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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謬種 第一節

第一章 謬種

第一節

楊院長說:「你們都是好青年。」
「具體的,這邊賣賣農藥,那邊賣賣農藥。」老楊說,「如果田裡沒有蟲子,我就帶點蟲子放田裡,然後告訴農民這裡有蟲子,要打農藥。」

老楊說:「藺老師,你住在哪裡?」藺老師說:「我就住在福利院。」老楊問:「家呢?」藺老師一笑:「我也是孤兒,沒有家,從小在福利院長大,現在在福利院工作。」我們同時哦了一聲,彷彿釋然。
小蘇是個好人。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溫和的人就是他,最誠實的是他,最有耐心的也是他,他是戴城農藥廠的化驗員。耐心、溫和、誠實,是化驗員必備的品質,否則他會幹砸。我失業,我不需要任何品質除非有人願意僱用我。
老楊走上前去敲門,角門開了,裏面伸出一個懶洋洋的老頭的腦袋。老楊說:「和院長約好今天來認養孤兒的。」
「我想,福利院才是永遠不會倒閉的。」老楊說。
我們離開福利院,天上還在下雨,抬頭看到遠處的虎山,一座歪塔豎在山頂,隔著迷濛的雨水,它收縮成一個輪廓,像是水中的倒影。根據專家的測量,它的斜度超過了著名的比薩斜塔,假以時日,它會一個倒栽蔥從山上摔下來。
藺老師把我們送到門口,她一直走在我們身後。
無論用什麼目光看我們,我們都不會挑一個黑白瞳孔的男孩認養,不會在星期天帶他去動物園,不會給他買球鞋。天哪,我為什麼要陪老楊來這個地方?
車來了,座位全部空著,我們跳上去,抖落身上的雨水,寒氣一下子被隔離在車窗外了。老楊和藺老師一前一後坐著,我和小蘇選擇了旁邊的雙排座。司機居然認得藺老師,隔著老遠打了個招呼。汽車發動,那些在雨中破碎的風景向我身後平移而去。
沒錯,我們必須「找」一個,沿著三條狹窄的過道,從講台走到最末一排,這不是挑菜又是什麼?這是我們第一次走進福利院並看到孤兒,我曾經猜想過兩種情況,其一是像我在狄更斯的小說里讀到的,滿院愁苦的小孩,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其二是像我在國產電影里看到的,他們無比幸福,歡聲笑語,歌頌人民政府,彷彿不知道這個世上有爹媽。可惜我都猜錯了,場面十分沉悶,他們坐著,既不凌亂也不整齊,衣著樸素且合身,個頭高矮不一,有一些帶有輕微的、可以被覺察的病殘:豁嘴、白化病、斑禿。還有一些我看不到的病殘,也無從問起。
「開玩笑的啦。」
「你們撿了個小孩?」我媽衝過來看,不由大叫起來,「要死啊,真的撿了個賣花的。你們說,喝了多少?都喝傻了是吧?」
楊遲下車安撫他:「我們不是劫車的,也不是綁票了到這裏來拋屍的,我們去福利院。」
「我團員。」老楊捂著臉說,「我爸爸是黨員。」
我說:「戴城的孤老也姓戴,我以為他們都姓黨呢。孤兒姓黨吧?」
那絕對是一次難過的經歷,我躺床上,腦袋裡的酒精被冷風吹散后想不起那女孩的長相了,只記得一個抱著花的形象。第二天醒過來,看到我日常用的茶杯里插了一朵玫瑰,破破爛爛的,跟草莓差不多大。我媽說是昨天那小孩跑路時掉下來的。第二天老楊還去居委會問了一下,生恐有小孩凍死在街上,但並沒有她的下落。天知道她抱著那把玫瑰跑到哪裡去了。
那天中午,我們三個站在站牌邊,這個站頭叫團結山。小蘇說再過一兩個小時他又該發燒了。不過他沒再啰唆下去,他就是這點好,不話癆。
「我們街上撿回來的。」
我在站頭上就想起戴黛九-九-藏-書的模樣,還有藺老師的話:她什麼都沒有,便條也沒有。彷彿那張便條即使存在也不能改變什麼,於是它的缺失也變得無足輕重。藺老師蠻酷的,說話口氣有點冷漠,帶著點警惕,好像我們是怪物。我們三個男的去認養孤兒確實很怪,對吧?
