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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沉沉黑夜

第六章 沉沉黑夜

K小溪發源於隱士村,左岸的山毛櫸林中有一條小路。沿著小路往前走一點,有一個發電站的入口。在那裡,山路跨過一座小橋拐向右岸,然後離開小溪向山腰盤旋而上。陡峭的石階和鐵索依稀可見。下面的深谷里小溪淙淙作響,多虧夜色沉沉,看不清腳下的景象,否則可能腿都會打顫的。
「啊,好不容易把工作處理完,乘下午的火車趕到這裏。本來想趕上九點打信號的,急急忙忙趕來,可是已經沒有汽車,結果還是遲到了。怎麼樣,影山打信號來了嗎?」真柄用非常隨便的口吻說。
「嗯,的確是北峰。」他小聲說著,轉身對兒子喊道:「正彥,去把那個最大的手電筒拿來。」
「怎麼了?」
貴久子遇上了熟人,剛才的緊張感一下鬆弛下來,她靠在了真柄的胸前。
「遇難信號是怎麼打的?」
日落後,貴久子再也不能平靜下來。吃過晚飯,儘管時間尚早,她卻不知出入了陽台多少次。
「著急也沒用,我領你到附近轉轉吧。」小正善意地提議說。的確象他所說,一個人急出火來時間也不會縮短。於是,貴久子為了散心,接受了他的邀請。那時正處於「黃金周」和開放山林期之間,小店很清閑,沒有其他住客。
當天和次日一整天,貴久子都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她的目光從山莊越過山脊眺望著披著白雪的北峰絕頂。想到二十七日夜九時影山就要從那裡發來信號,更加難以忍耐。此時此刻,影山正在同北坡的峭壁苦鬥。他不會碰上滾石吧?不會趕上雪崩吧?那繩索不會斷吧?那釘在岩石上的釘子似的東西不會拔|出|來吧?——貴久子的腦海里交織著這些擔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肯定是遇難信號嗎?」
這時,貴久子不禁衝動地想到:「等他下山來就結婚!」
在高地盡頭稀疏的白樺樹間,凌亂地立著墓碑似的壘石和用樹木削成的墓標,上面還寫著什麼字。經過長時間的風吹雨打,很多字跡已經難以辨認了,但其中也有新寫的字。
貴久子指著黑暗深處。茂助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朝那邊眺望。
「別那麼擔心吧!影山會幹得很出色的。」
每十五秒一次,閃四次后休息三十秒,又是十五秒一次。
當晚十點剛過,真柄慎二到達了山莊。
茂助下結論似地說,然後又沖小正喊道:「快點睡,明兒趕早出發。」
「為什麼沒有發送約好的信號?」
「那麼,再見了!」
然而,影山現在正攀登在險峻的懸崖峭壁上,準備從最高處向自己表白愛情。或許,他正是為了這次表白,才以生命為賭注攀登那懸崖峭壁的。對,肯定是那樣!
「不好了!」
「真九九藏書壯觀啊!」影山滿足地說。
「影、影山遇難了。真柄,怎麼辦呀?」貴久子把臉伏在真柄胸上,開始抽泣起來。真柄身上散發著男人的汗味。
「該走了吧?」
「象是墓地。」
小正按照父親的命令,很快就從屋裡拿來了一個鏡片直徑有十公分的手電筒。正彥從兒子手裡搶過手電筒,馬上向山那邊發送信號。他每隔二十秒打一次信號,三次為一組,這大概就是對遇難信號的回答吧。
「真是遇難信號嗎?」茂助用疑問的目光看著貴久子。
每十五秒閃一次,打四次后停三十秒再發送同樣的信號。她反覆練習影山教的通訊方法,現在不用看表也可以準確發送了。
「我在這裏呢!看見了吧。你看清我的燈光了嗎?」貴久子任憑淚水流下面頰,不顧一切地打亮、熄滅著手電筒。
「噢,那……」
「我愛你!」
「現在他登到哪兒了?」貴久子目不轉睛地望著赤壁,向小正問道。
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
