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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日暈月暈

第七部 日暈月暈

姐姐說:「我覺得你做的這些,從頭到尾都像個夢,都很虛無啊。」
那時男孩在複習功課,迎接升學考試。男孩看見這個最頭疼,不但要比成績,還要體檢。他去體檢的時候,正好二十二中的畢業生也在那兒,一夥女孩對著他狂笑。但他沒有在人群中找到那個叫羅佳的。
3
「我什麼都不知道。」男孩厭煩地說。
他站在酒店門口。當時很多人為了開開眼界,都去波頓大酒店門口轉一圈,都看見了他,對著他咧開嘴巴大笑。人們都覺得滑稽,那些走進賓館的人又不缺胳膊少腿,憑什麼要拉門先生給他們開門,給他們提箱子?這在勞動人民看來簡直完全資產階級。拉門先生就對他們笑笑,說:「進來呀,裏面有冷氣。」這些人衝著他搖頭,裏面太豪華了,進去喝杯水都得十塊錢。拉門先生說:「Shit,鄉巴佬。」

她變得老實了,說話不那麼囂張,行事低調,偶爾只在家裡發發脾氣。她最煩有人提起那兩個坐牢的男人,簡直不能說,像她這麼一個人,自認為接近完美,結果她的愛情在號子里蹲著呢,一個判了八年,另一個連影子都找不到了,根本不知道關在哪兒。在她脫下這身郵遞員制服之前是休想見到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所以他開著這車子逃走,並不是因為想逃得快點,而是因為這輛車子是他唯一的家當,吃飯的本錢。他家裡沒一樣值錢的東西。
後來過了一些年,男孩才明白,自己那天在牛蒡的身上看到了什麼。他始終坐在鋼絲床上,背靠著牆壁,這副樣子太像是坐牢了,他的臉上凝集著一個人青年時代所有的憤怒、沮喪、悲傷和迷惘,還有因此而蒙受的羞辱,它們像多種建築材料塗抹在一起,最後成為一塊呆板的灰色水泥牆面。男孩看著那張臉,有時候你在水泥牆上也能看出人臉的輪廓,近似抽象畫,越看越真,轉瞬之間又恢復了水泥本色的那種幻覺。
姐姐說:「腫的定義不是這樣的,他都快被打成鎮關西了。」
那時她找到的工作是在郵電局上班,第一年相當於下車間,必須做個郵遞員。她負責投遞的那個片區離薔薇街很遠,沒有熟人,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人們看見她穿著綠色的制服,騎著綠色的自行車,在清晨與傍晚出現在街道上。那種自行車都是二十八英寸的女式車,正常女孩子根本不敢騎的,她不怕。車後面挎著兩個郵件袋,裝著各種信件和報刊,有時男孩覺得這是一種報應,十年前她從汪仙居家的奶箱里偷出牛奶,現在必須挨門挨戶送信,彷彿是把曾經偷到手的那些東西再償還給一個空虛的中心。
氣氛在熱鬧中有點悲壯,電視台的導演編了一個很戲劇化的情節,讓牛蒡躺在床上,警察進來抓他。鋼絲床已經還給方屠戶了,老方自告奮勇地把床搬了過來,鋪上席子,牛蒡按照導演的要求躺下,警察們很敷衍地撲向他,按住了,銬上,押出去。一點也不好玩,逃犯牛蒡看上去就像是配合著做了個搶新娘的遊戲。實際上他踢傷了貓臉,爬上了房頂,他是個悍匪,但在電視節目中,他顯得懶惰而無知,疏於防備又不堪一擊,確實是法制教育的反面典型。
在男孩的記憶中,夏季就是一道陰影,必須穿著汗衫露出他的歪脖子,曾經有那麼多無所事事的孩子把他當作怪物來玩弄。夏季就像詩人和流浪一樣都是危險的詞,這年他十六歲,他決定為攝影師做點什麼。
姐姐聽了有點感動,趕緊說:「別講了,有點噁心了。」於是拉門先生就閉嘴了。
「跳個舞吧。」他說。
最後一條新聞播完,天氣預報宣布第四號颱風即將登陸。姐姐忽然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去死吧。」
攝影師用他三十多歲時一貫平靜的語調,頭也不回地說:「老子去結婚。」
貓臉說:「你到底是幹什麼的?別去居委會了,先跟我走一趟派出所。」他伸手來拽牛蒡,牛蒡飛起一腳踢在貓臉的肚子上,後者被踢悶了,倒在地上沒喊出聲來。鮑主任回過神來的時候牛蒡已經跑出去五十多米。
男孩說:「你真的不害怕嗎?」
「有時候寫詩。」牛蒡說。
她回到上海以後徹底玩瘋了,跟著同學長途旅行,然後打電話到老鬼子的雜貨店,讓去喊攝影師來接聽,再匯點兒錢給她。不久她到達偉大首都,在那兒拍了一張亂糟糟的照片寄回了薔薇街。她的臉仍然腫著,咧嘴大笑,張牙舞爪,整個人都像是被搶劫過了。攝影師忽然想起,當年她的小姨李紅霞也有過一張照片,北京大北照相館的傑作。不過,相比之下紅霞小姨本人與背景的比例十分恰當,其人也赳赳英姿,不可一世,而顧小妍容貌晦暗,稍嫌模糊,那種傻瓜照相機很容易就把焦點對準到背景的一堆垃圾上去。
姐姐打趣說:「他要是真想起來了倒也不錯,跑到薔薇街來,和老顧敘敘舊。」
現在這個傢伙有三個名字,牛蒡,凌雲,瓦西里。姐姐解釋說,他的真名叫凌雲,筆名牛蒡,花名瓦西里。男孩扳指頭算了算,問她:「你的真名和花名我都知道,有沒有筆名和他配對呢?蒼耳還是豬籠草?」姐姐用北方話罵道:「滾你丫的蛋。」
男孩說:「我們這兒的事情你不用多操心。」
睡下去沒多久,他起來吐了一次,還算清醒,從牆根拉過來一個鉛桶,都盛在裏面了。屋子裡全是酸臭味,他接著睡。攝影師踢了男孩一腳,說:「給他去倒掉。」男孩說:「憑什麼我去啊?」姐姐在裡屋說:「讓你去就去!」男孩說:「他媽的!」
拉門先生眼瞅著她站起來走掉,覺得自己失敗透了。他在房間里待了十分鐘,外面毫無動靜,她不會回來了。她是肯定不會回來的。於是他脫了衣服,給自己洗了個澡,出來以後就直奔大街,去找那幾個人。他不知道她在回薔薇街的路上心裏一動,差不多明白了這是要出事,後悔不迭地往酒店趕,回到房間敲了很久的門,他已經走了。
她並不愛聽他說這種亂七八糟的格言,問:「多少錢的轉讓金?」
男孩說:「老顧也跟傻子差不多了,他要是看見強盜或許會清醒過來呢。」
拉門先生說:「我訂了這間房,你在這裏睡一夜都可以,裏面的洗澡間很不錯的,龍頭帶紅色的是熱水,帶藍色的是冷水。開了冷氣,你可以睡一覺。」他又指指柜子里的飲料,說:「這些都可以喝,另算錢的,我付得起。」
強盜說:「一次一次地借錢,很煩。」他的聲音雄渾低沉,每說一個字,周圍的空氣都會感覺到振動。沉默了片刻,他又說:「所以一筆錢買斷吧。」攝影師不說話。強盜點了根煙,眼睛都沒抬,抽了一口,說:「一萬。」
攝影師去了一趟上海,姐姐被拎了回來。男孩發現她把長發剪掉了,變成一個游泳頭。這是當時很流行的髮型,也便宜了理髮師,基本就是個男式頭。男孩已經到了懂得欣賞女性美的年齡,他看了半天說:「頭髮真難看。」姐姐拿出一盒磁帶,指著上面一個女歌星說:「看,這個女人叫西尼德·奧康納,她剃了個光頭,而且,她一直是光頭。」男孩問她為什麼要剃光頭,姐姐說:「因為那種叛逆的勇氣。」男孩心想,成績不好的孩子才叛逆,這個詞跟你渾身沒有關係嘛。
姐姐狂怒:「我知道,不就是被人狂揍一頓嗎?你要是再被人揍一頓,你還能上藝術雜誌。」
「那一定挨了不少打吧。」拉門先生嘆了口氣,「過兩天我去看看他,打成什麼樣子了?」
那天她有點狼狽,渾身是汗,臉上沾著灰塵,像一隻從髒水里撈出來的玩具。她從包里掏出兩千元,交給拉門先生,說:「另外把錢還給你。」
那筆錢本來給牛蒡的,放在他包里,後來警察抓走他的時候作為證物把包一起帶走了,錢沒回來,是攝影師給了姐姐兩千元,讓她還給拉門先生,免得他過於傷心。
拉門先生脫下衣服捂住臉上的傷處,很鎮定地說:「其實就算不打你,你也談不出個什麼名堂,現在知道厲害了吧?我白陪你挨打了。」兩個人一起往回走。男孩忽然覺得心裏透明透明的,挨打顯然是意料中的事,他上門就是來找打,而不是什麼談判。的確如拉門先生所說,談得出什麼名堂?他僅僅是想體驗一下挨打的滋味,攝影師當時所遭受到的羞辱。如果身體條件允許,他也會一拳掄回去,體驗一下什麼叫鬥毆,但他活到十六歲並沒有獲得這種機會,哪怕一次。
他一個人在城裡遊盪,後來發現自己錯怪了戴城,這裡有廣場,在城北的火車站。他很少涉足此地以至於竟忽略了它的存在,當然,它似是而非,基本上只能稱為一個大集市,這樣的廣場並不愜意,甚至可以說是卑微。在這塊佔地十畝的水泥地上,用細麻繩攔起的行走通道,破碎的地面,形形色|色的人們拎著旅行袋匆忙趕路。盲流們聚集在走廊下面,鋪開他們的編織袋,坐著,躺著,散發著酸腐的氣味。有四根高達十米的路燈豎在廣場中央,頂部做成飛碟的形狀,三十二個高能射燈在夜裡照得地面一片慘白,底下的人都像是鬼片里出來的。這裏還有花壇和雕塑,花壇仍舊是冬青樹,圍著階梯狀隆起的盆栽植物,一串紅,菊花,貓臉花,視季節而定,國慶節它們還會拼成五角星或者是紅旗的圖案;雕塑則是一座布滿灰塵終年不變的不鏽鋼赤|裸人體,在一個禁止進入的花壇深處,足有三米高的健碩男性,夾緊雙腿抬起雙臂,陰|部擋著一片不鏽鋼樹葉,不知道是盤古呢還是亞當。
強盜抽了最後一口煙,他把這根只抽了三口的香煙扔在地上,用腳踩滅了,說:「一個星期之後來拿錢。現在你寫欠條。」
男孩仍住在戴城,幾十年來,這座城市始終沒有廣場,直到九十年代末,嶄新的市政府大樓落成,那是一片空曠的花崗岩地帶,四周攔起圍牆,正面是一個把守森嚴的滾輪柵欄門,遙遠的大樓在空曠地帶的盡頭,一座方正無誤的建築,看不清什麼細節,只有分佈均勻的窗口,黑洞洞的,遠看像碉堡的射擊孔。那片禁止入內的空曠地帶永遠冷清清,既不長草,也沒有半隻鴿子。
後面幾天姐姐回到了戴城,躺在裡屋一言不發。她上大學的日子,男孩睡裡屋,她回來了男孩和攝影師都得睡到吃飯間。家裡就這麼大地方。如此睡了三天,她出來的時候人胖了一圈,其實是腫的。
「因為老鬼子被公安局逮捕了。」攝影師整了整衣服說。
「湊一桌打麻將嗎?」她看著天說。男孩就不再問下去了。
姐姐說,所有城市的火車站廣場都是這個樣子,有些更糟糕,連不鏽鋼男人都沒有,你必須穿過骯髒的廣場,坐上骯髒的火車,才能去另一個城市,迎接你的仍然是同樣的場景,同樣的老太婆,幾乎沒什麼差別。那根本不是什麼廣場。真正的廣場,儘管人滿為患,仍讓她感到愜意,陽光直直地照在硬地上,沒有任何陰影,你可以往四面八方走,甚至走出很遠很遠時,發現自己仍在廣場之內。
男孩看著那兩張哭喪著的臉,心想,哪有這樣結婚的?簡直就是做喪事。這一切彷彿是有人在搗蛋,夏天果然是很瘋狂的,哪怕你待在家裡不出門呢。
後來姐姐帶牛蒡下館子,把男孩和攝影師留在了照相館里。男孩對攝影師說:「你別得罪那個人,他就是瓦西里。」攝影師記得,那年為了瓦西里的信,姐姐差點掀了桌子。攝影師說:「她的筆友都是這麼邋遢嗎?」男孩說:「也有不邋遢的,但這個真的特別邋遢,比金斯堡還可怕。」他們都有點擔心,平時有點潔癖的姐姐,跟這個渾身酸臭的傢伙在一起吃飯,吃著吃著會不會打起來。
朱常勇在一陣五雷轟頂之後問大聰:「什麼時候的事?」
朱常勇並非像街上人胡說的那樣在日本刷盤子背死人,他是作為勞務輸出東渡去做起重機械安裝的,三年期滿,他攢了一堆日幣回到薔薇街。他成為街上第一個出國的、第一個回國的、最有錢的,目前唯一戴著綠帽子而不自知的,諸多名頭冠之於頂。當他坐著一輛小汽車出現在家門口,從車上卸下來好多日本電器,兩邊全是街坊鄰居,眾人不但向他行注目禮,還幸災樂禍地看著他那神色慌張的老婆蒯紅英。朱常勇意氣風發,他伸手招呼大家:「同志們好。」大家都明白,整條街上只有他一個人認為自己是衣錦還鄉。
他們跳了幾支舞,忽然衝進來一群人,手裡拿著棍子,把音樂按掉了,對舞客們說:「沒事的都滾出去。」然後乒乒乓乓砸東西。攝影師帶著關文梨走到外面,說:這真是一個巨大的麻煩,怎麼才能甩掉那些沾在鞋底上的垃圾呢?總不能把鞋子一起扔了吧?關文梨聽懂了他的話,說:「你把我比成鞋子?不知道我最討厭這個比喻嗎,但是我原諒你,我要是早點和你結婚就好了。」攝影師說:「我沒有把你比成鞋子,我才是那隻鞋子。」
「你怎麼知道的呢?」
她家離薔薇街不遠,男孩的學校很遠,每天騎車上下學都會經過她家門口,那是一個大雜院,裏面住著烏七八糟的人,到了晴天所有的被褥和內衣內褲都掛在半空中。從街道上望過去可以看到她的窗口,位於大雜院的二樓,掛著碎花窗帘,始終靜悄悄的。他注意到窗台上有一盆植物在漸漸枯萎,到秋天時它已經死成了幾根禿枝。男孩心想,這下我爸爸大概是失戀了。
「我爸爸被強盜打了。」
於是他和姐姐頂著毒日,騎著自行車,沿護城河邊的公路一直往北。一路上她都在犯嘀咕,護城河邊你說還能有什麼像樣的地段,居然開舞廳。她雖然念大學,但家裡是最早做個體戶的一批人,知道做生意頂頂要緊的就是地段,地段好的店面什麼都能賣掉,否則就只能等喝西北風。到城北一帶,前面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屋頂,爛糟糟地趴在一堆低矮的屋頂之上。走近了一看發現是一座古建築,灰沉沉的透著陰氣,前面還有一塊空地,豎著一個牌坊,牌坊旁邊有個招牌:百樂宮。
姐姐說:「外國女人到中國來找男人?」
男孩說:「那我怎麼辦?爸爸怎麼辦?」
2
「我才不管你們咧,你們喜歡這兒。」

