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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棋的故事

象棋的故事

確實,我的朋友說得不錯。旅行頭幾天的情況就表明,不硬著臉皮去糾纏就根本不可能接近岑托維奇。當然,這種死皮賴臉的事我是做不出的。有時他倒也走上上層甲板,但每次總是反背著雙手,目中無人,顯出一副陷入沉思的樣子,宛如那幅名畫上的拿破崙。此外,在甲板上散步本來很逍遙,可是他總是匆匆忙忙、風風火火的樣子,想跟他搭句話,你得跟在他後面小跑步才行。他又從來不在休息室、酒吧和吸煙室露面,我向服務員悄悄打聽過,得知他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的艙房裡,在一個大棋盤上研究棋局或把下過的棋重新擺一擺。
然而,這時發生了一件未曾預料到的事情。很奇怪,這位陌生人還一直在緊張地盯著那張棋盤,而棋盤上的棋子已經收拾起來了。他感覺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注視他,而且人家又那麼熱情地在同他說話,不覺大為駭然,臉上現出十分慌張的神情。
第二局也沒有什麼改觀,只不過又來了好幾位好奇者,所以我們這個圈子不僅擴大了,而且也活躍多了。麥克康納兩眼直愣愣地盯著棋盤,彷彿他要以贏棋的願望對棋子施行催眠術似的。我感覺到,為了向對手這個冷血動物扯著嗓門歡叫一聲「將死了」,即使犧牲一千美元,他也會興高采烈的。奇怪的是,他那強忍的激動不知不覺中也感染了我們。現在,每走一步都要進行比第一局更為熱烈的討論,每次直到最後一刻,在大家都同意給信號叫岑托維奇過來的時候,總還會有人對大家的意見提出異議。漸漸的,我們走到第十七步了。這時出現了極為有利的局勢,對此我們自己都感到驚奇,因為我們成功地把C線上的卒一直推進到倒數第二格的C2,只要將卒往前推進到C1,我們的座就可以升變為一個新后了。由於這個勝機過於一目了然,我們心裏反倒不很踏實,我們大家都心存疑慮,擔心這個表面上看來是我們取得的優勢極可能正是岑托維奇故意給我們設下的圈套,因為他對棋局看得比我們遠得多。但是無論我們大家怎麼煞費苦心地探索和討論,還是找不到這個暗藏的花招。最後,允許我們考慮的時間快完了,我們決定就冒險走這一著。麥克康納的手指都碰到了卒,想把它推到最後一個方格里。這時他感覺到胳膊猛的一下被緊緊抓住,有人輕聲而激動地對他耳語:「上帝保佑!不能走這著!」
「不過,審訊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審訊以後回到我那虛空之中,回到那個有著同一張桌子、同一張床、同一個洗臉盆和同樣的壁紙的同樣的房間里。因為只要我單獨一人的時候,我就要重新琢磨審訊的情況,思考怎麼回答才最聰明,下次提審也許會因我說話不小心而引起他們的懷疑,如果這樣,我該怎麼說才能彌補。我仔細思量,反覆琢磨,認真檢查我向預審官說的每一句證詞,把他們提出的每個問題和回答的每一句話都簡要重複一遍,想估量一下我說的話有哪些可能被記錄在案。不過我知道,我永遠也估計不出來,也不會知道。但是這些思想一旦在這虛無的空間里發動起來,就不停地在腦袋裡轉動,翻來覆去,循環往複,還不斷地想出一些新的事情來,而且睡著了腦袋裡還在轉。每次審訊之後,我腦子裡還在經歷著那些提問,深究和折磨的煎熬,或許甚至比審訊時的折磨更為殘忍,因為每次審訊一個小時就結束了,而審訊之後由於寂寞的無情折磨,腦袋所受的煎熬卻是沒有完結的時候。我的四周總是只有桌子、柜子、床、壁紙、窗戶,沒有任何分散我注意力的東西,沒有書,沒有報紙,沒有陌生的面孔,沒有可以記點東西的鉛筆,沒有可以用來玩的火柴,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現在我才發覺,把人單獨囚禁在飯店的房間里這一套做法用心何其險惡,對人精神上的摧殘又何其厲害。要是在集中營里,也許得用小車推石頭,推得兩隻手磨出血來,兩隻腳凍僵在鞋裡,可能得二三十人擠在一個又臭又冷的小屋裡。可是你能看到人的臉,可以將目光投向一片田地,一輛手推車,一棵樹,一顆星星,以及別的什麼東西,而這時呢,你周圍都是同樣的東西,始終都是這些東西,從來不會改變,真是可怕。這裏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我分心,使我從自己的思想、從自己的胡思亂想、從自己病態地將審訊時的提問和自己的回答不斷複述中解脫出來。而這一點恰恰正是他們打的如意算盤——他們要憋死你,要讓你自己的思想來憋你,直到憋得你喘不過氣來,你別無他法,最後只好向他們吐露真相,將他們想要的一切招供出來,終歸把材料和人統統拋了出來。我漸漸感覺到,在這虛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壓力下,我的神經開始鬆弛了,我意識到這種危險,便把神經綳得緊緊的,我想,即使把每根神經都綳斷,也要找到或者想出點事情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為了使自己有點事做,我就試著把以前會背的東西,如民歌、兒歌、中學課本里的幽默故事、民法條款等,一一朗誦出來,並再複述一遍。後來我又試著演算,隨便拿些數字來相加、相除,可是在虛空中我的記憶缺少附著力,沒有能使我的思想集中在上面的東西。腦袋裡老是出現和閃爍著這個想法:他們知道什麼?我昨天說了些什麼,下次又該說些什麼?
「這是我的幸福時光,我日復一日地將棋譜上的一百五十盤棋局系統地一一進行復盤,這段時間大約持續了兩個半月至三個月。隨後出乎意料之外,我又遇到一個死點。突然之間我又重新面對一片虛空,因為我把每盤棋都從頭到尾下了二三十次,這樣,這些棋局就失去了新鮮的魅力,不再給人以驚喜,先前那種令人興奮、令人激動的力量枯竭了。這些棋局的每一步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再一次又一次地將它們重複又有什麼意思呢?剛一開局,這盤棋的進程就自動在我心裏展開了,已經不再有驚喜,不再有緊張,不再有任何問題了。為了使自己有事可做,為了給自己製造已經成了不可或缺的勞累,並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真需要另一本彙集了別的棋局的書。可是這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在這條奇怪的歧途上只有一條路:必須自己發明新的棋局來代替舊的棋局。我必須設法跟自己下,更確切地說,是向自己作戰。
「承蒙您提到,您是維也納人,還記得我們家的姓氏,不過我猜您准沒聽說過那個律師事務所。它起初是我父親和我、後來是我單獨主持的,因為我們不辦理報上討論的案件,我們的規矩是不接受新的當事人的委託。實際上我們已經不再從事正式的律師事務了。我們的業務只限於法律諮詢,主要是受委託管理大修道院的財產,我父親以前是天主教黨的議員,所以同各大修道院關係很密切。此外,有些皇室成員的財產也委託我們管理。因為君主政體已經成了歷史,所以這方面的情況我們今天可以談了。我們家族同皇室以及天主教會的聯繫從上兩代就開始了,我叔叔是皇帝的御醫,另一位叔叔是塞滕施特滕修道院院長。我們只是保持了這些聯繫。這是一種靜悄悄的、我想說是一種無聲的活動,因為當事人對我們家族歷來都很信任,所以我們依舊做著這份工作。這個工作只要求嚴格的保密和可靠,此外並沒有更多的要求,而先父正是具有這兩種品質的典範,由於他的謹慎,所以無論是在通貨膨脹的年代還是政權變革時期,實際上他都為當事人成功地保存了可觀的財富。後來德國希特勒上台,開始掠奪教會和修道院的財產,於是德國那邊就同我們進行各種談判和交易,以通過我們的手保住他們的動產免遭沒收,關於羅馬教廷和皇室進行的某種秘密政治談判,我們兩人知道的比外界知道的要多得多。正因為我們事務所並不惹人注目,門上連牌子都不掛,外加我們兩人都很小心謹慎,有意避免同保皇派來往,所以我們很保險,沒有人擅自對我們進行調查。事實上在那些年裡奧地利當局從未料到,皇室的秘密信使交接最重要的信件一直都是在我們設在五層樓上的那個不起眼的事務所里進行的。
不用很長時間,我就在甲板上找到了匆匆溜掉的那位先生。他正躺在躺椅上看書。我在朝他走去之前,先抓住這個機會將他端詳一番。他輪廓分明的腦袋枕在枕頭上顯得稍稍有些疲勞,這張還比較年輕的臉顯得出奇的蒼白,這再次引起我的特別注意,兩鬢的頭髮雪白,白得閃閃發亮。不知是什麼原因,我有這麼個印象,覺得這個人準是突然變老的。我剛走到他跟前,他就很有禮貌地站起身來,介紹自己的姓名。我聽了馬上就覺得熟悉,這是奧地利一家古老的名門望族的姓氏。我想起姓此姓的人中,有位是舒伯特的密友,老皇帝有位御醫也出身於這個家族。我向B博士轉達我們的請求,希望他接受岑托維奇的挑戰,他聽了顯然感到非常驚訝。這表明,他根本不知道剛才與之對弈的是位世界冠軍,而且是目前戰績最好的世界冠軍,而那盤棋他卻光榮地將對手頂住了。由於某種原因,我說的這個情況似乎對他產生了特殊的印象,因為他一再反反覆復地問,我是否真有把握,他的對手確實是公認的世界冠軍。我馬上就發現,這個情況使得我的任務完成起來容易得多了,至於萬一棋輸了,經濟上的風險將由麥克康納來承擔這件事,由於考慮到B博士比較敏感,所以覺得還是不對他說為好。經過好一陣猶豫,B博士最終答應比賽一次,不過他特別請我提醒其他幾位先生,千萬不要對他的棋藝抱過分的希望。
「在這極其艱難的時刻,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這件事把我救了,至少在一段時間里把我救了。那是七月底一個烏雲密布的陰沉沉的雨天,我所以還清楚地記得這個細節,那是因為我被押去審訊、穿過走廊時,雨水正噼噼啪啪地打在玻璃窗上。我得在預審的候審室里等著。每次去受審都得等,讓你等,這也是一種手法。首先,通過叫喊,通過深夜裡突然把你從囚室里提溜去受審,讓你的神經高度緊張起來,然後,等你作好審訊準備,思想和意志都振作起來準備反擊時,他們又讓你等著,毫無意義地、無緣無故地等著,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地等著,等得你身心交瘁。在星期四,7月27日,這一天他們讓我等得特別長,讓我在候審室站著等了兩個小時,這個日期我之所以還記得,那是有個特別原因的。在候審室里當然不許我坐,我在那裡站了兩個小時,腿都要站斷了。候審室里掛了一本月曆,我無法向您解釋,在當時如饑似渴地嚮往著印刷的和手寫的東西的情況下,我是如何目不轉睛地,如何牢牢地緊盯著牆上『7月27日』這幾個字的,我彷彿把這幾個字吞進了肚裏,刻在了腦子裡。隨後我又等著,等著,眼睛注視著房門,看它什麼時候終於會打開,同時心裏在思考,審判官這次會問我什麼問題,不過我也知道,他們問的問題可能和我準備的截然不同。但是不管怎麼說,這種等待和站立的折磨同時也是一件好事,一種快樂,因為這間屋子怎麼說也和我那間不一樣,不一樣,要稍微大一點,有兩扇窗戶,而我那間只有一扇,還有,這裏沒有床,沒有洗臉盆,窗台上也沒有那道明顯的、我觀察了幾百萬次的裂縫。房門油漆的顏色也不一樣,靠牆放著另一把沙發椅,左邊是一個檔案櫃,以及一個有挂鉤的衣帽架,挂鉤上掛著三四件濕軍大衣,那是折磨我的刑警們的大衣。也就是說,我在這裏可以看到一些新東西,同我那屋裡不一樣的東西,我那飢餓的眼睛終於又可以看到一些別的東西了,它們貪婪地盯著每一件東西。我細細察看這幾件大衣上的每一個褶皺,譬如說,我看到一件大衣的濕領子上掛著一顆水滴,您聽起來一定覺得很好笑。我懷著莫名其妙的激動心情等待著,看這顆水滴最後會不會克服重力作用,繼續長久地附著在衣領上——是的,凝視著這顆水滴,屏住呼吸對它凝視了數分鐘之久,彷彿這顆水滴上懸挂著我的生命似的。後來水滴終於滾落下來了,我就開始數大衣上的紐扣,一件是八顆,另一件也是八顆,第三件是十顆,接著我又比較大衣的翻領,我饑渴難當的眼睛以一種我無法描述的貪婪觸摸、把玩和抓住所有這些可笑的,微不足道的小事。突然,我的目光獃獃地盯著一樣東西,我發現,一件大衣的口袋鼓鼓的。我走近一些,凸起的東西呈長方形。從這一點我就看出這個略為有點鼓突的口袋裡藏著的東西——一本書!