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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訪傳銷窩點 第十節 換窩

第三章 暗訪傳銷窩點

第十節 換窩

看著他們的體型,我想,自己肯定也又黑又瘦,因為我親眼看到大學老師的身體是如何起變化的。這群人都是這樣的體型。每天極度的營養不良,讓這些人的身材都長成了豆芽菜。
因為有人逃離,他們加大了防範措施。他們夜晚將房門院門都上鎖,夜晚上廁所也不被允許,而房門院門的鑰匙,只有大志一個人裝著。
大志和我也在後面跑著,跑向村口。
接著,我又給站長打電話。
大志又逼迫我來寫電話號碼。他說,所有有可能加入我們團隊的人,都要努力爭取。
我暗自高興,我就盼望著畫家會懷疑這一切。我曾經給他說過,此生的理想就是成為一名作家,並不在乎會有多少錢,而剛才的吹噓顯然很不符合我的性格。
我心中狂喜。
加入傳銷團伙唯一的好處就是,能夠把自己的交際圈子來一次梳理,來一次整合,看看自己都有哪些朋友。這也是對自己這些年生活的回顧。
我在暗訪酒托時記住的主管的電話,和我在暗訪代孕媽媽時記住的老巫婆的電話沒有打通,這在我的意料之中。
那天凌晨,麵包車一直在一條幾乎要廢棄的公路上高速行駛著。自從海邊修了高速公路后,這條柏油路就廢棄了。凹凸不平的路面,讓麵包車不斷顛簸著,我們就像沙丁魚罐頭一樣,連轉身的空間也沒有。麵包車每搖晃一下,我們就會碰到別人,或者碰在車身上。為了擔心有人檢查超載,車窗關得嚴嚴實實,空氣污濁不堪,有人暈車嘔吐。嘔吐物的腐臭氣味在車廂里洶湧飄蕩,左衝右突,無法消散。更多的人嘔吐了,嘔吐物激濺在別人的衣服上、脖子上、臉上,可是,連抬手擦一下的機會也沒有。狹小的空間讓車廂里的每個人無法抬起手臂。
我把手掌伸進衣服下擺,突然震驚地發現,那本小冊子不見了。我脫下衣服仔細查看,衣服下擺沒有縫隙,那說明不會丟失在車上,而我上車的時候還專門用手摸了,當時就在衣服下擺里。而現在,卻被人偷走了。
麵包車剛剛開出幾十米,就聽到了警笛大作,執法人員的車輛開進了這座村莊。
主任說:「等我把《史記》看完了,現在看到了『弦高勞軍』。」
那天中午,我先給畫家打電話。
電話鈴聲響了很久才接通了,畫家的聲音黏黏糊糊,好像還沒有睡醒。這麼長時間沒有聯繫,突然聽到畫家的聲音,我很激動,聲音都顫抖了。然而,按照傳銷團伙的規則,我一定要保持自read.99csw•com信,一定要高姿態。我頓了頓,就先談起了自己的情況;又按照他們的制度,每次通話不能超過三分鐘,所以我就一直在說,讓畫家沒有插嘴的機會。我說我在這裏做生意賺錢了,準備買輛賓士開到西藏來看他,如果他願意,我就開著賓士拉著他走遍世界。
局長聽完了我的吹噓,慢條斯理地說:「你發財了,我祝賀你,這說明我們的政策很好,改革開放讓很多人有了機會,也讓國家走向富強。這是非常值得祝賀的。不過,我只要干好我的本職工作就行了。」
我故意說:「我最喜歡看『匈奴列傳』,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
我無法逃離。
來到村口,我看到村口和馬路對面還是站著幾個賊眉鼠眼的男子。他們有的在抽煙,有的散步,還有的裝著在聊天。外人還以為他們是遊手好閒的青年,而只有陷入傳銷的人,才知道他們的醜惡嘴臉和真實目的。
我緊張地向四面張望,尋找著逃跑的路線,然而,我看到欄杆旁、矮牆邊都有一些看起來遊手好閒的人。我無法斷定這些人是不是傳銷團伙的人,而廣場上看不到一名警察,我終於放棄了逃跑的打算。而且,我跑出去后,身無分文,又如何逃離這座城市?