映染著山峰的朝陽徐徐上升。兩人在充滿金色陽光的山谷里握手道別。
他們約好影山先發送信號,然後貴久子作出回答。總之是平安登頂的信號,誰先誰后也無所謂。只是時間上有些差錯也不要緊,反正這不是列車時刻表。
影山肯定是在那斷絕人煙的山頂上遇到了什麼意外。無論如何得想個辦法,無論如何!但是,那光源和自己所在的位置之間,存在著近於無限的距離和高度之差。
她清楚地記起了出發前同影山和真柄的對話。
「真柄!」
K溪在此分為右左兩條小溪。影山將從這裏沿右面的一條前往隱士村。太陽升起來了。
「請多保重。」
突然,K岳的山頂附近閃出一點桔黃色的燈光。那閃動的柔和的光芒,比點綴其後的任何一顆星星都更加美麗、明亮。那燈光在貴久子的視野中閃耀,擴散。她的眼中已湧出了淚水,燈光被淚水弄碎,在眼中到處反射,傳達著來自遙遠山頂的年輕人的思戀。
貴久子一瞬間覺得群山似在翩然起舞。山腰的殘雪象是融入了朝陽的薔薇色,染上了令人心醉的鮮艷色彩。鋸齒狀的群峰襯著漫天霞光的天空,隨著高度的下降,針葉林變為闊葉林,樹葉泛起一陣陣綠色的波濤,洋溢著萬物復甦的生氣。
貴久子反覆發送著商量好的信號。看看手錶,九點差五分。
「長眠在此的愛山者……」
「到底怎麼了?」真柄表情遲鈍,毫無反應。
「那邊。」
在厚重的天鵝絨般的夜空下,蜷屈著黑乎乎的群山。閃著冷光的繁星布滿天空。但由於被山影遮擋,又沒有月亮,星光反而加重了夜https://read.99csw.com的黑暗。夜色之中,白天層巒疊翠的山脈成為一塊巨大的鼓包,擋住了人們的視線。
東方泛起了魚肚白,但K岳仍然保持著沉沉的夜色。
他們頂著五月近午的驕陽抬頭仰望,赤壁看起來象要壓下來一樣。白色的頂峰和下面紅黑色的岩石形成了令人生畏的對照,活象個不許任何人涉足頂蜂的兇惡的看守人。形成陰影的地方大概就是峭壁的突出部。
跟他們到兩溪匯合點的小店的年輕人忍不住安慰她說。他叫小正,是店老闆的兒子。
他們又鑽進了山毛櫸林,向前沒走多遠,山路變成緩下坡,現出了兩條小溪的匯合點。在略為開闊的河灘上,視野更加寬廣了。
「反正得等到天明才能行動。」茂助說完就緊緊地閉上了嘴。
「……這些都是在K岳附近遇難的人的墓,不知不覺已經變得這麼多了。」
「也不知是怎麼了,影山先生髮來了遇難信號。」
因為影山沒有教給貴久子如何回答遇難信號,她只好一邊亂掄著手電筒,一邊哭喊著:
「我後天傍晚回來。別忘了,明天晚上九點發送燈光信號,你可要等著啊。」
「還沒到約定的時間呢。」

「不管怎麼說,小姐您要是看見了那遇難信號,影山先生總是出了點什麼事。可是這深更半夜的也沒辦法。我看還是趕緊和山嶽救援隊打個招呼,明兒一大早到現場去瞅瞅吧。」
小正問道。但貴久子沒有告訴他信號的事情。那是她和影山兩人之間的秘密。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從那與星辰相接的阿爾卑斯山巔向自己一個人發送的美好的燈光信號。
直到小店的年輕人發話,貴久子還在深情地凝視著吞沒影山的叢林和橫在上面的冷酷的岩壁的陰影。在北側背陰的山谷里,仍籠罩著濃重的霧氣。
「嗯?」茂助放下手電筒,抱起了胳膊。他聽到貴久子的呼救后馬上就向山頂發送了信號,其間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可是山上一點反應都沒有,難道影山就在這暫短的時間內連信號都不能發送了嗎?現在正是春天,影山的信號也不會被嚴冬的風雪遮住。山頂上氣溫肯定很低,不過天氣很好呀。在僅僅幾分鐘的時間里,影山就連回答他的信號都不能辨認了,那該是處於一種什麼樣的狀況呢?茂助深思著。