我的雙膝開始發抖,一本書!我已經有四個月手裡沒有拿過書了,光是想象一本書,想象書里可以看到一個挨一個的字排列成一本書的一行行,一頁頁,一張張,可以閱讀和追蹤別的一些新的、不熟悉的、可以分散注意力的思想,並將這些思想記在腦子裡——光是這麼一想,就令你心馳神往,銷魂盪魄。我的眼睛像著了魔似的緊緊盯著那個小小的鼓突的地方,我的灼|熱的目光緊緊盯著那個不顯眼的地方,彷彿想要在大衣上燒個窟窿似的。我終於無法抑制自己的貪慾,我下意識地一點點移過去。我思忖,這回至少可以隔著呢料拿手觸摸一本書了。這個想法使我手指上的神經一直熱到指甲上。幾乎在不知不覺中,我往那兒越挨越近。幸好看守沒有注意我這個肯定很奇怪的舉動,也許他也覺得,一個人直直地站了兩個小時以後,想稍微往牆上靠靠,這是很自然的。我終於站在離大衣很近的地方了,我故意把雙手反背著,以便人不知鬼不覺地碰到大衣。我觸摸了呢料,透過面料我確實感覺到有個長方形的東西,這東西可以彎曲,而且還會窸窣作響——一本書!一本書!偷走這本書!這個念頭像槍彈似的穿過我的腦子。也許會成功,你可以把書藏在囚室里,然後就讀啊讀,終於又可以讀到書了!這個想法剛閃進我的腦袋,就像烈性毒藥似的發生作用了:我耳朵里一下子嗡嗡直響,我的心怦怦直跳,雙手冰涼,都不聽使喚了。但是經過第一陣沉迷之後,我又輕輕地、巧妙地更往大衣挨近,兩眼緊緊盯著看守,同時用藏在背後的雙手把口袋裡的那本書從下往上托起。接著將書一把抓住,再輕輕地、小心翼翼地一抽,突然,這本不很厚的小書就到了我的手裡。現在我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怕。但是我又不能再把書放回去了。可是把書往哪兒放呢?我把書從背後塞到褲子里,掖在系腰帶的地方,再從那裡將它慢慢挪到腰部,這樣走路的時候我就可以像軍人那樣用手貼著褲縫,把書壓住。現在該做第一次試驗了。我離開衣架,一步,兩步,三步。行。只要把手緊緊壓著腰帶,走路的時候就可以把書夾住。
最後這幾句話他是對岑托維奇說的,語調激烈,近乎粗魯。岑托維奇靜靜地、泰然自若地望著他,但是他冷漠的目光似乎是一隻攥緊的拳頭。突然,兩位棋手之間出現了新的情況:危險的緊張氣氛和強烈的仇恨。現在已不再是兩位互相一比高低的棋手,而是兩個敵人,都發誓要把對方消滅。岑托維奇猶豫了很長時間才走第一步棋,我明顯地感到,他是有意拖那麼長時間的。顯然,這位訓練有素的戰略家已經發現,恰恰是由於他下得慢才弄得對手精疲力盡和煩躁不安的。因此他用了至少有四分鐘,才走了一步最普通、最簡單的開局棋,按常規把王前卒往前挪兩格。我們的朋友立即以王前卒向迎,可是岑托維奇又作了一次沒完沒了的停頓,簡直讓人難以忍受,這就像天上劃了一道強烈的閃電,大家心裏怦怦直跳,等著驚雷,可是驚雷就是不出現。岑托維奇一動不動,他靜靜地、慢慢地思索著,我越來越確定地感覺到,他這慢是惡毒的,不過這倒給了我充裕的時間去對B博士進行觀察。他剛把第三杯水喝下,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他給我講過在囚室里感到一種發高燒似的口渴。這時他身上已經明顯地出現了所有反常的激動的徵兆:我看見他的額頭潮濕了,手上的傷疤比先前更紅更顯著了。但是他還控制著自己。到了第四個回合,岑托維奇考慮起來又是沒完沒了,這下B博士沉不住氣了。
第二天,在約定的時間——三點鐘,我們大家都準時聚集在吸煙室里。我們這邊又增加了兩位「國王遊戲」的愛好者,他們是船上的高級海員,是專門向船上請了假來看比賽的。岑托維奇沒有像昨天那樣讓別人等他。按照規定挑好了棋子的顏色之後,這場值得紀念的、由Homo obscurissimus對著名的世界冠軍的國際象棋比賽就開始了。可是很遺憾,這盤棋只是為我們這些外行觀眾下的,其進展情況沒有保存,沒有載入國際象棋年鑒,就像貝多芬的一些鋼琴即興曲沒有留下樂譜一樣。儘管我們在以後的幾個下午想一起根據記憶將這盤棋複https://read.99csw.com原,結果都是白折騰一場,也許在棋賽進行過程中我們對兩位棋手傾注了過多的熱情,因而忽視了棋局的進程。因為兩位棋手在外表上表現出來的智力差異,在棋局進行過程中愈來愈在形體上顯得清楚。岑托維奇這位行家在整個比賽時間里像塊石頭,一動不動,兩眼低垂,緊盯棋盤。在他來說,思考的時候簡直像要付出體力似的,使他的全部器官不得不高度集中起來。相反,B博士的舉止輕鬆自如,無拘無束。作為真正的業餘愛好者,B博士的身體是完全放鬆的,就業餘愛好者這個詞的最美好的意義來說,下棋只是遊戲,是令人快樂的遊戲。在頭幾步棋的間隙時間里,他在閑聊中給我們講棋,並瀟洒地點著一支煙,只有輪到他走的時候,他才往棋盤上看上一分鐘。他每次都給別人這樣的印象,彷彿他早就在等著對手的這步棋了。
我的朋友講的這些情況大大激起了我特殊的好奇心。我平生對患有各種偏執狂的人、一個心眼兒到底的人最有興趣,因為一個人知識面越是有限,他離無限就越近。正是那些表面上看來對世界不聞不問的人,在用他們的特殊材料像螞蟻一樣建造一個奇特的、獨一無二的微縮世界。因此我對自己的意圖毫不隱晦:在開往裡約熱內盧的十二天航程中仔細觀察這位智力單軌發展的奇怪標本。可是,朋友提醒我:「您的運氣恐怕不會這麼好。就我所知,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人能從岑托維奇那裡弄到一星半點可用作心理分析的材料。這個狡猾的鄉巴佬雖然知識極其貧乏,但卻非常聰明,從不暴露自己的弱點,其實他的辦法極其簡單,那就是除了從幾家小旅店找來的境況與他相仿的幾個同鄉外,他不跟其他任何人說話。他只要感到有個有教養的人在場,就立刻爬進他的蝸牛殼,所以誰也無法誇口,說是曾經聽到過他的一句蠢話,或是摸清了他缺乏教養到何種程度。」
B博士往躺椅上一靠,閉了一會兒眼睛。他彷彿要把令人心煩意亂的回憶強壓下去似的。他左邊嘴角上又出現了奇怪的抽搐,他無法控制的抽搐。接著,他在躺椅上把身子略為坐直一些。
「兩天以後,這位好心的大夫相當坦率地把事情發生的經過告訴了我。那天,看守聽見我在囚室里大喊大叫,開始他以為有人進了我的屋,我在同此人吵架。他剛到房門口,我就朝他撲了過去,衝著他大喊大叫,嘴裏喊著『跑啊,你這惡棍,你這膽小鬼!』諸如此類的話,並想卡住他的脖子,最後我發了狂似的向他襲擊,他不得不大喊救命。我正處於瘋狂狀態,後來他們就把我拖來讓大夫檢查,我大概突然掙脫了,就朝走廊里的窗戶撲去,打破玻璃,把自己的手割破了——您看這裏還有個很深的疤。在醫院里的頭幾夜,我是在大腦極度興奮的狀態下度過的,不過現在他覺得我的意識完全清醒了。『當然,』他悄悄補充說,『這一點我還是不向這幫先生報告為好,否則到頭來他們又要把您送回到那兒去了。請您相信我,我會儘力而為的。』
他指了指旁邊的一把躺椅,我愉快地接受了他的邀請。我們周圍沒有其他人,B博士把看書時戴上的老花鏡摘下放於一邊,開始說:
我笑了。「這點我倒從未想到,在黑白方格上那動幾下棋子竟是一樁進項那麼多的買賣。那麼,我想,您也就客客氣氣地告辭了吧。」
這個問題他純粹是就事論事地從純商業的角度提的,但奇怪的是,他提問時並沒有看麥克康納,而是抬起眼睛直接緊緊地盯著我們的救星。他準是從最後幾著棋上認出了他事實上的、真正的對手,就像一匹馬能從騎者更加穩健的騎姿上認出一位新的、更好的騎手來一樣。無意中我們也隨著他的目光急切地望著這位陌生人。可是陌生人尚未來得及考慮或答覆,正陶醉在虛榮之中、萬分激動的麥克康納就已經以勝利的姿態在衝著他喊了:「那當然!但是現在您得一個人跟他下!您一個人同岑托維奇對弈!」
岑托維奇抬起頭,冷冷地看著他。「據我所知,我們是約定的,每步棋有十分鐘的思考時間的呀!我下棋,原則上都不少於這個時間。」
岑托維奇沒有吭聲,低下了腦袋。
「對!最要緊的是先避開!」
但是,神甫的心血全都白費了。岑托維奇兩眼瞪著那幾個給他講了上百次的字總還是不認識;課堂上講的最最簡單的東西,他那遲鈍的腦袋也理解不了。他都十四歲了,算數還得靠掰手指頭,讀書看報對這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子來說那是特別費勁的事。但是,這倒不能說岑托維奇不樂意或者脾氣倔。讓他幹什麼,他都乖乖地去干,挑水、劈柴,下地幹活,收拾廚房,要他乾的事,他樣樣都幹得很認真,儘管慢騰騰得讓人惱火。不過,最令好心的神甫生氣的,還是這奇怪的孩子對什麼事都漠不關心。你不專門叫他,他就什麼也不幹。他從不提問題,不和別的孩子一起玩,不特別關照他幹什麼事,他自己從來不去找活干。家務一幹完,岑托維奇就坐在屋裡發獃,目光空虛無神,就像牧場上的綿羊對周圍發生的事情熟視無睹,無動於衷。晚上,神甫叼著農家的長煙斗,照例要同巡警隊長殺三盤棋。這時,這位頭髮金黃的少年總是默默地蹲在一旁,沉重的眼皮下,那雙眸子盯著畫著格子的棋盤,好似昏昏欲睡、漫不經心的樣子。
「這一切看起來毫無意思,事實上這種人為的精神分裂,這種意識分裂,它所帶來的危險的心情激動,在正常人的正常狀態下是難以想象的。但是,請您不要忘記,我是從正常狀態下被強行拉出來的,是個囚犯,無辜遭到監禁,幾個月來受盡別人精心策劃的寂寞的折磨,早就要將他積聚起來的憤怒向任何東西發泄了。因為我沒有別的東西,只有這種向自己進攻的遊戲,所以便將我的憤怒,我的復讎慾望統統狂熱地傾注到下棋中去。我心裏有種東西自以為是,可是我又只有心裏的另一個我是我能與之相搏的,所以我下棋時的激動幾乎到了發狂的程度。開始我思考的時候還是不慌不忙,謹慎周到的,在一盤棋和另一盤棋之間還安排了休息時間,好讓自己歇一歇,放鬆一下。可是漸漸地,我那被激動起來的神經就不容許我再等了。我的白棋我剛走一步,我的黑棋我就已毛毛騰騰地向前挺進了。一盤棋剛結束,我就向自己挑戰,要下第二盤,因為我這兩個我每次總有一個被另一個戰勝而要求再下一盤,好扳回來。由於這種瘋狂的貪婪心理,這幾個月在我的囚室里我同自己究竟廝殺了多少盤,我連個大概次數都說不出來——也許一千來盤,也許更多。這是一種我自己無法抗拒的癲狂,從早到晚,我什麼也不想,想的只是象、卒、車、王和a、b、C,『將死』和『王車易位』,等等,我整個身心都被逼到這個有格子的方塊上去了,下棋的樂趣變成了下棋的慾望,下棋的慾望又變成了一種強制,一種棋癮,一種瘋狂的憤怒——不僅浸透在我清醒的時間里,而且也漸漸控制了我的睡眠。我思考的只能是下棋,只能是行棋,只能是下棋過程中出現的問題。有時我醒來,額頭濕漉漉的,我斷定,睡著時甚至還下意識地在繼續下棋,要是我夢見了人,那這個夢一定僅僅是在動象、車的時候,在馬往前跳或往後跳的時候做的。就是在被提審的時候,我也不再能明確地想到我的責任了,我感覺到,最近幾次審訊的時候,我說的話一定相當的語無倫次,因為,因為審訊官們有時面面相覷,感到詫異不解。實際上,在審訊官們向我提問以及他們互相商量的時候,我心裏涌動著那糟糕的慾望,只等著把我重新押回我的囚室去,好繼續下棋,繼續瘋狂地下棋,重新下一盤,再下一盤。每次中斷都會使我神經紊亂,就是看守來清掃囚室的一刻鐘,給我送飯來的兩分鐘,也使那狂熱的急躁不安的心情大受折磨。有時候到了晚上我那盒飯還在那兒放著,碰都沒有碰過,我下棋下得忘了吃飯。我肉體上能感覺到的唯有可怕的口渴,這大概是由於不停地思考,不停地下棋而上火了,一瓶水我兩口就喝乾了,就纏著看守,讓他再給我水,但一會兒我又感到口乾舌燥了。最後,下棋的時候——我從早到晚別的什麼都不幹——我的情緒竟激動到不再能夠靜靜地坐上片刻的程度。我一面思考棋局,一面不停地走來走去,越走越快,棋局越是臨近收尾,心情就越是急躁。那種贏棋、取勝的慾望,擊敗我自己的慾望,漸漸變成了一種憤怒。我焦躁不安,渾身顫抖,因為我身上一方的我總嫌另一方的我走棋太慢。一方就催促另一方,要是我身上一方的我覺得另一方的我應著不夠快,我就開始罵自己『快,快!』或者『往前,往前!』,您也許覺得這很可笑吧。當然,我今天心裏很清楚,我的這種狀況完全是精神過分緊張導致的一種病態反映,對於這種病狀我還找不到別的名稱,只好把它叫作迄今醫學上還不清楚的『棋中毒』。後來,這種偏執的癲狂不僅開始侵蝕我的大腦,而且也開始侵蝕我的身體了。我消瘦了,睡不好覺,恍恍惚惚,每次醒來都要費好大的勁才能睜開沉甸甸的眼皮;有時我感到極度虛弱,連拿水杯手都抖得非常厲害,要費很大力氣才能把杯子送到嘴邊。但是一開始下棋,一股狂熱的力量就來了:我緊握拳頭走來走去,有時宛如透過一層紅霧聽見我自己的聲音沙啞地、兇狠地衝著自己叫喊:『將死了』!