拉門先生挨打的事情,男孩偷偷告訴了姐姐,姐姐想了想說:「以後別去招惹那個戇卵。」男孩說:「不去了。」姐姐說:「我說的是陳勉,不是強盜。強盜你愛找多少次就找多少次。」男孩說:「你對勉子也太殘酷了。」姐姐說:「你懂個屁,要是不這樣,他哪能死心?」男孩想到了羅佳,說:「你們女的對自己不喜歡的男人都很殘酷,可是這些男人呢,往往都很仗義。你那兩千塊錢還是他借給你的呢。」姐姐說:「我會還給他的。」
姐姐沒回答,一抬手把汽水瓶子拋向了遠處,男孩期待著它發出爆裂聲,但是沒有,它直接飛進了草叢。兩個人獃獃地看了一會兒,覺得很無趣,難道那汽水瓶子還會從草叢裡跑出來要求他們再扔一次嗎?
男孩說:「你從一開始就知道牛蒡是逃犯吧?」
往前走了一段,看見瘸子老炳的殘疾人三輪車停在朱常勇家門口,門歪著,裏面黑漆漆的。男孩說:「老炳來了。」
姐姐被警察告知,絕對不允許和牛蒡說話,到裡屋去。男孩趁不注意溜到了外面,混雜在人群中看著牛蒡。他的頭髮被剃乾淨了,臉上也很乾凈,換了一件不知道是誰的襯衫,看著有點小。他顯得很鎮定,按照電視台編導要求的,往哪兒走,站在哪兒,悉數從命。有時他也回頭看一看,可能是在找她,不過他很快就被警察按住了脖子。
拉門先生這才把錢都揣進了口袋,想了想,又掏出一張十元,塞進男孩的褲兜。他坐在凳子上,稍稍仰視著男孩。男孩很瘦弱,雖然也十六歲了,個頭比同齡人矮了半截,他身上的殘疾更不用再多說。拉門先生拍了拍男孩的胳膊說:「你去會吃虧的,我去也是。這種事情不是你該管的。」
「肚子上挨了好幾拳。」
關文梨說:「我想去掙點錢。」
男孩坐著,他像是廣場的神經,努力為它感知著變化中的一切。世界像一鍋水,煮啊煮啊,看不出有什麼變化,忽然之間就沸騰了。所有的事情都像是突發事件,那四個飛碟上的燈,有一天忽然掉了一個下來。十米高空墜下一個臉盆大的燈正砸在乞丐的爛腿上,他一點也不疼,但簡直害怕死了,警察把他抬上擔架的時候,他一直在大喊:「這是我吃飯的腿!」
姐姐說:「要是攢夠了路費,我為什麼不去呢?」
「什麼百樂宮啊,明明是城隍廟嘛。」姐姐說。
「每回說我要去什麼地方,你都會說,誰誰誰怎麼辦。你說你有沒有出息?」姐姐說,「你居然想做廚子。」
牛蒡說:「我到處流浪,我是個詩人。」
姐姐說:「是啊,這戇卵還把店裡的啤酒瓶全都發給人家,你說這不是找死嗎?」

到了九月里,姐姐去上海繼續讀她的大學,男孩去了化工技校,一所著名的流氓學校。剩下攝影師一個人守在照相館里,臉上的傷還沒完全好,但至少是恢複原形了,他很頹廢地坐在玻璃櫥窗後面,那兒貼了他的作品,各種各樣的肖像,穿過這些肖像的縫隙可以看到他的臉。偶爾會有人路過,對他喊一聲:「老顧,還在想關文梨呢?」
警察說:「你爸爸說他自己摔的。」
「明天我們都在家,你們來。」姐姐在一邊說。
她很努力,工作優秀,上過電視。當然不是標兵,她才幹了這麼幾天配不上標兵的稱號,而是給標兵做陪襯,發表一下自己的感想。實際上她比標兵也不差,絕無遲到曠工,不怕苦不怕累,想方設法為那些無主的信件找到歸屬,有時候連人帶車栽倒在雨雪紛飛的街道上。男孩在電視上看到她穿著郵遞員的制服,非常正派,有一張美麗姣好的臉,簡直可以做人民郵政的廣告代言人了。男孩心想,嘿,那兩個關在牢里的,是不是會有可能在新聞里看到她的模樣呢?
有時候他們能看見一輛黑色的桑塔納,裏面坐著康家三兄弟,他們已經成了戴城很有名望的生意人,他們開影視公司,有兩家歌舞廳,後來還做起了房地產生意,不過這一切都與攝影師無關了。
關文梨說:「我們老闆說,歌舞廳這種娛樂場所現在很掙錢的,不過都是黑門,不是流氓開不成。」
屠戶說:「怕什麼,讓他們來,我卸了他們賣五塊錢一斤。」
一個沒有廣場的城市是可悲的,人都像是在管道里流來流去,稍不注意,就違反了交通規則。男孩活到十六歲時覺得凄惶焦灼,彷彿搖搖欲墜,彷彿走在薄冰上聽到吱吱嘎嘎的碎裂聲。羅佳已經離他而去,方小兵沉默而哀傷,攝影師日日擔心著關文梨的前夫跑過來一拳打瞎他的眼睛,只有顧小妍振翅高飛,但她這次並不打算帶上歪頭弟弟。初三的畢業會考近在眼前,男孩的選擇,要麼考一所馬馬虎虎的高中,要麼乾脆念個中專技校,總不能讓自己十六歲就去上班啊。無論是不是歪頭,十六歲都像個門檻,他得跨進去,萬一不幸絆倒了,爬也得爬進去。事情就是這樣。
於是又往回走,走到朱常勇家門口聽見裏面傳來蒯紅英快樂的呻|吟。門關不上,那聲音時而婉轉時而低回,斷斷續續又高亢一下。男孩抬頭望天,只見一輪圓月掛在夜空中。他走到門口說:「朱常勇回來啦。」裏面驚叫一聲,就此安靜下來。這個夜晚結結實實地沉入了一片精神病的月光之中。
按說應該再買張報紙,把刀捲起來,他懶得這麼幹了,就反手拿著,藏在身後,回到舞廳。那伙人都還在,拉門先生亮出刀,聚在一起的幾個人轟地散開了,全都退到後面去抄傢伙。拉門先生心想這下完蛋,除了自己以外誰都別想砍得到了,這時看見強盜從旁邊的廁所里走出來,毫無防備。拉門先生覺得這個目標也不錯,甚至更合適,掄刀劈過去。強盜伸手一擋,西瓜刀並沒有把手臂劈斷,只是嵌進去一半,拉門先生把刀子勒出來,又照著強盜迅速矮下去的頭顱上胡亂砍了三刀。在其餘人抄傢伙湧上來之前,他扔下西瓜刀,發足狂奔向著派出所投案自首去了。
拉門先生走到街上,對面有個西瓜攤。他穿過街道,走到攤主面前,問西瓜多少錢一斤。攤主說一毛二。拉門先生又九*九*藏*書問:「西瓜刀呢?」攤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拉門先生問:「西瓜刀多少錢一把?」攤主說十塊。拉門先生就花十塊錢買了刀,又花五毛錢買了個西瓜,放在花壇上,一刀劈開瓜,說:「不錯,不用磨刀了。」
她說:「跟我去看。」
「能有機會出去當然好,想有什麼好想的?」
這算是運氣,要是攝影師的手指再往裡挪兩公分,那就會變成一個九指。姐姐一邊罵牛蒡是個笨蛋,一邊給攝影師包紮。牛蒡手足無措地站一邊看著,有點像內疚,也有點像看熱鬧的。男孩說:「食指要是切下來,就沒法做攝影師了。」牛蒡訕訕地說:「用中指應該也能按快門吧?」攝影師聽到這裏忍無可忍,說:「中指?去你丫的中指。」
「不是說設備都給你的嗎?」
攝影師喘了口氣,穿好衣服,抓了點錢塞進口袋。那時天色還不太晚,走得緊的話,可以趕上去小鎮的最後一班中巴車。他把蘇華照相館的捲簾門拉下來,鎖好,往巷口走去。
「那麼詩人呢?」
男孩胸有成竹地說:「你要是去了雲南,拉門先生怎麼辦?」
他曾經答應過姐姐,要開一家舞廳,這個諾言對記性糟糕的姐姐來說如同罡風吹散了白雲,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但他仍牢牢地記著。他一生的理想就是能做個老闆,然後把那個大洋馬顧小妍娶回家。有一度他聽說她談戀愛了,覺得很沮喪,但她的愛情竟比他的低潮期還短暫,於是他又恢復了以往的信念。
但他忽然愛上了這個地方,在最無聊的夜裡,他騎車來到火車站廣場,四個飛碟正騰空而起,逆光望去,星辰失色。他為什麼會在十六歲那年迷戀於此?大概是因為它的寬闊無度,與城裡景色截然不同的風貌。但那種亂糟糟的場面,混跡在旅客、小販、司機和旅館拉客女之間,並不是很愉快的事情。他很快又會厭倦,看著四個飛碟,吹一會兒風,回家去睡覺。
牛蒡聽見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是鮑翠芬主任,帶著一個小夥子,牛蒡不認識他,他叫季國華,綽號貓臉,聯防隊的。鮑主任說:「跟我走一趟。」牛蒡伸出頭去一看,一群警察正匆匆趕來,他慌了一下。貓臉很敏銳地覺察到了,貓臉在做聯防隊員的時候練就了一身功夫,任何微小的彷徨、焦慮、恐懼、躲閃,都可以在他的眼睛里放大。其實那天鮑主任只是想帶牛蒡去居委會登記身份,路上遇到貓臉,順便喊了過來。那群警察是來抓捕朱常勇的。
那頂該死的罐頭帽子,夏天焐得他腦袋發暈,他索性把頭髮都剃光了。光頭拉門先生也是很帥的,每到吃飯的時候,他躲在休息室里,摘下帽子,從裏面掏出各種各樣的零錢,一邊笑,一邊把錢轉移到自己的更衣箱里。有時他會覺得很疲倦,坐在凳子上,把光頭靠在更衣箱上,抱著他的帽子,想一會兒那個叫顧小妍的女孩。每一張零錢都是他走向她的一步,更近了,又彷彿更遠了。如果他此時不慎睡著,她就會飄到空中,讓他跑到一個前面空無一人的位置上。
牛蒡說:「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

男孩走過去看了看,攝影師除了耳朵縫了幾針之外,其他地方未作任何包紮。看上去像一隻白天打瞌睡的貓頭鷹。男孩心想,他能帶著這麼個大腦袋回到薔薇街已經不容易了,不知道怎麼撐下來的,他比姐姐還愛面子,好看了一世終於被人打成這樣,在他回家的路上想必是不知道自己的模樣,進家門照了鏡子是徹底明白了。一瞬間,男孩心裏既同情又怨恨他,跑到廚房拿了菜刀往外走。攝影師獃獃地看著他,已經喪失了思考和行動的能力。是關文梨跑過來攔住男孩。
拉門先生說:「我一點沒自豪,我可記仇了。但是假如我很清高,不結交他們,又怎麼可能去接這個舞廳?這種生意都是在熟人之間過手的。我略施小計騙取他們的信任。你以為我甘心一輩子端咖啡拉門嗎?我知道你在背後都喊我『拉門先生』的,這是一個很侮辱人的綽號。」她不說話,拉門先生又說:「我以前答應過你,要開個舞廳給你跳舞,雖然你現在可以在大學的體育館里跳,但那地方夠擠的,根本不能跳狐步嘛。我就想著這件事,這是我給你的承諾,也是給我自己的。」
詩很危險,流浪也很危險。男孩彷彿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座城市很小,街道像管道一樣閉塞,這裏的人們從來不談什麼流浪詩人,如果說到詩人肯定認為是文聯辦公室里某個喝茶看報的——即便是這樣的貨色,他們覺得怪透了。只有男孩,因為看過那本《朦朧詩選》,覺得和詩人的距離很近,但並不親,彷彿他們是一些槍手,已經走到眼前,隨時都可能打爆他的頭。
這時拉門先生把香煙擱在煙缸上,站了起來,他盯住一個走進大堂的人,此人懷裡抱著一個袋子。拉門先生友好而敏捷地試圖搶過袋子,此人操著一口粵式普通話氣急敗壞地說:「別搶啦,這是我剛買來的古董,瓷器啦——」拉門先生說:「林先生,我幫你拎上去。」林先生說:「求求你不要幫我拎啦,你都已經下班了啦,我給你小費啦。」就這樣,拉門先生又得到了一張零錢,這次他真的走向了她,得意忘形地伸手摘帽子,發現腦袋上是空的,他就把錢塞進了褲兜。
拉門先生坐在休息室的凳子上,哼著他的歌:「我的好媽媽,下班回到家,勞動了一天多麼辛苦了,媽媽媽媽快坐下,讓我親親你呀,讓我親親你呀……」他從更衣箱里掏出錢,數了一遍,對其中的大額鈔票凌空一吻。男孩心想這個人真是墮落得不像話,以前還會唱唱「莫妮卡」。男孩說:「強盜打我爸爸了。」
他挪出屋子,沿著走廊緩慢地向前,眼睛瞄向每一扇窗戶,試圖從中找到牛蒡。然而沒有,只看見之前那個老警察無聊地靠在椅子上,敲打著他的圓珠筆。正一下,反一下,很像廟裡敲木魚的和尚。下午的太陽正在變身為夕陽,男孩走到派出所門口終於明白,牛蒡是被押到公安局去了。相比之下,歪頭顧小山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腳色,年方十六,委瑣困頓,世界末日之後遺留下的生物品種。
攝影師招呼牛蒡一起掰開摺疊床,牛蒡使勁擴胸,他成功了,攝影師的手指還在接縫處,結果那張床像一把巨型的剪刀在攝影師的右手食指上切開一道傷口,又粗又深,血流如注。他慘叫一聲,把手指抱在胸口,哀怨地看著牛蒡。牛蒡說:「對不起啊叔叔。」
姐姐念大學以後交過一些筆友,她有寫信的癖好,又染上了那個年代呼朋喝友的壞習慣。寒暑假時,他們來到戴城,她帶著他們去城裡的名勝古迹遊覽一番,還會下館子。男孩在旁邊蹭吃,順便長長見識。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學生,併兼有其他的身份,比如青年作家、青年畫家、青年歌手之類,他們通常講普通話(這在八十年代的戴城非常罕見),迷人的風塵僕僕,令人過目難忘。偶爾也有不像話的,曾經有個相貌古怪的詩人,二十五歲已經開始掉頭髮了,非常狂妄地說自己要成為中國的金斯堡,然後就開始調戲姐姐。金斯堡調戲女人嗎?那頓飯吃完了他就去了另一個城市。
這個詞她好幾年不罵了,念大學以後她文明了很多,現在忽然又罵出來,拉門先生還覺得挺受用的,以為她只是罵他傻,不知道在她的心裏從少女時代就積鬱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燒。在回去的路上,她聽他嘮叨著自己的計劃:這家舞廳以前叫百樂宮,太庸俗了,他們還真以為自己是百樂門,我要把它重新裝潢,改頭換面,它的名字叫「妍妍舞廳」你覺得怎麼樣?姐姐聽了快要氣得暈厥過去,顧小妍陡然變成了一個舞|女的名字。她說:「我一點也不喜歡那個道觀,你白費心機了。」然而拉門先生陷於他的虛妄之中,他覺得她帶了一種偏見,當然,她也是為他好,但生意上的事情她並不是很明白——如果他不把這家舞廳盤下來,明年轉讓費一漲,他的存款速度跟不上行情。再說,就算做虧本了,他把這家舞廳再轉讓出去,按照漲價的趨勢還是能小賺一筆。有很多人都在做這種轉進轉出的生意,比做小買賣更發財。
拉門先生拖長了聲音說:「不急的。」
屠戶特地問朱常勇,接下來打算幹什麼。朱常勇說他馬上就要辭職,他認識一個人倒賣舊服裝的,從外國用集裝箱運進來,再販給中國人。這門生意很發財,他再也不想和機械打交道了。他在日本很苦,每年讓蒯紅英給他寄兩條牡丹牌香煙,他一天抽一根煙,也撿煙屁股給國家抹黑,這麼熬了下來,現在回國了要好好享受一下,每天連抽帶發消耗兩包萬寶路!後來他又告訴屠戶,現在有錢了,打算和蒯紅英生個小孩,再不生就真的晚了。屠戶心想,你要是再晚點回來,說不定已經有小孩了。
過了幾天拉門先生把事情都辦妥了,跑到薔薇街把姐姐叫走,男孩也要去湊熱鬧,但他們不讓。又來到這道觀前面,拉門先生掏出鑰匙打開鎖,大門發出吱呀呀的呻|吟,午後的陽光落在門檻上,裏面有一股深沉的涼意。拉門先生說:「這裏現在是我的了。」姐姐走進去,裏面還是老樣子,但因為它真的屬於了他,不免也會有一種心理上的親近感。拉門先生顯得有點興奮,說:「它也是你的。」然後跑到後面,推上電閘,打開燈。樑上的藝術燈都卸走了,只剩幾個白熾燈泡,黯淡無光,僅僅照亮了它們自身。他在後面搗鼓了一通,一台四喇叭錄音機里傳來了音樂。
這下所有人都感到羞愧了,薔薇街民風淳樸,從來沒見過這麼罵人的,薔薇街罵人都是拐彎抹角的,從來沒有像牛蒡這樣,把熱氣騰騰新鮮出籠的大傻逼端到眾人面前。眾人訕訕地繼續回去洗澡,順便嘀咕牛蒡這傢伙到底什麼路數,居然這麼囂張。
後半夜牛蒡又起來喝水,他拉開電燈,攝影師和男孩又給弄醒了。他滿屋子找水,後來去了廚房裡,找到大水缸,用勺子撈起來喝了大概有兩公升,胸口濕淋淋地又回來睡了。攝影師說:「這樣會拉肚子的。」牛蒡不理會,繼續躺下睡,第二天也沒事,看來已經鍛鍊出了一個跑單幫的腸胃。
然後他就像喝醉了一樣晃回了家,看到很多人在逮捕朱常勇以及牛蒡,很多很多人,他想退回去但是沒有了力氣,於是他這張臉就此定格。
十二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加上一頓帶酒的晚飯以及三十多度的高溫,沒洗澡的詩人聞起來已經不太像是個人類,家裡洋溢著動物園的氣味。姐姐很噁心地說:「這傢伙以前吹牛說自己能喝半斤白酒的,結果四瓶啤酒就這樣了。」牛蒡進屋子以後,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肚子,腦袋低垂著夾在膝蓋之間,嘟嘟噥噥,天南海北地罵,不知道罵誰,都是些沒聽說過的名字,後來罵的都是聽說過的,攝影師嚇得趕緊關門。
第二天早上攝影師去了照相館,把自己鎖在裏面。第一是不想讓牛蒡看到自己的慘狀,第二是不想捎帶著上了電視新聞。上午浩浩蕩蕩來了一群人,先是電視台的,再是警察,四面八方的群眾都趕過來看熱鬧。男孩和姐姐忐忑不安地坐在家裡,看著這些人搗鼓電線,布置場面。過了很久,警察從一輛麵包車裡押出了面容憔悴的牛蒡。
拉門先生後來帶著她離開了舞廳,拉門先生說:「地方不錯吧?」
街道的兩頭都堵著警察,鮑主任大喊,警察看到了牛蒡。牛蒡又跑了回來,跳上一塊水泥洗衣台,接著他就躥上了屋頂,沿著屋脊像踩平衡木一樣碎步快跑。他打錯了算盤,上了屋頂太醒目,而且沒那麼容易下來。警察聽說聯防隊員被踢倒了,也很生氣,指著屋頂上的牛蒡說:「別費事了,你往那邊跑,到頭裡轉個彎就是派出所,跑個屁啊。自己乖乖的下來把事情說清楚。」
姐姐比較機靈些,問攝影師:「你看清那張欠條上寫了多少錢?」
男孩說一個人怎麼可能摔得連耳朵都撕裂了,摔到絞肉機里去了?警察說:「當事人不報警,我們沒有辦法。還是說說凌雲的事情吧。他是你姐姐的朋友?」
8

