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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洗牌 第八章

上 洗牌

第八章

「不在家。她去鄉下了。」
反對者們認為首相的行為優柔寡斷,他們很快就揪住這點不放。反對黨領袖說:「政府處處燃燒著不滿的火焰。我認為科林格里奇先生沒有足夠的能力或是有力的支持來撲滅這些大火。我已經在翹首企盼下次競選了。」
「您叫我瑪蒂就好了。」
「因為您讓我進了門。」
「厄克特先生,我聯繫了您一下午,希望沒給您帶來什麼不方便?」
「對不起,但我無可奉告。」他想關上門,結果發現不速之客搶先一步頑固地湊上前來。當然,這個愚蠢的女孩子不可能踏進房門半步,這樣一來情況可就滑稽得不可形容了。但瑪蒂聲音雖小,卻平靜而鎮定。
「今天下午您有把這話告訴首相嗎?」
「請向她帶去我最誠摯的祝福。」
「晚上十點半,還沒什麼不方便?」厄克特的不耐煩變成了惱怒。
厄克特開了門。他獨自一人,穿著家常休閑的衣服,並沒料到會有訪客上門。他的妻子去鄉下放鬆了,女傭周末不上班。他的目光落在瑪蒂身上,眼裡全是不耐煩的神色。街上黑漆漆的,他沒能立刻認清眼前這位不速之客。
「客廳在樓上。」他說。語氣好像在進行小小的懺悔。他領著瑪蒂穿過一間裝飾風格傳統但很有品位的房間。漆成芥末黃的牆上掛著奔馬與鄉間風景的油畫,傢具陳設和諧優雅。高高的書架上擺滿了書,家人的照片放在相框里,屋裡還有個大理石砌成的壁爐。影子如絲綢般晃晃悠悠,燈光稀少昏暗,氣氛有些緊張。他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格蘭菲迪純麥威士忌,問也沒問就給她也倒了一杯,接著就坐到一張深色的皮椅中。扶手上擺著一本書脊已經破爛的書,是莫里哀的戲劇。瑪蒂在對面坐下,緊張得只是挨了一點沙發的邊。她從背包中取出一本小小的筆記本,但厄克特揮手示意她收起來。
「我就直截了當問您吧,厄克特先生。您真覺得首相盡了最大努力了嗎?」
「我們這麼說吧,瑪蒂。我給你講個簡單的故事。一位首相,周圍野心滿布,倒不是他自己的野心,而是別人的。自從大選之後,這些野心就越來越膨脹。他需要控制它們,遏制它們。不然,一旦聽之任之,這些野心就會把他生吞活剝了。」
「所以首相為什麼不搞掉那些麻煩的人呢?」
她的坦誠讓他減輕了戒備之心。而且,此時此刻她站在門廊的燈光之下,金色的短髮散發著淡淡的光輝,他不得不承認,她比會議室里很多記者要漂亮可愛多了。
「但您不會那樣做的,是吧?」她故意淺淺地賣弄起風情。雖然過去只不過見過短短的幾面,她仍記得在中央大廳擦肩而過時,他甩給她的匆匆一瞥。那是頗有男人味又十分謹慎的一眼,在不動聲色之間,就把她的一切都看透了。
「一九-九-藏-書個人不管好名聲壞名聲,都比被遺忘來得好,哈?」
「這一切背後的考量?」厄克特的聲音放得更低了,諷刺的語氣越來越強烈。
他把莫里哀的戲劇放到一邊,她則收起了筆記本,又回到沙發上。她穿著一條緊身的白色純棉襯衫。他注意到了,但並沒起什麼色心。他的眼睛彷彿能夠吸收一切,比大多數人都看透到更深的地方。兩人都清楚他們在玩一個遊戲。
「可能你還是進來說比較好。斯多林小姐,我沒記錯吧?」
「這話說得有點過了吧。」厄克特說,知道自己應該反對得更強烈些。
那輛破爛的寶馬車已經在這座位於皮米里科劍橋路的房前停了約十五分鐘了。無人的車座上堆滿了雜亂無章的報紙和雜糧能量棒的包裝紙。能吃下這麼多的,肯定是個真的很忙的單身女人。在這一切的包圍之中,瑪蒂·斯多林咬著嘴唇坐立不安。這個下午晚些時候宣布的重組決定引起了熱烈的討論,大家都覺得首相要麼是高瞻遠矚,明智勇敢,要麼就是真的瘋了。她需要採訪到幫助首相做出這些決定的人,得到他們的表態。已經採訪到了威廉姆斯,他像一直以來那樣,全力支持,且極具說服力。可是厄克特的電話鈴一直響著,但沒人接。