「因為,」他臉上帶著沉思的微笑補充說,「我真不知道,我能不能正確地按照各種規則來下棋。我從中學時代起,也就是說自二十多年以來我連棋子都沒有再摸過,請相信我,這絕不是假謙虛。就是在那個時候,我下棋也沒有特殊的才華。」
「中午大夫來了。他是位和氣的、年紀較大的先生。他知道我們家的姓,並非常尊敬地提到我當御醫的叔叔,我馬上就感覺到,他對我是一片好意。在隨後的交談中,他向我提出了各種各樣的問題,尤其是一個使我感到驚訝的問題:我是不是數學家或者化學家。我說都不是。
「納粹分子早在擴充軍備,妄圖征服世界之前,就開始在其鄰國組織一支同樣危險的和訓練有素的軍隊——由受歧視、受冷落和受損害的人組成的軍團。他們在每個機關企業里都設立了所謂的『支部』,他們的坐探和間諜無處不在,包括在陶爾斐斯和舒施尼格的私人宅邸里。就是在我們這個很不起眼的事務所里也安插了他們的人,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當然,此人只不過是個可憐而無能的辦事員。他是一位神甫介紹來的,我僱用他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使我們事務所對外像是個正規機構的樣子。實際上我們只用他辦些無關緊要的差事,接接電話,整理整理文件,當然是那些無足輕重、不會引起懷疑的文件。他不能拆信件,所有的重要信件都是我親手用打字機打的,不留副本;每份重要文件我都拿回家去;所有的秘密會談全都挪到修道院院長辦公室或我叔叔的診室去進行。由於採取了這些預防措施,所有重大的事情這名坐探一件都未曾看到,但是由於發生了一件不幸的偶然事件,這居心叵測、追名逐利之徒一定發現我們不信任他,背著他做了種種很有意思的事。也許有次我們不在,信使沒有按照約定稱『貝恩男爵』,而是一不小心說了『陛下』這個詞,要不就是這無賴非法拆看了信件——總之,在我懷疑他之前,他就從慕尼黑或柏林接受了監視我們的任務。一直到後來,我被捕入獄已經很久了,我才想起,開始的時候他工作馬虎大意,而在最後幾個月卻忽然變得積極起來,而且好多次幾乎死皮賴臉地主動要求將我的信件送往郵局。我不能說我沒有某些疏忽大意之處,但是那些偉大的外交家和將軍到頭來不也是被希特勒那套伎倆狠狠地耍弄了嗎?蓋世太保早就將我牢牢地盯住了,下面這件事就是最具體的證明:就在舒施尼格宣布下野的那個晚上,也就是希特勒進入維也納的前一天,我已經被黨衛隊逮捕了。幸好,我一聽到舒施尼格的辭職演說,就把最最重要的文件全部燒毀了,餘下的文件連同為證明幾所修道院和兩位大公爵存在國外的財產所不可缺少的憑據,我真是在衝鋒隊破門而入之前的最後一分鐘將其統統塞在一隻盛臟衣服的筐里,讓我那年邁而可靠的女管家送到我叔叔那邊去的。」
「卒子不要馬上往前走,而是先避開!尤其是要先把王從G8這個危險位置撤到H7。這樣,他或許就轉而進攻另一翼去了。不過您可把車從C8退到C4來阻擋,這樣,他就得多走兩步,丟掉一個卒,也就失去了優勢。這麼一來,盤面上就成了卒對卒,如果您防守不出破綻,就可以下成和棋。更高的奢望是達不到了。」
「我向他打聽,我究竟出了什麼事。他意味深長地笑笑。
我向他解釋說,剛才從我們身邊走過、並以鄙夷的目光看我們下棋的那位先生就是國際象棋大師岑托維奇。我還補充了一句,說,就讓他去好了,我們兩人認了,名人的鄙視不會使我們傷心的,窮人只有這點能耐。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我隨便這麼一說,竟對麥克康納先生產生了完全意想不到的作用,他立刻就激動起來,忘掉了我們的棋局,他的虛榮心上來了,激動得幾乎可以聽到心臟怦怦跳動的聲音。他說,他根本不知道岑托維奇在船上,無論如何岑托維奇得跟他下盤棋。他一生中還從來沒有跟一位世界冠軍下過棋,除了有次跟另外四十個人一起同世界冠軍下過一盤車輪戰。就是那盤棋也夠緊張的,當時他還差點兒贏了呢。他問我是否認識這位國際象棋冠軍,我說不認識。他又問我想不想去跟他打招呼,把他請到我們這兒來?我沒有答應,因為據我所知,岑托維奇不怎麼願意結識新交。另外,對一位世界冠軍來說,跟我們這些三流棋手下棋又有什麼吸引力呢?
一個冬日的晚上,兩位棋友正專心致志地在進行每天的對弈,這時從村道上飛快駛來一輛雪橇,叮叮噹噹的鈴聲越來越近,一個農民急匆匆地奔進屋來,帽子上積了一層白雪,他說,他的老母親已經生命垂危,他懇請神甫儘快趕去,及時給她施行臨終塗油禮。神甫毫不遲疑,當即隨他前去。巡警隊長杯里的啤酒還沒喝完,他又點了一袋煙,正準備穿上他那雙沉重的高腰皮靴回家,忽然發現岑托維奇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緊緊盯著棋盤上剛開始的那局棋。
麥克康納完全照他的意思走棋。接下來的幾步雙方你來我往,我們對此更是莫名其妙,實際上我們其餘的人早就淪為了擺擺樣子的龍套。大約下了七個回合之後,岑托維奇經過長時間的思考,抬起頭來說:「和了。」
他突然頓住了。我使勁抓住他的胳膊,確切地說,我是在狠狠地掐他的胳膊,他雖然正處在激動不安的迷惘中,大概還是感覺到我在掐他。他轉過臉來,像個夢遊者似的緊緊望著我。
我們望著棋盤,隨後又不安地看著B博士。岑托維奇的王格確實有一個卒保護著,擋住了對方的象,也就是說,對王構不成將軍,這樣的棋是孩子都能看得出的。我們心裏都很不安。難道是我們的朋友情急之中走偏了一個子,走遠了一格還是走近了一格?我們的沉默引起了B博士的注意,現在他的眼睛盯著棋盤,開始急躁地、結結巴巴地說:「但是王確實應該在f7上呀……它的位置錯了,完全錯了。您走錯了!棋盤上所有的棋子位置全錯了……這個卒應該在G5上,而不該在f4……這完全是另一盤棋呀……」
「接著就開始審訊了。這次受審我付出的精力比哪次都多,因為這回我在回答問題的時候其實並沒有把全部精力集中在我的口供上,而是首先一心想著要不露聲色地把書夾住。幸好這次審訊很快就結束了,我安然將書帶到我的房間——我不想詳述種種細節來耽誤您的時間,因為在走廊里書一下從褲子里滑了下來,真危險,我不得不假裝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彎下腰去,把書重新安然塞回到腰帶下。不過,當我帶著這本書回到我的地獄里,終於獨自一人、可又不再是獨自一人的時候,我是什麼樣的心情呀!
一剎那室內鴉雀無聲。我們突然聽到海浪的喧嘯,休息廳的收音機里傳來爵士音樂,甲板上散步者的腳步聲以及從窗縫裡透進來的輕微的風聲都聽得清清楚楚。我們人人屏住呼吸,事情來得太突然,大家還沒有回過神來,這位陌生人居然能將他的意志強加于世界冠軍,把這盤已經輸了一半的棋下和,這真使我們目瞪口呆。麥克康納突然往後一靠,隨著快樂的「啊!」的一聲,他憋著的那口氣咻的一下從嘴裏吐了出來。我又對岑托維奇進行了觀察。在下最後這幾著棋的時候,我就覺得,他的臉色彷彿更加蒼白了。但是他很善於控制自己,仍然保持著看起來滿不在乎的木訥神情,一面用鎮定的手歸拾棋盤上的棋子,一面漫不經心地問道:「先生們還想下第三盤嗎?」
我一生中從來就不是一個正經八百的國際象棋藝術家,其原因十分簡單,那就是我總不把下棋當一回事,只不過是下著玩玩的,要是我坐下來下一小時棋,那可不是為了去勞神費腦,相反,是為了使緊張的腦子得到放鬆。我是本著「玩」這個字的真正意義下棋的,而別人,那些真正棋手卻是為了「較量」。下棋和談戀愛一樣,必須有個對手,而此刻我還不知道,除了我們,船上是否還有其他愛下國際象棋的人。為了把他們引出洞來,我就在吸煙室里設下一個簡單的圈套:我同我妻子在棋桌上對弈,儘管她的棋比我還臭。這樣我們就像捕鳥人,網開一面,專等鳥兒來自投羅網。果然,我們走了還不到六個回合,有個人打旁邊走過時就停了下來,還有一位請求我們允許他觀戰,最後來了一位我們所期盼的對手,他向我叫陣,要同我對弈一盤。他名叫麥克康納,是蘇格蘭深井採油工程師,我聽說,他在加利福尼亞鑽探石油發了大財。從外表上看,麥克康納體格粗壯,方方的腮幫結實堅硬,牙齒堅固,臉色很好,透著紅潤,大概是威士忌喝多了,至少這是一部分原因。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寬闊的肩膀,真有點兒運動員的威武架式,可惜下棋的時候也鋒芒畢露,因為這位麥克康納先生是屬於躊躇滿志、極其自負的那種類型的人,即使是一盤無足輕重的棋,下輸了,他也覺得是貶低了自己的人格。這位白手起家的大塊頭闊佬,生活中習慣於一意孤行,為自己的成功感到飄飄然,骨子裡都滲透著頑固不化的優越感,因此他把任何阻力都看作是對他極不禮貌的反抗,幾乎就等於是對他的侮辱。輸了第一盤,他就沉下了臉,並且啰唆開了,蠻不講理地說,這盤棋只是一時疏忽才輸的,第三盤輸了,他又把原因歸之於隔壁船艙里聲音太吵了,他每輸一盤棋,絕不肯就此罷休,必定立即要求再下一盤。起初我覺得這種頑固的虛榮心很好玩,後來我想,我的本意是把世界冠軍吸引到我們桌上來,所以只把他的虛榮心看作是實現我的意圖的一種不可避免的伴生現象。https://read.99csw.com
「您大概會想,我一定立即抓起書來看了看,就讀了起來。完全不是!首先我要品味一下閱讀前的樂趣。我身邊有了一本書,自己可以先去幻想一番,這本竊得的書最好是哪一類,這是一種故意延緩的、並且使我的神經奇妙地興奮起來的快樂:首先這是一本印得很密的書,有很多很多字,有很多很多薄薄的書頁,這樣我就可以多讀一些時間,再就是,我希望這是一本能夠在精神上給我激勵的作品,不是膚淺的、輕鬆的作品,而是本可以學習、可以背誦的作品,最好是詩歌,是歌德或荷馬——這是個多麼大胆的夢啊!可是我終於無法繼續控制自己的慾望和好奇心了。我往床上一躺——這樣,萬一看守突然把門打開,他也抓不住我的把柄——哆哆嗦嗦地從腰帶下抽出書來。
「可惜,」他大度地說,「這個進攻計劃一點不壞。對一位業餘愛好者來說,這位先生的天賦委實是異乎尋常的。」
他的防禦技術比我想接近他的意願還要巧妙,為此三天以後我真的開始生氣了。我一生中還從未有機會同一位國際象棋大師結識,現在我越是竭力想賦予這種類型的人以普通人性,就越覺得難以想象,人的大腦怎麼能一輩子都完全圍著一個有六十四個黑白方格的空間轉呢!根據自己的切身體驗,我知道這種「國王的遊戲」具有神秘的魅力,在人所想出來的各種遊戲中,唯有這種遊戲絕對容不得半點偶然的隨心所欲,它的桂冠只給予智慧,或者更確切地說,只給予某種特殊形式的天賦。那麼,把國際象棋稱作一種遊戲,豈不是犯了侮辱性的限制之罪嗎?它難道不也是一門學問,一種藝術,飄浮於這兩者之間,就像穆罕默德的棺槨飄浮在天地之間一樣?它難道不是一對對矛盾的無與倫比的結合嗎?它是古老的,卻又永遠是嶄新的;它在布局上是機械的,不過只有通過想象才能極盡其妙;它被限制在幾何形的呆板的空間里,然而在其組合上卻是無限的;它是不斷發展的,但又是毫無創造性的;它是得不到結果的思想,是什麼也算不出的數學,是沒有作品的藝術,是沒有物質的建築,儘管那些,在其存在方面卻證明比所有的書籍和藝術作品更久長;它屬於各個民族和各個時代,而且無人知曉,是哪位神靈把這種遊戲帶到人間來供人們消遣解悶,磨礪稟性,激勵心靈的。它何處為始,何處為終?每個孩子都能學會它的初步規則,每個臭棋簍子都可以一試身手,然而就在這固定不變的小小的方塊之內卻會產生一類特殊的大師,與他們相比,所有其他的人都望塵莫及。他們只是在棋藝方面有天賦,他們是特殊的天才,在他們身上想象力、耐心和技巧也分配得十分精確,並一一起著作用,就像在數學家、詩人和音樂家身上一樣,只不過層次和結合不同而已。從前觀相術盛行的時候,要是加爾解剖了象棋大師的顱腦就好了,這樣就可確定,這些國際象棋天才的大腦灰質是否有一種特殊的曲紋,他們的顱腦里是否有一種比常人更發達的象棋肌或象棋突。像岑托維奇這樣的棋手,在絕對遲鈍的智力中散布著特殊的天賦,就像在一百公斤不含礦質的岩石中含有一條金脈一般!他這樣的實例要是激發起那些觀相術家的興趣就好了。這樣一種獨一無二的天才遊戲是定會造就出特殊的棋王來的,對於這一點,一般來說,我一直都很清楚,然而很難想象,甚至不能想象,一個思想活躍的人竟一輩子把自己的世界僅僅局限在黑白方格之間狹窄的單行軌上,只在三十二顆棋子前後左右的挪動中尋找成功的喜悅,一個人開局先走馬而不走卒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能在棋譜的某個不起眼的地方提到一筆就意味著不朽——總之,一個人,一個會思想的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如一日,將自己思想的全部張力一次又一次可笑地用在把木頭棋子「王」逼到木製棋盤上的角落裡去,而自己竟沒有發狂!