攝影師也去過了派出所,交待了牛蒡的問題,挨打的那天他完全說不清事情,就算能說清他也假裝自己不會說話,警察看見他這副樣子也很害怕,請他回去休養。過了幾天他清醒了就主動去派出所,這回想通了,告訴警察:牛蒡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強盜敲詐我,還打我,請你們去抓他,另外關文梨失蹤了,我也要報警。警察很客氣地回敬他:對不起,你挨打的地界不在這一帶,要報警去別的派出所,我們管不了,我們就管你們家窩藏逃犯的事情。於是攝影師又糊塗了,說自己腦袋被打成了失憶症,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攝影師是這一帶的名流,警察都認識他,看著他那張陌生的臉,警察嘆息說:「老顧,你要向蒯紅英學習,有事立即找警察,記得防患於未然。」攝影師這時又清醒了,說,不對,關文梨住在這片的,還歸你們管,你們得幫我找到她。然後又說,蒯紅英出賣了朱常勇,對此我並不是很讚賞,他娘的,換了我也得拿菜刀剁了她。警察很生氣,說這傢伙被打得變了性,怎麼跟方屠戶一個德性了?
攝影師坐在一邊憂心忡忡,偶爾扔過來一聲嘆息。姐姐不愛聽這聲音,問他:「你呢?什麼時候和關文梨結婚?」攝影師覺得那根涼了的鐵棍伸到自己眼前,還有點焦糊味,雖不足以燙人但也可以把人攪得一臉髒兮兮。攝影師只能說:「我暫時不會結婚。」姐姐說:「結吧,你都快五十了。我就算不出國也不想回戴城了,大學畢業我要去深圳。」
9
「搞宣傳嘛,怎麼能說弄虛作假呢?」記者不高興了。
姐姐說:「你好像被那幫人揍過哎,自己忘了嗎?」
於是,第二天下午街道主任鮑翠芬來到照相館,告誡攝影師:「未婚同居是非法的。」攝影師想半天不記得自己和關文梨同居過,臉漲得通紅說:「我哪有?」鮑主任說:「你誤會了,我指的是你們家那個長頭髮的,小妍的男朋友吧?」攝影師說:「誰說的?」鮑主任索性把屠戶供了出來。
眾人憂心忡忡,一起搖頭嘆氣。頭一晚上她在,後來沒來過。男孩去找過她,家裡沒人,文具店櫃檯上換了個老太太,告訴他關文梨辭職不做了,去哪兒不知道。後來屠戶偷偷地說:「你們都不知道,碧波飯店的女老闆可勇猛呢,衝到櫃檯上給了關文梨兩個大嘴巴,關文梨捂著臉什麼都沒說,這件事你們千萬別告訴老顧。碧波飯店的女老闆吶,那他媽的是真的愛你們的爸爸,她要懸賞砍下強盜一隻手呢。」
某一天黃昏,幾個戴城大學的學生來到了廣場上,他們看上去很熱,坐在飛碟路燈下面說話。男孩提醒他們,不久前這裏剛出過事,最好去安全一點的地方待著。一個女大學生很有禮貌地對他表示了謝意,但另外幾個則毫不理會,他們對著他的歪頭髮笑。男孩冷眼看著他們,是的,同一個地方兩次掉下燈,把人砸中的幾率很小,讓他們發笑吧。一個大學生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粉筆,在粗壯的燈桿上寫了一首詩,然後他們鑽進了檢票口,女大學生還回過頭來對男孩說了聲再見。她很像姐姐。男孩覺得那列火車是再也不會回來了,這感覺像是一個做串了的夢,真是太奇怪了。
這兩個人現在都窮困潦倒,前面說過,每隔兩三個月他們就來找攝影師,攝影師沒奈何,送點錢過去。起初只有強盜敲詐他,後來又多出來一個獨眼。獨眼對此的解釋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現在你在關文梨那兒最吃香,又是個很有錢的個體戶,不敲你敲誰啊?
攝影師狂怒:「你一個郵遞員竟然嘲笑我?」
5
「夠亂的,這都什麼事啊。你讓他報警,敲詐勒索罪。」
這是他第一次踏進派出所,心裏不由奇怪,住在這條街上很多年,竟然從沒來過這兒。普通人若經常出入于派出所,絕非吉祥之兆,第一次踏進派出所既做了被告也做了原告,這彷彿更滑稽。他近似拒絕地扭過頭,從窗口望出去的視界很狹小,一堵牆,細長的藍天,大片的青苔。坐牢能看到的不會比這個更多了,你必須長久地看著它,把每一天變成每一分鐘,把每一隻螞蟻看成是每一個人。男孩那時還年少,對監獄的理解還停留在白公館、渣滓洞的境界,不知道那裡的生活也是豐富多彩的。
她說:「急不急都得給你,我明天就回學校了。」
姐姐說:「你還有個獨眼呢。」
有一次他去郵局找她,看見她疲憊地坐在門口台階上,幾個同樣疲憊的郵遞員一溜排開,他們的自行車也筋疲力盡地歪著車頭。那些郵遞員在抽煙,她不抽,只是低著頭,在下午的陽光中等待著這一天的晚報和餘下的信件,像個罪人在等待他的判決書。
拉門先生說:「我沒有那個意思,其實我最幸福的是那天在道觀里,但是我很倒霉,最不幸福的也是那天。我希望你忘記我的倒霉相,以後能記得,我請你很風光地住過酒店。」

攝影師挨揍的事情本來會成為薔薇街的頭號新聞,然而那一天人們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甚至連牛蒡都被眾人忽略。因為,遠在日本的朱常勇回來了。
那個人,被拉門先生砍成了半傻,手上的筋也斷了,如果不是醫生妙手回春的話,他就得死掉,拉門先生也得死。他剃著光頭,戴著一頂賣報人常見的遮陽帽,如果摘下帽子你會看到清晰的三條刀痕。他的報攤很寒酸,用幾把凳子拼起來,上面擱著很少的幾份報紙,報紙上壓著幾枚硬幣。他自己就坐在一把摺疊帆布小馬紮上,看著眼前的硬幣發獃。
攝影師簽字,強盜把攝影師的手指按在他自己臉上,然後搬到欠條上按了個血手印。強盜把欠條收了起來,這時獨眼忽然對強盜說:哈,你完蛋了,我最多拘留幾天,你就等著判刑吧。說完拔腿就跑。強盜愣了一會兒,對攝影師說:操,我要去宰了那個獨眼。說完也走了。
牛蒡直睡到中午,起來發現家裡沒人。那會兒男孩和他姐姐發現照相館鎖了門,回家拿鑰匙開門進去一看,攝影師不在,就去找關文梨,關文梨帶著他們四處打聽,誰都不知道攝影師去了哪裡。他們回到照相館商量事情,後來警察佔領了整條街。
雨還在下,屋子裡涼爽了,男孩正眼打量牛蒡,他換了個姿勢,有點像打坐。男孩很突兀地問他:「你寫詩嗎?」
姐姐說:「我們走吧,我覺得這裏不合適。」
牛蒡彎腰,做了一個正面大甩髮的動作,只有京劇里才看得到的那種。一頭濕發啪的抽在自己後背,露出他的青面獠牙,大罵道:「操你媽逼,看什麼看?」眾人齊聲呵斥:「這鄉下小子,太沒規矩了。」牛蒡罵道:「我他媽的是省會城市來的,你們這群三級城市的大傻逼!一群神經病!」
男孩得到的唯一的好消息是:強盜不見了。出事的當天他就跑了,當然他並沒有把那張帶血的欠條還給攝影師。假如攝影師不肯去報警,這張欠條也許某一天就出現了,誰知道呢?攝影師就是不去。後來屠戶帶著一幫人,提著殺豬刀去找獨眼,發現獨眼也跑了。
男孩看著牛蒡,心想這下好了,原配來了。這個比喻會讓姐姐殺了他。
於是蒯紅英終於可以和老炳生活在一起了。
這種懲罰在男孩看來根本不算什麼,從出生那天起,他就頂著歪頭的名聲,比木牌更可怕的東西。然而姐姐和他不一樣,這是她少女時代最痛心的一次示眾,她活得很成功,不能忍受這種羞辱。到十六歲時,男孩發現姐姐成了一個憤世嫉俗的女人,那年她二十一歲。
「你可以點蚊香。」姐姐說。
那年頭人們出來玩,都是住在親友家裡,只有公費出差的才睡旅館。但是像牛蒡這樣,搭住在異性家裡的,並且超過了兩個晚上的,仍屬罕見。攝影師懷著不滿和猜疑,去雜貨店借了一張鋼絲床,搭在照相館里。這時牛蒡終於表現了一點點教養,他說:「要不我睡到照相館去吧。」攝影師嚇死了,趕緊表示照相館蚊子太多,不宜招待客人。那地方是他掙錢的唯一陣地,絕不能給牛蒡佔領了九九藏書。牛蒡又說他不想睡地鋪了,能不能和男孩一起睡,男孩強烈地表示拒絕,因為他身上的味道太難聞。攝影師不得不去了方屠戶家,又借了一張摺疊鋼絲床,專門給牛蒡睡。
姐姐說:「你還有什麼辦法?溜之大吉?你跑不掉,你的店在這條街上。你搞不清楚,他們找你借錢,並不是為了從你這兒搞到錢,根本就是為了羞辱你。你居然也接受了,太可笑了。現在你又出名了。」她喘了口氣,看看攝影師,又看看關文梨,說:「我來作主,你們結婚吧。」
到了六月末,中考已經結束了,男孩哪兒都去不了,姐姐也是,兩個人只能守在照相館里,幫攝影師打雜。照例七月里都會有洪澇,這一年卻很乾燥,太陽一直照著,街道新鋪了一層柏油,原先凹凸不平的鋪路石全都撬掉,兩邊的梔子花也都拔了,街道顯得寬而平整,自行車經過不再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這下安靜了很多。
快到黃昏的時候,有一個女警察走了進來,對他說:顧小山,在這份筆錄上籤個字,你可以先回家了。
無聊而平淡的六月過去了,這條街更安靜,狂風與驚濤離這兒非常遙遠,沒有人聽到遙遠的地方火車的汽笛聲,沒有人企圖離開,沒有人多說一句話。
男孩驚恐地往後退去,忽然覺得肩膀被人按住。他回頭一看,攝影師站在那兒,不,那已經不再是攝影師,那只是穿著攝影師的衣服,並且連衣服也是血跡斑斑的一個人,他原先那張英俊的臉現在變得像豬頭一樣,兩眼腫成了一條線,半個耳朵撕裂了,額前的頭髮少了一片。男孩吃驚地看著他,他無力地張開嘴,吐出了一坨血塊。