「瑪蒂,」他責備道,「你把我帶得太遠了。我非常喜歡我們的談話,但恐怕不能泄露私人談話的細節,那樣就太過了。這可是要被槍斃的啊。」
厄克特沒有直接回答,但再一次將酒杯舉到唇邊,透過晶瑩剔透的杯沿凝視著她。
現在厄克特的眼睛已經習慣門階的陰影了,他才發現面前站的是《每日紀事報》的新政治新聞記者。他只不過算是認得她的面孔,但沒有看過她做報道的樣子,也沒讀過她寫的文章,他有理由懷疑這人是個瘋子、傻子。現在這個小女子竟然硬闖他的家門,想恐嚇他,這讓他大吃一驚。「你不是當真的吧?」厄克特緩緩地說。
「不不不,當然沒有啦,就算他是親愛的泰迪,也還是沒有任性自負到那種程度。但他是個政界元老,他當然希望確保統領黨派的大權落到合適的人手裡。」
沒有回答。
「我真的很需要您的幫助,厄克特先生。我需要一點實質性的內容,讓我可以好好挖一挖,不然我手裡這堆東西不過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空氣。您不幫我我就完蛋了。求您了,求求您幫幫我。」
「那麼我再問問您關於威廉姆斯勛爵的問題。今天下午他和首相待的時間特別長,結果他們就做出個什麼都不幹的決定嗎?」
「他肯定不可能覺得自己能成為黨派領袖吧。黨派領袖可不能從勛爵裏面選啊!」
「所以任何人都不得不待在自己原來的地方。您覺得這是個好策略嗎?」
「您覺得亨利·科林格里奇是這個國家能選出的最好首相嗎?」她不屈九_九_藏_書不撓地問道,聲音放輕了些。
「您是怎麼知道的呢?」
威斯敏斯特的世界就像一個俱樂部,充滿了不成文的規定。而政客和媒體都滿含猜疑和警惕地保衛著這些規定。特別是媒體,所謂的「議會記者」們安靜而謹慎地監管著威斯敏斯特宮內的媒體活動。比如說,可以進行「吹風會」和採訪,但必須對消息來源嚴格保密,連一絲暗示也不能有,一切都在陰影之下進行。這樣一來政客們就可以無所顧忌,暢所欲言;而這樣一來,那些議會記者們就能夠在截稿前寫好稿子,創造出最引人注目的頭條標題。「沉默法則」就是這些記者的通行證;如果不遵守這個法則,那麼他或她就會在所有地方吃閉門羹,想要採訪的所有人都會三緘其口。透露信息的來源可謂是這裏的一條死罪。而在能夠讓你隔絕於一切有用聯繫人之外的「卑劣行為」中,去敲一位高官私人住宅的門,只比透露信息來源稍微好一點點。政治新聞的記者不會追到採訪對象家裡去,這是非常失禮和討人嫌的行為,會成為職業生涯的污點,招來無數的罵名。
「這個人可是我們黨派的忠臣啊,陪著這個政黨變老。你聽過一句俗話『老人一急,你要小心』嗎?」
「您是在說,內閣內部有很多矛盾和爭執嗎?」
《每日紀事報》,六月十四日星期一頭版
「你是在跟我做交易?」他輕聲嘟囔道。
「我很累,斯多林小姐——瑪蒂。經歷了這麼漫長的競選,我不太確定能不能清楚表達自己的意思。所以請別做筆記,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難道你自己心裏沒數?」
「比如誰呢?」
「我去過一次您的競選集會。」
昨日,首相宣布內閣不會發生任何變動,讓許多觀察員大吃一驚。在與黨主席威廉姆斯勛爵以及黨鞭長弗朗西斯·厄克特進行了幾小時的商議之後,亨利·科林格里奇對其黨派傳達了「小心駛得萬年船」的信息。
他笑了笑,喝了口酒,仍然沉默著。
「您談到新的活力,新的想法,新的集團。整體上看,您所說的中心就是一個,改變,讓一些新的『運動員』參与進來。」她略停了一下,但厄克特好像不太有回應的熱情。「這是您親自發表的競選演說,我這兒有……」她從一團紙中找到一張光滑平順的小傳單,「演說里提到『未來那激動人心的挑戰』。這一切都像上周的報紙一樣令人激動。我的話太多了。」