B博士停下來點了一支煙,藉著閃爍的火光,我發現他的右嘴角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這我先前就已經注意到了,現在我觀察到,每隔幾分鐘就要抽搐一次。這隻是微微抽|動一下,就像拂過一絲微風,但是它卻使這張臉顯出引人注意的心神不安的神情。
「『怪了,』他喃喃地說,『您發燒的時候老是大聲嚷著一些奇怪的公式——C3、C4什麼的。我們大家都聽不懂。』
「總得走棋呀!」
我們不明白他所說的。對我們來說,他說的全是中文。不過一旦對他著了迷,麥克康納也就不假思索地照他的意見行棋。我們又敲了玻璃杯,把岑托維奇叫了過來。這回他第一次沒有迅速作出決定,而是緊張地注視著棋盤,隨後他下的那著棋正是這位陌生人先前就向我們點明的。岑托維奇落子以後正轉身要走,可是就在他尚未轉身之前,發生了一件誰也沒有意想到的新奇事。岑托維奇抬起眼睛,把我們每個人都打量一番,很顯然,他是想找出那個一下子對他進行這麼頑強抵抗的人來。
麥克康納照此走了一著,我們敲了玻璃杯。岑托維奇邁著慣常的漫不經心的步子走到我們桌邊,朝我們這步對著打量一眼,接著就把王翼的卒H2進到H4,同我們這位素不相識的救星所預言的完全一樣。這位陌生人這時激動地悄聲說:「進車,進車,從C8進到C4,這樣他就非得保卒不可。不過他這樣走也無濟於事!您馬C3進D5,不用管他的通路卒,這樣就重新建立了均勢,隨後就全力壓過去,不用守了!」
我們再次驚詫不已,嘖嘖稱奇。他計算得那麼精確和快速,真有點邪乎,這些步子他彷彿是照棋譜念的。真是意想不到,我們與世界冠軍對弈的這盤棋在他的參与下,居然有下和的機會,怎麼說也神了。我們大家不約而同地往旁邊挪了挪,好讓他看到棋盤。麥克康納又問了一次:「那麼就把王從G8走到H7?」
「怎麼?您同意給他二百五十美元了?」我驚詫地叫了起來。
「這根本不可能!」性格豪爽的麥克康納用拳頭捶著桌子吼道,「他說有二十五年沒有下過棋了,絕對不可能!他每一著棋,每一步對著都預先算到五六步之外。這種本事絕非瞬息之間就可學會的。所以他說的絕無可能——是不是?」
嗨,對於一個像麥克康納這樣虛榮心很強的人,我是不該說什麼三流棋手之類的話的。他生氣地往後一靠,陡然說,就他而言,他不信一位紳士客氣地去請岑托維奇下棋,會遭他拒絕。應他之請,我給他簡要描述了這位世界冠軍的為人。聽了以後他便滿不在乎地撂下我們這盤棋,心急火燎地衝到上層甲板上去找岑托維奇。我又一次感到,這位寬肩膀的人一旦想要幹什麼事,是誰都阻攔不了的。
我注意到,我說的「三流棋手」這句無辜的話竟深深傷害了麥克康納的自尊心,我心裏真覺得好笑。但是,既然他打算為這個玩笑付出昂貴的價碼,那麼對他的這種過分的虛榮心,我也就不好加以非議了,更何況他的虛榮心最終將介紹我去結識這個怪人呢。我們趕緊將這件行將發生的大事通知了迄今為止曾宣稱自己是棋手的那四五位先生,並讓人為即將舉行的比賽作好準備,為了盡量不受過往旅客的干擾,不僅要把我們這張桌子,而且還要將緊挨著的幾張桌子統統預先定好。
我趕忙對B博士說,通過這件偶然的事能與他相識,我們大家都很高興,對我來說,在聽了他向我吐露了種種情況后,要是在明天的臨時棋賽上能見到他出場,定會興趣倍增。B博士聽了,做了個不安的動作。
此後,大家進行了廣泛的討論。雖然嚴格說來這位新冠軍並非本城居民,可是當地的地區自豪感卻熊熊地點燃了。這麼一來,地圖上的這座迄今為止還幾乎沒有被人注意的小城,說不定會第一次獲得向世界輸送一位名人的榮譽呢。一位名叫科勒的經紀人平時專門介紹女歌星、女歌手到駐軍歌舞劇場去演出,這時也表示,他在維也納認識一位傑出的小個子國際象棋大師,只要有人提供一年的資助,他就準備把這位年輕人安排到那裡去接受棋藝方面的專門培養。西姆奇茨伯爵六十年來天天下棋,還從未遇到過這麼一個奇特的對手,當即便認捐了這筆款項。從這一天開始,這位船夫的兒子就春風得意,青雲直上了,令世人為之驚訝不已。
半年以後,岑托維奇便掌握了國際象棋技藝的全部奧秘。不過,他還有一個奇怪的弱點,這一弱點讓他後來多次在行家面前露出馬腳,併為他們所嘲笑。因為岑托維奇始終不會憑記憶下棋,用行話來說,就是不會下盲棋,即使下一盤也不行。他完全缺乏那種把棋盤置於無限的想象空間的能力。他面前總得有張畫著六十四個黑白相間的方格的棋盤和三十二顆摸得著的棋子;在他享有世界聲譽的時候,他還隨身帶著一副棋盤可以摺疊的袖珍象棋,當他想把一盤名棋復盤或是解決某個問題時,直接就能具體看到棋子的位置。這點瑕疵本身是微不足道的,但卻暴露出他缺乏想象力,這就像音樂界一位卓越的演奏家或指揮不打開樂譜就不能演奏或指揮一樣。但是這個奇怪的缺憾並沒有影響岑托維奇令人驚訝的飛黃騰達。他十七歲就獲了十多個國際象棋獎,十八歲摘取匈牙利象棋比賽冠軍,二十歲終於奪得世界象棋冠軍。那些棋風最凌厲的冠軍在智力、想象力和勇氣方面個個都要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可是在他堅韌而冷峻的邏輯面前卻一一敗下陣來,就像拿破崙敗在慢騰騰的庫圖佐夫手下,漢尼拔敗在費邊·康克推多手下一樣,據李維的記述,康克推多也是在小時候就表現出冷漠和低能的顯著特點。於是,卓越的國際象棋大師的畫廊里第一次闖進了一位與精神世界完全不沾邊的人。要知道,畫廓中的國際象棋大師行列里匯聚了智力超凡的各種類型的人物——哲學家、數學家,以及計算精確、想象力豐富和往往富於創造性的人物——可是岑托維奇卻只是個農村青年,他反應遲鈍,寡言少語,即使是最精明的記者也休想從他嘴裏套出一句有新聞價值的話來。當然,岑托維奇從不向報紙提供精練的警句格言,不久報上刊登了關於他這個人的大量逸事,這一點也就得到了彌補。在棋桌上,岑托維奇是無與倫比的大師,可是從他離開棋盤站起身來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一個荒誕不經的、近乎滑稽可笑的人物,而且無可救藥。儘管他穿了一身莊重的黑西服,打了豪華的領帶,領帶上別了一枚有點顯擺的珍珠別針,儘管對指甲作了精心修剪,但是他的整個舉止風度仍然是那個頭腦簡單、在村裡替神甫打掃房間的鄉下少年。他極其粗俗吝嗇,貪得無厭,想方設法利用自己的天賦和聲望去撈取一切可以撈取的金錢,那樣子既笨拙又厚顏無恥,惹得棋界同行覺得他既好笑又好氣。他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總是下榻在最便宜的旅館;只要答應給他報酬,即使是最寒磣的俱樂部,他也去下棋;他同意把自己的肖像印在肥皂廣告上,甚至不顧競爭對手的嘲笑——他們深知,他是個連三句話都寫不好的草包——把自己的名字賣給一本叫作《國際象棋的哲學》的書,實際上為那個專門以逐利為目的的出版商撰寫這本書的是一名加里西亞大學的學生,是個無名之輩。像所有性格堅韌的人一樣,他也根本不懂得可笑一說,自從在世界比賽中取勝以來,他就自以為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了,他覺得,所有那些絕頂聰明、才智過人、光彩奪目的演說家和著作家也都在他們各自的戰場上被他一一斬于馬下,尤其是他掙的錢比他們多,這個具體事實將他原來的猶豫不決變成了冷酷的、往往是拙劣地有意顯露的趾高氣揚。
「『不很嚴重,是神經急性刺|激。』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往四處看了看,然後輕聲補充說,『這畢竟是可以理解的。在3月13日之後,是吧?』
B博士又短短地、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沒有什麼意思。只不過您顯然非常不耐煩了。」
「在飯店裡住單間——這話本身聽起來就極其人道,不是嗎?可是請您相信我,他們沒有把我們這些『知名人士』塞進二十個人擠在一起的冰冷的木棚里,而是讓我們住在供暖還不錯的飯店單間里,這絕不是他們給予我們的一種更人道的待遇,而是挖空心思想出來的更加狡猾的方法。他們想從我們嘴裏逼出他們所需要的『材料』,採用的不是毒打或者用刑,而是以殺人不見血的方式,採用最最狡猾歹毒的隔離手段。他們並沒有對我們怎麼樣,只是將我們置於完全的虛空里。大家都知道,像虛空那樣對人的心靈所產生的那種壓力是世界上任何東西都辦不到的。他們把我們每個人分別關在一個完完全全的真空里,關進一間同外界絕對隔絕的房間里,不用拷打等方式從外部給我們壓力,而是讓我們從內心產生一種壓力,最終砸開我們的兩片嘴唇。乍一看,安排給我的房間絕對不能說不舒服。這房間有一扇門,一張床,一把沙發椅,一個洗臉盆,一扇上了柵欄的窗戶。可是這扇門白天黑夜都是鎖著的,桌上不許放紙和鉛筆,窗戶外面是一道防火牆,在我周圍,甚至在我自己身上都是空無所有。我的每樣東西都被搜走了。搜走手錶,讓我不知道時間;搜走鉛筆,我就無法寫東西;搜走小刀,使我無法割斷動脈血管;就連抽支煙稍微提提神也不允許。除了不許說話、不許回答問題的看守,我看不見一張人的臉,聽不到一點人的聲音;從早晨到夜晚,從夜晚到早晨,眼睛、耳朵以及所有其他感官都得不到一絲養料,你成天寂寂一身,煢煢孑立,守著桌子、床、窗戶、洗臉盆等四五件不會說話的東西,一籌莫展;你就像玻璃罩里的潛水員,身處寂靜無聲的黑黢黢的海洋里,甚至感覺到通向外部世界的繩索已經扯斷,您永遠不會被人從這無聲的深底拉回到水面上去了。整天沒什麼事可做,沒什麼東西可聽,沒什麼東西可看,你的周圍到處是一片虛空,一片綿延不斷的完全沒有空間和時間的虛空。你走來走去,走去走來,來來回回,循環往複。但是,即使是看似毫無實體形跡的思想也需要一個支撐點啊,否則它就要開始旋轉,就要毫無意義地圍著自己轉圈,思想也受不了虛空。你從早到晚期待著什麼,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你等啊,等啊,等啊,你想啊,想啊,想啊,直到太陽穴發痛,什麼也沒有九_九_藏_書發生。你仍是孤獨一人,孤獨一人,孤獨一人。