這條街上軋姘頭的還有好幾個,有時候攝影師也能算進去(雖然喪偶但不肯結婚,還跟歷史破鞋勾勾搭搭),見怪不怪,但兔子專啃窩邊草的,就只有老炳和蒯紅英這一對。那時男孩已經在青春期,男女之事也知道了個大概,他在地攤上買到過專門介紹性知識的雜誌,不是單純的解剖知識,而是連性心理和做|愛步驟都解釋得非常清楚的,足以茶餘飯後消遣。他知道沒有性生活的夫妻是很痛苦的,知道女性也有高潮,知道老年人也得一個月有一次什麼的。這類雜誌告訴他,身懷慾望並不可恥,只要你不去害人家,自己摸摸自己也是可以的。在看完雜誌以後,男孩比較同情那些沒有性生活的人,老炳除外,他活該。他當時唯一沒想到的就是:自己爸爸也是個男人,也有這方面的需求。
男孩說:誰是凌雲?哦,你說的是牛蒡。他是一個詩人,筆名叫牛蒡,不過我沒見他寫過詩。你說他是逃犯,我也不知道他犯了什麼罪,我全不知道。我現在跟你說的是我爸爸,他是被強盜打成這樣的,你們為什麼還不去把強盜抓起來?強盜,他不是強盜,綽號叫強盜,他是關文梨的前夫,我可以帶你們去他家。我要把他碎屍萬段。
那年春天男孩知道自己的姐姐失戀了。得與失都發生在她學校里,看她那樣子,愛情必然轟轟烈烈,然後像一根燒紅的鐵棍戳進涼水,發出呲的一聲慘叫,事情就結束了。那個誰也沒見過的傢伙據說出國去了,他飛機後面的尾氣大概就是鐵棍最後冒出的一縷青煙。
男孩再也沒見到過這個傢伙,也不曾收到過他的一張紙片。
男孩活到十六歲時覺得自己已經不是男孩了,可那時社會上開始把男孩女孩的標準往上提,二十五歲以下的都算,於是他又留在了男孩的行列里,等待二十五歲的來臨,到那個時候不知道行情會不會又變。
於是人們看到朱常勇衝到白柳巷,一腳踢開瘸子老炳家的門,裏面空空如也。於是他又沖回家,一腳踢飛了自己家的門,先給了蒯紅英兩個大嘴巴,然後抄起了菜刀。蒯紅英撒腿就跑,朱常勇穿著拖鞋在後面追。那會兒正好是晚上八點,很多人在乘涼,還有沖澡的,眼睜睜看著他們穿過薔薇街,跑上了解放路。眾人嘆息,這下要出人命了,但願蒯紅英知道往派出所跑。不料她在解放路繞了個圈子又跑回了薔薇街,拿刀的在後面追,一邊追一邊罵:「我在日本賣血,你在中國偷男人。」蒯紅英狂叫不休,當他們跑過屠戶家的時候,方大聰興災樂禍地對朱常勇說:「老炳操她的時候,她也是這麼叫的,我都聽見的。」屠戶轉身給了大聰一個耳光。
攝影師問:「他為什麼會有牛蒡這樣的筆名?」姐姐說:「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更古怪的都有呢。」攝影師問:「那麼他發表過什麼作品呢?」姐姐說:「他們自己印點詩刊隨便發發,發表作品這種事情多俗氣啊。」
攝影師十分反感,家裡太小,容不下第四個人。假如能容得下,他也許早就結婚了。攝影師對姐姐提出抗議,她建議他睡到照相館去。攝影師不答應,問:「到底什麼時候讓他走?照相館到了晚上全是蚊子。」
當初拉門先生還真跟著她去過大學,未經邀請,在裏面晃了幾圈,很快就有一種挫敗感。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拉門先生甚至還跟著她在教室里上課,他穿得比大學生時髦多了,眼神輕佻,有點犯賤,一看就是來混事的。他在食堂跟著她排隊打飯,後面的女生嘲笑他:「哪兒來的社會青年啊。」人家可能是開玩笑,卻觸到了他的痛腳。後來他自感羞愧,再也不來了,時不時寫個信給她,也是言辭乏味,夾雜著一些錯別字,信紙信封都是賓館里的。她拒絕回信,於是他只能在寒暑假的時候出現在照相館里,即便如此,她還是躲著他。
姐姐說:「不至於吧,太可笑了。這條街都瘋了。」
「打算寫欠條?」
關文梨說:「去過了,沒有內傷,就回來了。」
那次有幾個外地的攝影家經過解放路,順便拐進蘇華照相館,他們是來買膠捲和電池的。攝影師正在吃午飯,他的五十張派司照就擱在櫃檯上,有一個攝影家看見了,嚇了一跳,抬頭端詳攝影師,又招了那幾個人一起來看,大夥嘖嘖讚歎,問他:「這是您自|拍的吧?」攝影師點頭。外地攝影家說:「這很厲害啊,非常有力量,可惜尺寸小了點。」攝影師咽下了米飯,跑到裏面拿出四個檔案袋,裏面是五十張擴成十寸的大片。
姐姐說:「你們拍什麼啊?」
男孩問:「為什麼不報警?」
她也有點好奇,跟著他進電梯,出電梯,打開了某個房間的門,裏面也談不上豪華,只是比較乾淨整潔。地毯柔軟,床單雪白。窗帘有兩層,拉開厚的那層,裏面還有一層薄的,像紗一樣,隱隱看到城市在眼皮底下。這是全城最高的建築。拉門先生開了冷氣,坐在沙發上說:「這裏面可以洗澡的。」
可他們就是不結婚。
七月的最後一天,那個叫牛蒡的詩人出現在街口,陽光炙烤著柏油路面,那兒嗞嗞冒油,散發出瀝青的焦糊味。牛蒡佝僂著身體,右手反扣旅行袋的拎把,將其甩在肩膀後面,衣服被汗水浸透了,烏七八糟的長發被汗水裹著猶如一團泥漿,他的臉上還有兩塊明顯的淤傷。街道主任鮑翠芬迎面撞上了他,她警覺地用普通話問:「找誰的?」牛蒡十分疲憊,低著頭用普通話回答:「蘇華照相館。」鮑主任說:「往裡走就是。」牛蒡指著牆上的美術字:蘇華照相館,向內20米,沖印彩擴藝術照。字好久沒刷過,有點褪色了。他點頭說:「我已經看見了。」
有一天不知道哪個缺德的帶了幾本錄像過來,《寡婦村》、《偷情寶貝》、《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悲喜劇皆有,一夥男人把女人和小孩都趕了出去,看半天沒有什麼黃色鏡頭,於是就討論起了軋姘頭的事情。朱常勇說,像日本這種國家,女人都不上班的,白天獨自歇在家裡,有的是軋姘頭的時間。於是大家就很同情地看著朱常勇本人,恰好蒯紅英在廚房裡打翻了一個熱水瓶,發出一聲慘叫,大家只能告辭散場,出來以後約定好了,誰要是把這件事告訴朱常勇,誰就一輩子做烏龜戴綠帽子。然後又說,他媽的,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瞞得住呢?
兩個男人是下午一點鐘來到薔薇街的,這是夏季最安靜的時候,該上班的都上班去了,不該上班的都在睡午覺。沒有人知道他們來。兩個男人,一個鼻子是歪的,剃著小平頭,長得孔武有力,另一個比較瘦,左眼睛大,右眼睛小,如果你仔細觀察會發現他的右眼珠是假的。
姐姐悲傷地說:「我沒有不老實交待,可是也交待不出什麼東西。」

他很快走進來,對櫃檯上的攝影師說:「找顧小妍。」攝影師問:「你是誰?」牛蒡拽過一支圓珠筆,在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攝影師沒看明白,這種野生植物他倒是知道的,但很難和某一個人聯繫起來。牛蒡面露詭異的微笑,說:「我的筆名叫牛蒡。顧小妍答應來火車站接我的,可是她沒來。」攝影師明白牛蒡是筆名之後,感到很生氣,他心想,好端端的幹嗎要取這種名字,愛文學也不能這樣天馬行空,他為什麼不叫牛糞!另外,這個戇卵臉上有一種隱蔽的傲慢,他的微笑並非禮貌,僅僅是在告訴他自己:眼前這個中年人,他什麼都搞不明白。攝影師閱人無數,他不一定理解人們的古怪念頭,卻看得懂最細微的表情。他問:「你是哪個單位的?」

男孩找到拉門先生是說另一件事。
強盜又抽了一口煙,說:「這店值一萬,拿不出一萬就把店給我。」
那天攝影師的肋骨上挨了五拳,全是強盜打的,獨眼負責數數字。第一拳下去,攝影師就癱了,第二拳之後他忍不住發出慘叫。過路的方大聰看見了,迅速跑到男孩家門口,大喊了一聲:「你爸挨揍了。」姐姐和牛蒡率先跑了過去,強盜還在裏面,獨眼堵著門不讓他們進去。牛蒡掄了一拳,打在獨眼的臉上,他的假眼珠子飛了出去。接著強盜回過身來,從門裡打出一拳,牛蒡閃開了,打回去一拳,兩個人在店門口打了五六個回合,後來牛蒡急了,從壽衣店裡抄了一根尖利的銅燭台要拚命,強盜和獨眼就走了。
拉門先生說:「怎麼能說是城隍廟呢,鬼才在城隍廟裡跳舞。這裏以前是個道觀,後來變成毛巾廠的車間,就剩個空殼子大殿,毛巾廠搬了,就成了舞廳。」
定期地,她會收到拉門先生的信,特別簡單的一張明信片,從城東那所監獄里寄出來的,上面寫著他需要的東西。她很快樂,給他送東西是她最高興的事情。不過她更惦記的是那個從來也沒寫過一首詩的詩人,如果這兩個男人都站在她眼前,她到底會嫁給誰,只有天知道了。
終年綁著紅臂章的老太婆逡巡在廣場的每個角落,她們面容近似,衣著近似,每一張罰款單上都印著「五元」,無論吐痰還是扔垃圾都這個價格,罵人打架不歸她們管。她們意志堅定,絕不放走一個違章分子,同時也坦然面對一切辱罵。這微小的執法權簡直是她們的要塞,攻不破,也休想讓她們投降。男孩曾經看見老太婆追著一個中年婦女,糾纏了半個小時,要到了五塊錢的罰款,然後被這個中年婦女追著罵了半個小時的「老逼」,她毅然決然充耳不聞地走向了下一個吐痰的人。
拍完這組鏡頭,電視台收拾東西,警察押了牛蒡往麵包車走去。男孩看見姐姐從裏面走出來,站在門邊喊著那個詩人,既非凌雲也非牛蒡。
男孩覺得世界是傾斜的,一頭喧囂,一頭沉默。當他坐在派出所,有個態度比較和氣的老警察向他徵詢情況,他糊裡糊塗地說:「是強盜乾的。」警察說:「什麼強盜?那個凌雲是強盜?」
攝影師躺在地上,用虛弱的聲音對姐姐說:「沒什麼事,就是沒什麼事,什麼都跟你沒關係。」
整個八月快要過完了,天氣依舊很熱,拉門先生覺得自己精神渙散,不再像過去那樣敏感了,什麼人提著包進出他都會慢一拍,少了很多踢不死。這令他很煩惱,預感到這份工作快要干不下去了。那段日子他再也沒去過薔薇街。
有一天派出所的副所長帶著幾個穿便裝的人來了,副所長說:「是這樣的,那個叫凌雲的人,電視台要拍一條罪犯落網的新聞。你們配合一下,把屋子裡收拾收拾。」攝影師說:「你們找到關文梨了嗎?」副所長搖搖頭,覺得他不可理喻。幾個穿便裝的人走進屋子,自我介紹說:「我們是電視台新聞欄目的記者,你好。請問你的臉怎麼回事?是被犯罪分子打的嗎?」攝影師說:「你管不著。」
瓦西里大聲說:「娜佳,我會給你寫信的。寫情書。」腦袋上挨了一拳,塞進汽車,一路狂按著喇叭推開圍觀的人群,彷彿根本就是一輛推土機。它還沒消失在巷口,就已經被人群合攏、淹沒。
十六歲那年,男孩在薔薇街上看見過日暈,五月略顯單調的天幕上有一個黃色的太陽,太陽之外有一圈紫色的光環。他看得頭暈眼花。攝影師說,這是一種自然現象,風景照裏面常有的,照片拍得好的話可以刊登在攝影雜誌上。方屠戶嘆息說:「這東西不吉利,大概豬肉又要漲價了。」
牛蒡搖搖頭,不是否定男孩,而是像眼睛里迷了砂子,快速地搖一下,又搖一下。男孩始終搞不清這個人,這個人到底在動什麼念頭,他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這些問題都很費解。牛蒡說:「我差不多是該走了,你們這兒太熱,我很不習慣。不過我要去的地方,比這兒更熱。」他說完這些就不再說話了,轉頭看看外面的雨景,街上的積水正在一毫米一毫米地爬上台階。
姐姐說:「是啊,是給他的。我找不到人借錢,只能來找你。不過他不是我男朋友。」
7
下午姐姐出去了,下起一陣大雨,她可能耽誤在什麼地方。男孩睡了個午覺,起來看見牛蒡坐在鋼絲床上,仍保持著那個姿勢。床就像一塊舢板,他是舢板上的漂流者,而大海又在何處?男孩心中有點惡毒地想,這丫最好是坐著鋼絲床直接漂出去,拉倒。
姐姐沒說話,閉了一會兒眼睛,再睜開,她看到那些人都是赤膊,脖子上掛著金項鏈,個別人似乎還文身了。開舞廳的都是這種人。她沒在意,也沒刻意去聽拉門先生說什麼,他那種虛偽的客套話太熟悉了,根本不需要辨別就能聽出來。她在大殿里走了一圈,青磚地面,勉強可以跳跳慢四,廉價的燈管,一排破舊的摺疊椅,還有一些音響設備。都不值錢,唯一可取的是這兒顯得十分開闊,屋頂極高,樑柱錯綜,電線縱橫,兩扇大門之間的穿堂風吹得人有點涼意。然後她又想,夏天還不錯,到了冬天豈不是要把人凍死?這時有個人從她身邊走過去,她太敏感了,立刻注意到他有一個帶著胎記的下巴,她像貓一樣弓起了背。
姐姐曾經去找過他,她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里,穿著他送給她的藍色連衣裙,無聊地晃動著膝蓋。拉門先生說他進去換件衣服,過了一會兒他跑出來,露出一個青茬光頭。姐姐心想這也太過分了,比誰頭髮更短嗎?不過總比戴著罐頭帽子好看些,她根本不知道那頂帽子的功用。
男孩說:「欠條在,總之不是件好事,萬一哪天他又想起來了呢?」
攝影師活到這一年曾經有過不想活的念頭,他走了一生中最大的霉運,挨揍不說,莫名其妙牽連了拉門先生坐牢去了。事情就像一串鞭炮接二連三地炸響,攝影師是個脆弱的人,他不能接受自己成為滿街男女老少嘲笑的對象,也不能接受一個二十三歲的優秀青年因為他的緣故從此身陷囹圄。他喪失了生活的勇氣。
「去吧,我的舞廳。」
他問警察:「牛蒡到底犯了什麼罪?」警察沒回答他,收拾起東西走了,於是他一個人坐著,面對一張空空的辦公桌,出奇的安靜,好像核武器爆炸以後的末日,只有頭上的吊扇還在緩慢地運轉。

男孩白天還去照相館,把姐姐留在家裡陪詩人,兩處離得不遠,不必擔心他們孤男寡女出什麼事。即便如此,攝影師還是會讓男孩時不時地回一趟家。自從有了鋼絲床,牛蒡就一直坐在床上,把雙腳擱在床沿,背靠著牆壁。姐姐總是坐在飯桌前面和他說話。他們低聲嘀咕,好像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條街稱之為花街,原先只是因為它名為「薔薇街」,街上又有很多梔子花,至此它就真的成為花街了,附近的白柳巷順便也叫柳巷。人們都很快樂地說自己住在花街柳巷。

「你弟弟都告訴我了。」
瘸子老炳就住在白柳巷。屠戶那時經常拿他開玩笑,他對攝影師說:「蒯紅英怎麼說也應該喜歡你嘛,你是單身漢,老炳也是,為什麼你竟然輸給了一個瘸子?」攝影師讓他不要胡說八道,所謂青菜蘿蔔各有所愛,人家瘸子也沒有來勾引你屠戶的老婆嘛。
拉門先生後來說,轉讓費是要不回來的。姐姐表示同意,她不想再看見他被按在酒桌上挨打的場面。她說:「你只能再攢錢了。」拉門先生說:「是啊,還好我沒把工作辭掉。」於是他又站在波頓酒店的大門口,覺得自己的運氣真是糟糕。
於是這麼打了三輪,從早晨打到上午,攝影師的臉已經沒處再下手了。後來強盜真的打累了,天氣很熱,攝影師跪在地上,腦袋像一個剝了皮的番茄。攝影師神志不清,完全靠意志力支撐著,好像一個打到了十二回合的職業拳擊手,就等著鈴聲響起,然後按點數判輸贏。如果能堅持到最後,他還真未必輸掉。獨眼走過來摸了摸,說,有水平,打得真夠好看的。強盜說,世界上有兩種打法,一種是看不出外傷就把人打死了,還有一種是打成了豬頭但其實一點事都沒有,今天他選擇第二種打法。獨眼說還是你高明。強盜給自己點了根煙,說,我打不動了,你打。這時攝影師崩潰了,大概沒人能受得了拳擊比賽還有加時賽的,他說,別打了,我寫欠條。
他們回到家,看到關文梨和衣側卧在鋼絲床上,守著攝影師,兩個人都睡著了。男孩說:「我睡到照相館去。」
關文梨說:「我現在想到這兩個人就覺得噁心,想到從前也噁心,我二十多歲的日子現在想起來就是一場噩夢,當時還不知道的噩夢。一看見這兩個人,我連談的力氣都沒有了,趕緊逃走了。」
「他們拆走了,不講信用。算了,我要重新裝潢的,原來那些設備太差。」拉門先生說,「顧小姐,賞臉跳個舞吧。」
姐姐大喝道:「去哪兒?」
這引起了街上一些姑娘的注意,比如在軸承廠上班的丁梅,她一直聲稱要嫁給一個有文憑的,但是軸承廠有文憑的青年都不愛搭理她,她本人除了軸承廠又不知道該去哪兒物色一個有文憑的,看完了錄像片,她就決定愛上牛蒡。過了兩天丁梅的姨媽來打探情況,先去了照相館,找攝影師問訊,後者心情惡劣,不想回答這種無聊的問題。丁梅的姨媽更好奇了,直接闖到他家裡,看到牛蒡獃獃地坐在鋼絲床上,上身是一件紅色的汗衫,有星星點點的破洞,下身是一條田徑短褲,露出毛茸茸的腿。他靜靜地抽著煙,把煙灰彈在床底下,順手撓了撓大腿內側。丁梅的姨媽走進來,先問牛蒡:
於是他們等待著強盜和獨眼再次出現。
「臉腫了。」男孩說,「沒有內傷。」
他的意思是,只要出國的,就會有感情問題產生。不過姐姐沒聽懂。「那不是一回事。」她說,「朱常勇是去日本做苦力,那個人是去美國留學。」
攝影師說:「你也去談判嗎?」
這算是歪打正著,丁梅的姨媽想起攝影師是二毛子,又問:「家裡戶口是城裡還是農村啊?哪個大學念書啊?以後去哪兒工作想好了嗎?」
姐姐說:「真以為自己是藝術家了?」
瓦西里。
筆名牛蒡的傢伙,坐了十二個小時的火車,從遙遠的北方來找姐姐。她從裏面出來,看到他。牛蒡說:「你好,娜佳。」她說:「壞了,我竟然忘記你要來。」然後她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手:「你好,瓦西里。」
「你們這不是弄虛作假嗎?」攝影師說,「人早就被帶走了。」
談不下去了,男孩心裏想,他很傲慢,根本不屑於和我說話。在拉門先生身上是絕無此種氣質的,即使是他最看不起的鄉巴佬,也會湊上去和他們聊幾句,向電影里的首長學習。俗氣歸俗氣,到底還是親切的。過了一會兒牛蒡問他:「你去找過那個叫強盜的人了?」男孩點頭。牛蒡說:「你應該帶我去。」男孩學著他的傲https://read.99csw.com慢,說:「你去也打不過。」於是牛蒡也覺得談不下去了,低頭用手摩挲著腳背。
下午時,姐姐告訴他們:牛蒡要住在家裡。
「拍犯罪分子被捕,押出去的鏡頭。」記者說,「有這樣的鏡頭,對群眾更有教育意義。」
「豈有此理。」
拉門先生看著她的藍色連衣裙,心裏又歡喜又凄涼。衣服有點舊了,這兩年他沒機會給她買新衣服。他當然不會想到,姐姐這麼打扮純粹是為了順利借到兩千塊。他說:「明天我把錢給你送過去。」
攝影師恢複原形以後迅速變成了一個老人,不只是白頭髮和皺紋,他的臉上居然出現了老人斑一樣的瘢痕,額前被揪脫的頭髮再也沒有長出來,而且有點耳聾,聽到什麼話反應都會慢半拍,一旦聽明白了又會變得很容易激動。姐姐說這也不純粹是挨打造成的,可能他的更年期提前到來了,過幾年就好了。他有時候還去靳家花園,坐一個小時,喝杯茶,然後離開。他在舞廳通常都穿布鞋,別人一看這打扮就不會再來騷擾他。那時候的舞廳也變得更為大眾化,跳華爾茲的人都少了,通常都是些很簡單的四步,並且,永遠也不會再有探戈舞曲了。他成了一個在舞廳里默默沉思的人,看起來,他一生中餘下的時光都該是這樣了。
很多人都以為他頹了,其實不然,他很滋潤,每隔兩個星期去一趟小鎮上,找關文梨敘敘。她在鎮上先是開了個雜貨店,後來又開了個飯館,裏面還有攝影師的股份。那鎮子過去很冷清,沒想到一夜之間就成了旅遊旺地,到一九九二年的時候,飯館可謂顧客盈門、生意興隆。她還賣一種很肥很餱的蹄髈,據說是當地特產。每次攝影師去鎮上,第二天都會帶一個回來,放家裡吃一個禮拜。他在鎮上過夜。
姐姐說:「我為什麼要洗澡?」
在蘇華照相館的最後一段時光中,他顯得滿足而自負,作品還在外面展覽著,他享受了一個戴城的小老闆不可能得到的榮譽。有一天他昏了頭,竟然答應給碧波飯店的女老闆拍一套裸|照,那也不是全|裸,而是半裸,但足夠讓他再挨一頓打了。
揣著這張錄取通知書,他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回家一看電視里正在放新聞。攝影師和姐姐兩個,一個坐在躺椅里,一個坐在飯桌上,直勾勾地看著電視機,熒屏上高低閃動的光映在他們臉上。男孩問:「有牛蒡嗎?」姐姐搖搖頭。男孩說:「這麼多天都沒有,估計不會有他了。」姐姐說:「可惜啊,拍了好幾次呢。」
男孩說:「你讓開。」關文梨說:「你也冷靜點。」男孩大吼道:「你他媽的快給我滾開你這個臭婊子——」關文梨不理,只一下就奪過他手裡的菜刀。他很軟弱,幾乎是自動繳械,眼淚不爭氣地涌了出來,他心想自己終於成了一個兇狠的怪物,街上孩子最害怕也最樂於嘲笑的那種。

