領著這支二三十人的隊伍走進了一幢樓房裡，走上樓梯，眼前豁然開朗。二樓的大廳里聚集了上百顆腦袋，這些腦袋都席地而坐，朝向講台。講台上，放著一張黑板。牆壁的兩邊，掛著一些照片，照片上是森林和草原風光。

我只好低下頭去。

他還沒有回答，我的頭上就遭到了重重的一擊，眼前金星亂冒。我忍疼扭過頭去，看到身後站立一個手持竹竿的男子，正在惡狠狠地盯著我。

美容化妝品沒有定價，沒有一個價值尺度，所以也給傳銷團伙提供了可乘之機。

「能。」台下的喉嚨一齊喊出來，聲震屋宇。台下的手臂一齊舉起來，舉成了一片森林。

我還在一本書上看到，戰國時期的秦國軍隊戰無不勝，因為在於動員鼓動，鼓動結束后，還讓戰士們飲酒。這樣，喝得微醉的將士們，衝上戰場，無所畏懼。幾十年前，在陝西臨潼出土了兵馬俑，士兵裝束的兵馬俑小腹微鼓，這就是飲酒的結果。

我們挨個兒坐在了人群的後面。我的旁邊是那名中年男子。他一直用疑惑的眼神看著這一切，眉間凝成了一個疙瘩。

不知什麼時候，講台上站著一個戴眼鏡的人，他皮膚白皙，30歲左右，看起來文質彬彬。他伸出ｈtｔpｓ://ｒeaｄ•99cｓw•com手臂，掌心向上，做了一個讓大家起身的手勢，人群呼啦啦站起來，大廳的空間一下子顯得非常狹小。

大志講完話后，就到了開飯時間。有人在水龍頭前急急忙忙地刷牙洗臉，有人不刷牙不洗臉，就拿著搪瓷碗衝進了廚房裡。院子里鬧哄哄的，像磚頭扔進了老鼠窩。

沒有人懷疑這個梅經理的身份，沒有人懷疑他在說謊，因為他面容白凈，西裝革履；因為他侃侃而談，運用自如；因為他氣質高雅，遊刃有餘。他的舉手投足，他的一舉一動，都完全合乎我們在電視中看到的經理的形象。

他的話講完了，所有人都激動地鼓起掌來，激動得滿臉通紅。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到中年男子猶豫了一下，也不由自主地拍起巴掌。

就是這些聽起來很有道理的話，讓這些人一步步背離了正常的善惡標準，一步步走上了邪惡之途。

那天的培訓課程有好幾個小時，都是在扯淡，他們的話語沒有一句是真實的。他們還用了非常複雜的運算，什麼點，什麼級。我相信下面的人都沒有聽懂。而他們也不想讓你聽懂，他們為你製造了一個虛擬的夢想。

我悄悄問他：「你相信這些話嗎？」

從廁所出來后，我又回到房間。和昨晚比起來，房間里的臭味更加洶湧，除了汗臭味腳臭味，還有屁臭的氣味，讓人慾嘔。我不敢相信，我昨晚就是在這裏，和大志蓋著同一床骯髒的被子，睡了一個夜晚。

男子一直很自負，他在每說完一句話后，還保持著說最後一個字的口型。他說話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他的手勢是堅強有力的，他口中的每一個字都是鏗鏘堅定的。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這間房屋殘破的牆壁，穿過了門外那片雜亂的樹林，一直望到了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他在極力模仿一位著名演員在電視劇中扮演的一位著名人物形象。

台下響起了暴風驟雨般的掌聲。

「你怎麼能這樣？」一名鬍鬚斑白的男子氣憤地用手指著我，「你這是蠱惑人心，罪大惡極。」他義憤填膺，那種神情就像「文革」中的造反派。

現在，輪到年輕女子演講了。

劉芸吃完后，把她的碗遞給了我。她吃得非常乾淨，碗里連一片菜葉也沒有。

我走進廚房，一個30多歲的女子手執飯勺，只給我的碗里打了半碗菜湯，她說：「快沒有了，後面的人只能一人半碗。」

於是，發財夢燒紅了每一個人的眼睛。

講師是一個天生的演講家。他的語言，他的動作，他的神態，他的眼神……都配合到了最佳狀態。他時而大聲疾呼，時而痛心疾首，時而熱情高漲，時而喃喃自語。所有人的神態和心情，都隨著他的變化而變化。他就像手持魔棒的巫師，而所有人都像被施了魔法，跟著他一起喜怒哀樂，跟著他一起不由自主地呼喊或者哀嘆。

我完全能夠理解這些瘋狂的人，能夠理解他們的想法，能夠理解他們為什麼會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台下的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他馬上又自問自答地說：「因為我們國家要開發老東北，而我們已經拿到了立項指標。」他用手指著講台說，「就在剛才，站在這裏的那位女士，那位海龜博士，她的父親是副部長。這次國家開發老東北，她的父親是實際指揮者。」