藺老師走到老楊身邊,淡淡地說:「那麼,你找一個吧?」
「女孩,戴黛,」我說,「她的短頭髮,剪得很難看,簡直就像花匠剪出來的。你們應該找個好點的理髮師,午飯的菜湯里多放點油。」
我解釋說:「送派出所就遣返原籍了。」
藺老師瞪著老楊,顯然她還不習慣我們講話的風格。過了一會兒她又說:「那麼你經常跑外地,你會有時間來看戴黛嗎?」
「具體做什麼工作呢?」
當時老楊說:別這麼說,藺老師,我們不是來小菜場買菜的。藺老師默然點頭。我看了看她,嬌小瘦弱,頭髮齊肩,臉色蒼白。她的神色中有一種奇怪的孤傲和抵觸,彷彿她不是孤兒院的老師,而是一個牧羊姑娘,有仨財主過來要挑一頭肥羊。我心想,你誤會了,老楊這次是準備了真金白銀打算做善人的。
小蘇說:「你就是有自己的小孩也別講。」
據說那個計程車司機就是死在橋洞里。我們這座城裡,以前也有殺人越貨的事情,但殺計程車司機似乎是頭一回,而且人們把情況說得很慘:司機被兇徒用鋼絲從後面套住了脖子,勒死了。
藺老師蹲下,摸了摸孩子的臉,對著同樣蹲下的老楊說:「戴黛今年四歲,她沒有任何殘疾。」
「楊麗珍院長。」
「那也得改。」藺老師說,「至少在我們這兒是這樣。」
「你們不是坐公共汽車來的?」她問。
「她是副院長。」老頭說著撤開身子,讓我們進去。
於是我們下車,沿著石子路往前走。司機扔下竹竿,跳上汽車,踩著油門向後猛退,很快就溜了。小蘇說:「我們沒有給車錢哎。」
教學樓就在眼前,也是翻新過的,分為上下兩層。這棟房子後面還有更多的樓,但我們止步於此,只有一間教室開著門,楊院長把我們帶到門口,向里招呼,一位青年教師走了出來。她姓藺,楊院長介紹了一下。藺老師說:「哦,那你們進來挑一個吧。」
「她什麼都沒有,便條也沒有。」
於是我們站著,繼續等。等車的時候人們會把目光同時投向那個虛無的方向,其實那邊有沒有車過來都無所謂,你不看它,它也得來。但你總會去看,否則的話,你們只好互相看來看去。
這當口總算有一件事緩解了我們的尷尬,開飯了。兩個食堂工人拎著一桶菜湯和一桶饅頭進來,每個孩子發到一個饅頭和一碗菜湯。我瞄了一眼,湯里沒油。孩子們抱著饅頭艱難地啃了起來。
戴黛這個名字很好聽,疊音,順耳,但是念多了又覺得像個惡作劇。就像鳳尾竹被稱之為鳳尾竹,她擁有了戴黛這個名字。藺老師說,這些名字孤兒們會用一輩子,後來她又說,其實也不一定的,如果被領養走了,他們就可以擁有另外一個名字,這個被賦予的戴姓(以及連帶的名字)也就作廢了。從這個角度來說,孤兒們的名字既神聖又像是一場遊戲,有人期望改名字,有人永遠沒有改成,還有人改了名字不料被退回福利院又不得不使用院方賦予的名字。
楊院長擺手示意藺老師不要說話,這個細節被我記住了,但我當時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我看了看手錶,恰好中午十二點,外面的雨沒停。