拉門先生說:「這我才剛轉讓到手,他們沒跟我說過消防的事情。」
然後他聽見牛蒡喊道:「我是一個逃犯,跟他們家沒關係,他們誰都不知道!」
夜裡,他們在家裡,聽到外面一陣車鈴。開門一看,姐姐坐著三輪車回來了,車上還有一個醉醺醺的牛蒡,像一塊融化了的酒心巧克力。姐姐對男孩說:「出來,幫我把他扛進去。」男孩不樂意了,說:「居然把他帶回來了,難道讓他睡在家裡?」姐姐板著臉說:「正是。」
男孩後來回想起來,自己這一生中很少有衝出去找碴的激|情,體內有一股屬於十六歲的怒火,雖然他殘疾而瘦弱,火仍然存在。不過他確實找錯了對象,他應該找個十二歲的小孩子,而不是強盜。
他太沉了,喝過酒以後更沉,他們抬不起他。家裡本來就很小,沒有更多的鋪位給他睡,牛蒡的第一宿是躺在地坪上度過的,給他鋪了一張草席,姐姐睡在裡屋,三個男的擠在外間。又給了牛蒡一個枕頭,他不喜歡,伸手把旅行袋拽了過來,墊在腦袋下面。攝影師看著他做完一串緩慢而僵硬的動作,說,這種習慣確實是流浪詩人,或者應該叫跑單幫的。
拉門先生來了一次,看到攝影師的大腦袋倒吸了一口冷氣,慶幸自己跑得快,沒有被強盜打成南瓜。拉門先生安慰了幾句,轉身走了,不多久拿來了一管藥膏,說是香港人送給他的,塗在傷處最是消炎祛腫。姐姐用尖尖的手指挖了一點,細細地塗在攝影師臉上,冷颼颼的很舒服,把個大腦袋塗得亮晶晶的黏糊糊的,有點噁心。拉門先生對姐姐說:「帶你去個地方。」
拉門先生說:「其實我很想,但是現在不想。我快要干不下去了,就算我請客,請你住一次酒店吧,以後我也不知道會去哪兒。」
拉門先生放下姐姐,走過去說:「我是這兒的老闆,你們有什麼事?」
男孩說:「你不如老鬼子,他一個啤酒瓶砸爛了小汽車的擋風玻璃,旁邊有人在拍照他還起鬨。」
6
她點點頭。兩個人感到一陣輕鬆,沒錯,那張欠條是不會再出現了,它已經變成了強盜身上的刀疤,陰差陽錯地,把這個最難搞的傢伙、他們全家的陰影,就此定格在了八十年代。某一瞬間男孩甚至覺得,強盜是無辜的。
坐在一邊的男孩想了起來,他就是多年前和姐姐互通信件的筆友,那個北方人凌雲,很可能還是她初戀的對象,相隔四個寒暑,他們第一次見面了。

等到精神稍微好點了,她說:「他去了紐約。」
正如姐姐所倡議的,他們應該結婚,這件事並不難,然而兩個曾經在舞廳里如此風光的人,全城唯一在公開場所跳探戈的老帥哥和老美女,無法接受以這種方式落幕。結婚倒像是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這種羞辱太折磨人。關文梨說,只要她閉上眼睛就會想起攝影師的大腦袋,打得七零八落。這一切緣於她,她看見顧大宏害怕,看見顧小山和顧小妍也害怕,看見強盜和獨眼以及這條街上的每個人都會感到害怕。
「你是個戇卵。」
無數個盲流越過男孩的身子,走向他們要去的地方。那年春天他站在火車站的宣傳欄前面,看到很多照片,全都是關於火災的,有人把汽油帶上了火車,有人帶油漆,有人居然帶雷管。它們燃燒或爆炸成為了宣傳欄上的照片,燒得焦黑的人體,半焦黑的,或者火功恰到好處的。總之都是燒烤人體。這個宣傳欄告訴他,沒事別坐火車,盲流太多,出了事情想跑掉沒那麼容易,到處都堵著呢。
男孩和他姐姐本來是在照相館里,聽說抓朱常勇,很好奇地圍觀了一下,忽然聽見自己家那邊傳來動靜,有人告知:快去看看吧,你們家那長頭髮的被警察攆上房了,今天真熱鬧。姐姐跑了過去,男孩跑得慢了點,到那兒兩個人都被警察攔住了。遠遠的,男孩看見牛蒡坐在高處,有幾個警察從他的正面爬上屋頂,牛蒡沒吭聲,也沒動,警察踩著瓦片歪歪斜斜地走到他眼前,掄起手銬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反手銬住了,像沙袋一樣運了下來。當他落入一堆橄欖綠之中時,貓臉發出尖叫:「把顧小妍也抓起來,把顧大宏他們全家都抓起來!」
牛蒡站在屋頂上才發現周圍有那麼多警察,全是橄欖綠,圓形大蓋帽,遠處還有警車。往哪兒跑都過不去,最多跳到誰家院子里,不小心的話可能直接落到井裡去。他站在屋頂上不肯下來,警察更生氣了,搭了竹梯想爬上去,被牛蒡踹翻了梯子。這就算拒捕了。警察說:「好,有種,這小子以前肯定是犯了事的。」
攝影師說:「你還有個拉門先生呢。」
男孩說:「你要是不去,我自己去。」
姐姐說:「就這樣掙錢?」
男孩發現關文梨也老了,她四十歲了,過早地長出了一綹白髮,就在她左側太陽穴後面。如果你從那個角度看過去,她真的就像個半衰的婦人。人怎麼會一下子變老呢,甚至是攝影師的探戈也沒能拯救她。
然後他們開始打他。攝影師一開始比較清醒,記得強盜是用鞋底在抽他的臉,強盜一邊打一邊悠然地說,我不會弄死你的,那樣我還得去坐牢,我要把你打得永世難忘,你不是好看嗎,關文梨就喜歡你的臉,那我讓她喜歡喜歡。然而獨眼一直在攛掇,打死他。打過一輪之後,強盜說,寫不寫欠條?
有一天他們又去跳舞了,這很危險,強盜和獨眼有可能在路上等著。但攝影師覺得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過夠了,他必須出去放鬆放鬆。
強盜一直沒說話,他搬了一把凳子過來,坐下了。他說:「裏面真熱。」說完把汗衫脫了,露出一身肌肉和身上的刺青,左胳膊上有一隻蝙蝠,右胳膊上比較滑稽,一隻大鴨梨。只有知情人才明白大鴨梨是指他的前妻關文梨,可他為什麼不刺一朵梨花呢?攝影師心想,真沒文化。
拉門先生說:「過去的事情了,我現在和這幾個人混得還不錯。當然,只是為了生意,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拉門先生說:「他們有更好的生意,開酒吧去了。以後我也要開個酒吧。」
那個女老闆也是深愛著他的,她很漂亮,就是長得有點肥,不太會跳舞。過去她認為自己有錢,勝過關文梨十倍,現在關文梨也他娘是飯館女老闆了,生意不比她差,她估計這輩子也追不上攝影師了,只有一個要求,在青春逝去之前請他給自己拍一套比較暴露的照片。當然這事得關起門來干,攝影師沒二話就答應了。
11
翌日男孩接到了一封通知書,他被錄取了,收留他的學校既不是什麼高中也不是烹飪職校,而是非常古怪的化工技校。男孩都傻了,心想自己這副樣子難道可以去做工人?當初填志願的時候,不小心選了個「服從分配」。他覺得自己和牛蒡也差不多,無形之中被某種力量押送到一個地方。有明白人告訴他,化工技校,你慘了,那兒是一群無所事事的小流氓,你到了那地方要麼被人欺負,要麼去欺負別人,絕對沒有第三種選擇。男孩的專業是化工工藝,聽上去挺文靜的,說白了就是當操作工。別人告訴他,這就是適合你的專業,搞維修搞化驗都不能讓歪頭參与進去,操作工沒問題,那些化工廠的閥門和吊車並不在乎你的脖子是什麼樣的。
一群男人架住朱常勇,他脫力了,對屠戶哭訴:「為什麼她要搞一個瘸子?為什麼?」屠戶心想,原來你只是因為他瘸才覺得傷自尊啊,如果非要解釋,那是因為瘸子有車,跑得快,換了我還真跑不過你。為了表示同情,他回過身又給了方大聰一個耳光。
姐姐說:「要是寫的是十萬塊,你就完蛋了。」

男孩說:「我可不是來找你去安慰他的,我要去和強盜談判,你陪不陪我去?」
照相館里的東西是不給隨便碰的,獨眼說:「碰碰又不要緊,不會發霉的。你還碰了關文梨呢。」攝影師和這兩個人沒什麼道理可說,更不想耍嘴皮,攝影師說:「你們以後別再來了,我不會再給你們錢了。」獨眼說:「又不經常來,隔好幾個月才找你一次,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攝影師說:「你們這根本就是敲詐勒索。」獨眼說:「因為你有把柄落在我們手裡,如果沒把柄,我們憑什麼敲詐你呢?」攝影師說:「我不跟你廢話了。」
姐姐說:「看這樣子是不會來要錢了,都兩年過去了。」
男孩初中畢業時填的志願,一是高中,二是烹飪職校。男孩覺得做廚子也不錯,那會兒發榜了,七門功課加起來四百多分,看樣子不是去普通高中混一張沒前途的文憑,就是去烹飪職校學習掄菜刀和勺子。相比之下還是菜刀和勺子比較實際些,然而姐姐不喜歡身邊都是些第三產業的傻瓜,她覺得詩人比較不錯。
「朱常勇,老鬼子,他們全都被抓走了。為什麼不拍他們?我家裡特別好玩嗎?」攝影師斜著眼睛問副所長。
男孩想,我們都解脫了,包括姐姐,不過也未必。有那麼一天,她去送信,遇到幾個十七八歲的小流氓調戲她,對她說:「女郵遞員,打炮嗎?」
拉門先生在波頓大酒店門口,那個夏天戴城的旅遊生意很差,他穿著紅色的制服,戴著水果罐頭一樣的帽子,還有一副白手套,像個儀仗隊的士兵,或者是馬戲團的小丑。賓館里有冷氣,但他不得不站在門口,接受著外面的熱輻射,汗流浹背,面帶微笑。對此他無怨無悔,因為想攢更多的錢。
「那算個屁啊。」拉門先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說,「那一年,我被康樂他們一伙人把鼻樑骨都差點打斷了。不過考慮到咱師傅快五十了,我還是應該去看看他。」
拉門先生搖頭說:「那個外國人也是男人。」
挨揍以後,關文梨每天下班都會來一趟,文具用品商店五點半打烊,關文梨從那兒走過來花二十分鐘,五點五十分左右她出現在蘇華照相館門口。看見他好好的,她就很放心,每天她都會花十五分鐘勸攝影師到鄉下去避避,攝影師一言不發。關文梨說,強盜一定會再來的。
九十年代,陸續又有人搬離薔薇街,其中就有方屠戶。屠戶那時也不再賣肉了,因為沒有國營肉店了,他不想做個體戶繼續掄刀子,根據林雪鳳的推測,中國很快就會流行各種冰貨——冷凍的雞鴨魚肉,冷凍的丸子餃子,甚至冷凍的麵條。這在過去是無法想象的,屠戶一直記得,人們為了買一塊沒有冰凍過的「熱氣肉」,拼殺在菜市場,給他這個剁肉的遞香煙拋媚眼,沒有人愛吃「冷氣肉」。然而冷氣時代確實來臨了。林雪鳳是個商業奇才,她總能準確地預測到行情的變化,屠戶在西邊的新村裡擺起了一個冰貨櫃檯,很快步入正軌。他順便租了一套三居室,全家遷往新村,薔薇街的日子就算是永久性地結束了。
第二天早上攝影師接到了一個電話,打到解放路口的一家雜貨店,雜貨店的老闆本來不想來喊攝影師,但對方一報自己的名頭,雜貨店老闆就認倒霉了。他走到照相館門口,對攝影師說:「強盜找你。」攝影師想了想,換了身乾淨的襯衫,把照相館的門鎖了,不緊不慢地跟著老闆走過去,接了電話。
於是他們跳舞。她心想,這傢伙閉嘴不說話的時候還是很英俊的,她念高中那會兒差一點就被他打動了,他是個不錯的人,只是有點蠢,但這種蠢並非發自內心,僅僅是他舞步拙劣。她又想到牛蒡,牛蒡難道不拙劣嗎?也很拙劣。這一瞬間她忽然原諒了所有的拙劣,包括攝影師那張被打爛的臉。
那時人們又想起他了,原來曾經的攝影師顧大宏已經成了知名藝術家,生意又來了。他穿著高幫皮鞋和攝影馬甲,坐在一把罕見的導演椅中,蹺著二郎腿抽煙。有一天人們驚訝地發現他的頭髮很長很長了,並且他也不打算把它們剃掉,花白的頭髮像當年的詩人牛蒡一樣,逐漸齊耳,逐漸披肩。現在已經沒有人可以和他談柴米油鹽了。
有時也看到牛蒡洗衣服,洗好了,晾在小天井裡,那裡到了夏天有點背陰,但他似乎並不打算把衣褲掛到大街上去。