只是因為真柄來找她,貴久子才離開過陽台五、六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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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必須避開突出的岩石,從這裏恐怕看不見他。」小正朝著赤壁仰起他那被太陽晒黑的臉,眯著眼睛又說道:「如果登山順利的話九-九-藏-書,今晚六點就能到達頂峰。」
周圍山鳥的鳴囀熱鬧非凡。小正為了給貴久子解悶,就告訴她這種叫聲是燕雀,那種是山喜鵲。
「別死呀!現在馬上就去救你,可千萬別死啊!」
那麼,影山沒有回答,不正說明他沒有看見信號嗎?也就是說,他沒有登上山頂。他在途中發生了什麼問題!貴久子全身瑟瑟發抖,站都站不穩了。她抓住陽台的扶手,支撐著搖晃的身體。
小正看到已遮掩不住,無可奈何地介紹著。不過,他還是省略了重要的說明,那就是埋在這裏的大部分人,都是在北坡峭壁遇難的。
她那具體的說明和無比認真的神態,使茂助也意識到發生了意外。
「究竟是怎麼回事?」真柄輕輕推開在胸前哭泣的貴久子,到山莊的走廊里同茂助面對面地站著,向他了解事情的經過。他好象是來追影山的,全身披掛著登山裝備。
貴久子把準備攀登阿爾卑斯北坡的影山送到隱士村的途中,喜出望外地飽覽著令人心醉的五月的阿爾卑斯山。
貴久子決定送到這裏回去了。
信號是在峭壁的中部,看來影山還未到達山頂,那遇難信號……?貴久子用手電筒照著顫抖的手腕計算時間。隔十秒,閃一次,這樣連續閃六次——信號準確地重複著。
「啊,那是什麼?」
她感到一陣冷徹全身的戰慄。這些信號對方應該看見了。陽台的位置是從山莊看山頂最清楚的地方,她在白天已多次查證了這點。影山如果到達山頂,一定會看見信號,也肯定應該有所回答。
「北峰。這位小姐看見的。」
貴久子熱切地持續回答著。因多次打亮、熄滅手電筒,手指尖都疼起來了。突然,她注意到一件異常的事。從山頂發來的信號是以六為單位發送的。開始,她還以為是看花眼了。她集中注意力又數了一遍,的確是六次。
遙遠的山谷深處傳來雪崩一樣的轟然巨響,柔和的春風輕拂著人們的面頰。順風飄來知更鳥和玻璃鳥歡快的叫聲。
「該回去了吧?」小正催促道。
貴久子大驚失色地跑回屋裡。小正和他父親上村茂助聽說影山從K岳山上發回了遇難信號,半信半疑地來到陽台時,山嶺再次陷入沉寂的夜色之中,看不見一點光亮。
貴久子這才知道小正名叫正彥,茂助過去也一直管他叫小正。
這一帶幾乎沒有雪。走了不久,樹林絕跡,出現了河岸的丘陵。四周是黑壓壓的群山,東方山脊的上空露出薔薇色,眼看著發出越來越強的光芒。曙光尚未照到的山蜂,象是在竭力承受著某種壓力,蘊藏著即刻就要迸發的可怕能量。
影山單槍匹馬向北坡峭壁挑戰時,小正並未感到有什麼不吉之兆,九九藏書他只是想讓貴久子別過分擔心。有影山那樣的技術和經驗,是不會出問題的。小正很信任以「阿爾卑斯登山家」而聞名的影山。
「出了什麼事吧?」
春天的山嶺充滿著希望和甦生的喜悅。
小正發出了有點為難的聲音。但他還沒來得及佯作不知地說句「那裡什麼也沒有,」貴久子已經向那邊走去。
「遇難信號?!從哪兒發來的?」
真柄好象總算明白髮生了異常事故。「那怎麼辦呢?」他又轉向茂助。
「大爺,求求你!快去救他吧。這會兒,影山他……」貴久子說不下去了。她想說,這會兒……他就會死的,因為她恐怖地想象到,影山也許已經死了。
人們用「阿爾卑斯山的五月」來形容生機勃勃的美景。點綴著殘雪和岩石的群山襯托著蔚藍的天空,青翠欲滴的新綠從山麓由密漸疏,伸向山腰。上面,山毛櫸和白檜樹林上的積雪融化幾凈,滴下的水珠匯成一股激流直瀉而下。
緊接著,她感到觸電般的衝擊。
貴久子讀到半截讀不下去了,這確實是墓標。
小正把貴久子帶到了山莊後面視野開闊的高地上。這裏由於地勢較高,沒有茂盛的山毛櫸林,擋在K岳和山莊之間的側峰變低了,所以能清楚地看見主峰的山頂和赤壁上部。
「信號是從哪裡發出來的?」
「一分鐘打六次每隔十秒一次,然後休息一分鐘,這是各國通用的。」
已經毫無疑問了。那不是影山向貴久子傳達的思戀,而是各國通用的遇難信號!