楊遲隔著車窗說:「你閉嘴。」
「在那邊,https://read.99csw.com戴黛在這排。」藺老師指著旁邊說,「戴建華,戴誠,黛安娜。我們給小孩取名字還是會考慮周全的,畢竟他們要用一輩子。」
「戴宗呢?」我說,「神行太保啊。」
老楊說:「我瘋了,我認養一個小孩給她講這種故事?」
藺老師似乎是被我噎了一下,不說話了。
認養也不是領養。老楊不能領養孤兒,法律不允許。法律允許老楊生自己的孩子,打自己的孩子,但不允許他領養孤兒。他只能認養,相當於互助性質吧,貼點錢,給孩子買點吃的。九七年那會兒,電視上經常播這種新聞,還有人拍紀錄片,後來都快成流行趨勢了。
「看電影。今天是周末啊。」
路很好走,鋪著一層很厚的碎石子,不算很滑。這時起風了,頂頭吹來,雨點稀疏而飽含力量,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甩在我的臉上。這是降溫的時節,有一股寒流從西伯利亞長途奔襲至南方。我們都裹緊了衣服。
有一條人影從拐角處過來,我們看清是藺老師。她打著小傘,穿得跟剛才不太一樣,顯得漂亮了一些。再次見面,打了個招呼。藺老師說:「你們還沒等到公共汽車?」
上了一道坡,竹子也沒了,兩旁是堆著廢磚爛瓦的垃圾場。楊遲說再往裡走不多遠就是福利院,之前他打電話問過的,堅持一下就能走到。小蘇說:「我沒問題,我剛在車上發過汗了。」然後我就看見一堵很高的圍牆,差不多趕上監獄了。不用說,這就是福利院。沿著圍牆走了一會兒,看見兩扇大鐵門緊閉。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冷雨中聽到鳥在圍牆裡叫著。
楊遲說:「這可不行,我們這兒有個病人,走進去還很遠呢,再說又下雨。」
那未免也太遠了,況且就要進入冬季。你帶著自己的孩子,騎著自行車在冬季的街上吹自來風,固然合情合理,但帶著一個孤兒顯得太他媽的不夠意思了。
司機拿著竹竿說:「我不拉了,你們走吧,車錢我不要了。」
他的頭髮沾著雨水,貼在頭皮上,明顯已經謝頂。他又老又軟,即使在他年輕的時候也不會是我們三個小夥子的對手,但是,我們真的不是來弄死他的。
藺老師說:「楊遲,聽說你是農藥廠的銷售員。銷售員平時要跑供銷吧?」
「為什麼女孩的頭髮剪得這麼難看?」
我們像三個並不擅長廚藝的人,走進了中午昏昏欲睡的菜場,一時傻眼。並沒有一個小孩撲上來對老楊說:「爸爸,你帶我回家吧。」他們安靜地坐著,彷彿早已預知了結局,又或者這種場面已經經歷了千百次,無須為此動容。我看到藺老師的嘴角流露出深刻的嘲弄:你真是個有愛心的人,帶個豁嘴的男孩出去吧,或者這個像冬季瑟縮的麻雀般的女孩?
