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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第四十九章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晏薇只覺得嘴唇一片麻木,連帶著頸部、肩頭、手臂,直到指尖都一陣陣酸麻,左胸像是被一柄大鎚壓住一樣的鈍痛,四肢百骸像是被定住了似的,完全不能移動。這……便是「父親」說的心疾發作了嗎?晏薇張大了口吸氣,但還是覺得喘不上氣來,胸膛似乎在陣陣收緊,擠壓著五臟六腑。眼前,慢慢變得一片模糊,周圍像是被罩上了一層一層的黑色的紗……那些紗不斷地疊上去,疊上去……越來越黑,越來越暗,終於,將身外的萬事萬物通通隔絕。
傷心到了極處,反而沒有了淚,只是覺得心口一陣酸楚,似乎有一隻大手在胸膛中攪動,似要把心裏的血肉攪成一團。晏薇眼前發黑,幾乎暈去,忙用指甲去掐自己兩手的列缺穴,一陣刺痛過後,心頭才略有了一絲清明。晏薇不知從哪裡又生出了些力氣,一咬牙,膝行了兩步,睜眼向「母親」看去。
這是「母親」啊,再怎樣也不會害自己的。晏薇鼓足勇氣,再一次伸手過去。原以為「母親」的手指依然會攥得很緊,沒想到手一伸過去,便輕輕巧巧取出了手心中的那件物事:一枚小小的、紫玉的蝴蝶,和鹿堇那枚不同,這一枚是側身斂翅棲息著的,像是一朵薇草的花,正是晏薇的護身玉。
這個時候也只能微笑吧,哭,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國破家亡,但人還在,還要掙扎著繼續活下去,所以只能笑著面對…九九藏書…晏薇剛要開口,下腹又傳來一波劇痛,讓她皺起了雙眉,忍不住呻|吟出聲。
「你這姑娘可真是命大,我和夫君本來是去歸玄堂碰碰運氣,找點藥材的,可巧兒就碰見你暈在那裡,便把你背回來了,若是晚了一步,你就沒命了,你不知道,後堂好幾個死人呢!唉……那些女人們,遭了大罪了,作孽啊……」那婦人說到這裏,不好再說下去,便住了口,用手指拭了拭眼角的淚,隨即也還了晏薇一個苦澀的微笑。
下體的疼痛,還是一波接一波地傳來,好像有一隻巨手,要奮力將下體掰開。疼痛的間隔越來越短,越來越劇烈,猶如海浪一樣,無止無歇。
晏薇深吸了一口氣,緊咬著牙關,慢慢積蓄著力量,想要睜開眼睛,哪知道又一波劇痛傳來,晏薇眼前一黑,便昏厥了過去。
那婦人看晏薇雙目微閉,咬緊牙關對付疼痛,忙鼓勵道:「疼得越頻密,越厲害,就是快要生了,再堅持一下!」
那婦人看到這針包,驚異地張大眼睛:「你……你竟是懂醫道的嗎?」
晏薇顫顫地伸出手指,摸向那人頸側的脈搏……全然沒有動靜。晏薇心一沉,手又移向他頸中,將那隻玉蝴蝶拈了起來。細看那蝴蝶,卻見一側翅膀上的圓孔已經裂開,絲繩脫了出來……
蝶已折翼,再也不能振翅回鄉……
這是哪裡……晏薇輕輕轉過頭,發現自己仰卧在榻九-九-藏-書上,蓋著半舊的錦衾,枕上和衾上傳來一股淡淡的陳舊體味,讓晏薇有點欲嘔的感覺,但,又貪戀著這氣味,彷彿是在提醒自己還活著,依然生在有煙火氣的人間。
晏薇從一陣劇痛中醒來,眼睜一線:眼前是敝舊的竹屋頂,屋樑上積著厚厚的一層灰,懸著幾處蛛網,還有斑斑駁駁的幾處霉斑。
晏薇深長手臂,把手試探地伸向「母親」的手,屍體特有的涼滑黏膩的感覺,像是灼痛了晏薇似的,讓她倏地縮回了手。
遠處可以看到門,看到外間的灶火,以及灶旁添柴的身影,灶上煮著水,氤氳的水汽和灶草的氣味讓人覺得溫暖而安全。這些……真像自己在懷都的「家」呢……
晏薇想說話,可是提不起力氣,只得牽了牽嘴角,擠出一個微笑。
輕紗的幔帳在微風中輕輕拂動著,紗幕掩映后的席上,似乎有一個人。
晏薇點點頭,輕聲說道:「歸玄堂的滕娘子,是我養母。」
昏暗的光線下,「母親」的頭在最裡面,面容看不真切,只能看到那裸裎的胴體上紅紫斑斕的傷……「母親」右手的食指,似乎已被拗斷,向著手背方向彎折過去。而那依然攥緊的后三個手指當中,盈盈有一點光,在一片昏暗中閃動著。
內室中,光線很昏暗。
這一晝夜,晏薇見過了幾番生死,心已經麻木了,可淚水,還是忍不住涔涔而下。原來,這便是戰爭,沒有因果沒https://read.99csw•com有緣由的,一條性命,轉瞬之間,說沒就沒了,到最後,竟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上天,連憑弔的時間都不肯留給活著的人。