張浩跑上了村口的斜坡,中年男子氣喘吁吁地追上去。突然,旁邊閃出了兩個流氓,他們將中年男子撞翻在地,然後用穿著皮鞋的雙腳亂踩。他們說中年男子把自己的衣服刮破了。
又有一個人被他們拉進了這個骯髒的團伙中。我想,火車站人那麼多,這次一定能夠趁亂逃跑。
在這個團伙里,我積極表現,一副想要爭先進的模樣,喊口號唱歌的時候,我的聲音最大;開晨會培訓的時候,我總是坐在最前面,聽得如痴如醉,該叫好的時候,就努力叫好,不該叫好的時候,也帶頭叫好。我的諂媚神情和動作,終於贏得了大志的讚賞。他誇獎我說:「你是我們團隊的可用之才。」
還沒有打電話前,我就知道這個電話,打了也是白打。
我心中更高興了,可是還要裝出一副受委屈的樣子。我說:「現在不能賺到幾十萬。並不能代表以後就不能賺到幾十萬,我們的事業剛剛起步,我們的未來燦爛無比。」
麵包車開進了一幢陳舊的小區里,小區沒有圍牆,沒有保安,只有滿地的落葉和道路邊矇著一層塵土的毫無生氣的冬青樹。小區里也行人稀少,只有幾個老人從https://read•99csw.com道路上經過,手中提著蔬菜。他們用木然的眼神望著我們,慢悠悠的腳步絲毫沒有停止。
三分鐘到了,我掛斷電話。
有一天早晨,我剛剛起床,就看到那位老人被幾名打手帶進來了。他們說,老人逃到了火車站,被他們捉住了。
大志攔住了一輛計程車,計程車將我們三個人徑直拉到了火車站廣場。在廣場的一個電子牌下,我見到了一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人,戴著近視眼鏡,這就是他們邀約來的下線。
放下電話,我像個老外一樣,對大志攤手聳肩。
畫家那時候已經買了手機,他在西藏刻苦畫畫,就算做生意能夠賺到一座金山,他也不會動心。站長管理著一個發行站,他是一個事業心極強的好哥們兒,一向看淡金錢。局長貪污腐敗,坐擁幾百萬,他才不願意來做生意。主管和老巫婆肯定早就換了電話號碼,這些做黑生意的人,警惕得像只狐狸,寫他們的電話號碼只是濫竽充數。
這幢居民樓的七層也屬於這個傳銷團伙的。來到這裏的第二天,大志就逼迫著並陪同我來到七樓打電話。
張浩一言不發,神情慌張,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中年男子毫不捨棄,發足追趕,但是,他們總是相差十幾米遠的距離。
我千萬要小心謹慎。
七樓應該是他們經理主任級別領導的辦公室,裏面的人數相對較少,但是,客廳里每天都會坐著三四個面目兇惡的大漢,抽煙和開門關門是他們每天所有的工作內容。這些類似保鏢保安之類的人,一看就絕非善類。要從七樓逃跑,也絕不可能。
在這個傳銷團伙里,我們這些外來戶的級別都相當低,沒有資格離開這幢大樓,沒有資格去接新人。
這輛麵包車上,這個傳銷團伙里,絕對有江湖高手隱藏其中。