「因為我有便條啊。」藺老師說,「我叫藺華,進了福利院以後叫戴華。三年前我把名字改回去了。」
在藺老師所說的那個拐角口,看到一個歪著的站牌。有一輛公共汽車碾著雨水,沙沙地向前開去。我們扔了煙頭同時狂奔,試圖追上它,大呼小叫揮著手。我相信司機一定在反光鏡里看到了,但這個渾蛋沒打算載上我們,有一度他甚至沒加速,讓我們處於能追上又追不上的境地。之後它才轟地跑遠,我回頭一看自己追出站台大概有一百米遠,褲腳上沾了很多泥。
我們在無人地帶尋找福利院,計程車繞著圈子跑,最後楊遲才找到進口的路,十分陰森,兩側的竹子都像要倒下來似的,路上儘是石子,汽車碾過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我隨口說,昨天看報紙,這附近殺了一個計程車司機read.99csw.com
「十分鐘以內下一班車會來。」藺老師說。
小蘇無語。經過鐵路橋下時,頭頂上正隆隆地開過一列貨車。我們站在橋洞里避著風點煙,一直等火車開走。
多年後,我和老楊回憶起那天。我問老楊,你還記得菜湯什麼樣嗎?老楊說記得,這湯要是擱在農藥廠的食堂,廚子已經給人打死了。我問老楊,你記得藺老師當時幹了什麼?老楊說,記得,有個小孩把饅頭弄掉在地上,他撿起來吃,藺老師走過去制止了,給他換了個乾淨的饅頭,藺老師是個好人。我又問老楊,你記得那個獨眼的男孩嗎?老楊說不記得了。
「公共汽車站在哪裡?」老楊問。
老楊說,勒死其實沒什麼慘的。老楊已經去過好多縣城,南方的,北方的,西部的,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又好玩又可怕,什麼殺人搶劫、吃喝嫖賭都有。這會兒他順嘴講了個火藥槍打死農藥銷售員的故事。小蘇有點受不了了,說:「你以後當著小孩別講這個。」
細雨瀰漫在空氣中,兩旁的竹枝似乎更低了。我說:「這種竹子叫鳳尾竹。」我有個夜大的同學是花匠,他沒事就愛帶我去認各種植物。老楊說:「鳳尾竹又怎麼樣呢?」我說不怎麼樣,鳳尾竹就是鳳尾竹,它的名字代表了它自己。
他和楊遲對峙,談話。老楊是戴城農藥廠的金牌銷售員,一九九七年他奔波于中國內地的各個縣城,指導農民使用該廠出產的龍陽牌甲胺磷,他口才非凡,又善於安撫那些敏感而狐疑的心。但是這位司機,他顯然驚嚇過度了,他端著竹竿不許老楊走近,始終保持兩米的距離,他不管老楊說什麼,一直重複著「我真的不想拉了」的論調,直至他相信了老楊,相信我們是好人,我們此行的目的是到福利院來認養一個孤兒,但他還是說:我真的不想拉了。
福利院不是孤兒院。最初老楊說,他要去孤兒院領養一個孩子,這是他在上海念大學時候許下的諾言,可是他畢業回到了戴城,這裏沒有孤兒院,只有福利院。福利院里還住著老人和智障。
楊院長把我們帶到最後一排,她像是憑空變出一個女孩,個頭還沒課桌高,滿臉是皴,在這種季節一看就知道是哭皴的。她坐在凳子上兩腿懸空,茫然地看著楊院長。這個看上去不那麼狠,不那麼難弄。我踢了楊遲一腳,讓他快點定奪。他真的快要把自己變成一個挑菜的了。
小蘇撐起病弱的身軀說:「實在不想拉就算了,我們走過去吧。」
這下輪到我生氣了。我說:「花不買了,我要把你買回家。」
老楊點點頭。我們三個同時鬆了口氣,整個過程像一場艱難的拔河比賽,經過漫長而尷尬的拉鋸戰,忽然勝利倒向一方。我們挑到了合適的孤兒,氣氛一下子熱烈起來。
「戴黛有本名嗎?」
「如果拋棄的孤兒身上有便條什麼的,寫著自己的名字呢?」

藺老師指了一個方向,沿著小路繼續向前,穿過這片地區就會有條大路,公路繞著山在這裏打了個彎,小路像弓弦一樣橫切過去。到大路口轉彎,穿過鐵路橋,那兒有個公共汽車站,有一趟車可以把我們帶回市裡。
