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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謬種 第八節

第一章 謬種

第八節

小蘇說:「打得不是很重……」


過了幾天,小蘇在工廠的澡堂洗澡,洗完發現新買的牛仔褲被人偷走了,他也沒有備用的長褲,就對身邊的人說:「師傅,能幫我去化驗大樓拿條白大褂嗎?」師傅瞥了他一眼說:「新來的大學生吧?怎麼連條棉毛褲也不|穿?」
於是跟著楊遲一起騎車來到農藥新村,半路上兩條腿被風吹得快要變成冰棍,到家借了一條褲子套上。三炮不在家,老楊敲他家的門,三炮的爸爸說:「他談戀愛了,見女朋友去了。」老楊沒說什麼就走了。
三炮很生氣。一方面是因為楊遲盛氣凌人超過了路小路,另一方面,他不是大學生嗎?應該很文弱啊。這種錯誤的印象只能說明三炮是個活在八十年代初期的矬逼,他就沒有長大過。三炮放下飯盆照著楊遲鼻子上打過來一拳,按他以往十多年的經驗,這一拳下去老楊就該鼻血四濺蹲在地上哭了,不料老楊這大半年來鼻子比生殖器還脆弱,已經成為他身上最敏感的部位,拳頭過來立馬就閃開了。老楊大怒,敢打我鼻子?
小蘇說:「你這個比喻太惡毒了。」
小蘇說:「這是我表姐的狗,她懷孕了不能養寵物,讓我代管的。」
有一天我們去找小蘇,聽到他在打狗,狗叫得別提多凄慘了。開門進去,老楊從柜子底下把狗撈出來,很溫和地指責小蘇:「你怎麼能打狗呢?」
這個人就是楊遲。他再次跑到化驗大樓前面,回頭張望,女管理員已經回去了。老楊喘了口氣,走進化驗大樓,從口袋裡掏出香煙叼上。小蘇說:「這兒不能抽煙。」老楊說:「這兒不是生產區。」小蘇說:「化驗大樓里不給抽煙的,你可以到外面來抽。你是新來的大學生吧?我見過你。」
回到農藥新村講一講九六年的風潮,忽然之間,人們都開始養狗了。
小蘇說:「算了,不要追究了,但我不能穿成這樣騎自行車回家。」
有一陣子,城裡城外到處都在抓狗,甭管有沒有主人,一概套住脖子打死。居委會到我們樓底下來伏擊萬師母,她渾然不知,抱著狗晃下來,施施然走出樓,忽然就被人控制住了。對付小型犬不需要什麼狗套子,很輕鬆地拎著後腿往台階上甩兩下,狗就拜拜了。這種做法據說也是被迫的,以前想要活捉狗只,送到郊區統一處理,但這會導致狗主人的激烈反抗,有時候甚至打出人命來,因此當場處決是個比較合理的辦法,反正這些狗都是要被處決的。人們漠然地看著,殺雞會激起民憤,因為雞是我們的糧食,殺狗則找不到什麼理由反對,古往今來,屠狗之輩不是土匪就是做了帝王將相,沒人敢惹。萬師母直挺挺地暈厥過去。
那天在食堂里看打架的不但有工人師傅,還有各路科室的幹部,其中一位是兼管銷售的副廠長,他是東北人,從小看慣了打架,並不把這當回事,大概還嫌我們戴城民風滑稽,馬路上兩個男人互罵長達一個小時就是不動手,換成東北早就在醫院里了。副廠長覺得手底下的銷售科也差不多,全是吃貨、傻逼,沒一個能頂缸的大將。農藥銷售形勢堪憂,市場經濟之下必須找到新一代的銷售人才,最起碼能講純正的普通話吧。這一次,楊遲脫穎而出了。
我說:「狗有名字嗎?」
