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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變

病變

耿堅博士在掛上電話之後的幾秒鐘里仍不明白這通電話有沒有打錯。可是殘留在他耳際的艾雪兒的話語卻提醒他轉往另一個值得思考的領域:「你要講話,和你那堆瓶子講去——它們聽得懂……」
其實耿直並不需要像這一類的提醒,他在十五年前因肋骨崩碎而住院的期間便深深了解到艾雪兒——全世界最後一位華文寫實愛情小說家——的問題在於她觀察人類的寫作習慣。當時他已逐漸從肉體的疼痛中蘇醒,胸腹之間鍛接了六根矽鋼與魴魚骨熔鑄而成的支架,極端討厭醫院所供應的丸藥食品(這種食品使他一連四個月不曾腹瀉,以致非常難以適應)。但是耿直仍然能夠工作;他的工作是將艾雪兒最後一部著作《耿的妻子與情人》翻譯成英文;也同時翻譯成一個兒子對母親的成見。
這天傍晚耿堅博士從實驗室返家,對家中殘毀破敗的景象視而不見,只顧艱難地穿越過那些家電製品的殘骸,高聲呼叫妻子的名字,並大叫說:「你知道嗎?我們成功了!安迪和我開始正式合作了,他願無條件借給我全套的太空通訊工程設備,你知道嗎?雪兒!」艾雪兒坐在馬桶上,抱著兩個鐘頭之前從耿爾手中搶救下來的文稿,一言不發,開始撒尿。(她在二○○三年四月十日自紐約返回伊利諾之後所寫的最後遺著《耿的妻子與情人》一書第七章第二節則描寫她是在反鎖的浴室中飲泣。)耿直如果在這一天像平常一樣按時放學回家的話,那麼他的肋骨可能不需要等到二○○五年六月那個炎熱的夏季才被耿爾打斷。他逗留在學校的天文氣象視聽圖書館中,迷上了人類進軍征服宇宙的一則神話。
《倪耳森科技知識全書》倪耳森科技基金會印行
耿直於耿堅博士被張貼禮葬之後的第二天和安德魯·阿卻·漢考克在紐約第四十二街的一所龐痞族(Pummpies)餐廳共進午餐,各自點了一張由剛果進口的蔬菜卡片,默默地嚼著。耿直基於健康的理由,比較適應而喜愛卡片食物。但是安德魯就不同了,他逐漸發皺的麵皮上糅合著對耿堅博士之死的哀戚和對新式食物的厭膩。耿直慢吞吞地吃完了蔬菜卡片的四個角,才對安德魯說:「我一定要知道我父親的一些事情。」「你應該知道,孩子!」安德魯說話的語氣彷彿對方是耿爾,他也立刻警覺到這一點,然而他更及時阻止自己這樣想下去。這時,一個龐痞族的紳士走進餐廳,禮貌地告訴領台機器人說:「門口有個『干克少年』在和一隻阿富汗狗交配,我想你們可以把他們帶到D區去,我不想在吃午夜飯的時候不必要地升高眼壓。」領台機器人說聲抱歉,轉身走出門去。安德魯的臉色卻在此際變為灰敗慘白,他低聲、顫抖著說:「這是個幌子。」耿直歪了歪不大正的脖子說:「為什麼?我不懂。」「外面!」安德魯把聲調更壓低了一些,道:「那個『干克』是史迪爾的特務。他跟蹤我好些天了。」「他跟蹤你做什麼?」耿直問完之後立即後悔,因為安德魯的眼神閃爍中「你為什麼問我這些」的驚疑之色。耿直立刻道歉,並且誠摯地表示他無意探詢安德魯的隱私,如果安德魯不介意的話,他只希望了解一件事:耿堅博士為什麼會在彌留時說:「我死於孤獨,也死於溝通。」安德魯頹然地點點頭,扔下那張蔬菜卡,望著建築物薄膜外殼之外的陰霾街景,好半天才說:「如果我把一切告訴你,連那隻阿富汗狗都會來監視、跟蹤你的——而且會跟你一輩子。你想——我都退休那麼久了,他們還忘不了『安德魯·阿卻·漢考克上校』!」

這部書的原稿厚達七百六十頁,一度散落在耿家的庭院之中。負責撿拾這些散落稿件的警察和療養院技工原本以為它是耿堅博士的什麼珍貴研究資料,才特別費心地核對頁碼、並完整地複製了兩份拷貝,一份呈報地方檢察官作為偵辦血案的可能物證;一份交給耿直。「我們希望你能夠從這裏面找到一些訊息,」那位氣急敗壞闖進病房、差一點撞破溶氧膠膜的警察面露哀矜地說:「我們也許會知道:為什麼你的母親會為它作如此重大的犧牲。」耿直輕輕閉上了眼睛,虛弱地問道:「她怎麼了?」「她會度過的,請不必擔心——」「那個小怪物呢?」耿直說時眉骨聳絞,臉頰滲出千百粒豆大的汗珠,他的牙關顫抖,幾乎咬斷了舌頭,「那個小怪物呢?」警察明白他的表情,但是不知道自己該採用哪一種表情——如果他仍然用同樣欣慰的語氣說「他很好,只受了一點輕傷。」顯然只會使耿直更加激動或憤怒。如果他以強硬的語氣說「嫌犯已經被捕,沒有安全顧慮。」又一定不能滿足對方痛苦的好奇。於是他脫下警帽,在窗門的位置找著了那個應變開關,讓程式替他回答:「一切情況都在控制之中,耿直先生。你的弟弟已經平靜下來,正準備接受審訊;所以你必須少問問題、多休養,也好早一點出庭作證。」
扯嘴大嚼的岳父並沒有因此而停止回憶或是吃喝。他的面容從自豪、激動而變得嚴肅。一年以前他以同樣莊重的表情望著維多利亞港外「勝邦輪」上黑壓壓的難民群,深深覺得老天爺對自己萬分照顧。臨港的豪華公寓陽台上春風冷冽、名酒溫和,他獨坐斟飲,曾經嘆了一口長氣,並且對女兒說:「那年咱們要是沒出來,恐怕就跟這些越南人一樣了。」「他們會被送回去嗎?」艾雪兒舉著高倍望遠鏡,遮住滿眼驚恐的神色:「好可憐唷!」做父親的忽然覺得女兒十分陌生,她怎麼可能知道「可憐」是非常非常懶惰又無用的情緒?於是他拿過望遠鏡來,把焦距調準了港外北方最遠處的浪潮,說:「你懂什麼叫可憐?」接著,豪雨傾盆而至,他放下鏡筒時,模模糊糊地看見酒杯里已經裝滿了稀薄的液體。當天晚上他聽了一夜的雨聲;第二天清早再拿著望遠鏡站上陽台去,天色已經放晴,港里出現了浮屍。

即使耿堅博士沒有忘記溝口剛二的話,他仍然會喜歡或者尊重安德魯這個人的。他健康、英俊、純真得像個大孩子,而最可貴的是,他有豐富的學術想象力。當他一度激動地向耿堅博士懺悔自己未曾及時在福克蘭戰役中拯救同胞手足之後,耿堅博士被他所說的「屍體在暴風雨里變成綠色、皮膚噴出血水」所震撼,立刻說道:「我去年在世界各地搞了一整年這種研究,我到了科威特,我到了伊朗,我去了黎巴嫩,我又去了法國、義大利,還有,我也到過尼加拉瓜、印度和衣索匹亞。他媽的!告訴你,這種情況全世界都有。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安德魯當時搖了搖頭。「好!我告訴你,是一種沒人——從來沒、有、人見過的濾過性病毒。」「所以?」安德魯和艾雪兒齊聲問,口氣卻大不相同;前者充滿好奇,後者因為聽了太多次,顯得有些不耐煩。「所以我認為它太有價值了。想想:一種全世界前所未見的奇怪病毒,竟然被我發現了——」「而且他把這些髒東西帶回實驗室,成天到晚泡在裏面。」艾雪兒略帶埋怨與不屑地搖頭苦笑。安德魯這時已不太自憐了,他擦乾眼角的殘淚,問道:「我很想知道:那病毒有多麼奇怪?」「第一,」耿堅博士習慣性地在禿頂上掠一下,彷彿那裡還有許多可資梳理的頭髮,「它對活的動物絲毫沒有感染力。你不會被它侵入,就算你聞它、吃它、注射了它,身體的任何功能都不會起變化;第二,它的基本結構非常複雜,我從來沒見過這麼複雜的病毒——也許我的取樣不夠多——」「還不夠多?」艾雪兒又尖聲叫起來,「他帶了整整兩百五十公斤的病毒回來,差一點通不過檢疫。」「怪就怪在這裏。」耿堅博士說,「我告訴檢疫局,說瓶子里是各地的海水和潮水,他們知道我是搞研究的,反而更謹慎,可是誰也化驗不出來這五百多瓶從屍體身上取下的雨水和體液有什麼疫病或者毒素。它太複雜了,複雜得像、像,呃,像一首結構龐大的交響樂曲。」「你是說音樂的交響樂?」「不錯。」耿堅博士微閉著眼皮,望向餐廳窗外紛飛的雪花,「你找不著可以下手切割的點,它的每一個基本分子都互相鎖著、融合著,連起來看又好像是一組一組有規律、又不是很有規律的圖案。非常非常特殊。」「你的說法很有趣,使我想起向艾雪兒女士學中國字的經驗來。」安德魯說。艾雪兒立刻補充道:「安德魯現在是我的中文學生,他很用功的。」耿堅博士有興趣的是安德魯的聯想,當即問說:「我的病毒怎麼會和學中文扯得上關係?」
美好時光從耿直四歲四個月零三天挨了艾雪兒一巴掌之後開始。艾雪兒穿戴起那套酷似南希·雷根參加全美越野握手大會時所穿的衣飾,駕車駛往「天使之吻」汽車旅館,看見了久違的戀人安德魯。安德魯在路邊吻她,將她高高舉起,繞了無數個圈子。「你不是說有好消息嗎?」艾雪兒在空中咯咯地笑著說,「快告訴我。」安德魯仍然不肯停,繼續轉著,使艾雪兒產生幻覺,以為自己跌入孩童期,在尖沙咀遊樂場坐旋轉木馬。「我來了。我被調到芝加哥來了。」安德魯亢地說,「我們以後要什麼時候見面,就什麼時候見面。」「放我下來,我受不了!」艾雪兒叫了一聲,竟然暈過去。也就在暈倒的那一剎那,她真的看見自己四年之後在產房生出耿爾的情形,痛苦、啼哭、驕傲、羞慚、歡愉、滿足和惶恐。

耿堅博士說話時過於專心,以致忽略隔壁宿舍里正在苦讀一篇有關DNA氫鍵結構論文的某教授。耿堅博士一向只知道有某些教授也住在宿舍里;而不了解某些教授中的某教授經常在讀艱深論文時利用思索的間隙偷聽他這邊的動靜。偷聽是某教授的兼職,他通常把他在校園中任何角落偷聽來的事物記錄在一本可以夾藏於講義中間的小冊子上,遇到適當的場合和時機(通常是不會被旁人偷聽到的場合和時機),就把小冊子上的記錄報告給一些相信他的人。
艾雪兒愈來愈不能原諒丈夫丟給她一個怪胎的事實。她在身體狀況略微改善之後立刻停止了哭泣,刻意打扮自己,喜歡穿流行的少女服飾,偶爾把耿直托給一個波多黎各少女,和耿堅博士的學生出入大學城裡的狄斯可酒吧,參加兄弟會或姊妹會的舞局。但是她最樂於進行的遊戲是逗弄耿直。她可以一天到晚不吃不喝地用奶瓶和耿直玩捉迷藏。耿直的脖子向右傾斜了大約三十度,艾雪兒經常把奶瓶放在他左腮的位置,好讓耿直在飢餓中調整自己腦袋的角度。有一次耿堅博士為此而大發雷霆。他不善於罵人,只能漲紅了臉、心跳氣急地說:「你不要這樣!」艾雪兒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上阿根廷戰敗,英軍勇奪福克蘭群島的消息,說:「他會這樣不是我搞的,是你!你一天到晚搞那些有毒的東西……」提早出世五十天的耿直此刻奮力捕捉左方的奶嘴,聽不懂母親所謂「我在幫你兒子變得正常一點你知不知道?」的話;艾雪兒其實未曾料到,從此以後耿直又患上了斜視的毛病。「你根本輕視我的工作,雪兒!」耿堅博士背過臉去,繞著起居室踱方步,「我告訴過你的,干涉病毒蛋白素不是毒素,我的研究不會造成任何病變,你不要怕,雪兒!我是搞遺傳工程的,怎麼會冒險害自己的兒子——」「你什麼都懂,我什麼都不懂,」艾雪兒淡然地說,「可是,我——不——信。」耿直總算咬住奶嘴,閉起了眼。
「病毒在對我們說話,說始終一樣,只是快慢節奏不同的話。孩子。」耿堅博士在全像攝錄裝備中錄製的遺影顯得十分疲弱,整個人泛著淡綠色的光芒,當那平和的光芒稍稍晦暗一些的時候,耿堅博士便趁空喘了口氣,繼續說:「我——老實說,我並不太懂。我只能猜,運用你安德魯叔叔那樣高度的學術想象力去猜:在那九秒鐘里,病毒究竟說了些什麼?……」
十二月初,岳父從香港抵台,到耿堅博士任教的學校去找一位電腦教授談出版算命磁碟的合約,順道拐了個小彎,到耿堅博士寄寓的教授宿捨去探望一下闊別了六年的女婿,一見面先表示這是趟專程探訪,言下頗有些責備耿堅博士未曾遠迎的意思。「我專程來罵人的。」岳父朝地上擤了擤沒有鼻涕的鼻子,臨時編織了一個試探他的謊言,「你多久沒和雪兒寫信、打電話啦?她接不到你的消息,電話里向我抱怨了半個鐘頭,你小子得付這筆費用。」耿堅博士一向信任岳父的謊言,當下上了當,問說:「多少錢?」也免不了在岳父匆匆寒暄、訓誨和告辭之後撥了個越洋電話回家(頭兩次竟然弄錯號碼,被一個名叫溝口剛二的藥廠廠長狠罵一頓,雙方由於事出唐突以至互不相識,甚至都覺得莫名其妙),艾雪兒剛和安德魯·阿卻·漢考克幽會完事,又趕了一場午夜電影回來,正是精疲力竭到底,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聲氣。「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艾雪兒打著呵欠,一口咬定耿堅博士吵醒了正在鬧肚子的耿直。耿堅博士立刻提起岳父來訪的事,強調他確已將對方要求的電話費付清了。「我現在很累,有話改天談可以嗎?——你的兒子在叫了,他肚子不好你是知道的。」(其實耿直並沒有叫)耿堅博士忽然在此時開始自言自語:「可是她明明向她爸爸抱怨我不打電話的,不是嗎?我現在不是在跟她打電話么?她到底要不要和我講話?如果要,為什麼改天呢?如果不要,我幹嘛打電話、費那個事?」艾雪兒對耿堅博士的喃喃自語只覺十分刺耳,聽來聽去只有「講話」二字聽得真切些,便用舌頭抵了一下上下牙縫,發出比較不耐煩的一聲「嗞」響,道:「你要講話,和你那堆瓶子講去——它們聽得懂,我聽不懂。」說完就掛斷了。也就在這一剎那間,艾雪兒打了個呵欠,一個打過之後便再也不想睡覺的呵欠,欠出滿眼晶亮的淚水。她從床尾對面的梳妝鏡中看見自己略顯衰老的面容,首次感到下巴頦底贅出一圈肉來。也就在這一刻,她聯想起一九八○年夏末秋初時在一次相親宴席上對桌有個打瞌睡的老人的模樣,老人是耿堅博士的父親;他被艾雪兒父親的致辭所招來的掌聲嚇醒時多達三層的肥胖下巴不停地抖顫著,而艾雪兒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會逐漸老丑,如一老男人。而在相親宴上,她的父親的致辭此時又縈繞在床尾和梳妝鏡之間了:「我是生意人,不懂什麼情啊愛的;我只管把女兒交給你,耿博士,她是你的了。」艾雪兒歷經八年的婚姻生活,如今終於了解——她之所以如此焦慮,乃是因為她一直不肯承認,也不能否認:她只是父親手中的一宗生意,一宗投資錯誤的生意。
耿堅博士強調胎兒一定是男的,並且為他取了個名字叫耿直。艾雪兒大為氣惱,她要的是個可以打扮成小公主模樣的女兒;於是迫不及待地讓未足月的耿直早產了。耿直出生時對父母的爭執不休甚為不滿,所以兩腳在前,踢蹬翻騰,掙扎幾個鐘點,才勉強拖著個歪脖子問世。
安德魯沒有借辭及早離去是非常明智的。他喝了兩杯酒之後就逐漸鬆弛下來,不再為當著老實人耿堅博士的面和艾雪兒做戲扮演普通朋友(或是耿直的教父)而惴惴不安。於是他獲得了一個十分意外,也彌足珍貴的啟蒙。「我終於有新發現了。」耿堅博士並非真的滿腦子只有實驗室里的發現,他只是突然想起這會是個好話題,而這個好話題可能會稍稍使隔幾窘坐、略顯焦躁的這個大孩子——也是涉嫌和他妻子有染的強壯英國貴族末裔——比較不那麼緊張局促,「你還記得我提過的那種病毒吧?」「唔,是的。」安德魯經他這猛得一問,其實是什麼也不記得了,他喝下一大口耿堅博士胡亂調攪的酒精、果汁和碎冰碴兒,竟然懷疑那酒中有奶精的成分:「對不起,請問你是不是在這裏面加了奶精?」耿堅博士根本忘了他先前調過酒的事,只好搖搖頭,道:「雪兒就是這樣,糊裡糊塗的,來,我為你換一杯。」安德魯不喜歡也不明白中國人習慣將家裡所有發生的小過失推諉給妻子的傳統美德,他搖頭拒絕,只說:「味道似乎不錯。」然而他心底暗自又對耿堅博士產生了一點不悅的情緒,同時對自己也滋生了體諒寬釋的情緒——因為他明明看見酒是耿堅博士親手端給他的,卻把酒里的奶精味像丟熱山芋一樣丟給艾雪兒,這表示耿堅博士可能是一個非常非常男性沙文主義的人,而面對一個男性沙文主義者總比面對一個老實人要使人自覺高貴而且正義一些——即使他在應諾話語時眼前不免會閃過對方妻子裸體的模樣,也不至於過度內疚自責了。安德魯一面想著艾雪兒把雙細白小腿搭放在自己肩頭的情景,一面聽到耿堅博士繼續說:「……這些都是一樣的,一樣的,無論在伊朗、巴黎、尼加拉瓜、越南——或者在南大西洋——這你知道……」聽到南大西洋,安德魯的眼睛才忽地從耿堅博士背後的沙發靠背上跌落現實(那裡曾是他和艾雪兒最常取樂的地方;當他們在那靠背上衝刺纏鬥時,耿堅博士正在全世界各地搜集病毒),緊接著又跌回一九八二年福島戰役中的南太平洋上空,他爬升、他墜落,他殲滅敵艦、他背棄同僚,他有一些暈眩,顯然是酒精加奶精的結果。「最重要的一個共同點是我一直都忽略了的。」耿堅博士說時益發興奮,像平時猛灌病毒培養液那樣猛灌了一口酒(他自己這杯里加的是咖啡粉),且不管滋味如何,徑自提高了聲調說:「你知道是什麼嗎?嗯?讓我告訴你:是雨!雨!」「雨?」安德魯點點頭,仍舊惶惑不已,「所以呢?」「你不明白嗎?」耿堅博士激動地攤舞雙臂,潑灑出來的酒水幾乎濺到艾雪兒的新沙籠裝,她立刻閃入兒子耿直的身後,矯正耿直歪脖子的塑鋼支架被一顆冰塊擊中,使他嚇了一大跳,怯生之情更加強烈,遲遲不敢上前向「安德魯叔叔」打招呼。這時一屋子人都聽著耿堅博士說:「你不明白嗎?病毒是從雨水裡來的。」「呃,耿博士,你知道——」安德魯微蹙著他那兩道頗似馬龍白蘭度的劍眉,表情像在為一個很不懂得普通常識的學生解釋一個非常深奧的問題一般慢修斯理地說:「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雨、各式各樣的雨……」「我知道,可是有一個共同點,」耿堅博士挪出一隻空手掠了掠禿頂上幾條因激動而散亂披覆的髮絲,搶著說,「它們都是從……」說到此處,他神秘地指了指正上方,「天上掉下來的。」「從天上?」安德魯原以為對方會有什麼驚人之論,聽到這裏,不由得哼哼兩聲,斷定耿堅博士是在開一個老實人常開的、並不怎麼有意思的玩笑,便又跟著重複了一句,「從天上?——你一定是在開玩笑!」說罷,就盡量勉強自己擠出幾聲欣賞幽默情懷的笑聲。艾雪兒笑得大聲些;她從來不知道耿堅博士也會說笑話,而且說得讓安德魯都笑了,那一定不是普通好笑。不過在她的笑里,丈夫和情夫相處融洽、不至於釀成反目成仇事件以損她艾雪兒的名聲——這層歡喜的成分佔得多些。笑得最大聲的是耿直,因為他看見艾雪兒在笑,而且笑得超乎一個做母親的那般美麗。只有耿堅博士笑不出來,他並沒有開玩笑,他非常認真地相信雨水和病毒之間的密切關係,更相信那病毒經由雨水向地表,而病毒的來源是「天上」。在一片笑聲之中,他無法繼續解釋些什麼,便環視周身的三個人,發覺只有自己的兒子笑得最無理——他的妻子和他妻子的情人笑他都還合乎邏輯,而他自己的兒子也這樣湊趣就太令人傷感了。耿堅博士並沒有斥責他的兒子,他只伸手上前,抹去耿直脖頸鋼支架上殘餘的染有咖啡粉色的冰屑。耿直卻被這個動作嚇得倒退了一步,踩上艾雪兒剛塗過鮮紅蔻丹的腳趾,艾雪兒以一聲尖叫結束了笑聲,卻不明白:耿直受驚嚇的原因是他從耿堅博士溫柔的動作中看見了一抹凶戾的神情,那神情來自耿堅博士的眼眸(更準確地說,來自耿氏這一平凡、卑微、柔馴、低聲下氣的家族,耿堅博士的父親在許多年前就不止數十百次地用這種眼神督促他的兒子念書)。爾後又過了很漫長的一段歲月,耿直對他的催眠復健醫師表示:當時他懷疑耿堅博士伸手過來是想捏他的脖子。
耿堅博士於一九八八年十月返回伊利諾,在艾雪兒不很刻意的安排下再度遇見安德魯。安德魯此時的掩護身份是一家太空實驗室儀器製造公司的顧問,這個公司其實直接隸屬五角大廈管制,從一九八六年秋季的最後一個禮拜開始進駐芝加哥,準備買下(或者透過其他合法的方式)一片大約有五千四百英畝的土地,建造所謂的廠房和倉庫。這片土地在伊利諾州東隅,原先住著一群亞美許(Amish)農人。這個挂名公司花了兩年的時間對州政府和亞美許人施展雙重的壓力,目的是讓這兩者了解:當地已經沒有足夠肥沃和乾淨的土壤植育出能餵養美國人並使之健康快樂的作物。儀器公司取得一份非常詳盡的調查報告,厚達三千頁,報告出自一批聯邦和州政府共同聘僱的學者專家之手,指出這五千四百英畝的土地中含有過量的砷、幾近飽和的鎘,以及超乎安全標準達數百倍的銫137。原住民必須儘速撤離,由該公司會同聯邦政府的專職環保人員劃定危險區域,在區域內進行大規模的檢驗和搜證,當最後一輛亞美許人的馬車在夕陽下緩緩駛離危險區域之後,環保人員脫下了原先的銀灰色制服,露出裏面的軍裝,開始擔任警戒。此後兩年,警戒行為幾乎可以說是一種浪費,因為沒有人敢接近一個充滿了危險物質的地方。在這裏,新的廠房蓋起來了,新的倉庫也蓋起來了,還有,三座佔地七千兩百畝的混凝土平台也蓋起來了,安德魯·阿卻·漢考克成為此間的負責人之一,他的任務是執行所謂「太空防衛計劃」的一小部分。而這個危險區域是整個計劃之中最安全的角落,負責搜集、辨認、解讀、傳譯,以及儲存北美、加拿大、東太平洋這六分之一半球上空三百九十八公里以內所有的通訊資料。他和耿堅博士再度見面時似乎也察覺到耿堅博士對他和艾雪兒的私情並非不明不白,只是不聞不問而已。艾雪兒請他回家便餐,理由是給耿直一點富有啟發性的教育。
「他上來了,也許他將要幫助我完成我一直怯於完成的事,是的,死亡。對於死亡的怯懦以及對於愛的無力使我只能渴望著他的到來。」
「……那些病毒對你而言,就好像中文對我來說是一樣的——艱難。神秘。深奧。」說到這裏,安德魯用充滿柔情的灰藍色眼眸瞥了瞥艾雪兒,說:「而且美麗。」對安德魯而言,前面的三個形容詞是造成永恆的美麗的原因;也就在這麼說著的時刻,耿堅博士讀了一個一生一世也不曾實踐過的字:愛。
那是一段經過全像雷射投影機加上複製過了的數據影片,敘述一艘命名為「探索者」的無人駕駛太空飛船正在浩瀚無垠的外太空進發。「探索者」早在八年前通過太陽系的極外環(也就是號稱為冥王星運作軌道的東西),此際仍然在地球所屬的銀河中遊行。它的任務充滿了友善、和平與美好的意圖——要藉由船體本身朝四面八方所散播的一千零一種不同符號的電磁波向未知的星球上可能「居住」著的生物介紹我們這個銀河中某個角落裡有個名叫「地球」的所在,以及地球上四十六億年來的歷史、生物、文化、文明以及人類對宇宙無窮無盡的好奇、善意和開發企圖。影片中還提到:從一九八八年開始,「探索者」一號已經因為距離地球過於遙遠,而無法將它所目擊的外太空世界的數據傳送回來,但是,它仍然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繼續勇往直前,向任何一個可能存在的E·T報告人類的訊息。同時「探索者」二號、三號……一直到七十六號,也都已透過全世界各先進國家的民間團體的投資,陸續發射或裝置完成,目前的時程表已經排到二○二○年左右,以平均每年二點五艘太空船的數量繼續向全宇宙發射,屆時,外太空生物將會知道更多關於地球生活的細節,包括可口可樂公司的最新氣膜包裝飲料、麥當勞漢堡晶丸、豐田牌磁浮式低空航具,以及好自在線型衛生棉。
耿堅博士在這時忽然大吼一聲:「對啊!安德魯——你是叫安德魯罷?呃,你,你實在是個有豐富學術想象力的人。」