我們走出去,身後福利院的大門咚的一聲關上。這地方連一塊可以相認的牌子都沒有。
我媽懂了,點點頭說:「怪可憐的。」
我們走進教室。八八六十四個孩子坐在雙人課桌後面,在這座城市裡所有被遺棄的、適齡的、由國家撫養的孤兒盡收眼底。他們高矮不一,大的可能有十一二歲,最小的腦袋剛冒出課桌,看上去不是來學習的,而是有一個固定的座位https://read.99csw.com需要他們來填補。
小蘇說:「伙食太差了。」
我稍微清醒了點。那晚很冷,天上掉雪珠,落在頭髮上像是要結冰了。我給了小孩五塊錢,花不要,讓她回去,但她說天黑了不認識回去的路。她竟然真的跟著我們拐進了新村錯綜複雜的樓房裡。我覺得像上了個大當,為什麼沒有一個大人衝過來把她領走?我沒頭沒腦地把她帶進門,然後她才顯得有點拘束了,站廚房裡打量我家。毫無疑問,那地方很破,煤氣爐都用了十多年了,還有點漏氣,常年修不好。日光燈噼啪閃爍,這是因為天冷,平時不這樣。老楊說:「你要喝點水嗎?吃飯?」說著就揭我們家鍋子,搞得他好像是主人似的。這時我媽穿著棉毛褲出來,見此情景不免有點迷惑:「哪兒來的小孩?」
二月里,我和楊遲干過一件古怪的事,夜裡我們出去喝酒,喝到糊塗了,走到街上遇到個賣玫瑰花的小姑娘。她跟著我們,要老楊買朵花送給我。我可得意啦,老楊氣壞了。照通常的辦法,扮凶就能嚇走她,但老楊做不出來這種事,他這輩子沒在任何場合對女孩凶過,哪怕是個賣花的呢。於是他很不合時宜地轉過頭跟她聊了起來,女孩說:今天是情人節啊。我們倆面面相覷,最後我忍不住問她:「你覺得我們倆很像情人嗎?」她竟然對著我點頭。老楊說:「所以,我要買花送給他,對嗎?」她又點頭。
藺老師說:「孤兒也姓戴,不過名字比這個好聽。」
「哪個院長?」
「真的這麼干?」
老楊蹲下,對孩子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都說過了,是些失去記憶的老人,恐怕他們也不會離開這裏了。我們只為了好記些。」藺老師有點不耐煩地說,「總不能像監獄一樣給人編號吧?」
事後,我們坐在福利院的管理處,老楊付錢,這時他必須出示身份證明。藺老師說:「你是農藥廠的,怪不得。」老楊問,農藥廠有什麼必然性。藺老師說農藥廠的效益不錯,九七年到處都是下崗工人,社會不太景氣,而農藥廠暫無倒閉之憂,聽說還成功轉制,廠長成了大股東,令人艷羡。
「你為什麼姓藺,而不是姓戴?」我問。
此前漫長的十幾年裡,我和老楊干過很多出格的事情,在我媽看來,唯屬這次最不可理喻。因為我和老楊看上去又窮又狠,完全不像是那麼有愛心的人——就算有愛心,你他娘的也不能撿個活人回家。老楊也傻了,蹲在地上想半天說:「要不還是把她送派出所吧。」小孩聽了拔腿就跑。她比我們每個人都清醒。
「是啊。」
我對老楊說,扔下她,跑。楊遲不幹。我說這種小孩都有大人帶著的,比我們有錢,這他媽是中國,不是狄更斯的小說。小孩搖頭說,我今天晚上回去也是睡橋洞,沒你想的那麼舒服。我說,你帶我去橋洞,我要把你的主人打出屎來。她說,我跟你回家,你答應的。
是這樣的,我走過那個獨眼男孩身邊,發現他在看著我,手裡拿著一個饅頭。他已經很大了,是這個班上最大的男孩,那個饅頭在他手裡顯得有點小。當時很多小孩都看著我們,只有他的目光被我深刻地覺察到了。我回應了他,看到一個黑色的瞳孔和一個矇著白翳的瞳孔,他並不是用黑色的那個看我,而是黑的和白的左右開弓。我有點抱歉地想,老楊是不會挑一個十來歲的男孩認養的,你跟著我們不合適,你很快就會長大,成為一個男人,比我們更不好惹。後來我發現,他並不是在求助,他憎恨地看著我。
我差點就說,還有稍微好看一點的小孩嗎?
