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榮道：「還不止如此……他到了這裏，跟穆玄石學習劍術，也學習鑄劍。但穆玄石待他甚為嚴厲，動輒鞭撻。便是家主對待奴隸，也不致如此，他臉上的傷，也是和穆玄石比劍時落下的……」

「不行！說了我去就是我去！」童率叫道。

晏薇點頭道：「好。」停了片刻又道，「這段路不遠，我走過兩次，已經識得路了，天也不晚，不用護送也使得的。」

穆別不答，只看著她。

杜榮道：「悅安君已經吩咐過了，待明日收拾停當，你也搬到劍廬來住吧，就近照料他們兩個的傷勢，也方便些。」

杜榮道：「父親管教兒子，外人也只能勸勸，那穆玄石不聽，我們也無可奈何。更何況那孩子也不會做人，說話行事皆不討喜，這裏的工匠軍卒無一人喜歡他，初時還有人勸勸，後來漸漸也就沒人管了。」他邊說，邊搖頭嘆息。

晏薇道：「這怎麼會？父親對子女苛酷些，也是常有的事兒，沒聽說因這點事兒就弒父的啊。」

悅安君沉吟道：「不能這麼說，任何人行事，都有他的道理，穆別只是想法與常人不同，我們難以理解而已。」

晏薇看那劍時，長不盈尺，甚為寬厚，也是一柄鐵劍。劍身末端銼著兩行字：一行是「玄石」，另一行是「別」，正是他父子二人的名字。那字跡歪歪扭扭的，倒似是剛學寫字的孩子銼上去的，想必是穆別在父親的教導下打造的。晏薇心中一嘆，看這情形，父親傳授兒子技藝，和天底下所有的父子並沒有什麼不同，可是這對父子身上，哪來的那麼大仇恨呢？

杜榮道：「似乎是他母親的遺命……他母親怨恨穆玄石九*九*藏*書遺棄他們母子，便命兒子弒父為自己報仇。」

晏薇嘆道：「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家人個個性子古怪，不合常理。」

「唉……本來是想替你做了這件事，送你當禮物的，沒想到弄成這樣……」童率有些落寞，繼續說道，「悅安君說了，只要殺了穆玄石，你身上的罪名就能洗脫了。」

黎啟臣笑道：「從小到大，你哪件事瞞得過我了？」

只見那穆別也沒有別的動作，只這樣待了片刻，便站起來，返身去收拾那些小冶用的器具，又恢復了平素的面無表情。

晏薇走過去站定，說道：「我來幫你弄吧……好嗎？」

黎啟臣問道：「他為何要找童率比劍？」

「你的傷也不輕啊……」童率依舊一臉玩世不恭的笑容。

此言一出，晏薇和黎啟臣都吃了一驚。

晏薇拆下他肩上的布條，細看了下傷口，那劍傷剛好在肩窩處，並不深，卻足以讓他在傷愈之前無法使劍，想必是童率下手極有分寸。也由此可知，童率刺這一劍時遊刃有餘，劍術高出穆別不是一點半點。

穆別又是驚愕，又是憤怒，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神中充滿了恐懼，嘴唇微微發著抖，愣愣地看了黎啟臣片刻，轉頭出門狂奔而去。

只見那穆別滿頭長發盡皆落下，幾乎成了光頭，只有耳後、脖頸幾處還微微留有幾莖發，顯得很是滑稽，光禿禿的頭顱上凈是細細的傷口，都只有淺淺一線，並未流什麼血，想必是黎啟臣怒極，下手失了分寸。

晏薇又看了看穆別臉頰上的傷疤，說道：「等過幾日得空幫你配些藥膏，每日早晚塗上去，假以時日，這疤ｒｅad.99csｗ.ｃoｍ會漸漸淡化的。往事舊傷，也不必縈懷，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啊？！」晏薇很是驚訝，「怎麼可以這樣？你們也不管管嗎？」

杜榮道：「這人簡直不可理喻，所以大伙兒都叫他瘋子……」

悅安君續道：「我始終沒有答應，一則不想讓他背負弒父的罪名；二則他劍術不佳，即便去了也無把握成功；三則此子在冶鍊鑄造上頗有靈性，不在他父親之下，假以時日，必成一代巨匠。」

