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葵……」晏薇身子一顫，扭頭問黎啟臣，「童率呢？童率怎樣了？」

黎啟臣不禁訝然。

「娘！娘！快來看我採的草藥。」那男孩擎著幾株草，遠遠地跑了過來。

晏薇沒說話，只默默地，搭上了黎啟臣的右手脈搏。

「晏薇！」黎啟臣上前幾步，「可找到你了！」

黎啟臣低頭看懷中物事，卻是一頭醬色的仔犬，短喙、闊口，一雙眼睛烏溜溜的，小腿又短又胖，四爪雪白，右前腿微微蜷曲著不能伸直，似乎還是被車輪碰到了。可能是因為疼痛，那仔犬嗚嗚地輕聲哼著，倒像是個撒嬌的嬰兒。

晏薇半側著身子，似乎想走，又似乎想留，咨趄著應道：「黎大哥……」

「嗯！娘給起的……」那男孩隨口答應著，一雙小手只是在屈伸著仔犬的右前腿，似是在探看哪裡出了問題。

三年前那「雙龍化魚墜」出現后，晏薇便不見了，公子瑝派人尋遍了澤邑，也沒有找到她的蹤跡……姜國地界改名姜郡，成了公子琮的封邑，公子琮為姜王龍嵬和太子龍陽修建了陵墓。陵上芳草幾番黃了又綠，綠了又黃，黎啟臣已踏遍了姜郡的山山水水，一幅姜郡的輿圖已經繪製到收煞，只剩下這東南一隅的雅歌，卻始終沒有發現晏薇的任何蹤跡……

「和等量蔥白一起搗爛，加酒糟一鞠，調勻敷在患處！」那男孩聲音清清朗朗，一字一句像是背書，卻又帶著自九*九*藏*書信和得意。

草的春興秋亡，在人看來只是尋常；國的百年興亡，在後世看來也如雲煙。

晏薇輕輕嘆道：「這舊傷已經拖延了太久，只怕是很難愈可了……」

輕塵中，一個小小黑影向車輪下滾了過去。

「這幾年，你過得好嗎？為何躲著我們……」黎啟臣柔聲說道。恨不得將眼前人擁到懷裡，再不放開。但那軟軟絨絨的「忠藎」橫在臂彎，佔住了手臂，卻也是難以割捨。

那男孩伸手接過，用力點了點頭：「嗯！」

楊宣公三十三年，春二月，伐姜。

「晏楊。」晏薇也望向那遠去的身影，臉上也帶著恍惚而柔和的笑。

三十四年，春三月，有流星出於澤邑，色玄赤相雜，如漆如血，光燭地，長可十丈，大一圍，動搖如雙角，隱隱可見一人形垂於天地。

唯草色不變、山川不變，滋養著一世一代的人們，生息，繁衍，千年萬年，循環無盡……

暮春三月，楊柳依依，漫天飛舞的柳絮撲面而來，像是飛花，又像是細雪。

車聲轔轔，從黎啟臣身邊駛過，黎啟臣避讓道旁，微微躬身行禮。

晏薇把那草接了過來，帶有柔毛和鋸齒的翠葉，開著小小白白的花，花心一點嬌黃，有些花落了，結了翠色的小圓果實，顫顫巍巍連成一串。

無邊連天新草，漸去漸遠還生。

黎啟臣蹲身接過，沒等開口，那男孩便跑遠了。

ｒｅａd•9９csｗ•cｏm黎啟臣俯身把那仔犬輕輕遞了過去，問道：「它是你家養的嗎？」

黎啟臣微笑道：「沒關係，我們還有半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療傷。」

黎啟臣道：「你可知那時公子瑝幾乎將澤邑翻了個底朝天？若不是大王封他世子令他回懷都，他還會繼續找下去的。你可知公子琮和我三年來忙著做統計人丁、丈量田土這些不急之務又是為著什麼，不就是為了找你嗎？你怎能交了那玉就一走了之？」

「忠藎！忠藎……你沒事吧！碰傷了哪裡？快給我看看！」一個小男孩稚嫩的聲氣傳來。

「對！這就是龍葵草，你知道怎麼配藥嗎？」晏薇微微彎下腰，輕撫著男孩的頭髮，柔聲問道。

晏薇苦笑一聲：「戰亂中，人如草芥，誰又能護得了誰……」

黎啟臣暗叫不好，縱身一躍，輕舒猿臂，堪堪便把那黑影從車輪下撈了出來，而後著地一滾，順勢穩穩站在當地，這一串動作如行雲流水，快得似乎連衣服都不曾沾染到塵埃。

「……好！」晏薇說完，略有一絲羞赧，低下了頭。

冬十月，改姜地為姜郡，封公子琮于姜郡。

那男孩見晏薇不理他，忙晃動著手中的草，委屈地又叫了一聲：「娘……」

看著那男孩逐漸遠去的身影，黎啟臣有點恍惚，輕聲問道：「他叫什麼名字？」

那男孩又對仔犬柔聲說道：「忠藎乖，我去幫你採藥，rｅａｄ•99ｃsw.ｃom你先忍忍，等下就不疼了哦！」

黎啟臣一笑，又問道：「你娘叫什麼名字，你爹呢？」

「……我沒有爹。」那男孩抬頭看著黎啟臣，抿著嘴，一臉的倔強。隨即又垂下了眼帘，小聲說道，「你幫我看著忠藎好嗎？別讓它亂跑，我去采點葯，很快就回來……」說著，把那仔犬遞給黎啟臣。