耿堅博士匆忙趕回家中,波多黎各少女已不知去向。耿直一個人關在嬰兒車裡,一手搖晃著沒有瓶蓋的奶瓶,一手搖撼著柵欄,整個人坐在一攤牛奶上,歪脖子斜眼凝視耿堅博士——他可能已經在那裡坐了十個鐘頭,當然有充分的理由生氣。可是依據二十年後催眠復健運動所喚起的熟悉記憶,耿直認為他當時並沒有生父親的氣,他只是弄濕了小屁股,以感覺牛奶的溫暖而已(不幸的是:催眠復健運動無法喚起那種溫暖之感,牛奶早就在二十年前的幾分鐘之內化為一片冰涼)。
由於溝口剛二不肯幫忙,他必須親自辦手續、寫計劃、編列經費預算、尋找文獻數據以及沖泡耿直的牛奶,忙碌不堪,沒有工夫品嘗寂寞,所以當他接到艾雪兒的電話時,才猛然想起:他的妻子已經有兩三個禮拜未曾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了。
耿堅博士領獎的地點在紐約聯合國第二大廈的一百七十四層頂樓。他面對數千名賓客和全球數以十億計的全像電視傳真觀眾發表了簡短的談話:「我非常感謝一個朋友,十多年來,他以卓越的學術想象力和極度精密的科技設備幫助我、啟發我、也支持我完成了這項研究。此刻他正坐在我的妻子艾雪兒女士的旁邊,他的名字是安德魯·阿卻·漢考克——一位值得尊敬的紳士。」全像電視傳真立刻播映出安德魯起身含笑答禮的鏡頭。艾雪兒則在此刻適時地起身親吻安德魯左頰,使全世界欣賞這個典禮的觀眾都看到她,也看到她和安德魯並沒有什麼超乎尋常的感情或關係。
安德森小姐的笑容尚未消失,四十二哩之外的新高爾夫球場上也正在熱烈地進行著一項有關和平問題的討論。雷明頓·史迪爾是個守信用的人,他在打第一洞的時候便告訴了安德魯一部分所謂的細節。「你告訴耿堅博士那個『好消息』了嗎?」安德魯點點頭,表情顯得有些不自然。「什麼時候?」「剛才。」「有沒有說明他只可以使用J六區的設備?」安德魯又點點頭。「他一定很興奮?」安德魯這回沒有作任何表示。雷明頓·史迪爾體貼地笑道:「我明白你的感受——」「不是我的感受!」安德魯索性放下球杆,拄在草皮上,搶道:「是耿的感受;我不希九_九_藏_書望他認為我這樣做只是在付出一項交換條件。」「交換?」雷明頓·史迪爾聳了聳肩,說:「沒有人說過什麼關於交換的事吧?除非——你在暗示你和艾雪兒的關係。嗯?」安德魯立時有一種被高爾夫球擊中後腦的感覺。他做了兩次深呼吸,一面繼續試桿,一面說:「我不必暗示什麼,我們的關係對這個小區里的任何人都不是秘密。」「對華府卻是!」雷明頓·史迪爾在安德魯的球一直朝果嶺右側的樹叢飛去之後輕聲地說,「這裏只是一個學區,沒有人在乎一個科學怪人,一個移民女作家和一個『卡薩諾瓦』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是,我來的地方不同。安迪老哥!」說著,雷明頓·史迪爾把手搭在安德魯的肩上,一同朝前走去。「這就是有所謂的『細節』?」安德魯刻意縮開了肩膀。雷明頓·史迪爾絲毫不以為忤,反而更親切地笑著說:「不,還不是。」
安德魯說得越是鑿鑿有理,便越是覺得對方不會接受他的意見——很明顯地,如果雷明頓·史迪爾肯聽他的,就不必聽那麼多。這時他忽然想起一九八九年冬的一天,艾雪兒公開她已懷了耿爾的那個黃昏,他曾經和耿堅博士踏雪步行了很長的一段路(倆人像孩子一般地互相投擲雪塊),耿堅博士氣吁吁地說:「有時候、有時候我在想、沒有人會了解我究竟在做些什麼。」「你在丟雪塊。」「是的。我在、丟、雪塊。」耿堅博士終於支持不住,頹坐在一張布滿了雪冰的長椅上,臉頰堆滿了通紅得近乎透明的笑意,「沒有人會了解我為什麼要丟雪塊,你明白嗎?連這麼簡單的事都不會被人了解——」「所以?」「所以沒有人會了解我在做什麼。」安德魯聞言之下,心頭有幾分悚然,不由得肅容正色地說道:「你是說你的研究?」耿堅博士這才緩緩地抬起頭來,帶著幾分執拗和幾分哀憐的神色說:「他們停止了我的研究計劃。」「為什麼?」「他們說沒有用——他們說得不錯,的確沒有用。」耿堅博士順手團起一塊椅板上的雪冰,努力把它擠壓成平整光滑的正圓形,一面說道:「你知道嗎?我已經發現了那病毒組合的關鍵了。」說著,耿堅博士小心翼翼地翻越大衣、毛衣和一件皮背心,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一隻膠殼封套,然後,他轉向安德魯眨了個眼,道:「如果沒能和你的全像顯微掃描機聯線,我永遠也看不到它。」那是一張經過平面化處理的普通相片,安德魯只知道圖案是鮮紅帶點橙黃的色調,四周混沌一片,唯獨中央的部分有一塊不大清楚的、類似刮痕的線形符號,形狀略呈倒「V」字,尖角的部分卻是非常柔和的圓弧,又有些像少了一點的「?」「呃,也許太艱深了,我不懂,不過的確很美。」安德魯同時想到:這個世界上的確不會有人為了這種抽象藝術而提供什麼研究經費和設備的。耿堅博士的眼睛卻突然閃出一抹亮光,道:「有品味。我不會讓你失望的——這個小東西,啊!」一面說著,耿堅博士一面將照片收藏妥當,緩聲帶些哽咽地自言自語起來:「他比馬丁·克萊恩懂你!無論如何,我會求他繼續支持我的,他有豐富的學術想象力,這是當今這個地球上非常少有的品質了。」耿堅博士越說聲音越低,逼得飽受讚美的安德魯不得不問了聲:「你說什麼?」耿堅博士繼續說了好一陣,才悠悠然自囈語中醒來,臉色恢復紅潤與自信,慨聲說道:「我發現的這個小東西太有價值了,我稱之為『安迪』,你知道,那是安德魯的意思。」「我受寵若驚——」「不不,你值得的。」這時安德魯隨手拾起一團雪冰,朝耿堅博士輕巧而善意地扔去:「你也值得的。」耿堅博士也回了他一記,「讓我多告訴你一點『安迪』的事,別跑……」
耿堅博士的父親死於一九八二年初。消息傳來的那天下午艾雪兒正帶著一頭髮卷坐在起居室看育嬰手冊。她懷有七個月的身孕,脾氣極壞,壞到對剛布置好的新家都百般挑剔起來。「Would you please turn off that stupid TV?」她對丈夫說。耿堅博士正在觀賞一個叫「七○○俱樂部」的傳教節目,那一黑一白兩個主持人互相緊握著的手在舊屏幕上的顏色沒有多大差別。其中一個說:「好了,讓我們把眼睛閉起來,閉起來,讚美主!我看到了一個脖子上長腫瘤的朋友,是的,你就在電視機前面,就是你。上帝馬上就要釋放你了,你的腫瘤現在就會好轉,讚美主!」耿堅博士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艾雪兒。「幹嘛啦你?」艾雪兒狠狠翻了一頁書。「握緊他旁邊那人的手,無論是你的妻子、丈夫、兄弟姐妹朋友……現在我又看到一個痛苦的人。」另一個主持人說,「你很孤獨,又長了痔瘡,但是上帝馬上就要來釋放你了,我們齊聲讚美主!」耿堅博士起身去扭換頻道,接著,電報來了。他愣立在門邊,簡短的幾行電文從四面八方催迫著他瘦硬的軀體:「我已病篤,汝可返,父字。」他不覺得意外,甚至不很悲傷,只覺得十分恐懼。這時電視上播放著阿根廷派軍隊強佔福克蘭島的新聞,艾雪兒仍在專心讀著孕婦保健常識之類的文章。耿堅博士想起中年喪偶的父親每天晚上看電視時入睡的樣子——口水從老人的嘴角淌下來,沿著腮旁深刻而顯得倔強無奈的法令紋流到脖子上。他的晚年歲月有大部分是如此流逝的。耿堅博士往往只能在他的夢境之外讀書,有時讀累了,他會轉頭看一眼老舊的黑白電視,或是沉睡中的父親,然後視覺立刻發生變化——那擁塞在小房間里的物事都好像退到很遙遠的地方去了,他的眼前彷彿有一具倒置的望遠鏡筒,把世界上的一切都推移開來。通常在這個時刻,他會打一個寒顫,同時覺得屁|眼隱隱作痛。「風很冷,你不知道嗎?」艾雪兒睨他一眼。他用背脊頂上屋門,然後說:「我爸爸快死了……也許已經死了。」「不可能吧?上禮拜打電話不是還好好兒的?」艾雪兒又急急地、漫不經心地翻兩頁書,視線落在一個側卧舉腿的美貌孕婦的肚子上,覺得那懷胎的模樣有點假,「我不信。」耿堅博士撇過臉去看屏幕上的阿根廷總統賈蒂瑞演講:「……我們的子孫會了解,這一代的阿根廷人為民族爭取過永恆的榮耀,他們也將要繼承這一份光榮的傳統,永不屈服,永不妥協,永不失敗……」「可是他會死的,我知道。」耿堅博士淚眼盈眶地說,「不然他不會拍這種電報給我。」「你打算回去么?」艾雪兒用力把育嬰手冊摜在地上,「告訴你,那麼遠我可不回去!」
雷根在一九八六年的這個冬天過得非常不如意。一個曾經為耿堅博士領航進出伊朗的丹麥籍水手挺身出來作證,指控美國國家安全部門曾經透過以色列官方的協助,將價值三千萬美元軍事武器和零件運售伊朗,為期長達數年,以期獲得伊朗政府中一部分決策行政人員的諒解,以及交換被該國非法拘捕的美籍人質。而美國政府似乎又將這項交易所得的三千萬美元拱手送給了尼加拉瓜反桑定政權的游擊隊,游擊隊的兩個頭目卻否認他們拿了錢,可是其中一個頭目馬可塔尼奧並不能否認一點:他曾經在一九八五年五月十七日傍晚,冒雨帶領一位自稱是生化學家的東方人進入馬拿瓜市東北方三十五哩的淺丘叢林區,採集四名共產黨軍官身上噴出的體液。當時馬可塔尼奧還自豪地表示:他手下的狙擊兵使用M十六步槍時從來不開啟全自動卡榫,每一個敵人只能享用一粒子彈。「因為雷根不是很慷慨的人,你知道!哈哈哈。」「我原來以為只有知識分子對他不滿意,哈哈。」耿堅博士自以為附和著說了個笑話,沒想到馬可塔尼奧雖然反共,器量卻不大,當時就板起臉來,說:「知識分子在戰場上和牛屎一樣。」
或許病毒也像他自己一樣——處於深刻的焦慮之中,渴于和他溝通,想要明白他的意思;病毒也在研究著他。
耿直渴望能在歷經這麼遙久的歲月之後重新接觸的不只是全像攝錄裝備所保留下來的記錄;雖然這些記錄非常逼真——包括艾雪兒多變的體香、耿堅博士不變的體臭,這對夫妻之間漫長陌生的客套、冷漠、爭執或者家常閑話,當然,也不會是時常介入這個家庭中的安德魯叔叔的好風度。在耿直的額頭也開始變得像耿堅博士婚前那樣微禿的時候,耿直終於放棄了催眠復健運動,他對復健醫師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其實我並不想了解我的歷史!我並不在乎我父母的婚姻關係!我唯一想弄明白的事是你永遠幫不上忙的。」耿直唯一想弄明白的是,為什麼耿堅博士在死前交握著自己的手,自言自語地說:「我死於孤獨,也死於溝通。」耿堅博士說的最後兩句話是英文,耿直把它翻譯成中文之後引起了中美兩國思想界的爭議,他們和耿直一樣覺得莫名其妙,大多數的人認為:科學家最後總是會有一點像哲學家的。對於耿直來說,疑惑不止是語言上的,他記及自己在父親臨終時哭著問了聲:「為什麼?」耿堅博士沒再說話,只是伸出一隻已經完全變成綠色的手掌指畫了一個略呈倒「V」字形的圖案,尖角處圓滑如柔和的山稜。
對耿堅博士而言,厄運才剛剛開始。他整個的生活因妻子離去而紊亂不堪,他的周圍遍布著亟待幫助的人和需要應付的問題,但是他很難判斷:究竟哪一種困難、需索、痛苦、挫折……是比較重要而值得先去解決的?六月的最後一個禮拜六,他在馬桶上聽到耿直的哭聲,立刻憋足氣衝出去泡奶粉。電話鈴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是他的一個日本學生,對方用一種從朽木中拔出銹鐵釘的沮喪聲調對耿堅博士說如果他不能在學期結束前從第九百零八隻豬的胰臟中取得所需的胰島素,他就要切腹。事實上學期已經結束了,那個叫溝口剛二的日本學生在三年後也成為美國伊萊利藥品公司的遺傳因子重組工程師,經常出入雅痞俱樂部,還娶了一位廣告模特兒,生活美滿得甚至完全忘記耿堅博士曾經幫他完成實驗的苦況。但是耿堅博士從那個禮拜六開始便秘,而囚禁在嬰兒車裡號啕大哭的耿直還不懂得諒解粗心的父親;耿堅博士當時太過匆忙,用冷水沖了一瓶牛奶喂他,害他得了腸炎。爾後耿直和消化器官的疾病奮鬥一生,在一次催眠復健運動中回憶起他兩個月大時得病的情形,一度難過得涕泗滂沱。耿直告訴催眠醫師:「我被關在那個小監獄里,喝冰涼的牛奶,我的爸爸跑出去,很久都沒有回來。他那個時候恐怕已經中毒了。」
信的內容對耿直和波多黎各少女都缺乏吸引力,而對耿堅博士說來,卻是終生不可再得的一樁寶貝了。寄信人是個職業送信人,一輩子替人作嫁,從來也沒有人寫過什麼信給他(能寫信給他的人早在十年前已死絕於西貢的巷戰),但是在兩年以前,他收到耿堅博士的一封自忖無從下筆回函,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答覆耿堅博士那樣誠摯的話,他幾乎已忘記耿堅博士是誰。但是在一九八四年二月初的一個深夜,他又來到巴黎市邊緣面對環市捷運大道的小酒館,向一個長著東方面孔的陌生酒客敘述「海燕特區」發現的屍體、噴血柱和綠色痘瘡,忽然想起了耿堅博士的名字。
安德魯回到通訊中心宿舍時已過午夜,他為自己調製了一杯威士忌加奶精,啜飲時眼前不斷地浮現起耿堅博士在餐桌上幾度欲言又止的模樣。這時他有一點混亂,一方面他寧可相信耿堅博士是個科技狂人,一個會用種種方式忽視或輕視妻子的典型東方男性;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對耿堅博士被上司冷藏、被妻子遺棄,甚至被兒子訕笑的寂寞處境產生出一股難以抑制的憐恤之情。在這般矛盾的情緒之中,他一連喝了四杯,撥了一通話。接電話的自然是艾雪兒。「雪兒,我找耿堅博士。」「為什麼?」艾雪兒十分驚愕,脫口道:「你還好嗎?你喝醉了嗎?」「請你替我找耿堅博士好嘛?」「你要對他說什麼?」艾雪兒緊張起來,她還來不及應付這樣的局面,「我想,我想現在還不是向他坦白的時候,安德魯。」「請你——」安德魯費了極大的力氣說著,全身虛脫,抱住電話跌躺在地毯上。片刻之後,耿堅博士略帶緊張乾澀的聲音自話筒中傳來:「我是耿堅。」「我是安德魯。」倆人接下來同時互問「你好嗎?」「我很好,謝謝。」然後是一片沉默。安德魯沉吟著,終於先開口道:「你的威士忌加奶精好極了。」「噢?」耿堅博士不記得什麼威士忌加奶精,只匆匆應了聲謝謝。安德魯閉上雙眼,思索著對方此刻的面容和神情,試圖從中決定耿堅博士究竟是不是一個值得同情的人,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支吾著說:「我只是,只想告訴你——」(事實上直到這一刻他還沒有想起該告訴對方些什麼)「是,我在聽。」「呃,對了,關於你那個病毒的理論很有意思,我是說真的,非常有意思。」於是——耿堅博士的興緻被勾引起來了,他又掠了掠禿頂上的散發,音調提高八度,說道:「你猜我怎麼想?我想——我是說我相信:那些東西不是地球上的東西,你知道……」安德魯聽著,彷彿親眼看見耿堅博士在全世界各個角落從死人身上採集雨水體液的情形——一種辛勤、艱苦、殘酷又溫柔的行為。他並不很想知道耿堅博士所研究的一切,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想了解耿堅博士這個人——彷彿這樣做可以彌補一點什麼。不過,幾分鐘之後,安德魯抱著話筒打起鼾來。
耿堅博士從此對安德魯印象深刻,因為他提醒了一點:這種病毒很可能是一種語言,一種屬於海洋、大氣、自然的語言,它可能是地球對不斷製造災難和戰禍的人類所發出的一些警示。耿堅博士把這個想法告訴馬丁·克萊恩,對方爆笑起來:「耿!You're getting cuckoo!」「我不認為這樣。」耿堅博士定地搖著頭說,「如果我們能籌劃一個包括醫學、生物學、化學、病理學、海洋學和氣象學等等各學科專家的研究小組,我願意把這五百多瓶的樣本全部貢獻出來,讓大家做相關性的研究,我想不需要太久的時間,我們會找出這種病毒的秘密。」「又如何?」馬丁·克萊恩說,「這個地球上平均每年都有一百多個科學家宣稱發現了新的病毒;有害的、無害的,可以致命的、能夠治病的、抑制生長的、促進發育的,從雞、狗、馬、猴子還有魴魚身上提煉出來的,又如何?這些都不是你的事嘛!你去年——喔不,前年,還是三年以前,說可以取代豬體胰島素異質氨基酸的那種酵素怎麼樣了?研究出結果了嗎?」「我還在整理——」「整理?我看不必,可以歸檔了。」馬丁·克萊恩從厚黑皮椅里彈起,一字一句清楚地咬著說:「你的那個日本學生——叫溝口什麼的?去年到了伊萊利製藥公司,三個月之內已經研究出那種酵素的方程式,六個月之內新葯就上市了,你可以在你家街角的雜貨店買到這種樂。」耿堅博士卻在這個尷尬的時刻洋溢著興奮之情,左拳打了一下右掌窩,自言自語地說:「太好了,我知道他會成功的。幸好我度假那年沒去干擾他的工作,不然我的罪過可就大了。這一下好,我也不必再費那個事,搞什麼酵素了。」「耿!」馬丁·克萊恩刻意鎮定地說,「請,你,不,要,說,中文!好嗎?」
對於幾十億世人中的半數而言,艾雪兒的行動並沒有太大的意義——他們都很年輕,能夠坦然地欣賞。一種在二十一世紀的俗情之下被法律、道德和風俗容忍的婚外戀愛及交配關係。然而艾雪兒畢竟還是上一個世紀的遺民,又曾經在某一個地區的藝文圈中享有舊式的盛譽,她相信一定還有許許多多的讀者仍然記得她,而這些讀者也一定有她那種潛藏於內心底層的、屬於二十世紀的舊倫理觀,她不能讓這些人對於她有情夫這種事產生不潔、可恥之感,所以耿爾沒有出現在會場之上的確有幾分值得慶幸。
「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要你『簡單地談一談』?『用最簡單的話來談一談』?這是件很奇怪的事。如果什麼事都能簡單地談,那還有什麼研究好做?……」珍妮·紐沃並沒有阻止耿堅博士累贅荒唐的話語,因為當全世界的億數讀者在自家傳真牆上讀到這段採訪內容的時候,它已經被系統內部早已預設妥當的程序自動剪輯過了,「所以無論如何我得從頭說起……」
一九八四年七月,耿堅博士收到了岳父從香港匯來的一筆錢,足夠他環遊世界兩圈半。岳父另外還寄了封存證信,言明匯款出於借貸,利息四分,按月從艾雪兒的稿費和版稅里抽墊償付。艾雪兒為此大發雷霆,認為耿堅博士涉嫌詐欺,耿堅博士自己其實也搞不懂:什麼叫「由艾雪兒女士的《青春》、《熱欲》、《狂潮》三書年度版稅收入中墊付」?艾雪兒憤怒到了極點,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使歪脖子耿直誤以為熱水壺又開了,遂想起有一次被波多黎各少女燙傷的舊事,當場大哭起來。
「有的有的。你剛才的那些形容,使我感覺那些病毒對你而言,就好像中文對我來說是一樣的——艱難、神秘、深奧。」安德魯用充滿柔情的灰藍色眼眸瞥了瞥艾雪兒,說:「而且美麗。」
耿堅博士點著頭,認為對方喝醉了。他有一絲後悔的感覺,不該因著寂寞或無聊而隨便和異鄉的東方人搭訕的。事實上阮高非但不能談他中國祖先的語言,就連法文和英文都講得跌跌撞撞。「我敢打賭你沒見過。」阮高決心不理會耿堅博士那善意而無知的點頭微笑,繼續說:「我去倒雨水的時候看到的,一個死了好幾天的傢伙身上噴出血來。頭上、脖子上、還有胸口和肚子,六個彈孔里噴出泉水一樣的血來!」
安德魯坐在吧的一角,四周全是些捉對兒來此慶祝情人節的男女學生。他們互相噴洒啤酒泡沫、在天鵝絨椅墊上愛撫親吻、口吐髒字以及大聲詢問對方在說什麼。艾雪兒並不知道安德魯來此獨飲也是為了逃避社交,但是她首先注意到對方是全酒吧中唯一可以社交一下的對象,自然,安德魯也一樣。他向她舉杯,她點頭,然後微微地低下頭去,輕咬下唇,回到一九八二年在台北中山北路那家旅館咖啡座里的幻想遊戲之中。一切已在下一個剎那中如此熟悉起來。
《艾雪兒文學叢刊類編》香港珠岳書局印行
溝口剛二在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怒沖沖地來到耿堅博士的家,可惜晚了一步,耿堅博士已經在科威特的布羅吉丹港租到一條領航船,前往那烽火漫天、風雨漫天的對岸去了。溝口剛二不知道耿堅博士出遠門度假其實是為研究,他也不諒解系主任馬丁·克萊恩安排由他接替耿堅博士教職的事——那會妨礙他到伊萊利藥品公司干遺傳工程師的美好前途。
至於耿堅博士病毒研究的突破性關鍵,似乎只有那個在新橋郡郡立醫院永久復健科冷凍箱里的艾雪兒明白。她的腦幹破損,使她永遠無法像二○○五年夏季某個炎熱午後之前的半生那樣——對人與人之間的各種與性|愛無關的關係抱持懷疑和冷靜的觀察。但是她在跌落至無花果樹苗下的冷濕地面之前,有非常清醒的一個剎那,想起了一九八六年七月底的那個晚上,安德魯曾經對耿堅博士說:

安德魯曾經在事發之後試著聯絡耿堅博士;然而他無法進入J六區。「你的證件只能在A四到D十七以及E五到F九區活動。長官!」高壓電鐵柵向他說,「對不起。」「我必須立刻見到耿堅博士。」安德魯一面說著,一面暗罵鐵柵不像從前的憲兵守衛人員那樣通人情。這時,他忍不住又像耿堅博士一樣地自言自語起來:「他媽的!電話也不通,這個天殺的雷明頓·史迪爾。」位在安德魯左前方的全像掃描儀立刻啟動,鐵柵同時說:「請注意你的禮貌,長官。至於通話問題,請向A一區監訊總控塔詢問。再會,長官。」

人們永遠會記得二○○三年四月耿堅博士宣稱「某種外太空無害物質」正在以每九秒鐘一個周期速度對全球人類訴說:
艾雪兒的電話是在安德魯的卧室床頭打的,電話費由耿堅這邊支付——她有一番基於公正和道義的說辭:安德魯只是個講師,耿堅博士已經是終身職教授了,而她打電話的目的是探詢耿直的情況,耿直當然不是安德魯的兒子;不過,艾雪兒並不介意安德魯在她通話時伸出粗大的、直長的中指探訪那塊壓歪耿直頸子的恥骨。她閉著眼、張著嘴,聽耿堅在電話中大談新計劃、聞嗅安德魯的鬍子水香,同時感覺到整個人從最深最深的裏面被撕扯成完完全全不相連屬、毫無關係的兩半,其中一半浸泡在耿堅博士的病毒、痘瘡、血柱、痔漏、浮屍和傾盆大雨之中,另一半則飛飄起來,越過詩的節奏、《魂斷藍橋》的主題曲、玫瑰花環、紅酒、安德魯巨大如酒瓶的陽|具和她自己高高舉向英國式古銅吊燈的粉白小腿。至於她的表情,卻是非常統一的,那是恐懼與快樂同時到達極致的一個空洞;她的嘴角和眉梢扭曲、顫抖在空洞的邊緣。
「我了解這是你的私生活,更了解你的私生活絕對不可能影響到你的工作。」雷明頓·史迪爾說到此處才停頓片刻,使安德魯僥倖地、無奈地迸出一聲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的「謝謝你的諒解。」「相對地——你一定想不到,安迪老哥!」雷明頓·史迪爾笑道,「它不但不會妨礙什麼,反而對我們『公司』的一項新工作有點幫助。」雷明頓·史迪爾這時忽然兜轉話題,道:「也許那一天我們該在球場上輕輕鬆鬆地討論一下細節。」
雷明頓·史迪爾顯然不像十四年前的安德魯一樣愛說笑而且有耐心。他打斷了安德魯的解釋,朝第一洞的洞旗處穩穩推出一桿,隨即笑道:「博蒂!你輸了,安德魯——我想你應該明白『公司』的意思;我們不需要『真正的』科學家,我們只是個處理單位——你的表情不大對,不像是高爾夫球場上該出現的表情。」「我很正常,主席先生。」「我們得遵守遊戲的規則,安德魯!輸贏既定,它就結束了。耿堅博士的情況也一樣,他贏得了名銜,他的研究證明了外太空存在著一種愛好和平的族類,而這個族類並不會威脅到我們的生存,這就夠了。其餘的事,別的『公司』會進行了解,會去處理。」「我只有一個問題——」安德魯用球杆輕輕敲打著地板,道:「他得到這個名銜和他的研究內容根本無關,是嗎?無論他搞不搞這項研究,你們都會給他這個名銜,是嗎?」「你問了兩個問題,安德魯!」雷明頓·史迪爾也收起了球杆,報以親切的微笑,同時說道:「而且,這些問題恐怕不是我所能回答的。」
艾雪兒的筆墨生涯在一九八四年達到巔峰。她出版了三本詩集、三本散文集、三本短篇小說和一套討論女性問題的評論。國內的文學界謂之「奇葩」。大多數的文學批評家、文學研究者和社會問題意見領袖都表示:像艾雪兒這樣一位從未受過文學專業訓練的素人作家,在這樣短暫的時間之內,能夠如此密集地創作出如此豐富而驚人的作品,實在是個異數——其中不少懷有稍許妒忌性善意的人士並提出了他們的忠告:「艾雪兒不該寫得這麼多,免得將來寫濫了。」然而無論如何,艾雪兒暴享盛名,艾雪兒引起旋風,艾雪兒成為書市新寵,艾雪兒紅了;這一切,都和耿堅博士無關。
耿堅博士一陣手忙腳亂之後,才發現牛奶里還泡著一封信。他推想可能是那個粗心少女隨手放在嬰兒車頂上,卻被耿直夠到手,撕開來玩,然後隨便扔進牛奶里去。事實倒不是這樣。那少女接到了信,發現信是從巴黎寄出的,覺得十分好奇,便拆看起來。信才看了一半,電話鈴聲大作,她父母弟弟的噩耗突然傳來,使她再也沒有好奇和掩飾的心情,扔信入車,嚇得耿直爾後經常會夢見自己被一張寫了字的紙包裹起來,泡進墨水瓶里。
但是在這段休養期間,《耿的妻子和情人》使耿直推翻了他早先預備好的證詞。耿直在耿爾逃離療養院沖回家中踢開大門的那一刻就幾乎可以預知:他將要在爾後的半生之中(如果他還能活著逃離耿爾摧殘的話)向全世界指控耿爾這個恐怖分子。這個恐怖分子身高七呎三吋、體重在三百二十磅以上,聽不懂任何語言,但是能夠記得從芝加哥到新橋鎮的道路上每一吋的風景。他氣喘吁吁地揪倒起居室里的沙發,揮手擊斷阻礙視線的仿古吊扇,接著開始進行他在一九九一年愚人節那天干過一次,但是尚未完成的損毀勾當。耿爾的動作一如十四年前,他先拆除電話線、將話機砸扁,然後捶碎了一整面的視訊牆(彷彿他知道那玩意兒就是從前的電視一樣);接下來,他走進中央系統的電纜櫥,扯斷一切溝通著電流的綠繩和盤帶。最後他走向耿直。「滾出去!你,你這個恐怖分子!怪物!」他的呼喊似乎挑逗得狄爾更為興奮了。他環伸兩隻巨掌,在下一瞬間緊緊抱住同母異父的哥哥;耿直在此刻聽見自己的肋骨發出「喀叱喀叱」的崩裂之聲。
如果那個藍發女子換成另外一個人,耿直倒也還不至於太過厭氣。因為他認識她,而且認識她很久了。這個女人就算把頭髮染成最流行的透明色耿直也能一眼認出她來:早在十九年前,耿直只有兩歲大的時候,這個女人曾經把他一個人關在嬰兒車裡,害他坐著一攤冷牛奶,長達十個鐘頭之久。

事實上耿堅博士夫婦只是為了向安德魯表達不同動機但同樣程度的歡迎之意,而隨口說了些話,他們並不能預知未來耿爾的暴力活動,他們的「預言」只是撒謊。
然而耿堅博士自己卻顯得非常茫然——他根本不知道該到什麼地方去。七月四號這一天,雷根總統發表國慶演說,強調美國人民應該在全世界的各個角落為自己身為美國人民而感到驕傲,因為他們有責任、有義務,也有榮譽(Pride and Honour)去領導世人邁向和平、避免戰禍以及維持成長。耿堅博士跌坐在沙發里,越過七隻盛滿衣服、日用品和書籍的皮箱,望著屏幕上隆尼·雷根那張皺皮巴巴的老臉,覺得非常慚愧——身為一個歸化美國多年的華裔公民,他並沒有經常想起自己該盡的愛國責任;相反的,當國家元首在鼓吹全國人民「邁向和平、避免戰禍」的時候,他卻蜷縮在紊亂的起居室里,和一窩躲在地毯底下的小老鼠一起看電視,而他的心情可能比老鼠還要猥瑣:他正在期待著一次甚至多次的病變在世界上隨便哪個角落發生。他非常邏輯地慚愧著:凡是有暴露屍體而下著傾盆大雨的所在,必然會出現那些read.99csw.com「綠色痘瘡」、「噴血柱」的情景。而凡是出現這種情景的所在,必然是發生了天災人禍。也唯有發生天災人禍的這些地方,才是他要去的地方。如果沒有天災人禍發生,他哪裡也不能去,必須每天窩在沙發里看世界新聞,忍受他那充滿關切與不耐之情的妻子追問:「你到底什麼時候才上路啊?」「快了。」他每一次都這麼說。「你每一次都這麼說。」艾雪兒說著,一面狠狠地踩兩下地毯,嚇走了兩隻嚇不著她的老鼠。「其實,我有點不忍心這樣做的,你知道。」耿堅博士一面說,一面搖頭,艾雪兒看清他的模樣並不是在跟她講話,只是自言自語,便不應聲,自顧回房去寫作,並趁空和遠在喬治城的安德魯打電話(順便在通話中各自做|愛)。耿堅博士則一面看著雷根發表演說,一邊繼續和自己傾吐了將近一個鐘頭:「我這樣是不對的,我是個災難的期待者。可是不這樣,我就永遠不會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怪病;連我都不知道,還有誰會在意呢?反過來說,如果人人都不在意,我幹嘛費那個事?可是……」耿直在此時醒來——他是被電視機里的掌聲吵醒的,揉著惺忪的睡眼,他歪偏了腦袋,從屏幕上學會了第一句話,是雷根教他的:「上帝保佑你們全體。」
「我們不需要貴方的任何通訊了,請中止一切語言符號的傳輸……」耿堅博士喃喃地念著,試圖用虛弱顫抖的指尖敲擊出他臨終前發的語言,但是電腦盤鍵是如此的遙遠,有如在數以億計的光年距離之外,而真正逼近他的卻彷彿是整個不斷膨脹的陌生宇宙。
安德魯·阿卻·漢考克在頒獎會後的第二天奉接上級指示:他毋須陪伴耿堅博士夫婦立即返回伊利諾,因為臨時有一項更為重要的任務亟須獲得他的「諒解」。「可是,」安德魯在電話中辯解道,「第一,我在度假;第二,耿堅博士的身體不好,我想他需要我——」「他不再需要任何人了。漢考克上校。你現在聽到的NEC紅色指令。重複——『No-exceptional condition』紅色指令,請依指定時間到指定地點與指定人會合。」

艾雪兒在向安德魯敬酒的時候發現耿堅博士當眾自語的模樣。在一大群奮力咀嚼以及互相喋喋不休的貴賓之間,耿堅博士其實不大受人理會,卻也在這一刻,艾雪兒首先發現:她相處了將近二十年的丈夫是如此的陌生而卑微。她看著耿堅博士,不知不覺地濡濕著眼角笑了。安德魯遂順著她投以怪異表情的方向望去,也望見耿堅博士比手畫腳、朝偌大一個擁擠喧嘩的廳堂發表無聲演說的樣子。「我們該弄他回來,他需要休息。」安德魯說著,便要離座,偏在這一刻,他的手肘被艾雪兒拉住了,艾雪兒用餐巾擦了擦眼角,緩緩地說:「不,我去。」艾雪兒悄悄接近耿堅博士,臉上帶著怯生生的神情,過了好幾分鐘,她才鼓起勇氣,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語調打斷她丈夫的自白:「你累了。我們回去罷。」耿堅博士則徑自說道:「所以我敢斷定:我透析出來的那些病毒結構是一組一組的外太空語碼符號。你們難道不明白嗎?有人在天上和我們說話,說話,懂嗎?」艾雪兒搖著頭,更低聲地說:「別再折磨你和我了,我們彼此報復得夠了。」耿堅博士仍不死心,他搓著滲出汗水的手掌,道:「為什麼他們要給你一個傑出的名銜,卻不肯聽你說話,不肯聽別人說話呢?」艾雪兒淚眼模糊地低下頭去,忽然驚叫了一聲——她清楚地看見耿堅博士手心裏滲出來的汗水是濃稠的綠色汁液。耿堅博士毫無所覺,此刻他正陷入此生最孤寂的情境,口中反覆地問著:「他們為什麼要給你這個名銜呢?」答案在九張餐桌之外——耿直聽見了鄰桌兩名頭戴綢質方帽的尊貴人士的對話,其中一位是聯合國科技基金會的主席馬丁·克萊恩博士,一位是美國國家安全會議的新任主席雷明頓·史迪爾。他們正在用高深的拉丁文交談,一來避人耳目,二來也唯有拉丁文能顯示出運用這種語言的人的學術地位。馬丁·克萊恩說:「我想今年這樣安排,中國方面會滿意的。」雷明頓·史迪爾則淡淡地應了聲「可能——」接著,他又說:「我倒覺得明年的人選可能比較難以決定,你知道,南非和尚比亞都對國務院施加了一些壓力。」


耿堅博士仍然儘可能地勻出一點時間來和耿直相處,父子倆一齊觀賞橄欖球賽、棒球賽、錢寧·卡森的《今夜》以及《七○○俱樂部》。耿直從四歲半開始,每天要戴上一付矯正歪脖子的塑鋼支架,長達十六小時,在這十六小時里,他除了吃喝拉撒外,只有兩件事好做:和耿堅博士用華語交談,以及和艾雪兒用英語交談。通常都是他先問「爸」和「mom」:「你們在做什麼?」耿堅博士在家的時候會說:「我在看書。」艾雪兒在家的時候則說:「我在寫書。」夫妻倆都不在家的時候,耿直拒絕和非法移民保姆說話,便自問自答,以致中英文都練得非常流利,對於他長大以後從事的通譯工作——翻譯父親的英文研究報告和母親的中文小說——有決定性的幫助。「他們都是很孤獨的人。」耿直對為他作催眠復健的醫師說,「他們都不會和人溝通。」可是耿直隱瞞了一點:他沒有向醫師吐露自己也一直是個不會和人溝通的人,尤其到了一九九○年八月,他金髮灰眸的同母弟弟耿爾出生之後,八歲的耿直更加沉默、閉鎖。他的歪脖子矯正了百分之九十二,開始佩戴矯治斜視的眼鏡,但是他比從前任何時候更容易罹患腸胃疾病,醫生總也查不出病因,只告訴耿堅博士和艾雪兒:「這孩子的情緒性緊張非常嚴重,也許你們該讓他試一試催眠療法。」
《我的奮鬥》耿爾著/南非開蘭登國家書店印行
耿堅博士豁地從沙發中彈跳起來,顫抖著手指撥電話給當地機場的航空公司:「我要訂一張到中東,中東,呃,科威特的機票。」