「作過很多研究!——天知道,倒可以這麼說,我對國際象棋作過許多研究。但那是在非常特殊的、是在史無前例的情況下發生的。這是一個相當複雜的故事,充其量只能把它當作我們這個可愛的偉大時代的一個小插曲。要是您有半小時耐心的話……」
「可是,好奇心還是佔了上風。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睜開眼。奇迹出現了:我處在另一個房間里,這房間比我飯店裡的那間囚室寬大。窗戶上沒有加柵欄,陽光可以不受遮擋地照射進來,窗戶外不是我那呆板的防火牆,一眼望去就可看到迎風搖曳的綠樹,室內四壁光潔,雪白閃亮,我上面的天花板又白又高——真的,我躺在一張陌生的新床上,這確實不是夢,我身後有人的聲音在低語。驚訝之餘,我大概是不由自主地使勁動了一下,因為我馬上就聽到有人走來的腳步聲。一個女人步履輕盈地走了過來,頭髮上罩著白軟帽,是個看護,是護士。我驚奇得渾身打了一陣戰慄:我已經有一年沒有見過女人了。我愣愣地凝視著這個嫵媚的身影,我的目光一定極為興奮和狂熱,因為走過來的護士急忙『安靜!請您安靜!』地說著,讓我平靜下來。可是我只是聆聽她的聲音——這不是一個女人在說話嗎?再說還是一個柔和、溫暖,簡直可以說是甜美的女人的聲音。真是不可思議的奇迹!我貪婪地望著她的嘴,一個人居然能懷著善意同別人說話,這在我這個在地獄里待了一年的人看來,簡直是不可能的。護士朝我微笑——是的,她在微笑,居然還有人會善意地微笑,接著她用食指壓著嘴唇,意思是讓我別出聲,然後就輕聲地走了。但是我卻不能聽從她的命令,這個奇迹我還沒有看夠呢。我硬是想在床上坐起來,好看看她的背影,看看這個善良的人性之奇迹。我想在床沿上欠身坐起來,但未能做到。另外,我感覺到右手的手指和手腕那兒有點兒不對勁,有一個厚厚的大白卷,顯然是用很多繃帶包紮起來了。我驚奇地望著我手上厚厚的、奇怪的白色包紮,先是摸不著頭腦,隨後我慢慢開始明白了我在哪兒,並開始思索我自己究竟出了什麼事。一定是他們把我打傷了,或者是我自己弄傷了手。我正躺在一家醫院里。
「這樣,到此為止,我希望已經把一切都向您講得相當清楚了。但遺憾的是我自己也拿不準,其餘的事是否也能那麼清楚地說給您聽。因為這件新工作要求腦子保持絕對的緊張,這就使它不能同時進行任何自我控制。我已經向您提到過,照我看,同自己對弈這本身就很荒謬絕倫,但是即使是荒唐事,面前總有一個實實在在的棋盤,那畢竟還有一個最小的機會,而棋盤這個真實的東西畢竟還容許保持一定的距離,允許享受物質上的治外法權。面對擺著真實的棋子的真實棋盤,純粹從身體方面來說,就可以一會兒站在桌子的這一邊,一會兒站在桌子的另一邊,以便一會兒從執黑的立場,一會兒從執白的立場來把握和運籌局勢。但是像我這樣迫不得已把向我自己進行的廝殺,要是您願意的話,也可說是同我自己進行的廝殺投影在一個意想中的空間里。我被迫在腦子裡清楚地把握住六十四個方格上每一邊的陣勢,此外不僅要計算出眼前的行棋,而且也要計算出對弈雙方下幾步可能要走的棋,確切地說,我要兩倍、三倍地盤算,不,是六倍、八倍、十二倍地盤算,我要為每一個我,為黑方我和白方我預先想出四五步棋,我知道,這一切聽起來是多麼荒謬。請您原諒,我希望您仔細考慮一下我的這種瘋癲狀態。在抽象的幻想空間中下棋的時候,我作為白方棋手,同時又作為黑方棋手都得為各方預先算出四五步,也就是說,對於棋局發展進程中所出現的各種情況在一定程度上得預先跟兩個腦子,跟白方的腦子和黑方的腦子配合好。但是即使是這種自我分裂在我這費解的試驗中還不是最危險的,由於我獨立想出了一些棋局,結果失去了立足之地,墜入了無底的深淵。像我前幾個星期所練習的那樣,光是照名局來下,終歸只不過是一種複製的結果,純粹是對已有物質的重複,這並不比背誦詩歌或者默記法律條文更費勁,這是一種局限的、按部就班的活動,因而是一種絕妙的腦力訓練。我上午練習兩盤棋,下午練習兩盤,這是規定的定額,沒有一絲激動我就可以將它完成,這四盤棋是我的正常工作,再說,要是我在下棋的過程中走錯了,或者走不下去了,總還可以向棋譜求教。所以對於我受了震驚的神經來說,這是很有療效的,更能起鎮靜作用,因為照別人的棋局擺棋不會使自己卷進搏殺中去。管他是黑棋贏還是白棋贏,對我來說都無所謂,這是阿廖欣或波戈留波夫,是他們在爭奪比賽的桂冠,而我本人,我的理智,我的心靈,僅僅是作為觀眾、作為行家裡手在品味棋局的轉折突變和賞心悅目。但是從我想跟自己搏殺的那一刻起,我就下意識地開始向自己挑戰了。兩個我中的每一個我,黑棋我和白棋我,在互相競爭,為了自己的一方,每一個我都雄心勃勃,心浮氣躁,想取勝,想贏棋;作為黑棋我每走一步心裏就萬分緊張,不知白棋我會怎麼應對。我的兩個我中的任何一個,要是另一個我走錯一步棋就興高采烈,得意洋洋,而同時對於自己的漏著則怒容滿面,憂心忡忡。
這時船尾響起了進晚餐的鑼聲。我們大概聊了幾乎兩個小時了,B博士對我講的,要比我在這裏歸納的多得多。我衷心向他表示感謝,並向他告辭。但是我剛走上甲板,他就從後面追了上來,他激動地、甚至有點結結巴巴地補充說:「還有件事!請您馬上先轉告諸位先生,免得我到時候顯得沒有禮貌,我只下一盤……就讓這盤棋給舊賬畫個句號——徹底了結,而不是新的開始……我不想第二次染上如痴如狂的棋癮,這種棋癮現在回想起來都讓我感到膽戰心驚……還有,當時大夫警告過我……鄭重其事地警告過我。對某種東西染上了癮,就永遠存在著危險,中過棋毒的人即使已經治好了,最好還是不要挨近棋盤……所以,您明白——只下一盤棋,對我自己做個試驗,絕不多下。」
「『碰上他們使用的這種方法,神經受點刺|激並不奇怪,』他喃喃地說。『您並不是第一個。不過您放心好了。』
我們都忍不住輕聲笑了。我們每個人都知道,岑托維奇絕不是慷慨地讓給我們這位不相識的援手一個機會,他的這種說法無非是掩飾自己沒有下好的一個幼稚的遁詞而已。因此我們心裏滋長起更加強烈的願望,要親眼看著把他這種盛氣凌人的態度打掉。我們這些心平氣和、懶懶散散的乘客心裏一下子生起一股瘋狂的、充滿虛榮心的戰鬥豪情,因為如果正巧在我們這艘航行在汪洋中的船上能摘下國際象棋世界冠軍頭上的桂冠,這個記錄定會由電訊迅速傳遍全世界。這個想法很具挑戰性,令我們為之著迷。另外,那種神秘而蹊蹺的事也頗有刺|激性:恰好在關鍵時刻我們的救星出乎意料地來介入我們的棋局,他那幾乎有點怯生生的謙虛同那位職業棋手那種趾高氣揚的神氣正好形成對照。這位陌生人是誰?難道通過這裏的這次偶然巧遇我們竟找到了一位尚未被發現的國際象棋天才?或是出於某種尚不清楚的原因,一位著名的國際象棋大師對我們隱瞞了自己的名字?我們興奮地討論了所有這些可能性。我們認為,為了把這個陌生人謎一般的膽怯和出人意外的自述同他精妙絕倫的棋藝聯繫在一起,即使是最大胆的假設也不為過。不過有個問題我們大家的意見是一致的,那就是絕不放棄再殺一盤。我們決定,要不遺餘力地促使我們的支援者第二天同岑托維奇對弈一盤,麥克康納答應由他承擔這次比賽經濟上的風險。這期間我們從乘務員那裡了解到,我們不認識的這位先生是奧地利人,而我是陌生人的同鄉,所以大家就委託我把大家的請求轉達給他。
岑托維奇一動不動。「請吧,」我客氣地說,「現在該諸位先生執黑了。」
第二天,我們的人在約定時間全部到齊。中間那個席位正對國際象棋大師,當然是給麥克康納留的。他一支接一支地抽著很沖的雪茄,以緩和內心的緊張,並一再焦急地看手錶。這位世界冠軍讓大家足足等了他十分鐘之久——根據我朋友所講的故事,我早就預感到他會來這一手的——這樣,他出場時就更顯出穩操勝券的神態。他從容不迫、泰然自若地走到棋桌旁。他也不作自我介紹,一來就以乏味的專業語氣講了各項具體安排,他的這種無理行為似乎是說:「我是誰,你們都知道,至於你們是些什麼人,我不感興趣。」因為船上沒有那麼多棋盤,所以沒法下車輪戰,他就建議我們大家一起來應戰他一個人。他說,為了不打攪我們商量,每走一步棋,他就到這房間頭上的另一張桌子那去。遺憾的是沒有小鈴,所以我們每走了一步,馬上就要用匙子敲敲杯子。他建議,如果我們沒有異議,每步棋的時間最多為十分鐘。我們像靦腆的小學生一樣,對他的每項建議當然都表示同意,挑顏色時,岑托維奇挑了黑棋。他還站著就走了第一步,接著便立即轉身走到他建議的位置上等候去了。他懶洋洋地往椅子上一靠,順手拿起畫報翻翻。
「當然。」B博士回答,他那種熱情讓我感到很不對頭。我還沒來得及提醒他自己下的「只下一盤」的決定,他就已經坐下了,並開始急急忙忙地把棋子重新擺好。他將棋子集攏的時候是那麼激動,以致一個卒子兩次從他哆哆嗦嗦的手指間滑到地上。我原先心裏就極不好受,現在見他很不自然的激動神情,我心裏非常害怕。因為他本是個文質彬彬、溫文爾雅的人,現在顯然興奮過度,他嘴角上的抽搐也更頻繁,他像發了高燒,全身不住地顫抖。
不知不覺中我們激動得一個個都站了起來,我們每個人都覺得,B博士一定會說點或做點什麼來疏導一下我們快樂的受到驚嚇的情緒。唯一紋絲不動地保持著鎮定的便是岑托維奇,過了一陣,他抬起頭來,用冷漠的目光望著我們的朋友。
我只說了句「Remember!」,別的什麼都沒說,同時用手指觸了觸他手上的疤。他下意識地跟著我的動作做了一遍,目光獃滯地望著自己手上那道血紅的傷痕。接著他突然開始顫抖起來,全身起了一陣寒戰。
「我點點頭。
現在,這麼一位了不起的人,這麼一個奇特的天才,或者說這麼一個謎一般的傻瓜第一次離我那麼近,在同一艘船上,相隔僅六個船艙,但是我真倒霉,我雖然對有關精神方面的事最好奇,而且這種好奇心往往會變成一種激|情,儘管這樣,我還是未能接近他。於是我就想出一些荒誕透頂的計謀:我假裝要為一家重要報紙去採訪他,以刺|激他的虛榮心;要不我抓住他貪得無厭的心理,建議他到蘇格蘭去參加一場報酬頗豐的比賽。末了我想起獵人的一個非常靈驗的辦法:要把山雞引過來,就學山雞交尾時的叫聲。那麼要把象棋大師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來,難道還有比自己去下棋更有效的高招嗎?