黎啟臣把忠藎交到左手，右手一翻，抓住了晏薇的腕子，說道：「這一次既找到了你，今生今世都不會放手了！不管你在擔心什麼、顧忌什麼，我總會替你擋在前面的！」

冬至日，漪湖水涸，湖底白骨磊磊如山，魔劍出。

「以後，改名叫黎楊，好嗎？」黎啟臣拉起晏薇的手，捫在自己胸前。

那男孩白了黎啟臣一眼，說道：「我娘就是我娘，還有什麼是誰！」

晏薇嘆了一聲，手中的提籃，咚的一聲，落在了地上。

公子琮父子一左一右，從車上探出頭來回望，黎啟臣擺了擺手，示意無事，那車便沒有稍停，一路徑直駛了下去。

「你娘……是誰？」黎啟臣試探著問道。

一陣鑾鈴聲響，一輛駟馬軒車遠遠駛來，四匹馬一般高矮，一色的白身黃鬃，車是楓木製成，淡黃而油潤，顯得分外輕盈。車內有兩個人，長者不過三十，端凝穩重，幼者只有四五歲，玉雪可愛，兩人均穿著一模一樣的紫錦深衣。

「它叫『忠藎』？」黎啟臣又問。

「不是……是read.99csw.com楊國的楊。」晏薇笑著，看著黎啟臣的眼睛，眼中似有千言萬語。

「答對了！那就快去調配吧，小心些，別傷了手。」晏薇笑道。

車緩緩行過，車后揚起的輕塵迷了人眼，也亂了人心……

黎啟臣嘆道：「我們沒有護得你周全，應該是我們無法面對你才對……」

「是！」男孩說著，便一蹦一跳地跑遠了。

黎啟臣順著晏薇的視線看過去，碧色的裙裾下，是春天新發的草，綿綿延延，無始無盡，由姜國蔓延到楊國，像一襲翠色的衣，護住了關山萬里。

黎啟臣站起身，隱隱覺得背後似乎有什麼人在盯著自己。

繼而四面隕石或大如盂，或如雞子，耀耀如雨下，至昏方止。民死傷者眾。稱「天劍之變」。

三年了……黎啟臣已在這姜郡度過了三年，但每到季節更替，風物變改之時，總是忍不住頓生深深的懷鄉之情。

驀然回首，一千個日夜苦苦找尋的那人就站在當地，素衣碧裳，青絲綰成高髻，耳中雪白的明月璫在陽光下反射著柔光，臂彎的提籃中，是滿滿的青翠桑葉。

晏薇低著頭，澀聲說道：「並沒有躲著你們，只是……不知道怎麼面對……」

遠望數里，盡皆是叢叢荊桑，間或有一兩株碧桃佇立其間，紅綠間雜，令人悅目。那些採桑女裊裊婷婷地穿梭來去，在高大的荊桑上或坐或站，雙手如飛地採摘桑葉，衣袂飄飄，如同棲息在樹上的鸞鳥。這九_九_藏_書些如花女子舉袖如雲，揮汗如雨，裙影與蝶影翻飛，人面與千樹爭色，竟是說不盡的繁華美好。三年前戰爭帶來的傷痕，彷彿如船行水上，過水無痕，已經愈合得毫無痕迹。

公子琮集湖底白骨數千並姜王及魔劍合葬，稱「二王墓」。民以「劍冢」呼之。

「娘！這是龍葵草。對嗎？」那男孩把草藥舉得高高的。

黎啟臣道：「那怎麼行？公子琮還欠你一個賭約，你還欠穆別一瓶葯，我……腿上的傷，還在等你治愈……」

（全文終）

黎啟臣不禁感慨，晏薇的孩子，應該也快有這般大小了。

秋九月，滅姜。

「忠藎？」黎啟臣心中一動，低頭看去，卻見一個三四歲的孩子，穿一身醬色的短衣袴褲，露著半截肥白的手臂，憨態可掬，看上去倒像是那仔犬幻化出的孩童。

「陽光的陽？」黎啟臣側頭看著晏薇。

晏薇忙拭凈了臉上的淚痕，轉身張開雙臂，迎了過去。

黎啟臣答道：「他回鹽湖了。」

車中的長者向黎啟臣點頭致意，正是公子琮，那幼童也轉過臉來，也向黎啟臣破顏一笑，這父子二人臉上的笑容是如此的溫和和親，讓人如沐春風。

晏薇笑著，眼中卻有兩行淚，滾滾滑落，淚水流過上翹的嘴角，便融入唇中不見了，臉上只餘下明朗的笑。

晏薇抬起頭，眼裡已含了淚：「你們就當我死了……不好嗎？」

劍冢裂，魔劍出，與人形合，須臾不見，或曰天魔索劍。