球場於一九九一年愚人節落成,即將滿一周歲的耿爾在這一天赤手空拳砸碎了電視機、電話機、打字機、傳真電腦和信箱,拒絕讓這個家庭之中出現任何溝通用具。艾雪兒確信這個她所擁有的唯一的愛情的結晶患有先天性的自閉症。她只能把自己反鎖在浴室里,輕聲嘶喊,顫抖著手指拿起口紅,在一長卷衛生紙上書寫了幾百個「HELP」的字樣,扔向外面的街道。那捲衛生紙沿街滾動,從耿堅博士的側門口沿斜坡滾進對面鄰人的車房。十三輛警察車將半個小區包圍了將近二十分鐘,才發現肇事者是一名剛學會走路、肌肉發達、面容酷似薛維斯脫·史特龍的嬰兒。然而沒有人會料到:這隻是耿爾此生帶來的一連串劫難的開始,而且比起爾後的一切來可說甚為輕微。
最後這句話是「耿?」小組所獲致的第一個結論。他們由此推斷:關於二十世紀末期那些「屍體生長綠色痘瘡」「噴出血柱」的傳聞已然有可能是耿堅博士一個人捏造出來的。

國內的電視、電台和報紙立刻以競賽的方式迅速地報導耿堅博士「即將在『國科會』的資助下展開一項已經醞釀了兩年的研究計劃」,「據悉此一計劃可能會得到耿堅博士岳父——著名的香港愛國僑領——的支持」,「而這項計劃更有助於提升國內生化界的研究層次和水平」。其中一家電視台主持新聞跟蹤節目的記者甚至要求耿堅博士在錄像問中穿插表演一首歌曲。耿堅博士羞赧地說:「我正戴著孝。而且我真的不會唱歌,從小到大,我都沒唱過什麼歌。」那新聞記者立刻變換了一副哀矜的表情,說:「那麼令先翁生前是不是也愛看我們的節目呢?」「什麼仙翁?」結果這一段問答被剪掉了。電視台幕後的工作同仁從此更有證據譏笑博士都是些書獃子。不過,他們在六年之後再度訪問耿堅博士時已經忘記了被剪掉的笑話。耿堅博士本人則更加健忘些。他在返回美國的班機上發現一周以來奔喪、演講、拜會、訪問等等活動的煩膩似乎都被一種鬆弛的心情給過濾掉了。在這種鬆弛的狀態里,他多年寄居異鄉而無法侍奉老父的歉疚和老父堅持不准他回國侍奉的威嚴,以及兩者之間的緊張關係,好像都因為一次突如其來的死亡而消失。他俯瞰著數千公尺之下蔚藍的太平洋,無法想象當初接獲噩耗時渾身悚然的恐懼感流落到那裡去了。他努力凝視洋麵下大陸棚岩層曲折參差的線條——一如在電子顯微鏡前閱讀噬菌體錯綜的梯鍵構造那樣專註;另一方面卻神馳于數十年裡父親對他的關照、栽培、控制和壓迫……種種互相糾絞與潛伏的情愫。他原來以為:父親一旦死了,他會因此而喪失一切努力的勇氣;然而葬禮之後他卻是如此如此的輕鬆,滿心充沛著自由自在的光明。他胸口悸動,掌心濡濕,想著他的研究、他的家庭、他即將誕生的孩子。
耿堅博士的假准了,但是研究計劃遭到擱置;換言之:他不會有一毛錢的經費。他可以去加勒比海、歐洲、夏威夷或者東亞等任何觀光勝地;卻不能到東非、印度、中亞等天災人禍麕集的區域。「學校可以負擔你到月球去避暑的一切花費,你絕對夠資格。」系主任馬丁·克萊恩(一個被南加大踢出來、被耿堅博士推薦婉留以致在此間扶搖直上的黑血病專家)說:「可是你的計劃侵犯了別人的領域,這是連街上的野狗都不能忍受的事。或者我該這麼說:這不是科學問題,而是人道問題。」耿堅博士本來想提出當年他力保馬丁在伊利諾安居落戶時曾經很人地道出讓了自己的研究領域,轉念又覺不妥,便自言自語道:「如果再有一兩個病例就好了。至少更清楚一點,會比較有說服力一點。不過老馬丁可能還是堅持研究領域的立場,那麼我還是弄不到經費,就算有了經費,也是別人的領域,我幹嘛費那個事?」這一次他是用中文說的,馬丁聽不懂,也體諒他這個老毛病,便不計較他了,說:「嘿!耿!輕鬆一點,好歹你的假期沒有問題,溝口剛二可以代你的課,你為什麼不好好玩它一玩。」「對!」耿堅博士一興奮,英文脫口而出,「我去找他。」「誰?」「我岳父。」「你和你的岳父度假?」
安德魯試圖在二○二○年五月十五日這天向耿直回敘這段往事,但是耿直似乎對他母親的告白完全不感興趣。安德魯終於扔下那塊只嚼了三分之一的蔬菜卡片,以強硬的語氣對耿直說:「你的父親昨天已經安葬了,有關他的一切都可以結束了。如果你要像雷明頓·史迪爾一樣追查耿堅博士的行為和動機,我想你可以去加入『公司』,加入他們的調查小組。他們每隔幾年就會對一個案子有一個新的看法,一定會讓你覺得非常有意思的!」「你有一點嘲諷的意思,」耿直沉聲說,「安迪叔叔。」「天殺的一點也不錯!」安德魯吼叫起來,「你對你的母親有偏見!你要追問那些關於你父親的事不過是為了證明你的母親對他、對你,甚至對耿爾的一切要負起完全的責任,不是嗎?」「你的聲音超出本餐廳所容許的音量值域。」領台機器人這時插嘴說道,「我有義務提醒你:我們將在餐費中附帶徵繳上述違規使用音量事件的防治噪音公害稅款。」耿直向機器人禮貌地道歉和道謝,然後轉向安德魯說:「我的信仰告訴我:我必須尊重你和我母親的性關係;我也的確如此。但是也請你尊重餐桌禮儀。」安德魯很快地在腦中計算了一下這筆罰款佔據他每日退休薪資的百分比,確知划不來,便不再出聲。耿直卻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我還是要謝謝你指點我一條正確的路線。」說完之後,耿直立即起身離開了現場。安德魯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四十二街慣見的人潮之中。又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開始衝著對面的空椅子說話:「我想,你的母親之所以會那麼說,一定是她徹底了解了所謂『愛情』的奧秘。『愛』是一種像病毒一樣的東西,你知道嗎?它會從一個人的身體侵入另一個人的身體,人就開始病了……」說到此處,安德魯笑了起來,他摸了摸頂門上稀疏的銀髮,繼續對耿直的幻影說:「我們都是得病的人,所以變得如此相像,如此相像!」耿直的幻影則在此刻反問安德魯:「那麼我的母親呢?你要為她辯護嗎?她愛我嗎?她愛你嗎?」安德魯搖頭復搖頭,一直到領台機器人催促他付清賬款,他才啞著聲說:「她只是個進行了解的人,她比我們都清楚病情是什麼。」安德魯匆匆離座,走出餐廳,發現第二時區的人造太陽已經從帝國大廈那灰色的低矮建築背後升起,他終於可以朝川流不息的人群放聲大叫:「耿直!如果你加入他們,你也不會得病的!」
耿堅博士立刻忘記岳父、妻子甚至剛剛撥過電話的事,衝進浴室,從澡缸里搬出那兩箱試管來。試管一共是五百一十二支,每一支裡頭都裝著藍不藍、綠不綠、半黃不白的混濁液體——這是他特地從五百多瓶病毒液中採樣帶回來貢獻國內學術界的禮物,不過,沒有那個單位願意慨然接受就是了。此刻只有耿堅博士肯用異常興奮、充滿好奇的眼光去審視它們,並對它們親切地說話:「雪兒說對了。你們聽得懂我在說什麼,是吧?你們懂我的,是吧?總有一天我也會懂你們的。我們來比試比試,看誰先懂誰?看誰先懂誰!」

岳父再度提起浮屍是出於耿堅博士的請求。他欣然同意,並喜形於色地向准女婿保證:「如果能幫你在研究學問方面一點小忙,那可真是太好不過了,我一定照實說,絕不加油添醋。」這當然不太容易;岳父形容浮屍長滿綠色痘瘡的時候竟然說:「臭死了!比他媽大便還臭。」耿堅博士知道他的望遠鏡沒長鼻子,但是沒有拆穿這個酒後顯得虛疲過度的老人,他猜想所謂的臭味其實早在一九六二年五月時就已深植于對方記憶之中了。
如果他更專心於病毒梯鍵結構的解讀,他甚至可以忽略痔漏的痛苦而露出十分甜美的微笑(這微笑的表情在雷明頓·史迪爾夢中出現的時候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意味;在那裡,耿堅博士的笑容成為『陰謀者自負的表情』)。然而,如果耿堅博士有機會知道這個世界上存在著「雷明頓·史迪爾」這麼個人物的話,他一定會迫不及待地主動向他解釋:病毒真的只是一種語言而已,沒有什麼陰謀。他的兒子耿直在二○二○年十月正式申請加入「公司」,成為「耿?」小組的一員,和兩百多個陌生人(包括七十六位機械人在內)一同進行對耿堅博士的「徹底調查」,卻始終不肯相信:父親竟然是如此簡單的一個人,他的研究竟然也是如此單純的一項研究。不過,雷明頓·史迪爾抱持著另一個層次的看法,他鼓勵耿直發掘耿堅博士的秘密時一再說:「相信我,孩子!一旦你對他有了複雜的解釋,他就是個更複雜的人了。」
岳父非但對度假沒興趣,也對當年他和耿堅博士「爺兒倆談過的那種什麼病毒的研究」失了胃口。他的地皮剛剛炒熱,包下了國內一所電信大樓和一棟看守所大廈的建築工程——二者其實出自同一張設計圖,除了電話系統排水管道之外,幾乎沒什麼差別。目前他最想參与的反而是文學書籍的出版——他負責替艾雪兒印詩集、文集、詩文集、全集、抽印集、年選集……拼來拼去,總有人買,於是才深深醒悟:文學真是種「老二事業」——平時看起來小,搞起來就大了。「你那一行的年月過去了。」岳父在電話里反過頭來勸他,「你沒有想過要改行啊?」「改行?」「是啊。」岳父說得一本正經,「現在流行什麼軟體、硬體,好像軟體會越來越吃香的。我現在蓋大樓,當然是硬體。這出版嘛,是個『老二事業』,軟軟就硬了。聽說將來軟體飯更好吃,我都想搞搞軟體了。」耿堅博士當然不明白岳父的術語的源流,推說「欠學」,岳父當仁不讓地喘了大氣:「學歷有什麼用呢?我見的聽的乾的可有你學的學也學不完了我告訴你!」
「我們是愛好和平的生物,我們愛這個宇宙的一切,愛你們;我們是愛好和平的生物,我們愛這個宇宙的一切,愛你們……」
兩年以後這個名叫阮高的傳令兵獨坐在巴黎市邊緣一家小酒館里,喝下三杯濃濁的黑啤酒,咬著舌頭向耿堅博士敘述這件事的時候,忍不住掉下眼淚:「我看見冒血的屍體!冒血的死人,你見過嗎?」
安德魯當然知道A一區所有的狗屎機器或狗屎人都不會讓他接觸耿堅博士;如果他願意,他可以申請一千次的「數字電訊通話」,在終端機上和耿堅博士的數位人化身「閑話家常」。那個數字人可以和他聊天氣、聊伙食、聊最新版的觸式花|花|公|子雷射雜誌,甚至陪他下棋。「可是我必須讓真正的耿堅博士知道他家裡發生的事。」安德魯幾乎是哭著對雷明頓·史迪爾的數位人化身說:「請你讓我——或者請你自己告訴他:雪兒被我們的兒子摔傷了腦幹,和耿直住在同一家醫院里——」「我想他現在不會有時間離開此地的,你所說的這些情形只會幹擾他的研究。」雷明頓·史迪爾的數位人替身詼諧而不失嚴肅地說,「別忘了,前年四月十日下午三點四十分,在紐約四十七街一百零一號二樓的高爾夫俱樂部里你曾經說過的話,安德魯!你說:如果他研究通了,對『公司』只有好處,而沒有壞處。你說這些的時候沒有專心打球,還擊傷了其他玩家的桿弟——記得嗎?」「我也記得你說過『公司』只是個處理單位,不需要『真正的科學家』。」「很好!很好!漢考克上校,」雷明頓·史迪爾的數位人笑得像極了他自己,「你如果能明白這一點,就會諒解『公司』現在正在『處理』一個中國共產黨間諜的問題!上個禮拜國務院剛舉行過聽證會,當局支持我們的做法。」「先是蘇聯,現在又是——」「不錯!先是蘇聯,現在又是中國,我們不是正一步一步逼近真相了嗎?」「以後呢?」安德魯氣極了,他用力捶打自己的辦公桌,指著終端機里的數字人罵道:「你這母狗養的也許又會發現,耿堅博士是海地間諜、古巴間諜、波多黎各間諜、關島間諜,他也可能是外太空生物間諜!」「好的。」對方微笑著答覆他,「我們會把你的建議輸入資料庫,將來可以核證。謝謝你!漢考克上校——喔,對了,你在一天之內對長官說了兩句髒話,我也許會罰你去和那個隆尼·雷根的數位人遺影打一場高爾夫;你是知道的,那傢伙生前的球品不大好,經常罵髒話!」
名單中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如果他們還健在的話)都從二○一二年開始抱持著和耿堅博士的岳父相似的論調——他們從來不曾明白過耿堅博士在研究些什麼,他們也從來不曾了解過耿堅博士的為人,他們之中有一半多不記得「耿堅博士」是什麼東西。其中反應最激烈的當屬伊萊利製藥廠總裁溝口剛二,他只承認耿堅博士曾經在他撰寫博士論文的時候叫他代課,他拒絕了。「噢!還有一件事。」溝口剛二說,「我知道他的老婆是個娼妓!我見過她乾的臟事。」珍妮·紐沃則否認她在訪問耿堅博士時曾經慨言她與耿堅博士有任何「長久而深厚的友誼關係」。
無論如何,溝口剛二是有充分理由推門而入,登堂入室,並指責他所看見的任何人的。可是非常不幸地,他的控訴尚未出口,已經開始懊惱自己莽撞又卑微。莽撞的是他一眼看見躺在沙發椅背上的艾雪兒和正在衝刺艾雪兒的安德魯·阿卻·漢考克。前者披散著發,陷入半昏迷,微張的眼眸看不清來者是誰,而且由於是倒懸的視景,很容易產生錯覺,她還以為是丈夫回來了,便懶懶地說:「我還以為你不想知道呢!」安德魯產生了另一個誤會;他以為這個突如其來的闖入者是跟蹤他很久的一個間諜,目的在打探他所主持的秘密任務。可是安德魯一點兒也不緊張或動怒(只要這宗被「查獲」的事和監訊戰略衛星布署工作無關,他是什麼也無所謂的),他只遲疑了六分之一秒,便立刻恢復先前那強烈的、勇猛的衝刺動作,甚至閉上了眼睛。
一九八○年夏季,耿堅博士利用暑假的空檔返國。這時他已經微禿,患有輕微的痔漏,對於台北市喧囂的交通情況和二十年前老友的酬酢極為不耐煩,經常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悸、顫抖和虛脫。而他的老父、老師和同學們卻一再告訴他:「你不顯老,可是該成家了。」如果耿堅博士能預知十年後的未來,他絕對不會答應去相親的。相親那年秋天的第一陣北風過境時,博士夫人艾雪兒向他報怨:「九月新娘沒什麼特別的,也許我們不該這麼早結婚。」艾雪兒喜歡三月的溫柔和五月的熱情,可是耿堅博士說:「一年十二個月都差不多的吧?」他搓著冒汗的雙手,不知道該先整理她的衣箱還是他的書箱,也覺得婚事倉促了些。「誰說倉促啊?」這話是岳父說的,「我混了這半輩子,凡事講究的就是眼捷手快。」
雷明頓·史迪爾開門見山地表示:「耿堅博士的案子已經結束,你不需要再提供他任何協助了。」安德魯似乎早就料到對方會有此一說,他穩穩地揮出一記長桿,那粒白色的球體筆直地飛入銀藍色的巨型帷幕之中,標示出落點在兩百四十二碼之外。「不壞。」雷明頓·史迪爾繼續說,「我知道你能揮出這麼遠的一桿必定有心理學上的解釋。不妨說說看。」「我不認為耿堅博士的案子已經結束了。」「當然,你和艾雪兒之間的事不必受『公司』方面的影響——」「那本來就是我的私事。」安德魯接著又揮出一記兩百零三碼的長桿。雷明頓·史迪爾笑了:「嘿!你在打第三洞了,安德魯!」安德魯沒理他,又揮了一桿,銀藍帷幕上標示出一個巨大的問號,聲控機自動開啟,道:「漢考克先生!你擊中了第六洞球手的桿弟。」「安德魯!我想你沒有任何公家或私人的理由須要繼續資助耿堅博士的。」「為什麼沒有?他是一個真正的科學家。如果他繼續下去——」「如果他繼續下去,整個『公司』的硬設備都在他的掌握之下了」「他對戰略通信衛星沒有興趣;他只是想搞清楚那些含有病毒的雨水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如果他搞通了,對『公司』只有好處,而沒有壞處。」
耿堅博士於一九八八年六月十四日再度返抵國門。這一回他已經不像前次那樣受歡迎、受重視,因為他還沒有獲得諾貝爾獎,以證明中國人的普遍才智要比其他各民族來得優異。「教育部」和「國科會」的人士早已將他們對學術界的關切和愛護轉移到一些對國家整體建設和發展更有實效的領域中去,所以這一回,耿堅博士回國講學自然不如六年前的奔喪之行一般不停地被官員、士紳、記者和年輕學子包圍、詢問和請益。過去一再邀約他「蒞臨發表演講或觀感」的幾所小、中、大學也似乎忘了她們都是培育耿堅博士的母校,未盡款待或寵愛之責。只有一家電視台在製作一個軍紀教育節目時想到了他,請他談了談有關軍中自助餐的營養均衡、有助於提高戰力與士氣等等。耿堅博士起初推說不是食品營養學者,不敢妄言,但是節目製作人(一位體面的中校)勸說他應該「為自由祖國不斷成長進步精實壯大的三軍袍澤打打氣,也算盡了一份海外學人愛國更愛軍的義務和責任」。耿堅博士只好慎重地答應。他一共發表了三分半鍾的談話,其中有兩分鐘的內容和世界各地兵連禍結、病變叢生的感想有關,一分鐘是呼籲「大家」要彼此相愛、多做學術研究,以增進世人共同的幸福。只有半分鐘的時間和自助餐、營養成分、身體保養以及精神愉快諸如此類的話沾上了一點邊。當然,他也只能有半分鐘的時間在電視屏幕上露個臉(一個他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的結果就在他說話的半分鐘里發生了:有三十萬名官兵聽著他的喃喃之語同時進入了夢鄉)。
耿直已經入學一年多了,對天氣問題非常有興趣,常向父母詢問:為什麼氣象人員能預先知道未來發生的事情?而且限於未來的四十八小時,而不是十五分鐘或一年?同時耿直也迷上了各種武器模型,對北約組織、蘇聯、中共和以色列所研製發展出來的新型飛機、戰車、飛彈和火箭了如指掌。「我們想,」艾雪兒替她和她的丈夫說,「你是大氣科學的教授,又干過飛行員,一定可以給他一點指導或什麼的。」艾雪兒故意不提這兩年以來安德魯已經轉業為某太空實驗儀器公司顧問的事。然而安德魯一踏進耿堅博士的家門就覺得自己不該面對像耿堅博士這樣一個矮小、軟弱又有工作狂的人撒謊,當下後悔接受邀請。不過他還是把一盒象徵純潔友誼的紫羅蘭遞給艾雪兒,禮貌地吻她的右頰,和耿堅博士握手,客氣也不由自主地坦白道:「不過我早已經不是什麼飛行員或氣象學者了,我現在是一個通訊工程顧問。」「那很好。」耿堅博士點點頭,拉他入座,替他倒了杯酒之後才問說:「你想喝點什麼?」艾雪兒則提高了聲調,彷彿兩年來從不知道安德魯已經定居芝加哥的事實。便說:「喔——通訊專家?太好了耿堅。你的兒子經常拆卸家裡的電話、電視甚至郵箱,至少拆了七八次。他也許對通訊問題也有興趣,是罷?」「我想是的。」耿堅博士說,「他對什麼都有興趣,有一次還拆掉我的顯微鏡。」但是多年以後的催眠復健運動並沒有幫助耿直想起他拆電視、電話或顯微鏡的事。他在那時對催眠的說辭是:「我想是我同母異父的弟弟耿爾拆的,他什麼都會拆,即使是我的骨頭也不例外——可是,我父親和我母親當時只有我這一個孩子,他們怎麼可能知道未來的事呢?還是他們這樣說了,以後事情就會變成這樣?還有——」耿直開始對醫師產生了知性的懷疑和不悅之情:「這催眠只是在幫助我記起來一大堆我不想記得的事情,我要怎麼樣才能知道未來呢?像我的父親母親一樣知道未來,像他們一樣呢?」耿直又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情況。
《國際事務年鑒總編(1975~2039)》美國國會圖書館原刊/台灣德存圖書公司盜版
「你不認識我了嗎?耿堅博士。」藍發女士嫵媚地笑著,手中拿著掌中型個人電腦盤和一具麥克風,「我是那個波多黎各女孩!」
那確實是他自己的事。他很少去回憶,因為那是挫折與羞辱的起點,所以他記不清那是一九八二年的四月、五月或者六月。他只知道:也許是二月。他的垂直起降噴射戰鬥機從母艦上起飛之後十四分三十七秒,發射出一枚直接命中阿根廷主力戰艦的飛彈,他看不https://read•99csw.com見百哩以外的任何事物,但是電子雷達偵訊系統告訴他:敵人目標已摧毀。可能有數百人正在烈火濃煙和巨浪之間準確地死亡。他在空中稍事停留,向母艦報告自己的位置、時間和戰果。他在下一刻調轉機頭,腦中閃過勝利和災難兩個字眼,但是沒有被其中任何一方牽動絲毫的情緒。電子導航系統指示出回航的路線和高度,好讓他避過一個小型的暴風區。他小心地繞過該處,一方面也必須盡量縮小繞行的圈子,以節省油料。就在他即將離開的一刻,一連串的意外發生了。
三天後耿直滿月,耿堅博士為他舉行湯餅會。一位與會的馬丁·克來恩教授觀察耿直十分鐘,差一點忘了杯中的雞尾酒。最後他對耿堅博士說:「你的寶貝在觀察我,而且顯然不相信我是一個科學家。」「我懂你的意思。」耿堅博士以手勢催促馬丁乾杯,又替他加滿,「你當然是一個科學家——不要被南加大那些短視的豬泄了氣。他們不尊重你,伊利諾尊重你;他們不相信你,可是老耿信。」艾雪兒聽到他們的對話,氣得發抖,她不了解丈夫怎麼會是這樣缺乏愛心的人?竟然去安慰一個拿自己兒子開玩笑的醉鬼。但是艾雪兒沒有像往常一樣發作。她保持微笑,穿梭在賓客之間,又打電話把那個看孩子的波多黎各少女請來,一口氣喝下兩杯香檳,撥長途電話給他爸爸,但是沒有接通。最後她敞開所有的門窗,享受一陣春意濃郁的晚風吹拂,隨即走進烤著羊腿和鱒魚的庭園裡,告訴耿堅博士:「I am leaving you.」事實上她的心意並沒有如此堅定,可是說出口就更毅然決然一點。她期待著耿堅博士的答覆,或者一個驚愕、傷感的表情。耿堅博士正彎腰把耿直放回推車裡,蓋上小薄被,一轉身卻對馬丁說:「我同意,有時我們要當機立斷。」「至少我個人不能眼看著那個遺傳性黑血病人死在我的實驗室里。」馬丁又灌了一杯,口角淌著粉紅色的汁液,說:「這不是人道問題,是科學問題。」「他們禁止你的實驗的確很不明智。」艾雪兒懶得再聽下去,掉頭走了。耿直在這個時刻努力向左方偏頭斜眼,放聲大哭起來。
耿堅博士的岳父是在二○一二年接受調查的。「耿?」小組的人假借和他洽談一筆「風水改造農業程式」生意的名義會見了這位九十歲的高齡的實業巨子。他們開門見山地表示:希望能取得他的合作,以求了解耿堅博士是從何時開始進行與外太空生物進行秘密聯繫的?耿堅博士的岳父立刻敏覺生意可能只是個幌子,重要的是他不能和耿堅博士有太多瓜葛,於是忿忿然說:「這小子環遊世界是在一九八四年七月吧?我他媽的永遠不會忘記他向我借的旅費到今天只還了利息!你們算算,多少年了。」一位幹員耐心聽他抱怨艾雪兒的書在過去二十年間不再暢銷、中國讀者喜新厭舊、薄情寡義等等,最後不得不打斷他,直搗主題:「可是據說耿堅博士認為這個世界上將要發生流行病毒是你提供的主意,艾先生!這一點你不能否認的。你所謂的病變現象,其實就是耿堅博士干外太空間諜工作最初的起點。」老人像頭被侮辱而發怒的老虎般跳起來,說:「放屁!這是誰造的謠?我看耿堅那王八蛋自己就是個外太空人!」
耿堅博士提到阮高、金鷗三角和「綠色和平」反核激進分子;提到他的岳父和香港維多利亞港外「勝邦輪」上的難民;也提到了安德魯以及南太平洋海浪中的英國皇家海軍陸戰隊,以及無數次發生於世界各個角落的不幸災難。災難中有人喪生,屍體在大雨的浸泡下長出痘瘡、噴出血水;可是當時沒有人會去注意這些,事後也沒有任何儀器可以檢驗出那些雨水和體液的混合物里有些什麼異樣的物質(這時珍妮·紐沃正掩口打呵欠,並探手扯開胸前的按扣,擠掉乳|房上一粒因香水刺|激而產生過敏反應以致冒出粉刺的淺紅色皮皰——當然,傳真系統會自動剪去這一個無用的特寫鏡頭)。會場中的貴賓已開始用餐,沒有人注意到耿堅博士還在領獎台前以近乎自言自語的方式討論他的研究。
這是一九八六年夏末秋初時發生的事。從耿堅博士遊歷回來之後,到此時已經忽忽一年過去了。在這一年裡,艾雪兒和安德魯不能像前一年那樣——幾乎每個禮拜都在喬治城或伊利諾新榆郡的家中幽會。他們有時候一個半月到兩個月左右才能匆匆地晤面一回。這種艱難的處境為倆人帶來一份特殊的感覺,使他們彼此都覺得是世界上最受苦、最執著、最有感情、也最可憐的人。艾雪兒不下二十次地這麼說過:「命運命運在玩弄我們。」安德魯很快就學會了用中文說這句話。「沒有人比我們更是相愛了,不是?」艾雪兒凝視著自己高高舉向旅館吊燈的趾尖說,「是不是?」安德魯說了真心話:「是的。」他立刻想起從前在英國,稍後在華盛頓所邂逅的無數美女,都無法像艾雪兒一般讓他產生如此強烈的激|情,他一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何在?直到他這一次用中文說「是的」的時候,才恍然大悟:他之所以如此深陷於艾雪兒的網羅之中、不可自拔,只是因為對方永遠是一個陌生人的緣故。她不會在床上喊:「God!」、「Go!」或者「Qui!」而是說中文,說那麼簡單、而他又一輩子學不來的字。
事實上艾雪兒的尖叫中也包含著相當程度的愉悅。因為耿堅博士即將在暑期中只身前往世界各地做公開的度假和暗地的研究,而她則公開並暗地裡恢復了單身女郎的生活,她尖叫著想起安德魯·阿卻·漢考克,一發不能停止。耿堅博士從艾雪兒斷斷續續的嘶叫指控中終於明白了幾個重點:第一,「不要以為你的老婆好欺負」;第二,「我艾雪兒現在也是個人物了」;第三,「不管我做什麼,你都休想摳我辛辛苦苦賺來的稿費。」
「與以往世人熟知的任何一種以核糖核酸或脫氧核糖核酸為藍圖而大量複製的病毒所不同的是:一般病毒必須切入鄰近細胞或其他個體,將遺傳訊息記錄在其基因之中,同時在本身取得足夠的蛋白蛋之後脫離寄主,而成為新的子代病毒。我從世界各地區所搜集到的這種病毒卻可以經由本身的單獨增殖遂行複製,而毋須切入寄主細胞,是以並未曾造成任何病變……
巴黎的國際DNA研究會議結束之後,耿堅博士重返伊利諾,繼續窩藏在實驗室兼宿舍的小天地里,幾乎忘記了阮高的名字和長相。將近有三年的時間,他偶爾想起小酒館里一夕對話的片段,仍然對冒血生瘡的死屍感覺恐怖。但是他寧可相信那只是一次戰爭里小小的恐懼幻影。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歷經許多歲月之後,湮沒在歷史記載里的戰禍竟然是他個人,以及整個世界發生病變的預警。
事實上耿堅博士並不在意這種事,這種事比痔漏還輕微。耿堅博士自己也只在參加一些難以婉拒的社交宴會上才感覺痔漏的存在。一九八四年初,他應邀到華盛頓D.C.,為當地僑界新落成的聯誼會館科技局展示主持揭幕剪綵的時候,竟然還不知道為什麼有那麼多僑公僑母和僑頭突然要和艾雪兒合照,並且持書請求籤名。他穿梭在人群之中,找廁所以及找電話——結果他在廁所里找到了一具被聯誼會館館方臨時遷置在馬桶上的電話,立刻撥回家,向波多黎各少女詢問耿直的情況。波多黎各少女的哭聲從話筒彼端傳了來。「我的兒子怎麼了?他還好嗎?」耿堅博士的心理和生理同時陷入緊急狀態,敏銳的直覺告訴他:耿直又在鬧肚子,而他自己的肛|門已經濡濕了。「我不能再管你的兒子,我爸爸我媽媽都死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這一次波多黎各少女沒有像往常為了要求加薪而說謊。她居住在墨西哥瓜達拉哈拉市的雙親和三個弟弟在一次地震中被崩垮的磚石活埋,這個不幸的事件發生於剪綵典禮剛剛開始的那一刻。「我馬上回來。」耿堅博士說。但是他沒有馬上做到,因為他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里以一種艱難的姿勢(一手擦汗、一手捂住燕尾服浸濕的下擺)在數百名賓客中找不著他的妻子。
「指定人」是雷明頓·史迪爾。他和安德魯在四十七街一家全像春宮電影院二樓的室內高爾夫練習室碰頭,時間是下午三時十五分(此時耿堅博士一家三口已回伊利諾伊州新榆郡的家中,艾雪兒著手寫她此生的最後一本書《耿的妻子與情人》)。
岳父的見聞的確讓耿堅博士大開眼界。在相親酒宴上,耿堅博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拿著筷子的手顫抖著夾起一條海參,放下,又夾起來,最後任它垂落在硃紅色的布上,被身邊的岳父揀起來扔進嘴裏,說:「你不相信是吧?小子,告訴你,千真萬確假不了,我親眼看見一具具浮屍會噴血,渾身還長疙瘩。」艾雪兒瞪一眼父親:「人家在吃東西啦!」耿堅博士對海參倒了胃口,一顆心翻騰起來。