這一年冬天,小蘇正在農藥廠上班,有點寂寞,幸好他性格沉穩,不似我和老楊那樣閑著就發慌。工廠化驗室非常安靜,每天從早到晚幾乎沒有人和他講話,近似於失聰的世界,但是又會聽到很遠的地方傳來機器的轟鳴,叉車經過,原料桶在裝卸,https://read.99csw.com鍋爐房放蒸汽,運河碼頭上的輪船汽笛。由於近處的沉默,使得外面的一切聲響都真切起來。在小蘇聽來,那是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耳語。
三炮斜著眼睛說:「關你屁事。」
我們騎著自行車一起追狗,它跑著,真是快樂死了,四條短腿掄起來,飛一樣在人行道上直線向前,全然不顧前方是什麼。作為一條狗,它還記得停在某一棵樹下,蹺起後腿撒尿,然後繼續跑。街上人看著我們大呼小叫地抓狗,一個一個都笑。我心想,有什麼好笑的,無聊嗎,這條狗並不是去尋找自由,它跑街上根本就是找死,所以並不無聊,你必須把它逮回來。
小蘇在食堂里吃過午飯,回到化驗大樓,瞌睡來了。他獨自走到樓下透透氣,坐在台階上,看到對面一片冬青、兩棵雪松,還有一棟橙色的房子。小蘇打了個哈欠。這時有一個人從橙色房子里跌跌撞撞地跑出來,其狀驚慌失措,很像是偷東西的。小蘇是個化驗員,這輩子的任務就是看各種化學反應,他冷冷地看著。只見這人跑到化驗大樓前面一拍腦袋,又狂奔回廢品倉庫,再出來的時候手裡多了個飯盆,後面一個女管理員指著他大罵:「跑個屁啊,我會吃了你?」
簡單介紹一下,三炮同志住在我們那棟樓里,他是樓霸,在農藥車間上班。十幾年的鄰居,年紀比我們大幾歲,曾經積下深怨。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老楊和我就被三炮騎在脖子上拉屎,沒有還手之力,等到我們長大一點,就得先把三炮蕩平了來出氣。我二十歲那年就和三炮打過一架,把菜刀都掄了起來,此後便相安無事。現在輪到老楊了。
小蘇說:「這兩天不是很冷。我穿牛仔褲,很厚。」
之前小蘇出現在農藥新村,樣子很慘,初冬的天氣穿著三角褲,外面裹著白大褂,活像個色情狂。我媽和老楊的媽一起搖頭說,這倆活寶終於遇到了一個同路人,真不是蓋的,穿三角褲都敢出來晃悠。後來發現小蘇知書達理,壞事是三炮乾的,就到樓里說了一下。本樓的少女們也覺得小蘇不錯,又溫和,又有教養,相貌忠厚,坐飛機都可以免安檢,一口純正的北京話,像烤鴨一樣香脆嫩油。說到北京話,我和老楊也都會,他是大學里跟著北京同學學來的,我是那個廠醫姐姐教的,她在北京念過幾年書,但我和老楊最主要的是用北京話罵各種傻逼、各種操你媽,不似小蘇,開口閉口是各種尊稱:您、伯父、伯母、大姐、老幾位、老少爺們,還有大爺,你大爺,他大爺的。樓里的少女們不知道這是罵人話。我媽好奇,一問身世,發現小蘇是那種從小就品學兼優的孩子,重點小學重點中學重點大學,人生履歷表的每個字都是加粗的。我媽就說:「蘇林這小孩,上進。」言下之意,我和老楊都是有點墮落的。過了一陣子我媽又問老楊:「蘇林有女朋友嗎?」老楊說沒有,還是處|男。我媽就表揚說:「蘇林真是個好孩子。」老楊說:「不是孩子了,都二十三歲的小夥子了,還是處|男沒什麼可驕傲的。」我媽說:「你別老是處|男處|男的,不就是想說你自己開葷開得早嗎?那姑娘現在在哪兒?」老楊抹眼淚說:「早就天各一方了。」