「好啦好啦,你這可悲的混蛋,少跟我啰嗦啦。」瑪蒂大聲說道。她從後視鏡里檢查了一下自己的頭髮,伸出一隻手梳了梳,振作了一下精神,打開車門,走到人行道上,立刻就希望自己沒來過這個地方。然而,二十秒之後,九*九*藏*書房子里回蕩起前門那華麗的黃銅門環被敲打發出的聲音。
「塞繆爾。您指的是邁克爾·塞繆爾。」她興奮地咬緊了嘴唇。
她腦子裡浮現出各種各樣的理論,一邊還要把每一塊分散的「拼圖」好好地組合起來。她再次開口之前,兩人已經在門口握手告別了。
厄克特停了下來,有些感興趣地回味這句話。她到底是什麼意思?瑪蒂看出他的猶豫,就又往水裡丟出一點魚餌。
「因為他只有二十四個多數席位,可能議會犯個小小的錯誤,這多數的優勢就消失了。他可不敢冒這個風險,看著過去的內閣官員們在後座議員席上惱羞成怒地上躥下跳。他必須盡量讓一切安靜、低調。他連最應該調動的人都不敢調去新職位,因為每當有官員去新的部門走馬上任,他們就會來個幾把火,想要留下自己的痕迹。他們會成為你這樣的媒體要人的新寵。於是乎,我們就發現,這些官員不僅僅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而且是在推銷自己,為將來無可避免的最高領導人競選造勢。這是一顆毒瘤。政府陷入混亂,人人都好高騖遠,混亂與疑惑遍布,不和諧因素蠢蠢欲動,對首相把控不力的指責接踵而至——突然間我們就得處理領導層危機了。」
「厄克特先生,那我會覺得,這話可能不得不被登在報紙上啦!」
「你就聽我的,說說吧。」
厄克特哼了一聲,盯著她,「我應該非常生氣的。應該給你的編輯打電話,要求你們對這公然的騷擾行為道歉。」
「當然啦,當然啦,這是議會的規矩。我腦子裡記住你告訴我的話就好啦。但我絕對不會透露是你說的。一點痕迹都不留下。」
政府內部一位高層人員將目前的狀況描述為「一棵將要腐爛的參天大樹」。
她放開他的手準備離開,但又猶猶豫豫地問道,「再問最後一個問題。如果說,只是如果說,來個黨派領導人選舉的話,您會參加嗎?」
昨日深夜本報記者再次與威廉姆斯勛爵取得聯繫,他認為關於最近就會進行領導人選舉的說法是「胡說八道」。他說:「首相為黨派贏得了前無古人的第四次全國競選。我們的情況很好。」如果進行領導人競選,威廉姆斯作為黨主席就顯得舉足輕重。眾所周知他和環保部秘書邁克爾·塞繆爾是很親密的朋友,而後者是很有希望的競爭者之一。
「對此我沒什麼可說的。」厄克特笑了,喝光了手中的威士忌,「我想我讓你猜測得夠多了。今晚的談話就這樣吧。」
「我還會覺得,」瑪蒂繼續說道,「在很多人眼裡,選舉結果都顯示出大家需要新鮮血液和新的想法。你們丟掉太多席位了。選民對你們的支持可沒那麼一邊倒,是不是?」
他那雙藍眼睛深深地凝視著她,彷彿要看到她內心深處九*九*藏*書去。她內心翻湧著激動不安的情緒。
他從一個銀雪茄盒裡拿出一支雪茄,點燃后深深吸了一口,接著開口道,「瑪蒂,如果我告訴你,首相覺得這是推動各項工作的最好方法,他覺得不應該讓官員們對新的崗位和職責感到混亂,只有這樣才能開足馬力全速前進。你會怎麼想?」
瑪蒂不太明白這是為什麼,因此從《每日紀事報》下了班后,她就決定開車到厄克特的倫敦宅邸。這房子離下議院不過十分鐘路程,位於皮米里科較好的地區,所在的小街也十分優雅美麗,是附近的一處風景。她本以為房子里不會有人,不會亮燈。結果卻發現裏面燈火通明,還能看到有人走動。她又一次播出了電話,但仍然沒人接。
「謝我什麼?我什麼都沒說。」他邊說邊站起來。
瑪蒂再次咬了咬自己面頰的內側。她很緊張,這個行為可算是嚴重犯規。可是這該死的人為什麼不接電話呢?他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葯?