「反正能出國都是好的。」男孩說,「你想出國嗎?」
攝影師還是守著他的照相館,店面破舊,生意越來越差,曾經有人來和他談轉讓的事情,他不幹,覺得它既然以亡妻的名字命名,那就不能隨便倒了,更不能把這名字交給別人。九二年解放路改建,沿街一溜平房全部拆除,造起了樓,貼著馬賽克瓷磚,玻璃窗全都是茶色的,照相館恰好就在一幢大樓後面。那地方叫做康城歌舞廳,是康家三兄弟的買賣,裏面全是三陪小姐,到了晚上熱鬧極了,唱歌跳舞,喝酒划拳,轟轟的音樂聲從裏面傳來,卡拉OK的嚎叫回蕩在夜空中。等到這些聲音都消失,筋疲力盡濃妝艷抹的三陪小姐就跑出來吃夜宵。
外地攝影家們看了半天,除了這套以外,還有他當年給姐姐拍的「早晨」,給男孩和關文梨拍的「雨季」,以及其他亂七八糟的荷花梅花櫻花玉蘭花。外地攝影家很有眼光,說:「花就別看了,您的人像拍得不錯。而這套照片是世界級的,效果太好了。」攝影師說:「是啊,前年不小心摔的。」外地攝影家說:「您也別不好意思了,這分明是給人揍的,傻子都能看出來。」攝影師無所謂地說:「哦,那就揍的唄。」
有一天他在廣場上看到個乞丐,腿爛了,斜倚在飛碟路燈下,傷口流膿,紫脹發黑。照男孩的理解,這條腿是肯定要鋸掉了,但他安然地躺著,面前一個搪瓷碗里放著幾張鈔票。以前的乞丐都不是這樣的,他們只是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但絕無一條可怕的爛腿。男孩心想,這到底是爛腿還是道具呢?抱著這樣的懷疑,沒有人敢走過去摸一下。
男孩說薔薇街上的朱常勇,他去了日本,在什麼地方刷盤子,他的老婆蒯紅英正在和瘸子老炳軋姘頭。
這件事發生的前一晚,也就是攝影師約關文梨跳舞的時候,朱常勇終於知道了蒯紅英和瘸子老炳的奸|情。
攝影師沒說什麼就放她走了。
男孩對牛蒡沒什麼興趣,詩人他見識過,在姐姐的筆友之中。初中時的體育老師也熱愛詩歌,她是女的,有兩條雪白的大長腿,用來打排球是再合適不過了,可她偏偏還寫點詩,比語文老師更文藝。已故母親廠里有個詩人,他的筆名叫楊馬,在城裡赫赫有名,日報副刊上經常可以看到他的名字,然而他本人是一個宣傳科的幹事。總而言之,詩人可以是各種各樣的,牛蒡這樣的實屬正常。男孩自己也有一本《朦朧詩選》,姐姐送給他的,那上邊有他畫的各種線條和杠杠,宛如當年姐姐的手抄歌詞本。
拉門先生又高興了,他說:「我只有一千,給你,不用你還了。」
姐姐回到家裡發現他的功課很差,尤其數學,只要涉及解析幾何他一概不會做。為了讓歪頭能有個好前途,她不得不待在家裡幫他補課。這耽誤了她的時間,日日嘲笑他是個笨蛋:平時都幹嗎去了,也像爸爸一樣不務正業吧?男孩說:「平時叛逆去了。」姐姐說這個詞你倒學得挺快的,但你沒什麼資本叛逆,好好搞懂你的解析幾何吧。男孩就說:「像你們這種正常人,非要把自己的頭髮剃了,把好好的東西弄殘了,才能像個叛逆。我什麼都不做,站大街上就是人類叛逆。」姐姐聽了有點傷感,說:「聽說有個女同學陪你和方小兵玩?」男孩沮喪地說:「她二十二中的,已經不跟我玩了。」姐姐說:「看來還挺善變的嘛。」男孩說那個叫羅佳的女孩曾經見過姐姐,她來照相館拍過照,那會兒羅佳還是個小學生,然而記性糟糕的姐姐已經完全忘記這件事了。
攝影師獃獃地坐著,忽然問:「找到關文梨了嗎?」
男孩說:「我記得他比你高一屆,應該還在念大學嘛。」
「我沒問你怎麼對付蚊子,我問你他什麼時候走。」
那一帶是城市新區,道路寬闊明亮,環衛工人一絲不苟地將其掃得像外國。路旁的樹是新栽的,城市最初的一批高樓在這裏逐漸豎起,裏面全是外貿公司。拉門先生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兩年之內攢夠錢,開一家氣派的舞廳,如果錢不夠他可以去借,然後一邊拉門一邊經營他的舞廳。他想著這件事就像夏天昏了頭的午後,被高溫脅迫著發夢。也有人勸他實際點,他說這種事情本來就很實際,時代不同了,人人都想發財,但發財的機會越來越少,市區里的店面租金都漲到令人咋舌,市場正在淘汰你們這些不敢下海的人,聽說很快就會有股票,你們知道股票嗎?那些外國人都買股票發財。
姐姐說:「方叔,你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還記得上回的事情嗎?」
這時強盜走進了攝影室,攝影師急了,那裡面有器材。他從櫃檯里走出來,打算制止他,不料強盜從門帘後面伸出一條粗壯的胳膊,抓住他的領子,把他拽了進去。攝影師夏天只穿了一件襯衫,為了不讓襯衫撕壞,他只能跟著衣服一起進去了。
姐姐是一九九一年回到戴城的,她學的專業是通訊工程,這一批畢業生有些運氣很不好,找到的工作簡直比勞教還不如,也有一些運氣好的,後來平步青雲,她屬於後者,不過時來運轉得再等上十年。
男孩說:「爸爸的欠條還在他手裡呢。」
攝影師說我不打算寫欠條,我這輩子沒找任何人借過錢(開照相館那會兒不算,故此可以看作是嘴硬九九藏書)。強盜說,我和你正好相反,我這輩子沒還過錢。獨眼說,好漢不吃眼前虧,你看我就是眼睛沒了。攝影師說,我不知道你什麼毛病,一個男人要有點氣節,被人打瞎了眼睛還給人跑腿,吃點殘羹剩飯,這值得嗎?獨眼笑了,說你嘴硬啊,反正打瞎你一隻眼睛你還能繼續拍照是不是,看來得把你舌頭一起割了才行。攝影師說,我隨便了,我就沒打算活著回去。
那兩個人說:「我們管不著,我們只管貼封條。」
大聰說:「他們天天操。」
蒯紅英最後還是去了解放路派出所,在那裡她交待了自己過去不檢點的行為,然後她告訴警察,這個朱常勇是變態流氓危險分子,他從日本帶回黃色錄像片,晚上關起門來他偷偷看錄像,有一次瞄見他抽屜里藏著一把手槍,都不知道怎麼過海關的。做筆錄的警察立刻把這件事上報上去,領導覺得問題很嚴重,當晚把蒯紅英留在了派出所。第二天中午調集了四十多個警察,一腳踢開了朱家的大門,那門已經讓朱常勇踢壞了,但警察不管,踢門表示他是個相當危險的犯罪分子,踢開了,衝進去按住朱常勇,隨即繳獲了黃色錄像帶和一把地攤上的玩具槍,世界又恢復了和平。
「不想出門。」
男孩伸手拽了拽姐姐,姐姐回過頭,從牛蒡轉向攝影師,一瞬間她的眼睛從絕望變成死灰。她想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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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在休息室里坐著,帽子里一分錢也沒有,覺得有人戳他后脖子,回頭一看是姐姐。她說:「我來看看你。」
「那個強盜不是強盜,他綽號叫強盜。」男孩說,「他是關文梨的前夫。」
姐姐推著自行車往前走,走了一段,她覺得孤獨了,她從來沒有感覺到孤獨但那次孤獨找到了她。她撂下車子,站在街上大哭起來。
「我不寫朦朧詩。」牛蒡說。
「東北人。」
攝影師也跟著愣了一會兒,問她:「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男孩說:「他在哪兒?」
牛蒡洗好了,很舒服地坐在門檻上,一邊抽煙一邊晾乾他的頭髮。男孩很費勁地搬出浴盆,聽到裡屋的姐姐在笑,黃花大閨女不好意思出來看男人洗澡,聽是都聽見了。姐姐對男孩說:「你也出去洗吧,你連強盜都不怕,還怕這個嗎?」男孩咬牙橫心,也拎了一桶水出去,再回家脫剩一條短褲,衝到街上,鬼頭鬼腦看了一圈,然後蹲下來用毛巾蘸著水把自己弄濕。屠戶大笑:「這他娘的才是女人洗澡呢。」男孩嗷的喊了一嗓子,站起來拎了水桶把自己從頭澆到腳,這時聽見身後的牛蒡在鼓掌。
拉門先生說:「這麼多年了,我看著光鮮,其實和癟三也差不多,我攢錢攢得都想自殺了。我媽是環衛站掃垃圾的,我爸生病連份工作都沒有,現在我終於可以出人頭地。這種理想你明白嗎?」姐姐只好歪著臉說:「我明白。」拉門先生說:「我知道你有喜歡的男人,我肯定不是你喜歡的那種,我追了你好幾年,你越跑越遠了,我估計我也追不上你了。我就在這廟裡守著等你回來。」姐姐心想,這倒不錯,我要是不回來了你乾脆在這裏出家算了,嘴上敷衍道:「天涯何處無芳草呢。」拉門先生說:「這個舞廳,不管到什麼時候,都向你敞開大門。」姐姐說:「我無所謂,我就拜託你一件事,別叫什麼『妍妍舞廳』。你愛叫什麼叫什麼,別把我的名字刻上去。」拉門先生說:「其實這代表了我的一種思念,你的名字刻在我心裏了。」姐姐說:「你能不能別說話,認真跳舞?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你已經踩了我兩腳了。」
他對強盜說:「約個地方,我現在就過來……沒錯,我一個人過來。」
男孩說:「派出所的警察對我說,你要是不老實交待,就把你送去勞教。你會去勞教嗎?」
強盜正在參觀照相館,他像個好奇的孩子,東摸一下西摸一下。獨眼趴在櫃檯上看照片,因為獨了差不多十年的眼,他現在看東西和正常人沒什麼區別,真要給他一個新的眼珠,他反而不習慣了。
攝影師柔聲說:「我拿不出這麼多錢。」
男孩心想,如果你跑了,那不是流浪,有一個現成的詞等著你:私奔。他吃不準姐姐是不是已經愛上牛蒡,她看起來很需要愛情。
「還有那個去了美國的,好像是你的初戀男友。」
關文梨並沒有出現。
「你寫什麼詩呢?朦朧詩嗎?」男孩繼續問。
雨一直沒下,街上僅剩的幾棵泡桐樹,每到黃昏都曬蔫了,低垂著葉子彷彿那是一些紙片。夏季的街道即使煩悶也不至於死氣沉沉,太陽橫掃一切,總有意外的事情發生。有一天來了幾個警察,把雜貨店的老闆老鬼子給逮捕了,因為他喝醉了用啤酒瓶砸了一輛無辜的汽車,他當時跑了,可是被旁觀者記下了臉。押走的時候老鬼子的腦袋也像泡桐樹葉一樣低垂著,他老婆嚇死了,把店也關了。薔薇街唯一的公用電話就在櫃檯上,以前有電話打過來,找街上的誰誰,老鬼子都會衝過去喊人出來接電話,自此之後,人們總是隔著鐵門聽到裏面有電話鈴聲,誰也沒法接電話。老鬼子要是知道自己無意中把攝影師給坑了,他或許就不會扔出那個啤酒瓶。那以後發生的事情全都像是見了鬼。
他被強盜揍過以後,幹了一件非常無聊的事,每天到照相館里給自己拍一張派司照,一共拍了五十張,全都衝出來。在這些照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那張臉的變化過程,從一個猙獰恐怖的大腦袋,逐漸縮小,逐漸恢複原形,後半部分可以看出他很帥,臉上的傷讓他更酷。他表情平靜,或者說像個無所謂的勞改犯,到了倒數第三張,他似乎是瘋了,跑到理髮店給自己剃了個板寸,扮出一副惡狠狠的表情,倒數第二張是哈哈大笑,最後一張是伸舌頭扮了個鬼臉。他把這些照片貼在一張黑色的卡紙上,全是兩寸頭像,密密麻麻地排列上面,觀者無不動容。這套照片他要是心情好了就會拿出來,放在櫃檯上嚇嚇人,也展露一下自己的攝影功底。他還挺得意,說那次關文梨來找他,本來是可以把她挽留下來的,後來他搬出這套照片,她就嚇得跑回鎮上去了。
朱常勇回來的那幾天,老炳消失了,開著他的殘疾人三輪車避風頭去了。那輛車子是天藍色的,後面能坐兩個人,車子的漆水很差,好多地方都生鏽了。天氣好的日子,他會把它開到長途汽車站,天氣不好的日子,長途汽車站沒什麼人,他就在車上插一個雨篷,開到火車站去。他用這車子接人送人,偶爾也宰客。這是他作為瘸子的權利,如果不是瘸子,開著這種車子上街會立刻被警察攔下來。
關文梨看看攝影師,攝影師含混不清地說:「不用了。」
「也是啊,社會上這種不要命的、破罐破摔的人最討厭。」拉門先生說,「我以前也遇到過這種事。那麼欠條到底寫了沒有?」
姐姐看著他,想起從前,他還在外賓招待所端咖啡的日子,那時他還年輕,當然現在的他依然年輕,但他不會再給她端咖啡了,也不會再吹著口哨穿著花色的夾克衫跟在她身後。他那身制服實在是太像馬戲團,彷彿是心花怒放地甘願承受一種羞辱,再將其轉嫁到一切其他人的頭上。他不自知,他只是一個門童,你給他說什麼詩啊、流浪啊,他都不懂。他只懂錢。錢就是他的夢想。
男孩騎著她的自行車,帶著她,走了很遠的路,來到她的轄區。在一條很破舊的商業街上,她跳下車子,指著馬路邊的一個報攤說:「他在賣報紙。」
五年來攝影師一直靠著這個小店維持生計,他幹得不錯,至少混成了街區的名人。不過這一年來求他教跳舞的人越來越少,因為該學舞的都學會了,不想學舞的都在家裡叉麻將。攝影師的固定舞伴仍是關文梨,他們出雙入對,非常醒目。對於這個已經過時的歷史大破鞋,人們根本懶得猜測她何時與攝影師結婚。很少有人知道給攝影師開了瓢的正是她的前夫,那個人目前就住在薔薇街附近,每隔一段時間,他會打電話給攝影師,讓他送點錢過去。
小時候,姐姐帶男孩去人民公園玩,那地方陰森森的,有幾個草坪和一個四周堆滿假山的池塘,後面還帶一個簡陋的兒童樂園,沿著公園的圍牆種滿高大的喬木,積年的落葉全在腳底下,踩著覺得軟綿綿的像地毯。這是個奇怪的地方,有人爬樹,有人爬到涼亭頂上,都沒人管,只有在草坪中心豎一塊木牌:禁止入內。其實那也不是什麼草皮,根本就是些長得比較順眼的雜草,到了星期天有很多人跨過冬青樹,在草地上坐著,談戀愛,看書,寫生,什麼都有。公園管理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謂法不責眾。過了星期天,禁令起效了。男孩的姐姐曾經被抓到過,由於她口袋裡沒半毛錢,也不打算喊攝影師來解釋問題,於是接受了一種極為特殊的懲罰:他們讓她舉著那塊木牌在草地上站著,站了一個下午。
那天拉門先生走到康家三兄弟的舞廳里,下午沒有生意,該在的人都在。這是他第一次來講理,康家三兄弟都在笑,拍拍他肩膀,說他運氣不好,只能再接再厲、從零做起了。拉門先生很詫異地看見強盜也在其中,就問他:「你回來給他們看場子了?」強盜說:「滾。」
經過照相館時看見門鎖著,他獨自走回家,用鑰匙捅開門,發現攝影師在裏面坐著,關文梨的兩個眼睛腫得不比攝影師遜色多少。男孩說:「怎麼不去醫院?」
朱常勇完全蒙在鼓裡,沒人敢告訴他。這已經是八十年代末,人們稍微懂了點道理,知道什麼叫「隱私」——其實也不是隱私啦,只是不想那麼快地鬧出人命。那幾天朱常勇向街坊四鄰出示了他從日本帶回來的電器,其中有一台東芝錄像機深受群眾喜愛,於是又回到了差不多十年前的場面,街上的人都舉著凳子到他們家去看錄像,並有人自帶錄像片,錄像片隨時都能放,下午直到深夜他們家都擠滿了人。朱常勇很好客,派煙,安排座位,和眾人聊日本風情,順便說說在日本看到的中國新聞。配上他們家的索尼大彩電,每個人都津津有味。
獨眼說:「你該給店裡裝門電話,這樣我們好直接找到你,你也可以掙點電話費。」