我頭一次跟著老楊去,剛到巷口就聽見狗叫,老楊說這是小蘇的狗。那會兒,城裡養狗的人並不多,大部分的狗都沒證,辦狗證非常困難,打狗隊來了都是當場敲死,把狗屍還給主人,場面殘暴得很。我們敲門,小蘇一開門,一條白色的京叭貼著地竄過來,想往外跑九九藏書,小蘇伸腳攔住它,放我們進去,急速關門。狗圍著我亂嗅,很激動地站起來抱我的腿。
小蘇說:「沒有。你給取一個?」
小蘇說事情是這樣的,狗本來還挺懂事的,可是這一天忽然秀逗了,它尿在了小蘇的球鞋裡。球鞋固然可以洗,但小蘇的房子背陰,冬天沒太陽,要晾很久才能幹。冬天水冷,他也不想洗球鞋,那玩意兒也沒法用洗衣機洗,反覆考量下來,事情異常麻煩,於是他報復了它,只踢了一腳,它就慘叫起來。
老楊說:「所以你的心情是跟著狗的智商起伏的,對吧?」
兩個人在食堂里打了起來,念了四年大學的楊遲已經見識過大場面,而常年在農藥車間上班的三炮體質虧損,不復當年的勇猛。打到最後,三炮躺在地上慘叫:「大學生打人啦!」吃飯的師傅們都很生氣,要過來圍毆老楊,有知事的大喊:「不要管閑事,這大學生也是我廠老黨員的兒子!」師傅們就說,嘁,好好打,別放過三炮這個不要臉的。老楊對著三炮的臉上捶了二十多拳,狂叫道:「打你算什麼,我連黑人都打過!」眾人聽不懂,以為他在說胡話,只有小蘇知道,化工學院有很多黑人留學生(來自非洲,而不是美利堅),敢和黑人打架的那都是校霸。當下攔腰抱住楊遲,死命往後拖。老楊的爸爸也來了,扶起三炮的時候被他咬了一口。這條褲子反正是歸了三炮了。
老楊說:「以後別打狗。」
老楊說:「你這就不誠實了。大街上都能聽見慘叫,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強|奸女人。」
老楊說:「三炮,昨天拿了人家的褲子,來找你,你不在。」
第二天老楊和小蘇在食堂吃飯,聊了聊,彼此發現還挺投緣的。這時三炮端著飯盆晃過來了,他還穿著偷來的牛仔褲。
師傅說:「你就穿著三角褲出去,走到化驗大樓,也沒人敢說你什麼。要不,你隨便拿條褲子套上唄,我就當沒看見。」小蘇是個有教養的人,不想年紀輕輕就穿三角褲在廠里走,更不想做小偷。由於這些日子都在化驗大樓里待著,廠里沒什麼熟人,熟人都是女化驗員,在樓上洗呢。這時他看見老楊了。
進廠一個禮拜就在食堂打架,比我牛逼。按理講,這號人應該立刻開除,三炮也一起開除得了,廠里就清靜了。好說歹說,總算網開一面,都以為是老楊的爸爸起了作用,其實不然。
那幾天我們都在小蘇家裡,護狗。小蘇的狗每天早上都會叫,城裡的房子都舊了,隔音不好,吵醒了鄰居。小蘇說有人告密了,這一片管事的人上門調查情況,還算客氣,要他把狗送走,不然就拿它開刀。
老楊說:「這狗可淫|盪呢,看我來弄它。」他蹲下,用一根手指撓了撓狗的胳肢窩。狗立刻躺下,翻轉身體,露出肉色的肚子,四肢彎曲,舌頭伸出來,用一種無比期盼的眼神看著老楊。京叭的長相本來就有點像人類,見此情景我大笑起來。老楊不再逗狗,站直了身子。狗有點納悶了,心想你丫到底是撓還是不撓啊,老子都翻過來了。等了片刻,覺得老楊不打算真撓它,就趴過身體,無聊地晃著腦袋。老楊又蹲下了,狗喜出望外,立即恢復剛才的姿勢和神態。老楊又站了起來。我說:「這狗好不容易才練了點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被你搞糊塗了。」這時老楊點起香煙,嘬了一大口,把煙往狗臉上噴去。狗翻過身子撒腿就跑。老楊遺憾地對它說:「學會抽煙多好呢。」