他停下來小心地字斟句酌,接著用一種深思熟慮的緩慢語氣繼續講下去,「一棵參天大樹正在坐以待斃,就要腐爛倒地了。只要腐爛的地方掌控了這棵樹,那麼其死亡不過是時間問題。所以,你可能會想到,有些人就在想,再過十八個月,或兩年,如果——當——大樹轟然倒地時,他們想處在什麼位置呢?當然大家最後都會去見上帝。」
「你可以這樣想,瑪蒂。」
「我們現在遵守的是議會的採訪規矩,不用這麼小心吧。我所有的直覺都告訴我,您對目前的情況並不滿意。我想知道得多一些。您不想讓自己私下的想法被我的同事或你的同僚們知道,也不想讓這事在威斯敏斯特傳得沸沸揚揚。我向您保證這不會發生。這隻是我想問的,因為在未來幾個月,這些信息可能會非常重要。另外順便說一句,沒有任何人知道我今晚來見您。」
「厄克特先生,這是個很好的新聞素材。但我想您絕不會希望我將其見諸報端的。」
「非常正確。」
「是的,我覺得您想做這個交易。我會成為您的代言人,您的喉舌。」
「瑪蒂,你到底怎麼想的?你提出這麼個問題,希望我怎麼回答呢?我是黨鞭長,我對首相——還有他的重組,或者說不重組,是完全忠誠的。」他的聲音里又帶上了那種似有若無的嘲諷。
「我是來詢問您的觀點的,不是要表達我的想法。」
決定不對內閣發生變動在戰後還是頭一遭,前面的每次選舉都伴隨著一些高層重組。這一舉措被解讀為科林格里奇抑制和把控蠢蠢欲動的內閣野心家們的最有效辦法。昨晚,黨鞭長堅決支持這一決定,認為這一決定「是繼續開展工作的最好方式」,但已經有人開始猜測哪些人將是下一屆黨派領導選舉的有力候選人。
瑪蒂對他拋出一個燦爛的微笑,「九*九*藏*書我當然不是啦。但一個弱女子能做什麼呢?你既不接電話,又不願意麵對面地談。」
「我會的,瑪蒂,我會的。」
「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答應呢?」
「厄克特夫人。」
「但下次選舉可就沒這麼樂觀了,不是嗎?一成不變的話,大船就會慢慢沉入海底。」
兩人的手還握在一起。
「但是?」
「厄克特先生,明天我的報道裏面一定會忠實地提到您對首相的公開支持以及辯護。但是……」
越來越多的人估計科林格里奇撐不過下次競選,有的高級官員也露出對該位置虎視眈眈的樣子,想提早進行一次領袖競選。一位內閣官員將首相比作「駕駛泰坦尼克號沖向冰山的船長」。
他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如果我是泰坦尼克號的船長,看到前面一座足以致命的巨大冰山,我覺得我可能會改變航向吧。」
「晚安,瑪蒂。」厄克特一邊說一邊關上了家門。
瑪蒂不情不願地點點頭,「謝謝您,厄克特先生。」
她耳邊響起一個帶著濃重北方口音的聲音,自從離開《約克郡郵報》之後,她常常想念這個聲音。它屬於那個給了瑪蒂第一份好工作的睿智老編輯。他說什麼來著?「我的孩子,規定不過是老人們用來安慰自己的毯子,讓他們將自己裹住,不至於太冷。規則是為了引來智者,嚇退愚人的。你可千萬別跑到我辦公室跟我說,就因為別人該死的規定,你錯過了一個好的新聞題材。」
然而,威斯敏斯特內部高級官員昨晚對其決定表示震驚。有些人認為,在一場死氣沉沉的選舉活動之後,這一舉措暴露了首相的虛弱。
「您想做一個發揮作用的統帥,而不是個簡單的兵卒。」她說。
「我們有明顯的多數優勢,而且贏得的席位比主要反對黨多得多。掌權這麼多年了,這結果不算很差嘛……你會這樣覺得嗎?」
「是的,但弗朗西斯·厄克特呢?這位對自己的政黨抱有遠大抱負,迫切希望黨派獲得巨大成功的人,他到底支不支持這一決策呢?」
「我目前寫出來的故事將會是這樣:『昨晚我們發現了一些因未能重組而產生的深層內閣分歧。人人都知道黨鞭長出任新職位的野心由來已久,而昨晚他拒絕為首相的決定辯護。』您喜歡我這樣寫嗎?」
「你去過嗎,瑪蒂?真是榮幸啊。」
「實在對不起,但我真的需要幫助。內閣沒有任何變化,一個調動都沒有。這真是太非同尋常了。我想要弄清楚這一切背後的考量。」
「如果不是他,就是他那幾個年輕門客之一。」
這位年輕記者的率直讓厄克特輕聲笑了起來。他又深吸了一口尼古丁。兩者的結合似乎讓他很是滿意和舒服。
「誰的手裡。」
「我覺得很對。」她一邊說一邊繼續直視著他,牢牢抓住他的目光,露出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