她說:「你以為我稀罕在這種地方和你在一起?」
男孩心想,用不了多久,人們就可以在電視里看到一個傻瓜,他不會冷笑,沒有長頭髮,也不是詩人,他干過什麼事估計人們也不會感興趣,只有這個低頭押走的形象,既沮喪又委瑣。他甚至不如朱常勇和老鬼子,那二位享受著好漢的待遇,他們是本地人,一旦上了電視就會引起恐慌,引起人們評頭論足,久久不能忘記。只有牛蒡是恰如其分的,完美的,類似寓言,絕不會活生生地硌在人們心裏,只是按照某種戰術即時地教育一下大家,然後就可以被遺忘了——介於信和不信之間的古怪狀態。天哪,你必須做出這副樣子,像標本一樣扁平而僵硬,曾經存在,已經消滅。

關文梨說:「強盜出獄以後找不到工作,去一家舞廳給人看場子,獨眼恰好在舞廳里賣門票,他除了收賬不會幹別的。兩個人遇到了,就合起伙來。強盜也想盤一個舞廳下來,轉讓金很高,他錢不夠,到處敲詐,據我所知不止你一個。以前是零敲碎打,這次大概要一筆整錢,就來找你要一萬塊。」
姐姐說:「你有沒有問問他們,為什麼不做了呢?是不是沒有生意?這很重要。」
他們去了一家新開的舞廳,在角落裡跳了一會兒。挨揍以後攝影師拒絕談論這件事,現在他身心放鬆,關文梨說:「我去找過強盜一次,獨眼也在。」
攝影師說:「再啰嗦我就一把火燒了這照相館。」
攝影師想了想說:「記不清了。」
攝影師說老子不寫,操你媽的逼,不是說你隨隨便便就敢殺人的嗎?
他掙錢的方式是別人學不會的,瞄準那些拎著箱包的外國人或是港澳人,紙袋子也在他的目標之列,在別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箱包已經在他手裡了。酒店也有中國人,他不理,因為中國人你就是給他表演拿大頂,都不會有踢不死,中國人沒這習慣。拉門先生說,這不是因為他們窮,而是沒開化,他們剛剛離開一個打砸搶燒的世界,他們來酒店簡直像他娘的避難的。
攝影師仍然坐在他的照相館里,旁邊的煙雜店和壽衣店都變成了小飯館,一個賣炒麵,一個賣盒飯,到了吃飯的時間油煙瀰漫,泡沫塑料盒子四散飛揚。座位不夠,食客們就蹲在照相館門口吃,很煞風景。這且不說,關鍵是這種小吃店引老鼠,大的在地上跑,小的在樑上躥,首先把姐姐嚇了個半死,其次那些女的再也不肯來光顧他的生意了。

拉門先生不知道她的想法,以前他覺得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了,後來又推翻了這個想法,覺得世界大同,不應該自卑。其實那會兒姐姐真的覺得,人與人的世界是不同的,大學生和門童是有差距的,這種差距隨著經驗與時間,會不斷地拉開。拉門先生身上有一種奇怪的自信心,覺得自己超前,大學生也好,有錢人也好,其實都不算什麼。如果姐姐說他的夢想只是錢,他一定會眨著眼睛說,我夢想的錢比你所估計的還要多,另外,並不是每個有錢人都會願意給你造一個舞廳的。可是她並不說,他只能認為她就是愛上別人了嘛,這件事很傷腦筋。他現在一文不名,等他做了舞廳老闆就不一樣了。
那幾個攝影家告訴他,南京正在做一個現代藝術展,問他有沒有興趣參加。雖然他籍籍無名,只是一個街邊照相館里衰老無用的小老闆,但這套作品從各個方面來講都不遜色于攝影大師。最關鍵的是,沒有哪個攝影大師能把自己揍成這樣再拍一組照片,那種傷痛、悲憤、狂亂,都是獨一無二的。攝影師想了想,民間藝術家對這麼高深的理論不是很明白,但他覺得去參加展覽也不錯,這是他一生中從未敢想的夢想。
她果然沒走遠,住在城外小鎮上的一個親戚家裡。攝影師問她:「去那麼久幹嗎呢?」她說本來是想去借錢的,那張欠條上的一萬塊,不過她真的借不到那麼多錢。攝影師說:「借不到就早點回來嘛。」關文梨愣了一會兒,對他說:「沒臉再回來了。」
這時有兩個幹部模樣的人走進大殿,對他們說:「怎麼還在跳舞?這兒封門了。」
她不太明白打炮的意思,不過看他們的表情就明白了。她跳下自行車,瞪著這幾個人,他們哈哈大笑。後來又跑過來一個年紀比較大的流氓,對那幾個人說:「你們找死,你們知道她是誰嗎?她就是顧小妍。」那幾個小流氓搖頭,沒聽說過。年紀大的那個就說:「她的男朋友,當年一個人提著西瓜刀衝到康家三兄弟的舞廳,三刀砍殘了一個叫強盜的老逼樣;警察來抓他,他一腳踢飛了一個聯防隊的,爬到屋頂上,幾十個警察堵著他,後來電視台都去拍新聞了。這人現在還關在牢里呢,等他放出來能把你們一個一個都剁了。」那幾個小流氓聽了感到非常佩服,臊眉搭眼咋舌而去。
男孩想,這真的像命運的安排,但命運只是在關鍵時刻伸出手來扭轉一下局面嗎?把一切變得更簡單或是更複雜?也不是這樣吧,每當她看到姐姐的樣子就會覺得所有人都在時間中,時間就是命運,除此別無他途。
「關文梨說如果報警,強盜會殺了我爸爸。」
拉門先生說:「看都沒看呢,他們老闆還在裏面等我,一起進去吧。」
攝影師說:「店不能給你。」
「別提了。」
拉門先生這才聽見他的話,說:「報警啊,搶走了多少錢?」
那是家裡最後一次爆發大戰,男孩親眼目睹。他覺得好玩極了,攝影師和姐姐都嘟著嘴,互相不服氣,互相覺得對方是傻瓜的樣子。姐姐說他這麼干很可能會被抓進去,如果他一直這麼干,肯定抓進去。攝影師說:「拍人體藝術的我見過,我去南京都見過了。」
拉門先生有點不好意思了,說:「我們這兒都這樣掙錢。還有更過分的呢,我有個同事被外國人直接帶走了,做人家男朋友去了。」

攝影師一個人走出地下室,晃到街上。中午街上沒人,舞廳還沒開張,他從褲兜里摸出香煙,給自己點了一根,坐在馬路牙子上。很奇怪,沒有人注意到他,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樣子,臉完全麻木,耳朵也塞住了,只知道襯衫上全是血和灰塵,混在一起成了暗紅色的。街上連一輛三輪都沒有,攝影師把煙從嘴唇上撕下來,帶著一塊血痂。他心想自己真是夠混賬的,既然寫了欠條,又何必送上門挨打呢。想來想去,只有方屠戶才是這種戇卵,但方屠戶也不曾被人揍成這樣。他又安慰自己,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先挨打再寫欠條——不挨打誰會寫欠條?挨了打誰會不寫欠條?這很像歷史使命。
男孩那時已經被化工技校開除,在外面幫人跑婚紗生意,十九歲就掙到了自己那份錢。姐姐比較倒霉,沒調進科室里,還在外面做郵遞員,不過看上去好日子也不遠了。他們都不再管攝影師的私生活,他孤守著照相館,有一天,他的好運氣來了。
攝影師說:「開舞廳有什麼好玩的,這麼多人都想開舞廳。」
姐姐說:「給一千我還得再找人去借,不高興費事了,兩千塊你拿得出來的,都給我。我會還你的。」
當時社會風氣雖然很開放,但對「女朋友」這種稱呼,僅限於青年人使用,而且得是有正當工作的未婚青年。顧大宏和關文梨的年齡,加起來九十歲,年輕的警察像是被誰咬了一口,抬頭看著攝影師。攝影師很是得意,覺得自己終於衝破了某種桎梏,說:「對的,關文梨是我的女朋友。」旁邊有個老警察樂了,忍不住說:「老顧,早點結婚多好呢。」
第二天白天,牛蒡保持了長久的獃頭獃腦。這時男孩看清了他的模樣,他的長發全部向後梳,露出一個凸起的額頭,作為一個男人來說,睫毛可能超長了,顯得有點多情,有點迷離。不過他的身形很壯,看胳膊上的肌肉很像是個體力勞動者,這又抵消了他眼中的迷離。男孩知道,姐姐的筆友都飽讀詩書,他們出來時手裡不是捧著小說就是捧著哲學(更拉風的背著吉他),好像是那個年代最基本的裝飾品。然而牛蒡什麼都沒有,他也不愛看書,只是坐在窗口發獃,呆夠了就看電視,對著電視機兩隻眼睛又直了。
那個空殼子的三清殿真的很寬敞,地上雖然積了一層灰,但並不妨礙什麼。拉門先生伸出手,姐姐心想這傢伙春風得意,掃了他的興畢竟不太仗義,後來發現他眼裡蒙了一層淚水,隨著兩個人在舞池裡轉動,感到風吹在身上,也吹乾了他的眼淚。她想這到底算怎麼回事呢?
至於這件事的另一個關鍵人物,他深愛的女人關文梨,一度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認識十年了,這十年本來可以結婚的,但是陰差陽錯,她成了他的情人。考慮到他多年鰥夫,關文梨也離了婚,情人這個詞其實很不適用於他們。他們愛跳舞,另一種稱謂是「舞搭子」,也未免太寬泛了。終於有一天,在她消失了整整一個月後,他再次跑到派出所去詢問,有個年輕的警察很不耐煩地問他:「你是關文梨的什麼人啊?」攝影師猶豫了一會兒。情人?太書面化了,會引起警察的警惕。舞搭子?太口語了,警察又不會當回事。於是他鄭重地說:「她是我女朋友。」
「我不會寫欠條的。」攝影師說,「我不會再給他半毛錢。」
對攝影師而言就是另一回事了,攝影師活到快五十歲沒見過一個活的詩人,以為都應該是徐志摩這樣的,或者比較激進些,一九七六年清明節的那種。攝影師特地留在家裡,和獃頭獃腦的詩人聊了幾句,他覺得自己在日報副刊上發表過攝影作品,至少也該有點共同語言。他把自己的作品拿給牛蒡看,幾張放大了的彩照(風景,肖像,夏天的荷花冬天的雪景,一些搔首弄姿的女性,其中居然有關文梨),詩人獃滯的臉上又露出了詭異的笑容。攝影師很生氣,不再搭理他,收拾收拾回店裡幹活去了。
穿過牌坊,來到道觀門口,裏面黑漆漆的,拉門先生率先跨過高高的門檻走了進去,她覺得身邊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扭頭望去是一隻貓,趴在門口的美人蕉旁邊,很警惕地弓起背。她覺得有點怪,再走進去看read.99csw.com見拉門先生已經跑到一堆男人中間去了,那些人坐在大殿的一角,她的瞳孔沒適應裏面的黑,一時看不清,只聽見裏面的人在說:「陳勉,錢帶來了嗎?」拉門先生說:「我再看看,明天做決定。」裏面的人說:「隨便你,你不想要,有的是人要。」另一個人說:「我們也是看你熟人才給你這個機會的。」拉門先生虛與委蛇地說:「我並沒有說不要,我也得籌錢嘛。」
步入九十年代后,攝影師再也沒去跳過舞,他隱退了。如果戴城有個跳舞名人堂什麼的,他的照片應該會掛在那裡,供後人瞻仰。可惜沒有,只能草草落幕,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一段傳奇故事——那個會跳探戈的顧大宏,真的很厲害,又儒雅又傲慢,後來被人打成了傻子,所以做人不要太清高啦。這就是故事的全部意義。
「我打了很多電話,沒有人接。」獨眼說。
姐姐說:「你那時候還小,不記得了,我可都經歷過來了——別忘了我們家是一下子死過三口人的。嗯,是的,我還是有點害怕的。」
姐姐從窗口回來,坐在他對面的床沿上,說:「你想什麼呢?」
「五千塊。」拉門先生說,「所有的設備都歸我,不過我還得拿錢出來裝潢,這地方現在太破了。」
在他的整個青少年時代,即使是這樣的廣場也不曾目睹過,成天在逼仄的街巷裡走來走去,人們太熱衷於植樹造林,假如有一大片空地,人們一定會按照某種幾何圖形,種上冬青,圍出一塊草地,留下筆直或弧形的小路供人們行走。於是,很大的一塊空地最終也變成了小巷,而草坪是不允許踐踏的。
於是那個晚上他們走到強盜家門口,男孩事先打聽好了,敲開門,裏面點著一盞燈泡,強盜和獨眼都在燈下,收音機里播放著評彈,咿咿呀呀地唱著。男孩只說了一句話,獨眼就跳了起來,照著男孩脖子上拍了一巴掌。拉門先生打算勸開獨眼,雙方抵在一起,力量不相上下。強盜走過來照著男孩的臉上打了不輕不重的一拳,他倒在地上。強盜又照著拉門先生的臉上打了很重的三拳,拉門先生被獨眼揪住了,躲不開,挨了三拳之後滿臉是血地逃到了街上。過了一會兒男孩也被扔了出來。裏面的評彈還沒唱完。
牛蒡又露出那種詭異的笑容,不過丁梅的姨媽沒看到,她繼續追問:「有女朋友了嗎?」牛蒡橫了她一眼,沒有作答,把右手指縫裡的香煙再次塞到嘴裏,吐出一個燈泡大的煙圈,注視著它向上擴散飄蕩。丁梅的姨媽也跟著一起看,好像兩個人在看焰火晚會,忽然牛蒡大力吹氣,把那煙圈吹散了。丁梅的姨媽猛地回過神來,覺得冷颼颼的。她很識趣地退了出來,到街上遇見屠戶,低聲抱怨說:「顧大宏家裡那個親戚,長頭髮的,簡直像根木頭,不對,像冰塊。我們家丁梅要是跟他談朋友,肯定沒有共同語言。北方人都那麼獃頭獃腦嗎?」