不,不會的——她急忙想打消這個念頭。但影山確實沒有回答茂助發出的信號,給她一個不吉的預感。她心頭的烏雲越來越濃了。

「真柄,反正得上去瞅瞅。」在後面做救援準備的茂助發話了。真柄也在這個山莊里住過好幾次,所以兩人很熟。
那天夜裡,貴久子怕影山什麼時候又發來信號,所以幾乎寸步不離地在陽台上守到天亮。
終於快到盼望已久的九點了。貴久子拿著手電筒,提前三十多分鐘等在了山莊的陽台上。五月的白晝很長,但到七點半左右天就完全黑了。按照計劃,影山至遲也要在六點鐘前後到達山頂。那樣的話,也許在天黑的同時就發回信號。
山樑上湧出雲朵,颳起了輕風。
「遇難了?!」真柄的臉上這才露出緊張的神色。
他只是為此才甘心忍受孤獨而危險的數十小時。你的孤獨很快就要結束了。為了使你知道這一點,我現在要清楚地回答你——「我愛你!」
「真的,沒錯。每隔十秒閃一次,九-九-藏-書閃六次后,停一分鐘又是六次,我的確看清了。」
離約定的時間多少還差一些,但貴久子已經向K岳那邊打了幾次燈光信號。山峰保持著沉默,仍舊是一片黑暗。
送走影山的那天夜裡,她夢見影山從峭壁上墜落,摔得粉身碎骨。她一下子驚醒了,雖然阿爾卑斯山的夜晚十分寒冷,可她卻嚇出了一身汗。
劃破夜空、在山腳和阿爾卑斯山巔進行燈光對話,那是多麼美好動人的情景啊!
向山莊方向邁步的貴久子突然停下腳,發現了一件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異常景物」。
影山有些痛苦地避開不期而遇的目光,毅然拔出了手,向著高山走去。他沒有回首顧盼,象一個奔回家中的孩子那樣走向隱士村。貴久子用祝願的目光,目送著影山的背影。他肩上斜挎冰鎬,背著裝有登山用具的背囊,漸漸消失在叢林之中。
「沒錯。連閃六次,每隔十秒閃一次,然後停一分鐘,打了好幾組信號呢!這是你剛教我不久的,肯定不會錯。」貴久子抽泣著回答。她想起,當時就是真柄告訴她遇難信號的打法。
若是往年,這時徒步前往隱士村也不成什麼問題。可今年積雪很多,由於擔心雪崩和山石崩塌,貴久子決定中途返回。同行的還有前來護送她的山莊的年輕人。
「到匯合點了。」
「啊,真的!」
壯觀的晚霞燒紅了西天,山色漸暗了。據天氣形勢預報,目前正處於極強的高壓圈內,一般來說是連續的好天氣。因為最可怕的是雲遮霧繞,看不見山,所以現在倒不用擔心天氣。
她自言自語地說,但轉念一想,他要是到了山頂,也該有個迴音呀!一陣不安的陰影迅速蒙上心頭。
他們是頂著晨星從奧村田山莊出發的。清晨的積雪凍得硬梆梆的,登山釘鞋踩上去錚錚作響。可是要等到日上三竿,氣溫升高,積雪融化時,就有點寸步難行了。所以,他們想趁早多趕些路。
茂助反覆打了十幾次,但山上毫無反應。
「我也愛你!」

貴久子忽然想起今天午間偶然和正彥踏進遇難者的墓地,不由把自己不吉的預感和墓地聯繫起來。
「可別錯打成遇難信號啊!」
那時,我一定要藉助燈光明確地回答他。時至今日,自己雖想表示出心中的愛慕之情,但一直沒說出口來。一方面是出於害羞,另一方面也有對真柄的顧慮。
只有自己認識,只有自己回答,這才是連接著天地之間的信號的意義。貴久子不厭其煩地檢查手電筒。如果急用之時出了故障,那可就哭都哭不出來了。
正在這時,一顆流星掠過西北的夜空,劃出一道斜線,落向K岳北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