黎啟臣笑道：「現在又承認自己傷重了？」

黎啟臣雙腿浸漬在藥液中，低著頭，似是自語地說道：「還是我去吧！」

晏薇又從懷中取出那半瓶化玉膏，遞給穆別，說道：「這葯你留著吧，我還有。成天接觸烈火熱礦，免不了有傷，用得到的。」

黎啟臣道：「想法不同可以理解，但信義不能虧。比劍切磋，點到即止，怎能落敗后突施偷襲？他父親只教他習劍，不教他做人嗎？」

「是！謹遵掌門之命。」黎啟臣一拱手行了個禮，似乎心情分外好。

杜榮道：「不是……那孩子不知用什麼方法，把母親的屍體做成了臘屍，又使了一種『趕屍』的邪術，令那屍體不僅不腐，而且還能直立，面目除了乾癟枯黃之外，與活人無異。」

劍光驟歇，黎啟臣還劍入鞘，飄然回到床邊。

悅安君點點頭：「正是，我本想讓童率教訓他一下，讓他帶點傷，好斷了這個念頭。沒想到他比劍失敗，竟然突施偷襲，下的還是殺招……」說著連連搖頭嘆息。

「我受了這麼重的傷，你倒要比劍，你這叫乘人之危！」童率苦笑。

晏薇大奇，問童率道：「https://read.99csw.com你得罪過他嗎？」

日漸黃昏。

「你的傷很重。」黎啟臣抬頭看著童率。

晏薇此時才注意到，那穆別肩頭也有傷，用布條密密裹著，還微微滲著血，顯然也是新傷。

「難道我們也要比劍定勝負？」黎啟臣笑道。

晏薇奇道：「那是嚴冬時節嗎？屍身能保持這麼長時間不腐？」

黎啟臣似乎還是余怒未消，斥道：「有劍術而無劍品，真不知道他父母怎麼教的！」

童率用力搖搖頭，用嘴形說出「沒有」兩個字，卻並不出聲。晏薇正覺奇怪，剛要問怎麼回事，方想到自己剛才讓他不要出聲，他便這樣謹遵醫囑，不禁破顏一笑。

杜榮前來護送晏薇返回居所。

晏薇道：「少年喪母，父親性格古怪，難怪他個性這麼孤僻……」

晏薇拿出化玉膏，又為穆別上了一遍葯，另取過乾淨的布條，為他裹好傷口，仔細端詳了一下，又說道：「你頭上的傷，也要塗些葯的。」

穆別還劍入鞘，抿著嘴並不說話。

悅安君道：「那穆玄石性格很是孤僻，旁人說什麼，他是不肯聽的，也只有我的話，他還能聽進去幾分。因此這孩子也只跟我一人親近些，倒似把我當成了父親。」

晏薇又道：「好不好？」語氣中帶了一點嬌嗔。

「啊？我以為我演得很好了，難道沒瞞過你嗎？」童率一臉沮喪。

杜榮道：「之前他因要學習劍術和鑄劍，只是隱忍不發，穆玄石叛逃姜國之後，他已經幾次請纓要去姜國了……」

穆別雙手疊在一起，捧著那玉罐，低低說了聲：「謝謝……」

穆別點點頭，從腰中抽出一柄短劍，遞給晏薇。

晏薇拿起那劍，細細地把https://read.99csw.com穆別頭上剩餘的幾處頭髮割掉，雙手將那劍交還給穆別，說道：「養上一兩年，頭髮便有了。若嫌不雅，戴上巾績遮掩一下便好。」

穆別輕輕點了點頭。

杜榮嘆道：「他也是個苦命的孩子……也不知道穆玄石在哪國隨處留情，惹下的孽緣。四年前，他帶著母親的屍首來到這裏，求認祖歸宗。起先穆玄石還不肯認，但看到那屍體，也不禁動容……」

晏薇嘆了口氣：「都重……」在晏薇心裏，當然是不願意他們兩個傷病累累的人去涉險，但是想到杜望，又覺得這事情總歸是要有人去做的，總不能真讓穆別去殺他父親吧？看穆別在黎啟臣劍下毫無還手之力的樣子，只怕根本不是穆玄石的對手，去了也是送死。

轉過山樑，只見穆別還在那熔爐前，自己包紮擺弄右肩上的傷。他左手牽著布條，低頭用牙齒咬著，卻怎麼也打不上一個結，那些布條也裹得歪歪扭扭，看上去分外孤單可憐。

童率也笑道：「好吧！兩個人一起去，贏面大些，不過你得聽我的，我是掌門。」

晏薇聽他話音，似是說到男女之事，便不好再開口。

杜榮見狀大驚，要上前阻止，見晏薇搖了搖頭，便止住了。

已有侍從準備了葯浴的熱水，童率的葯也煎好了。悅安君和杜榮已經離開，室內只剩下黎啟臣、童率、晏薇三人。

那穆別歲數雖不大，但身材甚為魁梧，即便是低頭躬身也不矮，晏薇即使踮起腳尖，夠到他頭頂也很吃力。穆別見狀，便長跪了下來。

杜榮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他一心想著去姜國，殺他父親。」

杜榮嘆道：「似乎正是如此，那穆玄石見了那乾屍，才認下了九-九-藏-書這個兒子……」

晏薇道：「為何要這樣？難道他無憑無信，只能以母親的面容做信物嗎？」

黎啟臣緊緊抓住童率的手道：「我知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在想什麼……」

「那就一起去吧！彼此有個照應。」黎啟臣道。

杜榮搖頭道：「不行，悅安君吩咐過，一定要護送的。最近崖上不太平，不僅有姜國的細作搗亂，奴隸那邊也有亂象。更何況你是女子，這裏素無女子上崖，萬一出點什麼事兒就不好交代了。」

晏薇一笑，指著他耳後和後頸剩餘的幾莖頭髮道：「這些，也割下來吧，好嗎？這樣留著不好看。」

黎啟臣道：「難道他執意要去刺殺父親，才要和童率比劍？」

杜榮低頭躬身稱是。

穆別也不說話，微微低下頭，任晏薇為他塗藥。晏薇看著剩餘的髮根，判斷劍的走勢，這才發現，原來每一劍都劃了一道傷，傷口極淺，只傷及皮膚，僅有一道紅痕而已，但是每一道傷深淺大小几乎相同，可見這是黎啟臣故意而為，並不是盛怒之下失了分寸，這劍法可稱得上收放自如、出神入化了。

悅安君道：「穆玄石這個人，雖然名滿天下，但只是因為技藝高超。你可曾聽過有人誇過他的為人嗎？允了別人鑄劍最後無果的事情倒是有幾樁。家國大義尚且有虧，這種人又怎能教導好子侄？這孩子若跟著他便廢了。穆別現在年紀還輕，慢慢教導，會有改觀。」轉頭對杜榮道，「你們也不要嫌棄他，對他好一點兒。」

童率對晏薇道：「你來評評理，我們誰的傷更重些？」

穆別依然不說話，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只定定地盯著晏薇看。突然間，穆別緊緊地抱住晏薇，將頭埋在晏薇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