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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謬種 第六節

第一章 謬種

第六節

過了半個月,歪歪打電話告訴我,自己經過了兩輪面試,現在被錄取啦,在一家很大的企業里負責打字,工資雖然不高,但畢竟是在辦公室里出入,完全擺脫了以往的矬逼女工形象。這還得謝謝老楊,他教了她很多面試技巧,譬如:不要開口問薪水(先上崗再說);提到公司的時候一定要說「咱們公司」,而不能說「你們公司」(套近乎);即使不會用傳真機也不能承認,假裝什麼都會(到時候自然能矇混過去);絕不在乎加班,加通宵班都無所謂(對歪歪這麼個倒夜班的女生來說這的確不算什麼)。總之,歪歪成了女文員,可悲的是楊遲依然失業。歪歪說老楊是個非常可愛的人,畢竟念過大學,比我懂事。我鼓勵了一下歪歪,掛了電話,上樓去告訴老楊。他倒蠻替歪歪高興的,一點沒嫉妒。當我提議讓歪歪請客吃飯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終於說:「我還是離歪歪遠點吧,她看上去很纏人哪。」
歪歪是騎車來找我的,被太陽曬得滿臉發紅。她坐在沙發上,撩起裙子往自己的臉上扇風,我趕緊開電風扇,讓她不要做這麼誘惑的動作。歪歪說:「師傅,我也辭職啦。」
這時老楊從樓上下來。他打坦克打得太久,產生了幻覺,一抬頭看見茅建國家的窗戶開了,再一抬頭又關上了,覺得非常害怕,跑下來找我壯膽。
城市正在起著變化,在我們少年時代如風般呼嘯而過的生活中,它像一個單調而沉悶的隔音房間,吸走了我們發出的尖叫和噪音。我曾以為自己一生受困於此,然而一九九六年來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這個隔音房就變成了一個轟轟囂叫的大鍋爐,而我們曾經發九九藏書出的叫喊都變成了一種微小的呻|吟。
「有高有低,最起碼比國營廠里乾淨。」
「我跟你一起去。」老楊拍胸脯說。