沉浸在深遠的黑暗中,眼前突然一亮,閃現出小時候的圖景:暖暖的陽光下,「母親」扶自己蹣跚走路,替自己結髮穿衣,教自己翻曬藥物,為自己淘米煮粥,陪自己磨墨習字……像是一張張畫,在眼前一一掠過,最後一張,卻是「母親」用手緊緊攥著自己那玉,任人踢打蹂躪,掰折了手指,也不肯鬆手……不知為何,晏薇覺得周圍的暗竟似有些溫暖,像是小時候,睡在「母親」溫暖的懷裡,晏薇只想溺在這溫暖之中,就這樣永遠地睡去……再也不要醒來……
堂中三面牆壁旁都是巨大的葯櫃,細看那葯柜上的藥名、位置和排列都和自家一模一樣,晏薇的心,又略略安定了下來,像看到了久違的親人。
那婦人接了針包,嘆道:「怪道呢!那你還真是命大,那滕娘子可真是太慘了……」說著,又覺得失言,便掩了口。
待這一波疼痛過去,晏薇拭了一下額頭的汗水,從胸口摸出那個針包,打開來,輕聲說道:「可否幫我凈一下針?」
又一波陣痛傳來,晏薇疼得閉上了眼睛。
「放那邊去!哎呀!是那邊啊……你這人真是笨手笨腳的。還愣著幹什麼啊,放好了還不出去?這點兒水哪裡夠,還要再燒一鍋,快去!快去九_九_藏_書!」那婦人絮絮叨叨地指使著那漢子,雖然口音不同,用詞相異,但依然讓晏薇感到親切,多像懷都「家」中,住在同院的那些街坊啊,好久……沒有這樣真切地體味到人間煙火的滋味了……
晏薇挑開紗幔看過去,只一眼,便驚得閉上了眼睛,身子也軟軟地垂了下去,手曳住了那紗幔,身子一墜,那紗幔便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像一片揚起的劫灰。
室內很暗,只有門口、窗口|射過來幾束光,些微的灰塵,在光線中旋舞著,顯得安詳靜謐。熟悉的葯香,撲面而來,那是十六年來和自己日日相伴的,家的氣味。晏薇突然覺得全身酸軟,再無半點力氣,想要找個肩膀倚靠,想要埋在誰的胸口哭泣,想要……就此安靜地睡去。但腳下凌亂的席、翻倒的案、散落的葯,刺目地提醒著晏薇,室外,依然是燒殺搶掠的人間地獄。
「忍耐些,把孩子生下來就好了,女人都要經過這一次的!你胎位很正,一定會順順利利的,不要擔心。」那婦人一邊溫言說著,一邊拿過水來,潤了潤晏薇乾裂的嘴唇。
遠處,有嘈嘈的人聲越來越近,似乎有人,正在向這裏走過來。
晏薇忙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淚,踉蹌著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蹣跚著走入了歸玄堂。
「姑娘,你醒了!這太好了!孩子還沒生下來,等下還得辛苦下,再用用力氣!」隨著一個溫厚的聲音,眼前出現了一張婦人的臉,團團如https://read.99csw.com滿月,眉梢眼角都帶著笑紋。
突然,下腹的一陣劇痛讓晏薇返回了陽間,下體一股熱流涌過,兩腿之間,瞬間便有淋漓黏膩之感,難道……腹中的那個孩子,要在這當口出來了嗎?還未足月,周圍又沒有一個親人,屋外是一片戰後的瘡痍,孩子……你出來得真不是時候。
晏薇一邊想著舊事,一邊移步走入後堂內室。
「水燒好了,放在哪裡?」那剛才在灶間忙碌的身影端著一大木盆熱水走了進來,是個樸訥的中年漢子。
「母親!」這兩個字一直在晏薇唇齒間熱切地滾動著,卻最終沒能衝口而出。那時候,母親發現自己不是親生女,想必是怨恨「父親」的吧?連帶著,應該也會怨恨自己,不然不會拿走了自己的護身玉,不然也不會這麼多年,一次都不曾回來。
就算是閉上了眼睛,晏薇眼前依然閃動著剛才看到的圖景:「母親」赤|裸著身子,大字形仰在席上,下體上斑駁的血跡已經乾涸,隱隱有蛆蟲爬動……不會錯的,那是「母親」,黎人特有的薑黃色的肌膚,還有因幼時赤足走路而分得很開的五個腳趾,以及腳腕上的纖細銅環……
晏薇聽這婦人話頭,似乎也懂得醫道,不禁有點疑惑,剛想開口詢問,卻聽那婦人又說道:「你還真是命大,幸好碰見我這個接生婆,不然你這未足月的娃兒,還真兇險了呢!」晏薇聽后破顏一笑,這婦人還真是快人快語,不等自己問,便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