多年的官場歷練,讓局長說的每句話都滴水不漏、四面圓通、八面玲瓏,聽起來每句話都正確,細細琢磨起來又都是正確的廢話。局長能夠在一個小時里連續不斷地說話,沒有一句話重複,但是每句話都是廢話。他就有這樣的能力,很多官僚都有這樣的能力。
黎明時分,我在睡意矇矓中,突然聽到院子里鬧哄哄的。大志衝進房間里,大聲叫喊著:「快點起來,從後門出去。」
大志滿臉都是痛苦的表情。
此後,我來到了另一座海邊城市。我驚訝地發現,這個傳銷團伙的網路已經遍布沿海多個小城市。
大志在,劉芸在,張浩也在https://read•99csw•com,知識分子也在,大學老師也在。我一直不知道張浩邀約的那個女孩子是哪一位。她肯定同樣在這裏,只是,傳銷內部不讓私下交談。我無法打聽,只能用自己的眼睛觀察。
我寫出了幾個電話號碼:畫家、發行站站長、我原來工作單位的局長、暗訪酒托時的鍵盤手主管、暗訪代孕時的老巫婆,而像唐姐、嬌娘等人的電話,絕對是不能寫出來的。
然而,這次,我們沒有居住在郊區的農村裡,而是居住在一幢居民樓里。這幢居民樓一共有八層,我們居住在最高層。想要逃跑更困難了,我暗自叫苦。
我信口開河,胡吹冒撂,讓大志很不滿意。他用指節在我的肋骨上狠狠地戳了戳,我只能閉口。
村子像被炸開了鍋,無數的傳銷分子像老鼠一樣四處亂竄;雞鳴聲、狗叫聲,夾雜在人聲中,讓村子的景象變成了一部戰爭影片。
回到八樓,我仔細品味主任的話。「弦高勞軍」說的是春秋戰國時期一個名叫弦高的鄭國人,販賣牲畜,來往于各國之間。有一次,在路上遇到準備進犯鄭國的秦軍,就假裝是鄭國國君的使者,騙過秦軍。那麼,主任說的意思肯定是,讓我先與傳銷團伙虛與委蛇,然後見機行事。
我悲哀地坐在車子里,伸手摸去,衣服下擺里的那本小冊子還在。
電話接通后,我又故伎重演。我正在喋喋不休地說著,站長突然粗暴地打斷了我的話:「你他娘的給老子住口,就憑你個書獃子還能一月賺幾十萬,你騙鬼去吧。」
除了大志。心狠手辣的大志成為管理我們的一條狼犬。
中年男子抱著頭,痛苦地在扭動著身體。
大志在旁邊打了我一拳,他顯然嫌我說了題外話。放下電話后,大志果然罵我:「長途電話,一分鐘十幾元錢,他媽的那麼多廢話。」
我跟著他們坐上了計程車,知識分子被我和張浩夾在中間,大志坐在前排。大志依然在信口開河地吹噓,他的吹噓是為了讓知識分子聽的。知識分子果然很興奮,他的手指激動地抖顫著,像手指下壓著一隻小老鼠。他說:「我以後也要在北京買房子。」
我說,我明天再和他們聯繫,我相信能夠搞定他們。
第三個電話打給局長。
大志要求老人背靠牆壁站立著,每個人走過去抽打老人一個耳光。我看到一個女子首先走了上去,抬起手臂,在老人臉上撞擊出嘹亮的脆響。老人很驚愕,用悲憤的眼神看著這個女子。這名女子說:「給你發財的機會,你還不九*九*藏*書珍惜,真是給臉不要臉。」這名女子就是老人的侄女。傳銷將親情扼殺戕害到了如此地步,讓人震驚萬分、心痛萬分。
我暗自嘲笑說,你連個座便器都買不起,還想買房子?