「大學老師。」

聽說很多國家的軍隊，在戰前都要做動員。動員報告讓所有人熱血沸騰，然後就殺奔戰場。這樣的一支軍隊，就有著超強的戰鬥力。

以前我接觸過的傳銷團伙，都是誘騙你來購買產品：化妝品、飲用水純凈器、搖擺機等等，而這家傳銷團伙根本就沒有產品，它是依靠拉人頭，交納入會費來進行詐騙。

「不怕。」聲音排山倒海。

很多和我一樣沒有碗筷的人都垂手等候在廚房外面。他們看著別人碗里的飯菜，喉結上下滾動著。而所謂的飯菜，就是清水煮白菜，上面還飄著幾片紅蘿蔔。

中年男子看了看我，搖搖頭。

中年男子還沒有回答，就聽到旁邊過道上有一個人粗聲粗氣地喊道：「不reaｄ•99csw•com準說話。」我扭頭看去，看到一張猙獰醜陋的臉，漆黑如墨。黑臉看到我扭過頭來，又厲聲喝道：「看什麼看？」

傳銷團伙一般都有自己的產品。

台下所有人的臉上，都是受寵若驚的神情。

梅經理走下去后，那名穿著套裙的年輕女子說：「梅經理剛剛從美國講學回來，聽到我們這裡在上課，他顧不上休息，就趕來了。」

身邊一名文質彬彬的男子馬上介面說：「我們從事的是偉大的事業，偉大的事業是不容許你這樣的無業游民質疑的。」他挺直胸膛，好像他就是正義的化身。

我感到深深的悲哀，我不得不承認，傳銷的洗腦很成功。

某某，這是中國最有名的企業之一，很多歐美家庭里，都有某某的電器產品。而這個梅經理，放棄了這麼好的工作，躋身這個團隊中，終於取得了如此的輝煌。他的奮鬥經歷真讓人敬佩。人們爭相鼓起掌來，有人的手掌已經拍紅了、拍疼了，還在拚命地鼓掌。梅經理在如雷的掌聲中微微昂起頭來，看起來很受用，很陶醉。

唱歌結束后，講師讓大家坐下去。他高高地舉起手臂，用一種非常緩慢非常沉穩的聲音說：「漫漫的長夜即將過去，屬於我們的黎明即將來臨……」他的聲音有一種可怕的磁性，所有人都眾星捧月一般地望著他，像葵花朵朵向太陽一樣地望著他，臉上是無限的虔誠。人群里非常安靜。不知道誰偷偷放了一個曲里拐彎的屁，很秀氣，聲音細長，但是沒有人笑。人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這個魔力講師身上。

而我所暗訪的這家傳銷團伙，他們的技藝比推銷化妝品更勝一籌。他們要開天闢地，他們要創建一個新城市。他們沒有產品，他們的產品是一座像深圳那樣的城市。

我在縣城裡還遇到了幾個被拉進傳銷里的人。

我還沒有來得及買碗筷，劉芸說：「我吃完后，你用我的吧。」

我繼續悄聲問：「你從哪裡來的？」

傳銷遍地開花，到處都有，看似毫無關聯，但是，他們的講課內容和騙人手法如出一轍。那麼，是不是傳銷的背後有一個集團在控制？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太可怕了！

這種場景只能用瘋狂來形容。

金牌經理先作了自我介紹。他說他姓梅，世代貧窮，這幾年，依靠自己的打拚，贏得了自己的事業和江山。「我相信，天道酬勤，有一分付出，就有一分回報。」

戀愛的人都是傻瓜。

他們說的大道理全都正確，他們的每句話都含有淺顯的哲理，就是沒有上過一天學堂的人也能聽懂。然而，正是靠著這些大道理，讓這些人滑入了傳銷的泥淖中，還毫無察覺。

講師將所有人的血液燃燒到了沸點，然後滿意地走了下去。

我看到每個人都像幼稚的學生一樣，仰起臉來一本正經地介紹自己。有人脆聲脆氣，有人老氣橫秋，但是，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神聖的光彩。

而翡翠經理，則是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懷揣著發財夢想人的奮鬥目標。

接著是「現身說法」。

一針羊胎素人胎素，成本只有幾毛錢，而在美容院價格上萬元。子虛烏有的黃金美容法，用幾十元一盒的化妝品，化妝師幫你塗在臉上，就敢要你幾萬元。美容化妝行業黑不見底，暗無天日。

我勉強把這半碗菜湯咽下去，就到了集合時間。我們站成一路縱隊，大志走在最前面，一路逶迤，走到了一條小河邊。這裏枯樹敗枝，野草凄凄，荒無人跡。所有人都面朝小河站定，嘴巴里發出一聲聲長嘯。他們中，有的聲如裂帛，有的聲音嘶啞，有的聲音難聽得像門扇夾碎了核桃，有的聲音恐怖得像遇見了惡鬼……這一堆亂七八糟的聲音像繩子一樣沿著古樹盤旋而上，飛揚在樹林的上空，讓聽到的每一個人都不寒而慄。

戴眼鏡的人是這個傳銷團伙的講師。他揚著手臂，熱情澎湃地喊道：「讓我們唱起來吧，唱起來吧。」他的神情讓我想起了大鍊鋼鐵時期的那個「火紅的年代」。

「我的今天，就是你們的明天。」梅經理笑容可掬，循循善誘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