小蘇說:「這狗是我表姐從人家手裡救下來的,小時候被人用煙頭燙過,看見香煙就害怕。」我說:「這也是條件反射啊read.99csw•com。」老楊對狗說:「那我不嚇唬你了,來,我撓撓你。真撓。」但是煙頭的恐懼顯然比撓癢的舒服更甚,任何撫摸都不能與生命中的烙印相提並論,狗縮在柜子底下不肯出來了。
兩個人同屬九六年農藥廠招聘的應屆畢業生,小蘇比老楊早來四個月,覺得自己是老同志,有必要教導一下新晉同仁。老楊瞄了他一眼,說:「我在這廠里玩的時候,你還念幼兒園呢。」小蘇說:「噢,厲害。剛才那個追你的人是誰?」老楊嘆了口氣說:「那就是我在工廠里的青梅竹馬。」
此後,老楊在廠里上班,副廠長經常溜達過來找他談話,發現這孩子挺有主見,能說會道,思路開闊。他的理論知識很糟糕,對管道什麼的一竅不通,但是他見識過電腦,在大學里還兼修了國際貿易。這真是一個實用型的人才,放在車間里太可惜了,跑去一說,把他直接調到了銷售科。
老楊說:「失主在後面坐著呢。」
要讓狗沉默是挺難的,它總是在早晨叫,目的是喊醒小蘇,給它做飯吃。問題是,做飯的時候它也叫,急不可耐了。這時就必須用手撓它,再喂它吃點火腿腸。那幾天狗真是樂屁了,白天我躲在屋子裡,把門關得緊緊的,時不時撓它一下,下午老楊調休了來伺候它,晚上則是小蘇。到了早晨,天還沒亮,我們就起床,一個牽它去大小便,一個為它做飯,另一個給它撓,順便喂零食。皇帝的狗亦不過此種待遇。起初我認為是出於友誼,才甘願為狗作出這麼大的貢獻,後來發現自己也樂在其中,如果有人膽敢上門屠狗,我一定拿菜刀跟他拼了。這麼惡搞了一個星期,終於頂不住了,看見穿毛衣的人都想伸出手指撓他,而那條狗,它在短時間內被我們慣壞了,只要看見我和老楊,就會翻轉身子示意我們撓,我們不動,它就昂起腦袋對我們急切地吠幾聲,飽含淫慾,完全他媽的變成了狗大爺。捕狗風潮過去之後,它還這樣,沒人再搭理它,它在我們的腳邊仰卧,四足叉開,一副急色鬼的樣子,我們就用腳把它平移到柜子底下去。它再三地鑽出來,眼神顯然是帶著巨大的疑問:「你怎麼不撓了,你不是對我挺好的嗎?」我用人類的語言沒法向它解釋,如果可以打它一頓,就能令其幡然醒悟,但我不能打狗,我只能伸出手指頭給自己撓,企圖教會它自摸。眾所周知,狗是學不會這個的,它很幽怨地看著我的手指。我也很幽怨地想,身為犬科動物是真沒法理解我們這種高級靈長類,我們有手,可以自摸,順便學會了使用工具,然後就得去上班。我也必須去上班,我已經遊盪了一年多,渾身上下都快閑出了霉毛。
這事傳到家裡,大家都很驚訝。我爸爸和老楊的爸爸一邊打麻將一邊感嘆:操,運氣這麼好,我們當年在工廠里那是足足下了二十年的車間,二十年啊。過了幾天,老楊在樓道里遇到三炮,三炮彷彿完全忘記了挨打的事情,拍著楊遲的肩膀說:「你混得不錯嘛,以後照應著點。」老楊說,少他媽拍肩拍腿的,老子最討厭這個。三炮就拍拍自己的屁股,很洒脫地說:「人一闊,臉就變。等你混到董事長,把老子扔到苯酚堆里,老子嗆死了也不敢還手。你要好好混哦。」