耿直在欣賞完整部影片之後,臉容憂戚羞怯地詢問他的老師安德森小姐:「『探索者』不會被隕石擊落嗎?」另一個玻利維亞移民小孩也搶著說:「它也許被外星航艦的死光炮摧毀!」接下來,一室的孩子都快意地聒噪著了。最後,他們大多數同意「探索者」早已被最新的科幻電影英雄阿朗·史派林和道格拉斯·克拉瑪(他們演的是雌雄同體的美蘇混血孿生兄弟)施展念力(Mindorce)加以崩解。但是,深具耐心的安德森小姐慈祥地解釋道:「不,這些事不會發生的,凡是生物,都有愛與和平的天性,不是嗎?」耿直點了點歪脖子,在安德森小姐的笑容里忘記了關於隕石的問題。
耿堅博士並不十分在意珍妮·紐沃就此離去,他繼續非常有耐心地說著:「我打個比方好了。我們地球是一個玻璃花房,有一些園丁在花房裡澆水,這裏澆一點、那裡澆一點,這些澆花的水就好比是雨。可是有的時候,園丁都不在,有的請假、有的偷懶、有的被開除了(說到這裏,耿堅博士自覺蠻幽默地笑了起來)。可是有的花盆裡出現了水滴,那麼,這些水是從哪裡來的呢?你找了半天,找不到園丁——也就是說:沒有下雨;不過,你又錯了!不是沒有下雨——是沒有人在澆花。那些在花盆裡的水原來是從花房屋頂的玻璃上滲進來的,那些才是真正的雨,不是地球上的雨。這樣說明白了嗎!是地球以外的地方落下來的『雨』。」
艾雪兒會認識安德魯則純屬意外。當地華僑界人士並不關心自然、鳥類,只是不停地將這位美麗的女作家帶往各僑團、僑社去拜會一些用滿口金色假牙大嚼生猛海鮮的老暴發戶,使艾雪兒終於無法忍受,在二月十四那天的傍晚逃到喬治城大學附近的一個酒吧。酒吧的名字叫「Flying High Club」。艾雪兒在計程車上漫無目的地兜逛了一個半小時,被酒吧的招牌所吸引,立刻呼喊停車,對司機笑著說:「Flying High,聽起來不錯,如果你想完全脫離他們,只有這樣。」「他們?」司機有些緊張,「有人在追你嗎?」「有的!」艾雪兒用力甩上車門,說:「五十個老爸爸,而且都是我的讀者!」司機認為她瘋了;當她一頭撞進酒吧里的時候,她也認為自己要瘋了。
和安德魯碰頭之前雷明頓·史迪爾的直升機曾飛抵天使之吻汽車旅館上空(當時旅館里只有一個因老婆為保持模特兒職業身材而拒絕與之做|愛的灰心丈夫溝口剛二正在一名西班牙妓|女身上發泄憤怒),他注意到那塊招牌,也注意到旅館後方三哩之遙有一處廣袤的曠野。他見到安德魯的第一句話是:「嗨!我想我們可以在那邊什麼地方蓋一個高爾夫球場,老兄。」他指了指最後一輛亞美許人馬車駛離此間的西區。安德魯從此有兩個月的時間誤以為五角大廈派來的亞洲地區通訊洲監督只是個幽默、愛運動、有語言天才的小丑。直到一個周五的下午,雷明頓翩然光臨他的辦公室,穿一身高爾夫裝,向他招了招純白色的球帽,說「我們可以談談么?我是說——你可以稍微晚一點兒再去赴艾·雪·兒的約會么?」——「艾雪兒」三字是正宗的中國語發音。此後整整四十五分鐘,雷明頓·史迪爾沒讓安德魯有說任何一句話的機會。他像一具自動朗讀資料的電腦,一絲不漏地指出:安德魯從一九八六年冬天奉調到伊利諾來工作之後種種「工作之外的活動」,安德魯完全不明白:雷明頓·史迪爾之所以會知道得那麼多,其實很簡單;因為他深通中文,讀得懂艾雪兒那部愛情寫實小說之中所敘述的一切「明碼」和「暗碼」。
「耿堅博士:我是阮高,那個越南人,你還記得我嗎?」信是從此開始的。阮高的英文不好,法文稍有進步——不過後者使他的英文信更難辨識。耿堅博士花了相當大的力氣才看懂。阮高是在告訴他:法國也出現了冒血和生綠瘡的屍體。「……就在塞納-馬恩省河裡,一共有五個人,都是支持『綠色和平』組織反核能運動的激進分子。他們被人射殺,屍體丟進河裡,我親眼看見那可怕的景象。當時下著大雨,和一九七五年八月的情況一模一樣……我不記得是否曾經告訴過你(我告訴過很多人):戰爭這種事永遠不會結束,永遠不會!」
細節在第三洞的水池旁揭露。雷明頓·史迪爾承認:他是基於國防安全上的考慮,才主動建議五角大廈,讓「公司」無條件地出借J六區的全套太空與大氣通訊電子儀器給一個伊利諾大學的生化學家——耿堅博士。因為他「可能正在進行一項連研究者個人都不全然了解其重要性的研究工作」「該項研究與蘇俄於一九八七年四月宣布放棄製造並鎖毀化學武器之後的戰略性生物戰劑實驗有關」「而蘇聯極可能早在一九七五年的越南地區即已展開以人造雨為掩護和配合的生物戰劑實驗計劃」。雷明頓·史迪爾並在建議書中特彆強調:耿堅博士在校區中的行政主管馬丁·克萊恩博士可能掌握耿堅博士整個研究工作前半部的詳細資料——此人也是共和黨的強烈支持者。
事實上題詞本身的尺寸是很窄小的,因為耿堅博士的屍體用一種最尖端的汽化技術處理過,屍體的厚度僅達零點零一二毫米,被壓縮、封存在兩片全透像式的合成玻璃膜中間,這具玻璃膜棺木長五呎九吋,寬兩呎三吋,厚如衛生紙,只是薄薄的一片,被張貼在聯合國科技基金會的儲藏室中,使世人永遠不會忘記耿堅博士的存在;也永遠不會忘記那些曾經存在過的病毒已經和耿堅博士一起不存在了。(題詞則位於耿堅博士的腳掌之下,字體不及零點零零八平方毫米大小。不過,在二十二世紀末,這句題詞中的「足式」二字被一位年輕的猶太裔漢學家發掘出來,並解釋為「腳樣子」,也就是腳的形狀。該漢學家用這個「腳樣子理論」印證出古代中國擁有偉大成就的人士之所以被稱為「××足式」是因為他們肯腳踏實地做事的緣故。)
艾雪兒的最後一頁稿紙上潦草零亂地寫著「我知道是他回來了,他正在摧毀樓下的一切——或者我不該用『摧毀』這個字眼;我可以懂得他的意思。是的,這個世界上恐怕也只有我會懂得這個只能用無比的暴力表示他無限愛意的孩子。他是多麼地愛著啊!愛他的家,愛他身邊的一切;現在,他該是在愛著他的哥哥了。和他比較起來,耿、安德魯、還有我,又是多麼怯懦而無力呢?
早在一九八四年二月十六日,艾雪兒忍不住自責自怨而啜泣不已的時候,安德魯便同時反省到:人不會因他所犯的任何罪行而哭泣,如果要哭泣,只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我發現:問題的關鍵是那些雨水。換言之,沒有那些雨水的話,很可能——或者說根本不可能,會使屍體發生異變。於是透過我和我妻子的好友——安德魯·阿卻·漢考克先生——的幫助,利用國際通訊衛星和氣象衛星的聯線作業,我先取得了這些年來,所有發生過屍體異變情況的當地在某一特定時間之內的氣象資料,然後,你知道怎麼了嗎?」珍妮·紐沃沒想到耿堅博士會突如其來地反問她這麼一句,立刻向鏡頭露齒微笑道:「多麼奇妙的理論,我相信那些雨水之中一定有非常深奧的知識,你說是嗎?耿堅博士。」「事實上,所有的資料都顯示:在發生我所謂的『病變』的區域里,根本沒有下雨的紀錄,沒有雨!完全沒有,你能想象嗎?沒。有。雨。」「多麼奇妙啊!原來沒有下雨,耿堅博士的發現實在太有價值了。」「沒有下雨的紀錄只有三個可能:第一,我所接觸的病變目擊者都有幻想狂;第二,氣象衛星的數據完全錯了——很顯然,這兩者都是極度不可能的。所以,只有第三了——這些雨並不是地球本身的產物——」「多麼令人驚訝的構想啊!耿堅博士。」珍妮·紐沃再次打斷他的話,看了看戳印在手背上的光能液晶錶,繼續微笑著說,「非常感謝耿堅博士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里為全世界《泛美新聞報》的讀者作如此詳盡的介紹。能夠獲得聯合國傑出科學家名銜,的確是一項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我們非常感謝耿堅博士——我的老朋友——能接受這次訪問——」「我還沒說完。你要知道——」耿堅博士開始搬動手指,說:「沒有雲層、沒有鋒面,沒有大量潮濕的水汽,沒有任何足以造成落雨的地形,好了,這些雨是從那裡來的呢?」珍妮·紐沃這時拉住耿堅博士的手,用力地握了兩下:「非常謝謝你,謝謝。」隨即朝傳真攝錄機的機械人操作員打了個停止的手勢。
當時耿堅博士還沒有中毒,他只是不停地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恐慌人們的騷擾,而且無從拒絕。因為一旦拒絕的念頭浮現,他就會聯想起冷漠自閉的父親。於是他強忍著腹部抽絞的疼痛,把耿直交給那個不斷要求加薪的波多黎各少女,離家整整四天,忘記身體還有吃飯、睡眠等等需求,終於替溝口剛二打開實驗的瓶頸——找出豬和人的胰島素在氨基酸結構上的差異,「而且我相信這唯一不同的氨基酸是可以用酵素代替的。」耿堅博士用肩膀部位的襯衫擦去臉頰上涔涔出的冷汗。「如果我的實驗成功了,」溝口剛二興奮地抓著褲襠,彷彿已經目睹未來的幸福,「就可以找人投資,大量生產。多奇妙啊!」「你會成功的。」