「這種真是難以描述的狀況延續了四個月。四個月,寫起來容易,才不過兩個字!說起來也容易:四個月,一共才四個音節。嘴唇動一下就把這幾個音發出來了:四個月!但是誰也無法描述、測定,誰也無法用直觀例子向別人、也無法向自己說明,在沒有空間、沒有時間的情況下時間有多長,無法向別人講清楚,這虛空,虛空,你周圍的虛空是如何蛀食和摧毀你的心靈的,整日所見的就只有桌子、床、洗臉盆和壁紙,屋裡成天都是沉默,成天是同一個看守,他看都不看你一眼就把飯塞了進來,時時刻刻是同樣的思想在虛空中圍著你轉啊轉,直弄得你神經錯亂、瘋瘋癲癲為止。我心裏惴惴不安,從一些細小的徵兆中我發覺自己的腦子混亂了。起先,在審訊的時候心裏是清楚的,陳述冷靜沉著,深思熟慮,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這種雙重思維還在起作用。現在我連說最簡單的句子都是結結巴巴的,因為我在作法庭陳述時,眼睛總像是著了魔似的愣愣地盯著那支往紙上做著記錄的筆,彷彿我想追上自己說的話似的。我感覺到,我的力氣越來越不濟了,我感覺到,為了救我自己,我將會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也許還有更多的東西全部交代出來,為了擺脫虛空的窒息,我將會說出去十二個人,供出他們的秘密,而我自己呢,除了片刻休息之外,什麼好處也得不著,我感覺到這樣的一刻越來越近了。一天晚上確已走到了這一步:在我快要憋死的當間,看守恰好給我送飯來,於是我就突然朝他背後喊:『您帶我去審訊!我什麼都交代!什麼都交代!我要交代文件在哪兒,錢在哪兒!我統統都交代,徹底交代!』幸好他沒有聽到更多的東西,或許他也不想聽我說。
「這種令人心驚膽戰、難以描述的危機狀況是如何出現的,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就是,一天早晨我醒來,覺得跟以往完全不一樣。我全身像散了架似的軟綿綿地躺著,舒適而安逸。一種深深的、適意的倦意,我幾個月來未曾有過的倦意壓著我的眼皮,是那麼溫暖、愜意,起先我猶猶豫豫,竟不願把眼睛睜開。我醒著躺了幾分鐘,繼續享受恬適的昏昏沉沉的境界,暖融融地躺著,感官陶醉在飄飄欲仙的快|感之中。突然,我覺得似乎聽見身後有聲音,是活人的說話聲,我這時心裏的狂喜之情您是想象不出的,以往幾個月,將近一年以來,除了法官席上那種生硬、兇狠、毒辣的話之外,我沒有聽到過別的聲音。『你在做夢』,我對自己說,『你在做夢!千萬不要睜開眼睛!讓夢境再延續一會兒,要不然你又要看見圍繞著你的那間該死的囚室,那把椅子、那個洗臉台和那圖案永遠不變的壁紙。你在做夢——繼續做下去吧!』
「看到他悄悄叫我放心的那種態度以及他對我勸慰的目光,我知道,在他這兒我是非常安全的。
岑托維奇漲紅著臉,嚴厲而帶著惡意地問道:「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經他一說,我真想起了這位年輕的世界冠軍,甚至還記起了他一鳴驚人、名滿天下的若干細節,我的朋友看報要比我仔細得多,所以能拿好多奇聞軼事來補充我所知道的那點細節。大約在一年以前,岑托維奇一下子就躋身於阿廖欣、卡帕布蘭卡、塔爾塔柯威爾、拉斯克、波戈留波夫等久負盛名的棋壇高手行列。自從七歲神童列舍夫斯基在1922年紐約國際象棋比賽中一鳴驚人以來,棋壇上還從來沒有因哪位無名之輩闖入名聲顯赫的高手行列之中而引起那麼大的轟動。因為岑托維奇的智力素質一開始絕不會預示他的前程會那麼光彩奪目,平步青雲。他不久就露餡了:這位國際象棋大師在日常生活中無論用哪種語言都寫不出一句沒有錯誤的句子,正如一位被他惹惱的棋手尖刻地嘲諷的那樣,「在任何方面,他都全方位地缺乏教養。」他父親是多瑙河上一名赤貧的南斯拉夫船夫,一天夜裡小船被一艘運糧食的輪船撞翻了,父親遇難。當地那個偏僻小村裡的神甫出於同情,便收養了這個當時才十二歲的孩子。這位好心的神甫想方設法給他輔導,以彌補這不愛說話、有點遲鈍、腦門很寬的孩子在村校里未能學會的功課。
談論這盤棋的本身,並沒有多大意思。不言而喻,它的結局本在情理之中:以我們的徹底失敗而告終,而且在第二十四回合就輸掉了。一位世界冠軍不費吹灰之力就橫掃五六個中下流棋手,這事本身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令我們耿耿於懷的,只是岑托維奇盛氣凌人的那副樣子,他讓我們大家清楚地感覺到,他輕而易舉就把我們贏了。每次他都似乎只是漫不經心地朝棋盤上看一眼,懶洋洋地從我們身邊走過,那神情就好像我們都是木頭棋子似的。這種無理的姿態不由得叫人想起,有人朝癩皮狗扔去一根骨頭,卻不去看它一眼。其實照我看,他要是稍微通情達理一點,是可以指出我們的錯誤,或者說句客氣話來對我們加以鼓勵的。可是下完這盤棋,這個沒有人性的國際象棋機器人連一個鼓勵的字都沒有說,在說了「將死了」之後就一動不動地站在桌子前等著,看我們是否還想跟他再下一盤。像人們對付厚顏無恥的粗魯之輩一樣,我站起來無可奈何地把手一攤,表明隨著這樁美元交易的結束,至少就我來說,我們這場愉快的相識也就到此為止了。令我氣惱的是,我身邊的麥克康納這時卻聲音沙啞地說道:「再下一盤!」
然而,麥克康納仍然十分嚴肅地說:「棋局定在明天下午三點鐘,就在這個吸煙室。我希望,不要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我們殺得落花流水。」
我們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轉過臉去。一位大約四十五歲的先生,瘦削的臉上輪廓分明,臉色像石灰一樣,白得出奇,先前在甲板上散步時他就引起過我的注意。幾分鐘前我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解決這步難棋上,他大概就是這時來到我們這兒的。他感覺到我們的目光https://read.99csw.com都在注視著他,便匆匆補充道:「您現在如果把卒子升變為後,他馬上就會用象C1來吃掉它,您再回馬吃掉象。但是,這期間他把他的通路卒走到D7,威脅你們的車,你們即使跳馬將軍,也沒有用,再走九到十步棋你們就輸了。這同1922年皮斯吉仁大賽上阿廖欣與波戈留波夫交手時下的棋局幾乎完全一樣。」
開局的幾步熟套棋下得相當快。到了第七或第八回合時一個明確的計劃好像才出來。岑托維奇考慮的時間越來越長,由此我們感到,爭取優勢的真正戰鬥開始了。說實話,局勢的漸漸發展像真正比賽時的每盤棋一樣,對我們這些外行來說是相當失望的。因為棋子越是相互交織,形成一個特殊圖案,我們對真正的情況就越是琢磨不透。我們既搞不清這位棋手的目的何在,不明白另一位有何打算,也不知道兩人之中哪位是先手。我們只看到一個個棋子像起重機似的在挪動,想砸開敵陣,但是他們這樣來來往往有何戰略意圖,我們卻不得而知。因為慎重的棋手每走一步都要預先推斷出好幾步。另外,我們漸漸感到一種令人癱瘓的疲倦,這主要是由於岑托維奇考慮的時間拖得沒完沒了引起的,這顯然也開始激怒了我們的朋友。我心情不安地發現,這盤棋時間拉得越長,他在椅子上心神不寧地動得越厲害。由於煩躁不安,他一會兒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一會兒又抓起鉛筆記點什麼;接著他又要了一瓶礦泉水,心急火燎地把水一杯杯灌下肚去。顯然,他的推斷要比岑托維奇快一百倍。每次,岑托維奇沒完沒了地考慮以後,決定用他笨重的手將一個子往前一挪,我們的朋友,就像見到期待已久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一樣,隨即微微一笑,馬上就應了一著。他的判斷力極其神速,腦袋裡一定把對方的一切可能性都預先計算出來了,因此,岑托維奇思考的時間越長,他就越發心煩意亂,在等待的時候他的嘴邊強壓著一股子火氣,幾乎是一股子敵意。可是岑托維奇卻仍然不慌不忙,他頑固地思索著,默不作聲,棋盤上的棋子越小,他琢磨的時間就越長。到第二十四個回合就已足足下了兩小時四十五分鐘,我們大家已經坐得疲憊不堪,對棋台上的進展幾乎無動於衷了。船上的高級海員一個已經走了,另一個拿著本書在看,只是在棋手走子的時候才抬頭瞥上一眼。可是等到岑托維奇的一步棋一走,這時意想不到的事突然發生了,B博士一發現岑托維奇抓住馬要往前跳,就像準備撲跳的貓一樣弓縮著身子。他渾身開始發抖,岑托維奇的馬一跳,他就把后狠狠地往前一推,以勝利的姿態大聲說:「好!結束戰鬥!」說完便將身子往後一靠,雙臂交叉擱在胸前,並以挑戰的眼光看著岑托維奇,他的瞳孔里突然閃爍著一團灼|熱的光。
「您說得不錯,」他有點生氣地回答,「他是個不怎麼討人喜歡的先生。我作了自我介紹,告訴他我是誰。他連手都沒有伸給我。我試圖讓他明白,要是他跟我們下盤車輪戰,我們船上所有的人都會感到驕傲,感到榮幸。媽的,他就是不答應。他說很遺憾,他同他的經紀人簽了合同,合同特別規定,在整個這次巡迴比賽期間,他不得下沒有報酬的棋,而他的最低酬金是每盤二百五十美元。」
「遺憾——我可看不出有『將』的棋。也許哪位先生看出對我的王構成了將軍?」
麥克康納挑戰性的話簡直使我大吃一驚,事實上他此刻給人的印象是個正要出拳的拳擊家,而不是溫文爾雅的紳士。也許這是他對岑托維奇對待我們的那種讓人受不了的態度的回敬,也許僅僅是他一碰就跳起來的那種病態的虛榮心在作怪——反正麥克康納的性格全變了。他滿臉通紅,一直紅到額頭的髮根,由於心裏生氣了,他的鼻翼鼓鼓的。顯然,他身上在冒汗,他緊緊咬著嘴唇,深深的皺紋從嘴角一直伸到雄赳赳地往前突出的下巴上。我在他的眼睛里發現了遏制不住的激|情的烈焰,我心裏感到不安。這種烈焰通常只有玩輪盤賭的賭徒,如果他下了雙倍賭注,但接連六七次都沒碰上他所押的那個顏色時才會出現。此刻我知道,這種狂熱的虛榮心將使他同岑托維奇不停地對弈下去,按原來的賭注或者加倍,一直下到他至少贏一盤為止,即使要耗掉他全部資產也在所不惜。如果岑托維奇堅持奉陪到底,那麼他就在麥克康納身上發現了一個金窖,他在到達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前就可以從這個金窖里挖出好幾千美金來。
「不過,這種平步青雲怎麼能不叫這空虛的腦袋感到飄飄然呢?」我的朋友說。他還給我講了岑托維奇頤指氣使、目空一切的可笑事例。「一個從巴納特來的二十一歲的鄉巴佬,突然間在木棋盤上擺弄幾個棋子,在一星期之內賺的錢就比他全村人全年伐木和干重活辛辛苦苦掙的錢還多,他怎麼能不躊躇滿志,沾沾自喜呢?還有,要是一個人壓根兒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過倫勃朗、貝多芬、但丁和拿破崙,那不是很容易把自己看作偉人嗎?這小夥子那孤陋寡聞的腦袋裡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幾個月來他從未輸過一盤棋,而且正因為他不知道除了象棋和金錢之外,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其他有價值的東西,所以他完全有理由沉緬于飄飄欲仙的感覺之中。」
B博士緊緊咬著嘴唇,我發現,在桌底下,他的腳煩亂地、越來越煩亂地擺來擺去往地板上蹭。我有一種預感,覺得他身上正在醞釀著某種荒唐的東西。這種預感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使我自己也無法阻擋地變得越來越神經質了。事實上,下到第八個回合時又發生了一個風波。B博士等啊等,等得越來越不能自制,他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張力了,他坐在那兒不停地來回晃動,而且禁不住開始用手指頭敲著桌子。岑托維奇抬起他那沉重的鄉巴佬式的腦袋。
「對此我無法作出判斷,但是不管怎麼說,這位先生的棋下得有點奇怪,也很有意思,因此我也故意給了他一個機會。」說著,他便懶洋洋地站起身來,並以他講究實際的方式補充道:「如果這位先生或者在坐的諸位先生明天想再下一局,那我從下午三點鐘以後隨意奉陪。」
大家懷著希望看到一步妙著的心情,立即一齊注視著棋盤。但是一分鐘以後所發生的情況,我們誰也沒有料到。岑托維奇緩慢地、非常緩慢地抬起頭,把我們這群人一個挨一個看了一遍,此前他從未這樣做過。他顯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氣,他的嘴唇上漸漸開始浮現出一絲得意的、嘲諷的微笑。一直等到他把他這個我們仍不理解的勝利充分享受以後,才帶著虛假的客套朝我們這幫人轉過臉來。