京叭這種狗,又不能看門,又不能吃,就是養著玩的。戴城的人們不太理解這種娛樂,覺得只有過去的資產階級闊太太才幹這個,問題是改革開放也十幾年了,再罵別人是資產階級顯得十分落後,不知道該怎麼恨。養狗的人也等於是重新學習做貴族,那會兒市面上根本買不到正經的狗糧,九_九_藏_書也沒有寵物醫院之類的,人們甚至不知道遛狗,不高興花錢辦狗證,不打預防針。說白了,都是胡養,養死的不在少數。有懂行的人,出去遛狗了,被打狗隊弄死或者繳獲——不遛也罷。
很難說我討厭狗,我只是不習慣有個貼著地亂跑的活物在我腳邊打轉。我說:「小蘇,你好閑情,一個人住著,養狗解悶。」
過後,老楊又提醒我:「小蘇考研什麼的別跟任何人說啊,我們樓里全碎嘴,傳到廠里他死得難看。」我問他,為什麼死得難看。他說:「這等於是叛國罪吧,我們董事長喜歡讓人下崗,但他不喜歡別人主動離開。」
小蘇出現以後,很快成了我們最好的朋友,以往我和老楊無聊地坐在屋子裡打發時間,在幻想中的孤兒院板凳上討論未來的黃金海岸,忽然有一天,門開了,一道光芒打斷了我們說話,天使沒來,進來第三個孩子往我們身邊一坐。這種情況下,你就算不想帶他玩也不行。
熟了以後,老楊經常撫摸著小蘇的脖子說:「真可惜,這麼好的人,待不久。」我問他什麼意思,小蘇說:「我想考研回北京。」老楊說:「後悔了吧?我他媽就沒見過這座城裡有北京人的。」我說:「你不是河南人嗎?」小蘇說:「我戶口是從北京過來的。」
小蘇名叫蘇林,北京化工學院應屆畢業生,七月份就到廠里來上班了。他父親是戴城本地人,母親是吉林人,家裡落戶在河南,又來自北京。戴城農藥廠的地頭蛇看到如此眾多的地名已經暈了菜,這幫傢伙從出生第一天起就知道城裡和城外的差別,能極其敏感地把鄉下人的口音從一干大眾里挑出來,但卻搞不清山西山東、河南河北。尤其河南人的名聲,主要在北方流傳,戴城一概不知,這兒的人最討厭的是二十里地以外的馬台鎮,覺得那地方才是出產匪類、不可救藥。
「我才懶得給狗取名字呢。」
那時候萬師母打麻將,把狐狸狗放在膝頭,一邊輸錢,一邊抱怨生活艱難,下崗兩年了,生活全無著落,女兒念中專的學費都交不出來了。別人說,介紹給你工作,你不肯去。萬師母說,要是出去上班就沒人照顧狗了,這狗是真的乖,是她的命。別人說,你家裡情況這麼糟糕,還惦記著狗,有病吧。萬師母發狠說,我就算去賣逼也會養著它的,你們都閉嘴。於是大家就閉嘴了,狠狠地贏她的錢。等到她輸慘了下桌離去,人們就惡毒地說,這個女人他媽的窮成這樣了,沒聽她說過要為女兒賣逼,為了一條狗倒敢放出大話,看來她女兒只能自己去賣逼了。
於是,老楊驟然發達,彷彿贏在了起跑線上,超級馬莉之類的只能悵然地坐在廢品倉庫里望著他絕塵而去。
小蘇平時準點上班,像一個機械齒輪忍受了這種生活節奏,到了周末他會變成另一個人,睡懶覺,吃館子,不想動彈。狗不行,它沒有周末的概念,每到七點鐘照例用狂吠聲叫醒小蘇。這時的小蘇會顯出內心中深藏的另一面(其實藏得也不深),他狂暴了。
小蘇獨自住在城裡最繁華的地,鬧中取靜,一條死胡同的盡頭,兩層樓的老房子,還帶一個小院,十分悠閑。房子是他表姐的,給他借住。唯一的缺點是背陰,太陽全都照在前面那棟十五層大樓上,站院子里抬頭一看是暗藍色的天空,飄著淺藍色的雲,原來是一片巨大的玻璃幕牆。這地方後來成了我們的據點,總算可以遠離那個地獄般的農藥新村了。