傳銷窩點里是找不到一面鏡子的。
依然是極度惡劣的居住環境,依然是豬狗不如的飯食,依然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依然是夢想改天換地的狂妄。
房間里的人像一群馬蜂一樣四處亂撞,你穿上了他的衣服,他穿上了你的鞋子。後門打開著,門口停著一輛殘破的麵包車,沒有開燈。大志站在車下,把一個個人塞進車廂里,像塞著一個個土豆。麵包車開走了,還沒有塞進去的人,跟著大志跑向幾十米外的另一輛麵包車。
可是,我該寫誰的電話號碼?寫誰,就是害誰。
黃髮男子跟了上去。
八樓安裝著防盜門,窗上安裝著防盜網,只要我們一進去,防盜門就會反鎖,木門就會關閉,裏面的所有響聲,外面都聽不見。要從八樓逃脫,是不可能的。
我先去了廁所,取出那本《培訓資料》,放在了衣服下擺里,然後就跟著大志出發了。這次去接人的,除了大志和我,還有一個又黑又瘦的男子,而所接來的人,就是這個男子邀約的。他的名字叫張浩。
大志極度失望。
我從麵包車裡鑽出,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這裏距離報社更近了,我暗自興奮。
我又一次撥通了主任的電話。主任假裝對我們的事業非常感興趣,問我一月能賺多少錢,我說上萬。主任故意驚訝地說:「是我現在收入的兩倍多啊。」我說:「想不想來這裏啊?一起創業,現在一萬多,以後會有幾十萬一個月的。」
第二天,大志沒有再要求我打電話。我相信,是他們領導層否定了我推薦的這三個邀約對象:畫家、站長、局長,但是,他要求我繼續與主任聯繫,爭取再用一兩個電話把主任搞定。
那名60多歲的老人再也沒有見到,我不知道他是趁亂逃脫,還是被這些認為榨不出油水的人拋棄了。他的侄女還在,這個傳銷的鐵杆分子經常還會發表演說,語氣鏗鏘得像一個假小子。
看著這一切,我想,張浩在我們這個團隊里,那個中年男子的女兒一定也在我們這個團隊里。但是,我不知道她是誰,她也不知道她的父親從家鄉找到了這裏,被人打得遍體鱗傷。
後來,流氓打累了,就離開了。中年男子爬起身來,滿臉是血,獨自從村口走開。一名青年男子對另一個黃髮男子說:「盯緊點,看看他要去哪裡https://read.99csw•com。」
畫家在電話那頭說:「你現在怎麼變成了這樣?你變得不是你了。」
親戚,那是萬萬不行的。別說我家都是窮親戚,就算有有錢的親戚,我也絕對不會拉他們下水。同事,一打電話就會露餡,大志他們就會知道我的記者身份。朋友,朋友裏面倒是能夠找到一些,但是,我一定要找到絕對不會加入他們團伙的人。
就在我緊張思索著怎麼逃出去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
我們住在一套三室一廳的房間里,裏面先前已經有了幾個人,突然又湧進了20多個人,讓空間顯得非常擁擠。先前的那幾個人以主人的姿態歡迎我們。他們揮舞著手臂,振振有詞,每個人都自信得像一隻阻擋車輪的螳螂。這兩隊人馬都屬於同一個傳銷團伙。
唐姐和我分開已經一年多了,不知道她生活怎麼樣。我默默地祈禱她別再做站街女,過上衣食無憂的正常人的生活。嬌娘應該結婚了吧,我一直對她心有愧疚,願她的老公會好好愛她,好好寵她。
而我告訴他的是,我們已經搬離了原來的那座城市。很多人看《史記》,都很少看到「匈奴列傳」,但是一般喜歡文學的人,都會知道這首匈奴民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主任可能也會理解我的用意。
我取得了大志的信任。有一天,大志對我說:「跟我出去一趟,去火車站接一個人。」
計程車一直把我們拉到了距離村口百米遠的地方,大志要下車。我知道,計程車的計價器馬上就要變成8元錢了,這個即將在北京買房子的大款,為了少掏一元錢,願意步行這百米的距離。
於是老人遭到了凌|辱。
站長生氣了,他毫不客氣地說:「你省省吧,老子還忙著呢,沒工夫聽你的屁話。」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慶幸他沒有說我是記者。
到了中午,麵包車速度才減緩了。這次,我們來到了另一座海邊城市。透過車窗,我看到招牌上的城市名字,這座城市居然和我工作的報社屬於同一個省區。
我爽快地答應了。
我們一下車,就聽到一個男子在身後叫:「張浩。」聲音短促急切,充滿了憤怒。我扭頭一看,看到十幾米遠的地方,一名穿著夾克衫的中年男子跑過來。
我本來想趁亂逃跑,可是沒有機會。很不幸的是,我被塞進了第一輛麵包車裡。
當天夜晚,平安度過。
畫家很了解我。
張浩大驚失色,低頭就向村口跑去。中年男子邊追邊喊:「我的女兒在哪裡?我的女兒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