「……當我在使用『病毒』這個字的時候,內心其實是非常不安的;顯然,以人類目前擁有的語彙來說,還沒有任何一個名詞能將這種不屈于地球的物質作一完整而適當的界說……
耿堅博士不再是眾所矚目的焦點,連聽他講學的學生也多半揚棄對知識的好奇而選擇了自由——原因之一是這些大孩子受不了他經常在講台上突然自言自語地說:「這一部分我要不要跟他們解釋?不解釋他們不容易懂,解釋了時間又不夠用。可是我又不能不說詳細點兒,不過,時間還是寶貴,我可別把學生當笨蛋,說多了他們會嫌啰嗦,我幹嘛費那個事?」前後一共有五十七個人次的學生在他自言自語的當兒收書起座,離開教室。於是,原定一年期的客座講授只維持了三個月,耿堅博士就被開除了。但是,在這短短的三個月期間,他對病毒本身有了另一層的認識。起因則是一個小小的誤會。
雷明頓·史迪爾本人此刻卻正在馬丁·克萊恩的家中大聲罵髒話。老馬丁無意制止他,因為那樣只會激得他更加暴躁。「我不相信!除非我死——不,我死也不相信!」雷明頓·史迪爾索性閉上眼睛,完全不理會面前的一切。他的面前是一方立體全像投影間,裡頭囚著耿堅博士那瘦小發綠的身體,這個投影直接從J六區傳來,中間未經任何干擾,更不可能被修改或移換。但是雷明頓·史迪爾堅決不相信它的真實性。「我花了十四年的時間,從你手裡接收了這個垃圾,可不是為了聽『福音』!」他說話時對馬丁·克萊恩竟然也流露出懷疑的神色。後者只是不停地搖頭、聳肩、攤一攤手掌,才低聲接道:「是的。垃圾,我同意,不然我也不會解除他的終身教授職務。可是史迪爾先生,你不得不承認,這些真的是他的研究結果。」「不!只是『一部分』研究結果,他目前做了幾瓶?八十二還是八十三?」「八十六。」「八十六。非常好。」雷明頓迅速地計算了一下,然放緩了聲說:「他還有四百二十四瓶。我相信他會有不一樣的發現的,而且他非有不可。」「我也如此相信,史迪爾先生!至少他的速度越來越快了,不是嗎?」馬丁·克萊恩指著投影間右側伏案疾書的耿堅博士說,同時嘆了口氣。雷明頓·史迪爾重新戴上眼鏡,緊蹙眉峰,端詳著耿堅博士的下一個動作。這時,在他的腦海里突然閃過與現實完全無關的一個畫面——是《天使之吻》書中的某一段情節,敘述女主角的科學家丈夫在睡夢中摟著女主角,高聲呼喊:「Uracil,Uracil……」女主角從夢中驚醒,誤以為Uracil是丈夫的情人,遂悄聲飲泣起來。雷明頓·史迪爾初讀《天使之吻》的那段時間還不認識像馬丁·克萊恩這樣的生化學家,一直不明白Uracil是什麼;甚至誤以為那是文學家虛構的字眼。此刻的雷明頓·史迪爾已經比十四五年前更懂得基因工程這個領域中的許多知識,然而他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生怕自己就像《天使之吻》中的女主角一樣,因為錯誤的疑慮而被一個垃圾般猥瑣的科學怪人無意間欺瞞著了。
上帝似乎也聽到了耿堅博士的祈禱,祂讓他既興奮、又慚愧地如了願——一群激動的伊朗士兵越過火線,向伊拉克戍守在邊界上的一個戰車營發動突襲,他們用機槍和火箭一炮射殺了二十三名伊拉克官兵及平民,然後往東南方的科蘭姆沙爾市逃逸。由於天氣忽然轉壞,能見度幾達于零,使得聞訊趕赴的伊拉克部隊無法遂行反擊,據悉:伊拉克方面進一步的報復行動極可能在天晴后立即展開。
艾雪兒離開咖啡廳之後,茫然地走在中山北路的林蔭道上。正午的陽光自葉片間紛紛篩落,讓她沉浸在一片炙熱暈眩之中。她想著要去買很多很多的詩來讀,吟詩,也許是那些不停襲擾著她的夢幻中唯一可能實現的一部分。但是她做夢也不會想到:三天後她在返回香港的班機上竟然寫成了有生以來的第一首詩。飛機衝破雲層,上面是更藍更遠的晴空。她合起那本莎翁十四行詩集,回憶起三天以來獨處的日夜間所有的遐思與夢,必然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激動。是的,她可以為自己做一些事情,把扭絞在生活里的一切渴望、焦慮、苦悶都抒解開來。這樣強烈的解脫感幾乎使嬌小玲瓏的艾雪兒承受不住了,她慌忙掏出眉筆,在一張粉紅色的面紙上艱難地寫著,字體扭曲但是詩情淋漓,有幾筆甚至畫破了紙面。她的題目是「飛向南極洲——給陌生英雄的初吻」,在寫到「福克蘭是一隻折翼的彩蝶/傾聽著上校奔騰的熱血」時,她忍不住熱淚潸然。
這是耿堅博士畢生所犯的最後一個錯誤——他原本是要關閉實驗儀器的。在他昏沉沉的腦海里,只想著另外兩句話:「我們不需要貴方的任何通訊了,請中止一切語言符號的傳輸。」這番話是他說給體內,以及全世界每個角落皆無所不在的病毒聽的。
「我不認為出現兩個相同的字就表示那是同一回事。」一位國務院的觀察員說,「那可能只是巧合。」「巧合不可能提供兩個證據,先生!」雷明頓·史迪爾微笑著說,「讓我們仔細看這段影片的細節。」他的助理立刻將這段陳舊而且內容支離破碎的新聞影片輸入全像視訊處理機,一秒半鍾之後,整個聽證會場陷入一片死亡般的沉默,人們終於相信了雷明頓·史迪爾的假設:曾經在二○○三年四月九日因政治理由獲得聯合國傑出科學家的耿堅博士所作的外太空有害物質研究其實只是一個幌子,耿堅博士極可能是替中國方面搞生物戰劑的工程人員。「這樣說起來就有點道理了。前年中國方面對聯合國施加了那麼大的壓力,一定要把那個名銜頒給這個台灣出身的科學家,顯然並不只是民族情感或是統一戰線策略的運用——」先前發言的國務院觀察員在全像影片中獲致了新的觀點和結論:耿堅博士一定早就被他們吸收了!雷明頓·史迪爾滿意地望了望妥協的對手,又望了望全像影片中橫陳在荃灣新葵大街上的學生、市民、警察和過氣電影明星的屍體——屍體在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雨之中遍生出綠色的痘瘡,並噴洒著血水柱子。
「我試了兩次,三次,也許四次。」安德魯說時也想到:或許只有一次,「我低飛下去,幾乎要衝入海面,座艙里的警報系統響了,我沖得太急、太快,但是我看得很清楚,那絕對不是錯覺,有一大堆屍體,在暴風雨里變成綠色,皮膚上噴出血水——」「不!」艾雪兒叫起來,擦乾眼淚,緊緊反摟安德魯的脖子,說:「不要說了,你讓我想起我爸爸。」安德魯也愣了,他不懂這中間有什麼關係,正待要問,卻聽艾雪兒說道:「他是一個大騙子!——不要說了,來,Fuck me,that's all.」
「我猜那病毒的梯鍵結構里一再重複出現的倒『V』字形就是這個字了。你一定會問我:『為什麼?』」耿堅博士伸手喝掉第五百一十二瓶混合著病毒、雨水、體液的綠汁,順手用褲子抹了抹濡濕的屁股,抖著聲說:「很簡單,那是一個我完全不能辨認的符號,也是整個病毒體中最脆弱的部分。我猜——我猜那就是『愛』了罷?」耿堅博士在關閉全像攝錄裝備前費儘力氣吐露了他臨終的遺言:「我死於孤獨,也死於溝通。」
耿堅博士也認為一九九一年是重要的一年。他可以佩戴著「臨時工作人員」證件在任何時間出入「公司」的J六區——一個在雷明頓·史迪爾眼中的陷阱;擁有四十六座超大型集成電路。他相信:這些珍貴、巨大、精細的高科技硬體產品能夠在最短期間之內幫助他了解一個全世界人類都無法窺知的秘密。從耿堅博士第一腳踏進J六區的實驗室開始,時間凍結了四個月零二天,他再度想起自己的家的時候,耿爾已經滿周歲了。耿堅博士從八百多頁電腦繪圖數據底下翻找出一本電話號碼簿,卻忘了那一個號碼是他自己家的。只好一個接一個地打。他打給岳父,岳父已經離開香港,據留話說是到北京去談快餐連鎖店的生意去了。他也打給馬丁·克萊恩,馬丁知道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在半夜打電話給他並且直呼他「親愛的!」,「你撥錯了,耿!你的電話是3010098。」「那麼,你是誰?」九_九_藏_書「不管我是誰,只要記住:我不是『親愛的』!」耿堅博士掛上電話之後,再度開始自言自語:「喔,是的,我打錯了。我為什麼要打電話呢?因為我想讓雪兒知道:我已經發現那個小『安迪』的意義了。為什麼我要告訴她呢?因為她會告訴安德魯,是的,她會告訴安德魯。」聽著自己的話語,耿堅博士似乎安心不少,也就忘了打電話的事。他放回號碼簿,繼續鑽進繪圖數據堆里,迅速地找著那個倒「V」字形有如半個「?」的病毒栓鍵圖樣,順手拾起一支半禿的鉛筆,興奮地、顫抖地在卡紙的一角上用中文寫了一個「愛」字。這個字在許多年以後成為雷明頓·史迪爾判定耿堅博士與中國共產黨私通的一項證據。當時他已經推翻了早先曾經斷言耿堅博士是蘇聯間諜或者替蘇聯從事生化戰劑研究的一連串假設。在一項五角大廈內部各情報單位所舉行的聯席聽證會中,雷明頓·史迪爾坦承過去的假設「不排除有武斷的可能性」,但是「根據進一步的調查證據,我們的的確確可以相信——」雷明頓·史迪爾堅定地昂了昂下巴,「耿堅博士過去這些年來的研究與中國有極大的關聯。他的岳父是在中共取得政權之後十一年才離開中國內地的,其後長住香港,從事人口販賣的生意長達二十五年以上。我們有理由相信此人必定和中國官方有過頻繁而且深入的接觸。一九九一年八月,他還在北京、上海、廣州等重要城市經營快餐和相命連鎖店。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一九八四年七月,是由他資助耿堅博士從事環球研究旅行的。」聽證人員於此時紛紛調整坐姿,互相點頭示意;這使雷明頓·史迪爾因受到鼓舞而變得異常激動,他用力敲了敲桌面,大聲地說:「我可以天殺地確信:耿堅博士是替中國方面搞生物戰劑工作的!這就是證據——」緊接著,他從卷宗夾里抽出一張複印的電腦繪圖,圖紙一角的空白處寫了個所有的人都不認識的字,「這是個中國字,讀『I』,意思是『愛』。請各位不要忘記:一九九七年中國在香港介入的那一次學生運動。」
相信某教授的人相信耿堅博士確實瘋了。他們開了三次會,決定知會這所大學的教務長、理學院長、生物系及化學系主任,還有生化研究所所長:當前國內學術界有足夠的能力和誠意邀請到比耿堅博士更具權威性、號召力、也更正常的人回國從事通識兼專才教育的嚴肅工作。這些與會人士在多年以後大都退休,經常穿著絲質的睡袍在大台北郊區七十五層以上(含七十五層)的高樓陽台上往複慢跑、澆花逗鳥、閱讀《中央日報》和《青年日報》。有一天,他們會第一次不相信這兩份他們已經看了一輩子的報紙上的一則報導:那是二○○三年四月九日,報紙上說:「華裔美籍生物化學專家耿堅博士榮獲聯合國傑出科學家名銜……」這些退休后散居各處的人士在那天早晨六點半鍾不約而同地說:「這是不可能的!那小子……是我把那小子攆走的。」他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想了解:耿堅博士得獎的研究是什麼?研究的成果如何?是否真如聯合國科技基金會所宣稱的那樣——「增進吾人對外太空有害物質之見聞,擴大生化科學的探索領域,並對全球防治太空污染之研究貢獻良多。」他們只是一致懷疑:在這個世界上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耿堅博士」?(或者是外電譯名譯錯了)
耿堅博士只知道他那「愛使性子、充滿幻想、柔弱美麗」的小妻子在重返伊利諾之後變得「比較有事做」,也變得「比較不做家事」了。他壓根兒不清楚:時隔兩年,國內的新聞界不再稱艾雪兒為「國際知名生化學者耿堅博士夫人」,而改口稱他叫「暢銷女作家艾雪兒女士的丈夫」了。
「我真不懂,你是怎麼搞砸的?」岳父打來越洋電話,說他那「雖然有點任性,但是心地善良、個性溫柔」的女兒已經回到香港了,「她還特別要我問問你過得怎麼樣?我的小外孫乖不乖?想不想媽媽?」耿堅博士無法確知耿直想不想媽媽,只好說:「他還太小。」岳父以為女婿準備抱怨什麼了,立刻說:「是嘛!我狠狠罵了雪兒一頓;可是你也太不顧家了,中國人還是以家為重……」耿堅博士沉默地聽著,偶爾沖話筒點頭,一面四處張望。他先是凝視著那包瀉鹽,瀉鹽擱在岳父送的結婚禮物——微波爐上。爐子里有一份乳酸三明治,耿堅博士眼看著它變黃、變焦,然後發出嗞嗶一聲,化成一陣青煙,升起,飄過染著油污煙灰、蜘蛛和絨毛混織線球的紅白格子亞麻布窗帘;這陣煙氣引來一隻大耳朵的小老鼠,它從地毯那一端露出頭來,朝空中糅雜的尿味、藥味和食物嗅了一會兒,又骨碌碌鑽進地毯里。耿堅博士盯著它纖小的身形在毯下蠕動游移,穿越起居室,終於抵達微波爐的正下方,再度鑽出來,和耿堅博士相互瞪一眼。「你居然笑得出來?」岳父忍不住吼他,「我看你真有點糊塗了。你這樣兒還怎麼研究學問?」隨後岳父開始述說國內的政要、學者、專家,以及各式各樣的意見領袖都曾經在適當的、公開的場合親自向他提到他們對耿堅博士的期許和關切。「你是國寶啊你知不知道這很重要的!」岳父說,「朱部長不是給你寫過信嗎?」大耳朵小老鼠爬近了些,在六呎以外對耿堅博士吹鬍子瞪眼,表示期待。「你怎麼不說話啊?雪兒說你一天到晚窮忙,忙什麼?替你自己做些事,替你老婆做些事,替我爭個面子,替國家爭口氣,這才是正理嘛!——你準備怎麼答覆朱部長?」「答,答覆什麼?」耿堅博士想就近找點什麼喂那隻老鼠,觸手可及的只有煙灰缸、髮捲和奶嘴。他對老鼠搖搖頭。「咱們談過的那種什麼病毒研究啊!還有什麼?」耿堅博士「噢」了一聲,把老鼠嚇得縮回地毯底下去。他逐漸想起來,是有過那樣一封紅框十行正楷打字的公文信,信上除了大段大段他看不懂的文言文恭維話之外,好像還提到「據報載,東南亞地區瘟疫猖獗」、「恐將危及國內同胞之健康」,以及「請台端從速進行有關免疫防治之研究,造福國人。」之類的話。他好像把那封信拿去包三明治了。「那,那都是些沒有根據的猜測,而且,而且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處理,能不能再碰到類似的病例——」「你要多少病例?」岳父再度吼起來,「我告訴你的還不夠?港裡頭有幾十具死屍會噴血長綠瘡,你自己也說越南也出現過,這還不夠?你是博士,你的話都見報了,還說沒有根據?」
耿堅博士死於二○二○年九月十八日,「國科會」的元老們仍記得十七年前他曾經獲得聯合國傑出科學家名銜的光榮,於是有十四位長者聯署報請當局頒布挽匾以昭勛猷。挽匾的題詞是「忠勤之足式宛在」。其間還發生過小小的爭議——為層峰撰題此詞國府秘書長是舉國唯一精通古典文學的大師,他原本題的是「忠勤的足式」,然而秘書長自認他的毛筆字「的」字寫得不好看,只好改為「之」字,又加上「宛在」以表彰死者精神萬古長新,與世人同在。這幅題詞以最新的光電技術投映在耿堅博士的棺木底側,曾引起某些愛國黨分子的不滿——他們認為耿堅博士根本不是中國人,不該享有「忠」字的贊語,不過,其餘如國民黨、民進黨、共和黨、青民黨和混在主義黨的民意一致表示:這個「忠」字表示的是「忠於世界」「忠於地球」「忠於科學」的意思,不必解釋得太窄。

耿堅博士獲悉這段畸戀的時間更早,比一九八六年七月底,他第一次經由艾雪兒的介紹而見著安德魯本人的時候還要早。不用說,艾雪兒和安德魯反而被裝聾作啞的耿堅博士蒙在鼓裡,她故示大方地把安德魯帶回家,和丈夫「交個朋友」,因為彼此「都是學術界最有聲譽的人士」,她親自下廚,做了七盤式樣口味迥然不同的涼拌中國菜(她不會也不喜歡熱炒的熟食),請安德魯和耿堅博士一齊品嘗,席間安德魯多喝了兩杯,述說起自己在福克蘭戰役中發生倒飛錯覺的情況,耿堅博士聽得太專心以致忘記溝口剛二曾經在一九八五年中,也就是他週遊世界返回伊利諾的第二天告訴他的話。溝口剛二是這麼說的:「耿,有件事我想你應該知道,你老婆跟一個美國佬睡覺了。如果我是你,我會殺了他們,然後切腹。」
「該類病毒僅僅在動物屍體中呈現異常反應。此一異常反應實屬其固有活動與增質之加速,整個不穩定狀態之周期激變為零點零零零零零三秒,相對頻率增加三十萬倍,絕對動能值每秒鐘八十一倪耳森單位,足以凝聚大量冷濕水汽致雨……
耿堅博士自一九八九年遭到馬丁·克萊恩下令中止其研究計劃其實反而是他整個病毒研究的一個起點。雷明頓·史迪爾在那一年還只是美國國務院亞太事務小組裡的一名年輕職員,鎮日苦學中、日、韓文;他最大的野心不過是在將來的某一個時代里,憑藉外交事務的行政能力,使美國自一九八六年以後在亞洲地區喪失的經濟優勢與尊嚴加以「戰略性地改造與革新」。在他進修中文的教材之中,有一本當代的台灣作家暢銷名著,題為《天使之吻》,筆調與內容像極了他所熟悉的爾文·蕭或席尼·薛登的浪漫傳奇,敘述一位有戀父情結的中國少女在嫁給一個中年科學怪人之後因為性生活失調外遇某一美籍軍官的故事。「天使之吻」是一個房間內掛有古銅質吊燈的旅館,據作者說,吊燈上常出現天使交歡的幻影。雷明頓·史提爾第一次對這位中國作家有了印象,她叫艾雪兒。
《我的懺悔》耿直著/中國時報出版公司暨美國國家地質雜誌社聯合印行
一九八九年冬,亞太小組舉行了一場由防空及太空科學家聯合發表的聽證會,與會的科學家指出:中國方面已經在過去一年之中秘密發射了十二枚反間諜衛星,極可能對剛剛在伊利諾伊州東區布署完成的太空通信數據監訊網路造成威脅甚至破壞(最起碼,由這些黃種人所發射出來的京韻大鼓書或者廣東戲會使負責搜集、解讀、傳證該等訊號的工作人員陷入半瘋狂狀態)。國務院必須派遣一個精通中國事務的人員經常駐鎮該地——一個以太空實驗室儀器製造公司為掩護的太空防衛計劃情報單位。亞太小組所派遣的人正是雷明頓·史迪爾。他們給了他一個聯絡人的姓名——安德魯·阿卻·漢考克。
「我不認為耿的研究和蘇聯有什麼關係。」安德魯搖著頭,說:「他認為那種病毒是無害的,只是一種,一種『符號』。」「你太天真了——或許他也太天真了。」雷明頓·史迪爾說,「我打聽過這個傳統,你們相信E·T?相信史蒂芬·史匹柏?我卻寧可懷疑戈巴查夫!這是一九九一年!」雷明頓·史迪爾極有信心地望著遠方的果嶺,然而他看不見十九年後的自己推翻此刻的遠見時的蒼老的表情。
其實在一九八二年中的那一段日子里,國內報紙正在以絕大的篇幅刊載福克蘭戰役、王迎先命案以及疹流行的新聞,幾乎沒有人注意鄰近的東南亞發生了什麼事;至於耿堅博士順口提到的病毒和幾家企圖創造新聞的報社以訛傳訛的瘟疫傳說根本引不起讀者的興趣。艾雪兒在一次短暫的返國之行中,瀏覽到一則「國科會」、「教育部」與「農發會」合辦「分子遺傳學講習班」的新聞,為之嗤笑了幾聲,她還喃喃地咒了句:「科學怪人,神經病!」研究什麼東西到一清二楚的地步,或者什麼事都想搞得一清二楚的人都是她心目中的神經病。她狠狠地把報紙翻過兩版,聽那紙聲叱吒,方才解了點對丈夫的怨怒之意。然後她平靜地把視線放回新聞上,看到一幀照片。是一個頭戴扁帽的英國軍官,人過中年,掛著和善的微笑,新聞上說他是「穆爾上校」,福克蘭之役的勝利指揮官,勇敢果決機智又仁慈,經常隨身攜帶一部《聖經》和一本莎士比亞詩集。報導和照片吸引艾雪兒一個上午。她坐在下榻旅館底樓的咖啡座里,展開一場孤獨的、秘密的、狂野的幻想遊戲,差一點忘了幫她爸爸買地皮的事。開始的時候,她在想戰役結束后「穆爾上校」去殖民地香港度假,享受東方美食美女的包圍。也許在一次什麼樣的宴會上,當地有頭有臉的太平紳士、外籍商人、電影明星等等都到了。「穆爾上校」脖子上圍著鮮花環,手裡捧起紅酒,隔著人群遠遠地朝她——艾雪兒——舉杯致意。她必須微微低下頭去,輕咬下唇,接受另一名男士的邀舞。「穆爾上校」完全不理會身邊的紅牌影星,只顧著從婆娑繚繞的舞影中搜尋這位身穿白紗衣的亞洲公主。然後他有些惱怒,灌了一大口酒,排開擁擠的人們,走到她和舞伴的身旁:「May I?」她帶著一絲絲明顯但是不重要的怒意,讓「穆爾上校」把花環套在她的粉頸之上。接著「穆爾上校」吻她,她必須咬緊牙關拒絕幾分鐘,或者幾秒鐘,然後鬆弛下來,最後要求他在《魂斷藍橋》的舞曲里朝她耳邊吟誦莎士比亞的詩句,隨便哪一首都好,她不需要懂,只要浪漫地聽聽,並想象一個遙遠的、光榮的戰場;陷入英國人濃重深沉又溫柔的音色之中,等待著摘采珍珠的勇士潛入她神秘的東方港灣。這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所以艾雪兒倒不覺得有什麼罪惡。後來她經常在緊要關頭回想起這天上午的遐思,不免對自己的身世有些怨艾之意,以致終於有一天竟然在安德魯·阿卻·漢考克的床上哭泣起來,對方以為那是羞赧自責的表現,但是她知道:眼淚里充滿巨大的懊惱;她這一輩子是再也不可能對自己滿意了——艾雪兒,一個自私商人的獨生女,一個缺乏想象力與熱情的科學怪人的妻子,一個歪脖子小可憐蟲的母親,和一個患有懼高症的太空通訊專家的情婦。而不是什麼漂亮寶貝,什麼公主!
然而無論是睡夢、冥想或隨時出現的回憶,那具冒出六柱一呎高血水的屍體總會首先衝到阮高的眼前,接著,絲毫不容他躲避地,屍體渾身裸|露的灰白肌膚漂過積雨泥窪的情景也浮現了。那肌膚上布滿青綠色的豆狀顆粒,雨滴就在這些顆粒之間流游、匯聚,以及擴散。「我跑回去報告指揮官,他差一點掏槍轟掉我的腦袋。他說我瘋了!」阮高很快地抹掉高聳顴骨上的淚痕,哼了一聲:「他才瘋了!」「你喝醉了,孩子!」耿堅博士拍拍阮高瘦骨嶙峋的肩膀,「而且被戰爭嚇壞了。」「你懂什麼戰爭?你不懂!你根本不懂!」阮高甩開肩,搖著頭說:「那屍體會冒血,皮膚上長出綠色的痘瘡,是真的!」「記憶有時候會騙人的——更何況那是過去的事了。」耿堅博士盡量維持著先前的笑容,說:「至少你現在過得很好,很自由。這裏不是越南,你每天為愛好和平的人送信,晚上來喝點酒,戰爭早就結束了——」「不!」阮高猛烈地搖頭,「這種事永遠不會結束的!——而且,不要以為你能幫助我。」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安德魯說,「我是不是背叛了自己的同胞?那些在海水中一個一個淹死、燒死的陸戰隊員會不會是因為我的懦弱而送的命?還是我當時並不想逃避,我之所以會拉高機頭只是因為我想下去救他們,那麼,就是錯覺了?或者『錯覺』只是我的借口?或者這個『借口』也是錯覺?」艾雪兒沒有細聽他的話,她仍然有一搭沒一搭地低聲飲泣著,一面低頭想著自己的心事——她也有一些類似的懊惱:她不知道自己用奶瓶逗引耿直,害他變成斜視鬼的動機究竟是什麼?是想矯治他?還是戲弄他?