在南斯拉夫外省的小城裡,激動人心的事情是很少發生的,所以這位農民冠軍的初次亮相,對於集聚在那裡的這幫紳士來說立即就成了轟動性的新聞。大家一致決定,無論如何也得讓這位神童在城裡待到明天,以便把國際象棋俱樂部的其他成員都召集起來,尤其是好到城堡里去通知那位狂熱的棋迷——西姆奇茨老伯爵。神甫以一種全新的自豪心情打量著他所撫養的這個孩子,但是在為自己慧眼獨具而感到樂不可支的時候,卻不願耽誤自己的職責——應做的主日禮拜,於是表示同意把岑托維奇留下來,作進一步的考驗。於是年輕的岑托維奇由棋友出錢住進旅館,當晚他第一次見到抽水馬桶。第二天是星期日,下午棋室里擠滿了人。岑托維奇一動不動地在棋盤前坐了四個小時,一言不發,連眼睛都不抬起來看一下,就戰勝了一個接一個的所有棋手。最後有人建議下一盤車輪戰。大家解釋了好一會兒,才讓這位腦袋不開竅的少年明白,所謂車輪戰,就是他一個人同時跟好幾個棋手對弈。岑托維奇一搞清楚這種下法,就進入狀態,拖著他那雙沉重的咯吱作響的靴子緩步從一張桌子走到另一張桌子,結果八盤棋他贏了七盤。
「真是出現了『巴蘭的驢子』!」神甫回家以後驚奇地大叫起來,巡警隊長對《聖經》不太熟悉,所以不懂這句話的意思。神甫便向他解釋,說兩千年前就發生過類似的奇迹:一頭不會說話的牲口突然說出了智慧的話。儘管時間已晚,神甫還是忍不住要同他那半文盲的學生對弈一盤,岑托維奇也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贏了。他的棋下得堅韌、緩慢、果斷,他那俯在棋盤上的寬闊的腦袋連抬都不抬一下。他的棋下得極其穩健,無懈可擊,接連幾天巡警隊長和神甫都沒能贏過他一盤。神甫收養的這個孩子在其他方面智商極低,對於這一點他比誰都更了解,也更能作出評判。現在他當真很想弄明白,這種單方面的奇特的才能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經受住更為嚴格的考驗。他讓岑托維奇到鄉村理髮師那兒把亂蓬蓬的金黃色的頭髮理一理,好讓他顯得有幾分生氣,然後就帶他坐雪橇到鄰近的小鎮上去。他知道,小鎮廣場上的咖啡店的一角常常聚集著一群癮頭很大的棋友,根據經驗,他知道自己不是這幫人的對手。這位頭髮金黃、臉頰通紅的十五歲少年,今天身穿皮毛里翻的羊皮襖,腳蹬沉重的高腰皮靴。當神甫將他推進咖啡館時,讓在座的棋友感到十分驚訝。進了咖啡館,少年怯生生地低垂著雙眼,詫異地立在一角,直到人家叫他到一張棋桌上去,他才動窩。第一盤岑托維奇輸了,因為他在好心的神甫家裡從未見過所謂西西里開局的下法。第二盤他就已經同鎮上最優秀的棋手弈成和棋。從第三四盤開始,他就一個接一個地把所有對手殺得落花流水。
「可別這麼說,您真的不要對我抱過多的希望。對我來說,這不過是試一試罷了……試試我到底能不能正常地下棋,能不能用實實在在的棋子同一個活躍著生命力的人在真正的棋盤上對弈……因為我現在越來越懷疑我下過的幾百盤,或許是數千盤棋是否真正符合國際象棋的規則,會不會僅僅是一種夢裡的棋,一種譫妄棋,一種譫妄遊戲,做這種遊戲總像是在夢裡一樣,許多中間階段都跳過去了。希望您不是當真指望讓我不自量力,竟以為能與國際象棋大師,而且是當今世界第一高手較量一番,但願您對此不要抱有認真的期望。使我感到興趣並讓我全力以赴的,僅僅是一種事後的好奇心,想證實一下我那時在囚室里是在下棋還是已經瘋了,我當時是處在危險的暗礁之前,還是已經到了它的另一面——僅此而已,只是僅此而已。」
第三天我的計劃成功了,但也只是成功了一半。岑托維奇無論是從上層甲板上看我們下棋,或是他只是偶爾光臨一下吸煙室——反正,他一見我們這些門外漢竟在擺弄他的這門藝術,就下意識地走近了一步,從這個適當的距離朝我們的棋盤投來審視的一瞥。這時正好該麥克康納走棋,這一步棋就足以讓岑托維奇明白,對於他這位大師級的人來說,我們這點兒業餘棋手的水平是不值得繼續看下去的。就像我們在書店裡人家向我們推薦一本蹩腳的偵探小說,我們看都不看一眼就露出不言而喻的表情將書擱在一邊一樣,現在他也以同樣的表情從我們棋桌邊走開,出了吸煙室。「他掂量了一下,覺得沒意思。」我思忖,對他那種冷冰冰的、瞧不起人的目光心裏有點生氣。為了發泄一下我的氣惱,我就對麥克康納說:「您這步棋大師似乎不怎麼看得上眼。」
「費神!哈哈哈……」他惡狠狠地放聲大笑,「要不是這麼磨蹭,這期間我都可以下十七盤了!這麼慢的速度,又不好睡著,這才是唯一讓我費神的呢!——行了!這回您開棋吧!」
我們大家不由得都俯下身來看著棋盤,想搞清以勝利者的姿態高聲宣布的這一步棋。第一眼看不出有什麼直接的威脅。那麼我們朋友的話一定是就局勢的發展而言的,而這一發展我們這些考慮得不遠的業餘愛好者還計算不出來。聽到那挑釁性的宣告,岑托維奇是我們中唯一不動聲色的人,他平心靜氣地坐著,彷彿壓根兒沒有聽見「結束戰鬥!」這句侮辱性的話似的。室內沒有任何反應。因為我們大家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所以那隻放在桌上作計時用的鬧鐘的滴答聲一下子聽得清清楚楚。三分鐘,七分鐘,八分鐘——岑托維奇一動不動,可是我覺得,由於心裏緊張,他厚厚的鼻孔似乎張得更寬了。對於這種默默的等待,我們的朋友似乎也同我們一樣覺得難以忍受。他突然站了起來,開始在吸煙室里走來走去,起先走得很慢,後來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我們大家都有些奇怪地望著他,不過誰也沒有我著急,因為我注意到,雖然他走來走去顯得很急,然而他的腳步所邁經的那個空間範圍每次都是一樣的,這就彷彿他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每次都碰到一個看不見的障礙物,迫使他不得不往回走。我不禁打了個冷戰,我發現,他這樣走來走去,無意中重現了他從前那間囚室的尺寸:在他被囚禁的幾個月中一定也是這樣,雙手抽搐,肩膀蜷縮,同關在籠子里的動物一樣跑來跑去,他在那兒一定就是這樣,就只能是這樣來來往往跑了上千次,在他僵呆而興奮的目光里閃爍著發狂的紅光。不過他的思維能力看來尚未受到損傷,因為他不時煩躁地朝棋桌轉過臉去,看看岑托維奇此刻是否作出了決定。九分鐘,十分鐘過去了,這時終於發生了我們之中誰也沒有料到的事。岑托維奇緩緩抬起他那隻一直一動不動地擱在棋桌上的手,我們大家都緊張地注視著他將作出的決斷,然而岑托維奇沒有走子,而是翻過手,手背果斷地一推,將所有的棋子慢慢撥出棋盤。過了一會兒我們才明白:岑托維奇放棄了這盤棋。為了免得當著我們的面明顯地被將死,他繳械了。難以置信的事發生了,世界冠軍、無數次比賽的折桂者,在一個無名之輩面前,在一個已有二十年或者二十五年沒有碰過棋盤的人面前捲起了旗幟。我們的這位匿名朋友,棋界的無名小卒,在公開比賽中戰勝了當今世界國際象棋第一高手!
麥克康納大為詫異,其驚奇的程度絕不亞於我們。他放下手裡的棋子,兩眼緊緊盯著這位不速之客,這位像是從天而降、來助我們一臂之力的天使。一個能夠預先計算出九步之後會有殺著的人,準是一流專家,說不定也是去參加這次國際象棋大賽的,沒準還是冠軍爭奪者呢。他恰好在關鍵時刻突然到來並且伸出援助之手,這簡直是異乎尋常的事。麥克康納第一個回過神來。
「別下了!」我在他耳邊悄悄地說,「現在別下了!您今天已經夠了!對您來說,這太費神了。」
「我不知道,對於這種『遊戲中的遊戲』——同自己對弈的精神狀態您了解到何種程度。但是只要粗略一想,就足以明白,下國際象棋是一種純粹的、沒有偶然性的思維遊戲,因此要跟自己對弈的想法從邏輯上來說是荒謬的。國際象棋的引人入勝之處,從根本上來說僅僅在於其戰略是在兩個不同的腦袋裡不同地發展的,在這種精神戰爭中黑方並不知道白方的花招,所以不斷想方設法去猜測和挫敗其詭計,同時就白方而言,對於黑方的秘密意圖它力圖預先加以識破,給予反擊。如果現在執黑和執白的是同一個人,那情況就十分荒謬了:同一個大腦同時對一些事情既應該知道,又不應該知道,作為白方在行棋的時候,它能奉命忘掉一分鐘前黑方的願望和意圖。這種雙重思維其實是以意識的完全分裂為前提的,大腦的功能就像機械儀錶一樣,開關自如。想要自己戰自己,這在國際象棋中是個悖謬,就像一個人想要跳過自己的影子一樣。
最後這個問題麥克康納是下意識地向岑托維奇提的,但是這位世界冠軍不為所動,依然是冷冰冰的。
「好了,說簡短些吧,這種悖理和荒謬之事我在絕望中竟試了幾個月之久。可是,為了使自己不至於陷入完全的精神錯亂或者智力的徹底衰頹,除了去做這件荒唐事之外,我別無選擇。我那可怕的處境逼得我不得不至少去試一試,把自己分裂成一個黑方我和一個白方我,要不然我就得被我周圍恐怖的虛空壓垮。」
他這話說得極其自然,使我對他的真誠沒有一點兒懷疑。可是他對各個大師的每盤具體的棋局又記得那麼清楚,對此我又不得不表露出我的驚訝,我說,無論怎麼說,他至少在理論上對國際象棋總是作過很多研究吧。B博士又露出那奇怪的夢幻般的笑容。
今天午夜有一艘巨型客輪將從紐約駛往布宜諾斯艾利斯。輪船即將起錨,此刻船上船下呈現一派常見的緊張和繁忙景象:碼頭上為朋友送行的客人擁擠不堪,歪戴著帽子的電報投遞員穿過一個個休息室,高聲喊著旅客的名字;有的旅客拽著箱子,手裡拿著鮮花;孩子們好奇地在客輪的階梯上跑上跑下,樂隊不知疲倦地在甲板上賣勁地演奏。我站在上層甲板上同一位朋友聊天,稍稍避開這喧嚷的人群。這時,我們身旁閃光燈刺目地閃了兩三下——大概是某位知名人士在起航前的一刻還在接受記者的快速採訪和照相。我的朋友朝那邊看了看,笑著說:「岑托read.99csw.com維奇在您船上,他可是個罕見的怪物。」聽到他的話,我臉上顯露出十分不解的表情,所以他接著便解釋道:「米爾柯·岑托維奇是國際象棋世界冠軍。他在美國從東到西的巡迴比賽中取得全勝,現在要乘船到阿根廷去奪取新的勝利。」
「沒有。」我對他悄悄耳語,「但是您得立即中斷這盤棋,現在是關鍵時刻。請您想一想大夫對您說的話!」
「還下一盤嗎?」他問道。
「您有什麼主意呢?」他激動地悄悄問道。
B博士猛的站了起來。「請原諒我的愚蠢的錯誤,」他以往日那種客客氣氣的聲音說,並向岑托維奇鞠了一躬,「當然,剛才我純粹是胡說八道。這盤棋理所當然是您贏了。」接著他又轉向我們,「我也要請諸位先生原諒。不過我預先告誡過你們,要你們不要對我抱太多期望。請原諒我的出醜——這是我最後一次試下國際象棋。」他鞠了一躬就走了,他的神情和先前出現時一樣,謙虛而神秘。只有我知道,此人何以再也不會去碰棋盤,而其他人還都有點迷惑不解地待在那裡,心裏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在千鈞一髮之際避免了一場極不愉快和極其危險的衝突。「Damned fool!」麥克康納在失望之餘嘰里咕嚕地罵了一句。岑托維奇最後一個從座位上站起來,還朝那盤下了一半的棋看了一眼。
「這位樂於助人的大夫是怎麼向那些折磨我的人彙報我的情況的,我不得而知。反正他達到了想要達到的目的:把我釋放。可能是他說,我神經已經錯亂,或者也許在此期間對蓋世太保來說,我已經無足輕重了,因為希特勒在那以後已經佔領了波希米亞,這樣,對他來說,奧地利事件就算了結了。這樣,我就只需簽個字,保證在十四天內離開我們的祖國。這十四天我為辦理一個以前的世界公民今天出國所必須的成千項手續而奔忙,軍方和警方的同意證明、稅務證明、申請護照、辦簽證、辦健康證明,等等,因而沒有時間對往事多加思考。看來我們大腦里有一些力量在神秘地起著調節作用,會自動排除那些使我們靈魂討厭的和對我們靈魂具有危險的東西,因為每當我要回憶我被囚禁的那段日子時,我的腦子就有幾分糊塗,直到好幾個星期以後,實際上是上了這艘船之後,我才重新找到勇氣,靜下心來思考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事。
「幹嗎不給?C'est son métier。要是我牙痛,而船上碰巧有個牙科大夫,我也不會白要他給我拔牙呀。這人要價很高,這是對的。各行各業里貨真價實的行家也都是生意人。在我來說,買賣說得越清楚越好。我寧願付現金,也不願求什麼岑托維奇先生對我大發慈悲,到頭來還得感謝他。再說,我在船上的俱樂部里有個晚上輸掉的就超過二百五十美元,而這還不是同世界冠軍下呢。對『三流棋手』來說,敗在岑托維奇手下也不算丟臉。」
「上帝保佑,」他蒼白的嘴唇悄聲說道,「我說了什麼荒唐話,做了什麼荒唐事嗎……到頭來我又……?」