楊遲穿著三角褲蹲在水泥座位上抽煙,神情僵硬,帶著一絲憂鬱。人在亂鬨哄的澡堂里,這種憂鬱使他像個吃壞了肚子的人。這是老楊最熟悉https://read•99csw•com的地方之一,工廠澡堂,他在這裏不僅學會了洗澡還學會了游泳和抽煙,人們目睹了他的發育過程,從光板一直到長出濃密的黑毛,他也同樣目睹了人們從黑毛變成白毛。這就是工廠,你看到的每個人都可以代表自己。老楊想到自己的少年時代和青年、中年、老年都得在這個鬼地方洗澡,就覺得頭皮發麻。小蘇說:「你好,楊遲,能幫個忙嗎?」老楊點頭說:「我不但能幫你拿到白大褂,還能幫你找到褲子。」
這以後小蘇不再打狗,改成罵狗,用各種京片子罵。我和老楊面面相覷,心想這傢伙平時很儒雅的嘛,怎麼這麼能罵?真是不可思議。另一次,我們去找他,看見他在街上穿著棉毛褲狂奔,原來是在追狗,他開門倒垃圾,狗跟著竄了出去。
小蘇這個河南人,知書達理,溫文爾雅。我後來知道的那些河南傳說,全是這位老鄉自己告訴我的。他講得最多的是各種發大水的事(他爸爸是個水利工程師),潰壩,成千上萬人忽悠一下就沒了。這些我都沒見識過。
師傅嗤笑一聲,一邊給自己套上毛線褲,一邊說:「到底是北方人不怕冷啊。」小蘇心想,你不是很見過世面,北方人其實怕冷,家裡都用暖氣的,哪像戴城這幫不怕死的,寒冬臘月在家裡哆哆嗦嗦抱著熱水袋硬扛?
小蘇說,人和狗的感情是天生的,有人愛狗,有人恨狗,並不牽涉到貧富差距。另外,狐狸狗未必就比草狗更費錢,狐狸狗是小型犬,吃得少。老楊說,媽的,草狗可以去吃屎呀。小蘇說,這又不是農村,誰家敢養條吃屎的狗呢?
楊遲幫小蘇把白大褂拿來了,小蘇現在就跟夏天的女化驗員一樣,外面雪白,裏面是真空的。老楊說:「偷你褲子的人叫三炮,就是住我家樓上。他很壞,不但偷走了你的牛仔褲,還帶走了自己的工作褲,所以你找不到一條多餘的長褲。」
小蘇說:「我操。」
小蘇本人並不熱愛寵物,純粹是因為住了表姐的房子,才給她帶狗。每天早晨醒過來,頭一件事就是把狗從籠子里放出來,讓它找地方大小便(狗能學會大小便,就好像人類考上了本科),小蘇餓著肚子坐在煤氣爐前面,用一個不鏽鋼飯盒給狗做飯,通常是些豬下水,也有肉醬,加點米飯。狗食很香,小蘇又困又餓,恨不得也撈一勺吃。等到這些都幹完了,他就騎上自行車去農藥廠,中途吃根油條,任由狗在家裡寂寞徘徊。晚上回家,狗食必然吃光,狗餓得亂竄,頭一件事還是為它做飯,其次是打掃排泄物,然後才輪到他自己進食。遛狗這種事就免了。長期不遛的狗按說會有精神病,狂躁或怯懦,但小蘇的狗看起來馬馬虎虎,還算健康,在我們的手指下露出淫|盪的姿態也更像是耽於享樂,而不是精神變態。
大下崗不是什麼即興的社會運動,說白了,是矛盾的集中體現,它遠比人們預想的更為難辦,一開始這幫人還以為是個悠長假期呢。兩年假期之後,這一帶的新村裡哀鴻遍野,農藥廠按指標砍掉了三分之一的工人,已經算是很幸福了,其他那些倒閉的廠、廠長被殺害的廠、廠長被槍斃的廠、廠長帶著全家逃亡的廠,都充斥著下崗工人。這種大環境下,看到有人居然養狗,難免會羡慕著生氣,覺得是一小撮有錢人炫富。經調查發現,養狗的基本也都是下崗的,越窮越愛狗,令人難以理解。最討厭的是我們樓上老萬的老婆,她抱著一隻嬌滴滴的狐狸狗,說是花了好幾百買來的。她本人已經下崗了,打麻將輸急了還會賴賬,但每次說到狐狸狗的身價(以及那抱著狐狸狗的姿勢),都彷彿自己是闊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