耿堅博士勉為其難地答應「國科會」的邀請:在父親的葬禮結束后舉行一場「簡單、隆重、嚴肅」的學術發表會,會場中央後方的襯底棗色布幕上並懸貼著紀念死者、表彰德范的字樣。最令耿堅博士訝異的是:岳父竟然出現在演講會場上。「機會難得嘛,我總該來的。」岳父握他的手、拍他的肩,容色轉為黯然,「香港那邊太忙了,所以沒來得及送葬,你可別怪我。唉!這麼好的一個人,怎麼說去就去了?」「呃,」耿堅博士專心思考著對方的問題,然後說:「因為他生病生了很久。」岳父支吾兩聲,隨即在人群中發現了一個熟識的面孔,當下鬆開肥胖的手掌,迎上去:「朱部長也來了,真是稀客稀客,來來,耿堅博士,朱部長,他是我的女婿……」朱部長花費五分鐘的時間讚揚岳父的好眼力,能夠選上這麼一個傑出的生化科學家當女婿,為國爭先。接著,朱部長又花了三分鐘的時間向耿堅博士垂詢海外生活的近況,當他獲悉耿堅博士的夫人正在待產,立刻表示薪火相傳具有繼承宇宙全體生命的意義,為之感慨良久。最後,朱部長緊緊握住耿堅博士的手,重重地拍他的肩,利用剩下的一分鐘結束他閑話家常的訓誨:「令岳父是位了不起的僑領,他身在海外,心在祖國,而且充滿年輕人的熱情和活力,可以說是我們大家學習的好榜樣。」「哪裡哪裡,朱部長過獎了。我只是,」岳父猶豫了一下,把那句不著邊際的「略盡綿薄而已」吞進肚子,臨時改口說:「只是偶爾為耿堅博士提供一點研究資料而已,談不上讓學習啦,根本談不上。」聚攏在四周的官員、學者、專家和年輕學生在此時紛紛流露出好奇的神情。為了取信於這些陌生而友善的人們,岳父轉臉對他的女婿說:「怎麼樣?前年咱們爺兒倆討論的那個病變研究得如何了?」耿堅博士帶著些許逃避的心情望向禮堂後方棗色布幕上的白紙剪字,說:「呃,呃,我還在努力。」剪字有如斗大,寫著亡父榮耀的名字,「我還在努力研讀相關的資料。如,如果不是巧合的話,類似的病例應該還有,還有不少。」

(《耿氏王朝》一卷《病變》全文完)
等到艾雪兒的父親談到這首詩的時候,它已經謄寫在一冊真皮精裝、裝飾著燙金花樣的無字書里了。「這我不懂。」他虛心地問道,「這樣一行一行分開來寫就是詩了?」艾雪兒以為父親有意調侃她的新事業,當下十分不快,不過連日以來涵泳在詩境中的迷醉感使她變得慵懶溫和,於是她淡淡地說:「是的。我要把它登在報紙上。」「那我懂。」他得意地笑起來,「我在報社有熟人,打個招呼就給你登。」艾雪兒沒有拒絕。遺傳自父親的理性直覺告訴她:寫詩這一行和任何其他的行業一樣,也有競爭和策略,她才走步,須要運用一點關係,這和那種使她熱淚盈眶的感性是共容共存的兩回事。結果《飛向南極洲》和另外兩首抒情小詩很快地刊登出來,編者還特別附註了一行粗體字:「本文作者為國際知名生化學者耿堅博士夫人」,以平添顯赫。艾雪兒不喜歡那一行附註,但是她知道這種事以後會愈來愈少;她已經擁有一片自己的天地,也絕不會再卑微地對丈夫吼叫:「我什麼都不懂!」然後她告訴父親:「我要回美國去。」「是嘛一晃兩個多月,該回去了。有丈夫有家有孩子,不能老賴著爸爸。」他算好女兒交涉的幾筆生意的盈利,按照商會的規矩簽付一張支票,交給艾雪兒。她卻深深知道:能夠坦然回去,是因為她掌握了最好的防衛和攻擊武器。她胡亂收起支票的時候,才發覺手指緊緊地摳捏著一支原子筆。
無論如何,暴動點燃了。憤怒的市民以垃圾、食物、污水向學生團體發動攻擊,學生團體則傾全力與維持治安的警察搏鬥,並搶奪了一部分輕型武器。警察幾度退走,其中大多數的人在天亮前都脫掉了足以使人辨明其身份的制服,在冷冽的秋風中幾近全|裸地抱緊槍械,朝海岸線走避;極少數的警察加入學生陣線,交出槍支,和一批又一批仍然能在血泊中站立或行走的年輕人齊聲高呼:「愛。和平。愛。和平。愛。和平……」清晨六時整,維多利亞港外出現了三艘由廣州方面駛來的火箭快艇,十五分鐘之後,八架轟五型和十架殲九型的軍用飛機在整個新界與九龍半島上空作編隊飛行。前任香港總督艾德門·巴夏禮爵士在BBC電視訪問中泣不成聲地指責:「這一切都是中國當局的策略!」——他的談話尚未結束,香港地區的電視網路便宣告中斷了。美國中情局派駐在香港地區的人員所錄製的最後一個電視畫面是學生陣線的一方示威牌,上面寫著一個「愛」字。這段畫面的旁白中雜有巴夏禮爵士的哭聲——爾後在五角大廈聽證會場上放映此一影片的時候,雷明頓·史迪爾大聲提醒與會的官員說:「別理那哭聲,請注意畫面上的字!」
掛上電話之後,耿堅博士雖然有一種茫然的失誤感,以為這通電話又撥錯,撥給了一個陌生的女人。不過,他從艾雪兒的氣話里發現了以後五年搞出手頭這批病毒培養液體一點名堂的真理;也正如安德魯·阿卻·漢考克於一九八六年七月底初次提醒他的話所暗示的:這種病毒是一種語言。
「給我一個孩子。」艾雪兒說。安德魯微笑。艾雪兒又說了一句。安德魯開始思索東方女人的第一個特異之處——她們喜歡生孩子,他想。他真正「給了」艾雪兒一個孩子的事發生在六年之後,彼時他已經和耿堅博士成為研究工作的搭檔。耿堅博士並不明白:艾雪兒的秘密戀情其實已經維持了六年,而他自己也無暇在意妻子有婚外關係的瑣事。對於安德魯介入他的家庭生活,耿堅博士基於無法邏輯性地思考,以致放棄思考。他對待黑髮褐眼歪脖子耿直和對待金髮灰眸有著健壯身軀的耿爾——來自漢考克家族的血胤——是一視同仁的。他一樣會犯無心的過錯,拿冷水沖牛奶喂耿爾喝;不過,耿爾的體質特殊,非常能適應生猛食物,而且在五歲那年就比十三歲的耿直還要重四分之一盎司了。
耿爾出世之前,耿堅博士便從艾雪兒口中得知:這個孩子不是他的,而是她的。那是一九八九年的冬天。耿堅博士和安德魯從校區走雪地回來,一路之上兩人互相丟擲雪塊,像一對大孩子。艾雪兒守在窗口,等待著丈夫和情夫的到來。她手中有一朵雛菊,菊瓣灑落得遍地都是。原來艾雪兒暗自打了一個小賭,如果菊瓣是單數,她就偷偷把腹中尚未成型的耿爾處理掉;如果是雙數,她就向耿堅博士坦承一切。結果那朵雛菊有三十七片花瓣,她不甘心,哭著把其中一瓣一分為二,成全了數字以及保有耿爾的夙願。艾雪兒在窗口守候了一個鐘頭,耿堅博士和安德魯先後進門,她分別擁抱了兩人的身軀,然後對耿堅博士說:「我懷孕了。」耿堅博士看看她細小的腰身,說:「看不出來,恭喜恭喜。」「孩子不是你的,是我的,也是安德魯的。」安德魯早有準備,介面說道:「抱歉了,耿,我真的愛雪兒。」耿堅博士也不覺得太意外,只怔怔地瀏覽這一對璧人(並突然發現艾雪兒只有安德魯一半高),重複著先前的話說:「看不出來,恭喜恭喜。」

事實使艾雪兒失望了。如果她真的像小說最後一頁上未完成的敘述那樣,也許她該埋怨耿爾對母親愛得不夠深——他只是輕輕地扭斷了她那隻靈巧的寫作的手,然後將她和七百六十頁文稿一同拋入長滿無花果樹苗的庭院當中而已。
許多年以後,耿直在翻譯耿堅博士的研究論文時,仍會想起二○○三年四月九日,發生於紐約聯合國第二大廈頂樓頒獎會場中的那一則耳語。他無法決定:短短的幾句對話是否就表示他父親殷勤從事的一切只合一片假象?當他進一步詢問他的催眠復健醫師的時候,對方立即指示:「答覆這樣的問題已經超越了一個催眠復健醫師的職權,而且,你只能回答,不可以提出問題。」大多數生活在這個新世紀中的男女老幼、機械人、數字人,以及通靈動物都明白這一點——這是一個沒有問題存在的世界;耿直也不該例外。通常在這種時刻,耿直會求教於全像攝錄裝備(那是耿堅博士遺留下來的唯一有用的東西);耿直總是泡一杯威士忌加奶精,忍受劇烈的腸絞痛,挺著歪了百分之六左右的脖頸,靜坐在那套裝備的正中央,試圖用自信或勇氣去重建耿堅博士的尊嚴。攝錄裝備會以不斷跳接的方式將耿直帶回二十世紀末和二十一世紀初的某些情境之中,那些情境清晰而逼真。如果耿直多翻譯幾本艾雪兒的遺作,他甚至有能力購買一個加觸裝置,使當年那些環繞在他身邊的人物都重新能接受他的撫摸和親吻。(其中,二○○五年夏季有整整三個月全無記錄,但是耿直印象深刻,歷久不衰,當時耿爾從芝加哥西郊的療養院逃出,回到家來,摧毀了一切。)
《耿堅博士論文集》美國芝加哥大學·伊利諾大學合刊/聯合國科技文教基金會發行
如果不是因為眼捷手快,岳父不可能趕上一九六二年五月的逃亡潮搶登香港,如果不是眼捷手快,他也不會在爾後幾十年間那樣勇猛精進地跑單幫、搞期貨、做股票,以及用港僑身份回國投資炒地皮。這一回他看準了耿堅博士的社會地位和學術聲譽,決心讓女兒為艾家博取一種嶄新的名望。「我混了半輩子,就是沒混到學歷。」岳父接下來的說辭卻是這樣的,「可是學歷有什麼用呢?我見的、聽的、乾的事太多了。」
耿堅博士禮貌地和這個自稱是女孩的波多黎各婦人打過招呼,不自覺摸兩下禿頂——這個動作幫不上什麼忙:他仍舊想不起波多黎各和他有什麼瓜葛。「對不起,我想我不記得——」「我原來叫露瓜雅娜,現在是珍妮·紐沃。我曾經你的孩子的保姆。想起來了嗎?」耿堅博士茫然地點了頭:「保姆,是的。」「不,我現在不做保姆了,我現在擔任《泛美論壇報》的記者。請你面對傳真攝錄機的鏡頭好嗎?」珍妮·紐沃說著,眨了眨那對植有碧綠瞳仁的大眼睛。耿堅博士依照她的話做了。她小心翼翼地戴上傳聲額圈和天線,開始向全世界的《泛美論壇報》讀者宣稱:這是一次獨家採訪。「各位女士、先生,這裡是《泛美論壇報》的珍妮·紐沃。基於我個人和耿堅博士長久而深厚的友誼關係,耿堅博士特別答允為我們作一次深刻的討論,讓全世界的人們能夠進一步了解耿堅博士如何獲得聯合國傑出科學家的名銜。現在,耿堅博士,可不可以請你簡單地談一談這次獲得大獎的研究內容?」「我可以談,可是不能簡單地談。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研究。」接著,耿堅博士開始自言自語。他的聲音很低很柔,也顯得十分衰老:
「以霍氏TB二八○○型電子顯微鏡進行觀察、並以IBM九六○○型全像繪圖儀所制的該類病毒圖像呈現不穩定狀態,其活動情況以九秒鐘為一周期。病毒之生命周期亦為九秒,每一周期結束時子代病毒同時形成,反覆親代所從事之活動,九-九-藏-書並無例外……
一九九七年秋季的香港暴動新聞傳出之後,艾雪兒幾乎有兩個月的時間不能安心飲食起居,因為她的父親彷彿突然從地球上消失了一般。最初,她以為父親死在暴民手下,屍骨無存。不久之後,她又懷疑他是被中共當局暗中遣返內地,身陷匪區,過著「水深火熱」的日子。感恩節過後,他的父親忽然打來了電話,發話地點是南京。他帶著愉悅和疲憊的口氣說:「忙壞了,下個月我又要上北京去,那些個副主席一次一次地催,一定要我親自替他們算。也真是的!畢竟是咱們中國人的老想法兒——信人總比信程式來得牢靠。唉!真不叫累!怎嘛?你,還有耿堅那小子,還好罷?我那外孫也還好罷?」艾雪兒說不上來是怨是怒還是放心,一時答不出話。只聽父親又懶洋洋地問道:「還有還有——你那小雜種怎麼樣啦?還有沒有再鬧事啊?我就說嘛,這雜種不好對付,你也是,鬧這麼個笑話。這要是在早年,早就讓人捆上門板,扔到河裡去了,也虧耿堅那王八沒多大出息——」艾雪兒輕輕將話筒擱在茶几上,任由一隻灰撲撲的大老鼠從她拖鞋上慢慢地走開,才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間,痴愣愣地凝視著窗外飄落的雪片,和窗玻璃上自己益見憔悴的面容。
包括安德魯·阿卻·漢考克本人在內,沒有人會了解(或者相信)耿堅博士是如何解讀出病毒語言的。耿直在「耿?」小組中將耿堅博士生前所有的論文和研究報告翻譯成中文(又將艾雪兒所有的著作翻譯成英文),雷明頓·史迪爾將這兩組在他看來是可以相互詮釋,以求得耿堅博士真正身份的著作交由一個「立場完全超然」的學術會議加以研析,其中一半是中國人、一半美國人,一半是生化學家、一半是文學批評家,試圖透過這個跨國以及整合科技組織的長期努力來識別出一個由俄諜而中諜而外星諜真面目。但是,這個接替「耿?」小組、名為「耿氏專案動員年會」的會議卻發展出另外一門學科——在公元二○三九年(也就是雷明頓·史迪爾被南非和尚比亞聯盟派遣恐怖分子耿爾刺殺身亡的第二年)夏天,正式開發出一個名為「比較生化文藝學」的研究領域,成為二十一世紀中期以降引領文學和生化科學走向進一步密切合作里程的重要碑石。
「耿?」小組的上級負責人是雷明頓·史迪爾,他列舉了一份五百多個人的名單,讓手下的幹員一一清查。其中包括:耿堅博士的岳父、艾雪兒、安德魯·阿卻·漢考克、耿直、耿爾、溝口剛二、阮高、珍妮·紐沃(原名露瓜雅娜)、馬丁·克萊恩,前「中國教育部」朱部長、一位曾是非法移民的現任美籍廣東裔保姆,以及在世界各地曾經幫助耿堅博士搜集過「危險病毒」的數百位人士(其中一位已經是尼加拉瓜的退休總統馬可塔尼奧)。
在整個頒獎會上,耿直是最不快樂的人。他的歪脖子仍然有百分之八未曾矯正,他在大學里的拉丁文和古希臘文課程的報告尚未完成,他的新領帶使他不能吞咽流質食物,最糟糕的是:他看見一個燙了一頭藍色捲髮的中年女子死纏著致完謝辭下台的耿堅博士,不讓他順利入座以便趕快結束這場了無生氣的儀式。
對艾雪兒來說,性的刺|激和歡愉並不是最重要的(雖然她一向在作品里寫得萬分露骨煽情),她品嘗著的反而是由於偷情之不易所導致的自我憐恤和偉大的感覺。尤其當耿直逐漸長大、稍解人事,又經常鬧腸胃病而使她不得不日夜加意照料的時候,艾雪兒更為自己日益喪失追尋情愛的資格而不平、而激越。耿直四歲零四個月又三天的早上,艾雪兒把他託付給一個非法移民來美的廣東少婦(這個女人親生的兒子曾經在艾雪兒父親的幫助之下偷渡香港成功),然後她化了個好妝,穿一襲米白色的風衣,黑色鏤花絲|襪和乳白色的高跟鞋出門——安德魯已經自華府飛來,說是要告訴她一個好消息,雙方約在新榆郡郊外二十哩的老地方見面。艾雪兒正在想著那汽車旅館房間里吊燈的模樣,忽然聽見耿直說:「God bless you all.」她回頭望去,只見耿直歪脖子斜眼,靠立在亞麻格子布的窗帘旁,繼續說:「God bless you too.」艾雪兒並不知道他的兒子只是忽然從母親酷似南茜·雷根的打扮聯想起隆尼·雷根在兩年以前教過他的那句啟蒙話,卻誤會成兒子有意揶揄她「God bless you two.」當下忿忿不已,衝上去甩了耿直一巴掌,接著教訓道:「以後再也不可以用這種態度對我說話。」許多年以後,耿直在催眠復健運動中對醫師敘述這段往事,並不十分激動:「或者她討厭雷根,也不喜歡上帝,都有可能。我不了解她的,你知道。」
學生運動發起的正確時間是一九九七年九月二十八日。運動名稱是「愛國陣線大串聯」,一共有來自東南亞各國家、地區的二十五個學生團體集結示威,抗議中共當局接收香港以來運用黨工分子滲透各級學校(含幼兒園在內)進行思想改造的陰謀活動。二十五個團體兵分五路,各自擁有七百到五千人不等的群眾,開赴尖沙咀到荃灣之間六十二所學校和五十六個文化事業單位——其中包括曾經名聞全球,然而已經在一九九六年毀於一場無名大火的邵氏影城廢墟。原本可能只是一項安靜的、和平的示威活動自午夜零時開始,四個半小時之後,情形有了急劇的變化:《星鳥日報》、《東方日報》、正在拆除以進行改建的香港時報大樓,以及麗的電視台附近不約而同地傳出了槍聲。負責監督以至於鎮壓的香港警察在事後指控是學生團體首先開火,學生團體則表示是警察先開的槍。也有圍觀的群眾指認:是三名以前在英雄電影浪潮中大出風頭的電影演員酗酒滋鬧、用道具槍朝報社大廈開火,以抗議新聞界不再重視老演員的形象問題。更有一位電視台的發言人在醫院的病房中向外國記者透露:他親眼看見一名中共駐香港、負責接收視訊傳播媒體的官員指揮一支大約有二十人左右的小型武裝部隊衝進麗的電視台,先向工作人員發動射擊,然後佔據戰術制高點,對建築物外的示威學生投擲催淚瓦斯彈。
安德魯聽見話筒中傳來一陣鳴聲,知道對方已經掛斷了,於是更加恣意而暴戾起來,咬著牙說:「告訴我他說了些什麼。」「現——在?」「現在!」「現——在?」「告訴我,我在飛,告訴我!」艾雪兒被催迫著,卻也發現:耿堅博士在電話中所敘述的那些醜陋、噁心的事物有助於自己的激|情,便發生夢囈般的呻|吟,幾乎一字不漏地把丈夫的發現告訴了情夫。如果這位情夫不是安德魯·阿卻·漢考克,或許他會像艾雪兒一樣,享受到骯髒字眼和骯髒意象的美感,可是,安德魯忽然泄了氣,翻身坐在床沿上,猶如一名痛苦的思索者,把他俊秀的臉龐埋在那雙毛茸茸的大掌之中,任由艾雪兒獨自墜落在空洞里。「怎麼了?」她問,「我說錯什麼了嗎?」「不!」安德魯啞著嗓子,「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就是那麼回事。」艾雪兒不明白對方的意思,以為他對她忽然厭惡起來,這些厭惡之情顯然和耿堅博士即將從事的醜惡研究有關,她不該說的,耿堅博士更不該說的。她開始哭泣,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倒是安德魯溫柔地摟住她彈簧也似的小肩膀,嘆了口氣,說:「是我的問題。」