從這一瞬間起,我們心情之激動到了難以估量的程度。在此之前我們下棋的時候並沒有抱多大的希望,現在我們都想殺殺岑托維奇的冷漠和傲慢。這個想法使我們大家熱血沸騰,興奮不已。但是,這時我們的新朋友已經對下一步棋作了安排,我們可以把岑托維奇叫來了。我拿起匙子敲玻璃杯的時候,手指都在發抖。現在我們第一個勝利已經到來了。岑托維奇此前一直是站著下棋的,現在他猶豫了好一陣,終於坐了下來。他坐下去的時候動作緩慢而遲鈍,就這樣,他與我們之間純粹從身體上來說,他迄今為止的那種居高臨下的架勢沒有了。我們迫使他至少在空間上同我們處於同一平面上。他考慮了很長時間,低垂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緊盯棋盤,因此幾乎連他黑眼瞼下面的眼珠也看不到。在緊張的思考中,他的嘴慢慢地張開,這樣就賦予他的圓臉以一種單純的表情。岑托維奇考慮了幾秒鐘,然後走了一著棋,就站了起來。我們的朋友隨即低聲說道:「這步棋是拖延戰術!想得倒好!但是不要上他的當!逼他兌子,非兌不可,這樣便是和棋了,現在神仙也幫不了他的忙。」
「嗨,你想把這盤棋下完嗎?」巡警隊長開玩笑說。他確信,這睡眼惺忪的小夥子連棋子都不會走。男孩怯生生地抬眼望著他,然後點了點頭,就坐到神甫的位置上。只走了十四步棋,巡警隊長就輸了,並且不得不承認,他的失敗絕非是不小心走了昏著的原因。第二盤棋的結局也沒有什麼改觀。
「怎麼樣?」我問。
「看了第一眼就使我大為掃興,甚至感到極其惱怒:冒著那麼大的危險竊得的這本書,積聚著那麼熱烈的期望的這本書只是一本棋譜,是一百五十盤名局彙編。要不是我的窗戶閂著,關得嚴嚴實實的,我一怒之下不把書從窗戶里扔出去才怪,我要這麼一本毫無意義的書有什麼用?我上中學時像大多數學生一樣,無聊的時候偶爾也下棋玩玩。可是這本理論的東西我要它幹嗎?沒有對手不可能下棋,更不用說沒有棋子和棋盤了。我懊惱地把這本棋譜瀏覽了一下,心想說不定會發現什麼可讀的東西呢,譬如說一篇序言啦,一篇導讀啦。但是除了一盤盤名局的光巴巴的正方形棋圖以及棋圖之下起先令我莫名其妙的符號,諸如a2-a3,Sf1-G3之外,其他什麼也沒有。這一切我覺得像是一種無法解開的代數方程式。後來我才漸漸地猜出,a、b、C這些字母代表經線,數字1至8代表緯線,兩者相合就可以確定每個棋子的位置。這麼一來,這些純粹圖解式的示意圖畢竟獲得了一種語言。我思忖,也許我可以在囚室里做一個棋盤,然後就照著棋譜把這些棋局擺一擺,像是上天的旨意,我床單的圖案恰好是粗線條的方格子。把床單好好一疊,終於把它折出六十四個方格來了。於是我就先把書藏在褥子底下,並將書的第一頁撕掉。接著我就開始用我省下來的小塊麵包屑做成王、后等棋子的樣子,不言而喻,棋子做得很可笑,很不完美。經過不斷努力,我終於可以在方格床單上擺出棋譜上標明的各個位置了。我把這些可笑的麵包屑棋子的一半塗上灰,使顏色深一些,以示區別。但是當我試圖用這些棋子將一局棋從頭到尾復盤時,起初我失敗了。頭幾天我擺棋的時候,擺著擺著就亂套了,一局棋我就得擺五次,十次,二十次,每次都是從頭擺起。不過世界上有誰像我這個虛空的奴隸一樣擁有那麼多無法利用的和毫無用處的時間呢?又有誰有那麼多無法估量的慾望和耐心呢?六天以後我已經能完美地把這盤棋下完了,再過八天我連麵包屑都不用放在床單上,就可以把棋譜上這一盤每步棋的位置記得清清楚楚,再過八天,連方格床單也用不著了。起先棋譜上A1、A2、C7、C8這些抽象的符號現在在我腦子裡都自動變成了一個個看得見的形象化的位置。這個轉化完全成功了:我將棋盤連同棋子都投影在我的腦袋裡,光用棋界用語就能看到每步棋的位置,就像一位訓練有素的音樂家,只要朝樂譜看上一眼,就足以聽出各個聲部以及和聲來。又過了十四天,我已經能毫不費力地背下棋譜上的每一盤棋——用行話來說,就是下盲棋。現在我才開始懂得,我這次大胆的偷竊給我帶來了無可估量的欣慰。因為我一下子有事做了——如果您願意也可以說這是毫無意義、毫無用處的事,不過它確實摧毀了包圍著我的虛空,有了一百五十盤棋的棋譜,我就有了一件神奇的武器來抵禦令人窒息的時空的單調。為了使這項新找來的事兒始終保持它的魅力,從現在起我把每天的時間作了精確的劃分:上午擺兩盤,下午擺兩盤,晚上再快速復一次盤。在此之前,我的日子像明膠一樣無形無狀地延伸著,現在可是填得滿滿的了,我有事做了,而又不感到疲倦,因為下棋具有一種奇妙的好處,可使智力專註於一個狹窄的範圍里,不論如何費勁思考,腦子也不會鬆弛,相反,會更加增強大腦的靈活和張力。起初我只是機械地照著名局擺棋,在這個過程中,在我心裏慢慢開始出現一種對國際象棋的藝術的、妙趣橫生的理解。我學會了進攻和防禦的精微著法,行棋布陣的謀略和深邃的洞察力,我掌握了預先計算,互相呼應和巧妙應著等技巧,不久就能準確無誤地識得每位國際象棋大師棋路的個人特點,就像一個人只消讀幾行詩就能確定該詩出自哪位詩人之手一樣。這件事開始時純粹是為了填滿時間而乾的,現在卻變成了享受,阿廖欣、拉斯克、波戈留波夫、塔爾塔柯威爾等偉大的國際象棋戰略家的形象,宛若親愛的朋友,都來到我這寂寞的斗室。棋局中無窮無盡的變化使這間不會說話的囚室每天都充滿了生氣,正是因為我的練習很有規律,使我原本已經受了損害的思維能力又恢復了自信,我感覺到我的腦子又重新活躍和振奮起來了。而且由於不斷進行思維訓練,甚至還好像磨得更鋒利了。我考慮問題的時候思路更清晰,思想更集中,這一點尤其是在審訊的時候得到了證明:不知不覺中,在棋盤上對付虛假的訛詐和暗藏的詭計方面達到了完美無缺的程度,從這時起提審的時候我再也不露出任何破綻,我甚至還覺得,蓋世太保們漸漸開始帶著某種敬意來觀察我了。也許他們在暗暗自問,他們看著其他人都垮了,唯獨我還在進行不屈不撓的反抗,這種力量是從哪些秘密源泉汲取的呢?
「哪個大師?」
我頗為緊張地等待著。十分鐘以後,麥克康納先生回來了,我覺得他不那麼興高采烈。
「現在您一定會理解,為什麼我對您的朋友們的態度會那麼不得體,或許還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呢。我確實完全是閑逛偶然經過吸煙室才看見您的朋友們坐在那裡下棋的,我又驚又怕,感覺到我的腳像長了根似的不由自主地站立在那裡。因為我全忘了可以在一個真正的棋盤前用真正的棋子下棋,全忘了下棋的時候有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真真切切互相面對面地坐著。我用了好幾分鐘才想起,這兩個棋手在那裡下的,其實同我在束手待斃的情況下跟我自己下了好幾個月的那種棋是一回事。我發現,我瘋狂地練習時所使用的那些密碼只是這些骨制棋子的代替和象徵,讓我感到驚喜的是,棋子在棋盤上的移動同我在思維空間中假想的走步是一樣的,正如一位天文學家用複雜的方法在紙上算出了一顆新行星,後來果真在天空中看到了這顆皎潔晶瑩的星星的實體。我的驚喜同那位天文學家的驚喜大概很相似。我像是被磁鐵吸住了,凝視著棋盤,望著那兒我的棋圖——馬、象、王、后、卒等真實棋子,為了看清這局棋的陣勢,我不得不下意識地先將這些棋子從我那抽象的符號世界里退出來,進入活動棋子的世界中來。好奇心漸漸主宰了我,想觀看兩位棋手之間真正的較量。這就發生了很尷尬的事,我竟把禮數忘到了九霄雲外,參与到你們的棋局中來了。但是您的朋友那步昏著像在我心裏捅了一刀。我阻止他走那一步,這純粹是一種本能行為,是感情衝動的表現,正如一個人看到一個孩子弓身掛在欄杆上,就不假思索地將他一把抓住一樣。後來我才意識到,我一性急就貿然行事,這有多麼唐突。」
「可以請您別捶桌子嗎?這對我是個打攪。這樣我無法下棋。」
「您……想幹什麼?」
「這樣延續了十四天,我在時間之外,世界之外生活的十四天。要是當時爆發了戰爭,我也不會知道,我的世界就只有桌子、門、床、洗臉盆、沙發椅、窗戶和牆這幾樣東西,我整天凝視著同一面牆上的同一張壁紙,久而久之,壁紙上鋸齒形圖案的每根線條都好似用刻刀刻進我大腦深處的褶皺里去了。後來,審訊終於開始了。突然來傳我了,也弄不清那是白天還是夜裡。他們喊了我的名字,押著我穿過幾條走廊,也不知道要帶我到哪裡去。後來,在一個什麼地方等著,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突然,又站在了一張桌子前面,桌旁坐著幾個穿制服的人,桌上堆著一疊紙:那是檔案,不知道裏面是些什麼材料。接著就開始提問,這些問題真真假假,有的單刀直入,有的陰險奸詐,有的聲東擊西,有的設置圈套。你回答問題的時候,陌生而惡毒的手指在翻材料,您不知道裏面有些什麼東西,陌生而惡毒的手指在審訊記錄上寫些什麼,你不知道寫的是什麼。可是,對我來說,這次審訊中最可怕的是,我始終猜不出,也估計不到,蓋世太保對我們事務所的事情確實已經知道了哪些,哪些他們想從我口裡獲取。我已經對您說過,在最後一刻讓女管家把那些可以構成罪證的文件送到我叔叔那裡去了。可是,他收到這些文件了嗎?他沒有收到嗎?那個坐探辦事員泄露了多少信息?他們截獲了多少信件?這期間在我們代理的那些德國修道院也許已經敲開了某個糊塗神甫的嘴,那麼到底逼出了多少秘密?他們問呀,問呀,沒完沒了地問。我給修道院買過哪些有價證券,同哪些銀行有通信往來?我認不認識一位某某先生?我收到過瑞士或者某某地方的信件沒有?我一點也估計不出,他們到底查到了多少問題,所以我的每個回答意義都非常重大。要是我承認了他們尚未掌握的某件事,我也許就會無謂地使某人罹難;我要是什麼都不承認,那就自己害了自己。
「您大概在猜想,現在我要給您講關於集中營的事——所有忠於我們古老的奧地利的人都被押解來關在那裡,講我在集中營里受到的侮辱、拷打和刑訊了吧。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我被列入另外一類。我沒有被驅趕到那些不幸的人那兒去,納粹分子對他們施行肉體和精神折磨,把長期積聚起來的仇恨一股腦兒都發泄在他們身上。我被歸入另外一類人之中,這類人數量不多,納粹分子想從他們身上逼取金錢或者重要情報。本來,蓋世太保對我這個本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當然毫無興趣,但他們一定已經獲悉,我們曾經是他們最頑強的敵人的財產代理人、經管人和親信,他們指望從我身上榨取可以構成罪證的材料,既可用來反對修道院,證明它們非法牟利,也可用來反對皇室以及所有那些在奧地利不惜流血犧牲為維護君主王朝而竭盡全力的人。他們猜想——真的,這倒並非空穴來風——我們經手轉移出去的那些資金,絕大部分還藏著,他們想奪過去,可又無從下手,所以他們當天就把我抓了去,想用他們那套行之有效的方法迫使我供出這些秘密。他們想要在我這類人身上榨取金錢或者重要材料,所以沒有把我們送進集中營,而是給我們以特殊待遇。您也許還記得,我們的首相以及羅特席爾德男爵——納粹分子指望從他的親屬那裡敲詐數百萬——都沒有被投進鐵絲網圍著的戰俘營,而是表面上給予優待,被送進大都會飯店——同時也是蓋世太保的總部——每人住一單間。我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居然也得到了這種獎勵。
「哈哈!」B博士短短地笑了一聲,「這一點倒是都看見了。」
「絕對不行,先生們,」他結結巴巴地說,顯然有點驚惶失措,「這完全不可能……沒有考慮的餘地……我已經有二十年,不,是二十五年沒有摸過棋盤了……我現在才看到,未得你們允許就參与你們的棋局,這樣的舉止是多麼的不得體……請你們原諒我的冒失……我一定不再繼續打攪了。」聽了這話我們都很愕然,大家還沒有回過神來,他已經轉身離開了吸煙室。
過了七分鐘他才走子。這盤棋就是以這種慢死人的速度繼續進行著。岑托維奇常常在發愣,而且似乎越來越厲害,後來他總是到約定思考時間的最大限度才決定走一步棋,而從一個間歇到另一個間歇,我們朋友的舉止變得越來越奇怪。看來他似乎毫不關心這盤棋,而是在忙於別的事呢。他不再焦灼地跑來跑去,而是一動不動地坐在他的座位上。他的眼睛直瞪瞪地、幾乎是迷亂地凝視著前面的虛空,不停地喃喃自語,說的話誰也聽不懂,他不是沉湎在沒完沒了的棋陣組合,就是在創造另一些新的棋局——我懷疑他是在想新棋局——因為在岑托維奇終於走了一步棋之後,每次都得別人提醒B博士,把他從心不在焉的狀態中叫回來。隨後他每次都只需一分鐘了解一下局勢,我越來越懷疑,處在這種突然劇烈發作的冷冰冰的精神錯亂狀態中,其實他早把岑托維奇和我們大家忘掉了。果然,下到第九個回合,危機就爆發了。岑托維奇剛一落子,B博士連棋盤都沒有好好瞅一眼,便突然把他的象向前挺進三格,並喊了起來,聲音大得把我們大家嚇了一跳:「將!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