詩人牛蒡還留在家裡沒走。男孩聽到他對姐姐說:「你家裡現在這麼亂,我留下來或許還能幫幫你。」姐姐說:「你少添亂吧。」牛蒡說:「我已經夠亂了,如果你想殺什麼人就跟我說,我替你去殺。」她聽了這話,露出一臉慘笑,然後用手按了按詩人亂蓬蓬的腦袋。姐姐說:「我不殺什麼人。」
姐姐說:「你下次要是再拿牛蒡說事,我饒不了你,我天天跟你說強盜。」
後來臨近中考,他中止了火車站的徘徊,回到薔薇街。街上很熱鬧,電線杆子上貼了很多紅紅綠綠的紙,上面用毛筆字寫了詩,那字顏筋柳骨,斷不是常人所為。著名的天才畫家方小兵路過,一時興起,在空白處添了幾筆,有些是荷花,有些是楊柳,有些是葡萄。空白處很小,但小兵在彩蛋的方寸之地已經練出了真功夫,眾人一起品鑒,說他完全可以和唐伯虎媲美。後來街道主任鮑翠芬來查,帶著人撕畫,方小兵痛惜不已,跑出去揪著鮑主任,拚命指自己的胸口,意思是此乃方某人大作,撕不得。鮑主任給了他一個耳光,說:「你想死也找個好地方去。」
「你是哪兒的人啊?」
副所長說他也不知道,文藝戰線的事情。於是記者解釋道:「我們覺得拍一個流竄到本市來的逃犯更有教育意義。還有,我們是新聞戰線。」
掙錢是個好主意。她把所有的積蓄拿出來,在小鎮上開了一家雜貨店,生意很小,但這件事至少看起來比攝影師更重要,她雖然愛他可是並不打算和他結婚。一切複雜的恩怨情仇就此簡單了。
攝影師的腦袋已經不能擱在枕頭上了,他知道疼了。姐姐說這是個好現象,證明他在康復,知道疼就好,記住了以後就不會送上門去挨揍。攝影師借了一把躺椅,把南瓜一樣大的腦袋擱在靠背上,臉正對著大門,長時間坐著。門是關著的,為了防人看到他的慘狀。然而那幾天來的人真不少,手裡都提著慰問品,香蕉蘋果,西瓜葡萄,還有一種叫做太陽神口服液的東西,據說吃下去最補元氣。攝影師試了一勺,立馬餓得想啃桌子,但他的嘴巴腫著只能吃半流質,十分不方便。
姐姐瞪視著他,覺得不可思議。拉門先生居然提前完成了他的五年計劃,這改變了她對他的看法:一個浮夸無度、志大才疏的青年。然而她有點懶,並不想出去,拉門先生說:「只要你覺得好,我就把舞廳盤下來。」姐姐說:「說了半天原來還沒過手啊。」拉門先生說:「轉讓費我都備齊了,隨時過手。」姐姐心想,你還管我喜不喜歡,萬一到時候虧本了,你全怪我頭上,於是搖頭說:「不去。」拉門先生很傷心。攝影師說:「幫他去看看吧,他也找不到人給他出主意。別給人騙了。」拉門先生說:「是的是的,師傅,本來想請你去幫我看看的,你最在行,可是你這臉——」攝影師說:「閉嘴。」
攝影師坐著,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們都別管了。」
男孩見識過這些,覺得它們與自己所處的世界完全不同,在一個固定的、封閉的地方,這些流動的人們,奇奇怪怪的,帶著他們各種各樣的想法,出現並消失,他們最後都去了哪裡?
她來找他借兩千塊錢。拉門先生給自己點了根煙,費勁地抽了一口,問:「是不是給你新男朋友啊?」
攝影師正躺在櫃檯後面睡覺,鋼絲床上鋪了一張破爛草席,他的雙手安詳地放在胸口,面朝天,很像一個死去的基督徒。不過當他被強盜拽起來的時候,頭髮蓬亂,雙眼發直,這副樣子已經和安詳沒有任何關係了。
他甩開拉門先生往外走,聽到後面跟上來的腳步聲,心頭暗喜。拉門先生說:「恭喜你,顧小山,你發育了。」
男孩說:「你什麼時候走?」
屠戶說:「我和你爸爸不一樣。我要是出了事,基本上就是孤軍奮戰,能不給人全殲了都算運氣。你爸爸出了事,全城會跳舞的女人都要為他報仇,可以反包圍。昨天碧波飯店的女老闆也知道了。」他拍拍攝影師的肩膀,說:「她說要來看你,我讓她晚幾天再來,要是看見你這張臉說不定她就不愛你了,太恐怖了,比一九六七年你嘴裏塞滿了回絲還可怕。那次是李蘇華救了你,後來你娶了她。可是老顧,這次你打算娶誰呢?」
姐姐說:「你要是被人打過,敲詐過,還覺得和他們做生意很自豪,那你就是個戇卵。」
押出去的時候,導演很不滿意,因為牛蒡在笑,還是那種詭異的類似嘲諷的樣子。導演說這個得重拍,於是押了第二次,牛蒡倒是屏住了,後面的警察笑了。cut!再來一次。導演說,這小子太趾高氣揚了,得把他腦袋押下去一點。警察用力按下牛蒡的腦袋,導演又說這也按得太低了,人物都不在畫面中心了,按了好幾次,按出了一個比較合適的角度,這下成功了。
4
「沒寫,我爸爸挺住了。」
有一天,關文梨回來了,她沒有驚動任何人,當她走進蘇華照相館時,用絲巾裹住頭,戴著一副口罩,連攝影師都沒認出她來。
姐姐瞄了他一樣,說:「你怎麼什麼事情都記得住?」
姐姐工作以後有很多男人追求她,這是必然的,可她最終都沒有答應別人。男孩問她是不是在等待著拉門先生出獄,那位還在高牆裡糊火柴盒呢,以他的刑期大概還有滿滿一倉庫的火柴盒等待著去完成。她說倒也不是為了他,後來又說:「戇卵為什麼非要砍人呢?搞得我一生負疚,真他媽的沒來由。」她做郵遞員以後在家說髒話已經毫無顧忌了。
「不用,我來拿錢。」姐姐終於有點露怯,生怕他冒冒失失來到薔薇街上,可能會引發一場惡戰。那地方現在已經是硝煙滾滾了。
攝影師失望極了,露出憂傷的表情。很可惜,這張臉上的東西太多了,憂傷已經擠不進去。現在他是鐘樓怪人卡西莫多。卡西莫多怎麼可能傷心呢?男孩想,唉,卡西莫多的傷心真的是你們不能了解的。
然後他掛了電話,在雜貨店買了一包煙,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啊,就是那個一拳打瞎姘夫眼睛的人。我早就跟你爸爸說過,別惹那個女人,他長得那麼帥,什麼有錢女人找不到啊?前年碧波飯店的女老闆還說要嫁給他呢,現在好了,人家自己養小白臉了。」
攝影師說:「這兩個人為什麼會搞在一起呢?太奇怪了。」
10
後來是姐姐告訴他,牛蒡不會待太久,他要去雲南,路費沒有了才搭住在這裏。男孩問姐姐:「你想去雲南嗎?」
姐姐是從關文梨那兒知道了事情的大概,非常驚訝。關文梨終於在他們面前流下了眼淚,她說她根本不知道強盜每隔幾個月就來敲詐攝影師,要不是挨了打,可能永遠不知道。姐姐問,為什麼不去報警?關文梨說:「強盜是個脾氣很古怪的人,報警他會殺了你爸爸。」於是一伙人坐在家裡發獃,中間還夾著個不吭聲的牛蒡。
攝影師說:「反正比你那牛蒡更藝術家,我很有名氣的,上過藝術雜誌了,你不知道嗎?」
那兩個人說:「我們沒什麼事,來貼封條。這地方消防一直通不過,屬於易著火的建築,以後都不給跳舞了。」
一群穿短褲的男人跑過來看熱鬧,後來發現不是女人,是牛蒡,他濕漉漉的長發貼在背上,他細長的身體和三角褲,難怪獵艷高手方屠戶看走了眼。眾人一起嘲笑老方,然後抱著胳膊欣賞牛蒡,忽然發現方大聰幼小的男根起了某種變化,有好事者從後面一把捋下了大聰的短褲。大聰剛剛進入發育期,尚不懂得保護自己,很無知地說:「為什麼我看見男人也會翹雞雞?」被羞愧的方屠戶一腳踢進了屋子。
姐姐回到戴城以後,偶爾會去找那個追求她的威特兒,那會兒人們不再喊他勉子,他從外賓招待所辭職出來,去了波頓大酒店做門童。他有一個新的綽號叫「拉門先生」,這份職業比端咖啡辛苦,也更有前途。波頓大酒店有二十多層高,戴城最新的涉外賓館,他在這裏掙很多外快,每天從人手裡搶過各色箱包,然後微笑著對這些人說,威爾康姆,阿里阿多,雷猴,踢不死。他去火車站接攝影師和姐姐,拎著行李回到家,放下行李不由自主朝他們伸出了手,結果被嘲笑了一個禮拜。
後來幾天姐姐很低落,找不到人玩,幸好颱風來了,颳倒了一些樹木,薔薇街像是中了魔法,瓦片在天空飛揚,自行車顫抖,用毛竹和油氈布搭起來的違章建築塌了很多。人們躲在屋子裡張口結舌,看大自然發威。這樣的天氣像是一種報復,然而颱風過去之後,八月的炎熱又死死地鉗住了一切,這時你也搞不清楚,到底哪一種才算是報復。秋天還很遠呢。
有一天姐姐對男孩說:「我看見強盜了。」
記者不和他一般見識,誰的臉被揍成這樣都不太會有好脾氣。他們轉了一圈,看了看周圍,說:「明天中午我們來拍,家裡留個人就可以了。」
姐姐的問題比較嚴重,她是從公安局回來的,走到巷口看見男孩。他打著赤膊,把汗衫搭在肩膀上,正在路燈下喝汽水。天已經黑了,她非常疲憊,伸手拿過男孩的汽水喝光,說:「爸爸怎麼樣了?」
攝影師並沒有結婚,攝影師很講究尊嚴,即使他想結婚也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被人趕著上架。話說回來,娶了關文梨,強盜就不來了嗎?攝影師心想,這真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垃圾的貨色。
在他十六歲時至少有一個好消息——他的歪頭病沒法治,但似乎也不會惡化,它指向十一點整的方向,在所有的斜頸症之中,這算不上什麼。男孩有一次出門被一個同樣的歪頭打了一頓,那傢伙歪得太厲害(幾乎九點整),他以為男孩在學他。打完了以後才發現是同類,他不但不道歉,還有點妒忌,說男孩這種樣子應該可以偽裝成正常人嘛。
這件事花了他不少錢,主要是沖印和裝裱,還有運輸費。他獨自去了南京,反正也沒人管他。後來男孩才知道,他的作品掛了整整一個牆壁,刊登在兩份藝術雜誌上。這組照片被他命名為「疼痛」,疼痛1號,疼痛2號,一直到疼痛50號。夠嚇人的。等他回到戴城時,又上了一次晚報,文化宮給他開了一次攝影作品回顧展,把荷花梅花什麼的也拿出來現眼。這下他第二次出名了。
那個女人應該不會走遠,這座城市並不提倡背井離鄉,所有人從出生到老死都得在這裏,它富庶、溫婉,只有在很偶然的情況下才會給你點厲害嘗嘗。
事情是方大聰說出來的,大聰已經到了什麼都明白又什麼都不明白的年紀,他知道搞姘頭的意思,也知道事情鬧出來會出人命(他爸爸就差點被人卸了),唯獨不知道出人命意味著什麼。他就盼著出人命。大聰用十三歲少年特有的成熟口吻告訴朱常勇:「你老婆被瘸子老炳操了。」
他抹了一把眼淚,對他們說:「我去等我姐姐。」然後他走到街上,夕陽已經成形,落在遠處的屋頂上。下班時的自行車鈴聲很密集,很清晰,有個女人對自己家的男人在喊,告訴你,今天好多新聞啊。他撩起汗衫擦了擦眼淚,索性把汗衫脫了,赤膊往巷口走去。
攝影師艱難地轉過頭看看她,心裏明白,這意味著她又可以見到牛蒡,至少能看一眼吧。
牛蒡拿到了那兩千塊,這是一筆巨款,頂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資,足夠他從戴城玩到雲南,再從雲南折返回去玩到黑龍江。流浪就是玩。男孩心想他這下可以走了,然而沒有。他拿到錢時對姐姐說:「這筆錢我恐怕很難還給你了。」姐姐說不要緊。詩人把錢揣進口袋的時候,連數都沒數,也沒有寫任何欠條。
屠戶也低聲說:「什麼他媽的親戚,那明明是小妍的男朋友嘛。你連這個都看不出來?不過呢,你剛才有一點說錯了,我要糾正你——你居然說一個大學生和你們家丁梅沒有共同語言,簡直是混淆是非,顛倒黑白。」
這件事並不算很大的挫折,他只損失了五千塊。
「還得多住幾天。」
朱常勇家還在放著錄像片,無聊之極的牛蒡也去看錄像,詩人氣質總是與眾不同的,長發飄灑,沉默不語,當他看錄像看到沉思的時候會顯出一種憂鬱的表情。別人問他:「你是誰啊?」他就用普通話回答:「顧大宏家的外地親戚。」別人說:「大熱天的來探親啊?」牛蒡說:「正好放暑假嘛。」於是人們知道這是個大學生。
後來男孩知道,那天早晨攝影師去了強盜所在的舞廳,獨眼把攝影師領到地下室。那裡只有一張凳子和一堆垃圾。強盜就坐在凳子上,對攝影師說,欠條要是沒帶,現在寫也來得及,獨眼已經替你寫好了,你簽個字就行。
姐姐有點害怕,嘟噥說:「嘴硬吧,你就是因為嘴硬才挨揍,揍完了可以去展覽。」攝影師抄起凳子,女郵遞員撒腿就跑,跑出去二十米,回過頭來對他說:「你到底想娶哪個女人?」
男孩家裡洗澡都是盆浴,用一個非常重的大木盆,放在裡屋。裡屋充當洗澡間,沒有下水道,洗好了必須用一個白鐵勺子把水舀進鉛桶,倒掉。薔薇街上的各家各戶都是如此,但別的男人夏天至少可以穿條短褲站街上沖涼,這家的男人,一個太丑,一個太美,都不想去招惹是非。洗澡猶如苦力,毫無享受可言。每逢夏天,家裡有個規矩,三個人輪流洗澡,每天有一個人專門負責倒水。因為倒水很辛苦,洗好了以後不免又搞得一身臭汗,所以由專人負責比較划算些,出汗也就出一個人(這個人當然是最後一個洗澡)。姐姐不想干這個,就給男孩兩塊錢,替她服徭役。自從牛蒡來了,徭役的事情責無旁貸地交給了他。他跟著一起洗盆浴,洗完之後還必須按照姐姐的要求,用消毒水把木盆裡外擦乾淨,饒是如此,還是覺得不太衛生。牛蒡自己也受不了,忍了幾天,他終於拒絕盆浴,黃昏時拎了一桶水到街上去洗淋浴。這家也出了一個敢於在街上洗澡的男人。薄暮之下,路燈照耀,各家的男人穿著三角褲稀里嘩啦,交情好的還互相搓背,撓個痒痒什麼的。忽然聽見方屠戶尖叫起來:「啊!有個女人也在洗澡!」
於是,那天下午,姐姐恰好提前下班回家,街道靜悄悄的,隔壁飯館里的人都在打瞌睡,她看到蘇華照相館的捲簾門關著,覺得奇怪,就掏鑰匙開門走進去看個究竟。她以為最慘的事情無過於攝影師又被揍了一頓,結果看見碧波飯店的女老闆衣衫凌亂地坐在裏面,攝影師脫剩一件汗衫,扎了個小辮,正在狂按快門。姐姐幾乎要暈過去,總算她也見過一點世面,沒聲張,退出去替他們把門,直到他們完工。碧波飯店的女老闆出門時還很親熱地拍了拍姐姐的肩膀。
「太貴裝不起。」攝影師眼珠轉了轉,看看門外,沒一個人,這下有點放心了。他說:「你怎麼找到店裡來了?說好了不到店裡來找麻煩的嘛。你把那東西放下——」
姐姐說:「我也去,我們說會話吧,我很累但是睡不著。」
壯的那個綽號叫強盜,他吃了很多年官司,去年剛出獄。他的前妻就是關文梨,由於她常常出沒在這條街上,附近的人都知道強盜的名聲,但沒見過他,現在終於可以見識見識了。那個獨眼的綽號就叫獨眼,他原先是一所工廠里的倉管員,十年前他和同廠的關文梨過了過,不料被人告發出來,雙雙開除,然後強盜一拳打爆了他的右眼。後來他去做生意,賠光了本錢。如果讓腦子正常的人猜,這兩個傢伙是怎麼組合在一起的,估計永遠也猜不出來,故曰世事難料,現在他們搭夥來找攝影師的麻煩了。
攝影師終於感到,有廢話總比沒廢話好些,至少可以拖延時間。這個簡潔有力的強盜,他根本不在聽攝影師說話,每一秒鐘他都若有所思,然後,隨時都能打過來一拳。
攝影師告訴鮑主任,那個傢伙是鄉下親戚,不是姐姐的男朋友。鮑主任不信,讓登記名字。攝影師說他叫牛蒡,鮑主任就信了,不是鄉下親戚不會叫這種名字。鮑主任又讓攝影師帶著,去看了看牛蒡,那位正好在睡覺,懵懵懂懂地豎起來,看見攝影師對他狂眨眼睛。鮑主任說:「你這個鄉下孩子,該去剃個頭,太邋遢了。」對於這種構陷,牛蒡非常憤怒,等到鮑主任走了以後他索性扎了個小辮子,在薔薇街上逛了一圈,那天姐姐不在,人們都覺得這傻瓜有點神經不正常,從清朝以來他們就沒見過男人扎辮子的。
「那個打瞎了眼睛的獨眼也來揍了我爸爸。」男孩說,「還讓他寫一萬塊的欠條。」
拉門先生沒說話,只是站起來,把自己屁股下面的凳子讓給她,然後給自己點了根煙,站在她面前抽完了,又點了一根。他一直沒說話,姐姐很奇怪地看著他,不說話的拉門先生顯得嚴肅而破碎,她看了很久,覺得快要失焦了。拉門先生說:「這個酒店很不錯的,四星級,你住過星級酒店嗎?」她搖搖頭。拉門先生說:「在上海也沒住過?」她說:「我沒事住酒店幹嗎?住不起。」拉門先生就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回來對她說:「帶你去參觀參觀。」
拉門先生看了看衣服上的血跡,說:「剛拿走兩千,又打破了相,我最起碼半個月不能上班,再加醫藥費,三千塊錢白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