阮高閃著淚光的眼睛從小酒館的拱形窗口望出去,穿過對面環市捷運大道上方的兩排路燈,燈影周邊泛出多刺的白色光芒,但是它遮擋不住更遠處黑暗沉鬱的夜空,阮高從那襯底的黑夜裡看見許多紛亂的圖像。他集中精神追隨著有關故鄉的記憶圖像,一字一句讀著,渴望耿堅博士收拾起善意的笑容,而能真正了解那樣的戰爭、那樣的噩夢。

艾雪兒傷心地大哭。她失血過多,陷入昏迷,仍舊不時地在夢中詛咒丈夫、兒子和自己的父親。耿堅博士聽她顛三倒四地述說著結婚以來種種失望和挫折的經驗,十分哀傷,他認為自己並沒有犯什麼錯。「我,我只是有點不解風情嘛。」艾雪兒當然不理會他的自言自語,一徑在昏睡中哭天搶地。她所說的最清楚的兩句話是:「你什麼都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耿堅博士的確不知道他那充滿幻想、愛撒嬌、暴躁的妻子為什麼說出這麼沒有自信的話來,便搖搖頭離開了產房;他眼看著奔喪回程中一度擁懷的光明希望又逐漸褪色了,心情陡然低沉,覺得身邊儘是些無助又拒絕幫助的人,這時,他忽然想起巴黎那個頑強的郵差的名字。這是幾年來他第一次那麼強烈地、確切地同情阮高,而且深刻地體會阮高臨別時的話語:「不要以為你能幫助我。」他獨自駕車超速駛回實驗室,一路上重新陷入恐懼,生怕歪脖子耿直和自己一樣,剛出生就想拒絕父親所命名的一切;或者自己和父親一樣,一輩子用孤獨的自囚來懲罰那個不能盡如己意的兒子。他輕輕鎖上實驗室的門,耐下心從幾千冊的研究報告中揀出一次國際DNA會議的資料夾;那灰色塑料紙夾的扉頁上記注著阮高的地址。耿堅博士開始寫信給一個陌生又親近的人,問候對方。他找不出可資談助的話題,只好誠懸地道歉——「我想我真的不懂這個世界——就像你談的;不懂戰爭,不懂生活,不懂人類。如果你還記得我曾經那麼愚蠢地給過你什麼忠告,請務必原諒我。」
倒是經過這一番往來,安德魯似乎成為耿堅博士一家人在這個世界上僅有的朋友。從一九八八年十月起,耿堅博士、艾雪兒、耿直和安德魯·阿卻·漢考克成為新榆郡校區中最奇特也最密切的組合。一直到二○○三年四月九日,耿堅博士獲得聯合國傑出科學家名銜的那一天,人們都不免好奇地彼此問詢:耿堅博士、艾雪兒和安德魯如何能相互容忍他們之間的關係?而且,除了他們三個和耿直之外,這個家庭里還出現了一個十三歲的混血兒耿爾。在耿堅博士領獎時,耿爾是這個家庭中唯一沒有參与盛會的成員,當時他被囚禁在芝加哥市西郊的一所療養院中接受腦波檢測;檢測的目的是要了解這個孩子的暴力傾向是否和耿堅博士與安德魯長期合作的病毒研究有關。
這天晚上,安德魯像以往的每個禮拜四一樣,准七點來到家裡,和艾雪兒共進一頓drive in大餐。九點整,艾雪兒開始哭泣。這不是她第一次毫無緣由地哭泣;安德魯也一如往昔,始終保持緘默,並在腦海中反覆思索艾雪兒鬧情緒的各種可能原因。安德魯總是先想到艾雪兒在這段已經長達十三年之久的外遇行徑中所背負的自咎和焦慮。然後,他會想象:艾雪兒和他一樣對耿堅博士懷抱著歉疚不忍之心。一旦兩個人之間關係出現了第三個人的影子,就會出現第四個,安德魯想到的第四個人是耿直——或許她在想念著寄宿在學校里體弱多病的長子。要不,就是在為耿爾擔心;他和艾雪兒已經有兩個月不曾前去芝加哥探視耿爾了。(他們甚至必須撥動手指才能算出耿爾的年紀;通常安德魯算的要比艾雪兒算的少一歲。)「我們的兒子!」安德魯竟然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語起來。他的話語打斷了艾雪兒的啜泣,她略顯驚訝的臉上仍掛著一顆淚珠,但是她嘴角輕揚,忽然笑了起來。這是一個完全異乎往常的舉動,安德魯顯得有些慌,搓著手,結結巴巴地說:「我說錯了什麼嗎?」艾雪兒繼續笑著,聲音益發強大,震動著北風吹襲下的窗門。她笑有三分鐘之久,臉上重新布滿淚痕,才迸出一句話:「多麼相像啊?」「我不明白,雪兒!」安德魯伸手去抓艾雪兒的指掌,對方讓他抓著,依舊斷斷續續地笑,並挪出另一隻手去擦眼淚。片刻之後,她搖頭吐出了答案:「你和耿堅,其實是多麼地相像啊!而且——你知道嗎?是我的緣故!是我使你們越來越相像的。」
《IDS太空實驗室儀器製造公司檔案》


人們也永遠會在洞悉了傑出科學家名銜背後隱藏的政治詭計之後,把耿堅博士和他的研究當成可疑的笑話一般來傳說著。即使在安德魯·阿卻·漢考克變成紐約四十二街的醉鬼之後,在耿直逃離「公司」之後,在艾雪兒解凍之後,以及在耿爾成為全世界性的英雄人物之後,都沒有人肯再相信有關病毒的事,活著的人沒有能力了解。
這些只是「耿?」小組最初兩年調查工作之中比較無關痛癢的小枝節。小組幹員並沒有直接對當時已呈體弱神衰的耿堅博士進行調查,也沒有干擾艾雪兒最後一頁的寫作事業。因為雷明頓·史迪爾深通「打草驚蛇」的忌諱。他曾在二○一二年感恩節那天的夜晚,在自己的備忘錄上寫道:「我可以等,歷史也可以等。」(這句話在二十一世紀中期曾經成為聯合國的共識格言。)
安德魯所謂的「他們」正是「公司」那批人。早在二○一○年初,他們已經悄悄地成立了一個專案小組,代號是「耿?」,任務是清查耿堅博士的一生。十年後,這個小組比耿直更為好奇而積極,他們已經「大胆而正確」地假設:耿堅博士從一九八九年開始,到二○二○年為止,中間有三十一年的時間在從事「與外太空生物進行情報交換」的工作——這是一項推翻歷史的指控,「耿?」小組的人不惜在掌握到充分的證據之後奪回耿堅博士生前所獲得的那一份傑出科學家名銜,而且他們相信:要能這樣才是真正對地球、對人類歷史負責的做法。
耿堅博士沒聽出最後一個重點里的前半句其實泄露了艾雪兒非常心虛的故事,只有連聲稱「好」。當然,艾雪兒也只是說說而已,眼前真正要做的,是幫耿堅博士妥善料理行囊。
可是在一九九○年代,催眠復健運動仍然是非常昂貴的療法。一涉及金錢,艾雪兒就顯得十分焦躁不安。因為在這個年代里,她的作品再也無法躋身暢銷書排行榜,她的父親也不再那麼熱心地搞文學商品(他的新興趣和新投資是磁碟賭具和程式風水系統)。艾雪兒的臉上出現皺紋,脖頸多了一折,每個月都要逼耿堅博士答應溝口剛二的遊說:加入伊萊利藥品公司,那樣他不時可以坐收大筆乾股和紅利,以便從容地還清拖欠了艾雪兒六年之久的債務。耿堅博士以「分身乏術」為辭推卸學生和妻子雙方的壓力,因為他在一九八八年中回台灣講學的三個月期間,對手頭積壓已久的病毒研究工作有了新的體認,他不能浪費任何一點時間。每當他充滿期待和歉疚之情地向艾雪兒解釋的時候,她總會無奈地搖頭,想起一九八六年到一九八九年之間,她生命中最巔峰、最輝煌、也最快樂的美好時光。
安德魯是華盛頓社交圈的名流之一,他原先是英國皇家空軍的飛行員;在福克蘭戰役中突然發現自己罹了對飛行生涯來說具有致命性殺傷力的怪病——他在五萬呎的高空會產生「倒飛」的視力錯覺。戰役甫結束,他成為全大不列顛國協最沮喪的人,不得不立刻解除現役,轉任英國皇家空軍航空通訊中心的專業顧問。在一個講究傳統榮譽的國度里,安德魯的新職只能讓他在永無休止的挫折和羞辱中存活而已。他忍受了八個月,幾乎崩潰,最後終於在他的老長官穆爾上校的協助下,離開故鄉、來到美國,進入喬治城克萊恩戰略研究中心,負責主持一個具有高度機密性的研究小組,展開對全球戰略衛星布署均勢的監訊工作。這項秘密工作有一個非常良好的掩體——人們只知道:安德魯·阿卻·漢考克是一位年輕、高大、金髮、有著運動員英俊外形的講師,在喬治城大學擔任大氣科學的教職,熱愛自然、關心鳥類生態、關心並熱愛華盛頓社交圈的美女。

本卷參考書目舉要
直到宴會結束,艾雪兒才從一位僑領手中接到耿堅博士留下的字條,寥寥數語,告訴她:他先回家了,僑社會妥善安排她的住處和旅遊拜會活動,以及「have fun」。艾雪兒沒有辜負耿堅博士的祝福——她結識了安德魯·阿卻·漢考克。
耿堅博士的父親於此時斷氣。隔著半個地球,他也可以看見兒子和媳婦小小的爭執,所以在彌留時老人根本不奢望能再見兒子一面。他估計自己活不過黃昏,於是在中午的時候請護士代拍過電報,然後利用剩下的時間回憶自己的前半生;他唯一的妻子,獨生的幼兒都在病榻前徘徊,一如平日倦極而眠的夜境一樣。老人微笑著緊握住妻兒溫暖的手,覺得充實又滿足。當護士安慰他「你的兒子就要回來了」的時候,他輕揚起嘴角,說:「他已經在這兒了。他很乖,很用功,將來會在美國得博士,研究人眼睛都看不見的小東西,比細菌還小的小東西……」老人虛弱地訴說著兒子少年時代窩藏在杭州南路違章建築戶的三坪大空間里苦讀的情形,語調輕微稀薄猶如透明的空氣。護士並沒有阻止他說話,因為她根本不知道病人在說話。黃昏來臨前耿堅博士的父親忽然睜開了眼睛,眼角處滾落一滴綠色的淚珠,他在此時才猛然想起,許多年來他好像只對兒子談過一句話,用各種溫柔、嚴厲或者冷漠的口氣:「念書去。」
第一個病例出現在一九七五年八月底,地點是中南半島極南端的金鷗三角地帶。越南共和國淪亡之前,該地一度被反共游擊隊開闢為「海燕特區」,軍人及遊民曾經花費了十多年的心力在此從事艱苦的原始耕作,直到一九七五年五月初,游擊隊撤守,北方的解放軍和西南方的暖濕氣流幾乎同時登陸此地。雨季正式來臨,氣溫下降了四度。六月之前,這個前特區的名字——海燕——已經被所有荷槍的士兵和荷鋤的移民遺忘,人們當時似乎只能關切雨量。由於缺乏任何氣象測量設施,解放軍的指揮官除了命令屬下不停地更換鋁盆,盛裝漏雨之外,對於下了多少雨根本一無所知。他憤怒地在無線電里向鄰近部隊的一個上尉抱怨:「我怎麼知道下了多少雨?連睡覺都要穿雨衣!——操他媽!今天我至少要槍斃二十七個豬玀。」他的意思是倒掉一盆漏雨就得殺一個人。這一天他的傳令兵倒掉第二十八盆雨水的時候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將此一病毒之培養液以注射或其他任何方式與現有生物體……計植物九萬七千零二十四種、動物四萬一千二百六十五種進行接觸時,該病毒立即喪失活動能力與增殖能力,並完全消失(其完整過程存錄于IDS太空實驗室儀器製造公司J六區資料庫)……

耿堅博士還是耐心聽了下去,岳父嘉賞他好學,答應向他「『國科會』的朋友」探探口風,「要不是朱部長下台了,說不定他可以想想門道——這老小子弄錢可有一手,又挺賞識你的。」此外,他也考慮用借貸的方式私人幫耿堅博士的忙,利息照算,反正他手裡扣著艾雪兒百萬字以上的稿件,風險不大。這對耿堅博士來說,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別謝我,你懷裡摟著個搖錢樹,你不知道么?」耿堅博士望望話筒,再看一眼懷裡的小耿直,一時不察,「哦?」了一聲。岳父才心滿意足地說:「我把你交給雪兒,算是替國家保留了一個研究人才,你好自為之,搞搞軟體去罷,嗯?」
《催眠復健的重要性及其實施方法》周浩正著/遠長圖書公司印行
耿堅博士在這個實驗室中過得相當自在。他只在非常非常少的時間里想起妻子和兒子。通常想到他們的時候也必定會想起安德魯·阿卻·漢考克及耿爾。他知道耿爾還在芝加哥西郊的某個療養院中接受自閉症的長期治療。安德魯則會隨時與艾雪兒保持接觸,耿直則可能已經大學畢業了。這些和他最親近的人出現在他記憶之中的時候仍舊保持著許多歲月以前的容貌,以致使耿堅博士對這一類的思念產生錯愕之感。比方說:他偶爾會想到抱著奶瓶的耿直趴在書桌前苦讀拉丁文的情景(而書桌卻放置在台北杭州南路一個三坪大的違建戶窗前)。有時候艾雪兒穿著孕婦裝,手中捏著無瓣的雛菊向安德魯微笑,並對他說:「我懷孕了,孩子不是你的。」而在下一刻,耿爾已經四五個月大了;但是安德魯卻立刻告訴他:「耿爾五歲了,時間過得真快!他現在比耿直還要重四分之一盎司呢!療養院的人說他只喝冷牛奶,還是長得比所有的人都壯。」也許在這一刻,艾雪兒會過來插嘴說:「耿!你累了。我們回去罷。」耿堅博士寧可在這一刻打斷記憶,這是有生以來艾雪兒最溫柔的一句話。耿堅博士不肯再想下去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永遠無法使自己忘記:在艾雪兒挽著他說「我們回去罷」之後,曾經說過另外兩句話:「別再折磨你和我了,我們彼此報復得夠多了。」「我怎麼會折磨你?親愛的。」耿堅博士咬緊牙關向自己的記憶發表最嚴正的駁斥,「我幹嘛報復你,你又沒做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沒看見,我的研究還搞不完呢,怎麼會去費那個事?」說著時,他非得喝一口瓶里的綠色汁液,才能從忽冷忽熱的虛脫之感中鎮靜下來。
慌張的溝口剛二一眼瞥去,開始自覺渺小。這種卑微之感終其一生為他帶來莫大的困擾。他之所以在第二年毅然決然留在美國,奮不顧身地在伊萊利藥品公司打拚努力,以求出人頭地,多多少少和一九八四年七月中旬某一天的目擊事件有關;因為從這天起,他從心底怨憎美國人的巨大。他立誓要踩壓在巨大動物的身上、肩上和頭頂上。誓言中還包括了一條重要的束約:他非娶一個金髮碧眼的美國女人不可。結果溝口剛二如願了一部分——他的女人是個身高六呎二吋的廣告模特兒,加州人;但是拒絕生育,改良溝口世家的品種。
雖然耿堅博士仍不免要懷疑小郵差阮高罹患了某種戰爭後遺症,但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在驅使著他,移動他的腳步,抬動他的手指,啟動他的嘴;他走向電話機,撥了個電話給他的學生准博士溝口剛二。「溝口在嗎?我是耿堅。」耿堅博士顫聲說道,「可不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小忙?」「我正在趕寫我的論文呢,老師。」溝口剛二略微有些不耐煩的口氣使耿堅博士大為自責,他非常體諒一個做學問的人討厭被打擾的心情,立刻道歉。但是他這一次是說什麼也不肯動搖那已經打定的主意了——他要把任教多年來一直未曾「動用」的年休假來一個「零存整付」,並且向校方申請一筆額外的研究經費,花三到六個月的時間,到全世界任何可能發生病變的角落去,對「會冒血生瘡的屍體」做直接的觀察、採樣和了解。
「在上述異常反應中,該類病毒不穩定狀態之活動情形不變……
他恐怕永遠也搞不清:究竟是在什麼時刻產生倒飛錯覺的。反而要到事件發生之後四年——也就是一九八六年——七月底,他第一次面對耿堅博士的時候,由耿堅博士告訴他的話比較可靠。「我想,倒飛錯覺必然和高度有關,你知道,我們的內耳里有一種小組織,叫做『三半規管』——」耿堅博士說到此處,搖搖手,開始自言自語,「算了,這不重要,如果要說得清楚,至少要三天三夜,他不會有興趣的,我幹嘛費那個事?他只想知道倒飛和海上的浮屍究竟是哪個先出現的。也許他又不一定想知道……安德魯,你是叫安德魯罷?」安德魯苦笑著點頭。耿堅博士繼續回到原先的話題,判斷倒飛錯覺發生時安德魯已經不自覺地把機身拉起,爬升到四萬六千呎到五萬呎以上的高空。「問題是你為什麼要爬升?」耿堅博士說。「的確,」安德魯的笑容於是消失,「我應該俯衝下去的。海面上有兩架直升機的殘骸,至少有五十名英國陸戰隊員在一一死去。有的已經死了不知道有多久——」安德魯的淚水滾滾流下,耿堅博士拍拍他的肩膀,讓他覺得自己在為某樁罪惡進行告解——而這種罪惡卻絕不是因為他和艾雪兒偷情所產生的。
耿堅博士則想起巴黎小酒館里的落魄郵差。他猛幹了一杯花雕,立刻感到酒意從半禿的頂門上冒出了綠豆般大小的汗珠,便不由自主地說:「這,不會是巧合吧?」這是他第一次自言自語;此後許多年過去了,他在生命的末期發現自己再也沒有跟人溝通的能力和機會,就認真地染上這種自說自話的毛病,而他總是頭一個不知道自己成天嘀咕了些什麼的人。在酒宴上,他更不知道岳父正秘密地、積極地從事一項新事業;這個老人已經在一九八○年初成為香港地區最有聲望的「蛇頭」,經營著走私中國內地兒童的生意。當耿堅博士陷入巴黎/越南/香港的沉思時,岳父起身離席,撥了個電話到香港,告訴一對焦急守候的父母:「你們不要急,我現在在台灣處理一件家務事。兩天之內就替你們把孩子接出來,你們等我電話。」他還對那個在話筒中泣不成聲的少婦說:「我是過來人,不會不知道你們的苦。」三分鐘后,他回到座位上沖半醉的耿堅博士舉杯:「我是生意人,不懂什麼情啊愛的;我只管把女兒交給你……」下面的話耿堅博士沒聽清楚,轉臉凝望著艾雪兒,她低頭微笑,皺眉咬嘴唇,表情令耿堅博士困惑,想要求教於自己的父親,或是在座其他的親朋好友,然而此際闔桌卻響起了一陣如雷的掌聲,把耿堅博士的父親從饜足的睡夢中驚醒。
耿直隨時用這番話提醒自己,即使在腸絞痛最劇烈的時候,他仍舊耐心地啜飲著威士忌加奶精,靜坐在全像攝錄裝備正中央的觀察椅上,一遍又一遍地聽著耿堅博士在世紀初所完成的研究報告:
耿堅博士倒是記得這話。他常把馬可塔尼奧的表情、語氣和那個從越南逃亡到法國的阮高混在一起。這兩人不約而同使耿堅博士警醒到自己的無知和軟弱。然而他寧可保持這副德行,因為如果不這樣,他又會覺得自己過於自大而懷抱惡意。比方說:當他窩身蝸殼般大小的實驗室中,接到溝口剛二的電話報告「哈啰,耿!你老婆和他的情夫剛從我們藥廠對面的『天使之吻』汽車旅館出來了。」那時候,他會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悸、顫抖和虛脫,猶如置身於交通喧嚷的台北街頭。這時他會推想:「我怎麼『知道』這是不是真的?」「我怎麼『知道』雪兒和那個男子的關係究竟如何?」「我其實是個很無知的人,不是么?」「一個無知的人怎麼能對人懷抱惡意呢?」「一個無知的人最好軟弱一些罷。」……於是耿堅博士起身離座,到廁所洗把臉,擦乾痔漏的部位,走回來時沿路摸摸不鏽鋼冰涼清醒的檯面,隨手端起一瓶他所搜集的體液,小啜一兩口,然後嘆著氣,自言自語道:「我幹嘛費那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