是不是所有在街上https://read.99csw.com乞討、賣花的孩子都在等著這一天?反正她捧著花在後面追我,我撒腿就跑。老楊不想跑,她跟著老楊就可以了,因為我們住在同一幢樓里,找到老楊就能找到我。我跑到橋上,抱著欄杆吐了一會兒,抬頭一看,這倆傻缺站在五米開外看著我,一高一矮,一個手裡打著雨傘,一個懷裡抱著花。
我無聊地點起一根煙,問藺老師:「你現在去城裡幹嗎?」
「打車來的。」老楊說,「這一帶計程車太少了,我估計得坐公共汽車回去。」
老楊看看我和小蘇。我們同時搖頭,表示這件事由老楊負責,我們純粹是跟著來湊熱鬧的。藺老師說:「你怎麼會想到認養孤兒呢?我在福利院待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遇到男青年認養孤兒呢。你是黨員嗎?」
「我不想拉了,我就是不想拉了。」司機提著竹竿說。
「你說什麼?」
楊院長說:「我們需要社會支持。」
「平時就住在福利院?」
我們在凍得發毛的夜裡搜人,各處樓道、垃圾箱、花壇都找過,沒有她的影子。耗到後半夜,無可奈何回到家,我媽又起床了,追問道:「為什麼一聽派出所她就跑了?」
「我跑銷不跑供。」老楊說,「就是賣賣農藥啦。」
「我們沒追到那輛車。」
我們的司機崩潰了,他停下車,從駕駛座跳了出去,沿著道路往裡跑。我們看著他去遠,楊遲說:「這輛車給我們了?」這時司機又跑了回來,拿了一根很長的竹竿,站在車前,做出魚死網破的樣子大喊:「把車還給我,把車,把車,還給我,求求你們。」
雖然無稽,但還算說得通。這是我當日見到的唯一有趣的東西,後來我發現有一個人的性別欄里寫著「雙性人」,這三個字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牆上,年齡是十六歲,我就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老楊付掉了一年的認養資助,共計一千兩百元。楊院長走了,由藺老師陪著我們。我轉到一堵牆前面,看牆上貼著的管理名單,讀到一串有趣的名字:戴宗,戴笠,戴雨農,戴維斯……我問藺老師,這什麼意思。她說:「這是遺棄的孤老,都神志不清了,記不得自己的名字,我們就給他們取名字。」
「會叫什麼呢?」
楊院長說:「她叫戴黛。」

去福利院的那天是個好日子,小蘇卻意外發燒了。我和楊遲往他嘴裏塞了一顆退燒藥,將其架上計程車,車開到半路,又意外地下起了小雨。我記得這天,一九九七年的好日子,我們從戴城的南郊一直殺到東北角很遠的山後面,那一帶有座寺廟,多年來它一直是戴城的旅遊景點,然而作為本地人,我們很少涉足此地,它太荒涼也太遙遠了。隨著汽車出城,穿過開發區平坦的大路,進入丘陵地帶,路邊的風景變得凌厲起來,高樓消失,房屋漸稀,樹木濃郁得像是炸開了。司機越開越快,老楊坐在副駕位置上,不停地轉頭看他。
這時藺老師插嘴說:「戴黛不行。」
這蠻不錯的,三十塊錢呢。
「下次騎自行車來吧。」小蘇說。
我說:「報紙上說,那個死掉的計程車司機,被人從後面套了一根鋼絲,勒死了扔在河邊。好像還搶了一點錢。」
那天上午,福利院的楊院長坐在刷得雪白的辦公室里,她是個看上去很乾練的中年婦女。老楊準備了一把證件,楊院長全都沒看,直接把我們帶出辦公樓,沿著一條幹凈的水泥路往裡走。照例,像所有國家單位一樣,我們繞過了一個圓形的花壇,裏面沒有花,只有一圈冬青樹和草,雨水落在上面,閃閃的,不那麼單調了。到處都很安詳。
你說為什麼不是這個公交車司機被人勒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