當時,有一片高新技術開發區正在城郊蔓延。起初是廠房,後來是寫字樓,再後來連桑拿房都有了。於是人們說,沒處混就去開發區吧,也許那裡有飯吃。市裡面也特別重視,天天在新聞里宣傳,說這裏不但會成為經濟重鎮,還會是一個人口密集的新城市,指出有三十萬人口的規劃。戴城市區只有六十萬人口,我們等著身邊少一半人,也挺不錯的。那會兒誰能想到有大量的外地人口湧入城市呢?與猜想中相反,我們的身邊多了一半人,熱鬧死了。
「歪歪會電腦的。」老楊說,「歪歪業餘學了電腦,不是DOS,是windows95,而且她會好幾種漢字輸入法。」
歪歪說:「我哥集訓去了。再說了,這種事怎麼能打,一打不是每個人都知道了?我還是黃花大閨女呢。」
我問歪歪,出了什麼事情。歪歪說,現在廠里和以前不一樣了,都是些農民工在上班,正式工都下崗了。以往發給正式工的那份錢,現在可以雇兩個農民工,餘額還能給正式工發發下崗工資。這筆賬,以前國營企業的廠長算不清楚,現在股份制了,他變成了五五開的資本家和幹部,腦子就好使喚了。
「天吶,歪歪。」我搖頭嘆氣。
「工資很高嗎?」
歪歪認為,是我讓她懂事的。這很悲哀,我什麼都沒幹,只是無意中讓她看到了一個勃起到萎軟的過程,而且還不是發生在我的身體上。廠里的規矩是,已婚婦女可以搞,未婚的不行,所以沒人搞歪歪,九*九*藏*書都詭笑著表示把她留給我了。問題是,我他媽的也不敢碰她。這麼耗著,有一天我差歪歪去泡熱水,如前所述,她提著兩個熱水瓶去了水房,回來的路上有一個瓶塞蹦了出來,把腳燙出一溜水泡。再後來,她哥哥就來找我了,要我娶她。我不幹,他就動手打人,令我非常丟臉。
我問歪歪:「你為什麼不讓你哥去打人呢?」
夏末時,我的女徒弟來找我,她叫歪歪,就是被熱水瓶燙傷了腳的那位。我有點怕她,因為她長得不好看偏偏還喜歡我。當然,我也慶幸她不好看,否則我一不小心睡了她,就得娶她。她的性格很成問題,不適合當老婆。最初她是個什麼都不懂的職校生,跑到工廠里來跟我一起倒三班。我的班組長,一個大鼻子情聖,夜班幹完活經常找相好的阿姨去happy,地點是在工廠宿舍里。有一次他沒幹完活也拉著阿姨去了,工段長讓我去把他找回來,我差了歪歪去。歪歪不知道這一出,跑宿舍門口一敲門,班組長正好射了,套上三角褲,拖著大槍出來開門。歪歪嚇瘋了,看著他的關鍵部位一點點軟下去,回到車間她告訴我:「我哥是練家子,下次你再讓我去幹這種事,我讓他打死你。」
總之,就像遇到了海難,最初還在甲板上亂竄,想著能不能救起這條船,忽然看到了前方的小島,於是也不恐慌了,只盼著快點上島,最好島上有椰子和淡水,而不要跳出食人生番之類的。
這個時期的戴城和中國的大部分城市一樣,都在經歷著陣痛。陣痛這詞兒不是我胡編的,報紙上說的。主要表現在幾個方面,一是下崗,大夥唱著歌回家去了,其中有人自殺,read.99csw.com但從自殺率的角度來說並不比國營工廠時代高多少,相反它還刺|激了人們活下去的慾望。二是外地人激增,這本來也沒什麼,我從小到大聽慣了周邊地區的方言,北至宿遷,南至紹興,全都有,然而這一次來的都是捲舌音和突嚕音。三是拆房子,跟遭了空襲差不多。據報紙上說,陣痛都是好事,痛過以後就會添個孩子的意思,我認為那不如叫宮縮比較貼切。
於是他告訴我,自己去農藥廠了,那個我們的爸爸的廠,從童年時代就在裏面玩,充滿歡樂與無趣的地方,現在終於可以為它貢獻力量了。我表示讚賞,我早就想讓他去化工廠嘗嘗倒三班的滋味了。
他跑上樓,挾著一堆列印好的簡歷下來,絲絨封面燙金字的大學畢業證書和學位證書,還有實習評鑒、英語考級、第二專業證書、獻血證明、文藝匯演獎狀和校運動會短跑第三名之類的。歪歪又看傻了,說:「楊遲,你竟然有這麼多證書。」老楊說:「雖然沒怎麼念書,但大學四年畢竟不是白混的。」歪歪沮喪地說:「我的簡歷就三行字,你說我怎麼辦?」
歪歪說:「你不在的這一年,我無聊死了。本來廠里效益也不好,我工齡不長,辭職了不虧的,打算到開發區去找份工作。」
那以後,老楊在人才市場晃悠了好幾個月,目睹了一批又一批的打字女生進入外資企業,全沒他什麼事。偶有幾次面試機會,對方首先要求他有英語交流能力,老楊大學期間學會了唱越劇但荒廢了英語,甚至連前台的口語都比他強。他倒想找個不需要懂英語的職位,別人問他願不願意做打字先生,他又覺得是羞辱。到了冬天時,他爸爸終於九九藏書崩潰了,讓他去農藥廠上班,並且告訴他:你只能去國營化工廠了,那裡不需要英語,也不需要普通話,甚至連他媽的啞巴都可以在裏面生存,何樂而不為?
歪歪的哥哥是個很可怕的人。那次她哥哥把我揪到勞資科問究竟。我說,的確是我派歪歪去泡水的,這是廠里的規矩,徒弟都得干這種雜活。我很不明智地說,其實歪歪偷懶了,自找的,因為熱水瓶里要是裝滿滾水,那是相當安全的,只有沒裝滿的才會使空氣熱脹冷縮而把瓶塞彈出。這種說法當然很操蛋,使我像個人渣。她哥本來已經原諒我了,聞之大怒,照著我撲了過來,周圍有十七八個工廠領導試圖勸住他。我心想練家子我也不怕啊,擺了個丁字步,打算接招。我打錯了算盤,歪歪的哥哥不是練武的,而是一個蹦床運動員,他雖然只有一米六高,但可以跳到兩層樓上去,如果給他一張彈簧床,他能跳到煙囪上。我就看見他拔地而起躥過三十多隻手,一腳踢在我臉上。
回到戴城,老楊沒找到合適的工作,蹲在家裡和我一起失業。為了解憂,他去舊貨市場買了一台遊戲機,一盒打坦克的遊戲卡,每天躲在屋子裡咻咻地轟坦克,轟掉了幾萬輛,有時候抬起頭,看到對面茅建國家的窗戶很恐怖地緊閉著,趕緊低頭打坦克,讓自己不要想那麼多。
「沒找到工作呢。」
歪歪大笑起來,其實她沒聽懂我的意思。不懂就算了,她黃花大閨女。
「去你的。」歪歪說著拎起包帶老楊走了。
歪歪看見老楊,立刻把裙子抹在大腿上,雙手平放膝頭,做淑女狀。這兩個人認識,有一次老楊到化工廠來找我,陪我上了一次夜班,整晚上就在跟歪歪吹噓大學read.99csw.com里的事迹,泡妞打架之類的,把個沒見過世面的歪歪哄得一愣一愣的,她還以為大學生都是在研究科學呢。如今再次相見,她先抿著嘴保持沉默,後來忍不住開口問:「楊遲,你在哪兒上班?」
我說:「我也聽說了,他們還把畜生當女人使。」
「跟你說你也不懂,總之歪歪比我們倆更實用,外資企業既不需要我這種沒經驗的工程師,也不需要你這種純粹搗亂的。」
「怎麼可能?」我大叫起來。
晚上,老楊鐵青著臉回來了。我問他情況怎麼樣,老楊說那地方人山人海,花兩塊錢買了門票進去,看到的全是後腦勺,什麼都沒撈著。倒是歪歪,她當場得到了面試的機會,而且是文員。
我說:「你可以跟著老楊,搭賣。像他這麼優秀的青年,搭上你,僱主不虧的。」
「什麼是輸入法?」
歪歪說,那幫農民工,剛來的時候還挺老實,可以使喚他們,後來他們就和歪歪平起平坐了,再後來,有個不要臉的,倒夜班的時候對著瞌睡的歪歪掏出了槍。歪歪聽見動靜不對就睜開眼,這人走到角落裡繼續打手槍。我說,這他娘的簡直反了,最淫|盪的老師傅也得在宿舍里搞,當眾掏槍可恥。
「我也喜歡乾淨的地方,什麼時候我也去碰碰運氣。」
「你想去開發區的人才市場嗎?」歪歪說,「今天正好有招聘,我本來想去的,但路小路不肯去。」
「你不行的,你那麼嬌生慣養。」歪歪煞有介事地說,「我有個小姐妹就在那裡做流水線,聽說很苦,那些外資企業把女人當男人使,把男人當畜生使。」
雖然被踢昏過去,但我至少躲過了這樁倒霉的婚事,後來歪歪但凡要跟我起膩,我就裝出有後遺症,立馬昏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